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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菲立欧一声不响地偷溜出来,但身为四王子,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才是。他甚至想,不管是溜出宴会,或是他永远离开这座城,都不会受到多人的关注。 菲立欧并不是在闹别扭,他很清楚,对哥哥和贵族们来说,他的存在不过如此。虽然他也是王室的人。但离政治利害关系很远,也没有人会想要拉拢他。 在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菲立欧很明显是多余的人。反正将来也只是降为臣籍、成为贵族并仕奉哥哥们一途……虽然要是所有的哥哥都死了时,他还是有可能登上王位的,但这种可能性非常低,也不是他自己所希望的事。 对一个才九岁的少年来说,王位并不是那么具有吸引力,还比不上舍弃王子等立场、去外头世界看看的好奇心。 他觉得所谓的王族之类,就是因果的交易。 看着身为皇太子的大哥,菲立欧就觉得非常遗憾。 哥哥没有同样身份的朋友,从早到晚身边都跟着一群走狗或照顾者,连个人在街上散步都不被允许。菲立欧很喜欢剑术,常向骑士团的威士托学习,但哥哥却没有这么悠闲的嗜好。 二十五岁的皇太子维恩,虽然常被认为是没有大志的人,但他严以律己,相当听从父王和官僚们的话,应该也会是位很好的君王 吧!菲立欧虽然不明白怎样才是所谓的“好君王”,但他了解——哥哥对这个同家而言,是位很重要的皇太子。 夏夜—— 菲立欧躺在草地上,感受着吹拂过脸颊的暖风。 过了几分钟,正当他开始有点睡意时,突然有人来到假山面对宫殿的一边—— “——菲立欧大人,您在这里吗?” 声音相当清脆,甚至给人一种清凉感。 虽然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但菲立欧还是抬起上半身,回过头去。 穿着神官服饰的小孩,伫立在小小的假山上,天蓝色的头发在星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什么嘛!是乌略可呀!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菲立欧朝着同年龄的朋友微笑,并招招手。 乌略可年纪虽小,却是神殿的神宫,在慎重地行了礼后,才走到菲立欧身边:“我正在寻找菲立欧大人……虽然失礼,但还是追到了这里,我还在夜晚的—-片黑暗中跟丢了呢!” “是吗?反正先坐下吧!” 菲立欧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对方很快地坐了下来。 乌路可是距此很远的威塔神殿的人,因为父亲身为司教,所以才暂时留在这个国家。 菲立欧约一年前在宫廷里的社交场合认识了乌路可,两人年纪相近,也很投合,从那以来,就不时会说说话。 乌路可是个成熟而伶俐的孩子——不像同年纪的小孩一样在街上跑来跑去,总是静静地读著书。比起好动的菲立欧,虽然个性完全相反,但却奇妙地很“合得来”。 菲立欧和乌路可一起仰望星空——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连视线都没有交会,一起沉默着。 菲立欧心里很清楚,乌路可马上就要回威塔神殿去了。听说神殿高层已有政治动作,乌路可必须回去,似乎就是受到此事的影响. 就连神宫之间,也有跟贵族们一样的权力斗争。虽然这还不在菲立欧的理解范围,但他了解,这现实跟乌路可及自己倒不是毫无相关的。 他也知道,在不远的将来,乌路可跟自己就会置身其中…… “——你什么时候回去?” 菲立欧先问出口。 乌路可吓了一跳,似乎以为菲立欧还不知情。只能以低低像是难以启齿的声音说道:“……我星期一后就会出发,菲立欧大人,多谢您的照颐。” 乌路可郑重地低头行礼,菲立欧则摇摇头。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像外人一样多礼了。跟你——起玩的这一年,一直都很开心,我才要谢谢你呢!” “——真可惜,我本来以为还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年……” 乌路可的话虽然很世故,但其中确实含有悲哀的声调。 菲立欧与乌路可这一年来玩得很开心——虽说是玩,倒不是像街头的孩子般跑来跑去,而是菲立欧陪乌路可读书,乌路可也会去看菲立欧修习剑术,两人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交往的。在空闲时,两人也会聊聊关于国家将来的事和彼此的立场等等——这确实不像是孩子间的对话。 但是如今,两人可以说是彼此的知己。 对菲立欧来说,说分离不难过是骗人的,但是他对这件事也早就有所觉悟了。 像这样两人—起眺望星空,今晚将是最后——次了。从今以后,乌路可将会很忙,一星期后就已经踏上返乡的旅途……即使以后还有机会再相见,但说不定这就是两人可以好好说话的最后——次机会了。 只是菲立欧和乌路可都很少开口,倒不是因为没有要说的话, 而是两人之间,就算不用说话也可以相互理解。 在一阵凝重的沉默过后,乌路可取下自己佩戴的配饰,那是个 无色透明的小小圆形玉佩。 “菲立欧大人,您愿意接受——这个吗?” 虽然它看起来不过是颗玻璃珠,但菲立欧知道它是什么。 乌路可递出这配饰后说道。 “这是神殿赐给我的‘生命辉石’,希望它能保佑菲立欧大人的 生命安全——” 辉石含有从神殿产生的神力。虽然看起来不过是颗玻璃珠,但 其价值堪与昂贵的宝石匹敌,要是脱手卖出,可会是一笔不小的财 富。 菲立欧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它。 这是乌路可与他友情的证明。因此他并不想因其价值而不识相 地予以推辞,或是装模作样地拒绝。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菲立欧非常珍惜地将拿到的配饰握在手心里。 乌路可微笑着,看起来非常开心。 他把视线转向夜空,将与其头发一样颜色的双眼眯成细缝。 “菲立欧人人,有一天我一定会当上神师!” 听见乌路可的话,菲立欧点了点头。 “神师”的地位崇高,在神殿里掌握了最高权力,当然不是想当 就可以当的。然而乌路可身为神官,以这个地位为目标,也是再自然 不过的事,菲立欧可以理解他的动机。 “加油喔!乌路可。我不想说‘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这种敷衍的 话,但是……加油!” “是!” 乌路可点点头,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将来想做什么呢?” “我?我啊——” 菲立欧停顿了那么一下下。 “我还不知道呢,什么都还没决定,不过我想,可能我—辈子都会是这样吧!” 他回答后,又像讲给自己听似地再开口说道。 “如果能—直这样就好了……” 菲立欧躺回草地上。 身为四王子的自己,要是抱着权力的野心,很可能会使国土分裂。现在的菲立欧虽然不会被王位等吸引,但到了将来也可能会如此希望。 乌路可想说些什么,又闭口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菲立欧就是觉得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以及为什么不说的原因。 所谓的王族血统,往往会成为枷锁。就算坐上了权力的宝座,枷锁也不会消失,但却可以摆布周围的人。 然而,远离权力核心的人,就不太具有这样的影响力了。若是关于美食或女人这种程度的愿望,应该还是可以实现,但要说到更本质的部分……王族是受到血缘束缚的,只能以国王的亲属身份受保护,却没有靠自己力量出人头地的乐趣…… 过了一会,乌路可小声地说。 “菲立欧大人,若是有机会,还请您到威塔神殿来,不管几年我都会等您的。” “嗯,总有一天我会去的。” 菲立欧尽量以明朗的声音答道—— 虽然他觉得自己以后并不可能离开这个国家,但他还是如此问答。 仰望天空的星星,正以近乎刺眼的程度闪耀着光辉。 乌路可今后一定会更耀眼的。 他觉得年纪相同的自己,却像老年的星星般,今后该会渐渐地改变颜色吧? 菲立欧甩开郁闷的心思,把眼光放远。 身边的乌略可,也默默地看着相同的方向。他俩的视线并没有交会,而只是仰望着伸手不可及的高空。 当天晚上,一直到宴会即将结束,两人都—-直如此。 第一卷 第一章 御柱少女 那年,即将举办夏季圣祭的佛尔南神殿,流传着奇妙的谣言。 不管真实与否,众说纷纭的谣言,大致可分为两种—— 以只有真实性的臆测为根据,属于闲谈的遥言;脱出常轨的谎言,或只是单纯为使话题更有趣的谣言—— 前者有时是接近真实的,也有时是误传……后者则十有八九是虚构的,但有时也包含极稀有的真实性。 今年夏天,佛尔南神殿里流传的谣言,就是属于后者。 “到了深夜时,‘御柱’的一部分,会浮现年轻女子的身影—— “我不相信幽灵故事。” 菲立欧·阿尔谢夫对这谣言一笑置之。 刚洗完澡的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深紫色的头发,一边对带来这谣言的侍从、同时也是一位少年神宫报以苦笑。 神官艾略特却挺起身子、从喉咙挤出声音。 “菲立欧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看到了呢!就在刚刚——” 艾略特的脸色很苍白,他是跑着来的,所以气喘嘘嘘、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菲立欧坐上起居室的椅子,用眼神示意艾略特也坐下来。 “艾略特,你先静下来吧!发生了什么事?” 菲立欧觉得很纳闷,催促少年把话说下去。 艾略特是个善良的人,同时也有着善良人常有的懦弱缺点——这点菲立欧很清楚。但是就算如此,怕成这样也是很不寻常的事。 艾略特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肩膀还发着抖。 “就、就在刚刚——我打扫完祭殿,回来时正好落单……正觉得 有股股寒气时,回头一看,就发现御柱的表面,有—个女人……” 艾略特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不是你的倒影吗?” 他拿少年宛如女孩般的容貌开玩笑,艾略特拚命地摇头。 “不,绝对没有错!虽然我没看到她的脸,但那是个短发的女人。 我眼睛很好的,绝对不可能把那个跟自己的样子弄错。” 少年一边发着抖,一边用双手做祈祷状。 负责照顾菲立欧的艾略特·雷文,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在十六岁的菲立欧眼中,总有些如同弟弟般的印象。 艾略特是个地道的神官,出生以来就——直住在这神殿里,这里就像他的家一样。这样的艾略特,竟为神殿里的某种事物而怕成这样,看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菲立欧就像安慰弟弟般地轻声说:“不过,幽灵都是在深夜出没的,现在才刚天黑呢!” 虽然外面大色已暗,但离深更还有一段时间。 菲立欧才刚从房间附设的浴室走出来,正觉浑身舒畅,艾略特却突然跑来,吵着说:“我看到幽灵了!” 艾略特频频擦拭冷汗,并小声地说:“一定是它们改变出没的时间了。总之,我从来没那么清楚地看到过——” “原来是作息不规律的幽灵啊!” 听到菲立欧超冷的笑话,艾略特一点也笑不出来—— “菲立欧大人,您是因为没看到,才说得出这种话!真的很可怕!” 他生气地说道,并恨恨地瞪着菲立欧。菲立欧也只好苦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实是没看到。” 菲立欧坦率地道了歉。 这几天,据说在好几个面向祭殿柱子的地点都有人目击谣传中的幽灵,渐渐地,就连神殿的高层人员也无法将之视为“那只是遥言”而不予理会。 菲立欧自己倒是认为,可能刚开始只是看错,某人觉得有趣而予以加油添醋,才会演变成这种谣言。 然而艾略特气量虽小,却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连他也害怕地说 “我看到幽灵了!”这点让菲立欧开始产生了点兴趣。 “那么,我们就去看看吧!艾略特,你带路。” 他才刚拿起剑以轻松的口气如此说着,艾略特就愣住了。稚气未消的脸上,明显出现狼狈的神色—— “菲立欧大人!那可不行!不能这么做!” 虽然这反应在预料之中,菲立欧还是故意装傻。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因为很恐怖呀!我不想再问去了!” 面对真心害怕的少年,菲立欧只能报以苦笑。 “不过,要是一直搞不清楚它的真面目,也没办法安心吧?” “我知道它的真面目——就是幽灵,绝对没错!” 艾略特表现出令人意外的顽固一面。 “因为它是在御柱里喔!是在‘那个’御柱里——” “要是这样,也许不是什么幽灵,而是女神降临呢!” 菲立欧本来只是开开玩笑,艾略特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地神佛尔南不像风神加鲁尼耶一样有人的模样,弛化身时会变成树木的样子。而且,那种阴森森的影子——绝对不是女神什么的!‘那个,要是女神的话,我们就变成邪教的教徒了。” “阴森森的影子啊……” 艾略特夸张的措词,在菲立欧耳里听来有点可疑。要是一开始就认定是幽灵,就算是美丽少女的笑容,可能都会看成是恶魔的嘲笑。更有甚者,先人为主的想法会让人连墙上的污渍都看成幽灵。“总之先去看看吧!我想去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你看错了。”菲立欧不由分说地先站起身走了出去。艾略特虽然还在发抖,也只好跟在他身后。两人离开房间,走进了约可容纳三人并行、天花板也很高的石造走廊。 通往通路之处设有玻璃窗,得以迎进星星和月亮的光辉。不过今夜天空的云层浓密,走廊要比平常来得暗一些…… 在这可说是阴森的一片黑暗中,菲立欧一手拿着灯,向祭殴的某个方向走去。 从菲立欧的房间到祭殿的距离,走路约需几分钟。展现神迹的“御柱”相当巨大,而有如围绕着柱子建造的神殿,大小也足以与一座城池匹敌。 走在他身边的艾略特,还是相当不安,于是菲立欧轻拍他的肩膀: “不要这么害怕。目前还没有人受到幽灵袭击,不是吗?” “啊……我可不想当值得纪念的第一号牺牲者啊……” 艾略特用手在胸前做祈祷状,菲立欧笑了。 “身为神的信徒,怎么可以这样,消灭幽灵可是你们的工作啊!” 他这么一说,艾略特不满地嘟起嘴巴。 “那是菲立欧大人您误会了。根据佛尔南的教义,死者的魂魄会消失于冥界,绝不会留在这世界上的。认同世上存在幽灵的,可是西边加鲁尼耶神殿的教义呢!还有,关于消灭幽灵这类的事,是传说中的故事,其实——” 听到这种理由,菲立欧不禁一愣。 “既然如此,若不是幽灵,你又没看错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某人的恶作剧了。既然有人这么鲁莽,敢在神殿开这种玩笑,难道你要放任不管吗?” 艾略特的双眼因不安而闪烁了—下。 “这、这……可是——” 这话让少年神宫无言以对,菲立欧边摸着剑柄,边小声地说道。 “我们——起去查查看吧!要是查不出原因的话,就交给上面的人好了!反正他们也什么都不会做的。” 对于发生在不认同幽灵之神殿里的幽灵骚动事件,高层都尚未 有任何反应。或许,他们会对“扰乱风纪的奇怪传言”感到愤怒,即使其实还不曾造成任何实际的损害…… 菲立欧快步地走在石造的走廊上——之前提过面对柱子的祭殿,就位于几阶楼梯之上。 艾略特似乎终于死了心,配合着菲立欧的脚步。 对菲立欧·阿尔谢夫来说,在佛尔南神殿的生活是平稳而令人心满意足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却比王宫更舒适,而且这里也较少有微妙的谋略气氛。 菲立欧在这种殿内的工作,仅只是“待着”就好。他的立场与其他信徒、司祭们不同,是真正“王室的人”,因此不会被要求遵守教义的规矩或礼拜。 阿尔谢夫王室与领土内独立自治且受到保障的佛尔南神殿—— 两者间友好关系的证明,就是会有具王室血脉的人长期居留在神殿之中——这已经成了向来的惯例。 在过去,这样做还有警戒、监视神殿内风吹草动的目的,但因为双方长久以来维持着友好关系,原本的目的就形同有名无实了。 一个月前,菲立欧代替过世的远亲出任此一亲善特使之职,而神殿就派艾略特来照顾他。 虽说菲立欧身为王族,但却是庶出的第四王子,地位比哥哥们还要低。虽然因此而被赋予留在神殿担任亲善特使的闲职,但反正他待在王宫也没什么事可做,自然也没有理由感到不满。 虽然别人认为他是被“贬职”的,但对菲立欧来说,却因能暂时逃离于宫这座牢狱而有一种解放感。 这一个月来,菲立欧偶尔会被邀请参加神殿内的会议,但还是跟在王宫时一样,过着无聊而平静的日子。唯—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对菲立欧很友善的人们。 在这样的日子里,漫天乱传的幽灵传言,与今晚坚持传言乃为真实的艾略特,为其平稳的生活带来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现在,两人离开了神殿的居住区域,站在通往“御柱”的祭殿前—— 横在两人眼前的是一扇坚固的铁制门扉,虽然这扇门虽然牢牢地紧闭住,但旁边设有日常出入用的小门,而且并未上锁。 虽然一般人很少进入这座祭殿,但若是隶属于神殿的人,就算是见习的神宫,也可以自由进出。听说也有很多人有空就会来这里,许下自己的愿望—— 这次的幽灵事件,就是由深夜来这里祈祷的人所传出来的。 菲立欧向比自己小三岁的照顾者使了个眼色,他的手早就握住了插在腰间突刺钊的剑柄。要是幽灵事件是某人的恶作剧,有人再次潜入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艾略特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点了点头,打开了铁门旁的小门。 “——我先进去比较好吧?” 艾略特怯生生地问。菲立欧摇了摇头。 “不,你跟着我,注意我后面的状况。” 毕竟让心生畏惧的艾略特正在前面,菲立欧也会觉得良心不安。艾略特虽然老实地默默点了点头,但明显地松了口气。 菲立欧先弯下身子,以接近干趴在地上的姿势,穿过了狭窄的门——祭殿就位于神殿的四楼。 石造的墙壁与地板虽然已年代久远,但特别的房间依然打扫得很干净。 这里跟走廊不同,并没有窗户,室内自然陷入片漆黑。在当作祭殿使用时,到处都有点亮的烛台,但今天因为没人,所以也没有烛光。 菲立欧举手拿着灯,走进房间的深处。 靴子哒哒地踩出响亮的回声,令人产生这里有两个人以上的错觉。 艾略特紧紧地跟在菲立欧身后,战战兢兢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祭殿内的尽头就是“卸柱”—— 它为神殿的中心,也被称为是神所完成的作品。 菲立欧举着灯,看到了它的一部分…… 位于祭殿正面、有着圆滑曲线的黑色墙壁——只是柱子侧面极微小的——部分。 御柱是佛尔南神殿的象征,它是一根巨大的圆柱,直径将近一百公尺,浮在半空之中——佛尔南神殿就是围绕这根柱子所建造的,而这祭殿,只是为了让人能够亲手触摸这神圣的柱子所建造的房间。 菲立欧从祭殴斜眼看着这壮观景象的一部分。 接近柱子后,用灯—-照,散发着黑光的柱面,立刻淡淡地映出菲立欧的脸庞。 根据神殿的传说,这根柱子似乎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于此地。 人们的手得以碰触到柱子,是在几世纪之前——建筑技术发展、建筑物足以攀到其高度寸的事。在此之前,御柱一直浮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俯视着住在下面的人们。 这根柱子是何时完成的呢?建筑物又是出自何人之手,是身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抑或这正是神的神迹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在大陆,与这相同的柱子总共有五根,东西南北与中央各有一根浮在空中,其周围也同样建有神殿。 有史以来,“御柱”集众人的敬畏于—-身,时而形成动乱的原因—— 菲立欧边指着柱子的部分,边转向艾略特问道。 “你就是在这里看到幽灵的吗?” 艾略特大大地点点头。 “对,正好就是在这——带!我那时是在这祭殿中央附近,回头看;御柱时,就看到那女人……” 艾略特说话时,表情因恐惧而变得僵硬。 菲立欧还是无法相信他的话。 “这么暗的地方,真的看得见那种东西吗?” 要是没有灯光,那里就是一片漆黑了…… 艾略特还是一脸紧张,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它看起来像淡淡地发着光。总之,我看到它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够了吧,我们回去吧!” 佛尔南的教义里否定幽灵的存在,死者的魂魄也“亳不例外,,地经由神的手获得拯救,不会留在这世上…… 这位理应忠实遵守教义的少年神宫,却无意隐藏自己的恐惧。所谓的教义,是大方向的原则。多愁善感的少年,似乎并非单纯地信仰着教义而已。 对教义漫不经心的自己,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而理应忠实遵守教义的艾略特,在现实中却害怕幽灵,菲立欧总觉得有点滑稽。 菲立欧轻轻地抚摸着柱子的侧面—— 有点冰凉,一下子就夺去了掌心的温度。 菲立欧试着以拳头轻敲柱子的侧面,只传来如岩石般坚硬的触感,他对神所赐的御柱做这种轻率的举动,让艾略特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许是考虑到身份的差异,艾略特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投来责怪的视线,察觉到此的菲立欧,也只好回以辩解的苦笑。 “什么都没有啊!我也想看看那个幽灵呢,不管是恶作剧还是真的……” “我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艾略特毫不逞强、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菲立欧也只好耸耸肩说:“下次我要一个人在深夜时来……” “请别这样。要是您有什么闪失,身为照顾者的我是要负责任的 “” 艾略特夸张地叹着气,却突然睁大了双眼—— 那双眼眸中,映着与灯光不同的淡薄光芒。 瞬间,菲立欧迅速回过头—— 与祭殿相连的黑色巨大御柱…… 其侧面隐约出现了蓝白色的柔和光点,大小约与人相同,轮廓渐渐地愈来愈清楚。 艾略特发出不成言语的悲鸣。 菲立欧的双眼紧盯着这个光景,他不管已经腿软、跌坐在地上 的艾略特,急忙跑向发出淡淡光芒的那侧。 光芒并不是从外侧照进来,而是很明显地由柱子的内侧所渗出 来的,性质跟灯火的红色灯光、太阳的白色光辉都不同。硬要形容的 话,就像是从水中仰望明月般的淡淡光芒。 菲立欧正面对着发出光芒之处—— 他并没有任何不可思议或恐惧感,一方面是因为他并不相信幽灵,另一方面,心里也为这第一次遇上的状况而激动不已。他一心想要找出事实的真相,完全没想到要逃走。 艾略特在背后呼唤。 “菲、菲立欧大人,快逃啊!快啊!” 虽然那声音颤抖到让人觉得可怜,菲立欧却头也不回,只是一直像在观察般地凝视着柱子的侧面。 光芒极为微弱,弱到要不是这里一片漆黑,就很有可能忽略掉了。在这层意义上,那就像月光一样…… 这轮廓愈来愈像人的姿态。 身后的艾略特,已经开始快速地诵念神名。 那里隐约浮现的,是一位少女的身影。 菲立欧一直凝视着那个少女—— 她弓着背、抱住膝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服装和表情虽然模糊 不清,但就像在水中一般,长而有光泽的黑发向周围展开。 淡淡的光芒从手腕附近流泄出来——她的两手手腕上戴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手环,正微微地发光。 从柱子内侧浮现的这个身影,就像雕像般清晰,因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幽灵。 明明是黑色的柱子,却只有这个部分给人半透明如水般的错觉。菲立欧反射性地伸出于,但是他所碰触到的侧面,却依旧像冰般冰冷坚硬,跟刚刚完全一样。 艾略特看到这蜷曲着身子的少女,不禁以发抖的声音说:“……咦、咦……好像跟我刚刚看到的不一样……” 菲立欧充耳不闻,把两手贴在柱子上,对里面叫道。 “喂!你啊!” 靠近一看,只看得出她应该是活生生的人。菲立欧一边叫,一边用一只手大大敲打着柱子。 他以手握拳,像敲门般向里面呼唤着。 坐在地上的艾略特慌张地站起身,跑到他背后。 “菲、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可以对御柱——!” 这跟轻轻拍打的程度是不同的。在过去的战乱中,曾有人想破坏造成这争夺原因的御柱,而以剑或槌子加以激烈地攻击。这些人的攻击,虽然无法对坚固的御柱造成丝毫损伤,但无异是一种冒渎的行为。 然而,艾略特想要制止自幼习剑的菲立欧,只不过是自不量力,就算他压着菲立欧的背,也无法阻止他的举动。 菲立欧毫不在意地继续敲打着巨大柱子的侧面。 在菲立欧眼中,那个少女简直就像是被囚禁于柱子里一样。 为什么会这么想,菲立欧自己也不明白,但眼前很明显地是她恐怕活着、却身处谈不上自由的环境。 “艾略特,你看清楚!她不是幽灵,而是人类,她就在这里面呢厂 “怎么可能!御柱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它又没有入口——” 艾略特虽然加以否定,眼神却因动摇而飘移不定。 菲立欧又强力地敲打着柱子。 “你要是听得到就回答啊!你是谁?为什么在那里?” 少女没有反应。艾略特也战战兢兢地从菲立欧的肩头窥探着。 “菲立欧大人,她听不见啦!就、就此放弃吧——” “艾略特,你对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在意吗,明明就看得这么清楚啊!” 菲立欧用严肃的语气说道。艾略特痛苦地皱着眉。 可是,我们又不能……而且,万一有什么危险——” 艾略特用因困惑而口齿不清的口气低声说道。 菲立欧不理会他的制止,朝柱子再次喊叫。 “喂!你听得见吗?” 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的少女,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那发着淡淡光芒的手环,隔着一片墙就近在眼前,模糊的光芒渐渐地增强,比身影更鲜明地浮现出来。 这时菲立欧注意到她所穿着衣服的奇异处。 她的体型虽然纤细柔和,但曲线明显,很明显是个女孩。不过她却穿着像是男人穿的长裤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长袖衬衫。上衣的下摆相袖子简直没有宽松之处,仿佛紧贴在身体之上。要是只看剪裁,可能会误以为她是一丝不挂,但实际上露出肌肤的部分,只有脸和手而已。 菲立欧无法想像,这样的衣服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布料和缝制方法所做的? 往菲立欧背后僵住身子的艾略特,突然在他耳边失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那是……?” 艾略特的手指出现在菲立欧的头部后方,直指向他胸口的衣服——菲立欧因受到他的指出而转移了视线,一看到那里出现的白 色光辉,立即慌张地确认那到底是什么—— 正在发光的,是小时候朋友送的配饰宝石。 对这第——次看见的光景,菲立欧和艾略特都——起屏息以待。 菲立欧手里抓着的“生命辉石”,有着像小太阳般的白色光辉,然而即使如此,它并没有特别发热…… 也许是接收到辉石的光辉,柱子中的少女身子突然颤动了一下。 少女把脸从膝盖处抬起来,与菲立欧的视线交会,她睁大了双眼—— ……菲立欧也清楚地看到了这张脸。 毫无疑问,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虽然菲立欧不认识她,但她的年纪应当跟自己相近,没有任何疑似神魔的要素。她身上所穿的奇妙衣服,虽然稍微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但却是一看就能了解的款式。 菲立欧感到背部发颤,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惊讶,只是为了未知的事态而颤动,而这颤动也传遍了全身。 菲立欧直凝视着她,少女也用大大的双眸注视着菲立欧。 少女似乎相当疲倦,她的双眸充满空虚,只有一瞬间因惊讶而睁大,现在则正茫然地凝视着菲立欧。 在隔着柱子壁面的两人之间,“生命辉石”强烈地发着亮光。 少女从里面慢慢地伸出手,像是渴求那道光似的,菲立欧也跟着少女的动作把手贴在柱子的壁面之上。 ——壁面的触感在改变。 不知道是不是对少女伸出手有所响应,原本坚硬地拒绝了菲立欧的壁面,竟滑溜地将菲立欧的手吞了进去,宛如积木般的感触,像是连手臂都整个包裹起来。 菲立欧虽然吃惊,还是继续向少女伸出手…… 过了一会儿,少女的手交叠在他的手掌上。 他身后的艾略特虽然惊恐地发出悲鸣,菲立欧却充耳不闻,用力握住了少女的手——柔软的肌肤有点冰冷,但确实有着人体的体温,她并不是什么幽灵。 菲立欧将握住的手一拉,少女就这么一点也没有抵抗地被拉出了外头,壁面完全地解放了她的身体。 少女的脚步不稳,菲立欧瞬间成了扶持她的支柱。 在他将倒下的她全身抱住那瞬间——少女的嘴唇稍微动了动。 “——不要杀——大家——” 少女用似乎要消失的微弱声音确实地这么说。 菲立欧不由分说地摇晃着怀中的她: “喂!你没事吧?振作点……” 少女闭上了双眼,像是已经昏厥、没有醒转的迹象。 辉石的光芒消失了,少女的手环也失去了光芒,柱子突然又恢复成原本黑色坚硬的壁面。 周围被一阵寂静包围,祭殿陷入一片漆黑,前不久发生异状的残像早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菲立欧抱着少女摇晃的手臂,感到一股黏滑、令人不快的触感。 当他发现那是什么时,立刻冷冷地皱起眉头。 “艾略特!叫施疗师来!还有,把她搬到我的房间。” “……咦?咦咦?” 不时何知又瘫坐在地的艾略特失声叫道。 菲立欧焦急地叫着。 “她受伤了!流了很多血,要是不快点处理……” 菲立欧抱着少女的身体,在黑暗中边找寻伤口,边如此说道。 弄脏菲立欧手的,是从少女体内流出来的温热血液。 菲立欧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件奇妙的衣服脱下,只好找寻她伤门的大致方向。轻轻抱起她的身体,发现伤口好像在腹部,溢出的血将衣服染成了浅黑色。 在灯光照明下仔细看,少女的脸和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他人溅出来的血,简直就像她刚刚正身处于战场上似的。 艾略特依旧动弹不得地发抖着,菲立欧瞪着他。 “……艾略特,不要坐在那里,快点!把施疗师带来我房间。还有,不要把在这里看到的事讲出去。施疗师那里也……我来讲,在那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 艾略特默默地点点头,终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菲立欧小心翼翼地抱起昏厥的少女,快步走出去。 在他们离开祭殿的瞬间,有那么—“下子,他回头看了看灯。 那盏因为他抱着少女而无法带走的灯,微弱地照亮着柱子的角。 释放出怀中少女的御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了原来的壁面。 那天,佛尔南神殿的神师雷米吉乌斯,比平常更早就寝。 就快到每年例行的圣祭季节了。一旦开始祭典的准备工作,神殿的所有人都会过着忙碌不堪的日子。雷米吉乌斯这可以好好休息的时间,就只剩这几天了。 身为神师的他,身处佛尔南神殿的最高位阶—— 他那慈祥老人般的稳重个性,在神殿内外都有相当高的声望。他担任神师一职已经五年了。 虽然已是高龄之身,但还是精神矍铄地执行着每天的任务。 即使如此,他也对自己的老化有所自觉,而执行任务的疲劳也愈来愈难以恢复。 雷米吉乌斯才刚上床不久,侍从就敲起了寝室的门。 “雷米吉乌斯大人,打扰您休息,真是抱歉。” 听到女神官的声音,雷米吉乌斯张开了闭上的双眼,他还没入睡,所以马上就坐起身说道:“有什么事吗?” 雷米吉乌斯以稳重而沙哑的声音向门那边说道。 特地将已经就寝的神师唤醒,可见事情非比寻常。 女神官在门的另——边抱歉地说。 “身为柱守的高司教现在紧急求见,他想见雷米吉乌斯大人一面——” 雷米吉乌斯皱起眉头。这名字是这神殿任何人都知道的高层圣人,以职位来说,虽然是雷米吉乌斯的职位较高,实质上在此人面前,地位却是相当卑微。 “高司教吗……我知道了。我马上换衣服,请帮我一下。” 雷米吉乌斯从床上起身的同时,房门也打开了。进入房间的女神宫梅雅,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帮助老神师换装。 她是雷米吉乌斯的侍者,也是他的孙女,今年才满十七岁,但已是正式神宫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之所以崭露头角.虽然出自雷米吉乌斯的影响力,但就算排除这个因素,她还是一个虔诚的佛尔南神殿神宫。 将闪耀的金发束在脑后的少女,灵巧地用梳子替穿好衣服的祖父梳理整齐头发。 “梅雅,高司教有提到是什么事吗?” 听到祖父的询问,梅雅机灵的眼神闪过—丝阴影。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内部机密,他吩咐说想先见见您。” 雷米吉乌斯完成换装,同时从容地点点头。 出了寝室,看见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流泻出灯光。神师所在的一隅虽在神殿之中,却拥有像是一户住宅般的格局,另一方面,要想进入办公室,也会遭到守候在走廊的卫兵制止。让高司教先行通过,好像是随从梅雅随机应变所做的指示。 雷米吉乌斯一进入办公室,就见到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伫立其中。 将神官服的风帽压得低低的身影,慢慢地转向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司教,打扰您休息,真是过意不去。” 这是清澈而年轻的声音,虽然极为温柔,但却让人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威严。 雷米吉乌斯恭敬地行了礼,梅雅随侍一旁。 “不,我还没入睡——对了,请问有……么事呢?” 这身影——也就是高司教,依旧把面孔隐藏在风帽下,慢慢地点点头。 “就在刚才,我感受到御柱的声响,恐怕是来访者到来了。” “……来访者?” 雷米吉乌斯反问道,过了几秒,他才张大了眼。 “您说来访者?此事当真?” 他失声叫道,完全失去人生阅历丰富的老者风范。高司教刻意地缓缓点了点头 “这可能性很高。我最近正在注意关于御柱幽灵的传闻——就在刚才,我们族人感觉到了一般人无法察觉的声响和光芒。” 高像密谈般压低了声音。 “不过,雷米吉乌斯大人,请冷静下来。也许对您来说,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却是这世上理所当然之事——只要平静地依我所说去做即可。我也是柱守族,一定会尽所能帮助您的。只是——” “只是……? 雷米吉乌斯屏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身旁的梅雅虽然不明白原由,但以她的立场是无法插嘴的,只能保持沉默。 高司教以温和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重要的来访者现在在哪里。我一感到异状,就马上赶往御柱,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燎火和血迹,似乎有人曾在那里……” “血迹……” 雷米吉乌斯呻吟着。 “那么,是某个卫兵向来访者挥剑……?” 高轻轻地摇了摇隐藏在帽子下的头后说。 我不知道。不过并没有尸体,来访者很可能是在神殿里迷了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留有灯火,也许是谁遗忘在那里的、或是来访者留下的——不论如何,希望能紧急请卫兵协助。” 听见高司教的请托,雷米吉乌斯神师用力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就请高司教在此等候,我发现就立刻跟您联络。” “拜托您了。” 高点点头。雷米吉乌斯向他行了礼后,就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梅雅小声地说:“雷米吉乌斯大人,呃——” “梅雅,请你什么都不要问,我现在什么都无法对你说。” 雷米吉乌斯以紧张的声音说道。 “这究竟是神的心意,或者只是它反覆无常……不论如何,这关系到神殿的机密。等你的地位再高一点,就会知道的,请你等到那时吧!” 听到祖父顽固的话,梅雅轻轻地点点头。 “是的,这是——从以前就很少见的事。没有必要特别声张、引起骚动……” 雷米吉乌斯像是自言自浯般地低声说道。 然后他走向值勤室,打算直接下令卫兵们对可疑人物给以“保护”。 菲立欧把来路不明的少女放在床上,首先确认她的伤口。她身上穿的白色衣服是由长裤与长袖上衣所组成,但在腰部却没有分开,而是上下连起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脱下。 材质虽然很像丝绸,表面却像可以防水,不太沾染血。因此血不被衣服所吸收,而立刻流到外面,染黑了床单。原本积蓄于衣服中的血,似乎正因少女的躺下而向外流淌—— 把少女抱进来的菲立欧,身上也沾了她的血。 少女的双腕戴有在柱子中发光的手环,靠近一看,是没有任何装饰、样式非常简单的白色手环,虽然有着金属般的光泽,却看不出它本身会发出光芒。 被叫去请施疗师的艾略特还没回来。 菲立欧一边注意手环,一边取—卜房间里的—-盏灯,照着少女的身体。 他的视线停留在少女仰躺着的身上,找寻着可能受伤之处。 找到流血特别多的腹部,立即发现那部分的衣服被浅浅地划开来,被利刃划了一道之处,看得出肯定是出血的源头。 菲立欧用短剑慎重地将衣服裂口再割开一道,并小心不让伤势扩大。将灯火放在一旁,一边用布擦拭血污,一边在微暗中找寻伤 少女雪白的肌肤,光滑得教人惊讶。 ——太过于光滑,以至于完全找不到“伤口”。 菲立欧皱起眉头。 虽然他找过衣服有无其他裂开之处,但就算染上血迹,也很难说除了腹部外还能有什么大伤口。然而实际上,少女身上并没有类似伤口之处。 菲立欧把衣服再割开——些,凝视着她的肌肤。 侧腹有着极细的旧伤痕,但伤口愈合已久,应该不可能再流血了。 正当菲立欧纳闷不巳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菲立欧大人,我把施疗师库娜大人带来了。” 艾略特的声音响起,他带来的是菲立欧也认识的神殿施疗师。 菲立欧马上回答:“好,把她带进来。” “是。库娜大人,这边请。” 艾略特打开寝室的门,女施疗师点点头,跟他一起进门。 她是个满脸温柔笑意、人见人爱的女孩。 她身上所穿雪白洁净的服饰,是施疗师的工作服,跟神官所穿的法衣不同。上半身虽为长袖,但为’了让手臂方便动作,有露出肩膀的部分,下半身为裁成左右两半的裙子,是重视容易活动与清洁感的独具匠心之作。 曲线和缓的胸前,衣服上缝有点缀着十字星的徽章,那是施疗师的身份证明。 被叫来的施疗师库娜·里多亚尔,在优雅地瞥了菲立欧一眼后,快速地走到床旁。 库娜虽然才二十五岁左右,但已是个医术高超的施疗师,在神殿内深获好评。 菲立欧让出位子,让施疗师坐在少女身边。 库娜很快地开始藉着灯光诊视少女的身体。 “受伤的人就是这位吧,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呢?” 库娜一边探查着伤口,一边问道。艾略特似乎听了菲立欧的话,什么也没告诉她。 菲立欧不慌不忙地道出早就准备好的谎言。 “我发现她倒在神殿外,才把她带回来的。虽然想送去街上的施疗院,但已经这么晚了,她又流了很多血,才紧急请你——” 菲立欧在艾略特面前讲话虽较为不拘小节,但在年纪较长的库娜面前,就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身为公职人员的守场,自然采取相符的语气。 库娜点点头,同时也跟刚刚的菲立欧一样纳闷。 “原来如此。她确实流了很多血,不过——” 她移动着灯火,手指从少女衣服的裂口慎重地抚摸着肌肤。 “……却找不到最重要的伤口。” 她疑惑地嘀咕道。 库娜把手贴在沉睡少女的额头上,接着把脉再用灯光确认瞳孔的状态。 菲立欧一直在旁边看着诊疗情形。 “她似乎是失去意识了,这血是她吐出来的吧,身上完全找不到像伤口的地方呢。” 施疗师库娜下了这样的结论。 菲立欧依旧困惑地指着沾染床铺的大片血迹: “不,库娜,这血是积存在她衣服里的……” 库娜又感到不解。 “没错,衣服里还积存着血,可是找不到伤口,脉搏也正常,简直就像……把血注入到衣服里一样。” 菲立欧一句话都答不出来,他本来以为少女受了重伤而大为惊慌,但这重要的少女既然没有受伤,叫施疗师来就没有意义了。 即便如此,菲立欧还是不相信她没有受伤———要是没受伤,她为什么会失去意识?其中的原因也让他很在意。 库娜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少女被菲立欧割开的衣服。 “菲立欧大人。这血虽然很不可思议……这衣服也很教人惊奇呢!实在是很罕见,这到底是哪里的织品呢?” 菲立欧也有相同的疑问——少女所穿着的衣服,很明显地不属于这里的文化。 这广大的索里达帖大陆,有各式各样的文化混杂其中,但就菲立欧所知,她的服装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种。 应该也有很多菲立欧不知道的异文化,但少女的衣服很明显地是从高超技术所制成,虽然那会是交易商人们所乐于交易的布料,但菲立欧和库娜却都没有见过。 听了库娜的疑问,艾略特从身后窥看着少女,但他被血迹吓得双脚发抖,又马上退到了房间一角。对胆小的艾略特来说,大量的血似乎太刺激了。即使是因剑术修行常受伤而见惯了血的菲立欧,也觉得不大舒服。 “艾略特,不好意思,你可以帮她准备更换的衣服吗?” 菲立欧注意到温柔的神官怕看到血,故意叫他去办事。 “是、是。那我马上去。” 艾略特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吓坏”了,走出寝室的步伐显得有点不稳。 菲立欧重新端详起沉睡少女的脸庞。 她的肌肤非常白皙,是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头黑发光滑柔顺,连发尾都保养得很好,恐怕她从没有在大太阳底下做过农活吧! 是身份地位相同?还是哪个商人的干金小姐?又或者——她不是人,而是女神吗? 菲立欧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自己脱离现实的幻想。他原本就不相信神的存在,而且少女的身体确实看起来像活生生的人。 一道光洒上少女的脸庞,房里随之突然大放光明—— 窗外,隐藏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好在此时露脸。 这星球的卫星,是纯粹的蓝色、相当接近干天空的蓝,它温柔地照壳了暗夜。马铃薯形的变形月亮,在这个国家自古被称为“天空之钟”,每年有那么—次,恰巧在举办圣祭时,月亮会发出钟声般的响音。 当然不可能是月亮真的在响……虽然谁也不明白其原因,但这不可思议的响音每年一定会从天而降。因此,自古即传说月亮会变成钟而发出声响。 在这蓝白色月光与柔和灯光融合的房间内,菲立欧转向库娜。 “受伤一事好像是我判断错误了。库娜,卒苦你了,不好意思。” “哪里,一般人看到流这么多血,都会以为是受伤的。” 库娜柔柔地微笑答道。 “那么,在她恢复意识前,就待在佛赠南施疗院吧!让她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库娜带着温柔的笑容如此提议。 神殿所经营的施疗院,也为贫穷的人施以便宜的治疗。这一方面是为了守护神殿的权威,赢得民心、但在现场实际治疗民众的施疗师们,也有许多是真心为病患担忧、人格高尚的人。库娜虽然是在在神殿里、“属于神殿”的施疗师,但她却是以“佛尔南施疗院外派医师”的身份留在这里的。 即使相交不深,但在菲立欧眼中,她是足以信赖的人。 “若能这样,就帮了我大忙!” 菲立欧回答时配上了社交性的柔和微笑。 “我会发现她,也是某种缘分。请用我的名字让她住进施疗院 吧!治疗费也由我来负担。” 这也含有某种“托付”的意味。 库娜有点疑惑——王族成为“病倒路边的人”的保证人,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 菲立欧在这神殿里本来就是做客的身份,这样做可说是太过火 了。 “不,还不需要这样……” 抢在库娜委婉地拒绝之前,菲立欧接着说道。 “我不认为她只是个病倒路边的人,她的衣服虽然奇特,但是从外表看来,我想是相当有地位者的干金。” 菲立欧暗示的是女孩的头发或肌肤没受过日晒一事。再说,她那纤细的四肢与突出的五官,怎么看都不像劳动阶层的人民,这也是事实。 库娜的眼里有着微妙的动摇,像是敏感地察觉出菲立欧话里隐藏的意思。 这少女说不定有政治上的利用价值——菲立欧的话里有着这样的意味。 就算没有利用价值,王族帮助人民的“慈悲”善行,也会成为一段佳话。不论如何,对菲立欧都是有益无害——虽然不太令人愉快,但菲立欧是以这种形式说服库娜的。 老实说,他只是在意少女的身份,不愿在此把她交给别人。若说她是从御柱中跑出来的,应该没有人会相信吧!若是少女醒来后如此说,很难不被人当作是神经病。 所以菲立欧认为,当她醒来时由他先把事情间清楚,是自己的责任。因此才利用自己的地位,就算被库娜误会,也必须坚持己见。先把少女交给库娜,她一醒来,库娜定会马上跟菲立欧联系。另外,在面临该怎么处置她的问题时,菲立欧的想法应该也有—定的影响力。 库娜没有反对,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这样安排的。” 声音里带有些许不快。 她恐怕是曲解了菲立欧的本意。然而此时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好。菲立欧在心里苦笑着,她把我当作庸俗的人了啊,但他的反应也仅是如此而已。 菲立欧只是出于好奇心,才追查艾略特的幽灵故事。他对这个少女虽然也感到好奇,但却有更确实的感觉…… 菲立欧有预感,这不仅只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应是某事的“契机”——这并非空穴来风。在看见柱中少女时,艾略特曾说:“跟我看到的幽灵不一样……”之类的话,虽然有必要再问个清楚,但一般来说,应该是指柱中还有其他人。 而且少女在失去意识前,把菲立欧误认为某人,低声说了“不要杀”、“大家”。既然是“大家”,那少女应该还有其他同伴才对。“不要杀”这种话,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和平的说法,那柱中也许还会有其他像少女一样的人出现,这可能性是无法否认的。 菲立欧在心中这样想着时,库娜对他说道。 “菲立欧大人。我先帮这女孩脱掉衣服,把她身上的血擦干。可以清您到房外去吗?” 不知是不是为刚才的对话,她声音里多少带点凶恶。 “啊——说的也是。我都忘了!那就拜托你了。” 菲立欧也赶紧以此为借口,迅速退出。这里虽是他的寝室,现在却是昏睡少女的寝室。而且此刻库娜正感到不快,菲立欧也无心反抗她。 他走出寝室,关上房门,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样,在少女恢复意识前,他也不能问她任何事。 不久,门另一边传来衣衫悉索之声。 菲立欧闭起眼睛。 ——遥远的从前,儿时。 那时他也同样不被允许进入房内,只是在门外听着衣衫悉索之声。 他突然回想起那时的记忆。 那是在即将举办圣祭典礼、正忙于准备时的事…… 三兄弟为了出席典礼,各自在不同的房间更衣。 当时菲立欧没有玩伴,只是独自在门前等待着哥哥们—— 就仅仅是等待而已。 哥哥们出来后,菲立欧也没有跟着前往,就这样等在门前——这次则是等哥哥们参加完典礼后回到家来。 菲立欧虽然是王族的人,但并不被允许出席典礼。 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尚年幼,而且是四王子,但其实他身为王子,亲属却并不认同他是王族的一分子。 居于侧室末席的母亲,在生下菲立欧之后就立刻过世了。母亲娘家是式微的贵族,而她的双亲——也就是菲立欧的外祖父母,早在菲立欧出生前就因为马车翻覆事故而丧命。 因此在王宫中,他没有可以当后盾的母方亲人,又因为身为四王子的立场,遭到贵族们的轻视,在王宫中并没有容身之处。 父亲拉巴斯丹王,虽然怜惜菲立欧而将他留在王宫,但记忆中父王很少跟他说活。兄长的母亲们,基于他母亲是夺走国王宠爱的婢妾、便心生嫉妒而加以疏远,甚至曾当面侮辱他,叫他“下贱之子”。 将菲立欧抚养成人的,是负责照顾他的奶妈,以及目前身为骑土团之首的重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 正当幼小的菲立欧无事可做,只是在门前茫然地等着哥哥们时 一双粗壮的臂膀突然从背后将菲立欧抱起来。 那是正值壮年的威士托。 当时他还只是王宫骑士团的小队长,虽然他的剑术一流众所皆知,但并未位居要职。菲立欧也认识他,但在此之前倒不是特别亲密. 然后他就在典礼正盛大举办时,将菲立欧带到高塔上。 到现在,菲立欧还清楚记得从那里俯视典礼的情景。 典礼相当豪奢——王宫的中庭里,身着华丽衣衫的王族与贵族聚集,在乐团演奏中,仪式以意义不明、过分拘泥于形式的方式进行着。 其中也有哥哥们的身影。 大哥并不曾和菲立欧说过话,他是正式的皇太子,每个贵族无不另眼相待。 二哥则以有放荡习性与贵族嗜好的洒色之徒而闻名。他虽然跟菲立欧说过话,但对话的内容非常无情。他明白地说,菲立欧的存在是王上“玩乐”的结果,没有人希望他来到这世上。 三哥是唯一会跟菲立欧玩的哥哥。一方面他们都离王位继承权很遥远,一方面也是因为年纪相仿,对菲立欧而言,他是唯一的“哥哥”。即使如此,三哥的母亲也疏远菲立欧,而他也因顾虑到这一点,在人前并不太与菲立欧亲近。 对幼年的菲立欧而言,王宫并非令人愉快之处。他总是被人疏远。也习惯寂寞的日子,渐渐地变成一个不笑的孩子—— 恰巧出现的威士托带菲立欧来到塔上,正是此时之事。 “菲立欧大人,请看那边。” 威士托说着,将手臂伸出窗外,越过中庭的典礼,指着远方的街道。 各色屋顶之间,有几条小略纵横交错,人们及马车忙碌地穿梭其中。 从塔上的窗子所在的城市街道。对菲立欧而言,就像是故事里的异世界。即使他知道那里居住着许多人,但还是很没有真实感。 将他抱在胸前的威士托粗声说道。 “——现在人多数的贵族、官僚们,满脑子只想要让典礼顺利完成,您的兄长们恐怕也是如此吧!不过,对这个国家人多数的人来说,王宫里各种典礼什么的,只是非常微小、不重要的琐事而已!” 威士托的眼神非常温柔,简直跟他壮硕的体型不搭轧。他用那双眼睛自塔上凝望这个国家,然后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这个国家很辽阔吧?” 菲立欧点点头。自塔上所见的全部范围,都属于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更远处还有不曾见过的其他国家,以及广阔的海洋。 威士托低声说道。 “官僚们并没有把这光景看在眼里,您的兄长们恐怕也……菲立欧大人,请恕我无礼,希望您与其注意王宫的事,不如以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国家。” 威士托说着,以厚实的手掌抚摸着菲立欧的头。 “王宫只是这个国家中封闭的极小世界,世界不应被锁在里面,而是应内外拓展——希望您别忘了这件事……” 对当时的菲立欧而言,威上托的话有一半以上他都听不懂,但他把这番话牢牢记住,也许过了几年,他多少可以了解话中的含意。 这几年间,菲立欧为了防身而向威士托学习剑术,迅速地成长起来。 而今他离开了威士托、并独自留在佛尔南神殿。 菲立欧好歹也是个王子,而威士托是个骑士,由旁人看来,两人为主从关系。然而,菲立欧却这么想——若没有威士托照看自己,自己也不会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吧! 到这神殿来以后的日子里,菲立欧偶尔会这么想。 菲立欧被请出寝室后不久,面对走廊的另一扇门即响起敲门的声音. 这间分配给亲善特使的房间,以面对走廊的起居室为中心,设有办公室、寝室和浴室。 听见起居室的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菲立欧轻轻走近。 “菲立欧大人,打扰您休息,真对不起。” 响起的是他认识的卫兵声音。 菲立欧放心地打开门,亲自走到走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么间,年轻卫兵惶恐地低下了头。 “是,其实神殿里可能出现了可疑人物——神师大人刚才亲自下了搜索令。” 菲立欧吓了一跳,脑海里虽然浮现沉睡少女的身影,但脸上还是假装平静。 “可疑人物?有小偷进来了吗?”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但神师大人指示,要是发现奇怪的人,一定要尽力加以小心保护。菲立欧大人,若是您发现什么人……” 尖锐的女子惨叫声突兀地打断了卫兵的问答—— 声音来自菲立欧的寝室。 菲立欧和卫兵对望一眼,呆了一会儿。但下一秒钟,两人一起有所反应,冲向寝室。 菲立欧踢开房门,眼前所看到的光景,跟他听见惨叫时所联想到的画画一模一样,不禁咬住了嘴唇—— 浑身血污的半裸少女,从身后制服库娜、紧紧地压着她的脖子。被控制在床上的库娜,只能一脸困惑地发出惨叫,却无法抵抗。 上半身赤裸的少女似乎被库娜脱了一半的衣服。她以怯懦的眼神看向菲立欧等人,以沙哑的声音喊叫着。 “请、请你们不要动!要是动的话,我就把她……” 看也知道少女压在库娜脖子上的手指是很用力的。 菲立欧以手制止正要采取行动的卫兵,努力地轻声说。 “等等,虽然我不是很明白现在的情况,但如果你想要人质,那就由我来跟她交换吧!这个人怀孕了,现在正是重要的期,所以不能太过粗暴……” 菲立欧隐藏了内心的焦急不安,语气非常温柔,希望可以削弱对于的气势。 听到他的话,少女双眼瞠大。同时,库娜和卫兵也睁大了眼—— 说库娜身怀六甲,是菲立欧急中生智所想出来的谎言。若对方是坏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但若是有良心的人,就无法做出粗暴的举动了。 果然,少女很明显地非常惊慌,匆匆地观察四周后,视线停留在窗口。 连菲立欧也看得出来她想做什么,但碍于库娜在她手土,还不能轻率行动。少女押着库娜,从床上站起来,急急地靠向窗边。 她确认过外面的情况后放开了库娜,转瞬间她就自己打开窗、在月光下纵身一跃。 菲立欧倒抽了一口气——这里是二楼,窗外还有沟渠,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响亮的水声。 菲立欧不管呆立着的卫兵,取下腰间的配剑,追向少女。 “菲立欧大人,不行啊!” 虽然听见库娜在身后惨叫着,菲立欧还是纵身跃向沟渠。 他在黑暗中落下,身体立刻掉进冰冷的水面,背脊瞬间结冻。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迷失了方向感。 在蓝白色的月光照耀下,菲立欧找寻着少女。在发现她的踪影之前,耳朵先听见了她游泳的水声。 仔细一看,少女游得出乎意料地快。 菲立欧游泳追在她身后,心中暗自咬牙切齿。 要是少女表现得很乖巧,在怎么样也可以先安抚她。然而她似乎在害怕什么,竟然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 少女游到沟渠边,开始攀爬钉在石头上的铁梯——神殿内的沟渠就像画圆一般包围内部,只是用来做为小规模的运河,并没有什么防备的意义,因此到处都设有通往岸上的梯子或楼梯。 “——真是的,我才刚洗过澡!” 浑身湿透了的菲立欧一边叨念着,也跟在少女之后握住梯子。 在月光中,少女从上方回过头说道:“不要过来!请你不要靠近我!” 听到她的惨口U,菲立欧有种矛盾感。声音虽然很清脆,但音调却略显疯狂。当她从御柱中出现寸,虽然他也想过她并非这个国家的人,但此刻更确信了这一点。 菲立欧向少女喊道。 “你为什么要逃?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佛鲁南神殿周围被高耸的墙壁所包围。除了四个方向的门以外,没有别的出口,若不依程序出入,要入侵或脱逃都非易事。 显而易见地,如果就这样让少女逃走,事态将会变得很复杂,为了她好,菲立欧心想稳健地处理此事,于是追在她身后。 少女越过包围沟渠的石垣,逃入了中庭的树林中。树丛枝叶茂盛,连月光都足以遮蔽。虽然眼看着菲立欧就要追到,但在树根盘根错结的森林中,少女也似乎无法跑得很顺利。菲立欧趁隙追到了少女的身后…… 少女发觉他追过来,背靠在一根树干上,面向菲立欧。 “请你不要过来!” 她再次以悲痛的声音叫道,那声音给菲立欧——种忍无可忍的感觉。 “——请冷静一下,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菲立欧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你为什么突然逃走呢?我们并没有想对你做什么啊!” “不行……别、别靠近我……不要……” 少女的声音颤抖着。 “……求求你。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请不要……管我了……否则,否则,我…”少女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菲立欧不禁背脊一阵发凉。 在森林笼罩的一片黑暗中,他有种仿佛野兽潜入的错觉。而给人野兽般错觉的,很明显的是眼前的这名少女——现在的她浑身湿透,穿着破损的衣衫,披着肩长发,理应给人相当凄惨的感觉才对—— 然而,她却散发出切换成“什么”了的氛围。 应该是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少女,令他直冒冷汗。 菲立欧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腰部,那里通常挂着一把突刺剑,但在眺下沟渠前却放在房里,这时他真是悔恨不已。 “……我对你没有任何加害之意。” 菲立欧低声说道。 少女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在手脚使力。 对手只不过是个少女,自己究竟在怕什么,菲立欧也对自己的胆小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无法解释的第六感,在脑中敲响了警钟。 少女不知从何处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声。 菲立欧记得听过这种声音,他小时候扮成一般百姓外出时,曾经看过那只老虎虽然是驯养的,但还留有许多野性,来自深山的老虎——少女的声音非常像那只老虎的吼声。在表演场地的帐篷里,简直像看到饵一样地看着菲立欧。如今在一片黑暗中,虽然看不见少女的脸,但在感觉上则非常相似,彼此依旧看不见对方的脸,却焦急地互相瞪视着。 终于,从神殿内传来通报异常状况的高亢钟声,连续响了三次,一再重复—— 那是通知有可疑人物入侵的暗号。 少女对那声音出现反应而有所行动——她朝着远离菲立欧的方向,——溜烟地跑进森林里。 那像弹眺般远离的脚步声,让菲立欧无力追赶,双脚变得僵硬。 怎么也无法相信,刚刚还在此处的那个可爱的黑发女孩,一瞬间,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或者,换成别的“生物”——般,感觉完全不同。 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菲立欧嘴角浮起微笑。 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会笑,只是自己刚刚确实“感觉到恐惧”,而现在则有种从恐惧中解放的安心感,才会有微笑的表情。 菲立欧大大地深呼吸,再度开始追逐消失在黑暗中的少女。 他找到了方向,加快了脚步,总之要先快点穿过中庭的森林才行! 菲立欧有所自觉…… 刚刚在感觉到恐怖的同时——内心也稍微有所跃动,那是对未知的好奇心,在他心中大大地膨胀起来。 “那只不过是个女孩,不是吗?” 菲立欧轻轻地自言自语,在树下的黑暗中加快了脚步。 通报有入侵者的钟声响起时,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明明告诉值勤室的卫兵,不要把事情闹大,并且要保护神秘入侵者的。即使如此,他们却还是敲响了警钟,那就表示有什么紧急状况发生了。 在另一个房间等待的高司教,听了钟声,也若有所思地把头转向窗外。高就算把风帽拉得很低。从雷米吉乌斯所在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他困惑的心情—— “雷米吉乌斯司教,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啊!” 对于深谋远虑、沉稳持重的高司教所说的话,雷米吉乌斯点点头回应。“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周……”雷米吉乌斯这么一说,高就轻轻地叹了口气。“从‘那边’来的,有各式各样的人,以前也来过粗暴的人或坏人……虽然并没有留下纪录,但应该也还是有一些被处理掉的人才是——这次的来访者若是个危险人物,那么很遗憾地,为了自卫——只好采取不得已的措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雷米吉乌斯接续的未尽之声。 “上一次的来访者,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来的……当然啦,那时我们都还没出生,不过根据纪录,是——位很正派的有识之士呢!” 雷米吉乌斯提出从书本看来的模糊记忆。高司教也在风帽下点点头。 “是的,那位是埃鲁交易的创始人。他所带来的知识,虽然也有危险之处——但他个人似乎很巧妙地跟这世界的人相互妥协。至于这次的来访者会是什么样的人,那就不清楚了……不管什么样的人物,应该要紧急于以保护,而且我们必须视情况,负起神殿的责任来加以处理。” “正是。要是让他逃走的话,可是有点危险——” 雷米吉乌斯说到一半,办公室门上响起敲门声。 雷米吉乌斯以预期最糟状态的声音回应。 “请进。” 应声而人的是年轻的卫兵。雷米吉乌斯隐藏起内心的不安,用平常的衷情间道:“有什么事吗?” “是.刚刚在西边一角确认了,疑似可疑人物的是一位年轻女孩。” 声音因紧张而僵便:“现在她正在逃亡中……呃,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卫兵的话变得含糊。 雷米吉乌斯的表情变紧张了。 卫兵困惑地继续说道。 “其实在我们之前,菲立欧大人似乎就已经在保护这位可疑人物了。后来这个可疑的女孩利用施疗师当人质想逃亡,现在她已经释放人质,而菲立欧大人也独自去追她——” 听到报告的瞬间,雷米吉乌斯的脸色转为苍白。 菲立欧。阿尔谢夫,是与这神殿关系最深厚的阿尔谢夫王国的王子,也是这两个国家间友好的证明。 拥有自治权的神殿,原本就具有接近一个小国的体制。要是菲立欧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就会演变成国际问题了。 不顾部下就在面前,雷米吉乌斯不禁发出呻吟。 “菲立欧大人…竟然……刚刚的钟声就是因为这样吧?” “是——” 卫兵恭敬地回应。 雷米吉乌斯皱起眉头。 他无意责怪卫兵将这当作是足以鸣钟的现场判断。不过,没有阻止菲立欧主子单独去追可疑人物,就成了令人懊恼的问题。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很在意菲立欧在保护可疑人物这件事。 卫兵退出后不久,雷米吉乌斯与高沉默相对。 高终于在风帽下发出清澈的声音。 “偏偏是身为王族的菲立欧大人在保护来访的女孩——” “是——这么一夹,真的很伤脑筋。” 雷米吉乌斯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虽然一方面担心追逐女孩的菲立欧之安危,但还有一个问题——“来访者”的存在,是神殿的重要机密。在神殿内部深处的史书编纂室里.沉睡着这些纪录。知道其详细内容的,虽然只有雷米吉乌斯或高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但在他们之间,也有人将“来访者”等解释为一种童话。 雷米吉乌斯自己从未想过,在自己任职神师的期间会发生这样的事。前例只有过去的纪录,那也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了。要是没有身为‘柱守”一族的高司教这么说,他一定无法掌握状况。 不——即使是现在,他也无法掌握状况。现在连柱中会有个定期来访者的事,都还没有明朗化,因为那是取决于“那边”世界的状况。 而从柱子里“来”的人,不但再没有从这里到别的世界去,在来这里以后,也不曾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去,这也是传说与纪录中才会提到的事。 过了——会,雷米吉乌斯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 “如果菲立欧大人眼那女孩说过话——事情似乎会变得有点棘手。” 神殿的机密泄露出去,是令人最不乐见的.但高仅仅笑了笑。 “菲立欧大人是个重情义的聪明人。只要我们诚心诚意拜托他,相信他是不会置之不理的。还有——就算泄露出去,世上的人也不会相信。万———要是有人相信,过了几百年,也只会变成‘童话’而已,并不会改变什么。” 听到高司教乐观的话,雷米吉乌斯深深地点点头。 他稍微释怀了。正如高所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住在另—个世界的人擅自——迷路到这边来而已。而且,如果只是个年轻女孩,应该就没有必要那么神经质了。 只可惜,理智上虽然明白,雷米吉乌斯还是一直毫无根据地感到心惊肉跳,这可说是有预感的直觉。 仿佛是证实他的心慌似地,敲门声又高声响起。 “爷爷,不得了了!” 身为侍者的梅雅惊慌的声音,把雷米吉乌斯吓了一跳。虽然他们约好在工作时要以雷米吉乌斯之名相称,但孙女的声音听起来完全无法顾及这点。 “请进,什么事?” 打开门的梅雅,似乎是拚命跑来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雷米吉乌斯因不好的预感而皱起眉头。 “不,不得了了!可疑的少女躲过卫兵、穿过门,到街上去了!” 听了梅雅的报告,雷米吉乌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感到一阵晕眩。 高司教立刻从背后扶住他踉跄不稳的身体。 雷米吉乌斯语调茫然。 “她穿过那道门了?到底是怎么——” 在高司教提出有可疑人物的可能性时,雷米吉乌斯最先处理的就是门口守卫问题,他应该已经配置大量卫兵、并要他们确实锁上门才对。 梅雅迅速地回答。 “还没有收到详细的报告,虽然难以置信,但总之是被她逃出去了——” 她自己也似乎藏不住满脸的困惑。 “似乎没有卫兵受害,但少女跑到街上去是千真万确的——该怎么办才好?” 梅雅用向神祈祷般的声音如此报告。 雷米吉乌斯踌躇了一会以后,深深地点点头。 “让她跑了出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把神殿骑士团召集起来,借助他们的力量吧!” 虽然他眼中充满某种决心,但还是叹了口气。 佛鲁南神殿所拥有的神殿骑士团,是由以特殊战斗力见长的骑士们所组成的。若是少女加以反抗,可能难以手脚完好地回来。但也不能因此就眼睁睁让她跑走。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动用骑士团——虽然他们同样隶属于神殿,却是不好对付的一群人。 “梅雅,清你以我的名义,对他们下达出动的指令。以捕获可疑者为第一优先——请他们‘尽可能’别杀人,把人抓回来。” 听到雷米吉乌斯的话,梅雅说了声“是”,点点头后,快步地离开了办公室。 留下来的雷米吉乌斯与高司教,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高终于以空虚的声音小声说道。 “能够突破那扇门——难道来访者是拥有优异战斗技术的人吗?” “我想这可能性很高,最严重的状况是——无法避免知识的流出。” 雷米吉乌斯如此回应,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在落后可疑少女许多之后,终究平安地穿过了中庭的森林。 虽然途中数度因黑暗而迷失方向,但他总算是来到了接近自己所想的地点—— 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卫兵的喊叫声回荡在包围神殿的石壁上。 “她突破包围了!逃到街上去了!” 听到这喊叫声,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封闭的神殿之门,不是靠少女个人的力量就可以突破的。这铁门的大小以供马车通过为前提,是以极为沉重,即使是熟练的卫兵们,也需要好几人才能移动。若是上了锁,也需要对应的钥匙才能开启…… 菲立欧走近门附近的那一片骚动中。一位年轻卫兵在看见了浑身湿透的菲立欧后,不禁惊讶地说:“菲立欧大人,您没事吧?” “嗯,没事。那女孩呢?” 卫兵愤愤不平地说。 “您相信吗?那女孩——” 卫兵指着那道“门”。 菲立欧将视线移往灯火照耀下的铁门—— 铁门的高度有成人身高的好几倍,而且因为可供马车通过,所以相当宽阔沉重。现在几个卫兵们正拉着绑在门把上的绳子,慢慢地打开门。 看了他们的样子,菲立欧不禁皱起眉。 “喂,如果门刚才——直没有打开的话……” “那个女孩是飞越过去的啊!” 年轻的卫兵回答。 菲立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把眼光移向他。 “……飞过?这扇门?” “不是飞过这扇门,是旁边的石壁!简直就像背上长了对翅膀一样……” 仔细—,看,卫兵指的是就在门边、比门还高的石壁。包围着佛尔南神殿的石壁,比——般的城堡外墙还要高上许多。这样的高度在神殿里虽然被说成会遮蔽阳光、毫无意义,但此处是生产贵重辉石的重要场所,所以防备比碉堡和城池都还要坚固。 菲立欧仰望着月夜下耸立的石壁,摇摇头。若不是鸟,根本难以飞越这样的高度。 “就算她是——” “我没有说谎。那个少女突然用很快的速度跑过来,把手脚贴在行壁上往上爬,就这样消失在对面了。” 听了卫兵的话,菲立欧背脊一阵发冷。即使是老虎,恐怕也做不出这种事。石壁下方虽然有点角度,但上方却是几近垂直,顶端还设有防鼠板般的突起物。另外,就算越过石壁,也非得在对面跳落下去才行。 不过,现实是少女不在这里,卫兵们为了追上她,正拼了命地想把门打开。 菲立欧放弃以常识判断,他对那少女还一无所知。也许对她而言,穿越这道石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菲立欧快步地走向渐渐敞开的门。门已经开启至可容人通过的程度,追上的的卫兵们也拥向狭窄的出口。 卫兵挡住正要走出去的菲立欧面前、快速地包围住他,神情相当严肃。 “菲立欧大人,由我们来追可疑人物,请您回房间去。若是您有什么不测,对神殿来说问题可就大了.” “这又不是神殿的错,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菲立欧笃定地如此说道。虽然他也害怕要是发生什么事,会使神殿与王宫之间的关系恶化,但要是从王宫的角度来看,应该也不想为了菲立欧“这种人”,而结束与神殿之间的蜜月期。对王宫而言,菲立欧本来就是碍眼的人。 比起双方龌龊的政治考虑,现在的菲立欧只在乎少女的安危。 “我不会要你们许可,是我自己要去的。为了那个女孩,我还特地潜入水里。要是就这样空手而归,岂不是傻瓜吗?” “但是要是菲立欧大人发生什么事——” 菲立欧伸手制止企图说服的卫兵。 “而且,我还记得她的长相,让我来帮你们忙吧!” 卫兵无言以对。那女孩在一瞬间逃走,他们也确实无法确认她的面容。 菲立欧不理会踌躇不定的年轻卫兵,通过了分隔神殿与街道的铁门,其他卫兵们也迅速跟了上来。 神殿外头有着范围辽阔的外沟渠包围着,虽是引自街上的流动河川,但越过石壁的少女一定曾掉落在这里。其后逃往哪个方向,就有赖直觉判断了。 穿过门、渡过桥的卫兵们,单手拿着火炬分散至街上各处去了。 菲立欧从神殿与街道的交界,凝视着被黑夜所包围的街道。 这里被称为“神域之街”,住在此地的居民虽然跟其他街道没什么两样,但在拥有高度经济实力的神殿影响下受惠良多,街道也更加蓬勃发展。 少女此刻一定在这广大街道的某处。 菲立欧再次大大地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有点严肃。 还有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要追的“只是个可疑人物”,神殿的对应也未免太快、还有动员的卫兵人数也未免太多了。 对神殿而言,菲立欧是个外人,就算其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内情,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还是有些令人费解之处。 菲立欧略为察觉到事有蹊跷,但还是浑身湿透地跑进了夜晚的街道。 梅雅·巴尔多雷正身处佛尔南神殿一隅、神殿骑土团的宿舍内——背后还跟着几位护卫她的卫兵。 “咦?你找团长有事?团长已经就寝,你明天早上再来吧!” 如此说着迎接梅雅的,是不知名的年轻骑士。 梅雅以尖锐而厌恶的眼神看着这笑得猥琐的骑士。骑士一听到这样无礼的言语,侍立于梅雅身后的五个卫兵脸色。 “要是你是他的女人,我就放你进去,小姐?” 但是梅雅静静地用手制止他们,一点也不为所动。 “我是自接受到神师雷米吉乌斯的指示,要是你不让我通过,我就先去办理稍嫌繁琐的手续再来拜访——” 听到雷米吉乌斯的名号,年轻骑士用“没办法”的表情耸了耸肩。 “进来吧!不过,团长在睡觉是真的。他喝得大醉后才睡着的,所以不能把他叫起来喔!他说过‘谁敢吵醒我,我就杀了他’!我可还不想死。” 年轻骑士如此说道,侧过身让一行人通过。 奇_书_网 _w_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梅雅也不多说什么,毫不客气地往里走。 神殿骑士们的宿舍位于神殿内部,是独立房舍般的格局。不过,在这里起居的众多骑士们,绝非为佛尔南神殿工作的人们。 被称为神殿骑士的他们,基本上隶属于中央的威塔神殿,而以从那里被派赴任的形式,成为各神殿的守备队。指挥权虽交给各神殿的神师,但骑士们早已习惯仗着中央的威势我行我素。另外,正因为他们是具有特别强化战斗力的严谨组织,有许多人生明显地背离神殿教义,也曾为此和其他神官们之间产生磨擦。 但是,令梅雅生气的是——这些人确实颇具实力,他们拥有就算所有卫兵联合也无法匹敌的力量,其勇猛果敢更胜王宫骑士团。还有,他们过去的丰功伟业,也让人不得不默许他们的少数无赖行径。 宿舍内实在非常杀风景,在没有任何日常用品的粗糙石造走廊尽头,有间当作餐厅的大厅。 ——梅雅与卫兵们先在这里等待。比大厅更深处则应该是一间间团员们的寝室,但梅雅自己并未进去过。 过了不久,立刻出现了一位年轻骑土—— 他一边用于梳理着光亮的褐色长发,——边向梅雅微笑,就像见到老朋友一般地举起一只手。 面对这样亲切的男子,梅雅却整个绷紧了脸。 他并不是骑士团团长,而是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虽然才二十五岁左右,但家世相交游都不差,因此位居骑士团要职。 在梅雅眼中,他是个把人生赌在欺骗女人、宛如恶魔般的生物。本来她连跟他说话都不屑,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里卡德用夸张的手势展开双手,表示出欢迎的态度。不过,他的没有把梅雅带来的卫兵放在眼里 “哎呀!美丽的梅雅·巴尔多雷。这么晚了,你来到这简陋之处有什么事呢?” 那口气之亲呢,仿佛若是梅雅不管,就会亲吻她的手背似的。 梅雅声音僵硬,尽可能地用事务口吻说明本意。 “这是神师雷米吉乌斯的指示,请神殿骑士团的各位紧急出动。”· 里卡德淡淡地微笑。 “这样啊!既然是‘梅雅小姐的’请求,我当然乐意舍命陪君子啦!” 她都还未告知正式的内容,里卡德就做了如此戏剧性的回答。 梅雅无视对方轻薄的态度,冷冷地继续说道。 “我再说一次,不是‘我的,请求,而是神师雷米吉乌斯的指示。就在刚才,有可疑人物侵入我们神殿,虽然现在这个人物已经逃往街上了,但希望你们抓住她,把她带回来。” 里卡德轻轻地点点头。 “对方只有一个人吗?” “应该是。” “是小偷吗?” “不,她什么都没偷。” “容我失礼——” 里卡德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为什么需要劳动我们呢?” 梅雅冷冷地盯着正在笑的里卡德,看到她的眼神,里忙德慌张地摇摇头。 “不不,我并不是不想为了你出动。只不过,神殿骑士团再怎么说也是防卫用的集团。仅仅是追捕一个可疑人物,那是卫兵们的工作吧?要我们逾越本分、抢别人工作——” 听到里卡德的借口,梅雅强挤出微笑。 “是说你没办法决定是吗?那我就直接跟贝里耶团长谈吧!” 里卡德耸耸肩。 “不行。团长要是被人吵醒,心情会很差的,这是为了梅雅小姐你好,刚睡醒的团长跟野兽没什么两样,不能接近他啊!” “我会祈祷我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要说野兽,其实里卡德也蛮像的。贝里耶团长只是单纯在暴力意义上像野兽,但眼前的男人,却是在女人之敌的意义像野兽。梅雅所认识的女官,也曾经被他骗过。 里卡德压低了声音。 “要是把团长吵醒的话,你们会被赶出这里喔!不过说也奇怪, 不是我在自夸,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们。为什么要为这种小事借助我们的力量呢?我想你们应该尽可能不想要借用我们的力量才对……” 梅雅心想,你还有点头脑嘛——但是却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因为可疑人物不单只是可疑人物,她知道神殿的机密。而且根据卫兵回报,她已经‘飞越’这神殿的外墙了——” 里卡德笑了:“飞越外墙?这是某种比喻吗?”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个少女在瞬间攀上高耸的石壁,降落在另一边,往街上逃亡去了。” “少女?你说是少女吗?” 里卡德的双眼定住不动。 “有一位少女侵入这神殿,接触到机密,然后越过外墙逃出去了?” “正是如此。” 梅雅深深地点点头。 “所谓的机密是?” “非常抱歉,这连我也不知道。” 梅雅这么一回答,里卡德的嘴边浮现了痉挛般的微笑。正因为他还算是美男子,一旦显露出来,就给人一种非常凄惨的印象。 里卡德岣声音透出一种寒气。 “这样啊——那你们的订单是?” “订单?” 梅雅不解。里卡德一边站起身,一边重新问道。 “死的也没关系吗?” 这问题引起梅雅明显的不快。 “——请你们尽可能抓活的回来。” “那么,要是抓回来是死的,或是让她活着跑掉,哪一边比较好呢?” 单卡德一睑微笑地问道。 “——请你们‘尽可能’抓活的回来。” 梅雅重复相同的话。 她背上一阵发凉,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里卡德·巴杰斯这个男人的本性。 里卡德笑了,那是打从心底愉悦的笑声。 “那么,我就用我的权限出动骑士团吧!明大我再向团长报告,啊!” 他回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逃掉的那个女孩,是个美女吗?” “——我不知道。现在正请目击者帮忙画出她的肖像。” “是吗?那我就自己亲眼确认好了。” 里卡德笑了。 从里卡德往深处消失的背影,梅雅似乎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第一卷 第二章 月下的逃亡者 少女独自隐身在夜深的街道一隅—— 在照不到月光的黑暗小巷后,充满着人们生活的气息。少女对这种味道产生奇妙的怀念感,同时顺着墙壁跳上了屋顶。 她悄悄窥看周围,发现稍远处有人正在搜捕自己。 少女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人追捕。 她之所以逃跑,纯粹只是因为被追捕,并没有其他理由。 以后要往哪里去呢?少女茫然地想着。 她没有特别要去或想去的地方,硬要说想去哪里的话,只要能安心睡个好觉、有丰盛食物的地方就好了。 少女掀动鼻翼,嗅着街上的味道。 混在酒香之中,抹遍辛香料的鱼或兽肉,正渐渐飘出烧烤的香气…… 少女被香气所吸引,飞越过几个屋顶,最后落到地面。 桌椅被摆在街上的吊灯下,有许多男人对饮着。 少女自暗处凝视着他们。 她本能知道他们是危险的生物。 不——少女的本能是认为除了自己以外,几乎所有生物都是“危险”的。虽然她对眼前的男人一无所知,但应该还是尽量不要与他们接触比较好。 可是,肚子饿了…… 少女慢慢地蜷缩起身子,一溜烟地从暗处飞跃而出。 有几个男人注意到少女,但她的动作比他们的反应还要快。 少女穿梭在桌子之间,抓了离自己最近盘子上的鱼类料理,就衔在口中跑开了。 不一会儿,响起了不明所以的愤怒之声,但少女带着猎物拚命逃跑,也不特别在意,有几个男人自位子上站起,但少女早已跑到附近的屋顶上去了。 她从高高的屋顶上回顾酒铺,男人们都呆住了,愣愣地仰望着少女。 看来他们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她转过身,开始沿着屋顶奔跑,过了一会儿是有听到些人声的话语,但她还是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在飞越过几个烟囱,确认身后没有人追来后,少女停了下来。 她坐在屋顶一角,慢慢地大口咬起还冒着热气的猎物。 加了一点辛香料、以水果酱汁调味的烤鱼,相当圆滚肥硕。 这是她久违的一餐——少女吃得满嘴都是,沉醉地把鱼吃个精光。 她吸吮着最后剩下的硬骨头,终于心满意足地在屋顶上蜷曲起身子。 过了几分钟,沉重的胃让她躺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只猫来。 少女以怀念的感觉看着它们,她稍微移动了一下,几只猫就坐在她啃鱼的地方,开始吃起掉落的酱汁及鱼肉碎屑。 少女稍稍眯起眼,把地方让给它们,自己跳到别家屋顶之上。 这里似乎是它们的地盘。要是打起架来,少女应该会赢,但她现在不想留在这里。肚子也很饱,比起受无谓的伤,她比较想要认真寻找今天要睡的地方。 抬头仰望天空,变形的斗大星球透着蓝白色的光芒,表面上还有三条看起来像是被爪子划过的线条。 那是她没看过的星球——她所看惯的黄色正圆形月亮,不在这天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少女略感困惑,不过也仅只于如此……正当她仰望月亮时,某个男人的脸又重叠在月亮上。 自己确实是被那个男人所饲养的,但她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也可以回去找他,只是她不想这么做。她记得在男人身边时,是很难被带出来在外面走走的……虽然已经记忆模糊。但就算饲料再怎么丰盛,待在男人身边就是没有自由。 少女想要好好享受一下在外面的生活,从屋顶飞落到小巷之后—— 就在那一刹那—— 一张大网当头罩下。 它紧紧缠住想要逃跑的少女,让她动弹不得。在挣扎和喧闹中,少女的脚踢倒了立于小巷边的铁棒。 铁棒撞到石壁后反弹回来,撞倒了一旁堆得高高的鸟店鸟笼。 正在打盹的几十只鸟儿受到了惊吓,一齐鸣叫起来。 少女以不同于鸟儿声音的低沉吼声向周围威吓.在坚硬网子的包覆下,她拚命地找寻着敌人。 在微暗天色中的踪影—— 火炬被点亮了,眼前出现了穿着黑色铠甲的男人们。 另一侧的火炬也立刻被点亮,少女在一瞬间被包围了。 少女这才知道自己的轻率,她习惯了街上的纷杂气味,竟没有发现男人们已然逼近。 少女一边以吼声威吓敌人,一边拚命地挣扎,想要自网子逃脱。 其中一个男人,将抽出剑鞘的剑打在肩头,边嘲笑边俯视着少女。 “真让人吃惊啊!听说你飞越石壁,我还以为你是像只猴子一样的女孩呢!哪知道——竟然是这么一个上等货色啊!” 喜不自胜地如此说着的,是一位行着深褐色头发、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他似乎在男人中的身份特殊,只有他的铠甲周围镶着银边,装饰也比较讲究。 少女并不是很明白这个男人话中的意思,然而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也引起她强烈的厌恶感——那是接近野性的直觉。 少女在网中蜷曲起身子,想要伸出“爪子”。 两只手腕上所戴的手环开始隐约发出淡淡的光芒,那光芒就像具有自我意志的水般,包围着双手。 但是那光芒不久就像蜡烛的火被吹熄般,一下子就消失无踪。 少女困惑了,她平时总是得以伸出“光之爪”的——刚刚她从不知名的地方飞越石壁时也是一样,竟无法随意地伸出爪子。她觉得很奇怪,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再一次加强气势,手环终于出现了一点反应,再次发出光芒。 这爪子纵向撕裂了网子,划出只容头和身体穿过的裂口。与此同时,光之爪又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么一来,举着火炬的男人们紧张起来。 “怎么可能?她把用神钢编的网子撕裂了?” “这家伙是妖怪吗……” 褐色头发的青年像是为了制止男人们的骚动,静静地发号施令。 “不要让她跑了,抓到的人有赏。” 男人们听到指示,随即有所反应,从街道前后举剑蜂拥而上。 少女瞬间跃起。 她跳得比人还要高,在男人们的头或肩膀上一蹬,穿越了他们的包围。 少女轻盈的身子飞舞在空中,咚咚咚咚,就像是拍打着节奏一样。 她穿越过高举的剑林,身形移动之快,有如狂风乱舞。 等男人们回过神来,她已落在数步之外的街道上。 看到这杂耍般的华丽动作,唯一做出响应的,只有褐色头发的男人—— 男人在少女飞跃时,拔出了插在腰间的一把小刀。 他算准了少女着地的瞬间,射出锐利的刀子。 刀子化为一道闪光掠过少女的脚,划伤了她。 在落地瞬间遭袭的少女,就这样扑倒,发出不成言语的惨叫,倒在石板跑上。 比膝盖稍高处立刻流出鲜红色的血。 一头褐发的男人跑向少女,朝她的腹部用力一踢。军靴尖端所包覆的铁片部分,深深陷入胃部一带,少女的身体瞬间弹跳起来。 ——那是毫不留情的一击。 一记闷响伴随着少女的呻吟声,她弓起背部、差点昏了过去。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吐,一边不断颤抖着,一边以锐利的眼神抬眼看着男人。 男人嘴边浮现微笑,那是令人毛骨陈然的冷笑。 “看看你的对手吧!他会让你逃掉吗?你也不想要疼痛吧?” 少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认定了对方是有意加害自己的敌人,因此带着反抗之意瞪着他。 男人轻轻耸耸肩。背后的其他男人们,默默地凝视着他的举动。 “真伤脑筋,看到你那种恐怖的表情。” 男人的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动了,随着一声钝响,军靴再次陷入了少女腹部。 少女因冲击而瞪大了眼,反射性地鼓起两颊。 男人以深深踢入少女腹部的脚,将她翻身仰躺,再以脚跟踩在她的腹部上。 少女纤细的身躯承受着他的体重,发出低低的惨叫,把刚吃下肚子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她哆嗦着,身体有如弹跳般颤抖着。 她用两手抓住男人的脚,拚命地想要逃跑,但男人一脸笑意地俯视着她: “你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岂不是让我想使你更痛吗?反抗我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喔,但要是你‘想更痛点’,那又另当别论了——” 少女眼眶里因痛苦而蓄满了泪.以奋不顾身的表情瞪着男人。 男人依旧踩着少女,把手上的剑以剑尖处朝向脚边: “我先切断你的脚筋,应该就会比较乖一点了吧,之后再慢慢地——” 男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舌头舔湿嘴唇。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正渴求着对暴力的扭曲欲望。 少女还想挣扎,虽然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接近本能的部分,认为自己“会被杀”。 男人高举起剑。 少女立刻闭上了眼。 接着下一瞬间,高亢的剑击之声冲击着少女的耳朵。 菲立欧人在酒铺。 这里距离繁华街道相当近,少女似乎稍早曾在此处现身,她以猫般的灵敏动作偷走了鱼类料理——醉客是如此说的。 听分散街道的卫兵们说,找寻少女有了重大的成果,由路人的话推出方向,并向附近的人家询问,确定了少女的所在地。 在卫兵群中,穿着黑色钢铁制铠甲的男人们也在附近走动。卫兵们像是顾虑他们,不太接近他们。 他们的步伐,在菲立欧眼中看来也是杰出战士的表情。他们体格健壮,给人的感觉跟一般的卫兵就是不同。 菲立欧叫住了身边的卫兵。 “那些人是你的同僚吗?” 年轻的卫兵压低了声音问答。 “怎么可能!‘他们’是恶名远播的神殿骑士团呢?” 菲立欧皱起眉头。 他只听过谣传,那是以守备各神殿为名的所设置的军队,其战斗力受到极高的评价—— 不过,其实他们是中央的威塔神殿所派来的“监视者”。 为了使各神殿与各国不会对中央威塔神殿出现奇怪举动——或是为了防止有人煽动各种形式的动乱,他们会负责台面下的工作,这“台面下”的工作,也包含了暗杀对神殿而言不顺眼的重要人物。 很久以前,所谓的“骑士”似乎是对忠贞不二、有名誉的戳士之称号。然而今日只是单纯指称骑乘马匹的士兵,或是像神殿骑士团一样,被滥用为部队的名称。 菲立欧抱着些许兴趣及更大的不快感,看着这些骑工们。 “他们就是神殿骑士啊——” 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也警告过他:“要是遇上他们的话,别跟他们交谈。”当然,菲立欧也不是那种会掀起无谓争端的人。 卫兵继续嘀咕。 “说来奇怪,就算非比寻常,要动用骑士团来追捕一个区区可疑人物——应该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吧!” 卫兵边发牢骚般地说道,边回去进行搜索作业。 菲立欧环顾四周,利用卫兵们的搜查网。 穿着黑色铠甲的男人们并没有协助卫兵,而是独自进行搜索,其中也带有与卫兵们比赛谁先找到目标的意味。 菲立欧有不好的预感——若是神殿骑士团先对少女施以保护,就很有可能由神殿骑士们来安置她。要是由他们来进行调查,对少女只能说是大不幸。 不管如何,他有必要先找到少女。 菲立欧略为感到焦虑,抬头仰望天空。 夜也深了,凹凸不平的蓝色月亮更加耀眼。 她应该就藏身在这月下的某处。 根据酒铺客人的话,她似乎是飞上了屋顶。 菲立欧自己也想到屋顶上搜索,才刚这么想之际——出乎意料之外的鸟叫声就打破了深更的寂静。 那不是三两只.而是好像有数十只鸟一起鸣叫。 菲立欧在街道上四望,找寻鸟叫的方向。卫兵们也有所行动,各处都响起呼叫声:“喂,好像出现了!” “被骑士团抢先一步了啊!” 菲立欧从卫兵们的声音听出了不甘心的感觉,他也感到不安。他只听过神殿骑士团作风粗暴的传言,而且,这些传言中没有一件是好事。 菲立欧朝卫兵们移动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不久他就来到了穿着黑色铠甲的男人们——神殿骑士团的人群旁。 他们在街上稍窄的小巷更高举着火炬。 在鸟店鸟笼散落一地的街道,有位少女蹲在地上,好像是脚受了伤,只看到一点血迹。 先赶到的菲立欧,在下一瞬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一个像是神殿骑士的男人走到蹲着的少女身边——顺势用力地踢向少女的腹部。 少女不自然地蜷曲的身体,瞬间像是弹跳了起来。 少女挣扎着差点昏过去,倒在石板路上。在菲立欧赶到前,男人再次踢了少女,这次还踩在她身上。 少女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鼓起双颊,当场把胃里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即使如此,男人却笑了。 过了那冲击的一瞬,少女的眼睛再度出现强烈的光芒,但那双眼眸中,确实闪着泪光。 像是在诉说疼痛的激烈,少女的身体数度稍微弹跳了起来。 面对这令人不忍的光景,菲立欧无法思考。 他从呆立一旁的卫兵手中抢了长枪,有如燕子般飞跃到少女身边。 神殿骑士的男人边踩在少女身上,边拔出剑,正要挥向脚下的猎物。 跑上前的菲立欧在千钧一发间,以长枪枪尖挡住了剑尖。 尖锐的金属声响起—— 骑士挥下的剑,被菲立欧插入的枪所阻止。 周围的骑士们,因这出乎意料的程咬金而纷纷嘈杂起来。 让少女痛苦不堪的男人,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坏了好事的菲立欧。 那是个有着褐色头发、端正五官的青年,虽然看起来很文雅,但菲立欧已经把他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不会被外表所欺骗。 在男人开口之前,菲立欧从喉头挤出因愤怒而发抖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那是极为沉静的声音,但光是那股气势,就可以教人毛骨悚然。 听到这用以威吓对手的声音,骑士青年报以柔弱的微笑: “你用眼睛看不就知道了吗,为了让这不断反抗的女孩安分一点,我只不过稍微‘教育’了她一下。” “也不需要这么过分吧?她又没做什么。” “我可是有注意别伤到她漂亮的脸蛋哦!” 他笑嘻嘻地说道,突然把剑一转,想用剑柄敲击菲立欧的头部。 菲立欧侧身避开攻击,并挥枪引开骑士。菲立欧也会使枪,只是不像快剑那么厉害就是了,他的枪术基础是在王宫骑士团长威士托训练下奠定的。 骑士睬了个空,后退了几步,他似乎现在才发现对手不是个普通少年。他的眼里出现了蠢蠢欲动的光辉,手举着剑等待时机。 周围的骑士们想把菲立欧团团围住,但年轻骑士出声制止。 “你们不要出手。这孩子好像想跟我一决胜负。” 骑士看似开心地笑着。 “我也不讨厌这种事,就接受你的挑战吧!” 他低声地自言自语。 看到骑士的样子,菲立欧只觉一股寒气。 他曾听威士托说过,在持剑者中,也有沉迷于战斗本身、以蛮横无理的暴力为乐的人。 身为菲立欧剑术老师的威士托非常讨厌这种人,认为他们是在“侮辱剑”。剑的存在意义依使用者的心态不同也会有所改变。持剑者若居心不良,他的剑只会变得丑恶。 对菲立欧来说,剑是用来防身的,同时也用来锻炼虚弱的心灵。 但是对眼前的骑士而言,剑似乎是用来让他人屈服,并满足自己对暴力的欲望。 两人仅只是对峙,菲立欧就清楚地感受到这件事。 他一边感受到喉咙刺痛般的紧张感,同时不敢大意地持着枪。 少女还躺在脚边,为了解救、保护她,一定要对眼前的骑士做些什么。 两人对峙了几秒,有一个还身陷突发状况、慌乱不已的卫兵,终于首次发出了声音。 “菲立欧大人,不行啊!里卡德大人也请收起剑吧!” 被称为里卡德的骑士,斜斜瞥了一眼叫唤的卫兵: “菲立欧——‘大人’?以前没见过你呢!你是身份地位崇高的人吗?” 抢在菲立欧回应之前,卫兵就先回答了。 “这位是来自阿尔谢夫的亲善特使菲立欧大人!您不能以剑相向——” 哼,骑士点点头。 “先出手的可是这位菲立欧大人啊——要是不希望我对他出手,就请带他离开吧!我们要带回去的只有这位少女而已。” 骑士缓下剑气,以下巴催促着菲立欧。 这种表面客气、实则无礼的样子,让菲立欧感到不快。既然他无意把少女交给这些人,当然也就不可能说句“这样啊……”然后就此离开。 菲立欧保持着防卫姿态,瞪着骑士。 “对不起,她已经预定由我来照顾了。我会向上面报告是你们抓到她的,不过在此希望你们把她交给我。” 菲立欧这么一说,里长德就眯起了眼。 “你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我不会把她交给你们的。” 菲立坚决不退让,他只在谣言中听过神殿骑士团的粗暴,现在才亲眼目睹。要是就这样让她接受他们的“调查”,他会良心不安的。 竒_書_網 _w_ω_w_._q_ ǐ_ S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见菲立欧不离开,里卡德再次加强了剑气。 “为了一个女孩?既然这样,就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吧。” 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但眼里却毫无笑意。 神殿骑士团则相反地偷笑出来。有一个认真的贵族小孩,正在对抗他们的同僚——他们似乎是如此认为。旁人看来,这确实只是菲立欧在耍任性而已。卫兵们则是困惑不已,也有人跑去叫小队长。 菲立欧动也不动—— 因为他手上的武器是长枪,一挥动起来,就会出现很大的防守漏洞。先动对自己不利,但要是被对手洞悉自己的想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要对手一动,在那一瞬间——他打算趁机举枪挺刺。 里卡德似乎也察觉到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地移动,像是在等待时机般地一步步移动着,并逼视着菲立欧的双眼。 “——你是叫菲立欧没错吧?” 里卡德说道。 “你的武艺是跟哪位学的?” 菲立欧没有回答,要是无谓地开口,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就白费功夫了,若里卡德想趁隙攻击,他也没有道理自投罗网。 然而,这样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 突然间,身后的少女扭动着身子,正想离开现场。 菲立欧有一瞬间分散了注意,里卡德趁机一跃而上。 菲立欧转瞬间以长枪挡住了刺过来的剑,但反应稍慢了些。他侧身向一旁逃开,总算是闪过了最初一击,但整个防备也随之瓦解。 里卡德将挥下的剑趁势一转,瞄准了菲立欧的手横扫过去。 菲立欧把长枪竖直,好不容易才挡住他的一击,但是已转为守势、枪尖朝上没有余欲化守为攻了。 “你先逃!快跑!” 菲立欧不加思索地朝少女叫道。虽然他自己也是一路追着她来到此的,但希望她至少可以避开神殿骑士团的追捕。 卫兵们有所行动,想要包围少女。 菲立欧灵巧地挡开里卡德的一道道攻击,同时等着少女站起身来,但她的动作却很迟缓。 里卡德不耐受阻,剑招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最初数击的力道只是想要伤害对手手部,但菲立欧出乎意外地高明,让他的想法有了改变。他以杀害对方的气势挥剑出招,但这样正顺了菲立欧的意。对手一旦加重力道,空隙也随之变大。 受了里卡德强力的一击,菲立欧的枪大大地弹跳起来。 骑士的嘴边总算浮现了满意的一笑。 但那正在菲立欧的计算之中—— 随着弹跳之势,菲立欧将枪一转,以与枪尖相反端的枪柄部分对准骑士的侧腹,瞬间锁定没有刺中防御之部位,竭尽全力地突刺。 里卡德满意的笑容,变成了惊愕。 菲立欧随着这一记攻击得手,飞跃到里卡德的身后,并顺势丢掉了长枪。里卡德还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神殿骑士们对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起了一阵骚动,随即拥向菲立欧,跟同样向少女逼近的卫兵们混在一起,使得不太宽阔的街道陷入一片混乱。 舍弃长枪的菲立欧,顺势用两手抱起少女。 “抓住我!” 他朝她耳边叫道,并把附近堆积如山的木桶朝路中央踢倒,让它们散落一地。 散落石板路上的木桶使得情况更加混乱,而惊恐的笼中鸟还在呜叫不已。 菲立欧趁隙抱着少女跑进狭窄的小巷里。 与其说这里是道路,不如说是建筑物之间的空隙。 换做是体格稍微粗壮的男人就会当场动弹不得。 菲立欧灵巧地穿梭其间,但神殿骑士们就办不到了,他们钻进小巷后,因为肩膀的宽度与护肩的关系,只能横着走路、追赶着菲立欧两人。想当然耳,他们连抱着少女的菲立欧都追不上。 少女刚开始还扭动着身子,但在菲立欧抱着她的继续奔跑中,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穿过小巷,来到另外一条路,那里虽然没有卫兵们和神殿骑士,但他们应该随即就会追上来才对。 菲立欧找寻着相似的狭窄小巷,跑过通道。腿受了伤的少女,乖巧地环抱着他的脖子。 在奔跑着的菲立欧面前,有一只纤细的于从小巷伸出—— 一个以风帽遮住脸的女子向菲立欧招手。 因为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也,菲立欧想无视于她、快步通过,但女子所在的小巷正好相当狭窄,而后方又有神殿骑士们的怒吼声逐渐逼近…… 为了混淆逃脱方向,也只好逃进那条小巷里了。 菲立欧抱着少女进了小巷。招手的风帽女子,走在他前方,像是在引导着他。 看不出她是谁,只知从背影看来是个年轻女子。 进入小巷后,菲立欧忍住不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小巷确实很狭窄,而前端被其他建筑物挡成了死巷。 女子溜进尽头旁的一扇不显眼的门里,又向菲立欧招手,菲立欧早已有所觉悟,反正他现在也不能回头了。 他钻进这扇小门,女子锁上铁制门锁,将菲立欧引进屋里。 到目前为止,女子仍是不发一言。 眼前是房中狭窄而微暗的楼梯,菲立欧在女子背后开口。 “——谢谢你的帮忙。不过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女子爬上楼梯,同时头也不回地回答。 “你是被神殿骑士们追捕吧?那么对我来说,你就不是敌人。” 声音听起来是年轻女子,但用字遣词就像男人般地有条不紊。 菲立欧在楼梯上,一直仰望着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背影,在楼梯垂吊的灯光下,女子看起来就像幽灵般令人不快。 这时菲立欧还不知道能否信任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已经暂时摆脱了神殿骑士们的追捕。 女子取下灯,头也不回地又向菲立欧招手。 “我叫做西瓦娜,有话来楼上谈吧!我不会对你不利的,上来吧!”。 那是有如歌唱般行云流水的语调。 菲立欧默默点点头,想先在楼梯下把少女放下来,但她还是抱着他的脖子,无意离开,虽然力道不大,却是全身依偎在菲立欧身上。 “……你站不起来吗?腿上的伤这么严重啊?” 菲立欧问道,但少女还是不发一言。她应该并非不能说话,在神殿里也听过她的声音、有过对话。她所穿着的奇特服饰,还留有菲立欧割开的痕迹,就证明了并非弄错人。 菲立欧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抱着她上了楼梯。 名叫西瓦娜的女子上了二楼,用灯光照亮狭长的走廊,轻步走着。 那里似乎是集合式住宅的走廊,左右依一定间隔有门相连,是菲立欧几乎不曾涉及的空间,但四处都有人生活的气息。 “我是这间公寓的房东,住的人都像伙伴一样,你可以放心。” 菲立欧明明没问,西瓦娜却这样自言自语。虽然她要他放心,但换个角度想,也就是说菲立欧两人已被西瓦娜的伙伴所包围。 “你是什么人?伙伴指的是——” “告诉你也没关系,但先进我的房间吧!反正在明天早上以前,你们都不能离开吧,外面全都是神殿骑士与卫兵,等到早上,他们就会离开了。” 西瓦娜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那里似乎是她的居所,比其他房间的门要大,脚边还设有可供猫出入的小门。 进门闻到的是某种香水的独特甜香,这种香气绝非引入不快的那种味道,但却足以蛊惑人心,让菲立欧不禁有某种联想。 ——炼金术师—— 或者是被称为魔术师的人们。 据说他们多数忌惮着人们的眼光生活,时而使出奇怪的巫术来蛊惑人心。 神殿将这些人视为“异端”,以前也曾激烈地加以镇压。如今镇压行动已是过去的事了,但他们还是不被视为正规居民。 这些异端的人们,一般来说有着形同地下组织的联系方式。菲立欧心想所谓的伙伴,就是指这个吧。 他们被引进的房间,正符合了菲立欧的预感—— 那是个极为杂乱、堆放着各种东西的房间,一面墙被书架所包围,中央的桌子上放着看起来相当怪异的水晶球。 一只长毛的白猫将堆在地板上的书当仆床、睡在上面。依然抱住菲立欧脖子的少女,像是吓了一跳。 白猫也因被来客所惊扰,而一溜烟地逃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西瓦娜请菲立欧坐在椅子上。 “你可以坐在那边的椅子上。还有,那女孩受伤了吗,我去拿消毒药跟绷带来。” 说着就消失在其他房间了。 菲立欧浏览着周围的书架。 魔术、历史、科学——有几个类似单字映入眼帘。 神殿不论书的内容,虽然不禁止“持有”书籍,但对贩卖还是有某种程度的限制。女子房间里有好几本书,似乎都在限制范围之内。 他回顾进来的出人口加以确认,并靠向窗户。 桌旁的窗户相当大,若真的想逃走,应该还是可以轻松办到。正巧邻居的屋顶就在眼前,也不必担心落脚处。 正确认过紧急状况时的逃脱路径后,菲立欧想先让少女坐在椅子上。 他把怀中的轻盈身躯放在椅面上,但少女就像是紧紧缠住他一般不肯放开。 菲立欧想叫唤她的名字,这才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呃——你可以放手了哦,坐着谈吧!” 菲立欧以为她还在害怕,尽量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少女的脸庞就在他的头旁边,菲立欧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根本没有想要逃出去的意思。 不只如此,他想让她坐在椅子上,她却一点都不想离开他。 她并非昏厥过去,菲立欧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开。 此时,他的脸颊突然接触到濡湿的物体—— 菲立欧一边纳闷地放开她的手,一边用手摸脸。一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什……” 在茫然地说了这话后.菲立欧总算弄清楚少女在做什么。 她紧抱着菲立欧,简直像只幼犬般,用舌尖舔着他的脸颊。 菲立欧对这意料之外的发现显得狼狈不已。 “你、你在做什么——住手——哇……等……” 他失声叫着,想要把脸转开。 但少女的脸还是追过来。凑到他眼前。 她开心的微笑近在眼前。 那纯洁的——甚至让人觉得奇异的纯真眸,正面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似乎从那对眼眸中看见了奇妙的光辉,她的表情也太过纯真了,纯真到让看得人都忍不住纳闷起来。 少女不发一语,用脸颊摩蹭着菲立欧的脸颊,向他撒娇。 菲立欧初次感受到女孩身体柔和而温暖的触感,在逃离神殿骑士包围的过程中,他没有余裕来想这种事,仔细想想,才发现今晚自己一直抱着她不停奔跑。 少女边摩蹭着菲立欧的脸颊,边安心地依靠在他身上,菲立欧也只能就这样腿软地坐在倚子上。 脑袋里真是混乱到极点,他也知道自己双颊在发热,但同时也冒起冷汗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正好变成将少女抱在腿上的姿势。 “你在想什么呀——还舔起我来了!放开我——” 菲立欧抗拒时所说的话,少女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 若是菲立欧想对她凶一点,少女就会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凝视着他,稍微歪着头,像是不懂菲立欧在讨厌什么。 门开了,女炼金术师回到房里,手上还带着消毒药与绷带。 看到菲立欧与少女的姿态,名为西瓦娜的女子笑了起来。从旁人眼中看来,两人一定看起来像在谈情说爱吧! “你们的感情真好呢!不过,这里可不是做这种事的地方,等你们独处时再说吧!”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这女孩有点奇怪呢!” 菲立欧以沙哑的声音辩解着。 其实很明显地,少女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寻常,她不说话、以喉头发声向菲立欧撒娇的样子很接近动物表示亲昵的动作。但其实他们的关系尚浅,连对方的底细都还不清楚。 菲立欧此刻已不是纳闷,而是感到有点不舒服了。 “奇怪?怎么个奇怪法?” 女子边问道边取下风帽,露出自己的脸。 年纪约在二十四、五岁——清澈的眼神与白皙的肌肤相当引入注目。 菲立欧见到她的容貌,觉得她不像成人,倒给人少女的印象。 女子利落地拢一拢剪短的银色秀发,向狼狈不堪的菲立欧走近。 她一靠近,抱着菲立欧的少女迅速转过头,把身体更往他身上贴近,抬眼瞪着这位疑似炼金术师的女子,发出低吼。 是个银发的美丽女子。 明显表现出敌意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只野兽,至少这并不是人类的“威吓”方式。 西瓦娜可能是被吓到了而停下脚步。连被少女抱住的菲立欧也开始冒冷汗,不过冒冷汗的原因跟刚才不同。 他想起了少女跳下神殿沟渠、来到了中庭后——在被黑暗包围的森林里,当时那少女的喉头发出与那时相似的吼声。 表情也跟刚刚向菲立欧撒娇时完全不同,变得非常凶恶。 菲立欧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童话—— 据说在阿尔谢夫以外的某个国家里,有着兽人的传说。 兽人在白天虽然是人的姿态,但到了黑夜就会变成狼人,并吃掉人类……当然这只是个自古流传的故事,还无法确定其真伪。 菲立欧并没有把少女想成“那个”故事中的兽人,连外表也会变得宛如野兽,但她依然是个美丽的黑发少女,只有像野兽一样不自然的举动。 虽然令人费解,但不管是从御柱现身、还是飞越石壁的身体能力,可以肯定的就只有她是个充满谜团的人。从他自神殿骑士们的手中救下了她,她就不发一语,一直是这个样子。 虽然搞不懂的事太多了,但唯独她对自己抱有好感这件事,从她露骨的态度表露无遗。 菲立欧轻轻地抚摸着威吓西瓦娜的少女头发,像是在安抚她一样。 少女把视线转向菲立欧,刚刚那瞪视着瓦娜的凶恶眼神就像开玩笑般消失,变成了微笑,又再次摩擦起菲立欧的脸颊。 菲立欧哄着撒娇的少女,同时露出伤脑筋的苦笑。 站在正对面的西瓦娜则是不断地眨眼。 “——看来确实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就是‘来访者’吗?” 西瓦娜用澄澈的声音问道。 “——来访者?” 菲立欧反问。这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意思,她确实不像这个国家的人。 西瓦娜一脸温柔地微笑道。 “你不知道就算了,先治疗这女孩的伤吧!我接近她会很危险,这是你来吧!” 西瓦娜把消毒液的瓶子和绷带放在地上滚过去。 菲立欧伸出手接住,将怀中的少女稍微挪动了一下,探视她的脚。在被神殿骑士袭击时,她确实受了伤。菲立欧找寻伤口,确认她的衣服。 触摸少女时,她怕痒地发笑,像猫般扭动着身子。 他立刻找到了衣服割裂之处,以指尖将裂口撕开, 菲立欧用绷带擦拭着少女的肌肤,抹去血污。 湿黏的血濡湿了手指,但出血量并不多。 他从衣服的缝隙间观察她的脚——那里有着已愈合的白色伤痕血已止住,肌肤也已光滑地再生。 菲立欧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脚伤应该是刚刚才造成的,虽只是被抛过来的小刀划伤,但再怎么快,伤口也应该要花好几天才能复原——人体就是这样啊! 但少女的伤口已经没有用消毒液或绷带包扎的必要了,也找不到其他的伤口。 菲立欧吞了一口口水。 少女在他脖子一旁嬉闹着,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菲立欧再次确认了应出现伤口之处,大大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以单手抵住额头。 西瓦娜在稍远的位置微笑着。 “似乎没错,这女孩应该是我们保护的人物呢!” 西瓦娜在胸前交迭双手,轮流看着菲立欧与少女。 “‘来访者’中,似乎偶尔也会有这种人。依照过去的纪录,他们的体质好像多少跟我们有点差异,小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我本来也很怀疑到底是真是假,总之现在是用不到绷带了。” “等一下,‘来访者’究竟是什么?” 菲立欧粗声说道。正在撒娇的少女,被他的气势吓得直眨眼。 西瓦娜一动也不动。 “你到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吗?这样啊……” 西瓦娜眯起了双眼。 “等你以后出入头地,一定会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明白这意思的。” “若是可以,我现在就想知道。” 菲立欧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西瓦娜。 她似乎误以为他是个年轻的神官,他正好将错就错,试着问出情报。 西瓦娜微微一笑。 “好吧!就当作是你救了这女孩的奖赏,告诉你也无妨,但我可以先问你的名字吗?” 听她这么一说,菲立欧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报上姓名。 一瞬间有些疑惑,该报什么名字好呢?但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 “——艾略特。我叫艾略特·雷文。” 匆忙间报出的假名,是菲立欧未经照顾者同意所擅自借用的名字。 哈啾——少年神官大人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纳闷起来。 这又不是感冒的季节。 “失礼了。” 在高司教与神师雷米吉乌靳面前,艾略特·雷文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在协助画出逃脱的少女肖像后,艾略特对这两人说出了事件经过—— 包括他与菲立欧两人前往御柱祭坛的事。 那时少女白柱中现身的事。 还有将少女搬到菲立欧的房间…… 虽然菲立欧要他“有人问起,什么都别说,先来告诉我!”但菲立欧自己却又不知去向。 再说,身为神殿最高指导人的神师当面要求他。“为了菲立欧大人,你应该说实话!”他自然也无法再隐瞒下去。 艾略特已经有被人痛骂一顿的觉悟,要是他自己听到从神圣的御柱中出现少女,也不可能会相信这种鬼话的。 但是神师雷米吉乌斯与高司教的反应,并非他所想像的那样…… 两人听完他的话后,几乎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彼此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高司教自风帽下以清澈的声音对艾略特说道。 “你看到的并不是幻影,不过——请别泄露出去。菲立欧大人想把她藏起来,这么做是正确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情,但一定也有某种感觉吧——” 高司教感触良深地喃喃说道。 “艾略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必须保密。所谓的真相,确实‘有其保密的价值’,但是有时真相也包含了残酷的危险,这会使世界濒临灭亡——我们应该要保守秘密。与其探求、追究真相,不如克制肤浅的欲望与好奇心,才是智者的选择。” 艾略特不大明白高司教话中的含意,不过,他严肃的表情让人不敢插嘴,因此也只好默默地站着不动。 “……我们必须对世人隐瞒她的存在。” 高司教低语的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神师的办公室今晚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响起梅雅的声音了—— “打扰了!” 随着爽朗的声音,一位明艳的金发少女走进门来,那是在年轻神宫们间有“梦中情人”美誉的梅雅·巴尔多雷。当然,艾略特也包含在这“年轻神官们”里,他突然间心跳加速。 梅雅带着灿烂的微笑,以愉快的声音说道。 “好消息。高司教手下的柱守大人们刚刚通报,守护者西瓦娜大人抢在神殿骑士们之前,已对这次的可疑人物加以保护。” 听了这个报告,雷米吉乌斯浮现安心的微笑。高司教也在风帽下深深地点头。 “希望骑士们和卫兵能在早上之前回到神殿来。若是他们继续留在街上,路上行人也无法好好走路。” “没错,那就这么吩咐吧!” 雷米吉乌斯站起身来。 梅雅继续说道。 “另外,有一位名叫艾略特·雷文的少年跟这少女在一起。他武艺高超,甚至击退了神殿骑士里卡德大人……” 从梅雅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艾略特吓了一跳。 站起身的雷米吉乌斯也皱起他原本就满布皱纹的脸孔。 “——你说艾略特·雷文?” “是的,他自称此名——” 梅雅有点纳闷,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艾略特没有当场表现小伤脑筋的表情,而只是摇晃了一下,犯人只有可能是那个人。 说到神殿骑士里卡德——那就是神殿骑士团副团长。 虽然艾略特和菲立欧相处时间不长……身为照颐者。他很了解王子的个性,但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 高司教苦笑了。 “是菲立欧大人用了假名,应该是在西瓦娜面前,他无法透露自己是王子的身份吧。” 听到善于推测的高司教的话,雷米吉乌斯也“原来如此”地轻轻颔首。 “这样啊——的确,菲立欧大人身为亲善特使,还亲自去搜索可疑人物,神殿对阿尔谢夫太失礼了。菲立欧大人年纪轻轻,却是机智过人……” 他绝对没有考虑这么多——艾略特在心里如此确信,但嘴上什么都没说。只要菲立欧没事,他就安心了。那位王子的个性不符合自己的立场、有着先做再说的特色,说好听是临机应变,但也可以说是行动先于思考的个性。 要是身边没有人给出建议,那只会让自己身陷危机。 艾略特觉得比自己年长的菲立欧是个头痛人物,但在内心某处还是松了口气,再怎么说,他就像是一位令人无法讨厌的兄长。 看到不明就里的梅雅,雷米吉乌斯笑了。 “梅雅,艾略特是这边这位的名字,他负责照顾菲立欧大人。” 梅雅听了雷米吉乌斯的话,终于明白来龙去脉,她对艾略特轻轻地点头示意,微笑以对:“这样啊,真是无妄之灾呢!” “不。知道菲立欧大人没事,已经是万幸了。” 雷米吉乌斯也点点头。 “那么.我去向神殿骑士们下达指令——艾略特,你也可以回去了。不过,不可以把这里的事说出去。” “是。我明白。” 艾略特对神师、司教和可爱的女神宫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仔细想想,被菲立欧带着东奔西跑,这还真是个漫长的一夜。 这时艾略特突然兴起某种遐想。 拜菲立欧所赐,心仪的梅雅。巴尔多雷居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艾略特这是很担心菲立欧与少女,但唯独对这点还是充满了感谢。 第一卷 第三章 月亮、星星与钟的夜晚 当天早上——阿尔谢夫政务则达斯堤亚.卡洛司,在读了来自威塔神殿的信后,叹了口气,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 达斯堤亚今年已六十岁了,早就养成老人早睡早起的习惯,但今天早上怎么都睡不好,那令人费解的信就是在此时送到的。 阿尔谢夫及其领土内的佛尔南神殿即将迎接圣祭时期,偏偏在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信上说,大陆中央的威塔神殿要派特使前来。 今天早上才送到的信乃是急件,说特使本人已出发,再过几天就会抵达本地。 从中央的威塔神殿到位于东方的阿尔谢夫,并不是可以轻松移动的距离。要是搭乘慢吞吞的马车,就算天候良好,也要花大约一个月才到得了。 一行人舟车劳顿地来到此处,应该有什么重要的目的,但信中却一个字都没提。他们的目的就是拜访佛尔南神殿,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似乎没什么要事。 威塔神殿在大陆所有神殿中地位最为崇高,同时也掌握了最大的权力。若将拥有自治权的各神殿比喻为一个个小国的话,威塔神殿就相当于治理他们的大国。 其力量不只影响各地神殿,更能影响诸国。从各种意义来说都扮演着中枢角色。 从送到政务9即达斯堤亚手中的信看来,特使一行人似乎将停留布佛尔南神殿。 虽说神殿是完全独立于阿尔谢夫的自治组织,但仍位于阿尔谢夫领土内,特使一行人必然路经其领土,其间阿尔谢夫要将他们视为宾客,因此必须交代各单位不可出差错。 达斯堤亚把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叫到办公室来。 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骑士,他向达斯堤亚行礼后,朗声说道。 “政务卿阁下,您找我吗?” “一早就找你,真不好意思,是为了公事。” 达斯堤亚以眼神示意他就座,威士托也顺从地坐下。他虽然有着骑士的壮硕体格,动作却像贵妇人般地柔和。即使已满头白发,但举动却一点也不显老态。 达斯堤亚以公事公办的声调向这五十多岁的伟岸男子说道。 “最近可能会有几位威塔神殿特使前来,包含神官与护卫在内,总共有十几人——在他们进入阿尔谢夫领土之前,会有邻国的士兵护送,但从国境到佛尔南神殿就是我们的领土了,我希望请骑士团加以护卫。” “啊,我明白了,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威士托立刻答道.关于工作上的事,这个男人一向不说多余的废话。 达斯堤亚详细解说了来信的内容。 “特使中地位较高的有卡西那多司教,维尔吉妮司祭、还有乌略可司祭——都很年轻呢!嗯,他们似乎打算穿过榭卜拉兹山地——要是不年轻,哪有这种体力呢?” 将大陆南北分隔的大山,一向以陡峭险阻闻名,连接威塔神殿到阿尔谢夫最短距离的路径尤其险峻,被称作是会让旅人哭泣的难关,商队等都会有意避开这条路径,宁可多花时间绕远路。 听了达斯堤亚的话,威士托沉思地说。 “看来他们相当急切呢!” “似乎是如此……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达斯堤亚嘴上不说,但还是以某种眼神暗示威士托。 威士托默默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你去找出他们来访的理由。”——达斯堤亚传达此意后相当满意,深深地陷进椅子里。 眼前的硬汉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口风相当紧,唯独温柔的眼神恰恰成了对比。 他是阿尔谢夫的军务核心人物,原本是个流浪剑客,但因剑术受到年轻时的君王欣赏而步上仕途,现在则位居王宫骑士团团长之要职。 自古即侍奉国王的贵族们,对其功成名就虽不免妒忌,但他获得现场士兵莫大的信赖感,身为指挥官的能力也很强,加上身为平民,非贵族出身这一点,也增加了士兵们对他的信赖感。 相对的,达斯堤亚生于自古即侍奉王家的纯正贵族,跟威士托等人的血统完全不同,但达斯堤亚对威士托并没有怀恨之心,虽然他并没有非要重用他的打算,但文官和武官级域不同,接触的机会本来就很有限。 讨厌威士托的,主要是代代守护武官职务的贵族们——对达斯堤亚来说,这些纷争并不关他的事。 “威士托,来客就是来客。为了避免有所疏失,我们还是派懂礼节的人去迎接吧!” 达斯堤亚想着不需说出口的话,同时如此嘱咐道。 威士托嘴边微微浮现了微笑。 “请您无需操心,我会亲自前去。” “什么?” 达斯堤亚皱起眉头 “这可不需要身为骑士团团长的你特意出迎,无论如何,也不该让骑士团单独去。为了行礼致意,也派了其他文官——” “政务卿阁下,其实,在被派遣来的司祭大人之中也有我认识的人,我想借此机会跟他打个招呼。” 达斯堤亚吃惊了。 身为骑士团团长的威士托几乎不曾离开过王宫,而他竟然会认 识威塔的年轻司祭,大部分的人一听到,都会百思不得其解吧! “怎么会——是哪位呢?” 威士托的眼神柔和。 “是乌路可司祭大人。他小时曾留在这阿尔谢夫约一年左右,因此我曾稍微照顾过他。 听着威士托粗犷的声音,达斯堤亚眯起了眼。 “哦——是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跟你真是有缘啊!原来如此——” 达斯堤亚想到某种政治立场上的考虑。 ——作为威塔神殿与阿尔谢夫之间的连系管道,这位司祭将来很有可能发挥作用。 “这样啊,那么就交给你吧!拜托你了。” 他将护卫的重任交给威士托,并要他退下。 接下来,达斯堤亚立刻指示,将预定出迎的文宫改为层级略高者。 从嵌着木格的窗户洒落了细碎的日光—— 耀眼阳光晒到紧闭的双眼,让菲立欧微微张开了眼。 一醒来,马上感到身边人的体温。 菲立欧看了一眼,那光景正如预料,他不禁叹了口气。 同一张床上,少女正睡得安稳香甜,她紧紧地将菲立欧的手臂抱在胸前,简直是不想放开,似乎一整晚都把它当做抱枕。 在阳光下一看,黑发少女端正的五官相当醒目。 菲立欧也到了思春期,要是更“正常的状况”——这种想法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秒,他就慌张地打消了念头。 他是因习惯而醒来,不过昨晚并不怎么好睡,所以还有点昏头涨脑。就算想马上起床,也得先把手臂从少女怀里抽出来。 昨晚,他看着少女入睡,好几次想把手抽出,但这时少女就会在半梦半醒间重新抓紧他的手,菲立欧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到凌晨也就睡着了…… 菲立欧就这样一直看着身旁的少女。 漆黑的长发相当滑顺,保养得很好,肌肤就像是未经日晒般地白皙,虽然因前一晚的骚动而有点脏污,但还是近乎透明般的美丽。若是下层阶级的女孩,一定不可能如此的。但另一方面,考虑到前晚发生的事,也无法认为她是上流阶级的女孩。 简单地说,她是来自异世界的“来访者”——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炼金术师西瓦娜说了。 除了“这个世界、也就是以索里达帖大陆为中心的这个星球以外,还有其他人所居住的不同世界。而偶尔会有那个世界的人,为了某种理由来到这边…… 她是从御柱现身的! 还有她表现出不像人类的身体能力、以及伤口的痊愈能力—— 西瓦娜说这就是证据。 据说神殿会保护很少出现的他们,并引导他们在这世界生活,同时也因某种理由而向世人隐瞒其存在……西瓦娜只愿意透露这些,无法自她口中问出更多事了。 西瓦娜是为神殿搜集情报、隶属于某特殊组织的人。她虽然不是神官,但却是为佛尔南神殿卫作,神殿也相当倚重她。 简单地说,她就像“间谍”一样。虽不知其组织规模有多大。但却是直属于拥有大于一国权力的佛尔南神殿,应该不是泛泛之辈。 西瓦娜说,到了早上就要带菲立欧和少女去神殿。 菲立欧心想差不多该起床了,却没有坐起身,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少女安稳的睡脸。 现在她在这世界上应该是孤独的。 据说“来访者”是很少出现的,似乎是好几百年才有一次的频率。 ——说不定这里并没有她的同伴。 菲立欧对孤独这个字感到厌恶。不只是对自己,他也对他人感到孤独这件事抱有疑问。如果是自己想要抛弃世界也就罢了,但若是无关本人希望与否而变成的“孤独”,那就太没有道理。 菲立欧也曾经很孤独—— 他的亲哥哥不太理他,家臣们也不站在他这边…… 而将这样的菲立欧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的,就是骑士威士托,还有他的部下们,渐渐懂事以来,他透过威士托知道有足以信赖的家臣存在,也交到少数朋友,方才拓展了他的世界。 菲立欧把自己的童年影像重叠在少女的睡脸上。 正因为知道孤独的恐怖,他才想要帮她。 在她刚从御柱现身时,菲立欧只是觉得很有趣,但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又听了西瓦娜的话,让他的想法有所政变。 在晨光的照耀下,少女微微动了动—— “——嗯……?” 她小声呻吟着,用纤细的手掌遮住眼睛。 菲立欧以为她总算醒了,但下一瞬间却又发现自己错了。 少女放开菲立欧的手,像是压在他身上般翻了个身,这次是用两手环抱住他的脖子。 少女的气息吹拂在他耳边,垂下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颊,女孩特有的甜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菲立欧被这温热柔软的身体覆盖住,不禁慌张叫道。 “喂——起来!求求你!” 他用手推着少女细瘦的双肩,用力推开了她的身体。 少女这才总算醒了。 “嗯——呼啊——” 双眼还闭着,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被菲立欧的手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用指尖揉着眼睛。 被她当作垫被的菲立欧动弹不得。 揉着眼睛的少女,迷糊地张开了双眼。眼睛似乎还无法对焦,她俯视着菲立欧,还有点摇摇晃晃。 “……你醒了吗?” 菲立欧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少女睡眼惺忪地歪着头。 当那双眼睛觉醒时,歪着的头回到正确的位置,表情也僵住了。 少女原本垂下的手,遮住了自己的嘴。 过了两次深呼吸的时间——尖锐的惨叫声响遍了整个房间。 菲立欧立刻捣住耳朵。 少女惨叫的同时,跳下了床靠在墙边。然后用凶恶的眼神瞪着菲立欧,大声叫道:“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 虽然被骂得莫名其妙,却让菲立欧放下了心中的一颗大石。 离开神殿以后,这还是少女第一次说起正常人的话。虽然他还是很在意昨晚她“那样”是怎么回事,但要是语言不通,什么事都无法问。 为了不要刺激到心生恐惧的少女,菲立欧慢慢从床上下来,背靠着与少女所在墙壁相反方向的窗边。靠在墙边的少女,则用手抱住了身体。 “我的名字叫做菲立欧——啊,不,只有在这里,我用假名艾略特……我什么都没做。放心吧!你呢?” 少女没有回答,倒是提起另一个问题。 “你……是昨晚在‘那个’房间的人吗?” 菲立欧点点头,她似乎还记得在神殿的事。 “是.不过这里跟那里是不同的地方。那之后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少女摇摇头。昨晚她没有说话,行动也宛如野兽般,种种这脱常轨的奇异举止,似乎都是“另一个”她所做的。 在菲立欧提问之前,少女又发问了。 “这里是哪里?军事设施?收容所?还是——” 少女滔滔不绝地说着。相较之下,菲立欧则是慢条斯理地回答。 “这里是很接近佛尔南神殿的神域之街,名叫西瓦娜的人的家 里。你大概不知道吧——” 听到这回答,少女眨眨眼。 “——呃,嗯……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这似乎出乎少女的意料之外,声音听起来很空虚。 菲立欧再次答道。 “离佛尔南神殿很近的神域之街,一位叫做西瓦娜的炼金术师 家里。” “神殿……神域?炼、炼金术师?咦?咦?” 她重复着菲立欧的话,同时环顾四周,看起来非常不安。 菲立欧尽可能用稳定的口气对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肩膀颤抖着,跟刚刚有点不同,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啊……我叫做丽、丽莎琳娜……丽莎琳娜.耶里尼斯……” 她的双眼闪动着不安。菲立欧刻意微笑着说。 “丽莎琳娜,你一定很不安吧,我没有想要对你做什么,要是我 意图不轨,昨晚就可以做了。我想我可以成为你的同伴。所以放心 吧!我们先来整理一下状况。好吗?” 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清澈的双眼颤抖着。身子稍稍僵硬了一 会儿。 她虽然疑惑,终于还是对菲立欧点了点头。菲立欧接着问道。 “你昨晚为什么要逃?甚至还跳下沟渠——” 丽莎琳娜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思——我只一心想要被军事设施抓到了……因为那个女人胸 前有军事徽章——” “军事徽章?” 菲立欧皱起眉头。施疗师库娜身上所穿的衣服,确有缀有十字 星的徽章刺绣,但这徽章是表示她身为施疗师,并非故意让人看成 是军人的设计。 “她所戴的是施疗师的徽章啊,你好像误会了。” 菲立欧指出这点后,凝视着站在墙边的少女双眼。 “丽莎琳娜,我们先来把重要的事弄清楚。现在你所在的世界,跟你所在的世界好像是‘不同的’世界。” 莉莎琳愣住了,纳闷不已。 “对不起,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就是这个意思,你过来这边。” 菲立欧坐在外推窗户的窗边,对黑发少女招招手。 少女颤抖着脚,战战兢兢地靠近。 菲立欧站在阳光照耀的窗边,手指向窗外。西瓦娜的家并不高,视野多被道路对面的房子所遮蔽。而其上可看见高耸的佛尔南“御柱”—— 御柱飘浮在半空中,早在菲立欧不知道的遥远从前.就已经存在于那里,俯视着住在下面的人们。 神殿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而它也仅只跟御柱底面接触.其上有不管怎么伸出手也摸不到之高度的柱子。 少女的黑色双眸映出沐浴着晨光的黑色御柱。 丽莎琳娜手扶窗框,凝视着御柱。 菲立欧看着她茫然的侧脸,继续说道。 “佛尔南神殿——你就是从那大柱子现身的。正好我在现场,你记得这件事吗?” 少女轮流看着菲立欧与御柱,屏息说道。 “那是——‘魔术师之轴’……?” 这次换菲立欧纳闷了,那是他没听过的名称。 “我们不叫这个名字,在这里叫做‘御柱’,你所在的世界也有相同的东西吗?” “我所在的世界——那,这里是——这里真的是……?” 少女茫然地说道,无力的双眸浮现出近乎绝望的困惑。 这让菲立欧感到心疼。也难怪她无法相信,就连他也无法完全相信西瓦娜的话,但他已经把她从御柱现身那时的光景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 然后少女自言自语般说道:“真的吗?爸爸所说的事……” 这引起了菲立欧的兴趣。他继续沉默地听着。 伫立着的丽莎琳娜,无言地看着柱子。 终于,她像是为了消除紧张般地叹了口气,结结巴巴地开始说: “——我父亲约在两个月前就行踪不明,不,除了我父亲以外,还有 好几个人——都是研究专家——他们在失踪前也不断地说,在那个 世界也有跟我们世界的那个相似的‘东西’……几乎没有人相信,但 真的——” 少女的双眸蓄满了泪水。菲立欧默默地把视线转向御柱。 少女开始无声地哭泣着,与其说是因为哀伤,不如说是因为受 到太大冲击,她的感情过于激动,应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而哭 吧! 菲立欧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能把房间里的毛巾放到她手里。 少女擦干眼泪,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脸上的不安减轻了许多。 “我父亲说不定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丽莎琳娜的声音里有求救般的意味。 菲立欧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在这个世界,少女应该是感到孤独的。如果可以为她找到什么 “目的”的话,那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对现在的她而言,最重要的恐 怕就是这份希望。 在深入思考之前,菲立欧已说出心里想到的话。 “如果你要找你父亲,我可以帮你,要是你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也许也有办法——虽然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后才想起自己的立场,反正他无事可做。在立场上,他无法离开这个国家,但相反地,也有只限于国内的做法。就算要搜集情报,菲立欧的立场也可以发挥作用。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菲立欧这么问,丽莎琳娜稍稍开了口. “名字是——拉米埃尔斯·卡契斯,或是埃尔西翁。耶亚尔、吉克.斯皮亚.多雷克.哈库曼、兰多留.欧奇思——” 少女摇摇头。 “其他还有很多我不知道、或记不得的名字——他为了某个原因,分别使用好几个假名,所以要用名字去找他可能很困难。” 菲立欧轻轻呻吟。 他略略察觉到状况并不单纯。她自柱中现身时的呓语,又在耳边响起。 菲立欧问起这件事。 “或许我不应该问——不过,我可以问有关你‘同伴’的事吗?” “同伴——?” 少女一脸莫名其妙。 “虽然你好像记不得了,但你离开柱子之后,曾经这样呓语……不要杀大家——” 菲立欧这么一说,少女的表情冻结了。 他立刻发现,这确实如他预料的说错话了,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可能是我在做梦吧!” 丽莎琳娜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所在的地方,战争还在持续——我幸运得救了,不过大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起。” 菲立欧道歉。他好像碰触到了她昔日的伤痛,虽然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看到少女的脸,就无法再问下去了。 听见菲立欧的道歉,丽莎琳娜报以带点哀愁的微笑。 “——艾略特,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啊,还是菲立欧?” “我的本名叫做‘菲立欧’,艾略特是我朋友的名字,在这里拿来当做假名。” 在对丽莎琳娜的误解做出解释后,菲立欧再接着说明—— “还有,我并不是特别温柔,可能只是因为我的个性是对任何事都想一探究竟,还有,这一定也算是某种缘分吧!” 就算把他的嘴撕裂,他也不会说出是因为不想让她感到孤单,又不是在搭讪。只会招来奇怪的误解。 “那,我现在是要叫你艾略特吗?” 丽莎琳娜微笑问着。她露出与年纪相符的表情,就产生了一种明朗的气氛。 菲立欧正要回答时,墙的另一边突然响起女子的声音。 “不,没有这个必要。” 这出乎意料的西瓦娜美妙的声音,让菲立欧打了个寒颤。声音是从极近之处所发出来的,当然,刚刚的对话也全都被偷听到了。 虽然是自己太过轻率.但对菲立欧而言还是相当意外。在修行剑术的过程中,多少也学到如何察觉他人的存在。而这样的自己,竟然在她出声时才发现她就在附近…… 又或者,她可能拥有某种可以隐藏声息的技术。 分隔寝室与走廊的木制古门开了—— 炼金术师西瓦娜摆动着一头银色秀发现身。 “丽莎琳娜,你好!还有——菲立欧大人。真是被您骗得好惨啊!” 西瓦娜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如此说道,口气跟昨晚完全不同。 菲立欧苦着一张脸,丽莎琳娜也困扰地轮流看着西瓦娜和菲立欧。 “……西瓦娜,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门外的?” “从听到这女孩的惨叫声开始,我就一直在那里了。这里跟神殿不同,墙壁是很薄的。” 美貌的炼金术师微笑看着冒了一身冷汗的菲立欧. “不过我真正确认您的身份,是在昨晚——我派去神殿的特使 问来后,才告诉我您的真实身份。我昨晚不知情,做了许多无字隧 事,请原谅我,我衷心向您道歉。” 西瓦娜恭敬地说道,并深深地行礼致意。 “别这样,跟昨天一样就行了。要是正式场合也就算了,在这里突然用这种态度对我,感觉很不好呢!” 菲立欧像发牢骚般的说道,西瓦娜扑哧一声笑出来。 “哎呀,我是故意试一试你的,我就知道你会有这种反应,这是对你骗了我的回礼。” 她干脆地恢复原本的口气,菲立欧又再次吓得不知所措.西瓦娜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不过你匆忙间能想到用假名字这点,我倒是很欣赏你的机智,原来王子中也有想你这样机智的人啊!’’ 听到这样公然侮辱王室的说法,菲立欧眨了眨眼,虽然他对这话的内容并不感到生气,但一般市井小民敢在真正的王子面前说得这么坦白,还是很少见的,就算这里是神殿的自治地区,但若要以侮辱罪将其移送法办,她也应该没什么好怨言的。 西瓦娜眯起眼睛:“听好,艾略特,就当我不知道这件事,你的立场比你想像的更微妙,昨晚打败神殿骑士的不是你,而是一个住在街上,一个叫艾略特的少年,跟神殿的艾略特是不同的人,请记住‘这件事’,神殿骑士好像也是这样讲的。” 她说完后,似乎又感动地叹了口气。 “我都听说了,真是的——不管你再怎么想保护这个女孩,竟然跟神殿骑士打起来,而且还打败那个里卡德,这太惊人了,那个人可是只疯狗呢!以后别再跟他扯上关系了。” 听到西瓦娜的话,菲立欧点点头,事实上,他也不想跟这样的人决斗,这个男人的剑术是极恐怖的。 丽莎琳娜一脸困惑地插嘴。 “呃——为了保护我,是指——” “是啊,没错。” 西瓦娜报以意味深长的笑。 “因为他不小心让你跑掉了,所以才追捕你。正当那群王八蛋差点伤到你时——” 丽莎琳娜脸红了。 “伤、伤到……啊!” 仿佛现在才第一次想起来,她唐突地高声叫起来。 “我.我……呃——果然还是大闹了一场吗?” 听到她的问话,菲立欧和西瓦娜面面相觑。 像是察觉他们的神色有异,丽莎琳娜用力地低头道歉。 “对、对不起!我眼别人有点不一样——呃,到了极限状态,也就是危险时、呃……就会变得像动物一样——对不起!” 奇*书*网*w*w*w*.*q*i*s*q *i* s* h* u* 9* 9* .* c* o* m 少女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停地低头致歉。 “我不记得变成那样时发生了什么事……呃,我该不会让谁受伤了吧——” 菲立欧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早就发现她不记得了。昨晚她是那样地对他撒娇,到早上却发出惨叫声——这并不寻常。 菲立欧把视线转向其他方向。 “没有人——受伤喔!嗯。” “是啊,我也没听说有人受伤。硬要说的话,只有身份不明的‘艾略特’,让神殿骑士的自尊心受伤了吧!” 西瓦娜的回答中也带有苦笑的意味。 丽莎琳娜听到后,也像是放心了。 “那、是菲立欧把我驯服的吗?” “不,与其说驯服——不如说没有驯服的必要。” 菲立欧说着,寻求西瓦娜的帮叻。 炼金术师笑了,转过脸不回应。 菲立欧没办法,只好试着详细说明。 “也就是说,不知为何你就抱着我——一整晚都没放开,如果我硬要拉开,你还会不高兴,所以连睡觉都在一起——看你睡着后,我也想离开,但你又醒来……最后我也睡着了……” 菲立欧一边尴尬地回答,一边观察少女的表情。 少女的表情明显地充满怀疑,她眨着眼,像是难以理解话中含意般地凝视着菲立欧。 “……‘抱着你’,是……我吗?” 菲立欧点点头。 没有其他的说法了。虽然她还舔了他的脸颊和嘴唇、咬他的耳朵,但老实说,他觉得连回想起来都对“现在的”她很失礼。 少女茫然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以自己的手遮住嘴,向菲立欧投以惊讶的眼神:“——你是在开玩笑吗?” “要是开玩笑的话,我应该会睡在另一个房间……” 尴尬的气氛降临在两人之间。 “但是怎么可能——” 丽莎琳娜止不住困惑地自言自语。 “变成‘那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抱着别人呢?请你说实话。” 丽莎琳娜的口气比刚刚更强硬了一点。 这次轮到菲立欧感到困惑了。 西瓦娜静静地代替菲立欧回答。 “他说的是真的。似乎是因为菲立欧大人救了你,那时你就把他当作是‘同伴’了吧!我稍微靠近一下,你就以低吼来威吓我,但你抱住他的样子很夸张喔!连我看了都有点难为倩呢!” 两瓦娜并非夸大其词。少女的双颊开始泛红。 “那、那是……真的吗?” “你今早醒来时是什么情况呢?” 被西瓦娜这么问,丽莎琳娜变得难以启齿. 菲立欧虽然困扰,还是安慰她。 拾眼瞄了菲立欧一下,但立刻又低头不语。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是不要太在意了!我也没放在心 上啊!正常的你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嗯.嗯——” 虽然如此回答,丽莎琳娜还是没有把脸拾起来。 看了她那纯真的样子,西瓦娜笑了。 “你不记得了吗——穿过柱子、来到这边时的记忆也没有了吗? 西瓦娜这么一问,丽莎琳娜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是的——我不太记得了。到底是不记得,还是本来就没有好好 掌握状况……我可能在那边发生过什么事,不过那前后的事——似 乎就像昨晚样‘切换’了。” 菲立欧想起昨晚的她——那种状态下的她,跟目前状态下的 她,记忆是不能并存的。这么说来,她的记忆里应该有许多空洞才 对。 西瓦娜自以为是般地点点头: “我想你的身体可能经过加工吧,我听说那边的世界里有这种 技术,受伤会很快复原、具有某种身体能力——像你是在濒临危机 等的紧要关头,身为人的理性会消失无踪吧?” 丽莎琳娜点了点头,瞬间对菲立欧投了个道歉的眼神,但还是 什么都说不出口。 西瓦娜点点头,声音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丽莎琳娜,真对不起,我们可能要暂时限制你的行动。请你先 学习这个世界的事,我们要先确认你是不是危险人物。以你的情况 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所以应该不会很不自由,不过规定就是 如此。要找你父亲,就要等以后了——” 西瓦娜拉起少女的手。 丽莎琳娜不再僵硬,终于有所反应。 “我不打算让你讨厌,现在请你相信我们吧!” 听到西瓦娜这番诚恳的话,丽莎琳娜轻轻地点点头。 那细瘦的肩膀相当弱不禁风,其实应该是具有柔韧的力量,但 光从外观来看,会给人轻轻一推就会倒下的印象。 她对这个世界应该是一无所知,随之而来的不安也表现在外。 菲立欧想成为支持她的力量。 换个角度来看,也许菲立欧所做的一切只是多管闲事。而他对自己想要帮助她,到底是出自对她的兴趣还是单纯表示亲切呢,他也没有把握。 不过,他只清楚一件事—— 就是他不打算就此抽身不管。 既然已经参与此事,他就想要弄清楚来龙去脉,至少直到自己明白为止。 “‘那小子’绝不是普通的孩子。” 听到神殿骑士里卡德.巴杰斯以愤愤不平的口气如此说,骑士团长贝里耶不禁失笑。 他以手指梳理着用发油打理整齐的黑发,摇晃着肩膀嘲笑道。 “里卡德,输了就是输了,认了吧!” “我承认。团长,但我还是有话要说。‘那小于’绝不是普通的孩子,至少那不是在王家温室长大的少爷所用之剑招。” 团长贝里耶一边听着比自己年轻的副团长愤怒之声,一边以早上的红茶润润喉咙。 他很清楚里卡德.巴杰斯的剑术。虽然他才二十五岁,相当年轻,但即使在卧虎藏龙的骑士团中也算是十分优秀。 贝里耶今年三十二岁,要是里卡德与二十多岁的自己交手。应该也会有一场恶斗吧7 这样的青年才俊,昨晚竟然败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下? 而且这位少年还孤身一人逃出其他神殿骑士的包围,帮助可疑人物逃脱。 里卡德会抓狂也不是没道理的。虽然不知道这少年在打什么主意,但神殿骑上们就形同被耍了一样。若是贝里耶在现场,今天早上 肯定也没办法好好享用红茶了吧! 只不过——要是由他亲自迎战,他有自信不会让两人逃脱。 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倒是提起另一件事。 “别这么激动。我们的本分本来就不是追捕可疑人物,而是力与 力的正面对决——简单说,就是适合战场的战斗集团。你所面对的 对手虽然很强,但追捕逃走的对手,毕竟这是其他部队的工作。” 他边打呵欠边发牢骚。 “算了,只要不向威塔神殿详细报告,什么都好啦!反正我们是被贬职的嘛!” 如此敷衍地搪塞过去。 里卡德像是还怒气未消般,眼里充满蠢蠢欲动的光芒。 贝里耶微微一笑。里卡德缠斗不休的气质,跟他的剑是相通的。 黏性强到近乎执拗的剑,在一对一单打独斗时最能发挥实力。而在 一对一决斗中输给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里卡德看来似乎相当心有不 甘。 “阿尔谢夫王子也被发现是不好惹的啊……” 贝里耶像是事不关己地想道。 表面上,反抗骑士团的是一位街上的少年——那是考虑到为了 避免神殿与阿尔谢夫的关系产生无谓的裂痕,而放出的假风声。 虽然如此,但在现场的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在里卡德败下阵 来的瞬间。不只是骑士们,连卫兵们也看到了。 若只是把玩剑招,里卡德是不会输的。那少年要不是具有相当 的才干,就是经过不像贵族会接受的严格修行,不然就是两者兼 具——无论如何,他多少引起了里卡德的兴趣。 有机会的话,贝里耶也想跟他“过一下招”。 对,至少“过一下招”…… 不管从剑术和激烈的个性,即使是对自己人来说,贝里耶都像 是无赖或野兽,令人畏惧。但过了而立之年的现在,他也自觉变得圆 融许多。心情不好时还是会大为光火啦,不过,今天早上就算听到骑 士团丢脸的事,倒是听听就算了。 贝里耶原木就并非深爱着他所领导的骑士团,对他来说,只要有让他可以尽情挥撒剑招之处,那就足够了。 以这个意义而言,自从他到地处偏远的佛尔南神殿赴任以来,实在是无聊得不得了。这里不是大陆另一边——也就是北方、西方民族斗争不绝之处,也非内乱不断的南边,偏偏是最和平的“东边”。 他甚至想过要赶快闯祸,就可以被调到前线去,但威塔神殿的长官却威胁他:“你要是闯了什么祸,就让你去带兵训练。,’要他每天跟“毛头小子”耍弄剑招,那日子会比现在更难过。 所以他现在也只能乖乖等待,只要在本国的朋友升官,应该就会把贝里耶召回去。 正当贝里耶敷衍地看着暴跳加雷的里卡德时,办公室的门响起敲门声。 开门出现的,是身为部属的年轻骑士—— “打扰了,团长。威塔神殿有信来,是由使者送来的。” 骑士在极力不去看副团长里卡德的情况下递出了信。与现在的里卡德视线相交,确实并非明智的选择。 “喔!辛苦了。” 贝里耶从骑士手中接过信,信封上的蜡油封箴,确实印有威塔神殿的徽章。 贝里耶粗手粗脚地撕破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 他傲慢地仰躺在椅子上,冷眼读着信。 过了一会儿,他在椅子上更新坐好。 两次、三次,他反覆地确认着信的内容。 里卡德对他的样子投以奇异的眼光。 贝里耶让年轻骑士退下后,对副团长微微一笑。 “什么事啊?这么可怕。团长你这种笑法,会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呢!” 里卡德以惊讶的表情说道。贝里耶笑得更开怀了:“里卡德,这 几天会有有意思的事发生哦!说不定会有我们出马的机会。这‘似 乎’更像是任务呢!” 贝里耶以蠢蠢欲动的声调低声说道。 野兽的休息时间,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在接近圣祭的早晨,佛尔南神殿比平常更加强了戒备。 施疗师库娜从二楼的窗户俯视着在大门待命的卫兵,悄悄地叹 了口气。 她很清楚为什么要戒备—— 那是因为昨晚逃出去的少女,预定中午前要回来。 库娜身为施疗师,受命诊察她的身体有无异常,并视情况治疗 伤处。 她在昨晚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成了少女的人质。 神殿方面似乎不太想让世人知道少女的事,为了让知道的人数 降到最低,才选择已经清楚情况的库娜担任她的施疗师。 眼下门口的卫兵们有了动作,接近中午的当下,沉重的铁门完 全开启,自前方出现了一辆马车。 坐在里面的,恐怕就是那个少女,以及保护少女的少年—— 那应该是有着紫色头发、太过年轻的亲善特使。 库娜对这位名为菲立欧.阿尔谢夫的少年印象甚佳,不知道是 不是为他有着吸引入的特质,几乎不曾听过神殿里有人说他的坏 话。 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神官,似乎也与他相当亲近。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 他表示是出自“政治意图”,希望由自己来保护这位少女。 她也不是不明白其根据。这些贵族、王室或是称之为官僚的人, 之所以如此珍惜缘分,都不是以人情为着眼点的。 但菲立欧似乎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保护少女。甚至还与神殿骑士有所牵扯。再怎么珍惜缘分,要是赌上自身安危,就可得知其优先顺序了. 再说,他的立场可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在神殿的代表人,他自己虽然似乎不太有所自觉,但要是听到“神殿骑士’’在场,为了明哲保身,应该也会置身事外才是吧! 究竟他只是个笨蛋、这是本质上是个好人呢—— 不论如何,可以说他身为负有外交之责的王室一员,是有失职守的。神殿骑士与王室,以接近打架的形式了刀剑相向,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更何况——若是胜出了,神殿骑士应该也会有所憾恨吧?虽说年轻人莽撞无知,但他们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库娜又叹了口气。 ——但这次也不得不允许了。还好结果没事,真是万幸,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一想到这个就令人不快。 库娜为了出去迎接他们,离开窗边,下了楼梯。 正好在下楼梯时,遇见了从内部通道走出来的高司教。 将风帽拉得很低的高层司教,向库娜轻轻点头致意。 “辛苦了,库娜小姐,你也要去迎接他们吗?” 他以澄澈的声音说道。其实,高.夏尔帕司教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就连遮蔽容颜的风帽,也因年代久远而相当陈旧,但却更添不可思议与高贵的印象。 “是的,我受命诊察菲立欧大人与那位来访者女孩。” 库娜周到地回应,高司教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将戴了手套的手贴在下巴上。 “容我问件无关的事……库娜小姐,你知道‘来访者’存在的这件事吗?” 库娜摇摇头。 “不,我昨晚第…次听说。神殿高层人士似乎知情,不过我只是低层的人。” “是吗——是这样啊!” 高一脸苦笑。 “在高层的人士里,也有人误认为这只不过是个传说。这是对外保密的,而且原本就是很少见的事,因此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我想以后继续保持如此比较好。” 从高的声音中,库娜感觉到悲叹的意味。 “关于为什么会从柱中出现异世界的人,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若是一两个人处理——不过要是将来有更多人大举出现——” 高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摇了摇头。 “——说不定多想也无益,是我多言了。” “哪里——” 库娜并不是很明白高心中所想的事。 高.夏尔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神殿的机密,在众司教之间也如同长老一般。从库娜眼中看来,他就像是云端上遥不可及的人物,并非她可以推测其内心的人。 他们穿过神殿一楼,一起站在面对中庭的正面入口。 佛尔南神殿是包围御柱、像画圆般地建筑而成。虽然四面都有出人口,但正面的入口是其中最大的,铺设了大面积的石板,在祭典时可当作广场使用。 一辆马车停在石板的一端。 几位卫兵以挺立的姿势包围着这辆马车。虽然有前来参访神殿的民众在四周稀稀落落地走动,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辆马车。 第一个从马车下来的是菲立欧。 其身后是穿着全新神官服饰的黑发少女,菲立欧扶着她下了马车。 昨夜攀上包围神殿石壁的她,在阳光下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女孩,至少她不是虎背熊腰,背上也没有长翅膀。 库娜与高司教就站在神殿人口等着他们。 少女像是对神殿的雄伟感到惊讶,一边与菲立欧亲密地交谈着,一边环顾着四周。卫兵们包围着两人,将他们引导至库娜与高司教所等待的人口处。 先站住的是菲立欧—— 他站在宽广而平缓的楼梯下,对站立上方的高司教深深地行了一礼. 身边的少女也慌张地学他行礼。 库娜身边的高司教慢慢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大人,辛苦了。你们两人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高以澄澈的声音高声慰问两人,菲立欧恭敬地说道。 “我为前一晚的擅自行动道歉,非常对不起。” 高司教在风帽下笑了。 “你还年轻,趁年轻时做些莽撞的事也好。不过——也请你不要太过卤莽,若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阿尔谢夫与我们之间将会产生裂痕。” “是,以后我会注意的。” 菲立欧坦率地答道。 库娜稍微感到松了口气,她一直担心着从窗外跳出去的菲立欧。 “那位小姐就是来访者吧?你的大名是?’’ 高这么一问,少女以紧张的表情回答。 “我叫做丽莎琳娜.耶里尼斯。呃——昨晚真是对不起,也麻烦到了各位卫兵们……” “我都听西瓦娜的使者说了,先请进来吧!” 高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然后拿下了遮蔽容颜的风帽。 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突然屏住呼吸。 高的容颜对库娜等人而言一点都不稀奇,少女却是浑身僵硬地看着他。 她颤抖着身子,从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蛇、蛇……蛇——?” 少女嗫嚅着这个字眼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冻结。 “咦……蛇……?笨、笨蛋!” 一旁的菲立欧慌慌张张地捣住丽莎琳娜的嘴。 库娜也打了个冷战,她身边就是高.夏尔帕那知性的侧脸。 散发美丽绿色光泽的鳞片,左右两边小小的金色眼眸,裂至大大的头旁的嘴,还有嘴里隐藏的尖锐牙齿—— 不管哪一部分,都是神殿的人们早已看惯了的。 高司教并非人类,他属于名为“夏吉尔”的稀有种族。 其外表酷似“蛇”,只看头与身躯的话,说是大蛇也不为过,虽然生有手脚,但跟人的不同,而是长了三根不灵活的纤长手指。 他们“夏吉尔”族被视为神圣的民族。 根据神话,夏吉尔负有保护人类的使命,不知何故,他们自己生来也有此自觉。 温和而知性的他们,自古即常帮助人类并与之共存。人类相互争战,在历史上所在多有,但几乎没有夏吉尔族与人类之间起纷争的例子。 他们拥有无关乎权力欲望或功成名就的精神性,以及比人类更澄澈的心灵。虽然并非没有任何势力厌恶他们,但大多数人民都对夏吉尔族心存敬爱之意。 高司教也以神殿之司教一职广受众多人民的爱戴。 神殿内绝对不会有无礼的人,敢向地位如此崇高的人说出“蛇” 之类的话,那就像是叫人“猴子”一样带有侮蔑之意。 听到少女的失言,菲立欧和库娜都变得脸色苍白。包围的士兵们也露骨地表现出一脸不快。 唯独——被这样称呼的高司教,眼中带着笑意。 “没关系,菲立欧大人。刚刚的话正是她身为‘来访者’的证据。” 高司教说着,重新把帽子戴好。 “根据过去来访者们所说的纪录,他们的世界好像没有我们夏吉尔族呢!” 听到高司教的话,库娜吓了一跳。不只库娜,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夏吉尔族是人类生来就习惯的伙伴,对人类而言可说是祖父母一样,根本无法想像这世界没有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来访者看到我们,几乎没有例外,第一声都会叫出‘蛇’,并表现出非常吃惊的样子。真是失礼,我只是想试试看你的反应——丽莎琳娜大人,让你吓了一跳,真是抱歉。” 高司教对说出无礼言语的少女,郑重地低头致歉。 少女也似乎发现自己的措词失当,老实地缩着身子。 “对、对不起,呃——” 菲立欧急急地对少女耳语道。 “高司教是夏吉尔族的人,你可不能再对他说出失礼的话了。” “是、是——” 像是为了包庇一脸沮丧的少女,高出言相救。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再责备她了,要求她注意她所不知道的事,是有点强人所难。从现在起,她要学的事还有很多呢!只要她能在这过程中慢慢理解我们就好了。” 高司教以一贯的清爽声音说道。 “丽莎琳娜大人,从今天起,就由我们神殿来照顾你,也请你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还有今后的事,请在此后几年之中慢慢地思考吧!你还年轻呢!” 高司教说着眯起了眼,在风帽下露出蛇脸的微笑。 从库娜眼中看来,那跟人的微笑没什么两样。 少女则是笨拙地致歉:“我说了奇怪的话,真是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高司教点点头。 “欢迎你,丽莎琳娜大人。虽然昨晚你有点粗暴,但我想我可以了解你的理由。” 高以手指向神殿内部。 “来,请进,雷米吉乌斯神师在里面等着。”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开始跟在高身后走,库娜也在旁边走着。 菲立欧迷走边向库娜致歉。 “库娜,昨晚真是不好意思——好像连累到你了。” “不要紧,这也是命运吧!” 库娜爽朗地答道,并微微一笑,内心多少有点感谢菲立欧。对于来访者这种奇怪的存在,她也有跟一般人相同的好奇心。 在菲立欧另一边的少女也向库娜道歉。 “对不起,你就是昨晚被我当作人质的人吧?” “是的,不过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在意。我叫做库娜·里多亚尔,以后请多指数。” 库娜友好地向年纪应该比她小的少女打招呼。 少女似乎准以启齿,但还是忍不住不安地喃喃说道。 “呃,请问——你肚子里的宝宝还好吗……?” 高司教听到这话,惊讶地回过头来。 “库娜小姐,这是——?” 一旁的菲立欧按住自己的额头,库娜随即绷紧了脸。 在她成了少女的人质时,菲立欧所说的谎言,到现在似乎还留有影响。 库娜叹了口气。 “我没有怀孕——那是菲立欧大人为了避免我受到伤害而说的谎。” 库娜用力地否认着,像是要说给周围的卫兵听见一般。 高司教似乎也察觉到了,微笑着把视线转回前方。 少女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红着脸低下了头。 库娜看了她的样子,不禁苦笑起来。 真是个可爱、让人无法讨厌的女孩。 从今以后,这女孩还要多花一些时间学习关于这世界的事,而库娜则是被神师委托担任她的教师。 因为她还有施疗师的职务在身,曾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若是诊疗的任务,她一定会亳不犹豫地答应……虽然这是特殊状况,但当老师又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不过,在跟少女对话过后,她开始觉得这份老师的工作也不坏。在身为人质时虽然觉得她有点粗暴,但像这样接触过后,就觉得她只是个非常平凡的乖巧少女。 丽莎琳娜靠近库娜身边。 “呃、呃,对不起,虽然那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你的身材明明纤细又漂亮,但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真对不起!” 她道歉的声音给人真挚而诚实的感觉。 库娜微笑着。光听这句话,就知道她是个温柔的人。 据说她是异世界的人…… 即使如此,这件事也不会有所影响,她觉得应该可以跟少女处得很好。 佛尔南神殿周围的神域之街上住着许多人。 其中虽然也有神殿的相关人士及其家属.但多数是跟这国家没什么两样的一般人民。 在神殿生产之辉行所带来的经济效果下,神域之街大致上是丰饶而活力充沛的,神殿也是地方上的一大据点,许多交易商人们会顺路一游,还有前来参拜的信众也络绎不绝。 结果,街道因川流不息的人潮而蓬勃发展,至今仍每天都在持续变化中。 街道一隅,小巷里难以引入注目的角落,有家连招牌都很小的便宜酒铺。 酒铺周围有许多不甚富足的人们的居所,不论日夜都很少有人走动。 在这人烟罕至之处,有个穿着微脏长袍的女子快步地走着。 女子擅自打开挂着准备中告示牌的酒铺大门,踏进微暗的店 内。 店内响起老人沙哑的声音。 “还没开门做生意哪!大白天的就要喝酒啊?晚上再来吧!” 女子笑笑地回应。 “别这么说嘛!给我一杯牛奶总行了吧?” 老人依旧未露面。 “这里只有做菜用的牛奶。” “那就行了。” “要是给你喝,今晚就不能煮饭了。” “那我什么都不喝了。” 西瓦娜脱下帽子,坐在柜台前。 过了一会,老人缓缓地自厨房内现身,把装有牛奶的杯子放在桌上。 “喝完这杯就回去吧!小姐。” 他冷淡地嘟嚷道。 西瓦娜边把杯子凑近唇边,边低声对老人说。 “昨天那两个人已经平安回到神殿了!那个跟神殿骑士打架的男人,听说是阿尔谢夫的四王子,原来王室中也有危险人物啊!” 西瓦娜以毫不客气的口气如此说道。老人以几乎看不出来的幅度轻轻点头。 “我听说了。对手好像是里卡德,那家伙很会记仇的!” “对手可是王室的人,哪那么简单就有机会报复。比起这个—— 西瓦娜自长袍怀中取出纸片。 “高司教有传言来,本国的人似乎有了动作。” “来得正是时候。我这里昨晚也接到别处来的相同联络。还不知道目的为何,但使者似乎是为了急事来的。” 老人看着接过来的纸片,没什么兴趣似地说道。 “不过啊,卡西那多这小于也当上‘司教大人’啦,时代真是变了,就算他是库格家的少爷,不过也才二十六七岁吧7” 神殿的排序自最下层之见习神官学士起,向上则依序是神官、司祭、司教,大司教。虽然并非没有其他特殊立场,但大致分为这五个阶层。担任司教一职后,就已是身处关系到神殿运作的高层。 “是二十六岁,不过,我想你叫他小子是有危险的,他似乎相当精明能干。” “哦?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不,我只是听人谣传。” 西瓦娜笑笑地岔开话题。 在弄清楚这一行人的目的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先隐藏自己的行踪比较好,我也会暂时消失一阵子。” 她把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 酒铺的老人点点头。 “小姐毕竟还是必须常常出来露面,这样也比较危险吧?” “还好啦,谢谢你的招待。” 西瓦娜站起身来,离开了还在准备中的酒铺。 酒铺的老人在她身后出声问道。 “小姐,昨晚跟骑士打架的,是名叫菲立欧的王子吗?” “咦?” 西瓦娜只转过头。 “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是个孩子。” 西瓦娜立刻回答。 “有个女孩毫无防备地睡在身边,他也完全不会出手。与其说是绅士,不如说是太过年轻,简单来说就是太嫩了。” “那孩于好像就是‘那个’威士托的爱徒喔!” 西瓦娜被这名丰吓了一跳,老人继续说道。 “这是我从王都的伙伴那里听来的——那个‘剑圣’威士托不知 为何收了四王子为徒,每天教他剑术,贵族似乎都加以嘲笑。身为四王子,是无缘继承王位的,那位王子也没有母方家的人可以做后盾,而且连王室和其他侧室也对他疏远。仔细想想,要拍马屁也是找错对象啦!” 老人边收拾杯子边说。 “该说威士托是怪癖、同情,还是——不论如何,既然是‘那个人’看中的男人,加以信任也似乎未尝不可。你还是别把他当个孩子会比较好。” 西瓦娜浮现微笑。 “这样啊——他是威士托的……不过,我应该没机会再见到他了。‘那个人’对我们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人物。” 西瓦娜只抛下这句话,就离开了酒铺。 白天的日照虽强,但酒铺前正好有巨大御柱所制造的阴影。 西瓦娜边以风帽遮脸,边抬头看着那柱子—— 那柱子的高度接近云端,自远古起就飘浮在那里。其间陆续生产包含了不可思议力量的辉石,直到现在仍然持续着。 司地的佛尔南辉石可让土壤肥沃。 司水的涅迪亚辉石可净化水质。 司火的札卡多辉石可强化火力. 司风的加鲁尼耶辉石则可召唤风。 不同的辉石各有相异的用法,但主要用于农耕、净水、制铁以及动力源。辉石的力量并不是永续的,石头本身也会因使用而愈来愈小,最后化成粉末而消失。因此,生产石头的神殿也得以受益。 这些被以高价交易的辉石,为神殿的生命线,同时也是这个世界的生命线.而要灵活使用辉石,则少不了夏吉尔人的协助。 他们有某种人类所没有的特殊感觉器官,这种感觉器官可以察觉御柱的异状,或是在检测辉石品质时发挥功用。 数量远不及人类的他们,主要是住在中央的威塔神殿周围。佛尔南神殿也以高司教为首,住有二百名左右的夏吉尔人。 西瓦娜跟这些族人的关系良好。夏吉尔人比起人类更为温和良 善,几乎所有成员都有一颗纯洁的心。 一般说来,他们的欲望极少。他们因没有性欲而不会使种族繁 盛,因没有金钱欲望而高风亮节,因没有支配欲而可消除他人的戒 心。 他们的食欲也很小,只摄取维持生命所必须最低限度的水果或蔬菜,因此每个人的体型几乎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虽然外表看起来像蛇,但他们不吃肉食——并非绝对不能吃,而是他们自己讨厌肉食,他们喜欢苹果之类的食物,但这并不表示对此有过度的执着。 要说对什么有强烈的欲望——那只有渴望保护同伴,永远抱着一颗博爱的心与人类接触。 他们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有史以来,他们对待人类就像其祖父母一样地温柔。 确实有人讨厌这样的他们,但是西瓦娜与其相信人类,更宁可信赖他们。 酒铺的老人也这么认为。 有点可惜的是,几天后将以使者身份来访的卡西那多司教,并不是这么想。 身为神殿人的他,与夏吉尔人绝非敌对的关系。然而——他想要将夏吉尔人所拥有的知识及人们的信赖,利用在自己的野心上。而夏吉尔人则是站在想要阻止他这样做的立场。 ——他们是不太受欢迎的客人。 西瓦娜一边摸索着藏身之处,一边独自走在神域之街。 那是在有关少女的诸多事宜大致底定之后—— 菲立欧回到自己的寝室,等着他的是艾略特的说教。 在听了一大堆怨言之后,菲立欧精疲力尽地垂下肩膀。 “……我完全了解了,是我不对……” 菲立欧以完全没力的声音嘟嚷着。 “所以你就饶了我吧!” 看到菲立欧认错,艾略特报以软弱的笑容。 “那可不行。请菲立欧大人利用这个机会,把神殿的内规全都背下来。别担心,不会很多啦!信徒用、神宫用加上司祭用的,总共大约三册吧!” 表情虽然温柔,所说的话却是相当严格。这位年方十三岁的少年神官,这次像是真的气到忍无可忍了。 “至少把内规记下来,今后您也就会了解自己的立场了。” “……不要这么说嘛!好像我是个不明白自己立场的笨蛋一样。” “若您明白自己的立场,还跟神殿骑士打起来,那要不是笨蛋.就‘危险分子’啦。” 艾略特的话让菲立欧无言以对。 “好,那就从明天开始背吧!幸好您大致上算是没事,时间很多。” “可是你看,就快到圣祭的时期了,你应该也会很忙吧——” “不,我虽然不在,但晚上会来进行考试,所以请菲立欧大人利用白天背下来.” “……艾略特,你真的在生气啊?” 他想起在西瓦挪面前擅自借用艾略特之名的事,所以这样问道. 艾略特稚气未消的脸庞,浮现慈悲的微笑。 “我哪有生气,菲立欧大人您没事,我可是打从心底开心,绝对没有在心底胡思乱想些失礼的事。像是最好是您断了条手臂、得个教训之类的啦。不懂人家的心情、早上才慢吞吞地回来、真是大牌得可以啦。或是咒骂‘这个笨蛋至少也想想自己的立场吧!’之类的。” “……艾略特,你好可怕哦——” 菲立欧稍微绷紧了脸。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竟然这么露骨地放狠话,这也是很难得的事。 艾略特这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非常抱歉,菲立欧大人,我刚刚是开玩笑的。” 大概是为了道歉,他又鞠了一躬。 “说真的,您没事实在是太好了。不过,考虑到与阿尔谢夫的关系,菲立欧大人您这次的行动确实有点问题。也许您是不得已的.但您背负着‘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招牌,请别忘了这个立场。这也许是有点沉重、让人郁闷的招牌——但神殿诸位是透过菲立欧大人看着这块招牌,请您千万要自重。” 听了艾略特真挚的告白,菲立欧深深地点头。 “……嗯,我明白了,对不起。” 听到菲立欧的道歉,艾略特却叹了口气。 “不过。要是再发生相同的事,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再做出同样的举动吧——” 菲立欧也只有苦笑。 虽然他也打算想出更好的处理方法,不过,到现在他还是无法接受神殿骑士的做法。 那个名叫里卡德的男人,当时想要切断少女的脚筋。以那个少女来说,那种程度的伤应该可以很快痊愈。但即使如此,菲立欧却不能袖手旁观。 办公室的门轻轻地响起。 “请问——菲立欧,可以打扰一下吗?” 是那个少女——丽莎琳娜的声音。她似乎有点紧张,声音是僵硬的。 “嗯,请进。” 菲立欧以轻松的声音答道。 艾略特一打开门,门外就站着身穿神官服饰的丽莎琳娜,白色长袍更能衬出她长而有光泽的黑发。 “嗯——呃……” 丽莎琳娜略微低着头,有点困惑地轮流看着艾略特和菲立欧。 菲立欧这才发现到,丽莎琳娜还不认识艾略特。 “啊,这位就是负责监督我的艾略特.雷文。虽然他很年轻,可是这里了不起的神官……艾略特,她就是丽莎琳娜……” “我知道,昨晚我已经见过了。今后请多多指教。” 艾略特正经八百地回应道。丽莎琳娜虽然因昏过去而不记得,不过在她自柱中现身时,艾略特也在场。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后,不知是不是艾略特机灵,而先离开了办公室。 艾略特一离开,菲立欧就要丽莎琳娜坐下。 但丽莎琳娜不但不坐,还突然深深地低头行礼。 “虽然这道谢来得太迟——呃,谢谢你救了我——” 抬起头来的丽莎琳娜,露出坚强的笑容。 “你是专程来道谢的?” 菲立欧瞪大了眼。 “是的。因为今早一阵混乱,白天神师大人和高司教又问了我很多事,根本找不到机会向你道谢——所以,现在——呃,你在忙吗?” 丽莎琳娜不安地问道。菲立欧报以苦笑。 “我在这里几乎没事可做,只要待在这个房间就好,所以大致上都是有空的。” 这并非开玩笑,也不是操心,因为这职务其实本来就是遭到贬谪的。 丽莎琳娜像是难以启齿般地继续说。 “我真的做了很多失礼的事,真对不起。今天白天我从雷米吉乌斯神师那里听说了,你是围绕神殿周围国家的王子——” “虽说是王子,也是四王子。” 菲立欧立刻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世界是如何,不过我们国家的四王子,不管是否存在,特别是我的情况,还有其他原因——所以我并不是什么备受尊敬的王子。” 菲立欧像是在安慰少女般说道。 他绝非自贬身价。虽然神殿里也有人对他有所误解,但这就是“现实”,菲立欧自己也丝毫没有要反抗这现实的意思。若是硬要点燃火种,那就意味着内乱即将发生,而菲立欧并没有引发火势的野心。 丽莎琳娜微微探出身子。 “不过我还是做了很失礼的事,而且还——做了不少。” “那很可爱啊!只要你没有恶意,我是不会在意的。” 菲立欧稍稍感到寂寞,说道。 “我确实是属于王室的人,但若其他人因为这样对我心生敬畏.会让我有点寂寞呢!艾略特或神殿的人们,因为有其职务或立场,在某些程度上是无能为力的,但你跟这种立场应该是无关的吧?要是你用平常的态度待我,我会比较开心跟轻松的,请不必勉强。” 菲立欧打从心底如此希望。 对昨晚才刚见面的对象拜托这种事,他也觉得很奇妙。不过,要是因为身份曝光,而态度突然转硬,那就会让人感觉不太好了。尤其是他的地位并没有实质的权力,更是如此。 他在这神殿内虽然受到崇高的待遇,但一回到王宫,立刻就成了受到排斥的人。 丽莎琳娜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你——不喜欢自己的立场吗?” 菲立欧对这个疑问报以暧昧的微笑。 “倒也不讨厌。只不过,太过拘谨跟我的个性不合,你也别太拘泥礼数才好。尊敬王族的人,都是想要利用其权威的家伙。还是你也想要利用我呢?” 菲立欧用了有点坏心眼的问法。一如所预料的,少女慌张地摇头。 “我怎么可能——” “既然这样,你就跟平常一样跟我相处就好了。反正哥哥继位之后,我就会被贬为臣籍,以后就是下级贵族的人了。” “明明是王族……还会变成‘下级’吗?” 丽莎琳娜瞪大了眼。菲立欧坦率地点点头 “是啊!我母亲的家族早就灭绝了,哥哥的母亲们又把我当作眼中钉。说是王族,也不过就是如此.” 菲立欧边笑边以极为世故的口吻说道. 丽莎琳娜好像不知该如何接话。 菲立欧很了解她的心思。要安慰对方也很怪,但又无法同意——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她似乎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孩。 为了转换气氛,菲立欧站起身,打开了通往狭窄阳台的玻璃门。其正下方有沟渠,所以吹进来的风十分凉爽。 “丽莎琳娜,到这里来。” 菲立欧要丽莎琳娜到阳台来。 此刻正是落日吋分,天空被染成淡淡的红色。 面向中庭的一侧被高耸的石壁挡住,看不见神域之街,但其上的辽阔夜空却是一览无遗。 两人倚在栏杆边,菲立欧手指着天空远处。 “坐马车往那个方向走两天,就会到达阿尔谢夫王宫。阿尔谢夫虽然不是很大的国家,但佛尔南神殿是位于它的领土内侧,所以对这地区来说,这国家是相当有存在感的。不过,这乡下地方,所以虽然说存在感,大家也都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吧!” 丽莎琳娜一直倾听着菲立欧说的话。 他以遥远的眼神继续对她说道。 “这一带是和平的土地,在大陆的其他地方似乎是战火不断,但这里一直过着悠闲的生活呢!虽然多少有些山贼或盗贼,但并不会因此动摇到整个国家。” 菲立欧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你所在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他问道。 丽莎琳娜闪过一丝阴郁的表情。 “我所在的地方——很可怕,很危险——是个不太能相信他人的地方。” 丽莎琳娜就像在回想遥远的记忆般说着。 “但它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不过,我想是在战争的影响下——社会才会变成这样,人心也变了很多。” 菲立欧窥视着她的侧脸。仰望夕阳的丽莎琳娜,眼神就像在凝视眼前所没有的某物一般。 菲立欧问了他一直很在意的事。 “你想回原本的世界去吗?” 丽莎琳娜摇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 那声音相当细微。 “倒不是一点都不想回去,有很多让我挂念的事,不过……” 丽莎琳娜过了一会儿才答道。 “要是回去过去的世界,我想我一定会马上被杀,不然就是会长期受到监禁。我知道一定会这样,所以——老实说,我并不太想回去。” 听到这样的回答,菲立欧有种无以自容的感觉。 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 “——你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菲立欧这么一问,丽莎琳娜浮现困惑般的微笑。 “高司教要我别多说,他说尽量不要说出那边世界的事——对不起。” 菲立欧点点头。 他也不想勉强她回答。就算被下了封口令,只要她想说,也会马上说给他听吧。 菲立欧又问了一件让他在意的事。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的力量,嗯——在现在的状态下也可以发挥吗?就是飞越高耸的墙壁、以人办不到的速度奔跑……” 丽莎琳娜摇摇头。 “严格说来,那并不是我的力量。确实,就算在现在的状态下,我也比一般人更可以轻松地办到,受伤也可以很快痊愈.不过——昨天我的力量,是借助道具强化这些基础的结果。” 丽莎琳娜说着露出两手戴着的手环。 “是这两个手环的力量,虽然它们也可以当作武器——但现在应该不行了吧?” “不行?为什么?” 菲立欧感到纳闷,丽莎琳娜微笑道。 “能量——呃,发挥这个手环力量必要的能量已经用完了,它叫做原料核心,在我们世界是相当贵重的物品——要是用完的话.这就只不过是个手环而已。昨天好像已经到了极限,今天早上起已经不能正式使用了。” 丽莎琳娜的声调与话语的内容相反,倒是有种安心的感觉。 菲立欧指出了这一点。 “为什么听起来你好像是松了口气呢?” “我也不明白——要是我像昨天一样浑然忘我地大吵大闹,它就变成危险物品了。不能使用也许还比较好,这里好像是个和平的世界。” 丽莎琳娜如此一说,菲立欧却感到有点不安。 再怎么少有危险的场所,她也只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以昨天的状况来说,若是她被神殿骑士们盯上了,难说哪天不会有受害的可能性。 那时不见得是由菲立欧来保护她。 不管一脸困扰的菲立欧,丽莎琳娜看着浮在空中的月亮。 变成马铃薯形状的蓝色月亮——表面有着三条直线。 “这里真的是另…个世界呢——” 丽莎琳娜以无力的声音说道。 “从我以前所在的场所也看得到月亮,不过,要比这更小,呈圆形,颜色也偏白或黄——只有浮在半空这点是相同的,但给人的印象差很多。还有……星空也没有这么漂亮。” 天空的夕阳余晖渐渐转暗,满天星斗开始绽放光芒。丽莎琳娜对这样的景色看得目不转睛。 “那月亮——虽然跟我所知道的月亮完全不同,不过非常漂亮。” 菲立欧以聊天的心情看着她的侧脸说道。 “月亮啊——快到了天空之钟响起的季节了呢!” 听到菲立欧的话,丽莎琳娜直眨眼。 “天空之钟……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在她的世界,这似乎是不存在的现象。 菲立欧以手指指着月亮. “所谓的天空之钟,就是那月亮的别名。每年一到了这个季节,宛如钟声的响声就会从天而降.倒不是月亮在呜叫,不过你看,那月亮的形状不就像钟一样吗?所以人们自古就这么说。” 丽莎琳娜纳闷着。 “钟的声响……从天而降吗?” “是啊!不知道它是如何响的,也不知道声响来自何方,不过确实听得见声响,你第一次听见吋,可能会吓一跳呢!” 菲立欧仰望着蕴含耀眼光辉的蓝色月亮。 “今年一定也快要敲响了,还有几天呢?” 菲立欧边说着边看着丽莎琳娜,她站得直直地,凝视着他。 “怎么啦?” 菲立欧微笑着问道。 丽莎琳娜的眼角有点濡湿。 菲立欧从那对眼眸中,发现了她所隐藏的不安神色。 在旁人眼中,或许她表现得很开朗坚强,但孤身来到一无所知的世界,怎么可能不会有所不安呢7 即使如此,她还是拚命掩饰住自己的不安,菲立欧只要看着这样的她,就开始想要成为支持她的力量。 丽莎琳娜断断续续说道。 “其实我是——有事想问你,才来这里的。” 菲立欧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丽莎琳娜以楚楚可怜的口吻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亲切呢?明明我们素未谋面——而且,我还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少女用手贴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吐露心事般地说道。 一时之间,菲立欧不知该说什么好。 被她这样一问,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无意对她施恩,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并没有想太多。 但是又不能随便回答这问题,对丽莎琳娜来说,连菲立欧的盛情也是让她不安的事。 菲立欧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选择适当的回话。 终于,他一边凝视着远方,一边挤出略显痛苦的声音。 “——我也不太了解为什么自己在这里,以及该做什么才好.” 声音自然而低沉。 “至少,我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而言是多余的人。不但可能会成为内乱的原因,也被一部分的同伴视为危险人物。所以呢,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是‘可以做的事’、‘想做的事’,以及‘做了也无妨的事’?” 菲立欧自嘲般地笑道。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想要多少为别人做一点事……就像现在这样,我能成为支持你的力量——” 菲立欧说到这里,丽莎琳娜轻轻低下头。 “这是我任性的理由,对不起。” 丽莎琳娜微微一笑,也摇摇头。 “不,没这回事。我觉得你果然是个好人。” 她的声音里确实有某种安心的感觉,像是很喜欢菲立欧的回 答. 丽莎琳娜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中大石的样子,把视线转向空中。 “还有,这可能很失礼,说不定我跟你是很相似的。我也……我在那边也是这样的。” 丽莎琳娜说这话的同时,肩头一震。 菲立欧马上察觉到了。 天空的另一头—— 自遥远的天上,开始响起低沉而圆滑的钟声。 起初是极为微弱的,像是拍打着的细碎波浪,渐渐加强了音量.接着就清楚地响起来…… 然后全世界都降下了钟声。 两人一起把视线转向天上的月亮。 丽莎琳娜一脸惊讶,专注地听着这声响。 菲立欧也听着这一年一度的天空钟声。 比神殿钟楼振幅还长的声响.一边震动大气,一边响彻大地。 从阳台眺望,天空转瞬间改变了颜色。 配合着大气的震动,类似极光的光带,覆盖了整片天空。 那光景——就像自透明的海底仰望纤细而柔和的光降临水面一般。 菲立欧眯起眼仰望着这光景。 丽莎琳娜只是茫然而着迷地看着这景象。 光带仅仅数秒就失去颜色,视野所及又恢复为原本的夜空。 蓝色月亮再度绽放光辉、满天星斗闪耀。 只是几瞬之间的景色变化——被这样的美景惊吓到的丽莎琳娜,依旧还茫然呆立着。 丽莎琳娜晃了一下,菲立欧慌张地从背后扶住她. “啊——对、对不起。” “还是吓到你了啊!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景象,有很多人都会错过,能在这么好的地点看到,算是运气很好呢!” 菲立欧似乎心情很好地说道。 天空之钟,以及随之而来的天空变化,是在索里达帖大陆几乎整个区域都会发生的现象。但是钟响多在夜深入静时发生。若是在白天响起,光带的光芒会被太阳光遮盖,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漂亮了。这光景虽然每年都会发生,却并非一定见得到。 ——今晚的钟,简直就是在最理想的状况下响起的。 光是因为这样,就令人心情畅快了。 过了一会,回过神的丽莎琳娜才欢叫起来。 那声音与其说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来访者”所发出的,不如说是非常有女孩味的、纯粹的欢乐之声。 那是在天空之钟响起后约四天的事。 佛尔南神殿因预计有两组人马来访,几乎是忙得不可开交。 所谓两组人马,就是来自威塔神殿的使者们,以及阿尔谢夫王室的贵客。 往年阿尔谢夫王家都有在“天空之钟”响起后到神殿礼拜的惯例。神殿与王宫之间距离不算短,所以虽然不可能当天到达,但只要没有政治方面的问题,最迟也会在两个星期内前往礼拜。 另一方面,威塔神殿使者的来访,简直就像突袭一样,结果佛尔南神殿陷入必须接连迎接两组人马的窘境。 更糟的是,举办圣祭的日期也迫在眉睫了。在圣祭期间前来神殿礼拜的信众将会激增,这期间也有许多必须进行的祭典,要花相当多工夫准备。 佛尔南神殿陷入这几年间最忙碌的混乱中。 在这混乱之中——只有菲立欧一人还是一如往常般闲着没事做。 虽然他想要帮神殿的忙,但依照内规规定,不允许“神官’’以外的人插手祭典的准备工作。 像搬运或杂役等工作虽说可以委请领曰薪的零工来做,但以菲立欧的立场,更不被允许帮忙这种事。 连艾略特都一口咬定说:“您什么都不做,就是帮最大的忙了。” 就算想练剑解解闷,神殿里也到处都是人,不太适合。而周遭的人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他一个人在练剑,也蛮格格不入的。 菲立欧在办公室闲着没事,只能憋住呵欠。 他在想自己还有没有其他嗜好—— 菲立欧的三哥对编织很拿手,这事只有随从知情。菲立欧突然 奇!书!网!w!w!w!.!q!i!s! h!u!9!9!.!c!o!m 想到,如果他有这类嗜好,这时候就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了。 不过,这种嗜好是不可以公开的。王子的兴趣是“编织”,从政治判断来说似乎不太妥当。 菲立欧伸着懒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要是艾略特在,至少可以陪菲立欧聊聊天,不过他也正为圣祭准备而忙碌。另外,丽莎琳娜现在应该正在向施疗师库娜学习一般社会常识。 她以见习神官的身份在这种殿中生活。知道来访者这事实的人极为少数,表面上,她是雷米吉乌斯朋友的女儿。她也正为适应新生活而忙碌中…… 无事可做的。就只有菲立欧。 他正迷迷糊糊地在椅子上打着盹。 “啊——请进,门没锁。” 突然间响起敲门声—— 菲立欧边打呵欠边说道。 “失礼了.菲立欧。” 听到这几天已经听惯的少女声音,菲立欧站起身来。 门开了,现身的是留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少女。 丽莎琳娜带着腼腆的微笑,一手端着盘子,上面是一套茶组与飘着甜香的烤饼干. “丽莎琳娜,你来得正好,我正无聊得不得了呢!” 菲立欧苦笑着说。丽莎琳娜浅浅一笑。 “我想也是这样。今天库娜去施疗院,不用上课。所以我就到神殿的厨房帮忙烤待客用的饼干——想让你尝尝看。” 丽莎琳娜把一种叫做克鲁思坦烤饼干放在办公室的桌上,这是用面粉做的、有着酥脆口感的小饼干,里面还加了干果实。 菲立欧拿出一片还温热的饼干放进口中,怀念的甜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嗯,很好吃哦,这是你做的吗?” 第一卷 第四章 逝者与来者 “是的,是梅雅教我的,不过大部分都是她做的就是了。” 丽莎琳娜边倒香草茶边回答。 菲立欧也听过梅雅这个名字,她是雷米吉乌斯的孙女,年纪与丽莎琳娜相仿,她也知道丽莎琳娜是来访者。 从样子观察得知,她似乎已成为丽莎琳娜的朋友。 菲立欧开心地想着,丽莎琳娜正在点一点地适应这个世界。 ——她一定也稍微有所感觉到。 “没有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在三天前,菲立欧知道了这事实。 依高司教所说,纪录上并没有来访者回到原来世界,虽然也有可能有人回去,只是没有留下纪录。依现状来说也不可能知道回去的方法,这是不争的事实。 丽莎琳娜看起来并没有很消沉的样子。 究竟是切换得很快、个性坚强,或是还没有实际感?又或者是因为对原来的世界没有任何留恋呢——她心里应该还有种种纠葛的情绪才是,至少在表面上,她在顺利地适应这个神殿。 丽莎琳娜把冒着热气的杯子送到菲立欧面前。 就在他把接过来的杯子凑到嘴边时,敲门声又再度响起—— 咚咚,声音之强,以神官来说似乎太用力了点。 “菲立欧大人,您在吗?” 一听到这粗犷的声音,菲立欧差点拿不稳手上的杯子。 他像从椅子上跳起来般起站起身,在冲去开门之前,已先高声问道:“威士托!你为什么——” 沉重的木门打开,出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巨汉。虽然他一头白发,但表情却十分年轻,充满着活力。 拥有这不可能认错堂堂仪表的,就是阿尔谢夫王宫直属骑士匠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 看到菲立欧慌乱的样子,丽莎琳娜直眨着眼。 威士托打开门,看到室内的丽莎琳娜,略为点头致意。 “您现在有访客啊?那我等会再来。” 菲立欧慌张地叫住正要转头离去的威士托。 “不,不,没关系。正好趁这个机会帮你们介绍一下——啊,在那之前——” 菲立欧慌张地想起某事,跑到门边。 他抬头看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威士托,与他正面相对。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王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他不安地问道。五十多岁的剑士笑了。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受命护卫威塔神殿来的使者,顺道过来这里而已。” 他眯起蔚蓝而澄澈的双眼,仔细端详着菲立欧。 “嗯,您果然又长高了呢。看起来很有精神,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也看起来很有精神呢!骑士团每个人都还是老样子吧?” “他们跟我的唯一优点,就是身强体壮啊!” 威士托呵呵笑道。 “我部下黛梅尔和莱纳斯迪也来了,等一下再带您去见他们吧!” 这两人都是跟菲立欧相熟的骑士团团员。 虽说是骑士,但他们不像神殿骑士那样恶名昭彰,就算因为国家长治久安,而没有什么功绩,但说到阿尔谢夫的王宫骑士团,可是盛名远播。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自年轻时即有剑圣的美誉。身为骑士团团长,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菲立欧转向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这位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也是我的剑术老师——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威士托,她是——呃,我的朋友,是在这神殿见习的神官——丽莎琳娜·耶里尼斯,是个很好的女孩。” 菲立欧简单地做了介绍。 丽莎琳娜再次向威士托行礼。 “我叫做丽莎琳娜,受到菲立欧——嗯,不少照顾。” 威士托瞪大了眼。 “菲立欧大人照顾你?” 威上托苦笑着点点头。本来,以丽莎琳娜这种身份的女孩,应该要说“承蒙照顾”才对,若她是贵族之女,刚刚那样说虽然没错,但身为王室的菲立欧照顾一位见习的神官,这在王宫并非合理之事。 威士托好像把这当做是少女因紧张而说错话,所以微笑着听过就算了,向丽莎琳娜回礼。 “这样啊!我是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是菲立欧大人的——怎么说呢,就说是心腹好了。” 听到威士托的措词,菲立欧又苦笑了。以在王宫的辈分而言,身为王室血亲的菲立欧虽然身份较高,但说到影响力跟存在感。则是远不及骑士团团长威士托。 因为威士托是相当杰出的人物,国王欣赏其剑术、并希望他为官,而他也深受骑士们信赖仰望,他的名声甚至凌驾于其上司,也就是军务卿之上。 皇太子和二王子虽然也想把威士托引进自己的派系,但他却选择了与政争无关的菲立欧。 菲立欧自己觉得威士托是抽中了一支下下签,但威士托认为,地位和名声等都是其次。 在互相打过招呼以后,威士托问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关于我所护送来的神殿使者,您已经知道了吗?” “啊?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里基本上是局外人啊!” 关于神殿使者的往来等事。并不会——告知菲立欧。 威士托稍稍压低了声音说。 “就是‘那一位’喔!” 还微微一笑。 “‘那一位’来了,菲立欧大人。虽然有公务在身,但想在非公务的场合见您一面,并吩咐我带您过去。”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说到他在威塔神殿所认识的人,想当然耳只有那一个。 “威士托,是真的吗?那家伙来了?” 虽然菲立欧知道威士托不会撒这种谎,但还是再确认一次,这实在太突然、太意外了。 “你们已经七年没见面了吧?‘那一位’现在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司祭大人了喔!你们要不要见一面呢?” 威士托笑着问。菲立欧立刻点点头。 这七年来他们偶尔会通信,但若有机会,当然希望能见面。 “那当然,他在哪里?” “是,对方在住宿的房间等您。” 听到威士托的回答,菲立欧转向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开心地微笑道。 “是你的朋友来了吧?请去跟对方见面吧!我要回厨房去了。” 似乎也看出菲立欧兴奋不已。菲立欧点点头。 “对不起,他难得来。我去去就回来——” “好,那就晚点再见面。” 丽莎琳娜向威士托和菲立欧行了礼,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威士托目送她的背影,确认她听不见后,才小声地说。 “菲立欧大人,那个姑娘是——” 菲立欧摇摇手。 “我们可没发生什么喔!威士托。她来神殿才第五天呢!目前的状况有点复杂,我也很在意,不过——算了,下次再说。” 威士托小声地说。 “那么,她是您未来的新娘候选人吗?” “我跟雷吉克二哥不一样,怎么可能会跟见面才五天的女孩有那种关系?” 菲立欧惊讶地说道。雷吉克是阿尔谢夫国王的次子,在四个兄弟中排行第二的他,生性放浪,极好女色。 威士托一脸正经。 “但是。菲立欧大人,只要有机会,会变成那样也是很自然的。菲立欧大人也到这年纪了,就算与某人见面当天就同床共枕,我也不会惊讶。当然啦,我相信如果您没喝醉,是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的。” 菲立欧不禁绷紧了脸。 威士托只是随口打个比方。但其实菲立欧跟那女孩见面当晚就已“同床共枕”,虽然她并不记得就是了。而那晚对菲立欧而言,除了困扰还是困扰。 威士托似乎误会了菲立欧表情的变化。滔滔不绝地开始说教。 “虽然雷吉克大人是太过极端了,但如果您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那也很伤脑筋,将来就算您贬为臣籍、成了贵族,还是必须延续血脉,就算现在开始物色对象也——” 菲立欧慌张地打断他的话。 “这种话等到我实际被贬为臣籍再说好了,我会考虑找对象的,总之先带我去找乌路可!让他等太久不好吧?” “啊,说得也是,那我们走吧。” 菲立欧跟着威士托走到了石造走廊。 他下了楼梯,快步走向分配给使者们使用的另一栋建筑物。 神殿之中,神官们比平常更忙绿地奔走着。在这圣祭时期,万物都活络起来。街道因来参拜与观光的游客变得更热闹,神殿也疲于接待信徒与贵族们。 对一个月前才刚来赴任的菲立欧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从内部观察圣祭。 两人边斜眼看着忙碌的神官们,边穿过中庭、往宾客使用的宿舍移动。 宿舍的厨房门口——翠绿浓密的树荫下,站着一位女神官。 她的年纪与菲立欧相仿。宛如透明的蓝色头发在发旋处扎成马尾,虽然相貌优雅,但有种英勇不凡的气质。 威士托对她行了一礼,看来在此要换人带路了。 “我就不陪您进去了,因为我想早点向神师大人致意。” “我知道了,那就晚点再聊。” 威士托向菲立欧略略行礼,又回到来吋的中庭去。 匆匆目送威士托离去后,菲立欧走向洋溢透明美丽的少女。 “我是菲立欧·阿可尔谢夫,我想见乌路可。” 少女微笑着。 ——我曾见过这微笑?菲立欧搜寻着记忆,但在他想出来前,少女已经打开了厨房的门。 “这边请,我带您过去。” 菲立欧在少女身后,保持几步的距离走着。 她的背影也让他想起什么。 少女边走边以澄澈的声音问道。 “菲立欧大人,您跟乌路可司祭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喔!恕我失礼……那你跟乌路可是什么关系呢?” 少女浅浅一笑。 “我呢——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应该可以说是‘要共度一生的人’吧!” 这句话的意思,就连迟钝的菲立欧也听得出来。 菲立欧不禁提高了声调:“乌路可的?你吗?” 少女笑眯眯地点点头。菲立欧瞪大了眼,接着又苦笑道。 “这样啊……我记得小时候的他发育比较慢,不过——那时他才九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那之后都已经过了七年了啊!” 说着说着,菲立欧也为自己的傻话笑了起来。 那时真令人怀念。 乌路可是个沉稳的少年,聪明伶俐,而且有着一颗温柔的心。 过了七年的岁月,他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 菲立欧抱着不安与期待交错的心情,跟在少女身后。 在前引导的少女,停在一间房间门前。 她连门都没敲就打开门,将菲立欧引导人内。 这里是客用房间,比起一般神官所住的房间更大,眼前有张大桌子,前面面对着阳台,寝室则在隔壁。 “乌路可,你在吗?” 菲立欧对室内叫着,但没有回音,而且房里看来空无一人。 菲立欧一头雾水地转向引导自己进来的少女。 一头蓝发的少女,带着一脸明亮的笑意转向他。 “菲立欧大人,好久不见了。” 她以愉快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困惑地凝视着少女。 “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呢,最后还是没发现啊。” 少女边以手遮住嘴笑着,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菲立欧益发混乱了。 “咦?那乌路可是……” “不记得我的脸了吗?” 少女对他微笑着。 ——不会吧——菲立欧一边这么想,一边拚命地搜索记忆。 童年时一起游玩的乌路可,明明是个少年——他记得是这样,至少他当时是如此认为。 但是,这房里除了自己与少女,没有其他人了。 菲立欧认真地凝视着少女。 那优雅的脸庞,与幼年好友的面容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他茫然地问道:“——你是乌路可吗?” “是的,菲立欧大人。” 少女听到菲立欧叫自己的名字,就开心地回答。那优美而澄澈的声音,确实跟以前乌路可的声音很相像。“菲立欧大人果然也把我当作是男生啊?” 少女——乌路可稍稍拾眼瞪着菲立欧,恶作剧般地笑着。 对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菲立欧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呃,可是——咦?” 他被搞糊涂了,不禁发出愣愣的声音。 乌路可有点羞怯地羞红了脸,菲立欧将脑中误以为是少年的乌路可回忆,重叠在那可爱的表情上,感觉十分微妙。 “我以前常被人误认为是男生,因为我的头发剪得很短,又穿着父亲的旧神官衣……而且,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有趣,才会学男生的举动。” 她稍稍歪着头,凝视着菲立欧。 “虽然久未相见,但我还以为菲立欧大人一定可以认出我来的,真是可惜。” 乌路可说着笑了起来。一副像在说“我很厉害吧?”似的,向菲立欧眨了眨一只眼睛。 菲立欧不敢置信地僵在当场。 但是,眼前有着一头蓝发的少女,确实还隐约留着幼时乌路可的面容,虽然淡淡化了点妆、很有女孩味,但他还记得她那端正的五官。 ——她确实是乌路可“要共度一生的人”没错,因为她就是乌路可本人,怎么可能分开呢? 乌路可向不发一语的菲立欧问道。 “如果我是女生,就不是菲立欧大人的朋友了吗?” “不,没这回事。” 菲立欧立刻否认,随后苦笑着用手指顺了一下头发。 “虽然没这回事——老实说,我真的吓了一跳。说认不出来也许有点奇怪——不过,就是认不出来。嗯……” 菲立欧响应着,同时也嘲笑起自己的糊涂。 幼时的乌路可确实看起来像个少年,不过那也许是她故意配合菲立欧的结果。虽然菲立欧对于她是女生非常惊讶,即使如此,她——乌路可还是他重要的好友,这是不会错的。 菲立欧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向乌路可伸出手。 “乌路可,能见到你真是开心。虽然有点惊讶,不过也就是这样而已。看到你很有元气,我就放心了。” “我也是,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轻轻地回握着菲立欧的于,那是柔细的、少女的手。 菲立欧苦笑着叹了口气。 “不过,我还是很惊讶,威士托早该先告诉我一声的——” “在这次见面之前,威士托大人好像也是一直都把我当作男生呢!” 听到乌路可的话,菲立欧忍不住笑了出来,眼前浮现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见面时,威士托大人说,来赌赌看菲立欧大人见到我时,会不会发现——不过我赌输了,都是您害的。” 乌路可笑着说,边用指尖梳理着头发,边请菲立欧坐下。 菲立欧坐下时,内心也同时埋怨着威士托。现在想起来,才发现那“找对象”的话就是威士托独特的促狭方法。 他一边感受到与再相见的乌路可之间七年的岁月,边喃喃自语。 “你已经当上司祭啦!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 “是靠父亲与姐姐的力量,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乖乖听他们的话而已。” 乌路可用稍稍寂寞的声调回答。菲立欧窥视着她的眼睛。 “现在也许是加此,不过将来你一定可以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你总有一天会当上神师的,不是吗?” 乌路可端丽的容颜浮现微笑,深深地点头. “我也是如此打算。所以一直在鞭策自己。” 菲立欧也点点头。 那是乌路可的野心。说野心听起来也许有点孩子气,不过比起梦想,又更逼真了一点。 乌路可一直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将来要做什么呢——决定了吗?” 菲立欧笑了。 “不,什么都还没决定,我真是一点都没长大啊。” “……不,我不这么想。” 乌路可以温柔的声调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明白您的心情,我也——我也觉得这样很好,不过,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的双眸突然亮了起来。 “如果您必须有所行动,我一定会从威塔神殿支持您的。不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了解彼此目的的知己身份。请您记住这件事。” “——谢谢你,乌路可。” 菲立欧微笑着。 “不过,我可不希望有这一天到来。” 菲立欧心想,自己必须有所行动的那一天,只有在国家陷入危难的时候。 若国家维持长治久安,就没有四王子出场的机会了。而菲立欧宁愿永远不需要自己出场,平安无事地终此一生。 所幸,皇太子和二王子都很健康,皇太子也已生有长子。虽然唯独三王子身体稍弱,但不久皇太子即位后,王位继承权就落到其长子手上,菲立欧的继承权应该就会变得有名无实了。 他想,这样也好,若是这个计划破局,对这个国家将是不幸的事。 乌路可心疼地看着这样想的菲立欧。 她终于犹豫地开口。 “菲立欧大人,如果——您有这种想法,我将来想请您到威塔神殿来担任神官一职。” 这提议让菲立欧大吃一惊。 乌路可充满诚意地继续说道。 “我了解王宫里的事。在七年来的通信中,我也了解您现在的立场。所以若您在王宫感到不自由——” 菲立欧举手制止她说下去,乌路可便闭上了嘴。 “谢谢你,乌路可。不过我无法当神宫,我并不相信神——” “在神殿里,像您这样的人也不少啊!” 听到乌路可率直的话,菲立欧苦笑着。 “我是这个国家王室的人。没错,我如果出家,就算身为王室也可以当神官,不过现在我没有这个打算。” “那么——将来呢?” 乌路可问道。菲立欧摇摇头。 “将来的事还不知道,不过——乌路可,若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如果有必要因此而出家,到时我也有【奇】可能这么做。但若不是为【书】了这个理由,我想我是不【网】会当神官的。倒不是因为讨厌神官,怎么说呢——” 菲立欧沉默着,找寻适当的说法。 “……我很喜欢这个国家。也许身为四王子,什么都不能做,但我想要在近处守护着它的未来,以防不测。我想这就是受人民‘奉养’的王室所应尽的责任吧!” 听到菲立欧的话,乌路可有点寂寞地笑着回答。 “果然,您一点都没变呢!那么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了。” “嗯,不过,乌路可,将来若是你遇到危险,不必有所顾虑,就通知我吧!不管是保护你或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菲立欧说着,取出挂在胸前的配饰,那是小时候乌路可送他的。 在配饰一端摇晃着的,是威塔神殿所生产的、贵重的“生命辉石”。 菲立欧一取出这个,乌路可脸上随即绽放微笑。 “我好高兴,原来您把它戴在身上。” “是啊,我很珍惜的。” 看到乌路可开心的样子,让菲立欧有点不好意思。 “每次看到这个,我就想起那时的事。我们那时都还是小孩子不过当时说过的话,我到现在都还没忘记。” 听了菲立欧的话,乌路可也点点头。 两人共度的吋光,只不过是幼时的短短一年,但这一年对菲立欧来说,密度足以左右他的生存方式。 菲立欧问乌路可。 “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还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同行者——我想,等卡西那多司教的事情办完了,就该启程回去了,也许要花一个星期左右吧!” “这段时间会很忙吗?” 乌路可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似乎难以启齿。 “不,我是因为想见到您,才硬是要求司教带我来的。所以关于卡西那多司教的事,并没有计划要我帮忙。” 菲立欧微笑道:“我在这里也是无事可做。那么,暂时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聊天了。” 乌路可笑着点点头,用比刚才更细微的声音说:“好的。” 菲立欧没发觉到,当她回答时,白皙的双颊微微地泛着红晕。 对年轻的司教卡西那多.库格来说,所谓的“信仰”就是“工具”。 这是为了说服人,保护自己,以及为了掌握权力,而可随意使用的有利工具。虽然处理时要稍加注意,但只要掌握诀窍,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出身库格家,那是代代在威塔神殿位居要职的名门。身为名门的长子,卡西那多也自年少时就顺利地平步青云,年仅二十五六岁就高升至司教之位。 他晋身之快,可说是特例。只要是家世清白人家的子女,十多岁就升至司祭者不算少见。然而“司祭”与“司教”之间有一大段距离,即使血统再优良,最早也要到二十五岁以后才能升上司教,若是能力不受到认可,往往就停留在司祭一职以终此生,卡西那多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地位,是出自“神姬”的推荐。 所谓神姬,就是整个大陆有关辉石信仰的所有象征。 整个大陆的信仰绝非只定于一宗。各神殿拥有各自的信仰,在佛尔南神殿为佛尔南教,在加鲁尼耶神殿为加鲁尼耶教,各自有着类似而不完全相同的教义,其下更因对教义的解释不同而衍生许多派别,就算是神殿的人,也无法完全掌握具全貌。 但是,这些分歧的教义和派系,共通点就是都认同“神姬”的存在。更因为如此,拥立神姬的神殿才被其他神殿称为“中央”或是“宗主”。 卡西那多就是得到神姬近卫者之信任,才早早就荣升司教。 目前他担任威塔神殿的信教监察院院士一职,简单说来,也就是谍报部的首领。 卡西那多如今正以神姬使者的身份,访问靠近边境的佛陶南神殿。 他向担任神师、名为雷米吉乌斯的老者行礼后,平安递上亲笔信,再告知自己将暂时停留此地一事。 然后——在结束行礼后,他立刻前往神殿骑士团的宿舍。 在眼前的圆桌对面,是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来访的卡西那多,先是挺直背向他行了优雅的一礼。 “好久不见了,贝里耶司祭。” 留着头乱糟糟黑发的男子,微笑着迎接卡西那多。 “好久不见,你已经高升为司教了呢!先容我向你致贺。” 贝里耶以傲慢的口气低语道。 “这样一来你就是我的上司了,那我就更拾不起头了啊!” 他改变语气,大声地嚷嚷着。 卡西那多嘴边还留着微笑,慢慢地落座。 他五官英勇而端正,受到众多女神宫的仰慕,同时也让同辈或部下们感到恐惧。而年长的司祭、司教们,则认为他是“可恨的小子”,或以“不可轻忽、精明能干的人”之眼光看待。 但是,对贝里耶这个伟岸男子而言,卡西那多最多只像个“盟友”。 在以危险暴动知名的男子面前,卡西那多也不改微笑。 “虽然我已位居高位,但并未忘记近卫时代你对我的恩惠,我了解你的希望。关于职务异动,现在正在调整中,请你再等一下。” “嗯,我很期待呢!” 骑士团团长贝里耶的措词看似无礼,其实包含了亲密与敬畏主意。 卡西那多对此感到满足。贝里耶的措词虽然不佳,但他确实很赏识卡西那多。 先切入正题的是贝里耶。 “我看了你的信,虽然不太明白——确实这里有奇怪的人,虽然没做什么事,但是却偷偷摸摸地四处刺探,我本来还以为那些一定都是你的间谍呢!” 贝里耶边扬起下巴边说道。 “嗯。其中应该也有我的手下,不过那是为了探查‘他们’的动向喔!” 卡西那多低声道。 “嫌犯的名字就像在信上提到的,他牵涉在内是错不了,这是由威塔神殿抓到的人口中逼问出来的。不过——没有相关证据,连目的也完全不知道。” “要说目的,我倒是知道。” 贝里耶轻声回应道。卡西那多皱起眉头。 “他们是为了他人而行动的,所以这也是‘为了他人’吧?不过——却不是‘为了掌权者’,这才是大问题。对你们来说呢?” 卡西那多点点头。 “原来如此——是‘为了他人’啊,也许因为这太简单了,才会变成盲点。我还在想会不会有更多内幕呢!”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是个谋略家,这世上有许多家伙可是为了无聊到难以置信的事情丢掉性命的,就我所知,‘那个’也是这样的呢!” 贝里耶淡淡地笑了。 “不过,民众最没办法的就是这个了——这太容易获得人心,要是走错一步,如你所担心的,那就会变成‘火种’了吧!” “是的,我是打算在引发大火之前,就把它扑灭……” 卡西那多边叹气边说道。 “不过,我光是对付北边与西边的火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南边的内乱也还没解决。要是连东边也不平静,整个大陆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了。不论如何,就算赌上威塔神殿的权威,也一定要避免让神殿卷入战争的事态才行!” “我倒是很喜欢战争呢!” 贝里耶嘲弄似地说道。 “不过,我也明白你所说的,我会帮你。相对地,你也要让我到前线去——” “我明白,我会继续疏通军部的,只是这要花点时间才行。” 卡西那多以几乎要把贝里耶看穿的眼神看着他。 “贝里耶司祭,只要想到你‘以前所做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豪气干云的贝里耶一瞬间也全身僵硬—— “嗯,大概吧!” 贝里耶苦笑着抓抓头。 贝里耶曾经无视于某司教的命令,擅自出动部队。其后还殴打了怪罪他的上司司教,结果遭到被贬职的下场。 卡西那多站起身来。 “我会先搜集情报,再等待时机。毕竟这对手若是用正面攻击,还是有点麻烦……” “我知道了,如有必要,你尽管动用这些骑士,不必客气。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帮你护卫。” “我虽然会动用骑士们,但护卫就不用了。因为我要是与你太过接近,可能也会引来佛而南神殿方面的警觉。” “没错。” 卡西那多离开满脸笑意的贝里耶,走出神殿骑士的宿舍。 宿舍外有心腹的女司祭在等着他—— 她年方二十二岁,还很年轻。这美貌的司祭摆动着栗色的秀发,看了卡西那多一眼:“事情都谈完了吗?” “嗯。维尔吉妮,我可能要暂时留在这神殿,你就说理由是想观摩一下圣祭吧!叫那些派到街上的人快点报告。还有,绝对不要被抓到把柄——” 名叫维尔吉妮·拉堤亚思的司祭,轻轻行了一礼,接受他的指示。 她是卡西那多的远亲,负责辅佐他的工作。相当能干,所以卡西那多也视她为秘书。 “那接下来的预定计划呢?” “今天只有雷米吉乌斯邀请的晚宴。不过,明天阿尔谢夫国王一行人会到神殿参访——既然我们在这里停留,就有必要向其致意。” “阿尔谢夫国王?” 卡西那多觉得很奇怪,国王总不可能是亲自来见我们这些人的吧? “是的,天空之钟响起后,国王会在几天内亲自前往神殿参拜,这是惯例。迎接他们的准备工作与圣祭的准备工作重叠,神殿的诸位也变得极为忙碌……” 维尔吉妮以冷静而透澈的声音做出事务性的回答。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国王亲自前往神殿,也可以证明神殿的权威.佛尔南神殿与周围国家之间的关系据说还不错,由此例可窥见一般。 卡西那多一边漫步在石造走廊,一边透过镶嵌的窗户眺望太空。 纯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卡西那多淡淡地笑了. 卡西那多不久后,就要在这晴朗的神殿降下雨水——降下猜疑、失望与困惑的雨,以得到他所希望的结果。 目前还没有必要着急,必须先掌握神殿与城镇的内幕,再伺机演练对策。 卡西那多渴求的是力量。 有许多人对这种行为感到不快——为了击溃其势力之一,卡西那多来到这神殿,这一切都是既定的布局。 既然来到这里,他就不打算空手而返。 卡西那多眼中蕴藏着危险的光辉,漫步在走廊。 天生之钟响起后第五天—— 阿尔谢夫国王一行人在这天下午抵达了佛尔南神殿。 菲立欧为了迎接父王一行人,在神殿入口附近等待着。 从王宫到神殿的路程,以马车缓慢行进大约需要两天。若考虑到旅行的准备工作,一行人可说是到得早了. 菲立欧的父亲拉巴斯丹王是一位瘦瘦高高、面容温和的国王。虽然他才五十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脸上皱纹很深,整体看起来苍老无力。 虽然他一副穷酸相,却是个善良的君王,即使有点懦弱,但因为处事公正、思虑周全,深受臣子的信赖。 走在他斜后方的皇太子——维恩王子,面貌跟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但个性则是像母亲—— 也就是猜疑心重、以身为皇族而自傲,看不起其他人,而这种个性也表现在表情上,所以他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老,但那却跟他父亲的意义不同。他年方二十,比菲立欧的年纪要大上一截,已经娶妻,若是拉巴斯丹王引退,已确定他会立刻登上王位。 菲立欧跪在神殿的宽广人口,低着头迎接父亲与兄长。 四周有其他神官恭敬地随侍,菲立欧身旁还有骑士团团长威士托。 从门口引导国王入内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在菲立欧面前停下脚步。 父亲拉巴斯丹王的声音在菲立欧头顶响起。 “菲立欧吗?你在这里生活这习惯吗?” 听到这温和的声音,菲立欧保持跪姿、低着头回答。 “是的。神殿的诸位都对我很好。” “是吗?” 国王从容地点点头,把视线移向威士托。 “威士托,护送使者前来,辛苦你了。” “是。” 这五十多岁的剑士以粗犷的声音简短响应。也没有抬起头,这是对国王的应对方式。 兄长维恩没有对菲立欧和威士托说一句话,就经过他们面前。 菲立欧甚至不曾跟他说过话,因为维恩对他“视若无睹”,且维恩对偏袒菲立欧的威士托印象也不是很好。 维恩讨厌菲立欧的理由,也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身为正妃的她是嫉妒心极强的人,讨厌其他侧室。特别是菲立欧年轻貌美的母亲,更被她视为眼中钉。就连其子菲立欧,正妃也继续以凶恶的态度相待。 兄长确实继承了母亲这种气质。 听着国王一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菲立欧依然跪着。 不久,周遭的人都纷纷站起身来。 威士托向菲立欧伸出手。“菲立欧大人,我们也走吧!” “好。” 菲立欧点点头,扶着威士托的手站了起来。 “我还是不习惯这种气氛哪!” [奇^书^网][q i].[s h u][9 9].[co m ] “我也对这种事不行。” 威士托笑着说道。 国王一行人走向与御柱相接的祭殿,那是几天前丽莎琳娜现身的房间。 威士托俯视着菲立欧,小声地说。 “我会直接前往护卫国王,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办呢?” “在参拜结束前我都会陪着你,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好做。” 菲立欧答道。 乌路可身为来自威塔神殿的使者,预计将参与国王的参拜,在典礼结束之前,菲立欧也无法与她见面,至于丽莎琳娜,现在也正接受库娜的授课。 菲立欧环顾四周,找到了跟随着国王行列的乌路可背影。 走在她几步之前的,似乎是跟她一起从威塔神殿来的两位神官。 两人都很年轻—— 一位是眼神相当锐利的青年,另一位则是给人冷静印象的女子,两位让人觉得都很符合中央神官高洁的感觉,同时也予人难以亲近之感。很明显地,他们跟被视为乡下的佛尔南神殿神宫们格格不入。 菲立欧想起从乌路可那里听过的两人名字,男的名叫卡西那多·库格,女的是维尔吉妮·拉堤亚思。 库格这个姓氏,就连不通晓政情的菲立欧也曾耳闻——这个家族世世代代位居威塔神殿要职,在历代的威塔神师中,也有许多人是出身于此家族。 这位年纪轻轻就当上司教,名叫卡西那多的青年,不愧为其家族的菁英,举止英姿飒爽,让人一看就觉得相当精明能干。 菲立欧、威士托及其部下,就跟在行列的后面。 菲立欧身旁与他相熟的骑士,悄悄地在他耳边说。 “我们的皇太子还是老样子,我一想到‘那个人’要当下一任国王,还真是‘害怕’啊!” 莱纳斯迪,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骑士,夸张地耸耸肩说道。他是个中等身材、没有特别引入注目之处、一头金色短发的青年。他自年少时就是骑士团团员,跟菲立欧也认识很久了,虽然脸蛋还给人不太可靠的印象,但他也是威上托的爱将之一。 “喂!莱纳斯迪,你这么说对王室太失礼了.” 一位女骑士责骂莱纳斯迪的多嘴,轻轻地给了他一拳。头上挨了一记的莱纳斯迪,以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同辈的女骑士。 这位是轮廓紧实、身材纤细的女孩,有着光亮而微黑的肌肤和南方血统。 她那漆黑、且剪得短短的头发与微黑的肌肤相当调和。其容貌具有种温柔的美。让人联想到山鹿. “黛梅尔也真是的,你上次不是也才发过一样的牢骚吗?” “……我是说你要看场合说话,这里可不是便宜的酒铺。” 女骑士黛梅尔压低声音说道,又轻轻打了莱纳斯迪一下,狠狠地看了看周围。一同护卫使者的其他骑士,包含威士托在内,都笑嘻嘻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而神宫们则似乎听不到。 菲立欧对着这两个他所熟识的骑士苦笑,也小声地说。 “莱纳斯迪,要是被听到,你就惨了,会影响到你的升迁喔!” “反正我们是平民出身,能升到什么位阶,大家都心里有数啦。” 莱纳斯迪回答:“第一,要是突然升了好几级,就会变得跟团长一样辛苦。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尽量活得轻松自在。为了达成这神圣而崇高的目标,我什么苦都可以吃喔!” 他挺着胸说道。 女骑士黛梅尔嗤之以鼻。 “你这个笨蛋,总有一天会因为不敬罪被处刑的。” 听到女骑士的毒舌,莱纳斯迪耸耸肩。 “我这是戏谑的反骨精神,你不懂吗?” “你这叫墙头草的利己主义吧。” 莱纳斯迪被黛梅尔说得无言以对,只好朝菲立欧苦笑。菲立欧看到他一脸“好可怕哦!”的表情,也只能报以苦笑。 莱纳斯迪与黛梅尔总是如此说说笑笑。两人在骑士之间都是数一数二的实力派,说他们是辅佐团长威士托的年轻左右手也不为过。 菲立欧等人跟着国王一行人登上神殿的楼梯——与飘浮空中御柱相接的祭殿,就位于神殿的四楼。 神官或骑士们人多留在走廊,只有菲立欧与威士托进入祭殿中。 没有窗户的祭殿,在白天也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有许多烛台并列,迎接国王的参拜。 菲立欧再次感受到这祭殿的宽广,以面积来说,似乎可以容纳一整栋贵族的居所。 在司祭们的围绕下,穿着长衣的国王与皇太子,慢慢地走向御柱。这被蜡烛所照耀的光景虽是每年的惯例,却仍有着庄严的气氛。 菲立欧静静地在后头守护这光景。 父亲及兄弟总是这种祭典的主角,虽然幼时他也曾觉得自己被疏远了,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他明白,前方的两人与他虽然有血缘上的联系,但所住的世界却是完全不同。 也许这差距不如贵族与平民来得大,但两者之间的鸿沟,也并非靠他自已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填平的. 身旁的威士托,悄悄地把手放在菲立欧的肩膀上。 菲立欧什么放都没说。 突然间—— 映入他眼帘的烛台之火,像是起了变化。菲立欧轻轻揉揉眼睛,重新确认微暗室内的状况。 烛台之火因微微的风而晃动,将国王等人的脸照成橙色。 菲立欧透过烛火凝视着御柱。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在烛台的橙色光辉中,似乎又混杂着其他光芒,让人有种不协调感。 他肩上威士托的手,稍微用了力。 菲立欧再次定睛凝望。那是极微小的变化—— 御柱的中央附近,也就是国王与皇太子正要接近的正面,有块模糊而淡薄的光影。虽然因烛台的灯火快消失而看不太清楚,但若是仔细看,那一带的颜色确实与柱子其他部分不同。 菲立欧身子突然变得僵硬。 那渺小而微弱的光芒,看起来正一点一点向“这边”靠近。 国王等人身旁还有高·夏尔帕司教,这位高司教突然把眼光从国王身上移开,转往柱子。 菲立欧感觉背上冒出讨厌的汗水。 “菲立欧大人——是我多心吗?柱子的颜色——” 威士托小声地说道。 高司教举起一只手,正要制止国王,就在这时—— 御柱起了异常的变化。 维恩·阿尔谢夫是阿尔谢夫国王拉巴斯丹的长子。 他自幼即被视为皇太子养育,身负母亲、亲戚及身边官僚们的期待,如今已届而立之年。 父亲拉巴斯丹已经表示了即将退隐的意愿。 不只阿尔谢夫,很少国家的国王会在位至终老,大多是到某个年龄,就会把王座让给后嗣。 这虽然也出自避免无谓王位争夺战的智慧,但拉巴斯丹王年方五十多岁,要退隐也太早了。 他并非身患某种疾病,当他说出想让位时,维恩的感想是怀疑大于喜悦。 当维恩询问原因时,拉巴斯丹回答。 “我当国王已经累了。” 这让维恩相当愤慨,虽然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也未免太没出息了。同时,他也觉得不能把国家交给这么软弱的父王。 虽然退位的日期尚未确定,但等这次参拜过后,回到王宫就会详加讨论。 维恩来到这神殿,看到弟弟跪着迎接,他是阿尔谢夫的四王子,但维恩并没有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菲立欧诞生时,维恩已到了懂事的年龄,也很清楚这个四王子是“不受欢迎的”。 他的母亲虽然貌美,但是已式微的贵族,而且刚生产过后就香消玉陨了。 本来以她的家世而言,就不配成为国王的侧室,而且其他贵族曾向她求婚,国王却硬是介入,将她纳为侧室。 维恩还记得,原本个性温和的拉巴斯丹王当时做出这种事,受到了许多人的责难。被横刀夺爱的贵族也拥有相当的实力,王宫气氛一度相当紧张。 身为正室的维恩之母、以及二王子、三王子的母亲们也都很生气,她们将小妾夺走国王宠爱的嫉妒,转向了生下来的小孩。 维恩绝不会把这小孩当作是自己的“弟弟”——但以一个小孩来说,多少让人有点惋惜,因为他一出生就注定了遭入排斥的命运。 如今这小孩也长到十五六岁了,维恩不太确定正确年龄是多少。 等维恩正式即位后,他应该会被贬为臣籍吧! 这样也好,把他留在某处,给予适当的闲职,眼不见为净。像是这神殿的亲善特使等职,可说是最恰当的。 虽然拥有实力的威士托就有如其监护人一般,但至少若是将菲立欧贬为臣籍,他就会远离王位继承权了。 维恩来到御柱的祭坛前,心不在焉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拉巴斯月王很疼爱菲立欧,虽因顾忌正室和其他侧室而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但一有机会就会跟他说话。 父亲心中所想的,维恩也推测得出来, 维恩的个性中有猜疑心强、缺乏决断力的一面,他自己有所自知,也知道这样的个性不受父亲喜爱。 二王子雷吉克则生性极为放浪,再加上个性冷酷无情,并不受臣子喜爱。他身边全都是不忠诚、只为利益而联合之辈,完全无法期待他登基后会有健全的施政。 三王子布拉多懦弱多病,并不具有足以担任国王的资质,过着来回病床与阳台之间的生活。 而离王位理应最遥远的四王子菲立欧——继承了母亲的端丽容貌,还拥有剑圣或士托所传授的剑术。虽然尚显得稚气,但也曰渐成长,可看出相当具有可以成为国王的资质。 最近他已到了懂事的年纪,也慢慢地开始吸引了一部分家臣的注意。因此母亲们害怕他受到臣子的信赖仰望,而特意把他赶出王宫,让他担任亲善特使。 他能成长成今天的样子,很明显是出自威士托的教导。 如果他继续这样吸引家臣们,并以其力量为后盾而觊觎王位……这么一想,维恩就感到不寒而栗。 父亲说不定在心中也是如此期盼的,但要是以拙劣的方式进行,就有可能使国土分裂。 虽然父亲嘴上不说,但他一定是有监于以上几点,才会这么早就开始考虑退位。 维恩认为,在菲立欧长大成人、成为危险的火种之前,有必要以国王的身份完成坚如盘石的体制。而且必须封锁菲立欧,以绝内乱之忧。 维恩跟在父亲身后,站在御柱之前。 在烛台之森照耀下的佛尔南神殿御柱,散发着类似黑曜石的光。 这柱子虽位于阿尔谢夫领土内,但并非为阿尔谢夫所有,是由拥有自治权的佛尔南神殿管理,透过贸易商人们将辉石流通至大陆各国。/../ 阿尔谢夫在购买辉石方面受到优惠待遇,对国家来说,这是相当重要的权利之一。’ 因此在维恩眼里的御柱,与其说是“神圣之物”,不如说只不过是一棵摇钱树。 这棵摇钱树泛着黑色光芒的表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看起来像是散发着极淡的光芒。 维恩以为那是反映烛台的光才会如此,并没有特别在意。 但是,身边的夏吉尔人司教则有了点反应。 “——这是——” 司教以清澈而微小的声音说着,举起一只宽松长袖包覆的手,想要制止国王与维恩。 就在那之后—— 位于正面的柱于一部分变得透明。映出某种庞然巨物的影子。 维恩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在瞬间判断下往后退。 “某物”从柱中飞跃而出。 这“某物”一出现,眼前的拉巴斯丹王随即颓然倒下,下一瞬间,“那个”便向维恩逼近。 维恩首当其冲地面对着速度快如野兽的“那个”。 他很像人—— 他的头上戴着开有眼鼻、类似南瓜的东西,极为细长的手脚弯成奇怪的形状,飞跃而来,他手边发光的某物,遮蔽了维恩的视线—— 然后维恩什么都看不见,那一瞬间之后,所有的思考都中断了。 “陛下!殿下!” 雷米吉乌斯宛如惨叫般的声音大大地响彻祭殿。 对这从柱中飞跃出来的某人,菲立欧很快反应过来,当他正要奔上前去,这某人已经从国王和皇太子身旁跑开。 烛台照耀的祭殿中——皇太子眼部以上的头盖自头部分离、飞舞在空中。 血与脑浆四溅,神官们大声地惨叫。 比皇太子先倒地的国王尚还生死未卜,菲立欧立即拔出腰间的突刺剑,奔向这突然出手袭击的家伙。 这男人头上嵌着类似南瓜的绿色头套,配上极度纤长的手脚,形成头部特大的剪影。 他的手上没有武器,但确实有某物切开了皇太子的头,那是足以将头盖骨一分为二,锐利得不可思议的“某物”。 袭击者接着攻击的,是附近的神官。 几个司祭就成了那看不见刀刃下的牺牲品。 几个头颅一起在空中飞舞,嘴巴犹自张成惨叫的形状,简直就像只是在丢石头或什么般,几个人头咚咚落地。 菲立欧激愤不已。 他以跟附近烛台灯火消失的相同速度穿过微暗之中,以突刺剑剑尖向南瓜头刺去。 这是尽全力的一击,被对方以野兽般的动作闪过。 南瓜头的脸上刻有眼鼻和嘴巴,看来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 那嘲弄般的脸出现在菲立欧眼前。 菲立欧突然坐下,当场低下身来,南瓜头的手腕如疾风般自他头顶上扫过。 “菲立欧大人!” 威士托的剑伴随着充满气势的喊叫穿过其上,南瓜头为了闪避,冷不防飞至身后数公尺。 在其动线上的神宫们,头颅飞舞在空中. 就在这一瞬间,又有好几条人命殒落。 菲立欧发出近乎惨叫的呐喊。 “快逃!逃到外面去!” 留下几个腿软站不起来的人,神官们有如雪崩般地涌向出口,与正要进来的卫兵们撞个正着,一瞬间挤成一团。但也仅止是一瞬间,原本在祭殿内侧的就只有高层司祭和卫兵们而已。 神师雷米吉乌斯惊魂未定,还跌坐在地上,高司教帮助他站起身,才开始行动,乌路可与其他司祭们看到他起身后,也加快了逃跑的脚步。 菲立欧为了吸引南瓜头的注意,再次举起突刺剑冲向前。 不知南瓜头是不是料到其突刺剑的一击,又跳了开来。 正以为他消失了,他却经过远离头顶的上方,再度转回。 菲立欧转头看见稍远的南瓜头背面,他的手腕这次挥向高司教等人。 那是追也追不上的距离,菲立欧心想这次完了,威士托也因要保护菲:立欧而无法赶过去。 但是在高司教等人与南瓜头之间,还有一位阻挡者。 “你这奇怪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举着剑、以凶恶的声音大叫的,就是前面提过、名叫卡西那多的司教。他高举适合携带的突刺剑,威吓般地盯着南瓜头。 卡西那多、菲立欧与威士托,正好形成三角形、包围住南瓜头。 南瓜头迅速地环顾周围,高与雷米吉乌斯趁机冲向出口。 以室内用短枪武装的卫兵们也慢慢聚集过来。 菲立欧一边举剑刺向南瓜头,一边看着倒在视野边缘的拉巴斯丹王的身体。 倒下的烛台之火,引燃了国王的衣服,开始渐渐地燃烧起来,但是国王一点反应也没有。 在其周围,紫黑色的血水范围正在扩大。 从出血量来看——那伤势应该是来不及治疗了,或者国王已经气绝——菲立欧咬着唇,狠狠瞪着南瓜头。就算他想确认国王的伤势,要是被眼前的敌人趁虚而入,立刻便会送命。 南瓜头突然仰望天空。 卡西那多趁隙挺剑刺去,南瓜头往正上方一跳,从容不迫地避开了这一击。 他跳得非常高,飞跃到石砌的天花板附近。 菲立欧两眼追着他,但烛台的灯火照不到天花板,那一带是一片漆黑。 ——南瓜头没有落下。 菲立欧边警戒周围,边高声叫道。 “这么暗的地方对我们不利!全员边戒备边退到外面去!” 卫兵们对这指示有所反应,快步跑到走廊,菲立欧等人也慢慢地跟在其后。 眼界所及,国王的身体正被烈焰所包围。 虽然想救他,但又无法背负着他逃离此处,血迹的范围愈来愈大,看来这条命是没救了。 威士托咆哮着。“下来!恶徒!我要替陛下巷陛下报仇!” 灭士托变得像恶鬼般凶狠,这也是菲立欧第一次见到威士托如此狂暴。 南瓜头还未落下,他一定是贴附在天花板上,虽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法办到的就是了。 在退离神殿时,菲立欧又看到柱子隐约发出光芒。 这次的光芒极为强大。 就在转移注意力的那一瞬间,南瓜头降落在地面。 菲立欧半似跌倒般地躲开。 “咻咚”随着轻轻的落地声,南瓜头大大地张开了细长的双手。 他的手腕——嵌着一对手环,跟丽莎琳娜所戴的很相似。 手环淡淡地延伸出光芒,把南瓜头的双手完全包覆。似乎就是那光芒形成刀刃,而切掉神官们的头颅、杀掉国王和皇太子的。 从走廊赶过来的威士托属下骑士们和神殿骑士们,一起堵住了祭殿的人口。 女骑士黛梅尔发出尖锐的喊叫声。 “菲立欧大人!威士托大人!请快点来!” 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也不甘不弱地叫道。 “卡西那多,那家伙就交给我!你到外头来吧!” 贝里耶一边厉声叫道,一边冲进来。 南瓜头四处跳来眺去,退到柱子旁边。 柱子所浮现的、发出庞大光芒的身影,正好就在此时现身。 所有人都一齐紧张地看着新访客的出现。 慢慢通过柱子出来的,是让人必须仰视的巨汉。他全身包覆着类似黑色铠甲般的东西,还用类似鸟的奇妙头盔遮住了脸。 南瓜头慢慢地移动,坐到黑色巨汉的肩膀上。 巨汉的手腕抓住了南瓜头的细脚。 “轰!”随着强劲的声响,巨汉手腕一甩,被丢出的南瓜头身轻如燕地飞在空中。 位于其抛射线上的卫兵、骑士们,发出身体被砍伤的惨叫声,其中有人幸运地仅受擦伤,但有人则是被斩首。或是被斩去手臂。 南瓜头正想落在对面墙壁停下,但又有短枪来袭,便再次跳上天花板。等到其他人发现时,他已再度回到巨汉的肩上。 菲立欧再次确认状况不利,边逃出祭殿、边再次高喊。 “关上铁门,把他们关起来!趁这时候准备弓箭!” 听到这号令,卡西那多也叫道。 “神殿骑士团也准备神钢武器!‘他们’不是正常人!” 在南瓜头再次飞跃前,菲立欧等人已逃到走廊,骑士们和卫兵也合力快速地将铁门板上。 祭殿的墙壁虽然一面与御柱相接,但其正面则是厚实坚固的石孽,只要关上铁门,他们应该就不可能脱逃了。 旁边的小门,不弯腰低身是无法通过的。黑色巨汉原本就无法通过,就算南瓜头想勉强挤出来,也会当场成为枪靶。 神师雷米吉乌斯苍白着脸,伫立在走廊上。 “那、那——那到底是——” 高司教以悲痛的声音响应。 “似乎是——来访者。不过他们很明显地跟以往的来访者不同——是像野兽般危险的人——” 四周弥漫着血腥味。 卫兵们受到菲立欧稍早的指示,纷纷前去拿取弓箭,神殿骑士们也暂时消失无踪。 他们手上拥有由威塔神殿所配给的贵重“神钢”武器,这种远比铁还要强韧的金属,是神殿骑士团强大的关键。 剩下的人在威士托的指挥下,开始在铁门前布起阵来。 菲立欧边喘气边擦汗,环顾着四周。 乌路可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个发着抖、像是没能逃离成功的少女正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跑到她身边说道。 “乌路可,这里很危险,你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乌路可听到这话点了点头,但眼看着当场就要跪倒。 菲立欧慌张地扶住她轻盈的身子。 “振作一点,你不舒服吗?” “没、没事,我可以走。” 乌路可以无力的声音答道。 有那么多人在眼前被杀,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菲立欧自己也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光景而想吐,全靠一股气势在支撑。 菲立欧用两手抱起乌路可。 乌路可吓了一跳,“呀”地叫了一声, 她轻盈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乌路可,我们要快点!” 菲立欧在她耳边说道,抱紧了她,开始快步走。 他穿过四处乱窜的卫兵们和骑士们,跑下楼梯。 他经过自己房门、最后停在丽莎琳娜的房门前。 乌路可被他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菲立欧用力地敲着门,高声叫道。 “丽莎琳娜,库娜,你们在吗?” “菲立欧,我们在啊!” 马上就有了响应,那是丽莎琳娜的声音。 菲立欧放下乌路可,开门进了屋内。 库娜和丽莎琳娜正坐在张小桌子旁,一起看着一本书。 身为丽莎琳娜老师的施疗师库娜,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怎么这么惊慌?” “发生大事了,你们快点逃离这里吧,还有也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丽莎琳娜浮现困惑的表情。 “菲立欧,是什么——” 菲立欧简短地回答重点, “又有来访者通过柱子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人不由分说地就袭击大家——我父亲被杀了,还有兄长与神宫们——现在上面是太混乱,大概马上就会下达避难的指令了——” 菲立欧说话时,钟楼就敲响了通知紧急事态的警钟。 库娜和丽莎琳娜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菲立欧大人的父亲——是国、国王吗?” 库娜的声音沙哑。 丽莎琳娜也站起身来。, “来访者是——是什么样的人?请告诉我!” 菲立欧皱起眉头。 “一个是顶着南瓜头的家伙,另一个是全身包着黑色铠甲的巨汉,卫兵完全抵挡不住他们两个人。” 丽莎琳娜瞪大了眼。 “……是邦布金(注:Pumpkin,南瓜之意)和迦古伊(注:Gaegoylc石像鬼之意)。啊,啊……” 丽莎琳娜呻吟着当场跪倒。菲立欧跑到她身旁,用手扶着她的背。 “丽莎琳娜,你认识他们吗?” “他们是——是来抓我的……一定是……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 丽莎琳娜以两手遮住脸。 “……来抓你?”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问,丽莎琳娜哭丧着脸点点头。 “对不起,都是——都是我害的!” 丽莎琳娜想往外跑,菲立欧早已料到她会这么做,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腕。 “冷静点!对方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突然来袭的,要是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他们,就请你告诉我吧!” 丽莎琳娜激烈地摇着头。 “不可能的,这个世界的人不可能赢得了他们两人!” “丽莎琳娜。” 菲立欧静静地叫着她的名字,正面凝视着她的双眸。 “你只要说出你所知道的事情就好了,我现在不能让你离开这里。” 丽莎琳娜不去看他的眼睛。 “……如果他们是突然来袭的,大概就像以前的我一样,现在是处于失去自我的状态。那两个人是以镇压据点为目的,完全的实战型——因为他们应该是受到指示,要把没有持有识别证的人全都杀光——” 丽莎琳娜飞快地说着。菲立欧不解。 “……识别证?那是什么?” “可以发出特殊的电磁波——不,简单说,就是这东西可以分辨对方是不是不可杀害的伙伴。要是没有这个,他们一定会继续无差别杀人的,所以——” “所以,要是你出现的话,会变得怎样?” 菲立欧以稍稍严厉的口气问道,丽莎琳娜噤口不语。 “也没有用吧?这手环——虽然你说可以成为武器,但也说过不能用了。这个叫做邦布金的家伙,用的就是相同的东西喔!” 菲立欧用力握住丽莎琳娜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 “你快逃吧!这两个家伙就由我们来想办法——” “不可能的!既然他们来了,说不定其他人也——” 丽莎琳娜发着抖叫道。 要是还有其他宛如怪物的人出现,那就更加无法对付了。 菲立欧觉得背上冒起冷汗,握住丽莎琳娜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现在那两个人已经被关在祭殿里,那铁门不是轻易就可以打破的,周围还有弓箭兵布阵,这样还不够吗?” 丽莎琳娜点点头。库娜和乌路可则是茫然地听着菲立欧与她的对话—— “穿着黑色铠甲的——迦古伊,用弓箭是伤不了他的,另一个邦布金虽是活生生的肉体,但行动很快——虽然我记不得了,但我的伤应该就是他造成的。” 菲立欧回想起丽莎琳娜刚从御柱现身后的事,他记得她的确是腹部受伤,而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衣服里却还积蓄了大量的血。 “若是他们来到这里,其他特种部队的人也一定……菲立欧,请快逃吧!还有神殿的人……不然大家都会被杀死的!” 丽莎琳娜眼眶含泪地拚命叫道。 菲立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丽莎琳娜,镇定下来。我们已经关上铁门,把他们关在里面了,祭殿的周围是石壁,若他们出不来,过几天就会衰弱……” “不行!” 裙莎琳娜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焦躁的神色。 “铁这种东西,只要给他们时间,再多也可以破坏的。” “——啊?”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同时一声轰然巨响从楼上传来。 这时间点也未免太准了点,让一旁的库娜身子发起抖来。, “刚、刚刚的声音——” “库娜!丽莎琳娜还有她——乌路可就拜托你了!先到神殿外面——” 菲立欧只说了这些,就快步地走出去。虽然他听到留下者的制止声,但并不打算理会。 威士托等人应该还在楼上。 途中,菲立欧顺道走进自己的房间,从为数不多的行李中取出一把剑—— 那是剑柄略长、剑身细长的剑。 并非携带用的突刺剑,而是被称为“刀”、北方人所使用的剑。 刀刃纤细,容易缺损,绝对不适合与一般骑士们所使用的大剑对战。但也正因为如此,它非常锐利,若是剑术高手,甚至可以用它斩断铁器。 菲立欧所持有的这把刀,曾为威士托所使用,刀刃的部分是用“神钢”做的。即使用来劈砍铁器也不会有所缺损,以刀来说,是高尚级的利刀。 菲立欧带着这用惯了的武器,急急跑上楼。 他一跑上石阶。上面就传来震动。就算不想,也可以清楚知道发生了一场大暴动。 菲立欧在三楼与退下的卫兵人潮擦身而过。他们一边自口中发出怒吼声。一边宛如雪崩般地跑下来。 “让路!让我上去!” 菲立欧高声叫道,穿过人潮,跑上楼梯。 一上祭殿的某段阶梯,就闻到强烈的血腥味。 狭窄的走廊上,王宫骑士团以威士托为主布阵,形成夹击从门口出来之两位敌人的形势。 较靠近菲立欧这边的莱纳斯迪与黛梅尔正与黑色巨汉相斗,另一边则是威士托与南瓜头相斗。其周围满是已然气绝的骑士和卫兵的尸体。 去取神钢武器的神殿骑士们还没有回来。 威士托独自一人和南瓜头斗了个势均力敌,绝对剑无虚发,一边避开对方被光所包覆的手刀,一边再以剑反击,这时南瓜头会退开。结果两人就持续着一进退的攻防战。 威士托所施展的剑术与身形,以某种意义来说是艺术性的。昔日的剑圣即使已五十多岁,却仍宝刀未老。 南瓜头遇上威士托,实在是左支右绌。 在有窗户的明亮走廊一看,他的姿态就有如个滑稽演员。服装是丽莎琳娜曾穿过的、上下相连的长袖上衣与长裤,但脚上却穿着变形的、金属制的靴子。 另一方面。以黑色巨汉为对手的莱纳斯迪等人,也从两人变成一人一组,在狭窄走廊上反覆攻防。 黑色的巨汉很明显地动作缓慢,也没有携带武器,单纯以包裹黑色铠甲的拳头作战。其每记拳头虽然足以威吓四周的人,但就像挥动着打不到对手的榔头一样,不太具有攻击效果。 其举动给人很强烈的印象——让人感受不到知性,只是什么都不加思索地蛮干。但是,对全身都包覆坚硬铠甲的他来说,刀刃是伤不了身的,因此战士们也陷入苦战,巨汉简直就是个全身都是盾甲的男人。 菲立欧接近战场一看,铁门的门栓已被劈成两个,那肯定是出自南瓜头之手。虽然可以切断头盖骨的锐利度不算什么,但一想到铁门的厚度,恐怕已经超出削铁如泥所形容的范围了。 菲立欧跑向前去—— 他在奔跑时握住刀柄,低身穿过骑士间的间隙。 黛梅尔等人注意到他的身影,但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装作没有发现他。 莱纳斯迪吸引了巨汉的注意。他用长枪边保持距离,边逗弄着巨汉。 菲立欧趁隙飞身跃向巨汉死角的一侧,用力拔刀出鞘。 他以左手握住的刀鞘调整切人的角度,一口气转腰抽刀。 拔刀。一闪—— 菲立欧心存斩铁之意,挥下一击, 锵!瞬间响起刺耳高亢的声响,手里传来剌击的沉重触感。 菲立欧挥出一刀后,直接大大向后跃出。 挥出一击的刀,此时责任已尽,被收进了刀鞘。 确实有手感——虽然对菲立欧来说,是令人“讨厌”的手感,但他想这应该会是致命伤。 黑色铐中的巨汉,慢慢地转过来,身体不自然地摇晃,侧腹溢出鲜血。 地面一声轰然巨响,他跪倒在地。 全身包覆着黑色铠甲的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想要向菲立欧伸出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菲立欧已经不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南瓜头回过头来—— 他抛下迟迟分不出胜负的威士托,像蚱蜢般地眺着飞跃到巨汉身边。 菲立欧为了迎战,将手放在刀柄上,放低了身子。 眼前的南瓜头男子,简直就像野兽一样,他正在散发一种气息,就像那天夜晚丽莎琳娜在森林中给人的感觉一样。 然后——菲立欧突然感到杀气从南瓜头之外的方向传来。 “菲立欧大人!” 黛梅尔的惨叫声响起,菲立欧立刻向后退。 前不久脑袋所在的位置,掠过某种看不见的“某物”。 这个“某物”,在走廊的墙壁上,发出耀眼的白色闪光。 一瞬间,眼睛被闪光照得张不开眼。 菲立欧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南瓜头。接着又看向飞出“某物”的源头——祭殿的深处。 菲立欧当场身子僵硬。 那里有着这几天来看惯的“少女”身影。 同样有着纤细的身材、光亮的黑发,是跟菲立欧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菲立欧倒吸一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是——“丽莎琳娜”,那姿态就像是映照在镜子上一样。 但是,让人怀疑是否她本人,也仅仅在这一瞬间而已。 菲立欧所认识的丽莎琳娜,现在正在楼下,身穿神宫服饰。而眼前的这位少女。穿着跟初见的丽莎琳娜一样、那种上下相连的奇妙服饰。 还有一点——少女跟丽莎琳娜不同,黑发剪得短短的。 在这位少女的背后——又有几个身影从耸立的御柱出现。 菲立欧不禁绷紧了脸。看着这光景。 首先滚出来的一个人—— 那是一位娇小、不满十岁的金发少女,她跑到神似丽莎琳娜的少女身边。 下一个落到石造地板上的,是一位有着白皙肌肤、身材瘦削的青年。他的眼神不带有感情,给人宛如雕像般、极为冷漠的印象。 再接下来是体格健壮的秃头壮汉,背上背着大大的行囊。整个眼睛都被黑色板状物所覆盖,看起来就像是眼罩一样。 最后出现的是——看不见的“某物”。虽有脚步声、气息和影子,却看不见最关键的身体。也许是心理作祟吧?其周围的空间就像是在水中般地盘曲,给人那里有“某物”存在的感觉。 菲立欧发现,丽莎琳娜的预感正往不好的方向实现。 南瓜头跳了起来,可能是发现有伙伴来援助,他退出祭殿,与新人会合。 几乎与此同时,与御柱和反侧的走廊,传来大批人马的脚步声—— 那是以神钢装备加强防卫的种殿骑士团。 菲立欧慌张地阻止高声呐喊、正要冲人祭殿的团长贝里耶。 “等一下!敌人的人数增加了。” “别阻挡我,好久没遇上这么强的对手了。你想剥夺我唯一的乐趣吗?” 贝里耶在黑色铠甲下笑得十分开怀,看到他那目中无人的表情,菲立欧里欧只觉一阵凉意,当场呆住。 团长身后响起副团长里卡德的声音。 “你做的已经够了,辛苦了。” 听到他那嘲弄的声音,菲立欧身旁的黛梅尔皱起眉头。 贝里耶又以狂妄的口气说道。 “接下来由我们来帮国王陛下与皇太子报仇?” 听到这话,王宫的骑士们大大地骚动起来。 威士托大声喝止他们的嗜杂。 “不要吵!陛下的仇。由我们来报!” 威士托威猛的声音里,渗有自责与懊悔之意。不管是什么突发的状况自己理应保护的国王与皇太子,就在他眼前轻易地被杀了。他心中的沉痛,就连菲立欧也可以感受得到。 这件事必定不会就此结束。 威士托是存心对国王与皇太子见死不救的—— 菲立欧或神殿设下了暗杀国王和皇太子的陷阱—— 现在就可以预见。世上会流传这种谣言。 不过,比起今后的事,必须先对付眼前的敌人。 自柱中现身、神似丽莎琳娜的少女,以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四周。 神殿骑士们正由祭殿入口突击而入,在威士托的号令下,王宫骑士们和菲立欧也随之进入。 在敌人中,混着一位相当幼小的孩童。为了不让孩童送死,菲立欧先向他走去。他想尽可能地让她与神似丽莎琳娜的少女会合,并加以保护。这个孩子一脸胆怯看起来与他人不同。 神殿骑士们手持大量的火炬,作为临时的照明。只要有了照明,宽广的祭殿比起狭窄的走廊,更能活用人数上的优势, 然后——微暗的祭殿里,战乱就此展开。 少女感到迷惑。 这里是最初所见到的地方。 被墙壁所包围的微暗大厅,充满血腥味,无数的尸体就散落在自己脚边。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她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环顾四周。 这里有识别证的反应。 这里有同伴。 前方数十公尺——同伴一边让疲劳的身体休息,一边瞪着手举武器的少年。 少女想要支持同伴,便以手环对准少年,并抛过去一个形成的“天球”,那可以暂且牵制对方的一击。 攻击虽然被挡下,但少年如她所预料的退开了,少女趁隙飞跃到注意到她出现的同伴身边。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少女——依莉丝又再度想道。 这里可以感受到“她”的味道,她并不是凭嗅觉捕捉到。她就是“知道”。 “她”是自己的分身,她可以用宛如野兽的感觉掌握她的气息。 对——少女奉命来追捕她。追赶、寻找、捕捉——再加以杀害。她也受命在这过程中,也要杀害没有持有识别证的人。 她很清楚这就是自己肩负的使命,其他同伴们应该也一样。 她不太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只要使命没有改变,她必须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未持有识别证的人潮,一波波涌向眼前。 仔细…看,这些人别说没有携带特殊兵器,连一般的枪类都没有。敌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上阵,让依莉丝有点困惑。 不可能的——这些人是想来送死,她下了这样的结论。 回头一看,其他同伴们也穿过奇妙的墙壁,来到了这里。 依偎在自己脚边的,是有着金发、琥珀色眼睛的小孩“西亚”。 两旁是肤色白皙的贵公子“凡尼斯”与威猛无比的“穆司卡”,看不见的刺客“卡多尔”也在身边,还有距离较远的“邦布金”也已过来会合。 似乎已先投入战局的“迦古伊”,在大厅出口附近动也不动。 他是完全停止活动呢?还是受了伤、完全动弹不得呢?从远处看,实在看不出来。 先不管他的事,少女开始对付一拥而上的敌人。 自手上的手环做出叫个浮游的银球后,依莉丝将拳头大的球排成三角锥形,自眼前飞出。 跟球形成三角锥的顶点,创造出一边两公尺的三角锥空间。 敌人冲进这空间,依莉丝就发动“领域力”。 银球所形成的三角锥空间——只有在这里面,发生了伴随着耀眼白光的爆炸 这对少女而言,是极为常见的光景,而毫不知情而冲入三角锥:中的男人们,便纷纷在其中化为肉块。 惨叫声与怒吼声交错。 少女立刻重新展现银球——也就是天球。 敌人的动向有所改变,依莉丝从中看出了敌人的迷惑和恐惧。 守在两旁的同伴也开始动了。 他们也使用被赋予的力量,陆续开始屠杀眼前的敌人。 人如其名,会让被其手指抓住的部分“消失”的“凡尼斯”—— 驱使超乎人力的怪力,将抓住的对手在半空挥舞,再扔向敌人的“穆司卡”—— 还有舞动着看不见的身体切入敌阵,以剑刺人对方要害的“卡多尔”—— 他们以各自拿手的战技,确实地将袭来的敌人加以击溃。 这行为伴随着动物般的快感,在每夺走一条命时,狩猎成功的喜悦会让脑子麻痹。虽然了解这种“天性”,但还是难以抗拒这种诱惑。 天球所包围的领域爆炸,又再次让几个敌人在眼前烟消云散。 少女敷抖着身子。 在脚边的小孩西亚,则以不同的意义发着抖。幼小的她,对狩猎还是会感到恐惧。琥珀色的眼眸里泛着泪,双脚不停地发着抖。 让她同行,并不是要她协助这次任务,而是为了让她自己习惯任务。 奉命照顾她的依莉丝虽然有点不快,但她想,自己也有过跟这孩子一样幼小的时期…… 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邦布金在身后休息,虽说他是瞬间攻防的强袭要员,而欠缺持久力的类型,但想必也已经历过相当激烈的战斗。 天球的领域更为开展,又再次爆炸。在大厅中连续发生的爆炸,应该可以有效地重挫对手的战斗意志。 然而,敌人虽看起来心生胆怯,却像是豁出性命的样子,无意退散。 在依莉丝眼前,一位紫色头发的少年飞跃而出。 少女正要展开“领域”,但犹豫了一下。 少年的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某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是“她”的味道—— 少女立刻发现这件事,那是她要杀的人的味道。 她就在这附近——少女更加确定这一点。 转移到少年身上的味道虽然微弱,但那就是她的味道,绝对错不了。 要这样杀了他,还是要把他当成诱饵、先活捉他呢—— 少女经过一瞬间的疑惑后,选择了后者。 要杀随时都可以杀。当下最重要的是杀了“她”,否则就不算完成任务。眼前的少年说不定知道她在哪里。 依莉丝展开火球的领域,包围住少年四周。 她将爆发的威力调到不会杀伤他的程度。正要发动的时候—— 少年的右手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刀出鞘。 少女想以野兽般的动作避开,但少年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刀刃前锋划过她的胸口,划开了衣服,并在肌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那之后,她就发动了天球。 在她眼前,发生了威力远比之前微弱的爆炸。受到天球所做出的“领域”所阻,连爆风都没有吹到少女处。 少年当场颓然倒下。 少女的心脏因瞬间的恐惧而狂跳。 接下来。一想到要是他的刀再砍近一点点——冷汗就流个不停。 “菲立欧大人!” 怒吼声响起。 一位体格壮硕的老人以与其庞大身躯不相称的速度冲过来。少女打算在他周围放置天球。 但是——球发不出去。她焦急地往手腕一看,重要的手环已经一分为二。 依莉丝战栗了。 少年挥过来的刀。似乎层掠过她的手腕。虽然他应该不是瞄准手环而砍过来的,但要说是凑巧砍坏手环,也未免太厉害了点。 若是不能发出大球,就只能用自己的敏捷身手当作武器。 邦布金发现到她正有危险,站到前面来。 在突击而来的老战士面前,邦布金手环上所发出的光芒飞舞着。 难以置信的是。战士一边以单手边抵挡其攻击,边还以另一只手举起少年的身体。 “撤退!撤退!暂时撤退!” 那位战士以惊人的巨大音量叫道,他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但少女却无法理解。 抱着少年的老战士一退,其他战士即为其守住退路,挡在邦布金身前。 那是有着金色短发的男子,以及肤色微黑的女子。 两人起举剑刺向邦布金以牵制他,并慢慢后退。武器恐怕很原始。但其动作以战斗者而言,是相当熟练的。 环顾四周。新的尸体增加了。另外,也有人被凡尼斯的手抓住、因失去身上的部位而昏厥,也有人被穆司卡丢出、因冲击的力道而站不起来,因此伤者的人数相当多。 依莉丝在这一带找到良机。 每个人的手环力量并非能永久发挥,若是滥用会消耗能源,一旦没有补给,就无法再继续战斗下去了。 她知道“她”就潜伏在附近。 暂时脱离战线与总队会合,经过补给后再度进攻——在敌人退却的此刻,时机正好。 能发出天球的手环既然损坏,那么继续留在这里就很危险了。 依莉丝回顾自己所来的奇妙墙壁那边。 跃近一看,硬质的墙壁抗拒着少女。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少女连自己一行人是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找寻其他通道。 正面有出口,敌人虽然有点多,但只是要突围而出,并不成问题。那里恰好有迦古伊在,确定其生死后,应该就可以逃出重围了。少女吹起暗示撤退的口哨。 以穆司卡和凡尼斯为前锋,在对其气势心存畏惧的敌阵中杀出条血路。 依莉丝抱着幼小的西亚跟在他们身后,卡多尔和邦布金则在左右护卫。 出了大厅,就发现走廊上迦古伊颓然倒地,他似乎已失去意识,伤势也很重。 穆司卡轻轻抱起他的身体,却立刻放下。 ——已经死了—— 依莉丝察觉这件事,便放弃同伴的身体,在走廊奔跑,从最近的窗户飞跃而出。 她一边将手脚轻点在途中的墙壁或窗户,一边自四楼的高区落下。 怀里的西亚虽发出惨叫声,少女却沉醉在破风而下的感觉。 耳边听着身后敌人战上们的声音,少女及其伙伴们一溜烟地跑向这片不熟的土地。 总队到底在哪里呢——依莉丝也不知道。 但是,自己一行人既然出现在这里,表示总队应该就蛰伏在附近吧! 总队一得知我们撤退,应该会发出指示的信号弹吧—— 少女抱着这样的期待,向前奔去。 黑暗世界中,少年独自躺着,仰望着夜空。 看不见星星。 简直像是墨水流过般,天空的颜色漆黑一片。 (真是讨厌的天空啊——) 少年纯粹出自感官地如此想道。 这黑暗看了并不会让人的心得到舒缓,反而更添不安—— 背后有着人的气息。 虽然他想起身,身体却非常疲倦。再加上有如发烧般闷热,少年就这样躺着。 天空没有变化。 他突然想到:这是梦境吧。 “对,是梦。” 头上传来澄澈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是谁的呢——少年思考着。 “你知道‘现实’与‘梦’的分界吗?” 女于的声音响起。 “醒来时是‘现实’,睡着时是‘梦’——这是错的。就算睡着时。现实也就在身旁。只是因为自己是睡着的,所以才无法有所知觉。” 女子的声音继续说道。菲立欧茫然地听着这声音。这是重复在某处听过的话。 “那么,醒来时就是‘现实’吗?不,这也很奇怪。有人无视于现实、逃避现实,要是对现实有错觉的话,那也可以叫做梦。也就是说,不管是梦或现实,其分界也是非常暧昧的。不——可能根本就没行分界吧!所有的现实都跟梦相连,所有的梦也都跟现实相连,人虽然拥有区别两者的能力,但也可以说这两者是表里一体的。” 女子喃喃自语地说道,看着菲立欧。但菲立欧却想不起她的脸。 梦与现实——也许用这种说法会让你觉得奇怪,但我觉得,告诉你每件事都是现实、每件事都是梦,这不是也很好吗?并非说何者是梦,何者是现实。也可以谎是依个人主观,来改变现实与梦境的分界。” 女子继续自言自语。 “那么——‘这个世界’‘其他世界’的关系又是怎么样?” 女子问道,少年无法回答。 “对‘那女孩’来说,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对你来说,这里是你的世界。对‘那女孩’来说,那边是‘自己的世界’,对你来说,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那女孩”——少年被这么一说,迷惑了那么一会儿。 他突然间看向自己沉重的身体,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少女。 雪白肌肤与黑色长发的对比相当美丽,她靠在少年身上,睡得正热。 “你认为她所在的世界是另一个地方,我们为了方便,也确实是如此称呼。但是这种想法看似正确,其实有点错误。不管是这里还是那边,只要把视野放大,都是在同一个世界里,而且两者是密切相关的世界。不过——只有一点是大大的不同。” 女子叹了口气。 “那就是‘御柱’的存在——她所在的地方,只有一根御柱呢,而这里有五根。这意味着什么?追究其真理,也就是我的‘炼金术’。” 少年问道。炼金术的目的不是为了制造黄金吗? 女子笑了—— “你觉得黄金是什么呢?” 少年不懂她话中的含意,纳闷着。 “黄金就是不会生锈的金属。所谓黄金,就是对时间有超强耐力的金属。炼金木本来确实就是以‘黄金’为目的之一,其他依个人研究内容而有各种面相,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研究,都是简单以炼金术概括。只是我们所思考的正统炼金术,是为了解释‘时间流逝’的相关关系。你看,以前就有‘时间就是金钱’的说法,不是吗?” 少年分辨不出女子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时间——就是使两个世界产生关连的一个要点。现在我无法跟你说更多,就算说了你也无法理解。等那女孩跟你之间产生信赖后……那时我再继续跟你说吧!” 女子说着转过身去,依旧没有露脸。善良的银色秀发飘动着。菲立欧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 说穿了也没什么,这是前几天记忆的反刍。 “西瓦娜——这太难了,我不是很明白,你说以后要说的话,是很重要的吗?” 少年问道。女子稍微想了一下。 “对我来说。是很有兴趣的问题。” “那对她来说呢?” 女子淡淡地笑了。 “若只是要活下去,知识是不见得必要的,只要有最低限度的知识就够了。而我所研究的知识,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无用的废物。不过——” 女子离开:“我想那女孩将来可能会想知道‘这件事’。” 女子边说着边远去。 少年看着一片漆黑的天空。 胸口感受得到少女的体温。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却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虽然只是伤口很快就会复原、身体能力很强,还拥有来路不明的手环,但不会让人觉得是异质的存在。 她会哭、会笑,作为一个人,这样就很充分了。 少年边看着漆黑的夜空。边找寻着星星。 他想要光明。 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少年觉得,只要有照明的东西或是目标,那就会连接到他所追求的答案了。 在梦中,少年将视线从夜空移到沉睡中的少女。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她的身体隐隐约约地发着蓝白色光芒。 他所寻找的星星,不在遥不可及的天空——而是近在眼前。 菲立欧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睁开沉重的眼皮,所隐约看到的是阴暗房间里的天花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记忆有点模糊不清,但唯独父王与皇太子被杀害的那一瞬间,他却记得很清楚。 在那之后,他与从柱中现身的人们战斗,然后——其后的记忆就中断了。可能是受到什么攻击,昏过去了吧。 他想坐起身,身子却很沉重,菲立欧无法出力,只能重重地叹口气。 特别是胸口很沉重—— 拥有温度的某种东西,让人感觉有点热。 菲立欧将视线慢慢从天花板转向胸口,终于发现沉重和热的理由了。 黑发的少女将裹着毛毯的菲立欧当作枕头,睡得很沉。 她坐在菲立欧身旁的椅子上,只有头靠在他胸口。 环顾四周,艾略特也睡在床边。 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睡在他床边,可能是要保护他。 菲立欧在心中苦笑着没人醒着吗? ——这就表示昨天的战斗及后续处理很费事。 虽没见到乌路可、库娜还有威士托等人,但丽莎琳娜、黛梅尔等人睡在这里,大家应该也都平安吧!乌路可应该是碍于立场。才无法前来照顾他。 他也很在意雷米吉乌斯、高司教,还有其他人的安危,现在把其他人叫醒,应该可以从他们口中得知才是。 “重点在以后——” 菲立欧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 事态将会加何发展,还很难推测,但要想这样平安落幕,那是不可能的。 为了国家后继者的人选,阿尔谢夫很可能会爆发内乱。 关于国王和皇太子同时身亡,菲立欧终于有了真实感。 以现况来说,继承王位的候补人选有三位。 继承的候补并不包含菲立欧。首先是他不受到贵族们认同,而且二王子和三王子都健在,菲立欧应该表明支持哪一位,并追随他才对。 菲立欧边思考今后的事,边回想起昨天的灾难。 到底死了多少人呢——死亡的光景在脑海里扩大,让他觉得悲伤。 被杀害的人之中,应该有很多是菲立欧也见过的司祭、神宫、卫兵和骑士们。 突然遭逢祸事,菲立欧还没有悲哀的真实感受,他只觉得昨天的事,全都像场梦。 但是,国王的死和皇太子的死,都不是梦。 若是就此引发内乱,会有更多人丧生——他想要避免这点。 为此,自己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才好呢——菲立欧还不知道。 菲立欧大大地叹了口气。 可能是他肺部的起伏,让丽莎琳娜动了一下? “……嗯——” 少女发出沙哑的声音,揉揉自己的眼睛。 “早安。” 为了不吵醒艾略特等人,菲立欧小声地说道。 丽莎琳娜身子抖丁一下,眼睛睁得大大的。 “……菲立欧……?” “早安!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菲立欧微笑着说道。 从父亲、兄长还有许多人的死亡所感受到的冲击,绝对不小,只是他也确实为她及其他人的不安而松了口气。 拾起头来的丽莎琳娜双眸里蓄满了泪。 “啊……菲立欧……你醒了……太……太好了……我好不安……” 丽莎琳娜边流着泪,边浮现安心的笑容,可能是昨晚哭过了,脸颊又红又肿。 她用手压住正要起身的菲立欧。 “啊——请躺着,还不能起来。” 丽莎琳娜一边制止,一边打从心底感到安心似地凝视菲立欧。 朝阳升起。窗外开始微微透着光。 阳光照耀着少女的黑发,闪烁柔顺的光辉。 菲立欧以还不清楚的脑袋,凝视着她的姿态。 ——突然间思考到国家的前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等起床后、跟人家讨论,再仔细想想好了。 所以。现在—— 首先希望她在这世界不会不幸—— 菲立欧决定了当前的目标,对着眼前的“星星”,在心中如此立誓。 第一卷 后记 我记得去年底,当我的责任编辑提议下一奉要不要来写类似战记的奇幻作品时,我确实还发了一番牢骚。 不好意思、这只是我自己在耍耍任性。不过老实说,这并不是我很喜欢的题材不,我喜欢看这类的作品。但是看跟写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我喜欢吃荠麦面,但并不是那么喜欢做荠麦面。 再单一个例子。不管再怎么喜欢牛肉的人,要是有人说:那你自己养条小牛就好了,大概也会再三犹豫吧! 虽然有接下来方向可能会有些偏差的预感,但在经过一阵子的任性后。还是被强力说服。 就往这个方向吧!因为我本性单纯,不知不觉就说出原来是这样啊!而加以认同。最后这一年来花了一些时间,做了许多推敲研究。 刚开始,我还不太习惯,努力地写还是没被采用,再写又还是没被采用,但即使如此,还是愈战愈勇,矛盾感也随之消失了,于是就完成了这样的形式。 起初将类似奇幻文学感觉的东西纳入考虑但在经过讨论与尝试失败后,几度改变了方向,最后得以这种形式呈现。虽然经过了一番迂回曲折,总之是平安完成第一集了,实在很开心,也非常感谢一直很有毅力地鼓励我的o先生。 还有关于插画,这次请到岩崎美奈子老师帮这部作品画图,我从以前就是老师的粉丝了。百忙之中,真是感激不尽。 再来关于这个故事的世界,并不会出现龙与魔法。(大概吧!) 虽然出现最近流行的字眼炼金术,但跟一般所谓的炼金术,多少有不同的解释。 背景类似当今的欧洲,但今后未必会是如此。 虽然这世界不像植物会讲话那种奇妙的世界,但我想应该总会有些让读者说奇怪!而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例如本作所谓的辉石,是现实中也存在的矿石。但是现实中,它是种很脆弱的岩石,一碰就碎,所以并不是价格昂贵的矿石,也就是透石膏。 所以,在本作中出现的辉石,只有名称相同,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故事才正要开始 今后漫长的日子,还希望各位读者继续守候着我们。 2003年秋渡濑草一郎 第二卷 中场 森林猎人 纯蓝色的月亮正升至中天。 一个少年急步走在一片漆黑的森林小路上,要赶回位于村子尽头的家。 少年的背上背着装满了弓箭的箭筒,一手还拿着短弓,身上的轻便装束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猎人。 从与山中野兽通道相接的浓密森林尽头,传来猫头鹰的低声呜叫。 虽然有点令人不舒服,但对少年来说,那已经是日常生活中听惯了的声音——这一片森林接近村落,因此夜行性的危险猛兽也很少。多数森林里的野兽们都知道,对所谓的人类这种野兽出手,会是多么危险。 这位少年——安朱自己,也是让野兽深深畏惧的猎人。 今天他在村子里的弓箭师傅指导下,制作自己要用的箭——买现成的比较贵,但是买材料、借工具来自己做,就便宜得多了。而师傅老爹对这父母双亡的孤独少年,也一向是关照有加。 他所做的箭一部分被老爹买下,卖得的钱可做为生活费;而留下的部分则可让自己用上一阵子,现在这部份正背在自己背上。就算被熊或猩猩袭击,他也有本事边逃跑边射瞎其双眼。 在习惯之后,夜晚的森林就跟庭院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一晚对安朱而言,有一件事跟“日常生活”不同。 走在与森林相接的小路时,可以看见大树树荫下自己的家——那是位于村子最边缘、绝少有人接近的僻静之处。 由建在这种地方的自家窗口,流泄出温暖的橘色灯光。 安朱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而不是疑惑。 就在几年前,这还是很常见的光景。 在一同生活的母亲死后,安朱回家时,家里都是空无一人,所以这灯光让他想起了母亲。 就在安朱产生作梦般的错觉后,就立刻发现了—— 那站在窗边的少女身影—— 那是他所不认识的女孩,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容貌相当美丽。 有那么一会儿,安朱因惊讶而动弹不得,随后握住短弓的手加重了力道,并从箭筒抽了一支箭。虽然他无意射箭,但对方是擅自闯进他家的可疑人物,这是不会错的。 少女离开了窗边。 少年的手指穿过有光泽的黑发,按住了额头,让自己混乱的心平复下来。 ——小偷……虽然安朱心头首先浮现出这个字眼,但他很穷,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再说,对方点亮了灯、坐在屋里,不太可能是来偷东西的。 而且,对方是客人的可能性也极低,他想不到有谁会来他家,而且在窗边所看到的少女,很明显是他所不认识的人。 安朱绕到森林另一侧,无声无息地接近屋子,仿佛所面对的对手是野兽一样。 他绕到屋子后方,将耳朵贴近墙壁,透过薄薄的墙壁可以听见微弱的声音—— “……不行啊!依莉丝。GPS还是没有反应,通讯器也无法发挥作用。” 这是粗犷的男性声音。除了窗边所看见的少女之外,屋里还有其他人,但没听见所有人的声音,无法确定有几个人。 主人不在家,这几个人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安朱一边生气,一边又不知如何是好。若对方是迷了路的旅人,应该会先到村子里去吧!但这些人又不像小偷,把他们当成是有某种黑暗背景的人或许比较适合。 他虽然想回村子去叫人来,但又在意男子所说的、听不惯的单字,就姑且开始专心倾听起室内的声音。 高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少女所发出来的: “穆斯卡教授,再分解一次机器。” 这声音中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另一位男性的声音响起: “小姐,没用的。机器没有故障,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里恐怕是那——‘魔术师之轴’的另一边吧!” 听到年轻男人的澄澈声音,安朱忍住发出惊叹之声的冲动。如果有很多女生在里头,要制服她们是很轻松的,但要是其中有中年和年轻男人,而安朱只有一个人,那可就危险了。其他还有几个人——安朱敏锐的五官告诉自己——还有人没出声。 少女开口了: “可是,没人相信那种学说——” “就像以往没人相信地动说,但它也不会被推翻——这道理是一样的。就算我们不相信,也不能证明他们所说的是错的吧?虽说是‘升华中’,但小姐你也看到‘那个’了吧?虽然是垂直竖立着的,但‘那个’看起来跟魔术师之轴的确是相同性质的东西。” 安朱一直专心地听着屋里的对话,虽然他听不太懂谈话内容,但这些人似乎并不是在计划偷窃等坏事,而且从他们的对话听来,他们自己也对某些事非常困惑。 “凡尼斯所说的,我也有同感。伤脑筋啊——也就是说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穆斯卡教授,这件事还不能确定呢!”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更加严肃: “看这房子的建筑,还有村子的样子、我们来时路上的街道……简直就像我们的——” 青年空虚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话: “……简直就像是回到中世纪了——没错吧?小姐,这些在我们的世界里,都是幻想世界博物馆的收藏品,或是娱乐影像中心的东西。像这样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这里已经——不,在那之前,先看那窗外的——” “蓝色的变形卫星——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所知道的月亮。这里至少是不一样的‘星球’吧?” 房子里发出像是某个东西慢慢落地的声音。 安朱想像着这东西的真面目,恐怕是——女孩的膝盖跪在地上的声音吧! 青年的措词像是随从,女孩的身份则似乎相当高贵。他们所说的话有点难以理解,但就像是某个国家的要人跟大部分同伴失散、迷路到此地来了—— 在得出结论之前,还是先到村长那去吧!安朱从墙边站起身。 他正要转身,黑暗中却传来声音: “——噢!不要回头,人子啊——不要动,听我的话就好。” 这伴随着歌唱般旋律的男性声音,让安朱吓得背脊一阵发凉。 脖子冒出冷汗,他可以感受到简直就像有野兽在那里般的凶恶气息。受到威吓的他,身躯变得僵硬而动弹不得。 “噢!噢!好一个率直的少年啊!这样很好,若汝无意反抗,就快把武器丢掉吧!我不会杀表示恭敬的人。然后汝就可以回头看,看我的样子跟我的刀——现在,此时此刻,掌握汝之命运的我——” 这是很奇妙的措词方式,听起来像是把人当傻瓜,却又听起来相当认真。 安朱依言丢了短弓,战战兢兢地慢慢转过头。 就在三步之外的距离—— 那里有一个戴着只有眼睛和嘴巴部分凿出带有锐角洞孔的巨大南瓜头的人,是一种十分奇异的装束。 他戴在头上的东西看起来像南瓜,然而仔细看却不是南瓜,虽然形状和颜色都很像,但质感却接近于金属。 安朱没注意到他是何时出现的,但他却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背后。在彼此伸手可及的距离内,那男人张开细长的手脚。 男人的姿态乍看之下相当滑稽,但安朱不但笑不出来,反而因恐惧而全身抖个不停。 “少年,此乃汝之家吗?” 南瓜头唱着歌。 安朱边感到困惑,边点点头。 “我们有话想问汝,可否?” “……有、有话?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我只不过是一个猎人,什么都——” 安朱带着些微的恐惧如此回应。 南瓜头在戴着的南瓜下忍不住笑出声: “我等所要问之事,对汝来说乃是常识。不过,我等想要的就是这些知识。对给予者来说的知识,和追求者而言的知识——其价值很少是相等的。这是世间的常理,不是吗?噢!人子啊,我等……” “邦布金,你真吵!” 后门突然打开,出现了一位秃头巨汉。 安朱更加确定,刚刚在室内曾听过的声音就是由这男人所发出来的。 他有着肌肉相当发达的体格、令人必须仰望的魁梧身躯,却穿着尺寸稍小、有点脏污的衣服——虽是农民的普通衣着,却不太适合他。 南瓜头张开双手: “噢!噢!教授啊!是屋主回来了。” 中年男人看着安朱,眼中有着理性的光辉,跟他的体格可说是一点都不相称。安朱看到他沉稳而温柔的模样,也觉得有点困惑,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嗯,我了解。你不在时我们擅闯进来,真对不起。我们想在屋里请问你一些事……” 彬彬有礼的说话方式,让安朱自然地点点头。 对方是来路不明的人,他可不能失去警戒心。不过——他们不是一般的恶徒,应该是遇到了某些状况的人,这是错不了的。 安朱像是被邀请似地踏进了自己家门,背后跟着被称为邦布金的男人。 一进屋子,在天花板吊着的灯笼下,有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少女,也就是他在窗边所看到的那名少女。 一名银发青年站在墙边,斜眼看着安朱,那冷冷的视线虽令人略感不快,但对手人多势众,安朱可不想动怒造次,他只是乖乖地坐在桌边。 “欢迎回来。” 少女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不带感情的冷漠声调,就像是在揶揄若无其事地回到家来的安朱。 但安朱被她这么一说,却对她的话产生了过度反应—— “欢迎回来”——会这么对他说的人,早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好几年不曾听到这句话,这种怀念的感觉让他突然心痛起来。 “……我回来了。” 安朱无意间如此答道。从旁人看来,一定会以为他是无力反抗少女的揶揄才如此说。但是对安朱自己而言,这就像是一场寂寞的独角戏。 少女看来一脸狐疑: “……在被我们‘这样’奇怪的人趁你不在时闯进家中之后,你还算满镇定的嘛!” 安朱正视着对面的少女。 靠近一看,那是个美得近乎神圣的女孩,她身上所穿的衣服虽然是庶民衣物,但其容貌并非村子里的女孩可以比得上的,白磁般的肌肤与炯炯有神的双眸,就宛如故事里的公主一样。 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也来到桌边,并以粗犷的声音问道: “你家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讶异: “你父母呢?” “已经死了。” 安朱努力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少女的眼睛有着不自然的动摇。 秃头巨汉轻轻地点点头: “这样啊——邦布金刚刚也说过了,我们有话想问你。虽然不是非得问你不可……不过正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有这样的房子,所以我们就擅自进来等你了。只要你不做蠢事,我们是不会加害于你的。我们要问你一些事,可以吧?” 安朱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似乎不会被杀,恐惧才稍微淡了点,但还是没有解除警戒。 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声音和措词虽很温柔,却有着熊一般的体格。一般人被这样的男人开口拜托,对大部分的事都只有点头的份吧! “首先第一个问题——这个国家叫什么名字?” “……咦?” 安朱直眨着眼。 他不明白对方问这问题的意图。怎么可能有人身处这个国家、却不知道这国家的名字呢? “这个国家,是指……?” “……这不是个‘国家’吗?也就是说,以它的规模却是个不属于国家的集落……” 看到对方似乎是真的感到困惑,安朱慌张地摇摇头: “不、不是,这一带是阿尔谢夫贵族罗姆家所管辖的领地。” 少女皱起眉头: “阿尔谢夫?……贵族?那么果然……” 少女屏息,凝视着桌子。 南瓜头走近桌边: “噢!穆斯卡教授,我对地理不熟,这个叫阿尔谢夫的国家……” “我也完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我已经背下所有的国名了……” 被称为穆斯卡、肌肉发达的中年男子,边叹气边说道。 “你们说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呀?” 安朱忍不住站起来。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可是拥有生产辉石的佛尔南神殿,说“不知道”这个国家,只会被当成是在开玩笑。 中年男子以手制止安朱: “对不起,你会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有关于这个国家的各种事情,以及这个世界的各种事情——” “你们是在耍我吗?我刚刚也说过了,我只不过是个猎人……” 中年男子眯起了眼: “邦布金也说过了,你的知识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当然我也可以去问别人……现在不要说地理,我们连自己面临什么状况都无法掌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借助你的力量。” 中年男子交叉着双手,以沉重的口气说道。 安朱不明所以。 一直凝视着桌子的少女,这时轻轻地低语: “我们——” 她抬起脸,挤出声音: “也许你不相信,我们才刚从‘天上’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一瞬间,现场被一片寂静所支配。 “……天上?” 安朱惊讶地反问。站在窗边的银发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小姐,这说不定是个好点子。” 青年说过后,轻轻举起一只手: “我叫做凡尼斯。对,我们是从天上来的,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力量。卡多尔!” 他报上名号后,呼叫着某人的名字。 青年的面前似乎掠过透明的影子。 安朱揉揉眼睛。 下一瞬间——天花板垂吊着的灯笼自然地脱落、飘在半空中。安朱呆呆地看着这副光景。 ——看不见的某人正抓着灯笼。 那空间看起来有着模糊而扭曲的人形,但是那身影却是透明的,就连对面的墙壁也看得一清二楚。 从天花板脱落的灯笼,经由看不见的某人之手,慢慢地被放到桌子上。 银发青年说: “他是圣灵,我们伙伴中的——” 安朱不敢呼吸、以手遮住嘴,免得自己发出惨叫,但喉咙却不听使唤地发出咻咻声。 南瓜头踏着轻快的脚步,把手按在他肩膀上: “别怕,人子啊!我等不是毫不讲理的为非作歹之徒,虽然也不是没有违背过自我的意思而做出狂暴之举……” “邦布金!” 少女叫道。南瓜头轻轻耸了耸肩,后退了几步。 少女的眼中发出冷淡的光芒,凝视着安朱: “我叫做依莉丝——依莉丝·耶里妮斯,是从天上下来的使徒,来追某个叛徒——你呢?” 少女的声音让安朱回过神来。 他从颤抖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 “安朱——安朱·薛帕德——” 他好不容易才答出自己的名字。 少女点点头,依旧是面无表情。那宛如雕像般端正的五官,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印象。 “……请多指教,安朱。你愿意协助我们吗?” 安朱环顾四周。 房间里有四个人—— 自称依莉丝的黑发少女、自称凡尼斯的银发青年、被称为穆斯卡教授的秃头中年男子,还有戴着南瓜头般物品的邦布金——似乎还有一个人,就是看不见的、被称为卡多尔的“圣灵”。 安朱边发着抖,边揣测着这是梦的可能性。 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可能会在老旧的床上醒来后,想着“做了一个怪梦”,就为当天的打猎而出发了吧——但是,他现在并没有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 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包围的安朱,呼吸急促地凝视着少女。 自称为依莉丝的她,也凝视着安朱。 那美貌麻痹了安朱的思考。 少女伸出手来。 安朱边发着抖边回握了她的手,那只手柔软而温暖,有着人类的体温。 依莉丝点点头: “谢谢你,安朱。我们还有一位伙伴,她还是个孩子,现在正睡在你的床上,以后再为你介绍好了。” 中年男人穆斯卡轻拍安朱的肩膀: “接下来就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可以吧?” 安朱并没有认真地回答,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在这些不寻常的可疑人物面前,他的意识模糊,思考也混乱不已,连自己所感受到的究竟是恐惧或兴奋都分不清。 但是他非常明白,这是跟以前“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状态。 此时少年一点都没发现——这次的相逢,正是自己坎坷命运的开端。 第二卷 第五章 宝贵死亡的余韵 国王与皇太子突如其来的死亡,正在全国各地造成冲击。 当传令的快马奔驰在街道上时,亲眼目睹国王死亡的菲立欧还留在佛尔南神殿之内。 阿尔谢夫四王子虽然以其精湛的剑术砍死一名恶徒,但后来自己也受了伤——这快报也正与国王的死讯同时传递至各方。 菲立欧在神殿自己的房间里,始终不发一语,陷入沉思之中。 父亲的死、兄长的死——对这两位算是他家人的死,他还是没有真实感。 原本他们的关系就很疏远,哥哥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就连身为他父亲的国王,一年也只见得到几次面。就算难得说上话,内容也是制式的问候,所以他并不太有所谓“哀伤”的感觉。 虽然他们之间存在血缘的联系,但也仅止于这样的关系而已。 菲立欧把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自己的头,手指一边梳弄着紫色的头发。 他思考着一件事——“今后”的事。然而,他的思考却太过于含糊不清,没有具体的轮廓,也抓不到要领。 仿佛像是要打断这杂乱无章的思考般,敲门声轻轻地响起—— “请进。” 菲立欧的声音一点都提不起劲。踏进办公室的是负责照顾他的少年神官艾略特,那稚气犹存的柔弱脸庞,很明显可看得出他目前是身心俱疲。 菲立欧体贴他的心情,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早啊!艾略特。” “是,早安。” 艾略特郑重地低着头,仿佛觉得光线很刺眼般地看着菲立欧。 然后,他稍梢移开目光担心似地问: “您的身体怎么样?” 菲立欧微笑回应: “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 这并不是为了让艾略特安心而撒的谎。 之前在御柱所出现的来访者——因为其中一人,也就是一位不可思议少女所引起的爆炸,让菲立欧受了伤,幸好伤势极为轻微,虽然引起了脑震荡,但其他只有擦伤跟割伤,现在已可以活动自如。 他休息了一整天,现在距离少女等人的攻击已经过了两天。 神殿内外依旧骚动不安,而且这骚动今后还将会扩散至各地才对吧! 艾略特还是一脸担忧: “请您暂时不要太过勉强……呃,您回去所需要的行李,我已经在昨晚准备好,放在另一个房间了。不知您什么时候要出发呢?” 听到艾略特以还未变声的童音所问的问题,菲立欧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 “我明天就要出发回王宫。艾略特,多谢你的照顾。” “明天啊……这么赶!” 艾略特皱起眉头。菲立欧则以一声叹息回应: “没办法,父亲跟兄长同时过世,要是我不快点回去,说不定会有人说是我暗杀他们的。” “哪有这种事——!” 听到菲立欧的话,让艾略特瞪大了眼。 菲立欧回以苦笑: “这只是在打比方,不过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所以我才要快点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负责警戒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已经先回王都去了,他应该会亲自说明事情经过,但也有几件事必须由菲立欧亲自解释。 菲立欧慢慢站起身,向艾略特伸出手: “真的多亏你的照顾,也许我马上就会再回来了。” “我会等您回来——这样回答好吗?” 艾略特边回答边疑惑着自己这样说到底妥不妥当,并同时回握了菲立欧的手。菲立欧不禁苦笑,他若回到这里,也就表示他“又被丢了同一个闲差事”之意。 艾略特的表情略带困惑,正是因为他在担忧菲立欧的将来;不过,这担忧对菲立欧来说本来就是多余的,他很喜欢在这神殿里的生活。 两人放开握着的手,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菲立欧大人、艾略特!我们可以进来吗?” 与澄澈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全身覆有绿色鳞片的高·夏尔帕司教,菲立欧以眼神对他那温柔的金色眼眸致意。具有蛇般姿态的高·夏尔帕司教出身于被称为夏吉尔的少数民族,夏吉尔民族自古即被视为神圣的存在,所以他在神殿内特别受到众人景仰。 高司教的背后跟着丽莎琳娜——就是一头黑发的来访者少女。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无精打采的表情,使白皙的肌肤显得比平常更白了。 “高司教,有什么事吗?” 经菲立欧这么一问,高司教轻轻地垂下头: “不,不是我有事,而是丽莎琳娜大人她——想来向菲立欧大人告别。” 高司教把丽莎琳娜往前推。 菲立欧闭口不语,他已把出发的事告诉高司教,应该是高司教告诉她的吧? 丽莎琳娜欲言又止。 菲立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像是放松肩膀力气般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这么晚才让你知道——我明天就要回城里去了,若是只花个两、三天还好……” “——是。” 丽莎琳娜点点头,却又闭口不语。 艾略特看两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有所会意,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丽莎琳娜非常消沉,前几天的骚动似乎对她打击不小。 这也难怪—— 杀了国王的来访者们,是她所认识的人。 他们为了追捕她到这里来——她也这么说过。也就是说,国王和皇太子的死是她所间接造成的结果。 菲立欧自己虽然没有这么想,但也可以理解丽莎琳娜为何会如此感觉。 现在只能等她自己恢复了。 高司教把手贴在胸前,向菲立欧行了一礼: “菲立欧大人,我们现在要去检查那个叫做‘迦古伊’的尸体,也就是被您所砍杀的男人。如果方便的话,您要不要一起去呢?” “迦古伊”就是被菲立欧一刀砍死的黑色巨汉之名,这个全身包覆着金属的彪形大汉,是与杀了国王等人的“南瓜头”一起自御柱中现身的来访者。 菲立欧虽然听说他死了,但自己在砍杀他之后也立刻失去了意识,所以并未确认他是否真正已死。 “要去检查吗?” 菲立欧踌躇了,并不是针对高司教的邀请而犹豫不决,而是不知道现在的丽莎琳娜是否能看到“尸体”。 高司教静静地回答: “虽然我们对内部保密,但那叫做‘迦古伊’的男人却有着奇妙之处——依丽莎琳娜大人所言,若是放着不管,他有可能又会开始活动——因此我们想请丽莎琳娜大人来指导处理方法,毕竟来访者的技术对我们来说还是未知之物。” “你说活动——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照理说是如此,但详细情况——可能请您亲自来看比较快。” 高司教的蛇眼表现出困惑的神色,如此说道。 然后他轻轻地靠近菲立欧耳边: “——还有,若您一同前去的话,丽莎琳娜大人也会比较平静。跟我独处,她应该也会很紧张吧!” 他为了不让丽莎琳娜听见,以极细微的声音如此说道。 菲立欧看向丽莎琳娜。 她似乎并不在意菲立欧与高司教的对话,像是在沉思什么般地低着头。 高司教也在用他的方式关怀丽莎琳娜。 菲立欧察觉他的心意,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菲立欧这么一说,高司教就露出松了口气的微笑: “谢谢您,那么我们就马上前往吧!” 高司教澄澈的声音就有如青年般年轻,但他其实已是年过六十岁的老年人了。也许正是因为阅历丰富,才会察觉丽莎琳娜的状况不太对劲。 菲立欧把穿刺剑挂在腰间,跟他们一起离开办公室。 他就站在丽莎琳娜身边,但她的眼神却并没有要跟他交会之意。 这样的动作让菲立欧有点紧张,她很明显地是在自责。 她无需为任何事烦恼——昨天他也对她说过好几次了,但她似乎还是想不开,闷闷不乐的。 菲立欧接下来必须暂时离开神殿,将会有好一阵子不能陪在她身边,让他十分不安。如果可能,他也想带她回王城,但关于让来访者到外头去一事,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都面有难色。而且,丽莎琳娜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他去,因此菲立欧就放弃了。 反正他回王宫也不会待太久,只要决定了下一任国王,他就又会被指派为佛尔南神殿的亲善特使了吧!不论是谁当上国王,菲立欧的政治立场应该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在高司教的引导下,菲立欧与丽莎琳娜一起步入位于神殿地下的太平间——灵安室。 “迦古伊”的尸体似乎就是被运到这间灵安室,据说是要在严密的警备管理之下,迅速秘密地将他埋起来。 菲立欧也微微察觉到,这其中有某些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事物,只不过,他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就是了。 走在他身旁的丽莎琳娜,表情还是闷闷不乐。 菲立欧窥视着她的侧脸,内心也反覆思考着。 不得不思考的事堆积如山,包括国家的事、神殿的事、她的事、来访者的事——还有,他自己的事。 他也曾经想要好好想清楚,但所有的事都纠缠在一起,变得乱七八糟,所以也只有一一加以对应处置了。这些对菲立欧来说虽然都是累人的问题,但是他也不能丢下不管。 身边的她也正在认真地沉思中。 她的样子让人感到有点危险,菲立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跟在高司教身后。 * 青年伫立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下的庭院和其前方广大的领地。 在益发炽烈的阳光照射下,佃农们在田里或果树园悠闲地工作着。 这个时期,农作业并不繁忙。阿尔谢夫的土地本就肥沃,就算人们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长出优良的农作物。 这都是拜佛尔南神殿所生产的辉石效果所赐。 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以温和的眼神和微笑眺望着窗外的光景。 他有着细长的双眼,稳重的面容总是带着笑意,以致于他那太过于温和的人品,有时甚至会让人误解他的立场。 因为他的低姿态与尊敬对方的说话方式,在社交场合中初次见到克劳斯的人们,通常会误以为他是三流的贵族。但经介绍后,大多数人都会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他可是阿尔谢夫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桑克瑞得家的长子。 他的父亲是军务卿葛楚德,已亡故的母亲有着王家血缘,以贵族而言,他可说是在最优异的环境下诞生、培育成人的。 克劳斯常从建于山丘上屋子的窗户眺望外面的景色,他沉思中的姿态,也是在田里工作的人民们所见惯了的。 然而—— 他从那“窗户”溜出屋子的姿态,也是他们所见惯的。 这一天,克劳斯同样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窗外的光景后,慢慢地把窗户开得大大地,向外探出身子。 本来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从玄关走出去,但窗子离马厩较近,于是这就成了他从小时起即养成的坏习惯。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虽然现在也很少有家臣会责骂他的举动,但他这孩子气的癖好就是很难改过来。这样做的优点一来是不必一五一十地向家臣告知自己的行踪,二来则也可以稍微运动一下。 他一如往常地让窗户开着,正要把脚踩在眼前楼下屋顶的那一瞬间——走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的门也应声弹开。 还眯着眼的克劳斯一回头,门口已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孩。 她那让人联想到嫩叶的绿色秀发梳整得很漂亮,虽然在自己的家中,依然穿着看来相当拘束的洋装,就如一般的贵族子女。而她虽然如此装扮,却还是在走廊大剌剌地奔跑着,这总让克劳斯感到不可思议。 突然出现的她,朝半个身子已探出窗外的克劳斯尖声喊道: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嗨!妮娜,你今天还是一样可爱呢!” 克劳斯刻意地对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妹妹微笑。 他可以了解她为什么会生气,想得到的原因不出那几个。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她又比平常更具魄力。 为了化解这魄力,克劳斯故意表现出微笑,并说了句俏皮话,然而结果一如往常,还是如同火上加油一般。 “哥哥!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前不久才刚满十八岁的妹妹,瞪大可爱的眼睛叫道。 克劳斯不由得耸耸肩: “对不起,妮娜,你今天也依旧‘非常’可爱,所以现在先放过我吧!我今天想去公司里谈点事情,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不行!请你马上跟我来!发生大事了!” 妮娜摆动着一头绿色秀发、靠近窗边,用纤细的手抓住克劳斯的手腕。 看到她这不寻常的样子,连克劳斯都觉得奇怪,但他表现得跟心里所想的相反,嘴上还是一如往常地自然说着俏皮话: “什么事啊?如果你是要问藏起来的糕点,是我吃掉的没错啦!” “这个我知道啦!这个家里面,会做这种差劲事的也只有哥哥你啦!与其说这个,你还是快点进来啦!” 妮娜以焦急的口吻连珠炮似地说道。 克劳斯拿她没办法,只好从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妮娜受不了他慢吞吞的动作,把他的手抱在胸前、粗鲁地拉着: “快点!爷爷在等你啦!” “妮娜,碰到胸部了——” 妮娜慌张地放开他的手,红着脸瞪着克劳斯: “兄妹还说这个做什么?总之你快一点——” 虽然放开了手,妮娜还是紧靠着哥哥,把他带往门边。 克劳斯只得闭口,整理好衣襟后开始向外走: “我知道啦,我不会逃走的……对了,妮娜,你连门都不敲就跑进成年男人的房间里,这我可不赞成。要是我偷偷把情人带进房间,那可怎么办才好?”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给他两巴掌,然后赶出去。” 妮娜立刻用悻悻然的口气回答。克劳斯耸耸肩: “那也太粗暴了,对方可是女孩子耶!” “你可别误会,我要摔巴掌、赶出去的是哥哥你呢!” 妮娜立刻回答。克劳斯浮现苦笑: “啊,你真是太严格了——” “开玩笑到这里就好,要是等一下到了爷爷面前,哥哥你还是这种态度,可是真的会被赶出去的!” 妮娜一边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一边红着脸责备克劳斯。 看到妹妹急迫的样子,克劳斯又纳闷不解: “到底是什么事?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请你直接问爷爷吧!” 妮娜如此回答,同时打开了祖父寝室的门扉。 克劳斯走进了微暗的室内,位于宅邸北侧的这个房间总是一片微暗。 早就自政界引退的祖父亚那格·桑克瑞得,自床上坐起身,以相当严肃的表情迎接克劳斯。 亚那格因病而赢弱的身躯相当细瘦,但往年的威严却未减分毫,老鹰般精悍的眼神发出强烈的光芒,瞪视着克劳斯。 克劳斯对祖父的眼神毫无惧色,昂然地站在他眼前,妹妹妮娜也静静地随侍一侧。 “爷爷,您叫我吗?” 亚那格在床上慢慢地点点头: “嗯——我刚刚收到葛楚德以飞鸽传书送过来的快报。” 克劳斯仔细听着祖父沙哑的声音。 克劳斯的父亲葛楚德·桑克瑞得担任这个国家的军务卿,现在正在王都执行任务,由克劳斯与祖父守着这座宅邸所在的领地。 祖父边瞪着克劳斯边低声说: “不得了的消息——国王陛下与皇太子殿下在佛尔南神殿参拜时,似乎被某人杀害了!” 克劳斯听闻这事实,挑了一下眉毛。 祖父亚那格递出了收到的信。 在微暗的房间里,克劳斯的眼光飞快地扫过纸上的文字。 信是在王都的父亲所寄来的。 国王与皇太子的死亡,似乎让王都的政局陷入一片混乱。信上写着,为防万一有事发生,希望桑克瑞得家先让所拥有的士兵们做好准备。 这对身处领地的克劳斯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祖父紧绷的脸更加严肃,带着迁怒的意味瞪着克劳斯: “如果这是事实,那实在是很令人惋惜……我不清楚详细经过,但陛下竟和殿下一起——负责警卫的人到底是在干什么?” “爷爷,这可以说是——暗杀吗?”? 克劳斯这么一问,祖父摇摇头: “这还不知道,很有可能,不过——在这个时机点,也无法得知谁是幕后操控者。” 信上并未说明详细经过,一定是因为在王都所接收到的情报也是错综复杂。接下来的几天中,应该还会有消息传来,但等到情报传来再行动,万一有事就太迟了。 国王虚位的混乱若是扩大,很有可能会招致内乱或他国的侵略。例如西北相邻的大国塔多姆,就一直觊觎佛尔南神殿带来的利益,想要趁隙侵略阿尔谢夫。 对管辖阿尔谢夫军队的桑克瑞得家而言,目前的情势正是要由他们担负起职责的时候。 祖父亚那格在床上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到底是谁干的,应该很快就会明朗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要事先防范未然,避免混乱。” 听到祖父的话,克劳斯立刻盯着他说: “您认为将会发展为内乱吗?” “你不这么想吗?” 祖父在病床上回以锐利的视线。克劳斯轻轻地耸耸肩: “不,只是我们难得意见一致,让我吓了一跳。” 祖父亚那格轻轻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一定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和葛楚德这种守旧派的贵族吧?不过关于观察政局,我可是不会输给你这种毛头小子!” 这包含挑衅意味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妮娜露出困惑的表情。 克劳斯轻轻推了她的背: “妮娜,你到外面去,我跟爷爷还有事要谈。” 绿发少女虽然轻轻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前还是不忘叮咛: “爷爷、哥哥,你们可不要吵架喔!” 克劳斯含糊地点点头,亚那格也苦着一张脸。 看到妮娜走出房间后,克劳斯靠近祖父的枕头小声地说: “……我们关于政局的见解虽然一致,但我无法同意您对于君主的看法。” 桑克瑞得家与二王子雷吉克·阿尔谢夫向来交好。 但是克劳斯自己并不喜欢这位王子,他傲慢不逊的个性虽然适合当国王,但并不能吸引臣子的出仕之心,这是这男人最不适合担任领导者的一个致命缺点。 “你是想让我们这个家族灭亡吗?” 亚那格吐出非常厌烦的叹息: “卡洛司家的笨蛋已经占据了皇太子身边,要是连我们都去讨好皇太子的话,不就无法平衡了吗?事实上,面临这个困难局面,支持雷吉克大人的我们桑克瑞得家,发言的影响力已经高到令人无法忽视了……现在那位大人可是最有力的下任国王候补人选。”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但克劳斯听了这话却摇摇头: “就算我们的影响力增加,但要是让那种人当上国王的话,很可能三年内就会‘破产’。” 克劳斯以祖父们不喜欢的买卖语言如此批判二王子。 他虽然身为贵族,但却亲自经营一家贸易公司。在他十多岁建立起他的公司时,还只是个买卖特产蜂蜜的小公司,但克劳斯立刻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商业才干,让公司成长为阿尔谢夫国内数一数二的贸易公司。 克劳斯的作法在旁人眼中看来相当单纯,他汇整其他中小商人们,陆续将之吸收到自己旗下,在极短的时间内整顿为交易“网”,也就是流通网。 一面缩减所需之经费、追求便利性,同时以适当的价格来买卖品质优良的商品——仅止是这样的理念,就让桑克瑞得公司在短期内扩张为规模庞大的公司。 而为了让公司日益成长,他更大大地活用名门·桑克瑞得家的名声当作招牌。他将桑克瑞得家在这个国家多年的传统和信用直接利用在交易上,身为大少爷的自己站到第一线,吸收了各地的有力人士。 这对祖父或父亲而言,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身为贵族,竟然直接和下贱的人民谈生意——” 这就是老派贵族的歪理。 刚开始只是不悦地默许此事的祖父等人,在交易扩大、收入超过领地所获得的税金时,就开始不能只将克劳斯的交易归类为“游戏”和“兴趣”而已了。 如今克劳斯就算什么也不用做,公司也正以旗下精心挑选的商人们为中心、踏实地经营着。 他把如此得来的闲暇用来过着读点书的悠闲日子——但在国王和皇太子过世后,他就不能如此悠然自在了。 对于家里的方针,他身为长子,也打算提出自己的意见。 克劳斯对祖父小声地说: “关于过去我们选择了雷吉克大人,我想那是不得已的。但是,已长大成人的他并不适合当国王。在现在的状况下,我反对拥戴他。” 如此强硬的口气,对克劳斯来说是很罕见的。 “——那么,你是说要拥戴皇太孙或三王子吗?” 听到祖父的话,克劳斯点点头: “我们应该拥戴皇太孙比较合宜!在皇太子派系中,卡洛司家虽然很有势力,但他们现在应该也很害怕发生内乱才对。身为支持雷吉克派系首领的我们若率先加入其旗下,不但可以避免内乱,也可以团结人心!现在的领袖达斯堤亚卿是位有识之士,他同样出身名门,应该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的。” 亚那格摇摇头: “别说傻话了!王位继承权本来就该由雷吉克大人所拥有。无视于他的存在,而拥戴已故皇太子的幼子就——” “我认为此时应该放弃雷吉克大人。说到正当的王位,应以皇太子的子嗣为‘佳’。目前政权实体是以转让王位为前提,在数月前就由皇太子派所巩固。雷吉克大人若在此时突然登上王位的话,想必会引起想要维持如今地位的贵族们之激烈反应。” 克劳斯如此地断言。 亚那格眯起眼: “你为什么对雷吉克大人这么地……是为了妮娜吗?” 克劳斯别过眼: “……跟妮娜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当‘那个男人’的臣子。” “不,你只是无法忍受妮娜嫁给雷吉克大人吧?你讨厌他就是因为如此。” 亚那格低声说道。 克劳斯的妹妹妮娜,在出生时就已决定许婚给雷吉克。 克劳斯的眼神变得有点尖锐,再度转向祖父: “爷爷,请不要把妮娜的事扯进来!由雷吉克大人来当国王太过危险,他一定会对权力滥用的情况视若无睹的。何况他——憎恨着这个国家,要是让这种人当上国王的话——” 亚那格瞪着愈说怒气愈盛的克劳斯: “克劳斯,你有点分寸。我明白你身为哥哥对妹妹的心情,不过我们桑克瑞得家支持雷吉克大人,是身为现任当家的你父亲所决定的,你必须要遵从这个决定。若是你不想遵从,就舍弃家名吧!” 亚那格的声音相当严厉。 克劳斯噤口不语,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 亚那格轻轻咳嗽: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经不中用了。编派警备王都士兵的事,就交给你了。在通令族人时,就用我的名字。” 亚那格说着又咳起来,克劳斯轻轻摩擦着他的背。 “——真悲惨,即使曾经身为军务卿,老了也是这样。克劳斯啊!你的父亲很快也会老去,能继承他位子的就只有不太靠得住的你了。” 那声音混着叹息。 “就算是雷吉克大人现在是‘那样’……他今后一定会有身为国王的自觉,负起责任来的。你就辅佐他吧!能不能将雷吉克大人培育为国王,就看你跟葛楚德了。为了将来,你要对国家尽忠。身为代代相传的名门·桑克瑞得家的继承者,你可不能让家族蒙羞……” 祖父话说到一半又激烈咳嗽起来,克劳斯急忙让他躺下——亚那格得的是呼吸器官的病,不能说太多话。 克劳斯深深行了一礼: “——爷爷,请您好好休息。父亲信上的指示,我会处理的。” 亚那格躺着,轻轻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克劳斯离开了祖父的寝室。 他走到走廊上,看到的是妮娜不安的眼神——她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等着。 克劳斯刻意地对她微笑: “爷爷没事,他要我全权负责,所以我可能暂时会很忙了。” 然后又带着叹息说道: “再这样下去,雷吉克大人会当上国王——到时,妮娜你就是正妃了呢!” 妮娜表情扭曲: “陛下和殿下已经过世了,你还在说这种不敬的话……对了,哥哥,阿尔谢夫该不会发生内乱吧?” 克劳斯轻轻抚摸妹妹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为了牵制内乱,桑克瑞得家会以军务卿的权限出兵。既然皇太子尚未即位,正当的继承权就是雷吉克大人所拥有,没有问题的。” 在妮娜面前,克劳斯隐瞒了他在祖父面前说的真心话,反正就算告诉了她,也只会让她不安而已。 ——也许今后会变得很麻烦—— 克劳斯已有此觉悟,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尔谢夫已经持续了长久的和平。长久的和平将会让人们忘却战乱的悲惨,结果部分掌权者就轻易地掀起战争,这在许多史书中都可以得到类似的例证。 对以读书为嗜好的克劳斯而言,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对从不认真师法过去的贵族们来说,却似乎是难以理解之事。 要阻止这些贵族,并抑制战乱,肯定是极为困难之事——然而令人遗憾地,父亲葛楚德等人对战乱却是雀跃不已。身为军事的指挥者,战乱可以说是军人正式的舞台。 会为阻止战乱而奔走的,应该是以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为首的文官们吧!他们不但不乐见军人的发言影响力增加,再加上战争还必须耗费巨资,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好能在文宫们可以阻止的范围内遏止混乱,但若是混乱加剧——事态将会如何演变,克劳斯就不得而知了。 克劳斯思索着这个国家的未来,把视线转向窗外。 时值初夏时节,越过榭卜拉兹山地的那头有着湛蓝的天空。 他眺望着天空,突然想到:这个国家除了二王子和皇太孙,还有两个火种。 那就是三王子布拉多与四王子菲立欧。 虽然两人在现状对政治的影响力都很浅薄,但却是不可忽视的火种。布拉多身体和个性都很柔弱,但其母却是出身于与卡洛司家有血缘关系的名门贵族,很有可能会与皇太子派结合。 另一方面,菲立欧背后有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虽然他不太可能单独掀起战乱,但若有内乱发生,他会加入哪一方势力,肯定会事关重大。 克劳斯想起已故国王和皇太子的面容,在内心叹着气。 两人竟然在这么糟的时间点,以如此令人操心的方式死去。 克劳斯静静地祈求他们的冥福,但其实,他也很想对他们发发牢骚。 * 男人的尸体已经被运到了位于神殿地下的灵安室。 那是来访者丽莎琳娜称之为“迦古伊”的黑色巨汉—— 被菲立欧劈中腰部的他,已经变成了不会讲话的尸体。 不——说不定那能否称之为“尸体”,还是见仁见智的事。 菲立欧·阿尔谢夫在微暗中俯视着这具尸体,茫然地呆立当场。 全身被黑色铠甲覆盖的巨汉,在祭殿前被菲立欧砍杀。那时,菲立欧相信他是拥有怪力、全身覆有铠甲的“人”。 然而现在横陈眼前的尸体,并没有肌肉或骨骼的组织,众人想剥下他的黑色铠甲时,才知道他并不是“穿着”那铠甲,而是铠甲根本就跟他的身体一体成型。 他的身体上有着接痕,从这个部分将其解体之后,现在他的身躯和四肢已经呈现分开放置的状态。 菲立欧在灯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放置在石板上的样子—— 迦古伊的肩膀与手臂连接处有着以银色金属接合的部分,不管再怎么样都无法将之看成是人体的哪个部分。 “——这是什么啊?” 屏息着的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高司教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丽莎琳娜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答道: “——‘迦古伊’是生物与机械合体、类似人偶的东西。”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 地下的灵安室里,有菲立欧、丽莎琳娜与身为夏吉尔人的高司教。另外为了慎重起见,尸体周围还有卫兵驻守警戒着。 丽莎琳娜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这孩子是活生生的人偶——为了执行命令而制造出来的生命,他的脑子也是机械做的,所以并不具有真正的感情。” 菲立欧听到这话,立刻浮现疑问: “这是人偶?不过,我在砍杀他的时候,他明明有流血——” 丽莎琳娜点点头: “因为他是生物与机械的融合体——他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类似血的体液,而且他也有好几个人工脏器。不过除了那以外的部分,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 菲立欧无言以对,他以手指顺着紫色的头发,轻轻地抓抓头。在两天前的激战中,菲立欧曾失去意识,可能因此而记忆有点模糊不清,但如今在看到超乎现实的“东西”之后,他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 眼前的东西,是以菲立欧所不知道的知识和技术所构成的。 丽莎琳娜走近迦古伊的身体,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脖子处的铠甲。 她的手里握有一个薄薄的金属片,插进迦古伊背上的沟槽灵巧地一转之后,那部分就大大地打开了,像是个盖子一样。 周围的卫兵们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身边的高司教也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 菲立欧接近她身后,看到在打开的盖子下嵌有一颗白色混浊、极小的石子。那是个类似骰子的立方体,看起来就像石英一样—— 丽莎琳娜以指尖将那颗小石子夹了出来。 高司教眯起金色的双眼: “丽莎琳娜大人,那是——?” “——就是这颗石头让这孩子动起来的。” 丽莎琳娜喃喃自语道,以指尖抚摸着自己的手环,白色而朴素的手环有一部分打开了,然后她将小石子嵌入: “这样我的武器就暂时可以用了——” 她以压低的声音如此说道,并转向菲立欧深深地鞠了一躬: “——菲立欧,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多谢你的照顾。最后只想跟你说一声……我只是想当面向你道谢……” 丽莎琳娜边说边温柔地微笑着,眼角泛着泪光。 “——丽莎琳娜?” 在菲立欧正想问她说这些话的意思之前—— 丽莎琳娜一转身,在卫兵们还来不及惊讶时,就已经穿出了灵安室的门。 这是电光火石间、快如野兽的高超技巧。 面对这身穿神官衣饰、举止乖巧文雅的可爱少女,任谁也会加以轻匆。就连知悉其部分身体能力的菲立欧,这几天也几乎忘记她的动作有多迅捷。 不——她说自己是因为手环及放入其中的“某物”,才得到特殊的能力。直到刚刚放入小石子之前,她几乎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少女。 她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从迦古伊残骸上拿到力量泉源的机会了。 我太大意了——这想法化为声音、冲出菲立欧的喉头。 “丽莎琳娜!等等!” 菲立欧大叫道,并匆匆地追在她身后,背后传来高司教的高声叫喊: “丽莎琳娜大人!?卫兵!请抓住她!不要让她逃了!” 这号令慢了一拍,对丽莎琳娜毫无警戒之心的卫兵们连举枪的余裕都没有,就很干脆地让她通过了。 这也不能责怪卫兵,少女的举动与其说是人,反倒更接近野兽,在微暗的地下道中,连用眼睛捕捉她的身影都很困难。连菲立欧自己在出了灵安室的门后,就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菲立欧咬着牙,穿过了由石板铺成的地下道。 灵安室并不是位于很深处,他马上就来到通往地面的石阶。 菲立欧比丽莎琳娜晚了几秒来到地面,看见几位卫兵茫然地呆立当场。 就在那么一瞬间,丽莎琳娜有如滑行在空中般的背影在走廊一角一闪而过。 菲立欧不理会卫兵们,边追在她身后边叫道: “丽莎琳娜!你在想什……” 转过转角,丽莎琳娜的长袍一角闪现在窗外。 那是一楼的窗户,窗外面对中庭,尽头虽有石壁——但她在几天前二话不说地飞越过石壁,今天也没有道理无法顺利越过才是。 菲立欧也从窗户飞身而出,追到中庭。 菲立欧也知道,以常人的脚力要跟上她那瞬间的爆发力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他还是拚命地追在她身后。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拉开了。卫兵们也似乎尚未接到通知。 度过悬吊于内沟渠上的桥,包围神殿外周的高耸石壁就在眼前。 少女把手贴在石壁上—— 只在那么一瞬间,她的手腕发出模糊的光芒。下一个瞬间,丽莎琳娜已经跃起身子,轻松地飞到了石壁的顶点。 这简直就像体重于瞬间消失的高超技艺,让菲立欧瞪大了眼。 菲立欧在石壁下高声叫道: “丽莎琳娜!为什么?” 少女回过头来。 菲立欧清楚地看见她眼里有着淡淡的泪光。 “——对不起。” 飘下微弱的声音。 然后,丽莎琳娜就这样消失在石壁的另一侧。 菲立欧沿着石壁奔跑,但却马上停下了脚步。能够通往神域之街的门距离这里很远,就算追过去,也不见得追得上。 他脑袋里充满着无数的疑问。 他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她……在杀了国王等人的来访者之中,有一位少女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关于这件事,他也还没得到确切的回复。 究竟——刚才她为什么非逃走不可呢—— 菲立欧连这个原因都不知道。 但他可以推测得出来,她可能是不想再给神殿添麻烦,或是认为若是自己留在这里,来访者们还会再度来袭——甚或是两者都有,这两者恐怕都相当接近真实理由。 不过,菲立欧在这一瞬间最害怕的是另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她要自己一个人去“打倒”来访者们—— 虽然他心想:“不会吧!”但却也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她曾说过:“最后只想说一声……”这话带有不祥的意味,一直在菲立欧的耳边徘徊不去。 “——别开玩笑了!” 菲立欧用紧握的拳头敲打石壁。 “——真是乱来,光靠自己一个人要对抗那些人——” 来袭的来访者人数众多,他们似乎也是为了取丽莎琳娜的性命而来。 司教和卫兵们惨死的情景,现在依旧深深烙印在菲立欧的脑海里,虽然是电光火石间所发生的事,但那是确实“发生”过的事。父亲拉巴斯丹王和哥哥维恩皇太子都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杀害了。 要是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少女也遭到这样的命运—— 他的背脊不禁一阵发凉。 菲立欧脸色铁青地仰望近乎透明的蔚蓝天空。 就算他现在穿过门追上去,恐怕也追不上她了……几天前在街上找到逃走的她时,她是处于失去理性的状态。然而她现在一定会注意小心地寻找藏身之处,并迅速地躲到菲立欧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用说,他并不想丢下她不管。 但是菲立欧现在又不是处于可以轻举妄动的状态。 对于国王与皇太子在这个神殿被杀害的事实,菲立欧必须证明自己与神殿双方的清白、要是他藏匿于此的话,马上会使得人们更相信这整起事件是宗阴谋的说法。 这么一来,神殿当然不用说,连身为菲立欧监护人立场的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也会有嫌疑。 身为骑士团团长的威士托,现在已与国王等人的遗体一起返回王都。他返回王都是为了声明这事件并非神殿所策划的暗杀行动,而是出于未曝光的其他第三者的阴谋,或是随机杀人。 神殿的钟楼响起通知异常状况的钟声。 像是对现在才响起的钟声有所反应,菲立欧再次以拳头击向石壁。 他所仰望的石壁相当高耸,而石壁上的苍天更是高不可攀。 他觉得这伸手不可及的高度,简直就像丽莎琳娜与自己的距离。 菲立欧用力咬住嘴唇——终于慢慢地转身、背对石壁。 ——现在的他无法前去追赶她。 菲立欧一边祈求她平安无事,一边为了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再度走向神殿。 * 神殿一隅—— 在分配给从威塔神殿前来的使者所使用的宿舍里,司教卡西那多正在召开聚会。 除了从中央威塔神殿随他而来的几位神官们外,进行谍报活动的两位“无名氏”,以及佛尔南神殿的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目前都齐聚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无名氏”们以神官的衣饰变装—— 他们是直属于信教监察院的特殊间谍,分散在大陆的各个要冲,进行关于神殿的各项工作。 在座的这两人都有着一张没什么特征的脸孔和标准身材,一人较瘦,另一人较胖,但都是街上常见的体型,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任何可疑之处。以他们的外表,就算是在田里耕种,或是在店里做生意,甚至是以卫兵的身份巡逻,任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自威塔神殿跟随而来的少女司祭乌路可·迪古雷没有被叫来参加聚会。 因为她并不是信教监察院的人,卡西那多连这次出差的目的都没有告知她,是在神姬的委托下,无可奈何才会带她来,但卡西那多内心里其实觉得她很碍事。 卡西那多·库格在可以畅谈秘密话题的部下们面前压低了声音: “——这次演变成出乎意外的事态了。” 除了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以外,在座的部下们表情皆变得很紧张。 卡西那多看了看他们,又说道: “为了那些奇妙的来访者,神殿方面已经彻底加强警戒,他们真是做了多余的事呢!” 听到他的感想,骑士团团长贝里耶淡淡一笑,回答道: “是吗?我可是乐得很呢!好久没看到这么带劲的人了。虽然让我们的人死伤惨重,但是让我想起了怀念的战场呢!” 贝里耶自言自语着的表情愉快得有点诡异,不知道是不是依然留有前几天战斗的余韵,他浑身还带着点杀气。 贝里耶以手梳理着用发油整理得服服贴贴的黑发,轻蔑地说: “卡西那多司教,我有件事想请问你。” “什么事呢?” 卡西那多以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淡的眼神看着盟友,贝里耶也轻松地忽略这看惯了的视线: “你认识那些人——来访者吗?那些‘看起来很有意思’的人?” “不认识。” 卡西那多坦率地摇摇头: “那么粗暴的人,就算在记录上也不曾看过。虽然并没有证据显示过去的来访者中没有那样的人,但据我所知,‘那些人’是比较特殊的。” 事实上——他虽然知道来访者们拥有“奇妙的知识”,但那超乎寻常的战斗力,即使过了两个晚上,现在他仍然难以置信。那力量简直就像是故事里的魔法一样。 “嗯!”贝里耶点点头: “——那种力量——你不想要拥有吗?” 他以试探的口气说道。 卡西那多挑了一下眉头。 “老实说吧,卡西那多!比起你们正在追捕的猎物,我反倒觉得那些人还更有趣。我们也有好几位骑士被杀,但我才不管什么报仇——我对他们很有兴趣。” 听到贝里耶的话,在场的其中一位神官不悦地说道: “他们的战斗力确实惊人,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他们杀了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皇太子。要是抓到他们,就算身为来访者也免不了死罪。” 贝里耶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是笨蛋吗?这就是由我们来保护的‘好处’啊!只要不要告诉佛尔南神殿和这个国家,偷偷地找到他们、再带进信教监察院不就好了?这你一定办得到吧?卡西那多‘司教大人’?” 傲慢地仰靠在椅子里的贝里耶,对着卡西那多扬起下巴。 卡西那多依旧板着脸,在内心笑着—— 贝里耶心里所想的跟他完全一样,就这样让那些人轻易地被杀掉,确实很可惜。 卡西那多所追求的正是“力量”——逃走的他们以力量而言,说不定是无可挑剔的人才。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卡西那多存心试探,指出问题点所在: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是不能’在极机密的状况下‘抓到’他们,我们也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听到这太过理所当然的疑问,贝里耶吃吃地笑着回答: “来访者听得懂这边的话吗?” 卡西那多点点头。贝里耶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光是打斗不叫做战斗,花言巧语也是一种战术。” “——我没想到会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 卡西那多老实地说出感想,他所认识的贝里耶是个只会动粗的男人。“以协商来解决”等这种话,实在令人无法认为是他的本意。 贝里耶耸耸肩: “你把我当作笨蛋啦!我确实是对这种手段不拿手啦!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下中也有可以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天下第一的男人,就是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他要不是拥有高超的剑术,现在可能在当骗子了,我想让他去搜索和说服那些人。” 在座的神官开了口: “但万一不成功,反而被对方杀害的话……” 贝里耶自椅子上站起,对那神宫戏弄般地眨了眨单眼,他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这可是很少见的。 “什么话?你可不能这么说,因为啊——” 贝里耶的声音更低了: “不管是什么军人,没有补给的话就无法战斗。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但他们若是需要食物和睡觉的地方,应该就会跟这世界的某人联手。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一无所知的世界里迷失方向,而正束手无策吧!” 卡西那多点点头。 纪录中的来访者到达这世界时,大多不知道这里跟“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不同的。而且,以某种气势杀害国王和皇太子的他们,在这个国家里已成了被人追赶的存在。 要是这理由说得通,要拉拢他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像贝里耶这种人也不是纯粹想要他们的力量,他应该是很想知道他们的力量秘密,并且希望如果顺利的话,要由自己得到那力量才对! 这样也好,要是盟友贝里耶变得强大,对卡西那多也是有利的事。 贝里耶对权力没有兴趣,他是个只对战斗有强烈欲望的男人。以这个意义来说,相对于以神师为目标的卡西那多,两人目的是大不相同的。 站起身的贝里耶仔细地俯视着卡西那多: “怎么样?要是你说声‘好!’我们也可以偷偷地把那些人带回去。虽然我不能跟你保证,但各地的神殿骑士团已经开始搜索那些家伙了。是要把他们交给这里的神殿或国家,予以处刑呢,还是撒谎说没找到人,再偷偷地带到你那里去——怎么做才好呢?” 卡西那多被他这么一问,嘴角浮现了微笑: “——就把迷途的小鸟引导到我们这里来好了。贝里耶司祭,就请你‘多关照’了。” 贝里耶大大地点点头,他的眼睛散发出身为司祭立场的圣职者所不应有的、惊人而危险的光辉。他转身背对卡西那多: “那就好,交给我吧!” 他黑衣一扬,悠然自得地步出了房间。 等他的脚步声完全远离后,随侍在卡西那多身边的女司祭开了口,她那带栗色的金发剪得短短的,是一位给人沉静印象的少女: “卡西那多大人,这样好吗?” “什么事?” 这位司祭——维尔吉妮·拉堤亚思所担心的事,卡西那多也心知肚明,但他却故意装糊涂。 “从来访者引出知识的这种行为——” “维尔吉妮,今后时代是会改变的喔!” 卡西那多如此斥责她,不让她说下去;维尔吉妮立刻住口不语。 “我们有不得不保护的东西。若他们拥有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就暂时借用吧!这也是所谓之‘生’与‘死’的指示。” 卡西那多仰望着天花板,以单手做出祈祷状。 周围的神官们肩膀纷纷发颤—— 他们现在正在违反神殿的规律。 卡西那多想要将来访者纳入自己辖下管理,而不是交给神殿处理。以这次的情况来说,就是企图藏匿杀害国王的犯人。要是被发现了,事情可不是轻易就可以解决的。 卡西那多回头看向“无名氏”们。 变装为神宫的两个男人恭敬地低垂着头。 “接下来请你们注意与‘北方民族’相接触的人们,也就是潜伏于这里、并援助他们的叛徒——若是他们有奇怪的举动,就来向我报告。我们会暂时留在这神殿,另外,有关于那些来访者的行踪,也请你们一并寻找。” “是——” 两人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 卡西那多在心里盘算着—— 虽然发生了一些预料之外的事件,但如果能够把“来访者”拉拢过来,应该会是意想不到的收获。骑士团团长注意到这件事,也让他更有信心。 卡西那多向身边的维尔吉妮轻轻地点点头。 一头栗色秀发的女司祭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卡西那多再次点点头。 这意料之外的骚动,还不至于改变卡西那多的方针。 就算不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 乌路可·迪古雷正站在佛尔南神殿的神师办公室中。 自威塔神殿来到此处,不过才短短几天—— 她都还没有跟菲立欧尽情畅谈,就发生了出乎意外的骚动。 而且,菲立欧似乎明天就要回到王宫去了。乌路可在获知此事后,现在正以威塔司祭的身份被叫来此处。 眼前坐着的是一脸憔悴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他那老迈之躯在承受了这一连串的骚动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脸颊似乎比前几天还要凹陷。原本预定的圣祭也决定延期了,除了部分无法避免的既定行程外,全体人员都格外谨言慎行。 就在刚刚,神师接到报告,得知名叫丽莎琳娜的那名少女逃走了。不难想像,这又加深了他的忧烦。 乌路可一边在心里察觉雷米吉乌斯的身体状况不佳,一边摆动天蓝色的长发,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雷米吉乌斯大人,请问您找我是……?” 雷米吉乌斯无力地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乌路可大人——难得您光临此处,这事我实在难以启齿——但是否能请您回到威塔神殿去呢?” 这番话对乌路可来说,是早就可以预想得到的。 雷米吉乌斯不希望她被卷入这场骚动中——这一定是出自他的一番心意。 然而乌路可却微笑着摇摇头: “我非常感谢您的心意,但卡西那多司教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毕,我一个人也无法回去。” 乌路可做出稍微有点困惑的表情回答道。 但是雷米吉乌斯并没有放弃,再次意图说服她: “那么我就请卫兵为您护卫吧!我的孙女也正好想到威塔神殿去一趟,如果可以的话,就由她陪同……” “……雷米吉乌斯大人?” 乌路可发现老人的声音细微得不寻常,不禁觉得很惊讶: “很抱歉打断您的话,您是不是不太舒服?脸色也不太好——” 听见乌路可的话,雷米吉乌斯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雷米吉乌斯像是要让自己跟乌路可理解般地、大大地点头: “——乌路可大人,我想不顾羞耻地请求您一件事。” 在他的声音中,似乎有种当真被逼急了的感觉…… 乌路可不解。 雷米吉乌斯压低了声音: “本神殿发生了国王陛下与皇太子殿下死亡的大事,我身为负责人,恐怕很快就会被逮捕,若是赔上我的性命可以解决此事也就罢了,但再这样下去,恐怕连神殿的自治权也……” 听到雷米吉乌斯如此胆怯的话,乌路可瞪大了眼: “怎么会?不可能的。” “……不,乌路可大人,这是一定会发生的。阿尔谢夫的军队应该立刻就要到来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先把年轻的神官移籍到威塔神殿,以保护他们——乌路可大人,我真是不胜惶恐,能否请您把这件事传达给威塔神殿……” 雷米吉乌斯说着,十分沮丧。 “雷米吉乌斯大人,您究竟在说什么呢?” 乌路可不禁走近神师办公桌,来到雷米吉乌斯身旁。 个性认真的雷米吉乌斯会感到心力交瘁,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但她并不觉得事态将会严重至此。 根据雷米吉乌斯刚才所说的话,他似乎已有所觉悟。但是乌路可明白,他的担心严重地偏离了主题。 乌路可稍稍强势地逼近年纪远大于自己的老司教: “雷米吉乌斯大人,您似乎有所误解,能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吗?” “……您说误解?” 雷米吉乌斯抬起头,看着乌路可。 乌路可面对面地向着他,雷米吉乌斯那湛蓝的双眼散发着善良的光芒。 乌路可心想,比起威塔神殿通晓世故的神官们,此地的人们要来得纯朴多了。 正因为此处是长年远离纷争之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她没想到连神师也是如此。 “雷米吉乌斯大人,我想先厘清一件事——就算是‘国王和皇太子被杀’,阿尔谢夫方面应该也不会希望与神殿为敌的。” 乌路可率直地说道。 从他人耳里听来,这话可说是相当危险,雷米吉乌斯眨了眨眼。 乌路可继续说明: “当然,若这实际上是‘神殿的阴谋’,阿尔谢夫当然会对神殿追究责任,视情况为国王复仇,因此不得不展开进攻。但是,王家方面绝对不想让事态如此演变,我来说明这理由……” 雷米吉乌斯只是茫然地听着乌路可的话。 “如您所知,在这索里达帖大陆的东部,阿尔谢夫并不算是很大的国家……虽然也不算个小国,但阿尔谢夫并不具有远较其他国家更具优势之地位。” 雷米吉乌斯暧昧地点点头。 乌路可继续说: “也就是说,若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为敌,周围国家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加以攻击,这是可以预见的。每个国家都想要神殿所生产的‘辉石’之相关权利,以前,对阿尔谢夫的侵略,就意味着侵略与其具有同盟关系的佛尔南神殿,也就是说,佛尔南神殿形同受到阿尔谢夫的保护,阿尔谢夫也因佛尔南神殿而受到保护。这样的神殿和他们若是引起纷争,周围的国家——尤其是西北方的大国塔多姆,立刻就会以站在神殿这一边为由,而堂而皇之地侵占阿尔谢夫的领地吧!这样一来——阿尔谢夫的历史恐怕要就此告终了。” 乌路可压低了声音,平静地说道。 疑惑不已的雷米吉乌斯发问: “但、但是,这么一来——已故的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 乌路可点点头: “这是我的直觉……他们不会责怪神殿,而会把这起事件当作异常人所犯下的随机杀人,或是其他国家为使阿尔谢夫与神殿的蜜月期结束,所设下的阴谋——我想阿尔谢夫方面的真实心意应该是想以这种形式让这件事落幕吧!” 乌路可确信如此,只要王家的人不是那么笨,就会知道其他的选项都不值得选择。不需看内乱不断的南方例子,也可以知道与神殿的敌对关系将是使国家灭亡的根源。更何况在这次的事件中,王室一开始就没有与神殿为敌的意思。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由神殿发起的暗杀事件,当时在现场的菲立欧大人等人也相当了解。事实上,神殿里的司教、司祭也有多人被杀——基于现实的考量,阿尔谢夫与神殿相争,并没有任何益处。” 乌路可如此断言。 她凝视着神师的双眼,想看看他是否明白她的话。 雷米吉乌斯茫然不知所措。 为了慎重起见,乌路可再度说道: “因此,只要神殿对这次的事件明确地否认‘并非暗杀’,我想阿尔谢夫就不可能会侵略神殿的。然而,神殿的警戒不周毕竟是事实,所以只要在辉石的供给等方面多少予以礼遇——相信他们应该就不会对神殿追究责任了,您明白吗?” 在乌路可说明过后一会儿,雷米吉乌斯才突然倒进椅子里。 乌路可关心雷米吉乌斯的状况,把放在桌子一头的水杯拿到他面前: “……要是我早知道您为此事烦恼,就会早点跟您谈谈了……我还以为您还沉浸在失去神殿诸位神官的哀伤中……” “不、不——您……这是什么话呢?” 雷米吉乌斯以发抖的手拿起水杯喝水,叹息道: “乌路可大人——方才的话是您个人的想法……” “是的。然而……只要是威塔的人,不管任谁都会如此判断的。雷米吉乌斯大人,‘神殿’对各国而言的重要性超出您所想像。而且我想菲立欧大人恐怕也是为了声明神殿的无辜,才急着要回王宫去的。” 乌路可说道,凝视着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低吟了几句,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乌路可大人真是颇有见地,我们这些人离浮世太遥远,不是很明白这些事……” 雷米吉乌斯以自嘲的语气说道,但他的脸庞却明显浮现近乎放心的表情。 乌路可为了慎重起见,再提起另一事——她向雷米吉乌斯指出,菲立欧和其他相关的人恐怕也会有危险。 “雷米吉乌斯大人,也许是我多管闲事……关于今后的事,还请容我提出建言。” 对她这态度丕变的请求,雷米吉乌斯一脸惊讶。 乌路可以细微的声音说道: “恐怕在今天起的几十天中——其他国家应该会提出‘压制阿尔谢夫的邀约’……” 乌路可简洁地说道。 雷米吉乌斯花了好些时间,才咀嚼出她话里的含意。 然后他才理解话中的意义,一边瞪大了蓝色的双眼,一边将身体探出办公桌: “您是说他们要我们背叛阿尔谢夫吗!?这怎么可能——” 他似乎从不曾想到这种可能性,声音不禁变得沙哑。 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乃是“圣职人员”,并不是“政治家”,更难以说是“掌权者”,他是纯朴而高洁的司教,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获得此处神官们的支持。 由这种不抱有政治野心的人出任神师此等要职,其背景应该正是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所构筑起的长久和平历史。和平时代所需要的是稳重且人格高尚的人,好战的危险人物必将会被屏除在外才是。 然而就算佛尔南神殿是如此,位于中央的威塔神殿却时常在注意四面八方的状况。南方的内乱、西方的大国拉多罗亚的威胁、居住于榭卜拉兹山地深处的北方民族——为了应付他们,威塔的神官们必须经常绷紧神经。 这立场上的不同,也造成雷米吉乌斯与乌路可认知上的差异。 乌路可再次说道: “西北方的大国塔多姆,现在正跟西方的拉多罗亚与北方民族两者持续发生纠纷。他们国家里虽有司火的札卡多神殿,但为了更增强战力,应该很想要阿尔谢夫丰饶的领土和佛尔南神殿的辉石。在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猝死的报告送达后,他们说不定立刻会有所行动。” 乌路可如此确信。 只要在威塔神殿生活,都曾耳闻过许多足以成为根据的情报。 听说邻国塔多姆觊觎阿尔谢夫,过去也曾有过几次纷争。只是,这几十年来他们专心应付着北方民族,对阿尔谢夫虽然没有公开的军事行动,但若国王和皇太子以不自然的方式死去,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 此时,阿尔谢夫更不能让他们趁虚而入。 听到乌路可指出这一点,雷米吉乌斯又发呆了一会儿。 他终于大大地喘了口气,浮现苦笑: “……哎呀——乌路可大人,您帮了我大忙。光靠我一人,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说不定会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呢——” 乌路可默默地听着他的话。 以雷米吉乌斯为首的神官们,在封闭的神殿里以受到阿尔谢夫保护的形式过着信仰生活,这样的生活让他们误解了事态的本质。 佛尔南神殿跟阿尔谢夫的领土相较下显得极为渺小,立场却远比阿尔谢夫来得坚定,只是他们对此却少有自觉。 “……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雷米吉乌斯说着,语气缓慢,似乎早已下了结论。 乌路可被他这么一问,侧头思索着: “——我说说看,给您当作参考……南方的内乱就是因涅迪亚神殿接受邻国提出叛乱的邀约才一发不可收拾的,目前其国内的各势力依然在相互竞争中。” 听到乌路可的回答,雷米吉乌斯深深地点头。 “我们有必要对周边国家表现出与阿尔谢夫之间的紧密关系——就是这样。” 然后,雷米吉乌斯以不再紧张的眼神凝视着乌路可: “但是,为什么……乌路可大人您会对阿尔谢夫和佛尔南的情势这么了解呢?而且您对阿尔谢夫是这么的亲切真诚……” 听到他这么一问,乌路可微笑着回答: “因为我以前曾在这个国家停留约一年……我就是在那时见到菲立欧大人的,对这个国家、对他,都有一分特别的感情。” 雷米吉乌斯眨着眼: “这么说来……几年前,您的父亲马汀大人确曾停留在阿尔谢夫王宫呢!那时您就是与他在一起吗?” 乌路可点点头: “是的,已经过了好几年,因为我很想见菲立欧大人一面,才要求让我一起同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很遗憾,菲立欧大人明天就要出发了。” 雷米吉乌斯同情般地说道。 但乌路可微笑着: “关于这件事,我很诚恳地想跟雷米吉乌斯大人您谈谈——” 雷米吉乌斯不解。 乌路可露出善良的笑容,楚楚动人地开了口。 她在说出这件事时,神师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 当天——善良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又为了新的忧烦而度过无法成眠的一夜。 * 过了一夜,早晨——菲立欧站在离开佛尔南神殿的马车前。 前来送别的有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施疗师库娜,还有以高司教等为首的神官们…… 其中也有神师雷米吉乌斯。 菲立欧谢过众人的照顾后说道: “在决定下一任国王的人选后,我可能会再被任命为亲善特使,到时还请大家多加关照。” 雷米吉乌斯非常不舍地点点头,他的眼睛下有不健康的黑眼圈,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或忧心仲忡。 “是。我和神殿的大家一起等待您回来。” 神师一边如此回应,一边伸出了满布皱纹的瘦弱右手。 菲立欧答应着,握住了他的手。老人的手虽然瘦弱,却很有力。 在握手的同时,菲利欧以周围听不到的音量对雷米吉乌斯小声说道: “雷米吉乌斯大人,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什么事呢?” “如果丽莎琳娜她——那个来访者少女再回到这神殿来,可以请您与我联络吗?” 逃出去的丽莎琳娜至今仍行踪不明,关于其他来访者们也是一样。神殿骑士们虽然正在搜索,但就算找到了,也可能因战力差距而反为对方所伤。 对菲立欧的请求,雷米吉乌斯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知道了。如果她平安无事回来,我会跟您联络的。” 对于丽莎琳娜突如其来的逃亡,菲立欧与雷米吉乌斯的见解是几乎一致的。 其他来访者似乎是来取她性命的,若是她留在这里,可能又会连累到神殿的人———她很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对来访者们的行动感到有责任的丽莎琳娜,正只身前去追赶他们…… 这实在是乱来。只是,在冷静下来的此刻,菲立欧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心情。他绝不认为这是正确的行动,若是她现在在此,那他就算把她绑起来也要加以阻止——但假设菲立欧站在相同的立场,很可能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菲立欧想起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丽莎琳娜所说过的话。 她一边在阳台上仰望着天空,一边说菲立欧与她“说不定是很相似的”,现在他也可以同意这句话。 他很担心她的安危,但是在这非常时期,却无法采取轻率的举动。 雷米吉乌斯小声地低语: “菲立欧大人,高司教手下的‘守人’们也开始有所行动了。姑且不论其他来访者,对于没有加害之心的丽莎琳娜大人,他们应该可以应付。只要找到她再加以说服,我想是很有可能可以把她带回来的。” 雷米吉乌斯的话对菲立欧来说,无异是一剂强心针。 丽莎琳娜的离去虽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但至少还有件好事—— 那就是神殿骑士们已经认定,在出现的来访者们之中,有一位与丽莎琳娜相当相像的人,于是他们对两者之间的关连感到可疑,有意同时对丽莎琳娜展开调查。关于这点,菲立欧与神殿骑士们之间应该又起过一场争执了才是。 在说完该说的话之后,菲立欧对神师行了一礼,搭上马车。 为他送行的艾略特和施疗师库娜等人,也一起低头行礼。 好友乌路可现在可能与威塔神殿的神官们在一起,所以并不在送行的行列中。他昨天已告诉她今天要回王都,也已告别过了。 一个月前——菲立欧在离开王都时,为他送行的就只有认识的骑士而已。 威士托因另有事在身而不在王都,至于其他家臣们,应该有很多连菲立欧要离开都不知道。与那时比较起来,神殿的送别队伍就显得热闹多了。他再次实际体会到,佛尔南神殿是个多么让人愉快的地方。 他现在要回的王都,可说是与神殿恰恰相反、充满阴谋及恶意的殿堂,虽然有值得信赖的家臣,但无法轻匆的对手也相当多。 菲立欧回王都所搭乘的马车绝非奢华型的,而只是稍大的共乘马车…… 一方面是因为他急着回去,而另一方面,在前几天负伤的王宫骑士们也需要搭乘马车,所以菲立欧才向神殿借用了这辆马车。 马车中还有其他神官们,他们是要前往距离王都不远的教会,一方面为了让在王都的神殿相关人士安心,同时,也为了对在王宫内部的贵族们表示神殿乃是无辜的,因此才会与菲立欧同乘一台马车。 菲立欧搭上四台相连的马车中最后一台,他一边对送行的人挥手,一边穿过了神殿的门。 在他身旁坐着笑咪咪的骑士莱纳斯迪,这留着一头清爽金发的青年轻松地拍拍菲立欧的肩膀,开玩笑地在他耳边说: “菲立欧大人,不要那么依依不舍嘛!是不是神殿里还有让你放不下的女孩啊?” 对他轻薄的言语皱起眉头的,不是菲立欧,而是坐在他对面的女骑士黛梅尔。 卸下铠甲的她穿着无袖的短衣,微黑而结实的手臂虽然纤细却很有肌肉,让人感受到一种健康美,但是在场却没有任何人胆子大到敢一直盯着她—— 黛梅尔用手指夹住出言轻薄的莱纳斯迪的耳朵,用力一拉: “不要把菲立欧大人想得跟你一样!太失礼了!” “等、等一下,你是说我是花花公子吗?” 莱纳斯迪痛得皱起脸并同时抗议着。 菲立欧笑了,不管他们两人。 黛梅尔继续她带有说教意味的毒舌: “不,花花公子是很会对女人搭讪的家伙,你根本就没成功过,只不过是个呆瓜吧!” “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有没有什么经验啊?” 两人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对菲立欧来说是早就司空见惯的事了。对他们而言,这只是单纯打发时间的对话。 黛梅尔以冷冷的声音回答: “要我说的话,我可没看过你带着女人在街上走呢!” “说不定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情人呢!” “咦?你有吗?” “……不,那倒是没有。” “我就说吧!据我所知,你的情人只有睡在宿舍里的猫而已。” “原来你喜欢猫啊?我也是呢!” “是啊!猫很棒呢!特别是平常我都跟‘这样的黑豹’打交道,所以一看见可爱的猫,心情就变得很好呢!” “莱纳斯迪,这对我来说可是种赞美喔!” “我没有看过黑豹,那是住在南方的吗?” “你说住喔——也算是吧!其实这里也常有好奇的人在养,很危险喔!它们很喜欢袭击人,而且在开口之前,就会先出手了——” “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确认一次,你刚刚是说真正的‘黑豹’吗?” “当然啊!讨厌啦,大姐!干嘛还握起拳头啊——” “……等等,等一下。” 菲立欧没有回头就直接阻止了这无意义的对话。 在这听惯了的对话中——他觉得有一个不该听到的声音混杂在里面。 菲立欧战战兢兢地在马车中回过头。 分为左右两边的座席,有两个负伤的骑士并排躺着,其他骑士们以各随己意的姿势坐在座席上,由神殿所派遣的神官们也混杂其中。 菲立欧坐在马车一角,身边是莱纳斯迪。 而对面的黛梅尔身旁——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将天蓝色头发扎起来的少女,拿下白色长袍的风帽,笑咪咪地看着菲立欧。她身穿朴素的神官衣饰,仿佛理所当然地坐在黛梅尔身边。 “——乌路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菲立欧吃了一惊,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接着转向马车夫,慌张地叫道: “喂!停下马车——” “没有必要停。” 这位来自威塔神殿、身为他昔日旧友的少女,以若无其事的表情果决地说道。 菲立欧无言以对,张大了口。 乌路可微笑着稍稍歪着头,娇羞地凝视着菲立欧: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会让菲立欧大人您困扰,但因为我想待在您身边,所以还是跟来了。” 听到乌路可这太过率直的话,引起了混着苦笑的叫喊声,马车深处的某个骑士吹起了嘲弄的口哨声,平时一本正经的神官们此时也只能苦笑。 只有菲立欧绷紧了脸: “你说跟来了……可是,乌路可,神殿那边——” “我本来就是要见菲立欧大人您才来这里的,所以没有什么问题。我也获得神师大人跟卡西那多司教大人的许可了。” 身为当事人的菲立欧却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一定是故意不告诉他的。 突然间,菲立欧开始劝乌路可: “乌路可,可是——” “菲立欧大人,请冷静想一想。” 乌路可用冷静的眼神凝视菲立欧,以教导的口气说: “我是中央威塔神殿的司祭,这样的我跟菲立欧大人您在一起,方便的事应该比不方便的事来得多吧,不是吗?” 乌路可像是在试探菲立欧般地说道。 事实上,身为司祭的乌路可所拥有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若她能将她所见闻的事情如实传达给威塔神殿,贵族们就无法做出轻率的举动。再说,若是因内乱而导致她的行踪不明,那才真的是非同小可。 但是,让菲立欧在意的也正是此事。 “但要是你发生什么事……” “要是这样,就要请菲立欧大人您保护我了。” 看到乌路可的微笑,菲立欧无言以对。 “还有,菲立欧大人,也许您有所误解,说不定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最安全的呢!在卡西那多司教大人的事情办完前,我又不可能一个人穿越榭卜拉兹山地回到威塔去。要是我继续留在神殿里,说不定上次的来访者又会来袭,菲立欧大人,难道您打算把我留在‘那种地方’吗?” 乌路可刻意地拐弯抹角地说道。 菲立欧皱起眉头: “即使如此,神殿也有很多人可以保护你。如果情况不顺利,阿尔谢夫可能从此会发生王位争夺战……” “菲立欧大人,您就是回去阻止此事的吧?” 乌路可声音低低地: “既然这样,就请您充分利用我的存在。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想依自己的想法,跟随菲立欧大人您一起来的。” 奇!书!网!w!w!w!.!q!i!s!u!w!a !n!g!.!c!co m 乌路可的声音虽然温柔,但这番话里却让人感受到她的坚强。 菲立欧眯起眼。 一旁的莱纳斯迪打岔: “菲立欧大人,这不是很好吗?那位小姐似乎是真心的耶!再说,曾经有怪异人物从御柱出现的神殿,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这一阵子就暂时——” 他说得轻松,菲立欧却无法同意: “莱纳斯迪,你知道她是‘谁’吗?” “是菲立欧大人您的朋友吧?这么年轻就当上司祭,可真是了不起啊!” “……她可是当今‘神姬’的妹妹。” 马车中发出了叫喊声,这喊声跟刚才的意义完全不同。 乌路可本人一点都没有动摇,并转向马车中的众人一一点头致意。 “神姬”是威塔神殿的象征,是平等接受大陆五个神殿信仰的存在。就任神姬的人会被当作神之子对待,而非一般的人类。 只要被选为神姬,终其一生都不会卸下此职务。 乌路可的姐姐在乌路可出生之前,就已经就任此职。 对神姬而言,一般的家人已经不存在,身为神之子的她是存在于诸神中,因此理所当然地不是人类。 话虽如此,但既然实际上是由父母所生,那就还是有血缘关系。神姬所出身的家庭在神殿内受到礼遇,乌路可也受到其很大的影响。 “不过不久之前,我还以为她是神姬的‘弟弟’就是了。总之,她的立场就是这样。若是在佛尔南神殿倒还好,但她独自跟着我上路,这实在太胡闹了!” 菲立欧茫然地如此说道。乌路可却笑咪咪地说: “菲立欧大人您连胡闹都说出来了,那我这样做就有价值了。” 乌路可开心地说道。菲立欧瞪了她一眼: “其实你并没有得到神师的许可,对吧?” “不,我确实得到了他的许可。虽然他认为我还年轻而曾阻止我——但我把我的决心说出来后,也得到了雷米吉乌斯大人的同意。” 听到乌路可平静的回答,菲立欧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决心?” “是的。我当时开口问他:‘怎么样都想全力阻止我吗?’接下来,他就很愉快地把我送出来了。” “……你这不是威胁吗?” 菲立欧抱住头,神姬的血亲利用自己的身份做出这种任性的要求,几乎所有的事都应该会称心如意的吧! 像这次乌路可的情况,正因为她有阻止内乱的正当理由,雷米吉乌斯肯定也是无法予以苛责的。或者他也可能判断,比起来访者不知何时会现身的神殿,跟在菲立欧身边还比较安全吧! 她的存在对菲立欧而言,确实是打了一剂强心针。 位于中央的威塔神殿权力相当强大,相对于其他四个神殿是国家中的自治区,威塔神殿则直接形成了名为“吉拉哈”的国家,其国土是阿尔谢夫的三倍大。在此大陆上仅次于西边的拉多罗亚和北边的塔多姆,为第三大国。 吉拉哈及位于其中枢之威塔神殿,可说是所谓的宗教国家,而此国家的司祭乌路可成为菲立欧的后盾,自是具有不小的政治意义。 菲立欧一边抱着稍微痛苦的念头,一边凝视着天蓝色秀发的少女: “说不定……你会有点危险……” “我知道。” 乌路可微笑着回答,表情虽然柔和,但却是已有某种觉悟之外的柔和。 “也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麻烦的。因为是我自己要跟来的啊!” 乌路可悄悄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那是坚定而柔软的手,把她的温柔传达给他。 菲立欧抱着罪恶感,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乌路可。” “是。” 菲立欧用力地咬紧了牙,回握乌路可的手: “……真对不起,要借助你的力量。” “好的。” 乌路可开心地微笑道。 现在的菲立欧也只能感谢她的美意了。 莱纳斯迪不顾气氛感人,拍了拍菲立欧的肩膀: “不要哭丧着脸嘛!有这么可爱的女孩跟在您身边,总比邋遢的家伙好吧?” 青年的轻薄之语让菲立欧皱起眉头: “莱纳斯迪,你绝不可再对司祭说出这种……” “哎呀!就算是客套话,我也是很开心的,因为菲立欧大人一直误以为我是男生呢!” 乌路可掩嘴笑着,那充满少女韵味的动作,实在让人看不出她是威塔的司祭。 莱纳斯迪瞪大了眼: “那真是太过分了!您可是大美女耶!菲立欧大人真是没眼光啊!” 菲立欧慌张地辩解: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因为乌路可装作男生,连威士托都被她骗了呢!” “那是因为团长本来就没有看女人的眼光啊!不是我在自夸,我莱纳斯迪在剑术和精神力量上虽然比不上团长,只有在看女人的眼光这方面,我有自信可以赢他。” 黛梅尔以冷冷的眼神看着自吹自擂的莱纳斯迪: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这么自不量力,眼睛长在头顶上……结果到现在还是单身啊?” 这严厉的话,让同车的骑士们也沸腾起来。 莱纳斯迪被黛梅尔这么一亏,狭窄的马车中又更嘈杂了。 这令人怀念的气氛,让菲立欧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菲立欧在王宫生活时,与这些好人在一起是很快乐的。 虽然国王和皇太子已死,他们还是开心到不像话。王宫骑士团跟近卫骑士团不同,几乎不曾近距离接触过王族个人,也因此没有真实感……这确实也是原因之一。 同时,他们虽然是骑士,但原本对隶属于王家的意识就很薄弱。 近卫骑士团的构成分子中,多为下级贵族或官僚子弟;但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几乎都是平民出身。 王宫骑士团是在近卫骑士团以往人数与品质不足的时代,作为临时措施所设立的部队,如今虽已变成常设部队,但追本溯源,还是接近王家所雇佣的专属佣兵。再加上目前人事权由身为团长的威士托一手掌握,因此连流浪的剑士都可以加入。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是在威士托的引导下,才加入骑士团的。 莱纳斯迪是在祭典活动中的武术大会得到优胜,方才让威士托看中;而黛梅尔则似乎是因其父过去曾与威士托友好,因而加入骑士团的。 对菲立欧来说,两人就有如哥哥和姐姐一般。 听到骑士们接连不断地开玩笑,乌路可笑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的眼神不经意地与凝视着她的菲立欧交会。 “对、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乌路可以纤细的手指擦着眼睛,以年纪与菲立欧相仿的脸庞对着他。 她的脸——与藏身某处的少女丽莎琳娜重叠了。 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置之不理。 看到突然沉默下来的菲立欧,乌路可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只是暧昧地轻轻点了点头。 * 距离阿尔谢夫王都不远处,有一个名为卡佩拉,商业繁盛的城镇。 那里自古即以交易据点而繁荣,并以从佛尔南神殿运来的辉石中继地而闻名。在这远较王都热闹的街道上有许多商店,买卖东西方等各式各样的商品。 在夜晚降临后,这条街道就展现出跟白天截然不同的风貌—— 大马路上的商店关起门来,只有小巷子里店家的狭窄入口点着模糊的灯光,这些店家也交易着各种商品。 其中,有买卖那些被列为禁书的商店、供客人吸高价鸦片的店、以娼妓招待客人的店——甚至也有满足喜好男色者需求的店家。 在被称为后巷的这一带,也有许多贵族们出入其中。 街道的一角有着专门招待贵族或富商的高级妓院。 其中也有阿尔谢夫二王子雷吉克所喜爱的店。 五、六十岁的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这一天来到了久违的妓院。 他本身对玩女人并没有兴趣,对自年轻时就已严以律己的他来说,原本就是不喜欢到妓院来玩乐的类型。 他之所以造访这家店,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来提出谏言。 因此他瘦长的身躯只佩带了一把剑,就直接以武官所穿的军服之姿来到了这家店,皱纹深刻的脸庞表情严肃,并带着对店家露骨地表示厌恶。 军务卿葛楚德一边被店员引导至通往馆内深处的走廊,一边深深叹息着。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 在内心里所想的话,葛楚德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所谓的他,就是指二王子雷吉克——他现在应该是单独身处于这家妓院之中。 国王和皇太子过世还不到三天,却在这种节骨眼溜出宅邸、泡在妓院里,这可不是神经正常的人会做的事,但对雷吉克来说,却似乎是稀松平常之事。 葛楚德耸耸细瘦的双肩,穿过了妓院的狭窄走廊。 葛楚德今年已五十八岁了,有个与雷吉克年纪相近的长子——他的长子虽然身为贵族,却有着经商的十足魄力,自行创业,并大获成功,可说是名异数。 以葛楚德看来,这长子虽然让他有点为其将来忧虑——但和雷吉克一比,却是个非常有出息的儿子,真是不可思议。 不久,葛楚德被引导到内部的一个房间。 他没有敲门就打开了双门式的房门。 眼前出现的是正在跳舞的半棵女郎,她带着蛊惑般的微笑面对着葛楚德这位不速之客。 鸦片的味道让葛楚德皱起眉头,他在微暗的房间内部找寻着正举办颓废欢宴的主人。 “嗨!军务卿,有什么动静吗?是不是终于逮到凶手啦——” 葛楚德转向发出这充满睡意的声音方向。 在隐约而微暗的灯光下,这个身边有娼妓随侍的青年,以一张文弱的脸庞面对着他。他一手倒着南方的烈酒,一手不停在女人身上游移。雷吉克和女人都是半棵的,在葛楚德眼中看来分外刺眼。 葛楚德忍住想吐的冲动,大声地说道: “关于凶手,我们正在拚命搜索中。神殿骑士团也有所行动了,想必在近日——” “大概抓不到了吧!你知道这片大陆有多大吗?” 雷吉克的浅笑,让葛楚德皱了皱鼻子。 “不要白费力气了,反正死掉的人又不会再复活。随便找个尸体当作犯人就好了,这种事你应该很行吧?” 雷吉克的话虽然蛮横无礼,但却也点出了部分事实。 国王被杀已过了几天,追捕犯人已是无望。 听说被身处于神殿之四王子碰巧砍杀的巨汉,已由王宫骑士团确认死亡,并由神殿处理其遗体。但是关键的杀害国王凶手却另有他人,包含其同伙在内,至今仍未能发现其行踪。 王家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早已对各贵族的领地发出通知,要其找寻可疑人物。 而且,如果刺客是外国人,一旦他们越过国境,就可能再也追捕不到了。 国王被杀害,就必须当场逮住凶手,虽听说凶手战斗力十分高强,但骑士们也是菁英尽出,却依然被凶手脱逃,真是太悲惨了。剑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这次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虽然没有打算放松对犯人的追缉,但当下却有更重要的事待办。 下一任的国王——要是不赶紧加以决定,政局就一日无法安定。 就如同雷吉克所说,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复生,以后再复仇也不嫌晚。说得极端一点,若只是想保住面子,照雷吉克所说,找个人顶罪也是可行的。这样一来,不但民众可以接受,也能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这类的事例并不少见。 葛楚德接着对下一任国王声色俱厉地说道: “雷吉克大人,请您回王都去!您可是下一任国王,在陛下和殿下的葬礼过后,就必须举行即位的典礼了。请您‘暂时’停止这样的玩乐。” “不要这么正经八百嘛!” 雷吉克以嘲弄的眼神对葛楚德笑道: “我是下一任国王对吧?那就用我的权限,把这妓院当作我的办公室吧!这主意不错,你觉得如何啊?” 雷吉克说着,一边亲吻着依偎在他身边撒娇的娼妓,一边沉醉在鸦片中。 听见雷吉克的玩笑话,葛楚德以严肃的表情面对: “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就表示要负起责任和义务。您必须改变以往的生活,请您对此事有所自觉……” “我是有自觉啊!所以我才把这次当作是最后一次玩乐啊!” 雷吉克还是以缺乏男子气概的表情回应,但葛楚德可不会被他的话所欺骗。雷吉克的放荡习性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要是他当上国王,真的很有可能会把后宫改造成妓院。 雷吉克一边喝着酒,一边轻蔑般地说: “我老头跟我哥死得还真是时候,不然继承权就差点要转到我哥的小鬼手上了。军务卿,你说是吧?” “雷吉克大人,就算是开玩笑,也请您克制别说出这种话,陛下是非常杰出的君王。” 葛楚德不附和他,却加以苛责。雷吉克不禁嗤之以鼻: “你跟我妈心里明明都是这么想的——要是我当上国王,桑克瑞得家也会永保安泰。政治就交给你啰!我啊——” 雷吉克抱住身边的娼妓,舔着她的脸颊: “跟女人一起玩还比较快乐。” 葛楚德感到一阵晕眩,瞪着雷吉克: “——今晚已经不早了,我先住到另一个房间,明天一早就请您跟我一起回王都去。关于葬礼,由正妃等人一手包办是不太妥当的。” “我知道,我知道,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啊!葛楚德。” “我不会叫妓女的,明天还有要事。” 葛楚德关上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雷吉克年方二十六岁,相当年轻。虽然他一直不改放荡习癖,教人操心,但看到他今天的样子,更让人满怀不安。 原因之一是身为其母的第二王妃对他太过于宠溺,另外,她从小就经常在他耳边说皇太子的坏话,也养成了他妄自尊大及惹人厌的个性。 事到如今,葛楚德开始憎恶起第二王妃蕾薇雅—— 她是葛楚德的妹妹,也就是说,从亲属关系看来,雷吉克是葛楚德的外甥。 既然有如此深厚的关系,以桑克瑞得家的立场,支持雷吉克是理所当然之事。 现在正当的继承权落在雷吉克的手上,但是支持皇太子长子的派系也相当强大,他们很有可能以雷吉克的资质不佳为理由,在贵族们的议会中掀起争端,其背后也隐含着正妃与第二王妃的对立。 ——或者,也有可能引起内乱。 葛楚德甚至认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与其今后双方留下“芥蒂”,不如先消灭其中一方,以断后顾之忧,这也不失为一个对策。 当然,他并不打算让自己这一方成为被消灭的一方。 葛楚德已写信回领地,现在他的父亲和儿子应该正在统率族人,做出兵的准备吧!身为世代相传的名门,桑克瑞得家必须表现出符合其名号的举动。 就算幸运地不需引起内乱就能解决,他们也要以警备之名集结士兵,以向其他贵族们展现其威望,这可并非毫无意义之事。 葛楚德·桑克瑞得一边沉思今后的政局,一边静静地养精蓄锐。 * 在啰嗦的军务卿消失后,雷吉克·阿尔谢夫强忍住笑意。 身边相熟的娼妓一边吸着鸦片烟管,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雷吉克: “‘国王陛下!’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女人以带有鼻音的撒娇声调说道。 雷吉克在其耳边喃喃地回答: “他是个啰嗦的老头,对吧?有够顽固!自以为了不起,难对付得很,真是~” 雷吉克抱怨着,边用舌头润湿嘴唇: “……哪,我来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什么事?” 雷吉克在女人耳边压低了声音: “我啊,痛恨这个国家的王室。” 听到雷吉克的话,女人笑了: “是吗?为什么?” “这个嘛……自我开始懂事以后,就讨厌身边的一切。这个国家是我老哥的,我光是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就觉得讨厌……不,不对。在我这样想的更早以前,我就已经开始讨厌了。为什么呢……” 雷吉克一边浮现微笑,一边玩弄着女人的娇躯: “这样的我竟要当上国王啊——我真是搞不懂命运这玩意儿,你说是吧?” “您怎么这么说呢——反正‘这样的’命运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吧?只是提早到来,省得费功夫——您说对吗?陛下?” 听到女人的话,雷吉克笑了: “你也来当我的侧室吧?” “嘻嘻……听起来不赖,不过那里可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出入的吧?” “等我当上国王,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雷吉克从女人的手中接过鸦片烟管,轻轻吸着其中的气体。 “……没错,算不了什么。国王就是这国家最伟大的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办到。比如说——让这国家灭亡。” 雷吉克开玩笑似地说道,又淡淡一笑。 “哎呀!真可怕……” 娼妓依偎在雷吉克身边,亲吻着他的脖颈。 雷吉克眯起了眼,躺在沙发之上。 接下来暂时很难出入这家妓院了——这种事用不着葛楚德说,他也明白。所以他今天才会来这里。 只不过,关于今后会变得忙碌的理由,他和葛楚德所想的有点不同。 雷吉克抱着女人,同时表情恍惚地闭上眼睛。 所谓人生如梦…… 这么说来,自己的梦是哪一种呢——雷吉克边想着,边贪婪地渴求着今宵的美梦。 第二卷 第六章 年轻司祭的选择 乌路可经常作梦。 内容大多是有关往日的回忆,但正因为是梦,经常相当纷乱,也有许多不自然且引人注意的部分…… 像是她本来应该在跟菲立欧一起玩耍的,不知何时又变成在姐姐身旁度过下午茶时光;原本她人是在神殿,下一瞬间又移到在阿尔谢夫所住的、令人怀念的家里去了—— 那天夜里,乌路可梦见的是比较常作的梦。 那是在建于距离王宫有一段路程的闲静之处、骑士团宿舍—— 菲立欧就在那环绕宿舍周围的森林深处。 他拿着与其幼小身躯所不相称的剑,在阳光下反覆地练习挥剑。 乌路可在树荫下远远地眺望着他的样子。 这深深镌刻在她幼小记忆里的场景,是在阿尔谢夫时所发生的事。 菲立欧并没有注意到乌路可的存在。 乌路可能够听到剑刃破风之声。 风轻轻吹动…… 乌路可一边透过树荫下的细缝看着菲立欧,一边慢慢地绕着他走。 不知为何,这气氛让她觉得不敢向他出声。挥汗如雨地在努力练剑的菲立欧,在她眼中十分耀眼。 在神殿长大的乌路可并没有正式地锻炼过身体,她甚至想,这种事有什么好玩?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呢? 不过菲立欧对这种锻炼似乎乐在其中,表情相当认真——要不是乐在其中,应该是无法持续下去的吧! 乌路可并未拥有能让自己如此热衷的某种事物。对身为神官的学习,她虽然并不讨厌,但也觉得相当无趣,那已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义务。 乌路可一边眺望着菲立欧,一边在树下走着,终于在某棵树下站住。 头上有着刺耳的声音。 乌路可瞬间把视线从菲立欧身上移开,仰望头上—— 那里有个昆虫的巢。 那时乌路可还不曾见过“蜜蜂”这种昆虫,她虽然知道这是种可以让人搜集蜂蜜、对人来说相当方便的昆虫,但关于它们具有的毒针及其危险性,她却缺乏相关的知识。 乌路可抱着好奇心凝视着头上的大蜂巢。 大量黄色与黑色相间的蜜蜂交错飞舞着。 年幼的乌路可歪着头仰望它们。 比蜂巢更高的树枝上有几只鸟,那是像老鹰一样大的黑色鸟类,漆黑的羽毛与泛着黑光的尖嘴,给人不吉祥的印象。 它被称为玄鸟,但在阿尔谢夫一带生息的算是极小的品种,据说在北方的山岳地带,有种比人和熊都还要庞大的玄鸟。 神殿对这种鸟甚为忌讳,认为它会召唤不幸,但乌路可却觉得在树上的它们很美。 不知为何,这些鸟一直看着菲立欧。 不久,它们高亢地鸣叫一声——在它们飞起时,枝桠纷纷落下。 乌路可慌慌张张地躲避。 落下的枝桠有几根弹到其他枝桠上,然后拍打到了蜂巢。 乌路可眨了眨眼…… 吊在枝头的大蜂巢左右摇晃,大量的蜜蜂从下方的巢穴飞了出来。 乌路可吓了一跳,用手遮住自己忙往后退。 昆虫的翅音大到近乎吵杂的地步,让乌路可心生胆怯、想要逃跑。但是才跑了几步,她的脚就被树根绊住,当场跌倒在地。 蜂群正要逼近时,响起剑刃破风之声。 菲立欧那被汗水濡湿的背,出现在她眼前。 “乌路可,不要动!”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着剑。 剑光闪动中,不时有小小的蜜蜂被挥落,但蜂群的数量实在太多,它们形成黑色群块,包住了菲立欧的身子。 乌路可高声惨叫。 下一个瞬间,菲立欧以单手轻轻地将乌路可的身子负在肩上,一溜烟地开始跑起来。 他穿过森林、飞跃过小河,跑进了王宫骑士团的宿舍。 然后菲立欧关上门,把乌路可放在地上。 乌路可这才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可怕,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恐怖,但乌路可确实感受到了“恐怖”。那逼近眼前、黑色的蜜蜂复眼,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你没被刺到吧?”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问,乌路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菲立欧像是放下心般地微笑,然后开始揉起自己的手腕。 菲立欧被蜜蜂蛰到了,他捏着伤口、逼出毒液,然后开始用桶子汲取井水清洗。虽然疼痛让他稍稍皱起了脸,但还是面带微笑: “站在那种地方是很危险的喔!乌路可。威塔神殿没有蜜蜂吗?” “……是、是……不,应该是有的,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蜂巢……” 乌路可终于如此回答,声音还有点发颤。 ——菲立欧的微笑突然间凝固了,他变成了一尊石像,肌肤也转为黑色。 乌路可茫然地看着他的样子。 脚下的地面变为沼泽…… 浑身僵硬的菲立欧正在沉入沼泽,乌路可慌张地想抓住他的手,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动弹不了,也无法接近他。 菲立欧不是小时候的模样,却变为“现在”长大后的样子,乌路可也是现在自己的模样…… 菲立欧单手持剑,继续往下沉。乌路可虽然拚命地伸出手,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变为石像的菲立欧,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哀伤。 那笑脸让乌路可感到有如胸闷般的痛楚。 她一再地叫唤着菲立欧。 世界转为漆黑一片,沼泽不断扩大,菲立欧连脸部都沉人沼泽中,只剩下手还露在外面。 乌路可伸出手,但够不到他,真叫人悔恨、哀伤。 乌路可惨叫起来。 沼泽转为血色。 到处都有尸体浮上—— 那是脖子或手臂被斩断的司祭们…… 其中还有受了灼伤的菲立欧。 乌路可闭起眼睛,遮住耳朵,当场跪坐下来,开始大声哭泣—— * 乌路可半弹跳般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坐起身,激烈地喘着气。 全身都因冷汗而湿透了。 心跳快得让人讨厌,而且心跳声相当大,乳房下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简直就像存在于体内的其他生物一般。 乌路可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讨厌的梦,但她这几天来都作一样的恶梦。 睡乱了的蓝色秀发贴在冷冷的肌肤上。乌路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以手梳理着头发。 她的眼角浮现泪光…… 梦里的最后光景,是几天前在佛尔南神殿的祭殿所见到的—— 那是突然自御柱现身、戴着南瓜头的来访者将在场的神官和卫兵们一一杀害的场面。 乌路可从祭殿逃出后,两腿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于是菲立欧就像以前一样,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场所。 只是——被蜜蜂垫到时,他一直在乌路可身边,但在佛尔南神殿时,他却立刻奔回成了战场的祭殿。 当乌路可再见到他时——菲立欧已是身上包着绷带,躺在床上。 菲立欧紧闭的双眼有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乌路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背上突然感到极强的一阵寒意。 他的伤势本身极为轻微,虽然可能也有脑震荡,但总之现在已是平安无事。 乌路可当时确实感到“恐怖”——那种恐怖跟蜜蜂的恐怖相比,本质上又不相同。 ——菲立欧在乱来。 这才恐怖! 她觉得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无法挽救,而且他会永远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他是一国的王子,理应藏身在安全之处,战斗交给部下们就好了。但依他的个性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如果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菲立欧总会毫不在意地乱来。他这样的个性除了吸引人以外,相对地也带有相当危险的意义。 乌路可对此感到不安,因此硬是要与他同行。 具体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但她身为威塔神殿的司祭,再加上神姬之妹的头衔,说不定会有机会能够保护菲立欧。 从恶梦中惊醒的乌路可,为了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用两手抱着自己的身体。 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 窗外的晨光透过蕾丝窗帘淡淡地洒进室内。 乌路可一边摩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下床、走近窗边—— 掀开窗帘,透过晨霭看到的是一片浓烈的绿意。 这里不是神殿,而是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位于阿尔谢夫王都的宅邸。 乌路可现正与菲立欧一起住在这座宅邸。身为王子的菲立欧,本来应该住在城里一角,但当下是万事微妙的时期。 表面上,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菲立欧现在正在这屋子里“静养”。 他与袭击神殿的谜样敌人战斗、并因此受了轻伤,为了治疗伤势,所以要静养——其实菲立 欧的伤势以擦伤和轻微烫伤为主,并没有静养的必要。 也就是说,静养只是个藉口,其实是为了小心起见——毕竟他尚未正式证明自己与国王的死亡无关,也就是说,他还不算清白。此外,为了封锁政治行动也是理由之一……于是,菲立欧回到王都后,并非住在城里,而是一直待在威士托的屋子,度过葬礼前的日子。 据说已有菲立欧与威士托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事件中涉嫌重大的无稽之谈,但身为嫌犯之一的威士托,不但没有闭门不出,反而忙于与有力的贵族们交涉。 其中的差别,就在菲立欧与威士托在阿尔谢夫存在感的差异。 窗下树木开阔之处,出现这两人的身影。 他们手拿着剑,面对面瞪视着对方。 虽然脚下渐渐移动,但却是极为缓慢的移动。 乌路可一边凝视着他们,一边开始更衣。她脱掉借来的睡衣,穿上神官衣饰,整理好头发、在镜子前确认仪容后,又再度走近窗边—— 虽然她已更衣完毕,菲立欧和威士托的样子还是没有改变。 乌路可纳闷不已,他们看起来虽像是在切磋剑术,但却只是摆出姿势、相互瞪视罢了。 她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看到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餐厅里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并从宽阔的窗户眺望着菲立欧两人。 乌路可小声地对他们打招呼: “早安,莱纳斯迪大人、黛梅尔大人。” 两人一起回过头来,金发青年一看到乌路可,就堆起满面笑容: “啊!乌路可大人,早安,您睡得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你们在看什么呢?” 肌肤黝黑的女子苦笑道: “正如乌路可大人您所看到的,我们在看菲立欧大人和威士托大人交手。” “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动啊——” 莱纳斯迪耸耸肩: “一旦到他们的段数,我们就看不出所以然了——要是他们赶快打起来,应该会拚出个胜负才是!只是不知道哪一方会赢就是了。” 乌路可瞪大了眼: “菲立欧大人有这么厉害吗?” 莱纳斯迪的眼神游移在半空中: “嗯……要是打十次,有一两次是菲立欧大人赢吧?” “是啊!虽然还是威士托大人的剑术比较高明,但有时菲立欧大人的速度则可说是快到匪夷所思……” 黛梅尔对莱纳斯迪如此回答后,凝视着乌路可: “菲立欧大人很强喔!我们大多数时候也赢不了他。以前我们常陪他练剑,但现在已经不知道是谁在陪谁了。” 她像是自嘲、又像是欣喜般地说道。 莱纳斯迪也笑了: “真是的,他不久前还是个小不点呢……说到这,团长十六、七岁时,好像就已经是个出色的剑士了!那两个人这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父子一样。” 乌路可也从窗户看着两人。 一头紫色头发的菲立欧和满头白发的威士托,看起来并不相像——以体格来说,威士托有着少见的魁梧身材,而菲立欧虽然肌肉结实,身形却是纤细而匀称。 但正如莱纳斯迪所说,两人正面相对的姿态看起来就是有些神似,一方面是因为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但最重要的还是眼神相似。 莱纳斯迪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和团长都是资质很好的人,他们就是拥有所谓的才能。” “莱纳斯迪,不对!他们的剑术是由不眠不休的锻炼才得到的。还有,领悟力原本就快的小孩,从小就跟着良师学剑,这也……” 在黛梅尔说话时,森林中起了变化。 威士托的剑咻一下如伸长般地逼近菲立欧——剑实际上当然并没有伸长,而是威士托的脚步移动太过平顺,让身处餐厅的乌路可有此错觉。 菲立欧有所反应,向旁边跳开几步。 威士托的剑尖也紧追而来。 菲立欧扑向他怀里,迅捷得有如脱弓而出的箭一样。 威士托的剑动了,菲立欧就这样穿过他腋下,来到他的背后。 在此同时,两人的姿势都变了,一起浮现笑意。 是哪一方获胜、或是平分秋色呢?乌路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面面相觑。 莱纳斯迪扬起下巴问道: “哪边赢了?” “……看不太出来,看起来是威士托大人比较有利,不过——” “菲立欧大人的动作也不赖,是吗?真是微妙的情势啊!” 不久,菲立欧两人走过厨房小门,进入餐厅之中;乌路可等人迎接他们。 虽然看起来动作不大,但菲立欧却满身大汗。 莱纳斯迪没什么男子气概地问: “那么,今天是谁赢了呢?” 菲立欧浮现无力的苦笑,看向威士托: “我今天又输了,是威士托赢。” 菲立欧以世故的口气回答,并转向乌路可: “你已经起床啦?没睡吗?” “不,我睡得很好。” 老实说,她的身体还有点疲倦,不过今天有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她不想让菲立欧有无谓的担心。 菲立欧歪着头,把手伸向乌路可的额头。 乌路可吓了一跳,菲立欧发热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那热度也移到了她的肌肤。 “……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过好像没有发烧。可能是因为来到不熟悉的环境,你可不要太勉强喔!” 听到菲立欧温柔的话,乌路可微笑着点点头: “我没有勉强,在这里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做。” 莱纳斯迪似乎是故意地指着乌路可: “……黛梅尔姊,她这么说耶!” “……你也稍微学着点!” 黛梅尔一拳打在莱纳斯迪头上。 乌路可一手包办了这座宅邸里的所有家事。 单身的威士托平常住在骑士团的宿舍里,因此为他所准备的宅邸里总是空无一人,就连佣人都没有,在菲立欧决定要留在此处不外出时,甚至预计要从王宫里借些人手过来…… 但是,既然由乌路可来做这工作,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菲立欧本来一直说不想让她做这种事,但出乎意料之外,威士托却听从了她的请求。 饱经沧桑的威士托,似乎是体谅乌路可想帮助菲立欧的心意。 姑且不论头衔,乌路可本来就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不管是当上司祭后,或还是神官时,她都常帮忙烹调神殿里的伙食。她本来就有与年纪相称的、乐于从事这种工作的一面。 现在这宅邸中不止有菲立欧和威士托,同住的还有身为护卫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 女骑士黛梅尔对料理一窍不通,这方面就由乌路可一手包办,但衣服洗涤等,则由黛梅尔来帮忙。 虽然只过了两三天,但过得很平稳舒适,简直不像是真的。 若以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形容,可真是老套到不行——但乌路可却不能不这么想。 在威士托家几乎接收不到外来的情报,但也并没有听说发生内乱,表面上国王的葬礼准备似乎一切顺利地进行着。 而在今天——葬礼结束后,原本自律的谋略家们很有可能将会开始有所行动,若其谋略是朝着阻止内乱的方向进行也就算了,既然已分有派系,不论以哪一方势力来说,应该都不是件有趣的事。 然后,乌路可又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恶梦。 眼前的少年纯真率直、个性温柔,他拥有高超的剑术,也具备了为了某人而闯入危险之地的勇气。 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在战乱中生存的,这就连不懂世事的乌路可也可以想像得到。 现在菲立欧的勇气,跟莽撞、胡来只是一线之隔而已。 不知道他自己对此有没有自觉。 眼前的菲立欧,正跟莱纳斯迪开着玩笑,天真地笑着。 乌路可脸上挂着微笑,内心深处却有所动摇。 这种日子绝对不会持续太久——她有这样的预感。 * 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是具有浓厚历史与传统色彩的古都。 虽然也曾因战争而荒废,但自从成立以阿尔谢夫为名的国家以来,从未被敌人所侵攻,而正因为一旦演变成王都陷落的局面,就很有可能意味着国家的灭亡,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此王都之中,自古以来即存在的榭拉姆第一教会,在古都中亦是历史特别悠久的建筑物。 这栋长年历经风吹日晒的石砌建筑物,有一整面覆满了常春藤的墙。 乍看之下虽给人废墟般的印象,但除了外墙以外之处,无论是庭院或建筑物内侧等都整理得相当洁净。 榭拉姆第一教会乃是直属于佛尔南神殿的教会,在信奉大地的佛尔南神殿中,植物是相当神圣的,就连攀附外墙的常春藤也是教会的设计之一。 这一天,王宫里举办了国王与皇太子的葬礼,第一教会也随之举办为两人祈求冥福的典礼。 虽没有王室的相关人物等在场,但无法进入王宫的人民,在惯例上会来教会祈祷。 有一位女神官从教会旁的宿舍俯视着人数远较平常为多的参拜者行列。 二楼的窗户以栅栏遮蔽外界的视线。 女神官从缝隙中窥视着人们,宛如雕像般伫立良久。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另一位神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女神宫没有改变姿势,以细微的声音答道: “——是啊!可以看到对王室忠心耿耿、不可思议的人们呢!” 听到她的回答,年轻的神官苦笑了: “人们是需要信仰的对象的,神殿是其一,王室也是其一——就像你,不也把‘玄鸟’当作神圣之物吗?这是一样的道理。” “神殿受到信仰,这个我懂,不过王室——我还是不太明白,王室做的只不过是征收人民的税金吧?” “有王室在,就可以保护人民免受他国侵扰。” 女神官仿佛听见笑话般笑了出来: “可是不就是因为这王室才引发内乱的危机吗?像吉拉哈就没有王室,而由威塔神殿直接统治,这里也由佛尔南神殿统治不就好了?看看隔壁的西贝拉吧!那里跟这里相反,正为没有正当的继承人而烦恼,由王室来治国的组织,正是跟不上时代的证明。” “……真是输给你了。想要说服你,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那神官苦笑着,坐在房间内的椅子上。 站在窗户旁的女神官也在他对面坐下。 将一头银色秀发剪得短短的女神宫——西瓦娜,笑咪咪地面对神官: “好久没见到你了呢!” 神官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的,好久不见了。言归正传,我是来帮高司教传话的:‘卡西那多司教的间谍正在四处活动,所以辉石的供给先延期。’” 对西瓦娜来说,神官所说的话是可以充分预期得到的。 “我知道了,我会向长老们传话的。我们的储备很充分,就算停止供给一、两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必担心。” “但是,接下来塔多姆的进攻——” 神宫担心似地说道。 变装为女神宫的西瓦娜,以大姆指指向窗外说: “现在这个国家还来得更危险,你不觉得吗?” 由佛尔南神殿所临时派遣来的神官,讶异地皱起眉头。 “就在刚才,我的伙伴跟我联络,塔多姆的军队正以国境附近为目标而蠢蠢欲动,表面上是对‘我们’的防备——但就算他们看准这个机会,也不是不可思议之事。他们对领土是贪得无厌的,塔多姆的国王虽然很可怕,但国境附近的领主加尔拜可也是非常危险的对手喔!” 神官的眼神更严肃了: “你说他们看准了国王和皇太子死亡所引起的混乱想趁虚而入……?但就算塔多姆再怎么恶毒,也不至于……” “所以人家才说神殿的人太天真了,塔多姆国王是可以毫不在意地干出这种事的,想在猛兽面前心存侥幸的人才是笨蛋。他们既然可以治理那么贫瘠的土地,受到佛尔南保护的这片大地,在他们眼中应该是无价之宝吧!” 西瓦娜叹息着。她自己也是为了想要逃避卡西那多这只猛兽,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投靠这个教会的。 现在面对阿尔谢夫这只猎物,邻国塔多姆正磨刀霍霍。西瓦娜虽然可以从卡西那多的眼下暂时逃离,但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不但无法自由行动,当然也没有办法如她一般简单地藏身。 神官叹道: “——但是,我们身为佛尔南神殿的人,什么事都无法做,这是这国家的王室与贵族们之间的问题。” “喔!你是说只能袖手旁观吗?” 听到西瓦娜口气冷淡地如此说,神官投以不可思议的视线: “若是阿尔谢夫受到侵略——那佛尔南神殿一定会就这样转而接受塔多姆的庇护……难道说这样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是啊!很困扰。” 西瓦娜干脆地予以承认。 “虽然困扰,但也无计可施吧?” “……嗯,确实如此。” 对神官这坦率的反应,西瓦娜笑了起来: “为了不想如此,我打算做一些事,结局就看长老们怎么判断了。那么——” 西瓦娜脱去神官的衣服,衣服下穿着跟街上的人一样、毫不起眼的棉质衣服。 “我要马上离开这里,逃走的来访者之一似乎会来这里,我们也必须加以寻找才行!” “你都没有空好好地静下来潜伏呢!” 神官无限同情般地说道。 “反正我是孤单一人,平常忙惯了。那么再会了,相信不久后还会再见的。” 西瓦娜轻轻扬起一只手,就走出了大门,将神官留在屋里。 离开教会之际,一辆马车正慢慢地行经她眼前的石板路。 在不经意地打开的窗口,出现了曾在某处见过的一张面孔…… 西瓦娜还来不及搜寻记忆,就马上低下头。坐在马车里的是一位有着深紫色头发的少年—— 这国家的四王子菲立欧·阿尔谢夫——约两个星期之前,西瓦娜才把他和另一位少女从神殿骑士团的手中救出来。虽然被他发现并不会怎么样,但也没有必要刻意引起他的注意。 西瓦娜转过身去,不让自己的脸被看到,然后快步朝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离开。 * 国王拉巴斯丹和皇太子维恩的葬礼,在肃穆的气氛下同时进行。 并设于王宫的教会大圣堂内—— 在整齐排列着的许多贵族们面前,并排着两副棺木,王室的人们此时皆站在最前列…… 阿尔谢夫王室的葬礼,依照惯例代代都相当节制地进行。举办婚礼时相当盛大,而葬礼则较简略,这种国民性也表现在王室身上。 葬礼中,菲立欧坐在圣堂一角,眺望着侍立于棺木旁的人们—— 每一个人都穿着黑色的丧服。 离棺木最近的是身为正妃的玛莉贝儿,她那皱纹深刻、表情严肃的脸上,比起哀伤,更引人注意的是威严凛凛的神态。她与任职政务卿的卡洛司家有血缘关系,是一位连家世都无可挑剔的妃子。 在她身边的是皇太子妃拉乌娜与其子亚伯特,成了未亡人的拉乌娜才二十七岁,而亚伯特才两岁,刚学会走路不久,看起来并不了解父亲与祖父为什么会死亡。 若是皇太子已经即位,亚伯特应该就能立刻取得王位的第一继承权才是…… 不远处是二王子雷吉克与其母——第二王妃蕾薇雅,再来是三王子布拉多、第三王妃萝蒂莉雅,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及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等。至于菲立欧,目前则正站在最旁边。 菲立欧身旁的三位高宫,原本就是跟正妃、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关系深厚的亲戚,事实上,他们正是国王的外戚。 菲立欧离父亲和兄长的棺木都很远,那距离正有如他跟父兄生前疏远的关系。 虽然菲立欧不知如何面对公然漠视他的长兄,但对于父亲拉巴斯丹,他还是打算以身为人子的身份为他哀悼。 然而,眼泪就是流不出来。 他想,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仅只如此。看看刻意哭泣的皇太子妃、第二王妃和第三王妃等人,他反而有种很冷漠的感觉。 正妃玛莉贝儿并没有哭泣,她挺直背脊、傲然挺立,像是心里有什么秘密般地沉思着。这位五十五岁、同时失去丈夫与儿子的妇人,表情僵硬地将鲜花放入棺木之中。 其他的两位兄长也没有哭泣,雷吉克虽然表情十分微妙,但很明显地是出于演技,而布拉多则只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献花仪式进行中,菲立欧分别看着这两位兄长。 脸上化有浓妆的雷吉克,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嘴唇上涂了暗红色的唇膏,并用粉底之类的涂物将不健康的肤色遮盖住。这化妆远看也就算了,近看实在令人纳闷不解。 他虽然巧妙地加以掩饰,但有时那张脸却会因打呵欠而出现不自然地扭曲,看起来似乎是睡眠不足。 三王子布拉多一如往常,欠缺朝气的细长瓜子脸上带着懦弱的表情,好几次大大地叹着气。与其说他是在感叹父兄的死,不如说只是病弱的身体感到疲累,因此呼吸变得很吃力而己。 两个人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看在身份低微的臣子们眼里,也许觉得他们正在毅然忍受哀伤。但是对了解王室内部复杂状况的贵族们来说,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光景。 菲立欧悄悄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自己与这些人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家人”,尤其是常被兄长们当作外人的菲立欧,更如此认为。 在场人们关系复杂的程度,就连身为亲属的菲立欧都容易搞混,但简单说来,就是“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差”。 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但在场的人们之间缺乏完全信赖的关系,而这也直接关系到权力斗争与算计。 在身处其外的菲立欧眼里,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为权力疯狂的人。特别是每个王子的母亲都强烈地有这种倾向,这让正派的各贵族们也相当担忧。 菲立欧及其他有力贵族们献花后,站在棺木旁的司教开始依教典说起向亡者告别的话语。 三王子布拉多望着正要回座的菲立欧,在视线交会的瞬间,布拉多随即将视线转回棺木,但菲立欧似乎感受到哥哥一瞬间所使的眼色。 只有这个哥哥把菲立欧当作弟弟,但即使如此,他也因顾虑母亲而不敢与菲立欧太过亲近;而菲立欧也只有把他当作哥哥看待。 那视线中有某种欲言又止的隐藏话语——菲立欧自然立刻就察觉到了。 布拉多的立场也很微妙。 现在的王位继承权在雷吉克手上,而与其对抗的势力则是拥戴皇太孙的正妃等人一派。 身为布拉多之母的第三王妃,与正妃的关系较为亲近,因此不管布拉多本人的意愿如何,必然会与雷吉克对立。 菲立欧不禁同情起布拉多来。 布拉多是个懦弱的王子,不只对母亲、连对臣子们都不敢有所违抗。他没有力气像雷吉克那样放荡,虽然年方十九,较菲立欧年长三岁,但已经给人一种衰老的印象。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天生体弱多病,但他欠缺活力的样子教人平常看了也觉得十分不堪。 他的周围有着不受皇太子派也不受二王子派所信赖、毫无建树的部分贵族们,只因想利用他而集结在一起。 在诸路人马的各怀鬼胎中,葬礼缓慢而肃静地进行着。 棺木中的两位死者已化成了灰。 本来阿尔谢夫的习俗是将尸体连同棺木一起火葬,但在从遥远的佛尔南神殿运送尸体回来,再加上离葬礼举行又隔了一段时间,尸体据说已明显腐化,因此在进行验尸之后,于正式葬礼前即予以火化。 在地方上的有力贵族们到达前,不能举办大规模的葬礼,这也是在不得已下所采取的措施。 巨大的棺木中,各自只放有装了两人骨灰的小壶而已—— 几天前还活着的人,今天却变成了骨灰、装在小壶里。 维恩皇太子的骨灰会直接加以埋葬,但拉巴斯丹王的骨灰除了一半会埋葬在王室的墓地外,剩下的一半则将会自“王者断崖”撒下…… “王者断崖”位在王都的东边—— 那一带是王室专用的狩猎场地,其景色也深受建国的国王所喜爱,崖下有大河流经,对面则有广阔浓密的森林。 将国王的骨灰从崖上撒入河里,是第一代国王所留下来的传统,历代的国王也都经由这条河川流人大海之中。 明天国王近亲与有力的贵族们将一同前往断崖,而跟葬礼没有直接关连的民众,也可以藉由目送出殡行列以凭吊国王。 葬礼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决定“新任国王”的暗斗了。 究竟是雷吉克,还是皇太孙亚伯特呢—— 当然是由雷吉克来继任才合乎情理,但政局究竟会如何演变,连菲立欧也不知道。 他无法看透人心。 在连兄弟或亲戚都不值得信赖的贵族社会中,到一切大事底定为止,不论被谁陷害,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菲立欧一边感受到在场的人心中都藏了一把刀,一边静静地等待葬礼结束。 * 在圣堂的葬礼结束后,人们也开始为明天做准备,三三两两地散去。 席上的贵族们肃静地穿过大门,顺着人潮离开,菲立欧也跟着离开了圣堂。 菲立欧一走出门,扎起一头蓝色秀发的少女就跑向他,她似乎一直站在不会妨碍人们离开的位置等待着他。 菲立欧也离开行列,走近她的身边。 两人走到石板路边。 这少女——乌路可用手做出祈祷的样子,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太过悲伤——” “我不要紧的,乌路可!虽然这句话不能大声地说出口,但我其实——并不太难过,因为我跟父王和哥哥本来就几乎没有说过话。” 菲立欧说出真心话。 乌路可噤口不语,只是向圣堂行了一礼。 菲立欧身后出现了正妃一行人。 正妃玛莉贝儿仅向伫立一旁的菲立欧和乌路可投以冷漠的一瞥,便一言不发地与包围在她身边的贵族们一起离开,皇太子妃及皇太子的幼子也在其中。 在第二王妃与军务卿、第三王妃、布拉多与达官显要们陆续经过的行列中,也可看见雷吉克的身影。 雷吉克对带着乌路可的菲立欧投以惊讶的目光,然后浮现轻蔑般的浅笑。 雷吉克在猜测些什么可想而知,菲立欧虽然不快,但还是目送他经过。 出现在行列最后的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和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 六十岁的政务卿达斯堤亚是个头特别大的老人,这与他矮小的身材极为不相称,外表看起来虽然很和蔼,但若有事发生,却会展现出政治家有魄力的一面,是个不可轻匆的有力贵族。 他身旁的拉希安则是身材高大、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在王宫中很受中高年的女官们欢迎。他虽然具有贵族的姿态,同时也有着平易近人的个性,在外交上充分地发挥长才。今年五十岁的他,比达斯堤亚还要年轻一点。 这两人的低声对话传到了菲立欧的耳朵里。 达斯堤亚说: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不做什么,就只是仕奉新的国王而已。” 拉希安回答的声音极小。 达斯堤亚追问: “所以我才问你要拥戴哪位新任国王……” “这就交给你来决定了,我的专长是外交,只对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感到兴趣。” 听见拉希安如此大言不惭,菲立欧不禁在内心苦笑——真是个“难缠”的男人啊! 达斯堤亚是公认的皇太子派领袖,他的立场虽是希望将拉希安拉拢入派系,但拉希安却不会乖乖顺从。只是,拉希安也无意与达斯堤亚为敌……不论谁当上国王,他都会宣誓为其效忠,以官僚的立场来说,这是相当正确的。 可想而知,达斯堤亚脸上浮现不满的表情。 阿尔谢夫的政治以执掌内政的政务卿为首,军事由军务卿主导,外交则由外务卿主导。 如今,政务卿拥戴皇太孙,军务卿则拥立二王子,自然所有贵族们都在观察身为外务卿的拉希安之动向。 两人对站在石板路旁的菲立欧两人略为致意,就从其面前走过。 菲立欧身边的乌路可,突然冲上前: “拉希安大人,好久不见!” 乌路可的脸上充满奇妙而哀伤的神色,朝拉希安深深行了一礼。 拉希安·罗姆那五官立体的脸庞瞬间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啊——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乌路可就用手贴住自己的胸口,仰望人高马大的拉希安: “您忘记了吗?我是马汀·迪古雷的女儿乌路可。” 过了一瞬间—— 拉希安的眼眸不久即因惊愕而张得大大的: “你、你是乌路可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您变得如此美丽——啊,您为什么会来到此处——” 原本对大多数事物都不会感到惊慌的拉希安,现在居然大为慌张,让菲立欧觉得很意外。 负责外交事务的拉希安也和威塔神殿的高官们有所交流,就算与乌路可相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在他身旁的达斯堤亚一听到“乌路可”这名字,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乌路可接着转向达斯堤亚,同样深深地行了一礼: “在这种场合叫住两位,真是对不起。我是威塔的司祭乌路可·迪古雷。” 她的表情依旧哀伤,结结巴巴地说着哀悼的话: “对于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的不幸,我也感到很惊讶——在此谨为他们两人祈求冥福。” “感谢您的心意,我是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以后还请您——” 达斯堤亚说着漂亮的应酬话,眼神却飘移不定。 拉希安与达斯堤亚一同望向菲立欧。 然后拉希安开口道: “呃……菲立欧大人!请问——?” 菲立欧有点惊讶,他还以为他们早就知道乌路可来此的事。 在两位大贵族面前,菲立欧慢慢地开口: “她现在住在威士托的宅邸,因此也出席了今天的葬礼——我想,威士托团长应该有在报告书中提及才是……” 菲立欧如此回答,达斯堤亚眉间的皱纹更深了,他忙于处理眼前的紧急局面,似乎还没有看过报告书。 达斯堤亚的态度突然变得郑重: --奇@ 书#网¥q i & &s h u & # 9 9 &. c o m-- “失礼了,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周。原来乌路可大人您也参加了今天的葬礼啊?” 乌路可点点头: “是的,虽然我不是这国家的人,但在菲立欧大人的盛意邀请下,也跟警备的人一起,在圣堂角落为陛下和殿下祈求冥福……” 乌路可回顾中庭的树荫——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两人潜伏在那里,他们一看到政务卿等人的视线,立刻屈膝行礼。圣堂的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骑士潜伏警戒着。 拉希安看着乌路可: “乌路可大人,您与菲立欧大人本来就认识吗?” 乌路可——像是害羞般地低下头、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态度简直就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让菲立欧慌了手脚。 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拉希安和达斯堤亚,他们略微探出头,看了看菲立欧和乌路可。 乌路可慢慢地开始答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受到菲立欧大人特别照顾,他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拉希亚眨着眼,达斯堤亚则是张大了嘴。 这话本来可以当作一般客套话,然而这可爱少女的动作却包含着“超乎于此的意味”。 “乌路可,等一……” 菲立欧想要阻止她。 达斯堤亚和拉希亚一起把视线转向菲立欧。 达斯堤亚脸上有种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 看似想要微笑,但因葬礼才刚结束,做出这种表情又有点不妥,结果就变成了掺杂着惊讶又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 “……哎呀!菲立欧大人也真是的,若两位是这种关系的话……” “不、不是的!达斯堤亚卿,这是误……” 拉希安伸出双手放在菲立欧肩上,制止他狼狈的辩解: “不不,菲立欧大人。关于这件事,我们当然会暂时保密的。等到陛下和殿下的丧期过了,再重新——” 对年轻时英俊潇洒的他来说,这种程度的事似乎还称不上是丑闻,反而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神官与贵族之间的交往或联姻是很少见的,但若对方是威塔神殿内高层的血脉,也可说是极为难得的良缘。 唯一的问题是——菲立欧本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拉希安卿,我都说是误……” 乌路可转向菲立欧微笑,那是有节制、楚楚动人、甚王可说是神圣的“完美”微笑,而且也很明显地是出自于演技的笑容。 菲立欧只有闭口不语。 但乌路可脸上依旧带着出于演技的微笑: “菲立欧大人,能尽早得到这两位大人的谅解,我觉得还是比较好……” 这真是“致命的绝招”。 【奇 书 网﹕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看到乌路可突然展露的演技,菲立欧也只有绷紧了脸。 拉希安和达斯堤亚点头致意,留下好奇的眼光,便先行离去。 菲立欧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大大地叹了口气: “——乌路可……” “您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乌路可一改刚刚的口气,用略微低沉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边摇摇头,边问明白: “你到底做何打算?在想些什么呢?” 乌路可也演得未免太露骨了,达斯堤亚两人完全误会了她跟菲立欧之间的关系。 但是,乌路可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带有恶作剧意味的举动。 乌路可转向菲立欧、低下头,天蓝色的秀发一甩、垂了下来: “非常抱歉,我做出这么唐突的事,让您吓了一跳。” 乌路可很干脆地认了错,正面面对着菲立欧。 “不过我并没有撒谎,对我来说,菲立欧大人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听到这番真挚的话,菲立欧点点头: “对我来说,乌路可也很‘重要’喔!不过,你为什么要故意用那种让政务卿他们误会的说法呢?请告诉我理由。” 乌路可略略低下头: “——我是为了牵制他们帮菲立欧大人您安排未婚妻的行动。” 这回答让菲立欧瞪大了眼,这对他来说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未婚妻?怎么可能……” “我从威士托大人那儿听说他们可能将会有这样的动作,理由就是……现在的情势。这样您大致能够了解吧?” 听到乌路可的话,菲立欧吓了一跳。 乌路可慢慢地说道: “今天早上我也和威士托大人谈过了……我想这样一定会被您讨厌的,虽然失礼,但还是擅自以这种方式行动了……” 菲立欧按住额头,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可是,该不会——” “达斯堤亚卿刚才的表情,您也看到了吧?那是‘计划落空’的表情。” 乌路可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 “菲立欧大人,我还不是很了解这个国家的内情,因此我就以常理推论——在皇太子过世、皇太子的幼子与二王子争夺继承权时——为了勉强拥立幼小的人,就会需要流有王室血脉的有力监护人。这样一来,三王子和四王子岂不是监护人的头号候补吗?三王子似乎体弱多病,因此对方就看上了菲立欧大人出任监护人的可能性,这是极为自然的事。” 被她指出自己没注意到的可能,菲立欧又叹了口气。 一经他人说穿,就会发现这是极为理所当然又单纯的事。但换作是自己的事,却往往不容易注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从以前就一直被当作是多余的人,从来没想过政务卿等人会需要自己。 但菲立欧并不打算加入正妃的派系,而且老实说,他现在也不想隶属任何一个派系。 达斯堤亚似乎早巳不动声色地开始行动,想要笼络这样的菲立欧。而威士托察觉他的企图,便请乌路可先行出招。 若是达斯堤亚已找好有力贵族的女儿,没有未婚妻、母方家也式微、立场薄弱的菲立欧要是拒绝这门婚事,就显得相当无礼。原本菲立欧就不是可以“挑三拣四”的立场,加上王室的人也不是没有三妻四妾的先例,因此他很有可能会陷入不得不结婚的状况。 然而,虽说可以娶好几位妻子,但要是接二连三地迎娶进门,对正室而言也是相当无礼的,从最初的结婚到迎娶第二任妻子必须相隔好几年,这是对女方家族的一种尊重。 若只是娶妾的话还无所谓,但如果对象是威塔神殿的司祭乌路可,那可就不只是失礼而已了。她身为神姬的妹妹,地位堪与大贵族千金或一国的公主匹敌。正因如此,就菲立欧的立场而言,就可以用与她的婚约为理由拒绝其他婚事了。 “虽然只能拖延几年的时间,但我想目前这样就够了。” 乌路可说着。菲立欧沮丧地垂下肩膀: “……谢谢你,乌路可。我必须跟你道谢才行呢!” 一旦菲立欧加入任何派系,就意味着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会加入,更进一步地,王宫骑士团也会加入。 若在平时,这可能还“无足轻重”,但唯独当下,深受先王信赖的威士托之动向,其重要性更甚以往。对于无法诱之以利只能动之以理的硬骨忠臣威士托,相信任何派系应该都想要拉拢才是。他的存在,是强化自身派系“正当性”的重要因素。 仔细想想,对于让国王在眼前轻易被杀的威士托和菲立欧而言,正妃和政务卿的责难也太轻了些,这似乎也意味着他们并不想要得罪这两个人。 “啊……我总算有回到纷扰世界的真实感了呢!佛尔南神殿的生活真教人怀念。” 菲立欧带着叹息如此说道。要是在那悠闲的神殿一直居住下去,大概会把政略、政争这种事当作是不知哪个世界的天方夜谭了吧! 乌路可嘻嘻笑着,不过这次并非出于演技: “所以我以前不就说过了吗?身为神官的生活一定比较适合菲立欧大人您的个性的。” “不过当神官太辛苦了,不适合我啦!” 菲立欧耸耸肩。神官有神官的辛苦,从在佛尔南看到的几个实例就可以得知。 …奇…“对了,乌路可,你不觉得这里很令人怀念吗?在回去之前,要不要散散步?” …书…“好的,我很乐意。” …网…听到菲立欧的提议,乌路可开心地点点头。 菲立欧对稍远处的莱纳斯迪等人叫道: “你们要不要一起来?你们如果来保护我们,那就太感谢了。” 金色短发青年戏谑地笑道: “不了、不了,您跟将来的未婚妻相聚,我们可不想当电灯泡。” 黛梅尔立刻打了他的头: “莱纳斯迪,别说这种无聊话。菲立欧大人,我们还要负责警备任务,必须立刻去集合和报告,在此先告辞了。” “正是如此。何况,要保护谁的话,菲立欧大人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莱纳斯迪说着,将自己带来的剑递给菲立欧: “为了小心起见,先借给您吧!晚一点还请还我。” “我知道了,那么等会儿见。” 菲立欧接过剑、告别两人后,就跟乌路可一起在王宫的中庭里散步起来。 王宫的中庭相当广阔,到处都有树林、假山或花坛等,那美丽的造景,跟相邻诸国的相较之下显得格外出色。 太阳依旧高挂天空,初夏的绿意分外耀眼,柔软的草地也整理得相当漂亮,让人想直接躺在上头。 一片绿意的视野边缘有着小小的假山—— 菲立欧和乌路可走到那座小山旁。 “——你还记得这里吗?” 菲立欧问道。乌路可点点头: “当然,这里是我把‘生命辉石’送给菲立欧大人的地方。” 那是七年前菲立欧和乌路可互道别离之地。 “真令人怀念,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了呢!” 菲立欧点点头: “是啊!那时候根本没想到哥哥和父王会这样突然死去。” “是的,人的死亡总是出乎意料的。” 乌路可望着远方: “生与死都是人的定数——在从出生到死亡的极为短暂时间里,并没有很多人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维恩殿下是太早过世了,但拉巴斯丹陛下则是一位很出色的国王。” “——嗯,虽然父王他并不认为自己适合这个位子……但当他不在了,我才真实感受到,他虽然朴实无华,却是一国的重要支柱。” 菲立欧走在假山周围的草地上,无限地感慨。 哥哥维恩正要继承父亲的位子,以臣子的角度来看,他应该会是一位好君王,但是现在觉得可惜也来不及了。 菲立欧和乌路可一边谈话,一边继续在中庭散步。 “皇太子派会乖乖退让吗?” “我不了解正妃的个性,所以无法判断——但是他们既然想要拉拢菲立欧大人,我想他们并没有放弃。” “我想雷吉克哥哥也不会放弃,所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阵混乱——而为了不要让事情的发展演变成内乱……” 菲立欧喃喃自语着,随即闭口不语。 乌路可感到不解: “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啦?” “……不,没什么。” 虽然对乌路可如此回答,但他脑海里却浮现了令人不快的联想。 在有人插手阻碍时,那些人会怎么办呢——菲立欧自己虽不喜欢,但自古即有常用的手段。最近阿尔谢夫虽不曾听闻这种事例,但也有一部分人怀疑,菲立欧自己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时,是否就是使用了“那种手段”…… 暗杀—— 只要一死,人就失去了影响力,至少其未来性就此中断。而且,已死的人不会以国王身份统治人们。 (该不会有人真的做到这种地步吧……) 虽然他希望如此,但又无法否定这种想法。这是最简单而有效的禁果,两大派系的任何一方被其所迷惑,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乌路可轻轻握住了沉思中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大人,请看那边!” 乌路可压低声音。菲立欧看往她所指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正走在横越庭院的砖瓦路上;而无视于道路、走在草地上的菲立欧两人,就从树篱与树荫之间偷看——是以这对男女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菲立欧见过这男人,他是世代相传的名门贵族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克劳斯·桑克瑞得,被视为当今军务卿葛楚德的继承人。 不过菲立欧之所以会知道他的姓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 他年纪轻轻就创立了以桑克瑞得为名的贸易公司,在商业之路上大获成功,这与众不同的经历也让他在贵族社会中大放异彩。 那飘飘然瘦长的身材与闲适的表情,总给人一种教师或牧师的印象。 相反地,那名女子却是菲利欧不认识的人,从她身上所穿的高雅丧服来看,很明显是贵族的千金。 菲立欧发现自己打扰到他们,转过身想要离开。 此时,偶然间听到两人的对话—— “哥哥,我是认真的!” “妮娜,你太大声了——” 贵族克劳斯迅速地环顾四周。 菲立欧立刻压着乌路可的肩膀蹲下来,他们以树篱为遮蔽,得以完全藏身。 “哥哥,可是我……” “……妮娜,拜托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应该明白的吧?” 这个叫做妮娜的少女称呼克劳斯为哥哥,看来似乎是桑克瑞得家的女儿。 菲立欧搜索着记忆,妮娜·桑克瑞得是二王子雷吉克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 她的父母早已亡故,被亲戚——也是家族领袖的葛楚德·桑克瑞得家收养。两人名为兄妹,其实是堂兄妹的关系。 菲立欧也没有见过她,贵族的千金向来都待在领地里,今天她一定是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 的葬礼才特地前来王都的。 她和克劳斯避开他人,在中庭深处起了争执。 菲立欧并没有偷听的意思…… 为了不被两人发现,菲立欧弯着腰,牵着乌路可的手正要离开,乌路可也默默地跟着他。 他们虽无意偷听,却还是又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可是,哥哥……我是雷吉克大人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他对我想必有所疏忽,我在陪他过夜时就可以趁机杀了他,然后说是‘刺客’杀的……” 听到女孩压低声音所说的话,菲立欧吓了一大跳。 他的背上冒出冷汗。 妮娜·桑克瑞得——似乎正在和哥哥商量关于暗杀雷吉克的事。 “过夜……妮娜,你还是个孩子,请不要随便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太下流了。” 克劳斯以略装迷糊的口气说着,并叹了口气: “还有,不要再提这种‘危险的事’。雷吉克大人的周围也有警卫,在某些状况下甚至也有人监视房间……听好了,桑克瑞得家是支持雷吉克大人的,这是父亲跟爷爷决定的事,妮娜你没有必要多费心思。”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 这也难怪,自己说出要暗杀王族的话,虽说是在周围没有人的中庭深处,也太过不小心了。事实上,周围还真的有无意间出现在现场的菲立欧跟乌路可…… “可是——” 妮娜还不肯罢休。菲立欧慢慢地从树篱的缝隙间窥视两人。 “……妮娜,你要是这么不喜欢他的话,就由我来请求父亲重新考虑指腹为婚的事。所以你不要随便轻举——” “……哥哥,我个人的喜好无关紧要,那个人本来就不具备国王的资质——” “妮、娜!” 克劳斯的口气变了: “他不足的部分由臣子来补足就够了,国王没有必要是万能的——” 克劳斯如此断言,过了一会儿又说: “……这是爷爷说的。何况我也会从旁辅佐,总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吧!” 他又恢复轻松的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 “哥哥你……!?这让我更加不安了……” 妮娜的声音无力到近乎哀伤。克劳斯大大地皱起眉头: “你这话也太失礼了,而且我不安的程度也不输给你呢!” “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 菲立欧与乌路可一边偷听着背后两人的奇妙对话,一边蹑手蹑脚地离开。 隔了一段距离、看不见两人后,菲立欧才放松心情,乌路可也大口地深呼吸。 两人就直接坐在草地上—— 乌路可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凝视着身边的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我真是吓了一跳。刚刚那是——” “是啊——那个女孩是雷吉克哥哥指腹为婚的对象,刚刚的话就当作没听见吧!” 听到菲立欧的话,乌路可也点点头。 既然身为兄长的克劳斯要她打消念头,现在也没有证据了。要是菲立欧两人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就成了流言蜚语。 乌路可小声地问道: “话说回来——雷吉克大人竟然这么没有人望吗?” 乌路可毫不客气地问道。菲立欧不悦地点点头: “这样对哥哥虽然不好意思,但就算他被谁暗杀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自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一定没想到,连属于自己这个派系、极为亲近的人之中,竟然也有人想要暗杀他。妮娜这个女孩外表看起来相当娴雅,但却考虑着极为危险的事。 ——暗杀—— 这字眼的沉重感让菲立欧感到很郁闷。 将妨碍自己的人杀害、加以排除——相较于经由讨论和妥协的政治,可说是相当暴力而幼稚的手段。不过正因为幼稚,所以易懂而单纯,只要稍一动念,就能听到恶魔的低语。 万一失败,肯定要赔上性命;就算暗杀成功,要是被发现自己是凶手,还是会招致灭亡。以这层意义说来,暗杀的风险相当高,但相对地效果也很好。 掌权者注定经常要面对这种不确定的威胁。 菲立欧跟乌路可一起踏上回威士托宅邸的归途。 明天为了撒下国王的骨灰,许多出身高贵的贵族们将来到街上。 为了护卫这些贵族,除了近卫骑士团、王宫骑士团之外,卫兵和街上的护民官们应该也会出动。主导军事的桑克瑞得家所备的士兵们,也会在王都周围严加防守——他们是为了牵制内乱或贵族的暴动所成立的军团,并不是以对付暗杀者等为目的…… 在通往“王者断崖”的道路上,因周围有森林包围,很适合埋伏或逃跑,若是有暗杀者伺机而动,那里可说是绝佳的地点。 菲立欧希望自己不祥的预感只是杞人忧天,同时握紧了借来长剑的剑柄。 所谓的剑,就是武力的象征,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杀害敌人,能不使用当然是最好的。 ——明天撒骨灰时,他想要带着自己用惯了的那把“刀”。 没有人会因暗杀菲立欧而得到好处,因此他认为自己不会是被暗杀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自然就没把它当一回事。 然而万一发生什么事,他手上却没有武器,就不能保护乌路可或其他人了。 不知不觉中,菲立欧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走在他身边的乌路可,不安地仰望他的侧脸,然后肩膀轻轻地颤抖着。 一阵强风吹过中庭—— 突如其来的强风打在身上,让菲立欧眯起了眼。 无意中抬头仰望天空,是那么遥不可及而澄澈蔚蓝。 丝毫不受地面上纷乱权力斗争污染的蔚蓝天空,在菲立欧眼中分外耀眼。 第二卷 第七章 王者断崖 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的街道上,有一群身穿黑色铠甲的人正昂首阔步地走着。 人数为十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佩剑,并以胸甲武装自己。 走在最前头的,是有着一头红褐色头发的年轻骑士。 他的名字是里卡德·巴杰斯,他是驻守于佛尔南神殿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 在街上人们的好奇视线下,里卡德一行人悠闲地走着。 神殿骑士团——这个恶名主要流传在其他地方。 虽然统称神殿骑士团,但其内部其实分为五个组织。 总队保护中央地位最高的威塔神殿,其他分队各自驻守于分散大陆的四个神殿。 保护佛尔南神殿的贝里耶·弗米利恩一团,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不同于内乱不断的南边、与北方民族之间竞争不绝的北边,还有对西方大国拉多罗亚设下防卫线的西侧,东侧几乎没有什么战乱。 因此,驻留于此的神殿骑士团规模才会始终这么小。 但是,他们多是从中央派遣而来的,其中也有许多人是沙场老将。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其干练程度绝对不可小觑。 事实上,这一行人悠然自得的脚步,充满了非比寻常的自信心。 走在王都之道上的人潮一遇上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向左右分开。 里卡德在心中嗤笑着—— 他不需要勉强夸示自己,人们就已经确实对神殿骑士心生畏惧,这让他觉得很爽快。 里卡德走在石板路上,同时回头对跟在身边的部下骑士说: “这里果然是乡下,一眼看过去都没有像样的女人啊!” “好女人应该是怕被副团长你搭讪,都跑去躲起来了吧!” 部下边消遣他边回应道。里卡德也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的名声可没有这个国家的二王子这么差。” 他开着玩笑,看着街道上的样子。 人们的模样看起来有点浮躁,他们看似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但有时却会浮现不安的表情。这并不是因为害怕里卡德等人,而是担忧这个国家的将来…… 在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中,人民对国王及王室的敬爱之意远比其他国家来得高,但即使如此,人民依然不会为国王的死感到哀伤或哭得呼天抢地。国王身为统治者,同时对他们而言也还是陌生人,和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国王与皇太子的死,为街上所带来的是非常漠然的“不安”。 此后将会如何演变呢——人们似乎对此并没有把握,所以才会心生畏惧。 街上流传着各种谣言。 二王子与皇太子幼子间的对立将会更形激烈,并引起内乱—— 除了这比较有可能成真的谣言,其他还有病弱的三王子布拉多会周旋于两人之间、国王的死是雷吉克的阴谋,或是雷吉克与四王子菲立欧共谋杀害国王与皇太子等等……总之老百姓的嘴巴是百无禁忌的。 不负责任的谣言一个接着一个口耳相传,甚至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北方大国塔多姆会趁这个机会进攻。 对里卡德而言,这是别人国家的事,他甚至想——要是来个内乱或战乱,在这无聊的国家会是个很好的刺激。 “副团长,这边请。” 身边的骑士引导他向前走,手指向阴暗的小巷。 里卡德照着指示直接进了小巷,其他骑士们则形成人墙、堵住了道路—— 这里就可以避开街上行人的异样眼光了。 里卡德进入小巷底,见到一位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旅行中的贸易商人,笑眯眯地,看起来十分和蔼,略为驼背、眼睛细长,似乎是个靠笑容来隐藏深刻情感的人。 “你是属于‘无名氏’的人吧?” “是,在下正是。” 男人点点头,靠近里卡德身旁。 他的脚步快速得像在滑行般,宛如一个暗杀者。 他们是为威塔神殿工作的谍报员,有如信教监察院卡西那多的左右手,与以正面对决之战斗力见长的神殿骑士团正好相反,擅长躲在暗处搜集情报。里卡德并不清楚他们的全貌,但他们虽略微令人不快,却是很可靠的道具。 里卡德以冷淡的眼神看着男人: “已经掌握他们的行踪了吗?” “是的。关于疑是‘来访者’一行人的行踪,大致上——我们已派一个人前往接触,不过对方似乎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身份……” 男人以在洽谈生意般的声音轻声说道,在里卡德面前展开了地图。 他的指尖咻地在防水纸上滑过: “在离开佛尔南神殿后,他们先在某处度过一晚,隔天早上则在这一带的农家偷了东西,那个家的人曾说过看到了一颗‘南瓜头’——在那里拿到粮食跟衣服等后,来到了距离较远的这个村落……” 他的指尖大大地移动,指向某一点: “他们现在似乎寄住在某个以猎人为业的少年家中。” “……你们掌握得很清楚嘛!” 里卡德打从心底佩服,毕竟这可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要在短短的时间内侦查得这么详细,他们的侦查能力实在非同小可。 “无名氏”的男人淡淡地笑着: “我们动用了受过训练的狗。虽然并无法确认是否所有的人都在,但其中确定有黑发少女、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跟银发的俊美少年。因为他们是特征很明显的一群人,我们也有好几种方法可以把他们找出来。而由于南瓜头更是显眼,所以我们认为他可能拿下了头罩,或是已经躲到其他地方去了。” 男人叹了口气,收起地图: “……根据村人的说法,他们好像是少年母亲的熟人,正在旅行中。由于女孩的脚扭伤了,所以必须在他家住一阵子……想来这应该是假借的名目!他们现在恐怕正在忙着掌握这个世界的状况呢!” 里卡德眯起了眼。 那些突然从御柱中现身的人,不但杀了国王与皇太子,更与神殿骑士们有过一场恶斗,怎么可能扭到脚、潜伏在这种地方呢? 男人一边窥视着里卡德的反应,继续说道: “身为屋主的少年名叫安朱·薛帕德……好像是一个人住。至于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目前我们还没掌握到……” “关于这件事,就由我们前去说服,同时再加以探听吧!” 里卡德说着,在脑中不停地思考—— 只要对方语言相通,应该就有管道可以加以说服。虽然他们对于来访者有很多不了解之处,但在之前出现的那个少女,也曾经因为发狂而逃亡过。若是在祭殿来袭的来访者们,也正好陷入了“那种”状态,那场乱斗自然也就情有可原了——他们一定是把在祭殿的人误认为是“敌人”了吧! “我送你们到那村子附近,可以现在就出发吗?” “那当然。” 里卡德点点头。男人表现出对待熟客的微笑,在小巷里带起路来。 里卡德搭上了等在巷口的马车,两个护卫骑士也同乘一辆,其余的人则采取其他行动… 里卡德并不是去逮捕他们的。以实际交手过的经验来说,想要在不杀害他们的情况下将其逮捕,是几乎不可能的。团长贝里耶的指示是要他们设下周密的陷阱,就算骑士团全体动员,也要“不引人注目”、“极机密地”将他们拉拢进来。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由里卡德来执行这项任务,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太过明目张胆的举动反而会打草惊蛇,现在里卡德只打算自己孤身一人去前往说服对方。 采取其他行动的骑士们,只是为了扰乱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的视听。在部下们假装进行搜索时,里卡德就负责保护目标,并让他们离开这个国家。 里卡德坐在马车里摇晃着,俯视着外面。 街道上乍看之下十分详和。 牵着孩子在购物的母亲突然绊了一下,饱满而新鲜的橘子散落一地。 幼小的孩子和周围的人们亲切地开始帮忙捡拾,这一带不会有坏人把捡起来的橘子藏进自己怀里,不论是土地或人们都非常丰饶富足。 这样和平的光景,在里卡德的眼中看来是很“肤浅”的。 阿尔谢夫的土地之所以丰饶,蒙受土地恩泽的人们之所以衣食无缺,完全是拜佛尔南神殿所赐。使土壤肥沃的佛尔南辉石,以及将辉石卖给各国所得的收入,保证了这个国家的繁荣,而这繁荣更奠定了和平的基础。 然而和平也分为两种——靠自己的力量所积极保持的和平,以及只是单纯少有纷争才得以维持的和平—— 这个国家很明显地是后者,这种在偶然下所形成的和平,很容易就会因某种契机而崩溃。 阿尔谢夫并未经历过长久的战乱,对于这种遗忘战乱的国家,其他国家会伺机进逼,这在历史上已有过好几个例子。 对中央的威塔神殿来说,应该是真心希望佛尔南神殿所位处的东侧长治久安,然而这种期待却往往会大失所望。 阿尔谢夫存在着几个危险的因素—— 因国王之死而引起的继承人之争、北方大国塔多姆的动向,还有与塔多姆对立之北方民族的幕后活动。 若是有政治家能带领国家度过这难关,说不定就可以避免战乱,但这是跟里卡德无关的事。 里卡德突然想起了某个少年的事—— 就在不久前,当神殿骑士们正在追捕来访者少女时,跑出一个程咬金少年——表面上,他是住在街上的某人;但是实际上,他不但是这个国家的王子,还通晓与其身份不相符的剑术。 与其说是政治家,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个战士。像他这样的男子平常没有什么用,一到战乱之时却能真正发挥其实力。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具备身为将领的才干,但作为一位战士则是绰绰有余的。 里卡德对他怀恨在心,毕竟两人交手时,他可是在部下面前颜面尽失。 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也对轻视对手的自己感到愤怒。 要是下次还有交手的机会——他不禁如此期待着—— 流着王室血脉的他,现在应该还停留在这一带的近郊。 下一次—— 要是有“下一次”,里卡德有自信可以给他一个教训,而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么做的结果。 马车载着这个对王族怀有危险企图的骑士,缓慢地行驶在往王都的道路上。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 集合于王宫一隅的贵族会议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纷争。 各派人马讲得口沫横飞,会议一开始就很快地陷入了混乱状态。 在场的每个人都是跟阿尔谢夫政治深入相关、不折不扣的掌权者—— 个子小、头大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 相对地身材较为瘦高、略微驼背的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 再来是有着深邃五官、五十来岁的俊美男子——外务卿拉希安·罗姆。 在场的贵族以此三人为首,有中年、老年人,清一色都是男性,目前正互相口沬横飞地争论不休。 会议才刚开始…… 但外务卿拉希安早已对这种气氛感到厌倦,独自闭上了眼。 对自认无党无派的他而言,这个位子坐起来绝对不会舒服。正因为他出席前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丝毫没有抱怨的打算,但是——直接接触到权力斗争的毒气,还是教人心情开朗不起来。 某个贵族开了口: “拉巴斯丹王实质上已经引退,这几个月来政权都是掌握在皇太子手中,因此可以顺利继承王位的,应该是皇太孙吧!” 其他人立刻回应: “可是皇太子毕竟还没有继位啊!王位继承权的优先权,现在还是在雷吉克大人手上。既然第一顺位的维恩皇太子已经过世——” “所以我才说,这‘第一顺位’继承权,应该由亚伯特大人来……” “意思是要由才两岁的小孩来继承吗!?” 拉希安一边对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充耳不闻,一边叹了口气。 雷吉克派的主张虽然有理,但要是由雷吉克当上国王,伤脑筋的人可就多了。 皇太子派的主张,在王位继承权的解释上虽然是说不通的,实际上那么做的确比由雷吉克当上国王要“好”得多。 像是为拉希安的这种想法辩护般,某位贵族说道: “不管是哪条路,反正政权都把持在我们手上。比起改不掉放荡习性的雷吉克大人,由年幼的亚伯特大人来当国王,不是更适当吗?” “身为人臣却出此言,实在对王族的人太失礼了!” “你到底是支持哪一边的!?” ——真像是小毛头在斗嘴啊!拉希安·罗姆在内心苦笑着。 他冷眼环顾每个出席者,不发一语。 这并不是正式召开的会议,只有身负要职、位居高位的贵族们聚集一堂,刻意不请王室的人与会,是贵族们为先行讨论出日后的方针而召开的。 席间大致可分为三派—— 一派拥戴已故的皇太子之子,这一派以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为首,人数最多,约占出席者半数,也就是有十七人如此主张。 另一派主张应由拥有正当王位继承权的二王子雷吉克即位,约有十人,以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为中心,但雷吉克不孚众望,较不占优势。而关于雷吉克鸦片中毒的谣言,也使得他更加不得人心。 若是雷吉克即位后滥用权力的话,对臣子来说绝对是难以忍受之事。与其如此,还不如由皇太子的幼子继位来得容易操控。 这种对立,一方面也是文官与武官之间的对立。 如今重用文官的拉巴斯丹王亡故,属于军方的贵族们便讨好雷吉克,想要藉此来获取政权的中枢地位。 而文官们欲加以阻止,所以才硬要拥立皇太孙。 而其余包含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在内的几个人,则是对这僵局袖手旁观,观望着哪一边派系比较“占上风”。 拉希安不管他人心里怎么想,他并无意加入任何一派。说他是骑墙派也无所谓——拉希安自己认为,有几个像他这样的官僚也是不错的。 担任议长的政务卿达斯堤亚打断了这众人不停兜圈子的会议: “唉!大家这么激动,就不能好好地谈话了。我们先来掌握彼此的问题点吧!” 看到达斯堤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军务卿当场抗议: “达斯堤亚卿,没有什么问题点,雷吉克大人拥有王位继承权,这点是不容争议的!有问题的应该是对此视若无睹的你们,以及你们的方针吧!” 达斯堤亚盯着葛楚德的瘦长身躯,像是要将之射穿一般,他说道: “雷吉克大人不管是在玩女人还是吸鸦片方面,都实在是太过火了。若他‘不是如此’,我们也不会这么反对啊!” 达斯堤亚如此回答,并叹了口气: “鸦片会腐蚀人心,葛楚德卿也应该知道让目前的雷吉克大人掌权会有多危险吧?”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存在的啊!政治并不是由国王一个人来处理的!” 葛楚德声色俱厉地说道。 “但是,拥有最高权力的毕竟是国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要做一个让我们仰望的君主,雷吉克大人是有点——” 达斯堤亚低语般地说着,在他与葛楚德之间进出了肉眼看不见的火花。 在一旁观看的拉希安悄悄地耸了耸肩。 双方所说的话都是可以理解的—— 要将雷吉克奉为君主,的确会让人相当不安。 以拉希安所见,雷吉克不仅是王族中的不定时炸弹,就算身为平民也是个危险的人。该说他的生存方式倾向只重视当下的瞬间——他极度享乐,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颓废的美感。 说得极端一点,他似乎具有以使自己的国家痛苦并以之为乐的这种毛病。这种对他人的不幸感到喜悦的倾向,也让拉希安甚为担忧。 但是,如果让他坐上国王宝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会因为有所自觉而矫正其扭曲的个性。雷吉克还年轻,他的放荡习性说不定只是出于年少无知。 结果,达斯堤亚和葛楚德的论点还是没有交集。大家对这两人意见不合早就司空见惯了,以这次的事来说,正是如实地呈现了两人之间个性的差异。 现实而悲观、经常在摸索国家“更安全方向”的达斯堤亚。 身为理想家、重情重义,重视规律和秩序,一丝不苟的葛楚德。 ——这两人简直就是水火不容。 两人都出身自阿尔谢夫建国迄今的名门贵族,其地位是几乎相等的,但两人却互相交恶,因为总是避开对方的结果,其实也不常吵架。 因此,这两个人在人前面对面针锋相对的样子,拉希安已经好久没看到了。 而这正说明了目前的事态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谁都没想到,国王和皇太子会如此早逝,而且还是在同一天亡故。政府的体制早已由皇太子主导,本来现在大家应该正在讨论何时举行即位典礼才对…… 拉希安环顾无法达成结论的会议席,悄悄地举起手来: “我可以说句话吗?” 达斯堤亚、葛楚德、还有与会贵族们的视线,一起转向了拉希安。 拉希安以微笑承受了这压力,朗声说道: “大家的意见分歧,虽然让我觉得很遗憾,但是从某方面来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若要我以外务卿的身份来说句话,现在的状况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拉希安的声音稍微加重了力道,环顾贵族们的脸: “内政的混乱会招致国力降低,很有可能让其他国家乘虚而入。在君主虚位的当下,指挥系统也浮动不安,最糟的是我们内部还如此争吵不休……两位!” 拉希安分别看了看达斯堤亚与葛楚德: “我知道,身为晚辈的我这样讲话,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国家大事摆在第一。目前的阿尔谢夫国力安定,政府内部也有包含两位在内的人材……说得极端一点,不论哪一位当上国王,应该都能够国泰民安的吧?” 拉希安的说辞多少带点客套意味。 达斯堤亚与葛楚德满布皱纹的脸则看起来相当严肃。 “最应该加以避免的,就是让这对立演变为内乱。如果真是如此,其他国家一定会很高兴,而对我们阿尔谢夫而言,则是亡国的危机。我也相信应该不至于演变至此,不过——” “那是当然。” 葛楚德答道,达斯堤亚也高傲地深深颔首。 拉希安见“机不可失”,以锐利的眼神睨视着这两个比他年长的人。 达斯堤亚与葛楚德在那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那么,请两位跟我约定,排除是以导致内乱的交涉。另外,当确定哪一方登上王位之后,没登上王位的一方都必须予以服从——当然,当上国王的一方即位后也不得对对立的一方加以攻击。这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只要不当场约定,国家便无法平定。请两位有所自觉。” 达斯堤亚与葛楚德的脸色变得铁青。 听到拉希安这番话,他们也有所觉悟—— 如果有人不遵守今天的约定,拉希安将与毁约的一方为敌——他的话中包含这层意味。 拉希安表达完自己的意见后,达斯堤亚等人苍白的脸上浮现苦涩。 两人都希望拉希安加入自己这一派。在最高三个职位的政务卿、军务卿及外务卿中,只要两人有所行动,就可以决定一切。 拉希安个人并没有加入任何一个派系的打算,但是今后他有必要自主性地支持“某一边”的主张。否则这两派的对立势必将持续下去。既然情势不允许他袖手旁观,要是继续为选边站而迷惑,那可就是愚蠢透顶了。 该支持哪一位候选人呢?拉希安心中已有所决定,但是为了避免胜者与败者在他表明心意之后相互争斗,他必须在表明前先设下防线。 现在,拉希安正在思考决定下一任国王之后的事。 首先,他希望先避免因这场骚动而使得自古以来的对立加剧。就算某种程度的关系恶化是无可避免的,但若因此导致国家灭亡,那就已经不是悲剧,而只是单纯的愚蠢了。 担任政务卿与军务卿的两位老人,应该也对这事稍微有所自觉。不过,碍于面子与对对手的敌对之心,才使得他们变得如此顽固。 拉希安的话,对这两人都是犀利的谏言。 看到两人表情的变化后,拉希安收起攻势: “——等明天陛下的撒灰仪式完成后,我们再来好好地讨论吧!今晚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累了,不如就此散会吧?” 这也有“再好好考虑一晚”的意味。 拉希安的这番话,就是暗示要结束会议的意思。 贵族们一边彼此寒暄着,一边走出了宽广的会议室。 葛楚德细瘦的背影也表现出疲态,他以沉重的脚步出门离去。 达斯堤亚突然叫住了跟在葛楚德身后的拉希安: “——拉希安卿,趁这机会我有话想告诉你——” 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阴郁感,拉希安转身摇了摇头: “失礼了,我可不接受拉拢喔!关于我支持哪一边,明天再——” “这是很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先知道。” 达斯堤亚的眼中闪烁着非常认真的光辉。 这位垂垂老矣的政务卿压低了声音: “——等会儿我会到你房里拜访,只有我们单独两人……可以吧?” 这不容分说的语气,让拉希安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什么事呢?非得今夜谈不可吗?” 达斯堤亚走到拉希安身旁,附在他耳边说道: “……关于雷吉克大人的——‘出生’之事,我一定要先让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说出来,不过……” 达斯堤亚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拉希安能听到。 拉希安脸色一变。 达斯堤亚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看起来并不是为了讨好拉希安,他虽然嘴上说有话想说,但看起来还是很犹豫的样子。 “出生——” “请安静。我先假装回到房间去,深夜再前往拜访。” 达斯堤亚如此说道,便若无其事地出了会议室。 最后离开的拉希安百思不得其解,接着走向王宫中分配给自己的个人寝室。 他走在走廊上,突然想起了在王宫内部流传许久的“某个谣言”。 ——在四位王子中,混有非拉巴斯丹王所亲生的人—— 就是这样的谣言。 至于是哪一位王子,谣传则时有不同。有人说是皇太子,也有同样多的人对二王子、三王子或四王子抱有怀疑。 这谣言不知出于何处,在王宫里虽时有耳闻,但却毫无根据。 ——至少,拉希安是如此认为。 只是,达斯堤亚说的是关于“出生”,可以联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或许,这正是达斯堤亚和正妃等人之所以阻止雷吉克即位的理由。 拉希安放松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政务卿达斯堤亚绝非卑劣的官僚,他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能屈能伸,虽也可以说是老奸巨滑,但并非企图逾越臣子本分、具有野心之人。 从这层意义来说,他也可算是对国家忠心耿耿的臣子;论起长幼尊卑,他的地位也高于拉希安,绝不可草率应对…… 更重要的是,如果雷吉克真的并未流有国王的血脉,问题就大了。 皇太子维恩与三王子布拉多,随着长大成人而愈来愈像拉巴斯丹王,至于二王子雷吉克和四王子菲立欧则被说是肖似其母,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人认真怀疑其血统纯正与否。 那是因为拉巴斯丹王本身也承认这四人是他的子嗣之故。 就算有人现在再来主张“并非如此”而掀起骚动,然若是没有明确的证据,就只会被当作是图谋不轨。如果达斯堤亚以此为根据来攻击雷吉克一派,相信对手将会更加顽强,并很有可能引起叛乱…… 要激化对立,是很简单的事。 只要一点点的火种,再稍微火上加油,就可轻易地达到目的。然而只要是正派的贵族,都不希望发生激烈的对立冲突。 拉希安突然想到—— (雷吉克大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心里似乎有种非常郁闷的“什么”,让拉希安不时对那身影感到不安。 他觉得,今晚与达斯堤亚的密谈,似乎将会证实这分不安。 * 在圣堂举办葬礼后,过了一夜,菲立欧搭上了前往断崖的马车。 送葬人马在森林的窄路中形成长列,接连不断而绵长,像一条大蛇般往前移动。 王家专用狩猎场所在的近郊并没有人居住。 茂密的树林绿意浓烈,稍微遮蔽了初夏的阳光。 菲立欧所搭乘的马车,走在送葬人马的中央。 马车里有乌路可和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同乘,拉希安是在上车前才提出同车的要求,不知有什么意图。 对方是外务卿,菲立欧又不能予以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干脆轻松地答应了他。无党无派的拉希安若是与其他派系的人同乘一车,恐怕会招来他人毫无根据的猜疑。若是搭菲立欧的马车,就可以避免这种误解了。 这次破例由外务卿拉希安·罗姆来负责将遗灰撒在“王者断崖”的工作。 本来这工作应该由下一位继任国王的男子来做,但关键的“下一任国王”还没有决定。 这工作对皇太子的幼子而言太过困难,但若由交给雷吉克来做,恐怕又会遭到正妃派系的激烈反对…… 结果,就由不属于任何一派、立场中立的外务卿来执行这个工作。像这样交由接近替代角色的人来撒遗灰的状况,似乎在过去也曾有过几次前例。 虽然拉希安被委以重任,但他在车里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 他露出年轻时让女宫们心头小鹿乱撞的微笑,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娓娓道出与国王的回忆。 当然,因为他身为外交的第一把交椅,话术可谓巧妙至极…… 拉希安的口吻符合葬仪中该有的严肃,但绝不流于灰暗沉闷,并且不时穿插幽默的话语: “菲立欧大人,年轻时的威士托卿啊,真的是个认真又耿直的人呢!有时国王会特意劝威士托卿结婚,这时,威士托卿就会以古怪的方式回答……” 拉希安在菲立欧面前夸张地把手张开。 “他是不是说‘女人对剑道有所妨碍’?” 菲立欧以社交用的微笑回应道。拉希安满意地笑着: “不,他是说:‘每次都让陛下您费心,实在是……’这时国王也只能苦笑以对。” 拉希安笑得很微妙,但听到这话的菲立欧却绷紧了脸。 这的确像是威士托会说的话,但若对像不是拉巴斯丹王,绝对不会只是一笑置之就算了。这种话不论对国王、对正妃而言都是相当失礼的。 不过威士托与拉巴斯丹王之间,确实存在着可以笑着说这种话的信赖关系。 对国王而言,威士托就像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威士托不是会对掌权者逢迎拍马的人,国王一定很喜欢他的个性才是!而曾是流浪汉的威士托,也可说是正因为受到这样的国王倚重,才会出仕宦途。 菲立欧突然想起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和炼金术师西瓦娜,她们也是不把权力放在心上的人。 这么想来,菲立欧才发现自己对她们抱有好感的理由似乎就在这里。此外,身边的乌路可也是一样,她并不把菲立欧当作王室的人,而是当作一个重要的朋友来对待…… 这比任何事都要让菲立欧来得开心。 菲立欧一边听着拉希安所说的故人往事,一边窥视着坐在身边乌路可的侧脸。 乌路可微笑地听着拉希安所说的话,而拉希安也注意着不让身为来客的她感到无聊。 菲立欧再次对这位优秀的外交宫产生敬意。 然而拉希安·罗姆真正的价值不仅在于话术,而是其绝妙的立足点与敏锐的政治嗅觉。 他是个不会树敌的人,但这并不是说他八面玲珑。他对该坚持的事坚持,也同时考虑到对方的立场,在这基础上摸索着彼此的妥协点。以某种意义而言,他的手腕可说是相当具有艺术性。 菲立欧不常有机会见到他,跟他也不算太亲近,但如今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拉希安面临目前的困难局面,却不轻易加入任何一个派系,只是谨守自己的本分,是个相当少见的官僚。 回忆的话题告一段落后,拉希安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可以请问菲立欧大人您和乌路可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吗?乌路可大人您七、八年前曾待在阿尔谢夫,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吗?” “是的,从那时到现在,我们每个季节都有通信。” 乌路可笑盈盈地点点头。 坐在对面的拉希安眯起了眼,凝视着并排坐着的菲立欧和乌路可: “原来如此,两位真是相配啊!菲立欧大人您也抓住一段‘良缘’了呢!” 拉希安的话让菲立欧冷汗直冒。 这简直就像是在敲定婚约的说法……当然,这也是菲立欧他们故意让拉希安这么想的,但特地确认此事的拉希安,说话的声调虽然柔和,却包含了严肃的意味。 “而且时间点也刚刚好。两位知道吗?政务卿达斯堤亚卿觉得菲立欧大人您的年纪也到了,正亲切地在替您物色他家族里的女孩呢!本想等到丧期过了,就想请菲立欧大人您迎娶的,没想到在这之前您已经有了乌路可大人……真是‘绝佳的时间点’。这样一来,既不会让达斯堤亚卿失了面子,菲立欧大人您也可‘巧妙地’避免为了政治谋略而结婚……” “是这样的吗?那还真是对达斯堤亚卿不好意思呢!” 菲立欧脸上装出掩饰害羞的微笑,内心则是戒慎恐惧;而拉希安的表情虽然在微笑,但眼里却毫无笑意。 ——他早就发现到了,他一定是已经注意到昨天乌路可的演技跟真实心意。这是出于熟悉女人举动的情圣特有之第六感呢?或是政治家的直觉?不论如何,其洞察力都是不可轻匆的。 拉希安像是在试探般地凝视着菲立欧与乌路可,菲立欧察觉他看出两人表情的变化,只能努力地隐藏自己内心的动摇。 拉希安慢慢地说着: “……乌路可大人,您的父亲马汀大人一定很开心吧?” 菲立欧的背上已经是汗湿一片,乌路可的父亲绝对不可能会知道她昨天跟今天所说、有关婚约一事的…… 但是坐在一旁的乌路可却笑着点点头: “是的,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以愉快的声音答道。 拉希安的眼睛一瞬间定住不动: “——‘您想’的意思是……您还没有告诉他您和菲立欧大人的事吗?” “是的。” 她很干脆地点点头: “因为那是我跟菲立欧大人之间的‘约定’……我身为司祭,也已独当一面,自己的事理应由自己决定。” 乌路可如此断言。 “我打算最近找机会和父亲谈谈,不过我想他应该也已感觉到了吧?因为我来阿尔谢夫,唯一的理由就是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握住菲立欧的手——表现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微笑。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装作毫不知情,这演技不禁让菲立欧打从心底赞叹。 到目前为止,她虽然表现出装模作样的态度,但所说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谎言——她确实地让对方误会菲立欧与她之间的约定跟“婚约”有关,并且也一概没有予以否认,但她所说的话也确实并非出自于虚伪。 拉希安将视线从乌路可转到菲立欧身上: “原来如此……那么,菲立欧大人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乌路可握住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道。 菲立欧已有所觉悟,这时的回答可不能出错: “拉希安卿,我不打算选择其他人当我将来的伴侣,更别说是为了政治力而决定自己的对象,只要看看我父亲失败的例子就可以知道……而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为了跟我无关的王位争夺之乱,而被人利用。” 菲立欧说这番话时,比他说起婚约之类的话时来得更有气魄。 拉希安——那五官分明的脸上浮现笑意。 他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像是以人生前辈看晚辈的角度般亲切地微笑: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你有这样的觉悟,就不会让那只老狐狸得逞了。” 拉希安放松肩膀如此说道。 看到他意外温和的眼神,菲立欧不由感到不可思议—— 拉希安似乎已察觉到菲立欧与乌路可的真正心意,只是在试探他们是否能够继续圆谎而已。 然后拉希安用连马车夫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菲立欧大人,我这么说很失礼,但我跟您的立场是十分相似的呢!跟两边派系的关系都很浅薄,也不想迎合任何一派……今后,将会有只有我们这种立场的人才能够做的事……菲立欧大人,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拉希安在菲立欧的眼中寻找着答案。 菲立欧一下子答不上来。 拉希安竖起右手食指,有点得意地说道: “那就是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让胜者与败者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吗?” 菲立欧反问。拉希安微笑道: “是的,不管哪一方得到王位,另一方肯定会哭泣。即使如此,若是双方发生争执,会对国政有所妨碍。败者与胜者没有必要完全交好,但要在某种程度上维持双方的面子,所以就必须有人站在中立的立场,使双方重修旧好。这虽然是非常劳心劳力的工作——恕我僭越,但我打算承担起这分工作。” 菲立欧哑口无言,在其他贵族尚汲汲营营于选择对自己比较有利的一方,或烦恼着是否应该当骑墙派的这个时期,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已经在思考后续处理的事了。 拉希安继续说道: “我打算在今晚提案,拥立皇太孙亚伯特大人为新任国王,并委由雷吉克大人担任监护新任国王的摄政工作。” 这话让菲立欧着实吓了一跳。 他并不是对这话的内容感到惊讶,而是拉希安刻意对他挑明了说出这件事——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拉希安卿,这——” “在决定之前,可能会相当辛苦。我恐怕会被雷吉克大人的派系所怨恨,而达斯堤亚卿和葛楚德卿应该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不过这样做对双方应该都是最理想的吧!若是由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一定很难摆平以正妃为首的许多势力,然而,雷吉克大人乃是正式的后继者,若是无视于他的正统地位,同样也会产生问题。虽然我不知道能否获得他的谅解,但我自己是打算这样处理这件事。” “——真的能这样处理吗?” 菲立欧不禁如此问道。拉希安虽然嘴上说想说服这水火不容的两派,脸上却是一派轻松: “这个嘛,总会有办法的吧!两派人马的自尊心都很强,所以反过来说,如果能在不伤害到其自尊的情况下解决,那就好办了。问题是雷吉克大人本人点不点头——但我相信只要能说服葛楚德卿,雷吉克大人那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况且摄政的立场对雷吉克大人来说也并不坏,因为这跟国王不同,他还是可以随性地出入他喜欢的娼妓街……” 听到拉希安的见解,一旁的乌路可也点了点头: “赢了就大获全胜,反之,输了恐怕会全盘皆输。既然这样,不如双方各退一步,选择双赢——您是这个意思吧?” 拉希安像情圣般向乌路可眨了眨单眼: “正是如此。若是依照这个方案,两边派系都可以自保。不过由任一方的派系来主导都是不公平的,所以这正是我出马的时候。” 拉希安说着转向菲立欧,正视着他。 菲立欧毫不畏惧地回视他锐利的眼神。 “菲立欧大人,我并不是说立场相似的人就应缔结同盟,因为我是不会制造派系的。不过,若是菲立欧大人您愿意的话——也请您对自己的立场有所自觉,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这样就是帮了我大忙了。请您保持不属于任何一派、纯粹考量现状的状态。” “我明白了。” 菲立欧立刻回答: “如果有我办得到的事,请您不要客气地直说。虽然我身为年轻一辈,且只有头衔吓人,但说不定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拉希安满足地笑笑,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那真是不胜惶恐。” 菲立欧这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之所以至今都跟任何一个派系保持距离的原因—— 他是个孤傲的官僚,不愿涉入政权斗争,永远谨守自己的岗位。有时也会配合各种情势,但即使孤立,依旧为了护国而煞费苦心—— 他简直就像是维持政府均衡、有如天秤般的男人,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而言,可说是贵重而难得的人材。 在他们谈话时,马车穿过了森林,行至一条悬崖边的道路。 虽然道路的宽度是可容纳三辆马车并驶,但一边可是无底深渊……只以木桩和绳索做成简单的栅栏,并不太坚固。 为了安全起见,车列自然地形成一直线,马车夫也更加慎重地驾驶。 这悬崖的另一边是坡度略陡、绿意盎然、枝叶浓密到连人想要通过都相当困难的森林。 以这唯一的道路为分界线,悬崖与森林整齐地一分为二。 在悬崖底部,大河如网状般分成好几条支流流过—— 在河川经年累月的侵蚀下,这一带纵横交错形成了深而宽广、错综复杂的河谷。 在宽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崖地表面,清楚地浮现地层,其下略显平缓的部分还形成了绿意浓密的密林,鲜明的对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举目可及的范围内,都是由婉蜒起伏的悬崖与河谷—— 从道路上眺望,就连平常看惯了的人也会目眩神迷。 从马车窗户向外眺望的乌路可,不停地眨着眼,像是惊讶于眼前急速拓展的视野。 越过她的肩膀,菲立欧也看着这久违的光景。 另一头的山地有着比天空略暗的蓝色。 远方山脉的线条将眼前的景色鲜明地划分为天空的蓝一色与森林的绿一色,土黄色的悬崖与覆盖着绿色绒毯的大地,到处分布着河川支流,就像流动着蓝色血液的血管一样。 喜爱这雄伟景色的不只是国王,许多画家们也为其留下了作品,大量画作在大陆流传,使这片土地也成为阿尔谢夫闻名于世的名胜。 但正因为它是禁猎地,并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是以这许多画作若非是出自得到王宫许可的知名画家,就是违法擅闯禁地的人所画的。 这些画家说,光是从这悬崖望出去的光景,就算违法也值得一画。 与过去的画家们相同,乌路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光景。 拉希安察觉到此,唐突地说起宛如导览的话来: “很棒的景色吧?据说这大峡谷是受到河川的侵蚀而成,最深与最高之处甚至相差高达一公里以上。正确的数字我没有把握——不过,差不多‘应该有这么多’吧!” 拉希安说着笑了起来。 这一带并没有正确的地形图——因为崖下的土壤带有磁气,使得方位磁石发挥不了作用,而一来也没有必要勉强制作,所以测量工作一直没有进展。眼前的森林里有危险的猛兽栖息,不可能让人经过或居住,连商队也会避开此处…… “对王都而言,这东侧的峡谷可说是天然的屏障哪!” 听到拉希安的话,乌路可点点头: “我听说过这里,没想到真是绝景之地呢!这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乌路可正在述说感想的当儿—— 菲立欧的耳边突然听见破风之声。 那声音由远处逼近,类似鸟类的振翅之声。 菲立欧立刻打开窗户、仰望天空。 在遥远的天空可以看见三个黑影——菲立欧一探出头,黑影就急转而下,破风的声音速度立刻增加。 菲立欧的背刹那间起了鸡皮疙瘩。 上空的黑影是鸟类,但它并非寻常鸟类,那是比人和马都来得巨大的生物、被称为“玄鸟”的品种。 玄鸟的体型大小依其栖息地而有所不同,生态也各有些许的差异。 现在位于菲立欧正上方的三只玄鸟,与栖息在王都一带的小型玄鸟明显有所不同,它们应该是只栖息在榭卜拉兹山地、更为巨大的品种才是。 三只玄鸟的爪子,似乎各自瞄准了不同的马车。 菲立欧立刻高声叫喊: “停下马车!我们被那些鸟盯上了!拉希安卿也请往森林去!” 菲立欧一喊完,立刻一脚踹开了门,一手拉住还在困惑的拉希安之手,另一只手则抱住乌路可细瘦的肩膀,一道跳下缓慢行驶的马车。行驶在崖地上的马车速度很慢,所以他们着地时并没有什么困难。 落地的同时,菲立欧放开拉住拉希安的手,直接抱起乌路可,往斜坡上的森林跑去。 由树木形成天然屏障的森林,巨大的玄鸟应该不易飞入。 “拉希安卿,快点!马车夫也快来!” 在菲立欧高声喊叫的同时,三只玄鸟也以坠落般的速度逼近了马车,它们的影子已落在地上,距离近到若是人们没注意到它也很奇怪。 拉希安和年轻马车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马车,跑进了菲立欧与乌路可进入的树荫里,后头的马车也察觉有异,陆续地停了下来。 栖息在王都近郊的玄鸟,顶多只与老鹰一般大。 但是住在榭卜拉兹山地的巨大品种,却偶而会降落在山麓并衔走农场的牛或马。它们是杂食性的,所以也会猎捕动物。 俯冲而下的其中一只玄鸟,以爪子抓住了菲立欧等人所搭乘的马车。 它展开了漆黑的双翼,竟比道路还要来得宽广。 贵族和卫兵们纷纷发出惨叫声。 接着飞下来的两只,同样抓起了菲立欧等人之前的两辆马车。 其中只有一只鸟的颜色是红色的,跟其他鸟不同。 这让人连想到暗血色的鸟,与菲立欧的视线相对。 然后菲立欧——在那只鸟背上看见了人影。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但鸟背上确实有一个遮住脸庞的人。仔细一看,鸟身上为了确保让这个人有搭乘的地方,还装有鞍座与缰绳。 乌路可在一旁惨叫起来。前方两辆马车注意到玄鸟飞到其上空时已经太迟,车里的贵族们来不及下车。而菲立欧等人能得救,也是千钧一发的事。 玄鸟将马抓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也跟着被带起,不一会儿就飞到半空中。 然后,玄鸟就像厌恶其重量一样——将马车连马一起抛下悬崖。接着三辆马车就在刹那间从空中落下、消失了踪影。 菲立欧一时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是真的。 搭乘其他马车的人们发出惨叫与怒吼声。 将马车抛落悬崖的三只玄鸟对他们的叫声充耳不闻,迳自高飞在空中。它们展翅飞向与悬崖相反、榭卜拉兹山地的一边,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仅仅几秒之间的事。 ——悬崖下是教人看了眼花撩乱的无底深渊,就连流淌于其下的宽广大河看起来也只如同细线一般。 一旦掉下去,怎么想都不可能存活。谷底虽然有水,但毕竟太高了。 跑进森林里的菲立欧,还没有调整好姿势,就高喊道: “前面的马车里有谁!?” 他这么一问,虽然痛苦但却得救的拉希安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应、应该有雷吉克大人、葛楚德卿和他的千金妮娜小姐……还有再之前的马车,则有第二王妃蕾薇雅大人、第三王妃萝蒂莉雅大人和随从们……” 菲立欧瞪大了双眼,这送葬车列全都是要人,但是跟着马车一起掉下悬崖的人重要性更是无可取代。二王子雷吉克、军务卿葛楚德、第二王妃与第三王妃、以及雷吉克指腹为婚的妻子妮娜——每一个人都是跟接下来的国政深入相关的。 还有一件事让菲立欧很在意,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玄鸟的背上确实坐了一个“人”。 那也有可能是羽毛,只是凑巧看起来像人,但是鸟背上装有设备,如果是有“人”操控那鸟的话—— ——那就是暗杀。 这个词掠过菲立欧的脑海,至少这不是个偶然。 畏怯的马儿开始嘶叫,场面骚动起来。 在狭窄的路上,很少有人目击到马车掉落的瞬间,但三只巨大的玄鸟非常醒目,就算距离稍远的人也可以发现有事发生—— 送葬行列完全停下脚步,大家都从马车上下来了。 菲立欧确认鸟已经飞走后,也扶着乌路可走出树荫,拉希安和侥幸捡回一命的马车夫也跟着走出来。 乌路可一脸苍白,她差点就跟着马车一起摔落悬崖,就连菲立欧也还没有恢复平静。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 立刻发现他们的骑士团长威士托,骑着马奔来: “没事吧?拉希安卿也……这到底是……” 威士托跳下马鞍,一脸严肃地跑向菲立欧。 菲立欧一边点头,一边恍惚地看向悬崖那边: “马车……掉下去了,雷吉克哥哥应该也在车上……” 威士托瞪大了眼: “不,雷吉克大人他——” 这位五十多岁的骑士团长如此说的同时,另一匹马走了过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在马上高声发问的,正是脸上化了妆的二王子雷吉克·阿尔谢夫本人。 他擅长骑马,倒并不是因为对武术拿手,而是因为当他只身一人出城前往娼妓街时,马术是必要的。 雷吉克在马背上威风凛凛地高声问着。 菲立欧回头看向拉希安,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拉希安,以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雷吉克: “雷、雷吉克大人!?您不是应该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 雷吉克表情严肃地回答了拉希安的问题: “我不喜欢坐马车啊!中途就受不了下车了,我借骑士的马来骑,边吹风边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时没有人能回答。 从马车上下来的贵族们,乱哄哄地聚集过来。 “谁在被鸟丢下悬崖的马车上?” 雷吉克边下马边问道。 拉希安硬挤出声音: “恐怕有——葛楚德卿、妮娜小姐、第三王妃,还有……第二王妃——” 第二王妃就是雷吉克之母蕾薇雅,葛楚德是雷吉克的舅舅,而其养女妮娜则是雷吉克指腹为婚的妻子。 也就是说——掉下悬崖的要人,除了第三王妃以外,全都是雷吉克这一派的人。再说,雷吉克自己本来应该也在马车中的。 不光只是他们,要是慢一步逃出来的话,菲立欧、乌路可还有拉希安,现在应该也掉落在悬崖之下了。 无底深渊的底部虽是大河,但高度实在太高,掉下去也不可能获救。也有人在悬崖边俯视,看是否有人挂在崖壁上,但他们的表情都只浮现绝望。 听到拉希安所说的预估死亡名单,雷吉克变得面无表情: “你说……葛楚德和……母亲……还有妮娜……?”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神色变得非比寻常。 这时,一个青年从雷吉克身后跑出来—— 他一副要冲向崖边的样子,被周围的骑士们慌张地拦住。 这个跑近崖边的青年,是菲立欧见过的。 克劳斯·桑克瑞得——他是军务卿葛楚德之子,也是妮娜之兄。 青年以接近惨叫般的声音呼唤着崖下妹妹的名字,他的颜色已不是苍白可以形容,而是面如土色。 雷吉克斜眼看着他的样子,以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我听说——刚刚的鸟背上有类似人影的东西,要是有暗杀者以人身操控玄鸟——达斯堤亚卿!这是你们干的好事吗?” 雷吉克神色大变,手指着从马车下来的达斯堤亚·卡洛司。 达斯堤亚立刻瞪大了眼,脸色苍白,边颤抖边摇着头: “怎、怎么可能?我什么也……” 雷吉克高声叫道: “不然这会是谁干的!?全都是我这边的人……只能想成是你们早就计划好了的!你们是想把对自己不利的势力在此一次清干净!” 那位一向沉迷于女色和鸦片的懦弱王子,在此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因亲信被杀而怒火中烧、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王子。 菲立欧也被雷吉克的魄力所震摄。 “如果不是你,难道是正妃唆使的吗?” 雷吉克叫着,随即转向悬崖边被骑士们所拉住的青年克劳斯: “克劳斯,冷静一点!我的母亲、你的父亲、妹妹也……已经不可能活着了——” 最后的话带有重申的意味。 听到这话的克劳斯停止了喊叫,当场颓然坐倒,骑士们拉住了他。 然后,克劳斯以恍惚的眼神凝视着地面。 雷吉克仰天大声叫道: “——这一帮自私自利的人,竟然还雇了暗杀者……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我一定要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雷、雷吉克大人!这是误会!” 达斯堤亚拚命地想要解释,但却是徒劳无功,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菲立欧怀中的乌路可还在哆嗦地发着抖。 菲立欧环抱着她的双肩和背部,紧紧拥住她的身体: “……冷静一点,乌路可,已经没事了。” 菲立欧有如哄小孩般地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静静地低语着。 乌路可心跳得很快,想要完全平静下来,可能还要花点时间。 正妃玛莉贝儿终于自前面的马车上下来,似乎是听到了雷吉克的话,才准备要前来理论。 她以平静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当面对他说道: “雷吉克大人,你有什么根据——我们并没有雇用暗杀者什么的。葛楚德卿位居军务要职,对阿尔谢夫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何况,马车里还有第三王妃呢!” 雷吉克以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正妃: “车里每个人都是你的绊脚石,对吧?我也听过第三王妃的事了,那个女人最近打算加入我这一派,约定好要让布拉多握有权力,所以她才跟我母亲坐上同一辆车。从你的眼里看来,她就是个叛徒吧?” 正妃玛莉贝儿的眼里有着细微的光芒,但另一方面,菲立欧也惊愕不已,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就算这是事实——我们也不会采取暗杀这种手段……” “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雷吉克拔剑出鞘,将剑尖插入地面: “我要是就这样死了,你们岂不是高呼万岁了?不过,可惜你们的计划失败了!怎么样?要当场杀了我吗?” 包围在四周的贵族和骑士们开始感到不安。 发着抖的达斯堤亚,为了平息大家的不安,发出沙哑的声音: “雷吉克大人,请您冷静下来。这说不定是其他国家想要引发我们的内乱——” “这样的狡辩只有在神殿才有可能说得通!” 雷吉克立刻如此断言: “菲立欧!你也被盯上了喔!你没有话要说吗?” 慷慨激昂的雷吉克转而向菲立欧套话。 菲立欧抱着乌路可,什么都没回答。 ——好像有什么事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连菲立欧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只是觉得有种矛盾感。 硬要说的话,就是雷吉克的发怒方式“太过激烈”了。菲立欧跟这位哥哥几乎没有交谈过,所以对他的个性不能说是很有把握,但雷吉克那粗声责问达斯堤亚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有点不太自然。 菲立欧无从判断,也就没有回答。雷吉克恨恨地啐了一口: “你是受到袭击而吓到腿软了吗——达斯堤亚,我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杀掉的,而且我会为被杀掉的人报仇。克劳斯!” 雷吉克的叫声让恍惚中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吓了一大跳。 “杀了你重要的父亲跟妹妹的,就是这些家伙喔!我会复仇的。你怎么办?难道只是一直在那里发呆吗?” 这声音就像是在严厉斥责他一样。 过了一会儿,克劳斯才慢慢站起身来。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血气尽失,细长的双眼盯着虚空,举动简直就像幽魂一样飘飘荡荡。 菲立欧看到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感到一阵寒气。 虽然菲立欧跟他并不熟,但他所认识的克劳斯,是个稳重而待人亲切的青年。与其说他是贵族,不如说更像个有良心的商人或牧师,他就是个这么纯朴的男人。 但是,现在的克劳斯给人一种凄惨无比的印象,他那不发一语的样子,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正妃玛莉贝儿瞥了他一眼,肩膀微微地颤动: “克劳斯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 “正妃大人——达斯堤亚卿——” 克劳斯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道。 光是如此,就让当场变得一片寂静。 从悬崖下刮上来的一阵风穿过现场。 克劳斯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身体也一阵摇晃…… “——立刻搜索下面。” 隔了一会儿,克劳斯才吐出这句话来。 菲立欧感觉自己背上冒出冷汗,怀里的乌路可肩膀也微微颤抖着。 克劳斯应该毫不具备武术基础才是,但菲立欧却对眼前的这位瘦高青年确实地感到恐怖感。 比起雷吉克那夸张的愤怒,菲立欧觉得他身上所喷射出的是更为尖锐而激烈的怒火。 “……搜、搜索……?啊……对!对!马上搜索!” 被克劳斯气势压倒的达斯堤亚反应迟钝,这才对负责警戒的士兵下了指示。 但是考虑到悬崖的高度,乘车者得救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悬崖下的大河在密林一侧的支流错综复杂,连尸体究竟会流向何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推测出来。 而且要到悬崖下方,也必须先到悬崖形成斜坡之处,再大大地绕一圈才能到得了。光是到那里就得整整一天,再要从那里开始搜索的话,那范围也广泛得几乎让人发晕,看来势必要花上不少的时间…… 还有——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应该也只是剩下尸体的残骸而已。 雷吉克不平地哼了一声。 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向雷吉克说道: “雷吉克大人,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但您说要复仇……?” 雷吉克瞥了拉希安一眼,用冷淡的眼神看向达斯堤亚和正妃: “——现在,我以身为继承权第一顺位的身份,宣布就任阿尔谢夫国王!” 听到这响亮的宣言,周围的贵族们一阵哗然,雷吉克以烈火之势高举拳头: “我绝不会屈服在暗杀这种不知羞耻的行动!葛楚德的遗憾就由我来弥补!包括达斯堤亚、正妃在内……你们这些想要暗杀我的逆臣,要狡辩就等以后再说吧!把他们抓起来!” 有所行动的,是葛楚德指挥下的警备兵,因为他们的主子就在眼前被杀害,那无法护主的遗憾,让他们服膺于雷吉克唐突的指挥。 近卫骑士团的骑士们慌张地阻挡他们。 “正妃大人、达斯堤亚大人,请往这边走!” 忠于正妃的小队长护着两人,双方人马形成了互相拉锯的局面。 菲立欧身边的威士托表情严肃而扭曲。 “……威士托,不要妄动!” 菲立欧突然制止了他。 威士托以讶异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小声地说道: “事情有点奇怪——先不要莽撞地让王宫骑士团采取行动。要是在此引发战乱,也要考虑到保护拉希安卿和乌路可脱身。我想现在还是不要加入任何一方较好。” 威士托点点头。 “——刚才的玄鸟……上面骑了一个人。在弄清楚是谁指使暗杀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在菲立欧与威士托低声交谈的同时,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用力地击掌: “雷吉克大人,在此请先把剑收起来!应该有很多人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悬崖边是无法好好地谈话的,今天就中止撒灰仪式,全力搜索葛楚德卿与第二王妃的下落吧!” 拉希安的这番话是在场最具有说服力的,比起激昂的雷吉克、心绪动摇的达斯堤亚,以及虽然态度坚毅但却无话可说的正妃比起来,这番话显得更加正确,不但在卫兵之间产生了动摇,近卫骑士们也随之解除了战斗态势。 雷吉克不悦地转过头,瞪着拉希安: “你也是被袭击的对象吧?要是现在不把他们立刻逮捕,才捡回来的这条命说不定到明天就没了!” 拉希安像是在哄雷吉克似地压低了声音: “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干的吧?现在还不清楚是谁教唆暗杀的。正如达斯堤亚卿所说,也有可能是出于其他国家的策划,希望引发我国的内乱。若真是如此,我们现在双方相斗,正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雷吉克皱了皱鼻子,摇摇头: “混帐!其他国家的人有可能知道我们马车的顺序吗?这很明显就是冲着我这一派而来。本来我现在应该已经葬身悬崖底下的,这样一来,得到王位和政权的人会是谁!?” 雷吉克所说的道理就连小孩也明白。现在视雷吉克的派系为眼中钉的,首先就是拥戴皇太子幼子的正妃等人。 不过——菲立欧这么想。 实际上,雷吉克还活者,这究竟是意味着暗杀失败呢?还是顺了“某人”的意图呢——菲立欧还无法判断。 像是屈服于雷吉克的样子,拉希安叹息着: “雷吉克大人您的话我也懂——但现在还是先搜索下落不明的人,还有先让在场的各位避难吧!刺客是从天而降的,要是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发呆,他们也有可能再度来袭。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没能成功地把我们杀掉啊!” 对拉希安这番说词,雷吉克虽然还想反驳,最后还是一脸不甘愿地就此作罢。卫兵们和骑士团也收起剑与枪,回到各自在周围的警戒位置。比起以放荡而恶名在外的雷吉克,身为外务卿、功绩卓著的拉希安,在这种场面更有说服力。 “快传令下去!由后援部队继续警戒,我们折回王都去。” 拉希安俐落地对骑士们下达指令。 另一方面,雷吉克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正妃与达斯堤亚,就这样走近克劳斯身旁。 两人不发一语地坐进了同一辆马车。 菲立欧很在意克劳斯的样子,原本他以为他是个稳重的人,但他刚刚所表现出来的杀气——那令人讨厌的气息,到现在似乎还残留着余味。 没错,克劳斯确实带着“杀气”,而这杀气应当是对着刺客、主使者,以及背后的唆使者——恐怕还有不能保护重要的人的“自己”而来。 怀里的乌路可轻轻地扭动着身子: “啊,呃——菲立欧大人,我已经不要紧了……” 菲立欧慌张地放开手,在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因为紧张而加重了力道。乌路可大概是有点难受,脸蛋因而变得通红。 她低垂着眼,吐出一口气,眼睛也不看菲立欧,喃喃地说道: “……吓了我一跳——” 菲立欧点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突然被人从空中袭击……” “啊,不……不是这样的……” 乌路可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闭口不语。 “……对不起,没错,是因为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乌路可停了一会后又再度呢喃说道。菲立欧扶着她的肩膀,咬紧了牙关。 ——有人要我们的命—— 他到现在才对这件事有真实感。 被盯上的也有可能是拉希安,菲立欧和乌路可只是受到牵连。但不管对手的想法如何,他们差一点就丢了性命,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甚至连乌路可——连她都受到牵连。 菲立欧现在开始后悔带她来这件事,他当然多少可以预料到这事会有多么危险,因而也更加深了他的自责。 乌路可突然握住了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乌路可抬眼看着菲立欧的脸。 然后菲立欧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多严肃。 “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对这种事我也有所觉悟了——就算发生什么事……” “乌路可,别说了。” 菲立欧有股想痛打自己一顿的冲动,她似乎已经完全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乌路可,我一定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被任何人杀害。” 菲立欧的眼神依旧严肃,低低地说道。 乌路可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再次闭口不语。她的眼睑微微颤抖,看似有点痛苦地吞了口口水。 菲立欧看着葛楚德等人落下的悬崖,又想起另一件事而咬紧了牙关。 首先必须先弄清楚——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在父王的葬礼还未正式结束就发生的这场暗杀剧,似乎会在以后留下些什么遗憾——他有这样的预感。 第二卷 第八章 政变的预兆 自王都榭拉姆所延伸出的石板路大道上,有个旅行中的中等规模商队正在待命。 这个高举桑克瑞得贸易招牌的商团,经常往返在阿尔谢夫王都与邻国塔多姆之间。 由各种贸易公司所主导的众多商队,一边在经过的土地上交换着人与物资,一边从北往南、由东向西移动,形成支持人们生活的基础之一。 旅程即将展开,商人与挑夫们四处装货,也有其他同行的旅人,集团总计高达一百数十人。 其中混杂一位早已整装待发的年轻女子—— 她并没有拿着类似行李的包裹,而是搭乘有车篷的马车,悠闲地等待出发。 那就是西瓦娜。 她在佛尔南以炼金术师的身份生活,在王都则是暂时化身为神官……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个毫无奇特之处的旅人,正准备搭乘这辆马车。 西瓦娜从马车所停的榭拉姆街头一端,看着远远可见的王城。 阿尔谢夫王城并不是那么高的建筑物,但占地却非常宽广,直接与森林与小山相邻,王族和贵族所居住的宅邸也分布在周围。 当然,那里并非一般人能够自由出入之地。 西瓦娜眺望自王城突出的钟楼,想着住在那里的少年,还有他的老师。 那是四王子菲立欧,以及王宫骑士团的威士托—— 她和菲立欧约在两星期前才第一次会面,但关于威士托,则是在更早以前就听闻其名了…… 在西瓦娜等人之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不只以剑圣之名闻名于世,对西瓦娜等人而言,更是别具意义的英雄。若是没有他,西瓦娜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或甚至是连诞生都不可能—— 西瓦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想见他一面再踏上旅途,这样的多愁善感对她来说是难得一见的。 她以前也曾远远地看过他,但不曾跟他说过话。她听说过各种大人们的谣传,关于其个性都已经听到厌烦了,但她还是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同一辆马车里、坐在身旁的五十多岁商人突然开口: “——唉呀——这可是最后一次看这街道了……西瓦娜,你搭上这辆马车,表示你也要回家乡吧?” 宛如枯枝般干瘦的老人,温和的脸上带着微笑,如此问道。 西瓦娜轻轻地摇摇头: “不,有伙伴在森林里等我。我会在适当的地方下马车,跟‘那家伙’会合,暂时隐居在附近的森林里,如果有异常状况,我会跟你联络的。” 听到她的回答,老人笑了: “真是辛苦啦!要是我回家乡,那就是打算要隐居了啊!” 西瓦娜微笑着: “御老你终于也要引退了啊?真是该跟你说声‘辛苦了’。” “……嗯,要不是卡西那多和‘无名氏’,我本来可是打算在此终老一生的!反正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回到故乡也没有半个亲人……而在这里从来不会让我闲得发慌……” “没办法,这就是所谓退隐的好时机吧!而且家乡的人应该比较看重你吧?” 西瓦娜如此一说,老人不禁苦笑: “唉!头目还叫我去负责指导后进呢!好个退隐的好时机啊!不过,总是会有点寂寞……还有不安……何况,上次去妓院侦查的事才做到一半——” 老人压低声音说道。西瓦娜则眯起了眼,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塔多姆位于卡佩拉的据点……表面上是间高级妓院——那里也正是雷吉克王子频繁出入之处,没错吧?” 老人点点头。 “要是他只是把它当作妓院而去,那也就算了,要去妓院的话,王都里也有,何必特地跑到那里去,这总是让人——无法理解。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亲自去探听看看。” 西瓦娜突然开口问她一直很在意的事: “二王子雷吉克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知道啊!我又没见过他……不过听说他好像是个品性不好的男人,常去妓院也是个大问题……听说他还有潜在的自杀顷向呢!” 听到老人的指摘,让西瓦娜皱起了眉头: “他好像有把自己跟别人的生命看得很轻的特色,也就是说,他是个轻视生命或人生的男人。该说是享乐主义、还是刹那主义呢?就是有种喜欢快乐后毁灭的毛病。唉!他可说是个危险的男人,但那危险的意义又跟卡西那多那种人不同。” “你虽然说不了解他,但其实很清楚嘛!” 西瓦娜这么一说,老人摇晃着肩膀笑道: “这都是从‘那小子’那里间接听来的!” “那小子?” “是啊!‘那小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和他一起在战场上奋战过呢!所以我们也算是战友!他现在已经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大人了,不过——哼,倒是一点都没变呢!” 老人笑得很诡异。 西瓦娜这才了解老人说的是谁。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像身旁老人那年代的人们,当然很了解年轻时候的威士托。 西瓦娜将视线从身旁的老人转到其所在的王宫—— 昔日的英雄就在那里。 这时,凝视着王宫的西瓦娜眼里,映出缭绕的烟。 那缕烟细细长长的,在几乎无风的天气里,斜斜向上飘进蓝天之中。 “咦?失火了吗?” 老人说道。 西瓦娜一直看着那缕烟,刚开始是黑色的,慢慢地开始带有蓝色。 “烟里有其他颜色——御老,那不是狼烟吗?” “你说狼烟?” 老人的脸色也为之一变。那是使用有色树液所制造、有颜色的烟,自古以来是为了联系所使用的手段,主要用于关于出现变故之联系。 老人自座位上立起身来: “西瓦娜,我要下车,到威士托那里去。我想说不定塔多姆的兵力已经开始行动了,我本来打算等待长老指示,再让他们来联络的,但如果对方的行动比我们预测的还要早……” 听到老人的话,让西瓦娜的眼神更为严肃: “等一下,御老你不适合赶路,我去!” 西瓦娜这竺:说,老人以讶异的表情看着她: “可是,对方不会听你说吧?威士托又不知道你这个人。” “不,我还认识另一个人。” 如此回答的西瓦娜脑海里,浮现一位紫色头发的少年面容…… 虽然他还稚气未脱,但她知道他待人亲切。只要是她带去的情报,他应该会听,而且也会告诉她可以相信的情报。 “御老你就直接进行你的行程,请长老们快点做决断,我先确认这边的状况,暂时依现场的判断来临机应变,改天再跟你联络。” 西瓦娜跳下马车,老人在她背后慌张地叫道: “喂!你认识的是谁啊?” “是那位威士托的弟子,不用担心。” 西瓦娜回应着,以接近小跑步的速度走在路上。 老人耸耸肩,目送着她的背影。 西瓦娜一边跑着,一边亲身感受着街上的骚动。 在狼烟升空之后,街上奇妙地骚动着……似乎是因为在街上警备着的卫兵们也注意到了,但这一带还没有人能确切掌握发生了什么事。 西瓦娜轻松地穿越人潮,急奔在通往王宫的大马路上。 * 通告周知紧急事件的狼烟,自王宫的狼烟台袅袅升起。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这狼烟台以前很少使用,几天前曾为了通知国王与皇太子的死亡而使用过,而这次则是为了通知大家军务卿等要人们的死亡。 在可近观狼烟的王宫一角—— 克劳斯沉默地坐在王宫中属于二王子雷吉克管辖范围的阳台上。 雷吉克强邀他单独谈谈,现在两人正围坐在桌子旁。 “……克劳斯,你平静下来了吗?” 雷吉克问道。 克劳斯连点头也不想点,什么都没回答。 ——他无法思考任何事。 他很在意父亲葛楚德及妹妹妮娜的安危。 不——说是安危,但就算还没有亲眼看到尸体,他也不认为他们还活着。一想到断崖的高度,就令人感到绝望。 克劳斯握紧了手,指甲用力地陷入肉里,他已经不在意疼痛了。不管是谁雇用刺客的,他绝不打算原谅“这个人”,非得查明真相、给对方教训。 凝视着不发一语的克劳斯,雷吉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对葛楚德和妮娜的死感到遗憾……我也失去了母亲。” 听到雷吉克沉痛的声音,克劳斯抬起头来。 雷吉克很难得地浮现神妙的表情,他眉毛扭曲,像是相当悔恨到连肩膀都在颤动。 “——要是我再小心一点的话……只是没想到‘那些家伙’会以这种方式雇用刺客……” “……‘那些家伙’……?” 克劳斯以沙哑的声音问道。雷吉克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绝对是正妃和达斯堤亚的谋略没错,不——可能跟达斯堤亚无关,但出于正妃的指示是错不了的。” 雷吉克如此断言。 听到这番话后——克劳斯心底燃起了黑暗的火焰。 克劳斯沉重地开口: “……雷吉克大人您刚才说这番话……有何证据呢?” “……证据……我没有物证,对不起……” 雷吉克小声地回答。 “不过,绝对错不了,我亲耳听到的,可是没有证人的话,就没有证据了。那……真是令人懊悔。” 雷吉克一拳打在桌子上。 克劳斯以细长的双眼看着二王子。 雷吉克像是被他的眼神催促着继续说: “……从好几年前,正妃等人就开始采取暗杀我的行动了,虽然以前都被已过世的哥哥给阻止,但正妃一定认为现在就是大好时机,等我登上王位就太晚了——我正好在今天早上听见他们的对话……” 雷吉克像是要确认克劳斯的反应般停顿下来。 克劳斯默默听着他的话。 “——我在柱子后面碰巧听到正妃和一位官僚在谈话,他们是这样说的:‘抵达时间正好赶上’、‘都准备好了’——还有‘准备好记号’——我听到的就只有这样。一直到刚刚为止,我都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总算懂了。那些家伙是在要让玄鸟袭击的马车上做记号——” 听到他的指摘,克劳斯肩膀颤抖着。 某种东西自然地涌上来—— 他想吐。 他拚命忍耐着,掩住了嘴,眼角渗出眼泪。 父亲与妹妹确实是“被杀害”的,这真实感压迫着他的胸口,难以忍受的寂寞和愤怒填满胸膛,让他想把胃中的食物吐个精光。 雷吉克咬着嘴唇: “对不起,克劳斯——都怪我没注意到……我没想到那些家伙竟然会使用玄鸟,在大白天发动袭击。我以为他们要杀的只有我一个人……没想到他们还盯上了政敌葛楚德、母亲、叛徒第三王妃、可能会变成火种的菲立欧,以及不听从他们的外务卿拉希安——真是太教人不甘心了。连妮娜她……也受到了拖累!” 雷吉克的声音里带着悲痛的意味。 克劳斯什么都没说。 对雷吉克而言,他失去了亲生母亲、还有心腹葛楚德。至于指腹为婚的妻子妮娜,虽然跟他几乎没有关连,但也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 站在他这边的人几乎一举消失殆尽,而且偏偏是在王位之争更形激烈的此时,真可说是不小的打击。 “克劳斯,我不甘心——” 雷吉克以吐血般的声音说道: “虽然我刚才在正妃等人面前气势不小,但现在的我没有力量——你也知道我能动用的贵族有多少,失去葛楚德后我才发现……他不在,我什么事也做不了。” 雷吉克这番悲叹的言语,对克劳斯心中的黑暗之火更添加了憎恶之油。 “连妮娜也是……那么年轻,命运却这么悲惨……” 雷吉克叹息着。 克劳斯脑海里浮现妹妹的身影,她并不是他的亲妹妹,而是远亲。不过克劳斯很珍惜她,待她有如亲妹妹一般。 她的笑容、生气的脸、害羞的动作——还有摆动着绿色秀发在走廊上奔跑的样子,克劳斯都再也看不到了。 ——在克劳斯心中,迸现了“某个想法”。 思考要导向一个结论,花不了多少时间。 克劳斯臣服于心中的黑暗火焰,开始说道: “雷吉克大人——我……我也不会原谅他们。” 克劳斯静静地——但却带有悲惨意味地继续说道: “请雷吉克大人您立刻即位,不需要任何程序。只要您以国王为名,有此自觉就可以了。我现在要继承父亲的事业还有桑克瑞得家。然后,军务卿的地位,请让我——” 雷吉克瞪大了眼: “克劳斯,你——” 克劳斯肩膀颤抖着: “只要雷吉克大人您以国王权威命我担任军务卿的话,军部的大部分人应该都会遵从才对,而我也拥有所谓桑克瑞得贸易的经济基础。既然他们使用暗杀等手段失败,那么现在应该也没有后路可退了……我们义无反顾,一定要血债血偿——” 克劳斯是经过几度反刍,才亲口说出这番话: “……要是给他们时间抵抗,将会招致混乱。所幸,王都周围以防止内乱的警备为名目已聚集桑克瑞得家的士兵。立刻命令他们与卫兵们逮捕正妃等人吧!之后再加以调查,就会真相大白了。对方现在一定也正在讨论要如何处置我们才是!我们最好先下手为强。” 克劳斯站起身来,再次说出逾越臣子本分的话: “——‘您’现在就要登上王位,陛下。逮捕乱臣贼子,是身为王者的责任所在。” 听到克劳斯的话,雷吉克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站起身来: “——克劳斯,不,军务卿,把你的力量借给我。你身为名门桑克瑞得家的当家——我非常期待。” “……是,谨遵旨意。” 克劳斯依臣子之礼向雷吉克低头行礼。 然后两个青年交换了危险的视线,深深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眼底映有雷吉克的身影,但并没有真正望向他。 克劳斯只是在看着脑海里浮现的妹妹身影。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克劳斯再次发誓。 杀了他心爱妹妹的刺客,还有指使那刺客的人——他打算要他们悔不当初。 为了这个,就算要他把灵魂卖给恶魔都无所谓。 雷吉克十分期待地看着身处复仇烈焰中的克劳斯。 他将视线转向中庭那一侧,嘴边突然浮现痉挛般的笑意。 正沉浸在妮娜身影的克劳斯,没看见他这个笑容。 有色的狼烟在风中袅袅升天。 就像表示出死者魂魄所飘向的方向,那狼烟被吸入高空,然后在虚空中飘散无踪。 * 对阿尔谢夫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而言,这个月真是衰运连连。 长年仕奉的国王与理应继承王位的皇太子突然过世,而如今自己又被怀疑是派刺客去偷袭政敌葛楚德和第二王妃的主使者。 在悬崖边所见、雷吉克发怒的模样真是太可怕了,雷吉克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而且母亲与心腹又被杀害,会有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还无法亲眼确认尸体,但现在受害者应该已经变成了鱼或野兽的食物了。 就算是长年的政敌,但他还是很心痛…… (葛楚德卿——请你安息——) 达斯堤亚祈求其冥福。 虽然达斯堤亚常对葛楚德感到厌恶,但并未憎恨到想杀了他的地步。他们彼此立场不同,在政治上可说是势均力敌的好对手。 达斯堤亚平安地回到王宫、下了马车,但思绪还是混乱不已。 达斯堤亚并没有雇用暗杀者——所谓的暗杀,本来就是应该避人耳目地杀掉目标,但这次却是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下行动,而且还像是故意要被人看到似地进行袭击。 这种作法也未免太夸张、太粗暴了。 现在,达斯堤亚的正面坐着垂垂老矣的正妃玛莉贝儿。 这里是政务卿的办公室,达斯堤亚把随从赶出去,请正妃到此共商今后的方针。 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正妃玛莉贝儿仍是处之泰然。 她那慧黠的皱脸上一如往常,不太有动摇的样子,表情总像是隐藏感情的人偶般,就连长年来往的达斯堤亚,也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看了她与平常无异的样子,达斯堤亚不禁起了疑心: “正妃大人——我想‘该不会是’……” 达斯堤亚是在暗示有关刺客的事,虽然他心中并无线索——但被杀的人,对拥戴皇太子幼子的达斯堤亚等人来说,全都是正好顺了自己的心意。 正妃平静地答道: “放心,不是我。” 达斯堤亚叹了口气: “……这、这样啊!真是失礼……” 但他放下心也只不过一会儿,正妃接着说: “我是雇了杀手没错——但却是预计几天后下手。” 听到她压低了的声音,让达斯堤亚瞪大了双眼。 他以理性克制自己不要叫出声音,边颤抖着边凝视正妃: “正、正妃大人——怎么可能?您怎么会做出这种——” “达斯堤亚卿,有什么好惊讶的?” 正妃玛莉贝儿以冷淡的表情回答: “既然有人受命做这种工作,就一定有人指使。虽然这种人在和平的阿尔谢夫并不是那么活跃……不过,这次的事不是我做的。这么粗糙的计划——而且我要的只是雷吉克一个人的命,并没有预计要杀害其他人。” 听到玛莉贝儿的话,达斯堤亚只能张大了嘴,茫然不知所措: “但、但是,那么,刚才的刺客——” “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是塔多姆的人吗——我还以为是你教唆的呢!” “……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达斯堤亚明知失礼,还是不禁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要是雷吉克“死了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这时可以继承王位的,就是三王子布拉多和皇太子的幼子亚伯特了,但只要达斯堤亚和正妃依然健在,就只有可能让亚伯特登上王位。 桑克瑞得家的年轻小子或雷吉克派剩下的党羽等,随随便便就可以应付。 可是—— 达斯堤亚想起某事,因而发起抖来。 今天受到攻击的不只是被杀害的人和雷吉克,还有四王子菲立欧、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以及身为威塔司祭的乌路可·迪古雷——. 要是连他们都一起送命的话,真不敢想像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身为优秀政治家的拉希安自不待言,威塔司祭乌路可更是国家的贵宾,就算是存在感薄弱的菲立欧,背后也有王宫骑士团威士托为其撑腰。 如果跟他们有关的人一口咬定达斯堤亚等人就是暗杀主使者的话,达斯堤亚可没有自信能够对付。 达斯堤亚可以确信某件事,那就是这次的事是某人想要“陷害”达斯堤亚等人,但是达斯堤亚明白自己是无辜的,而且他们也没有理由杀害拉希安,毕竟他已经和身为外务卿的拉希安在昨夜达成共识…… 问题是,这是出于“谁”的计谋。 不可能是雷吉克,他的母亲和葛楚德都是被害者。虽然正妃玛莉贝儿也雇用了暗杀者,但她说这次并不是她所指使的。而遭到袭击但却得救的拉希安和菲立欧——以他们的人品来说,也不可能是其所唆使的。 他在逼不得已之下向雷吉克辩解,推测这是“其他国家的阴谋”——也就是出自北方大国之手,但这其实也就是达斯堤亚的结论。 说到其他可能性,虽然有搞错对像或反政府组织等线索,但在阿尔谢夫国内并不存在会进行暗杀的反政府组织,因为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即是和平而丰饶,人民对政府也少有不满。 达斯堤亚思索着,再这样下去,雷吉克会要他背上黑锅的。 “——你在为什么事伤脑筋呢?” 正妃问道。 达斯堤亚皱起眉头: “正妃大人,我为现在的状况而伤脑筋——” “把那个男人杀掉不就好了?” 听到正妃冷冷地如此说道,不禁让达斯堤亚战栗不已: “正妃大人……您这是叛乱……” “人都会死的,国王和皇太子不是也死了吗?不过,为什么‘那个’男人还活着呢?正当的国王和皇太子死了,而并非王室血脉、不知哪来的杂种——” “正妃大人!” 达斯堤亚不禁高声叫道。 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是绝对不能被正式承认、也没有人会承认的……王室长久以来隐藏的污点。 玛莉贝儿不为所动,她挺直了衰老的背脊,轻蔑般地凝视着达斯堤亚: “达斯堤亚卿,你好像不知道最关键的事。让那个男人坐上王位,是绝对不可能的哟!那是生不出小孩的第二王妃纯粹为了对抗我,而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是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把王位继承权交给那种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是不会认同的!” 达斯堤亚冷汗直冒。 如她所说,第二王妃蕾薇雅似乎是名石女,不过即使如此,国王还是承认雷吉克是他的儿子,只能推测其理由可能是为了顾及桑克瑞得家的颜面。 已故的拉巴斯丹王有着极度轻视血缘的性格,就连他对自己所继承的王室血脉也有所怀疑,他认为只要能治理国家,由谁来当国王都无所谓。 正是因为这样国王的性格,才会产生没有血缘关系的王子——正妃玛莉贝儿如此说。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证据可以支持这事实,连达斯堤亚也是几年前才从正妃那里听来的。 正妃似乎是收买了即将退休的女官,才知道当初蕾薇雅怀孕与生产都是谎言。 那位女官已经过世,与这事实有关的国王、第二王妃和葛楚德卿现在已死,可以作证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如果现在正妃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如此主张,雷吉克等人一定会予以猛烈反击,将正妃当作神智不清的疯子来处理吧! 达斯堤亚这边也不能它当作是公开攻击雷吉克的题材,既然国王和第二王妃承认雷吉克为子嗣,若是让这种没有证据的流言流传出去,可能会失去有心的贵族支持。若是一个不小心,可能还会成为侮辱王室的行为。 达斯堤亚拚命地安抚正妃: “总之,请您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既然没有证据,这……” “所以我才说杀掉他就没事了。” 正妃玛莉贝儿淡淡地说道: “不然,我们一定会被杀的,雷吉克就是这样的男人。” “正妃大人……” 达斯堤亚茫然地凝视着玛莉贝儿。 她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达斯堤亚突然想到,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吗—— 出身于卡洛司家的玛莉贝儿,跟达斯堤亚是堂兄妹的关系。年龄上以达斯堤亚稍微年长,年轻时他们也经常谈话…… 以前的她虽然骄傲,但并不是个可以面不改色雇用刺客的人。若说是岁月改变了她,那还真是可怕。 或者说——是他自己太过天真了吗? 达斯堤亚一边在心里苦恼着,一边站起身来: “——正妃大人,我可能错了。” 正妃玛莉贝儿以冷漠的眼神看着达斯堤亚。 达斯堤亚已下定决心。 再这样下去,国土将会分裂。葛楚德被杀时,这个国家就已经失去平衡了。 “在支持您、皇太子妃,以及拥立皇太孙之前——说不定还有事应该要先考虑。是我思虑不周——忘了身为一个政治家该有的自尊,而存有私心——我对拉希安卿感到非常羞愧。” 达斯堤亚边说边摇摇头: “正妃大人,请立刻和雷吉克大人缔结友好关系吧!应该由雷吉克大人继任王位,一而我们则应引退——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在雷吉克大人手上,身为臣子的我们只要支持即可——” 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才是最合理的结论。然而身为政治家,这等于是提出败北的宣言。 正妃的眉头挑动了一下。 达斯堤亚无力地笑了: “……我现在才注意到,真是傻瓜,已故的陛下也会笑我的。但是现在还来得及,以后的事就拜托拉希安卿……” “达斯堤亚卿,你这样还算是国家的忠臣吗?” 正妃以凝重的声音叫道。 “至少这是我的打算。” 达斯堤亚不为所动地回答。 “难道您希望我们内斗,引塔多姆趁隙来袭,让国家灭亡吗?葛楚德卿的暗杀事件,他们绝对脱不了关系。能够指使玄鸟的暗杀者,不是随便就可以雇用到的。” 正妃瞪着达斯堤亚: “你真蠢——能够骑在玄鸟背上的,只有住在榭卜拉兹山地的北方民族,不是吗?北方民族与塔多姆是敌对关系,不可能合作的!” 达斯堤亚听到正妃的解释,叹了口气。 北方民族与塔多姆之间确实持续了长久的战乱,追根究底是因为塔多姆入侵北方民族的住处,双方不断地战了又停、停了又战,即使历经了数百年,战争仍然宛如惯性般地持续着。 只是,正妃的解释太过受常识所局限。 “正妃大人,属于这共同体的所有人,不可能全部有志一同的。请看我们的例子,在一个国家里,不就是上演了这种骨肉相残的戏码——而在北方民族中,就算有人背叛同伴,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即使并非如此,若是同伴犯了罪,遭到流放或逃亡,而这种人为了存活下去而投靠敌营,也是很常见的。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们也会变成‘那种’立场……” 达斯堤亚的回答让正妃无话可说。 然后达斯堤亚发出最后通牒: “非常抱歉,我也不得不背叛您了,我已经不能再站在您这一边,要投入雷吉克大人门下,虽然我并不打算硬是跟正妃大人您为敌——但若您不打算收手,‘身为政务卿’的我也会采取相对的措施……” 正妃外表看似心平气和地点点头,但是她的表情也明显地转为苍白,连脂粉都掩藏不住: “随你高兴。我是不会对那种来路不明的人——” 正妃正说到一半时,走廊响起大批人马的脚步声。 达斯堤亚还来不及感到惊讶,守在房门外的随从就慌张地叫了起来: “你、你们有什么事……哇!” 在随从被撞飞到墙上后,办公室的门立刻被打开了—— 眼前出现了一大群的卫兵,而一马当先的,则是细长双眼的青年,也就是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克劳斯·桑克瑞得。他穿着轻便的军服,很符合他军事世家的背景。 虽然他平常只给人平凡无奇的印象,但现在的他具备几近冷漠的魄力。 达斯堤亚皱起眉,瞪着不敲门就破门而入的这群人。 站在克劳斯背后的卫兵们,武装着附钝刀的短枪,不知是不是为了捕捉犯人。 青年克劳斯朗声说道: “达斯堤亚卿、正妃大人,两位涉嫌暗杀军务卿,所以必须将你们逮捕。” 这响亮的话声,只带有愤怒的意味,而且透着露骨的憎恶意味,让达斯堤亚不禁发起抖来,正妃也倒抽了一口气。 克劳斯不管两人受到惊吓,便发号施令: “抓起来!” 在这声简单的命令下,卫兵们包围了正妃与达斯堤亚。 达斯堤亚叫道: “请等一下!那件事不是我们做的!你们怎么可以逮捕我们——” 这辩解徒劳无功。因为卫兵们并不是与达斯堤亚亲近的近卫骑士团,也不是威士托所率领的王宫骑士团,而是由军务卿葛楚得所从小抚育成人的。 对他们来说,达斯堤亚就是主人的政敌。 两人的手立刻被反转到背后,被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克劳斯以非常冷澈的眼神交互看着达斯堤亚和正妃: “两位要辩解的话,之后我会洗耳恭听的。我也已经派卫兵到‘前’皇太子妃和前皇太孙那里去了。两位最好不要抵抗……给我带走!” 克劳斯对卫兵们示意。 “克、克劳斯大人——” 克劳斯转过身去,对达斯堤亚的呼唤充耳不闻。 达斯堤亚战栗了,他早就觉悟到要化解克劳斯的误会绝非易事。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迅速而断然地采取行动。 确实,达斯堤亚曾经把他看作是个毛头小子,他那温柔的个性让人容易予以轻匆,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达斯堤亚再次发出沙哑的声音: “克劳斯大人!请听我说——!” “当然我会慢慢听你说的,无论如何,现在首要之事就是先整顿国内——对‘陛下’有害的两位是个阻碍,这一点,两位应该也有所自觉吧?” “陛、陛下……?” “是雷吉克陛下,他刚刚已经表明即位了。” 克劳斯一脸理所当然,干脆地如此说道。 “怎么可能?连加冕的仪式都还没有举办呢!” 达斯堤亚不禁粗声叫道,如此强硬的作法可说是政变,绝对不会受到贵族们支持的。 但克劳斯却泰然以对: “在紧急的时候,加冕仪式简单举办就行了。雷吉克大人握有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两位无视于长幼伦常,想要另立君主、让国政混乱,这罪绝对不轻,希望两位不要再做出有辱多年忠节的事来。” 克劳斯的声音里不带丝毫同情或哀悯,而只有严肃和强硬。当达斯堤亚发现说什么都没有用时,还是叫道: “岂、岂有此理……你做出这种不合理的事来,国政会更加混乱的!” 这叫喊与其说是为了保身,不如说是为国家忧心的政治家出于良心的警语。葛楚德已死,若自己再成为罪人,剩下还在高位的政治家就只剩拉希安·罗姆了。 但是现在的克劳斯是听不进去的: “让国政混乱的,是身为对立势力的两位,希望你们可以暂时冷静一下。” 克劳斯的声音里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极度的紧张下,达斯堤亚觉得心脏疼痛起来,他压抑急促的呼吸,拚命设想对策。但是在这种状况下,什么妙计都想不出来。 另一方面,正妃什么都没说,只以嫌恶的眼神瞥了一眼克劳斯,就顺从地被卫兵带走了。 达斯堤亚的胸中被近乎绝望的后悔所填满。 在国王与皇太子死后——这个国家一定有某些东西崩溃了。 虽然他自己也略有察觉到,但他误以为这轻微的混乱是政权交替时的常态……这想法太过天真,因而加深了自己与政敌葛楚德的对立,并让某人乘虚而入。 (……拉希安卿——) 达斯堤亚眼前浮现那个比自己年纪小一轮、目中无人的外务卿面孔。 如今可依靠的只剩这个男人了。他若得知达斯堤亚被捕,会怎么做呢——虽然这只是达斯堤亚自己的推测,但拉希安应该不会置之不理的。 绝对必须避免造成让阿尔谢夫不和的某方——恐怕是“塔多姆”——的来袭。 达斯堤亚祈祷着。 就算最后要我上断头台也罢,现在比起明哲保身,更重要的是祈求国家的安宁。他身为政务卿,深深感到局势演变至此,自己的责任重大。 达斯堤亚忍住衰老心脏的疼痛,在卫兵押解下,一步步走向监禁处。 * 菲立欧和乌路可等人通过王城前方,回到了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的宅邸。 虽然此处也位于由王室严密管理的领地内,但四周有森林包围,让人觉得不太像是在王宫内一隅。 这宅邸是在威士托就任骑士团团长时,由已故的国王直接赏赐的。 菲立欧在这座宅邸的餐厅中,与乌路可面对面坐着。 不远处有负责护卫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威士托和其他部下仍在为王宫警备中。 就在刚才,菲立欧等人的性命受到狙击。虽然不太可能连在宅邸内都有危险,但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可掉以轻心。 菲立欧一边沉思着,一边喝着加了大量砂糖的红茶。会喝红茶是出于乌路可的劝告,说这样可以让自己静下心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静下心来,至少现在还无法好好地思考。 在来路不明的刺客和玄鸟袭击下,连马车一同摔落悬崖的被害者总共有八个人。 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和其女妮娜、身为雷吉克之母的第二王妃蕾薇雅、身为布拉多之母的第三王妃萝蒂莉雅,还有两位马车夫及各自的随从—— 本来还要加上外务卿拉希安、菲立欧、乌路可,还有一位马车夫的…… 还有一个人——雷吉克虽然正好下车而逃过一劫,但菲立欧对此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这也未免也太凑巧了。只不过亡故的人确实都是应该成为雷吉克力量的心腹,因此很难想像他会跟暗杀有所关连。 菲立欧没注意到杯中的红茶已喝光,又把嘴凑近杯子,才知道杯中已经空空如也,于是把杯子放在桌上。 心思细腻的乌路可拿起茶壶再度为他斟满红茶。 “——啊!乌路可,谢谢你。” “不,现在的我也只能为您做这点事而已。” 乌路可微笑着答道。在亲眼看过他人的死亡后,她的笑容里难免带有阴影,但还是表现得很坚强。 菲立欧整理过自己的想法后,对乌路可说: “乌路可,我问你,以后——你觉得会变得怎么样?” 乌路可苦笑: “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菲立欧大人您会怎么样。” “我……?” 虽然她说的是自己的事,菲立欧却纳闷不解。乌路可微笑着: “是的。菲立欧大人您一定是想要避免这状况演变成内乱吧?既然如此,现在能做的事不就呼之欲出了吗?是要在对立的两个派系之间建立起桥梁呢?还是加入其中一方、尽快拥立下一任国王呢——不管是哪一个作法,可能都很困难——但菲立欧大人您应该会选择其中一个吧!” 听到乌路可的话,菲立欧点点头。 自己能做到的事——首先应该考虑这个。但就算想要预测国家的情势,但对现在的菲立欧来说变数太多,所以一时也无法想清楚。 乌路可继续说道: “不过,菲立欧大人,请恕我僭越——古时神权时代的谚语说:‘要成为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就必须有觉悟踏过这两者’——我知道您有这觉悟,但请稍微多爱惜自己一点。” 乌路可以诚挚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也非常明白她是在为自己担心: “嗯,我会小心的。” 就算菲立欧如此回应,乌路可的眼神也没有改变。她看着菲立欧,略略不安,却又欲言又止,嘴唇一度动了动,但又闭了起来。 坐在稍远的莱纳斯迪,抓了抓头上的金发说道: “哎呀!菲立欧大人,像这样的事,就顺其自然就好啦!这时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交给老天爷不就好了吗?” 黛梅尔夸张地按住额头: “……我真羡慕你神经这么粗,要是顺其自然的话,说不定有人上了断头台还浑然不知呢!” 黛梅尔所说的是某个童话故事的主角,愚笨的他总是不停地听信他人的话,终于被恶人所骗而犯了罪、最后被判了死刑。 这个知名故事是在揶揄那些不用自己脑袋思考的人,只是在另一方面,这主角不知为何也被当成了圣人…… 莱纳斯迪耸了耸肩,诚恳地说道: “不过啊!黛梅尔,我也觉得现在是不应该轻举妄动的时期,像这种时候,不是很容易出现无可挽救的选项吗?” “——求求你别这样,居然会从你嘴中说出‘这么正经’的话,真是太不吉利了!一点都不适合你,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黛梅尔看了他一点,抖了抖肩膀。 “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呀!” 莱纳斯迪笑道,又转向菲立欧: “先不开玩笑了。这真的是个很难的问题呢!菲立欧大人。第一,虽然我们想先搞清楚谁是袭击的幕后主使者,但却几乎没有线索。或许接下来会得到线索,但也很有可能是捏造的。老实说,动脑筋思考这种事不是我的专长,如果我是您,应该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出来。” 真是不负责任——菲立欧没说出口。莱纳斯迪是以轻松的口气说的,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不过他可能只是想告诉菲立欧,这种状况外的做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菲立欧明白他的心意。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恐怕会陪菲立欧和威士托直到最后吧!菲立欧也必须好好想想,该如何回应他们对自己的信赖。 “虽然我很想快点做出结论,但现在还办不到。我也要跟拉希安卿谈一谈——” 菲立欧说着,眼角瞥见有东西在移动,立刻迅速地把眼光投向该物。 在面对餐厅的窗外,有人影从浓密的树荫里朝这里靠近。 对正因刺客而心存警戒的菲立欧等人而言,那人影的移动未免也太过醒目了。 那是穿着一身旅行装扮的年轻女子。 她一边窥视着周围,一边快速地走近宅邸—— 这里是王室的土地,内部虽然有贵族及其随从,但并非一般人可以进入的场所。 觉得不可思议的菲立欧,与走过来的女子视线交会。 菲立欧屏住呼吸,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见到了意料外的面孔: “西瓦娜!” 他叫着这名字、打开了窗户,女炼金术师报以浅浅一笑: “嗨!你看起来还不错,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她拿下风帽,一头银色短发随风摆动着。 “噢!”莱纳斯迪赞叹了一声: “这位是菲立欧大人的朋友吗?真是太美丽了——” “……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不对,这里可是王宫的领地喔!居然没有人带领还能进来,你到底是谁?” 黛悔尔轻轻敲了一下莱纳斯迪的头,表情认真地高声盘问道。 菲立欧慌张地制止她: “不用担心,她是我的朋友,为佛尔南神殿工作,之前我还受到她的照顾。” 西瓦娜面露微笑: “蒙你记得,我真是太荣幸了。我还在想,要是你把我忘了,我就要把那天晚上你跟那个女孩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呢!” 菲立欧不禁板起脸来。 她是唯一知道失去理性的丽莎琳娜与菲立欧那一夜事情的人。 一旁的乌路可虽然歪着头表示不解,但菲立欧可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 西瓦娜靠近窗边,从小门走进餐厅来: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先给我一杯茶好吗?” [ 奇书网 www.qishu99.com] 所谓的旁若无人,就是在形容这种态度吧!西瓦娜恰然自得地坐下,指着茶壶。 菲立欧感到困惑,并亲自从橱柜里取出新的杯子。就算不问,也想像得出她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引导她进来,就代表她是避开警备、非法侵入的。 “这几位是?” 西瓦娜边看着莱纳斯迪等人边问道。口气看似莽撞无礼,其声音里却不带恶意,给人一种毫无警戒心的感觉。 听到她这么一问,仍旧一脸怀疑的黛梅尔答道: “我们是菲立欧大人的护卫,我是王宫骑士团的黛梅尔——” “我是莱纳斯迪,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请放心。” “——奇怪的人是我才对吧!” 听到莱纳斯迪轻薄的话,西瓦娜嫣然一笑。 “他们两人的剑术比神殿骑士更高超,就像我的师兄和师姐一样。” 听到菲立欧如此补充,西瓦娜忽然眯起了眼: “你说师兄和师姐——所以这几位也是出于‘威士托’门下罗?” 由西瓦娜口中吐出这个名字,让菲立欧有点惊讶: “你知道威士托啊?这两人是威士托的心腹,还有这位是——” 菲立欧以手掌指向乌路可,乌路可点头致意: “我是威塔司祭乌路可·迪古雷。请问——所谓神殿的人,是神官的——” 听到乌路可的问话,西瓦娜摇摇头: “不,我是高司教的部下,是不能见光的,所以无法告诉你详情。不好意思,虽然我有很多事想讲跟想问,但还是先问一件事——可以吧?我看到有色的狼烟升起,那是什么意思?” 听到西瓦娜的问题,让菲立欧皱起眉头。 反正这两天内街头巷尾也会知道这事实,并不是不能回答的问题。只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声音自然而然就低沉了下来: “军务卿和其千金、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受到刺客所操纵的玄鸟袭击,连人带马车摔下了悬崖。到目前为止还无法确认尸体,我想大概——已经死了,不,应该说是‘被杀了’。” 菲立欧坦率地回答。 他这么一说,西瓦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视线在沉思中飘匆不定,她停了一会儿才说: “你刚刚说——玄鸟是吗?” 听到西瓦娜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菲立欧眨了眨眼。一般人要是听到刚才这番话,应该都会把焦点放在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等要人的死亡。 她对玄鸟这个字的反应,让菲立欧感觉到很不可思议。他回答道: “是啊!那是人可骑乘的玄鸟,并没有栖息在这一带,是最大的品种喔!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世上好像有操纵这种玄鸟的暗杀者呢!” 西瓦娜的表情明显地转为严肃: “那鸟有什么特征吗?颜色是——” 她略略探出身子,起劲地问道。 菲立欧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光景…… 玄鸟本来是拥有漆黑的羽毛和嘴的鸟,但是袭击马车的鸟中,也混有毛色红中带黑的鸟。 “其中确实混有一只红色羽毛的鸟……袭击的玄鸟总共有三只,但其中只有一只是带黑的红色,非常显眼。” 菲立欧这么一答,西瓦娜立刻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虽然这是菲立欧第二次见到她,但是从气氛中可以察觉这种表情对她而言是很少见的。 看见她带有怒气的样子,仿佛窥见西瓦娜心中“某种东西”一角,让菲立欧十分疑惑。 “没错……荷姆拉和……西兹亚……这么说来——” 西瓦娜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知道这些鸟吗!?” 菲立欧大为吃惊,黛梅尔等人的表情也变得很僵硬。 西瓦娜轻轻地点点头: “我知道,那些家伙——对我来说是敌人。菲立欧,骑在那些玄鸟背上的,是受雇于塔多姆的刺客,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无法作证,但这一定不会错的。我不能说得太详细,但若是那些家伙在背后操纵的话——” 西瓦娜的话让菲立欧觉得战栗不已,一旁的乌路可也倒抽了一口气。 很难保证她的话是否属实,但是从他们遭到袭击时,就已经开始怀疑北方大国塔多姆涉有重嫌。现在她所说的话,只是初次证实的情报。 阿尔谢夫丰饶的土壤与佛尔南神殿所生产的辉石,对北方大国来说是最高等级的猎物。虽然早巳知道他们想趁乱来袭,但要说这次袭击真的是他们所干的好事,其动作比起预料中还来得快了许多。 西瓦娜喝着乌路可所倒的红茶,她的手太过用力,连杯子都在喀哒喀哒颤抖着。 “他们为塔多姆工作,负责刺探军情或暗杀任务。阿尔谢夫国内应该有某人在指使他们,因为若要用玄鸟狙击地面上的马车,不在车顶做记号是不可能办到的。” “那你是说……在我们当中有背叛者……?”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有心背叛——但我大概知道是谁。” 西瓦娜的脸部扭曲: “把点跟点连接起来了吗——菲立欧,你应该注意到了吧?我在高司教手下做类似间谍的工作。依我的伙伴所调查的结果,这个国家二王子雷吉克所常去的卡佩拉妓院,似乎已成了塔多姆间谍的据点。虽然我不知道雷吉克是否知道‘这件事’——” 这指摘让菲立欧倒抽了一口气: “等一下,可是这次死的全是哥哥派系的——” 西瓦娜像跟幼儿讲话般说道: “我对雷吉克这个人只听过传闻,所以你去问威士托吧!说不定这个名叫雷吉克的男人,有着身为最不适合当王室的致命缺点。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袭击军务卿乃是塔多姆所干的好事。他们的如意算盘一定是先让阿尔谢夫的内政陷入混乱、再乘虚而入吧!现在他们正在国境附近集结士兵。关于雷吉克是否涉嫌,现在还很难说。” 听到她如此说,莱纳斯迪和黛梅尔眼神也为之一变。 “我今天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来通知你们塔多姆好像展开行动了——没想到已经有了确切证据。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所想像的还要迅速……” 西瓦娜边啧了一声边说道,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有事要办,改天再聊。” “西瓦娜,等一下。” 菲立欧叫住她。 这一头银发的女子仅仅回过头来。 “除了塔多姆的事……搜索来访者也在你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对吧?丽莎琳娜和那些奇怪的人……都还没有消息吗?” 菲立欧一直在意丽莎琳娜的事。她在这还不习惯的异世界中迷了路,到底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虽然他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但却可以对西瓦娜问出口。 西瓦娜只是低垂着眼、摇摇头: “关于这两者,我们都还没找到有力的线索,我的伙伴虽然也在找他们——不过这个国家毕竟太大了。” 西瓦娜转过身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不——正因为是发生了麻烦的事,才会让塔多姆有机可乘!你们也要小心点才好。” 西瓦娜只留下这几句话,就快步地离开了屋子,与来的时候一样,消失在森林中。 菲立欧目送着她的背影,一旁的乌路可发出细微的声音: “刚才那位是——” 她歪着头看着菲立欧,又看向再也看不见踪影的西瓦娜离去方向,让菲立欧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 “乌路可,怎么啦?” “啊……刚才那位给人的感觉——不,是我太多心了。” 乌路可像是要忘却般地一语带过。 菲立欧虽然在意她感受到了什么,但又好像觉得自己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西瓦娜有种不可思议的特质,可以吸引人、或是让人无条件相信她。虽然不清楚是因为她天生的才能、还是她的话术或动作所给人的印象,但既然乌路可也有这种感觉,那就表示这应该就不是自己多心。 乌路可以正面面对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还是快点让拉希安大人和威士托大人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经过一瞬间的思考,菲立欧也点点头。他一边转向莱纳斯迪,一边拿起放在墙边的爱刀: “我马上去拉希安卿那边,乌路可,你待在这里很危险,跟我一起去吧!” “啊——好、好的。” 乌路可点点头,走到菲立欧身边,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为了尽护卫之责而站起身来。 不需要再作准备,菲立欧立刻离开了宅邸。 他必须马上把从西瓦娜那里听来的事告诉拉希安、威士托和达斯堤亚,并且和他们商量。有必要在塔多姆展开正式攻击,还有其士兵进攻之前集结本国士兵、重整军备。 正当菲立欧等人开始向王城出发,马蹄声已来到中庭。 马背上的骑士是王宫骑士团的两位年轻人,一个是酒店的儿子,另一个是下级官僚的次子, 两人都是在威士托邀请下加入骑士团的。 其中一人神情非常急迫,在马背上对菲立欧说道: “菲立欧大人!不得了了!发生政、政变——!” 听到这含有骚动意味的字眼,菲立欧敏感地有所反应: “怎么了?你慢慢说。” 青年骑士说完后吞了口口水,胀红着脸叫道: “雷吉克大人已经逮捕了以达斯堤亚卿和正妃为首的官僚!说他们涉嫌杀害葛楚德卿和第二王妃,要将他们问罪——他们还借口说要问威士托大人一些事,而把他骗到城里去,然后就把他抓了起来……” 菲立欧无法置信: “威士托他!?怎么可能?” 青年在马背上点点头: “是的!的确是不可能的事!怎么看都是不白之冤!可是我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先赶来通知菲立欧大人——” “把马借我!我要先赶过去!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随后跟乌路可也一起来!” 菲立欧一声令下,就跟青年骑士交换、骑上了马。确认莱纳斯迪等人点头后,把缰绳一拉。 他只看了一眼乌路可担忧的眼神,但现在不立刻去不行。 在另一位青年骑士的引导下,菲立欧把马骑到中庭。 他在马背上叫道: “王宫骑士团全员都集中在宿舍吗!?” “是!近卫骑士团好像也因为他们的团长被捕而无法有所行动……曾为葛楚德卿部下的卫兵和桑克瑞得家为了警备而派来的大量士兵,好像都直接成了雷吉克大人的手下了!” 年轻骑士大声地回应,像是不愿输给疾驰的马蹄声。 姑且不论近卫骑士团,王宫骑士团的人数和品质是有目共睹的。不过,要是卫兵和桑克瑞得家领地的士兵联手,人数就是骑士团的好几倍,以人数来说可是不成正比…… 菲立欧一边鞭策着马,一边挂念着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的安危。他是无辜的,这点任谁都不会有所怀疑。不过了解这点的雷吉克还是逮捕他,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打算“处罚”他。 菲立欧察觉事态急迫,不禁心急如焚。 * 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被关进了狭窄的监狱里—— 他健壮的身躯坐在墙边的长椅上,闭上了双眼。 以监狱来说,这牢狱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虽然简朴,但有床和水龙头,位于高处的窗户也可以接受到一点来自地面上的光线和风。 威士托在这间被分配到的牢狱里默默思索着。 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到这种地方来呢——他连这个也搞不清楚。只是,这绝对是政治斗争的过程,错不了的。 威士托是在骑士团宿舍里被捕的,他没有什么可疑的嫌疑,刚开始只说是雷吉克好像有事想请问他——“关于暗杀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但是他在跟着卫兵们前往之后,并没有见到任何要人,就直接被关进了牢里。随他而来的骑士们也被饬回,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不明所以地待在这牢里。 在被关进牢里之前,若是他想抵抗的话,说不定可以成功。卫兵们的人数虽多,但威士托当时身上还有佩剑。 但是,其中一位卫兵所说的话,阻止了他的行动: “威士托大人,请您不要抵抗。若是您轻举妄动,会连累到正妃、皇太子妃还有被捕的年幼皇太孙的。” 这忠告里带有真挚的意味。 听到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拉巴斯丹王之亲人被当作人质,威士托就无法轻率行动。 有某人走到牢狱的铁格子前。 窗户照进来的日光照耀在这人的衣服上,华丽的金色刺绣闪闪发光。 “威士托卿,把你关到这种地方,真对不起啊!” 发声的人正是雷吉克·阿尔谢夫。 威士托微微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那不太值得信赖的二王子: “啊,雷吉克大人……请恕我冒昧,我现在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威士托静静地如此问道,带点讽刺的意味。 雷吉克浅笑出声: “以你的情况,要是直接说‘逮捕’的话,我这边可不知道要受到多少伤害,所以就以欺骗的方式骗你进来,真对不起。” “您说逮捕吗?那我是犯了什么罪?” “这个嘛——可以说是跟暗杀葛楚德卿有关,也可以用警备不周的责任问题打发——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听到这回答,威士托笑了: “若是这样的话,达斯堤亚卿和拉希安卿应该不会沉默以对的,那两位都知道这件事吗?” “啊,应该知道吧!尤其是达斯堤亚,比你还先被逮捕呢!” 威士托不禁睁大了眼: “您把达斯堤亚卿……?雷吉克大人,怎么可能——!” “哎呀!这就叫做政变,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雷吉克以一派轻松的表情随口说道,并斜眼看着威士托。威上托正面回看他的眼睛,那让人联想到军神的气魄,让雷吉克后退了半步。 “真可怕哪!威士托。你可以这样瞪着新就任的国王吗?” “您说国王?” “是啊!我已经即位了,虽然还没举行各种仪式,但正一步步掌握权力。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吗?父亲跟兄长都过世了,我本来就拥有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啊!葛楚德卿的士兵们也都承认我是他们的主人。” 雷吉克以冷淡的眼神说道,俯视着威士托: “——是吗?原来是这样子……” 威士托压低了声音在脑中整理着。雷吉克嗤笑道: “要是你愿意帮助我的话,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如何?” 威士托闭起眼睛,沉默不语,过了几秒钟—— 雷吉克叹息着: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威士托没有回答,但是他注意到雷吉克的问题中所包含的意味。 雷吉克似乎把他的沉默视为肯定的回答。 “——你就暂时在这里好好冷静一下吧,对了,要小心你吃下肚的东西喔!虽然没下毒就不会有问题,但这厨房里的人对这种事的管理可是很随便的……” 雷吉克说过后就转过身去。 威士托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说道: “——您也打算对菲立欧大人出手吗?” “为了你这态度,应该会吧!” 雷吉克笑着回应。威士托呻吟般地说道: “——哪有这种事——要是我做了什么,您就不打算放过菲立欧大人是吧?我已经注意到了,这次的袭击事件难道不是您的——” “少说蠢话了,威士托。我可是一无所知,‘那’是正妃所雇用的刺客吧!” 雷吉克嗤笑着,又回到他来时的走廊。 留在当地的威士托,弓着背坐在牢里的长椅上,咬紧了牙。 ——也许自己不该让他们抓来。就算因反抗而被当作谋反者追捕,他也应该逃走。不过雷吉克会采取如此断然的行动,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现在才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什么都没办法做。 (……菲立欧大人,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威士托向自己从来不信的神祈祷,不,与其说神明,他心中还有其他祈祷的对象。 (——芙丽雅……请你一定要保佑菲立欧大人——) 威士托在心底呼唤的人,正是菲力欧死去的母亲。 * 王宫骑士团的宿舍里,所属的骑士们正齐聚一堂。 他们集合在大厅里,都是一身轻装。正因为时值初夏,大多数人都只穿着胸甲,但设计并未统一,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佣兵集合在一起。 菲立欧环顾着这些人,却在其中央看见一张教人意外的面孔—— 那深刻的五官,正是以英俊潇洒而闻名、自中年迈人初老的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他正等待着菲立欧的到来。 见到菲立欧后,外务卿立刻站起身来: “菲立欧大人,您没事吧?” 菲立欧跑过来与他正面相对。 包围在其四周的骑士们,脸上都有着悔恨交加的表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团长威士托遭到逮捕,实在无法理解究竟是为了什么。 菲立欧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向拉希安伸出手: “拉希安卿,您仍然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您为什么会来到此处呢?” 拉希安回握着菲立欧的手,以诡异的表情点点头: “我听到达斯堤亚卿与正妃等人被捕,正慌张地想来找威士托卿商量——没想到我却来晚了一步……” 拉希安叹息道。 为了不让旁人听到,菲立欧将拉希安引导到隔壁房间。骑士们也察觉他的心意,安静地在大厅等待。 两人独处后,菲立欧小声地问道: “——这是出于雷吉克哥哥的指示吗?” “是的,我虽然不知道雷吉克大人现在在何方,但桑克瑞得家的克劳斯大人已经掌握了卫兵们。这到底是……” 拉希安边以痛苦的声音说着,边皱着眉: “三王子布拉多大人如今因为第三王妃的死而闷闷不乐,无法正常地行动。而皇太子妃和其子亚伯特大人现在也被捕了……我还以为菲立欧大人您也会被逮捕,现在能平安地与您会合,真是太好了——” 拉希安放下心似地叹了口气,但是表情马上又转为严肃。 菲立欧边沉思边点头: “他不能逮捕我们吧?因为我们也遭到袭击,不可能有人怀疑我们跟犯人有牵连,不过威士托卿等于是达斯堤亚卿的部下,所以——” “正是如此。将达斯堤亚卿、威士托卿及许多其他有力的要人逮捕,文宫们就失去了统率的领袖。曾是葛楚德卿部下的贵族们,也一定会迎合雷吉克大人,这——就叫做政变吗?我不得不说,这根本就是向独裁政治踏出一步,真是令人叹息啊!” 拉希安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这么说来,近卫骑士团的团长也被逮捕了吗?” 菲立欧一问,外务卿的表情就更严肃了。 威士托所统率的王宫骑士团是为“王宫”警戒,而近卫骑士团则是在王宫内以戒护“要人”为主要目的。因任务的不同,其立场也有所不同,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在逮捕这些要人时,近卫骑士团也理应加以关切。如今居然连其团长都被逮捕,这可是一件非比寻常之事,而指挥系统将变得混乱,也是很容易预料到的。 拉希安轻轻地啐了一口: “近卫骑士团也靠不住,雷吉克大人一定是想废掉有力的政敌,以掌握政府吧!葛楚德卿被杀害,他会生气倒是可以理解,但未免也太急躁跟粗鲁了,诸侯是否会就此顺从他——” 拉希安说着,马上又叹了口气: “——不,应该会顺从吧!依现状来看,关键人物只剩下雷吉克大人,这也是事实。再怎么说,雷吉克大人本来就拥有正统的王位继承权。我不了解的是,为什么要这么粗暴——虽说失去心腹,有使派系弱化的危险,但对这么重大的事,他的决断也太快了。简直——像是一开始就全部决定好了——” 拉希安的困惑,菲立欧也可以理解。 ——像是一开始就全部决定好了—— 菲立欧也有这种感觉。 他试着把西瓦娜说的话告诉他: “拉希安卿,我刚刚才得到一个情报——袭击葛楚德卿和我们的,很有可能就是塔多姆的刺客。此外,与此事相关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雷吉克哥哥所出入的卡佩拉妓院,其实乃是塔多姆间谍们的据点。这不是我亲自确认的情报,也还没有证据可以证实,但要是此事为真——” 拉希安·罗姆瞪大了眼: “菲立欧大人,这种事你是从谁那里——” “这我不能说,但对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菲立欧考虑到西瓦娜的立场而如此回答。 拉希安呻吟着。 二王子雷吉克与北方大国塔多姆互通——菲立欧从西瓦娜那里所得到的情报包含了这种可能性。可是,菲立欧对此事还有疑问: “不过实际上被杀的,全都是雷吉克哥哥的心腹。这件事我怎么也——” “不——菲立欧大人这恐怕是——糟了,原来是这样——” 敲着拳的拉希安,竟直接咬起指甲。 这像小孩子般的动作,拉希安从未在其他人面前做过。菲立欧敏感地察觉,现在的他是相当地无可奈何。 “……菲立欧大人,您对雷吉克大人不太了解吧?” 拉希安问道。菲立欧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他是菲立欧的哥哥,两人却从未好好谈过话。在小时候——雷吉克就摆明了说菲立欧是“不受任何人欢迎的人”,一直很轻视他。因为是这种哥哥,两人自然少有往来,菲立欧也一直没把他当作兄弟。但身为政治中心的拉希安,应该对雷吉克的事很了解才是…… 拉希安压低了声音: “菲立欧大人,我并非刻意毁谤——但那位大人对生命这回事相当地蔑视,包含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的。最近他正为葛楚德卿和第二王妃的干涉而闷闷不乐,虽然我没想到他会因此而杀害他们——但这若跟塔多姆有关,就——不妙了。” 拉希安说着,脸色变得很苍白。 菲立欧还不是很清楚整个事态,虽然他已在心中有所推测,但还是不愿相信。 “……拉希安卿,你是说——” “这是我的推论——首先,假设雷吉克大人和塔多姆有所联系,而雷吉克大人想要登上王位。但是再这样下去,王位很有可能被亚伯特大人夺走,就算由他登上王位,也只会成为历代忠臣葛楚德卿、还有母亲——第二王妃的傀儡,而政治力量强大的正妃等人也很令人讨厌……” 听到他点出这一点,让菲立欧绷紧了脸。 这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耍任性,很难想像已长大成人的雷吉克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但拉希安的话里有着确信的意味。 “所谓的政治,最后要靠的是数量和力量。实力坚强的葛楚德卿,其影响力比起因放荡而不得民心的雷吉克大人还要大。就算雷吉克大人登上王位,也不能无视于军务卿的力量。所以雷吉克大人才下了‘赌注’——” 拉希安说着,窥视着菲立欧的表情。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他虽然不喜欢雷吉克,也不愿相信他会这么“腐化”。再怎么说,他也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但拉希安下了结论: “雷吉克大人得到塔多姆的协助,演了一出戏,伪装成暗杀行动,杀了葛楚德卿和母亲,连他自己也受到威胁——然后再以复仇的名目,把达斯堤亚卿和正妃的派系从政府铲除,最后自己再大义凛然地就任王位……” 拉希安大大地叹了口气: “……而代价是什么呢?约定这个国家成为塔多姆的属国,或是类似的事,这一点都不奇怪。也就是说雷吉克大人——可能打算把这个国家给‘卖’了。” “你说卖——可是哥哥是王室的人啊!?” 菲立欧高叫出声。 拉希安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菲立欧安静下来。 菲立欧压低了声音。骑士们聚集在大厅,不能让他们听到这种臆测而陷入混乱。 “……很遗憾——雷吉克大人并不是‘王室的人’。” 拉希安说道。 菲立欧一时之间误解了他的意思: “——也对……卖国的人,不能称为王室的……” 拉希安立刻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菲立欧大人。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雷吉克大人没有王室的血统。他并不是第二王妃所亲生,也不是拉巴斯丹王之子,简单说就是毫无血缘关系。”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差点惊叫出声,赶紧遮住了自己的嘴巴。 拉希安一脸正经: “在正妃生下维恩皇太子之后,为了顾及桑克瑞得家的面子,第二王妃伪装自己怀孕和生产——其结果好像就是雷吉克大人。虽然我没有证据,但现在想起来,有好几个可疑之处,恐怕他自己也知道吧?从知道这件事以来,他的放荡习性就更变本加厉了。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等人之所以被暗杀,原因之一可能是他们是这个事实的证人。” 菲立欧吞了口口水。 ——他听过这个谣言,不过造谣的对象不只是雷吉克,而是四个王子,所以绝大多数人对这毫无根据的谣言都没有当真。 拉希安的声音无精打采的: “刚开始,达斯堤亚卿极力反对雷吉克大人即位,也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实。但是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关键的拉巴斯丹王可能是为了桑克瑞得家,也就把雷吉克大人视如己出。他的宽大,到如今只让我觉得可恨……” 拉希安咬着唇: “……以我个人而言,只要能治国,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无妨。事实上,回顾王室的历史,也有各种事故让人感到疑惑的……我知道这样说对菲立欧大人很失礼,但连现在的血统到底正不正统,都是值得商榷的。” 听到拉希安的话,菲立欧点点头。虽然他所说的话听来粗暴无礼,但也有让人可以了解之处。过去曾发生过几次争夺正统王位的暗斗,也曾有人出生时原本与王位无缘,但经过几番曲折,最后却登上了王位…… 拉希安继续说道: “只是,雷吉克大人本身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他——可能憎恨着王家这个自己所居的地方。若是因此而把国家卖给邻国,也是可以理解的复仇方式。何况他吸了太多鸦片,导致神智有点不清,这也无法否认……虽然对国家与人民来说很伤脑筋就是了——” 拉希安可能是警觉到自己说了太多失礼的话,声音沙哑地中断了。 然后他再次正面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如果雷吉克大人真的打算让这个国家灭亡,那么达斯堤亚卿等人的性命就有危险了!若是他不经过正式的审判,就凭着一股怒气将这些人加以处刑,那国政一定会比现在更混乱。假若雷吉克大人渴望这种恐怖政治,不要说达斯堤亚卿、威士托卿或正妃,不久后连我们也——” 菲立欧无言以对。 这个名叫雷吉克的兄长——菲立欧现在才知道他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若是真的如此痛恨王室,那几乎所有不可思议的事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他恐怕深深憎恶着那把他当作虚荣道具的非亲生母亲——也就是第二王妃! 菲立欧仿佛窥见了雷吉克沉迷于女色及鸦片的理由,而正如拉希安所说,滥用药物也很有可能为这股憎恶火上加油。 菲立欧的脑海里浮现被囚禁人们的脸孔——特别是威士托的。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对菲立欧来说,就等于养育他长大的亲人。 他向威士托学习剑术、人情,还有生存方式。在遭到众人排斥的童年时光,如果没有遇到威士托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而威士托现在正含冤未白地被囚禁起来—— 菲立欧以理性压抑住快着火的思考,向拉希安悄声说: “我们快点去救出达斯堤亚卿吧!现在马上去——时间拖得愈久愈是危险。如果拉希安卿您的推测是正确的,雷吉克马上就会把矛头指向我们,因为他都已经利用玄鸟进行暗杀了。在拉希安面前,菲立欧虽然说的是达斯堤亚的名字,但他脑海里却浮现威士托的身影——这两个人他都想救,这种心情并非虚假。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是当今阿尔谢夫必要的人材。 拉希安点点头: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说自己是中立的了。现在不采取行动,国家可能就要灭亡了,尽快救出被逮捕的人比较好。如果雷吉克大人的目的是使国政混乱,应该会加速将这些人处刑,或是在牢中予以毒杀,再公布是病死或自杀的——” 听到他点出这一点,菲立欧边发抖边点点头。 只不过短短一天,阿尔谢夫的政局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国王和皇太子的死虽然造成冲击,但其后所发生的骚动,并不是因来访者这不确定因素而起,而很明显是因为扭曲的人心所导致的人祸。 拉希安沉思地交叉着手指,开始说起今后的对策: “在这王宫一带,有太多桑克瑞得家私兵守备。首先要救出无辜的人,结合王宫骑士团与近卫骑士团。我看就先退到我或达斯堤亚卿的领地吧!在那里调整态势,并对诸侯下达指令,说不定可以想出一些应对方法。我跟达斯堤亚卿,正妃与亚伯特大人,还有菲立欧大人和威士托卿,最好是再加上布拉多大人——只要这些要人聚集在一起,将会比雷吉克大人更有‘说服力’,骑墙派的诸侯们应该也会有所行动的。” 拉希安的提案虽然绝非什么妙计,但却很踏实。反过来看,雷吉克就很怕事情如拉希安所说的发展,所以才硬要逮捕威士托等人吧!至于拉希安和菲立欧,本来在白天就应该依照计划死在玄鸟手下的。 这次暗杀的失败,对雷吉克的计谋来说,应该是很大的破绽。 菲立欧确认了一下腰间佩刀的重量。他无意用这把刀来砍杀阿尔谢夫的士兵,但若是为了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等人,说不定他就不得不动用这把刀了。 骑士们所等待的大厅,传来奔跑过来的脚步声。 “菲立欧大人!拉希安大人!请你们快逃!” 骑士高声叫道,打开了门。 “什么事?” 菲立欧这么一问,骑士就慌张地指向外面: “是雷吉克大人的卫兵们!要我们交出两位——现在莱纳斯迪等人正在制止他们……” 菲立欧和拉希安交换了一下眼色,咒骂着对手的对作如此之快。 本来还以为可以再犹豫一、两天,这也来得太快了。 他们恐怕是先到拉希安的办公室和菲立欧所在的宅邸搜索过后,就马上到这里来的吧!在同伴骑士们聚集的此处能找到拉希安,可说是侥幸。 拉希安说道: “他可真是无孔不入啊——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地里操纵这一切……菲立欧大人,请先从城里逃出去吧!” “但是,威士托他们——” 菲立欧如此说,又闭上了嘴。 在现在的人数和状况下,他们是无法救出威士托等人的。不管是再次偷偷潜入城里,或是正面对决,只要不能先重整态势,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菲立欧是不用说,若是连拉希安都被逮捕,那一切就正顺了雷吉克的意了。 菲立欧心痛如绞,咬紧了牙关,对拉希安点点头: “请你们保护拉希安卿,骑士团全员逃出这城,退到拉希安卿的领地吧!” 听到菲立欧的号令,年轻骑士惊讶得张大了嘴。 菲立欧经过他身边,走向宿舍的玄关。 那里,骑士们和卫兵们正在争吵。 虽然双方都还没有拔剑相向,但想要闯入的卫兵们,和不许通行、形成人墙的骑士们,正交相怒吼着。 于是站在骑士们背后的菲立欧,大大地吸了口气—— 他手握刀柄,以整个建筑物都可听到的极大音量喊道: “王宫骑士团的全员,迎战眼前的‘敌人’!我们要暂时离开此处!” 听到这大声叫喊,骑士团团员瞬间一起转过头来,菲立欧迎视他们,拔刀出鞘。 菲立欧将耀眼的刀刃咻地直指前方,他的心脏虽激烈地鼓动着,但态度看来仍是从容不迫: “我菲立欧·阿尔谢夫代替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行使指挥权!为了救出团长,现在要先专心击退眼前的敌人,再脱离此处!不要犹豫!突击!” 虽是唐突的指示,但经过威士托锻炼的骑士团团员反应相当迅速。 相反地,卫兵们见到骑士们因菲立欧的大音量和指挥而眼神大变,也因而吓了一跳,开始想要逃跑。 虽然卫兵们人数众多,但说到剑术,他们只不过比百姓还要好上一点,就算仗着人多势众而不可一世,但每个人都很欠缺实战经验。 卫兵们的小队长板起脸孔: “你、你们想反抗吗?全员……” 他发号施令到一半,下巴就被一个骑士猛力挥了一拳。小队长飞开来,虽然被背后的部下抱住,但眼睛转了转,就不再动了。 菲立欧把拔出的刀收回刀鞘,他拔刀的用意原本就只是为了要威吓敌人和振奋士气。 卫兵们也是阿尔谢夫的士兵,本来同胞相争就是愚蠢至极,可能的话,他也不想杀人,想到以后可能与塔多姆发生战争,这些人也是贵重的兵力。 玄关的卫兵们畏惧骑士团的气势,立刻跑向外面。 在骑士们发威之后,菲立欧和拉希安接着来到王宫的中庭。 一到外面,菲立欧立刻找寻着乌路可的身影。 “菲立欧大人!” 这几天已听惯的声音响起,一头水蓝色秀发的年轻司祭乌路可,正受到黛梅尔的保护。包围在其周围的卫兵们,也在认真的骑士面前体悟到自己处于劣势后,陆续逃出。虽然停在稍远处,但并没有要再次突击的样子。 这是因为他们也知道王宫骑士团在剑圣威士托的带领下剑术有多高超。但是他们应该会马上叫来大批人马,下次就会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了吧!其中也可能会有携带弓箭的人,这样一来,对于没有拥有这类武器的骑士团来说是相当不利的。 “拉希安卿,你会骑马吗?” 菲立欧回头问道。拉希安点点头: “虽然不太擅长,但骑马奔跑是没有问题的。那么我们走吧!” “好的。不过——我们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菲立欧下定决心地如此说道,拉希安也深深地颔首。 然后菲立欧对骑士们发号施令: “把各自的马牵出来!我们现在要脱离王都!快一点!” 在一片骚乱中,菲立欧的号令仍然发挥了作用。 马厩就设在宿舍一旁,这是为了方便骑士们用马,而正因为他们是“骑士”,自然没有一个人不会骑马。 乌路可跑到菲立欧身边,一脸不安: “菲立欧大人,我——” 菲立欧也预料到她可能不会骑马: “乌路可,你就跟我同骑一匹马吧!我们要逃离这里,总不能还悠闲地搭马车,对吧?” 他这么一说,乌路可紧张地轻轻点头。 骑士们陆续骑上了从马厩牵出来的军马。 菲立欧也选了一匹黑褐色鬃毛的马,把乌路可面向后地安置在自己身前。 然后他以环抱着她的姿势拉住缰绳。 在狭窄的马背上,乌路可形成了把脸贴在菲立欧胸口的姿势。 “乌路可,这样你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你用两手抱住我,免得掉下去,要抓好喔!我会骑得很快,大概会摇晃得很厉害。” “好、好的。” 乌路可以稍微沙哑的声音回答,她照菲立欧所说,战战兢兢地把双手伸到他背后,像个孩子般紧紧地抱住他。 菲立欧轻拍她的背,朝骑士们高声叫道: “不要理会卫兵们!以脱离此处为第一优先,直接冲向街道!” 他拉住缰绳,调整好方向,踢了踢马腹。 菲立欧一马当先,王宫骑士团的精锐也紧跟其后。 去集合众人的卫兵们还没有回来,在远处的士兵们基于使命感也追了过来,但马跟人在速度上毕竟相去甚远。 他们穿过中庭,随即来到了包围城墙的城门前—— 只是警戒城门的士兵们已经等在此处,摆下阵仗,阻挡住他们的去路。 逃走的卫兵们似乎也有几个人跑到了此处,正好赶在菲立欧等人杀到之前,意图勇敢地阻挡他们。 先不管骑士们,就算只有菲立欧和拉希安,他们一定也很想抓住。其中还有人拉起弓箭,在剑所无法到达的城楼上,也有几位弓兵正在待命…… 菲立欧确认乌路可紧抓住自己后,将体重加在马蹬上,咻地拔出腰间的刀。 他将刀指向前方,高声叫道: “保护拉希安卿,突破此门!注意弓箭!” 骑士们的回应夹带着怒吼之势而来。 弓箭从守护着城门的卫兵阵猛烈地飞射而来。 菲立欧放低了姿势,以保护自己不受落下来的弓箭波及。 射出的箭虽大多落到地面上,但还是有一些射中了几位骑士所搭乘的马,他们就如同从马上掉下来般地飞落到了地上。 当菲立欧转头注意他们的动向时,落地的骑士们大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请您先走!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几位骑士舍弃了马,摆起阵势,冲向门口的卫兵。形成贴身肉搏战后,弓箭手们也就无法发挥其力量,否则满天飞舞的箭很容易射到同伴身上。 一看到弓箭手们不知该如何出手,骑士团也跟着杀到,卫兵们的枪与骑士们的剑激起了撞击的高亢声响。 其中,舍弃马的骑士们停住不动,面对从城门边冲过来的卫兵们,形成了人墙。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丢下他们跑走——他办不到,因此停下了马。 但是,他看看眼前摆动的水蓝色秀发,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 如今的菲立欧,怀里有要保护的人,还有想从牢里救出的人,要是在这里停下马,就必须舍弃这些人了。 他不能白白糟蹋掉那些弃马骑士们的忠诚。 菲立欧毅然决然地用刀鞘代替马鞭拍打马屁股,同时用刀牵制在前方阻拦的卫兵,一口气穿越过现场。在通过时还砍断了弓箭手的弓。 “别死!只要能保住性命,我一定会来救你们的!等我!” 菲立欧向背后高声叫道,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前冲。 回头一看,一个落下马的骑士微笑着竖起大姆指,菲立欧认出他的脸孔,是威士托所看重、原本是佣兵的剑士,一位名叫葛拉姆的中年男子。这满面胡须的伟岸男子,一边对菲立欧笑着,一边挥舞着剑,灵巧地架开卫兵们的剑进攻着。虽然他是那种几乎杀不死、充满活力的男人,但眼前的卫兵愈来愈多,不知道他可以撑到何时。 负责警戒的卫兵们也豁出性命了。 在平时,门口的警备人数大约只有十几人,但是在事变之后,今天人数增加到十几倍的规模。除了正规卫兵以外,也混有许多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士兵。 若只有菲立欧一个人,还有可能偷偷地穿越周围的城墙——但是要率领马与骑士团出城,就只有突破此处了。就算现在改绕到别的门,也只是又给了对手重整态势的时间。 关于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士兵,他无法掌握人数有多少,但军务卿把这视为国家大事,就算派出两、三千人的士兵,也不是什么怪事。 在所有的人正式出动前,现在非脱离此处不可。 出了门的外侧,也有警备的士兵们在等待着。 站在门前护卫的卫兵小队长,向一马当先的菲立欧粗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拉西安卿!请回城里去!你们不能通过这里!” 这男子正是已故军务卿葛楚德的部下。 菲立欧回答他: “你们没有资格抓我!不论如何我都要离开!” 菲立欧一边展现气魄威吓对方,一边挥舞着刀。他架开向马冲刺的卫兵所袭来的枪,像割破包围网般地一跳…… 跨下的黑褐色鬃毛马,是受过精心训练的军马,并不惧怕卫兵的枪,它听从菲立欧的指示,飞越了对手的头顶。 小队长为了避开菲立欧的马,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 后续的骑士们也蜂拥而上。 门前的卫兵们举起枪想阻止他们。 虽然有几骑被他们的枪所击倒,但在他们拔出枪之前,从后跟上的其他骑士立刻接手对上。 骑士们只在那一瞬间稍作停留,接着便势如破竹地突破了门前的重围。 虽有十几位骑士舍弃了马,但除此之外的约一百骑则平安无事地穿过城门、来到大街之上。 菲立欧并未停下脚步,在石板路上疾驰着。 拉希安·罗姆在骑士们的保护之下平安无事,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跟在他两侧。 菲立欧抱着胸前的乌路可疾驰着,同时回头看了一下—— 舍弃马的骑士们牵制住卫兵,在少数对抗多数的局势下继续奋战着。 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菲立欧又加深了这想法。 在热斗方酣的城门另一侧,王宫的钟楼高高耸立。 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等要人们,正被囚禁在这王宫的某处。 菲立欧并不打算舍弃他们,他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尽快回来这里,同时一个劲地向前疾冲。 在接近黄昏的此刻,这唐突出现的大批人马让街上的人纷纷瞪大了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马群穿越了民众的包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了王都。 第二卷 中场 来访者的意外收获 仰望夜空,乍见星星陨落。 那闪烁的流星在半空中失去光芒,就此消逝无踪。 小小的碎片在大气圈中燃烧殆尽——仰望天空的少女是如此判断的。 她——丽莎琳娜一边对这还看不惯的星星位置感到迷惑,一边仰望着星空。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空与其说是黑色,还不如说是浓烈的蓝色。 再怎么努力把眼前的星星连在一起,也无法拼成丽莎琳娜所知道的星座。丽莎琳娜下了结论:这里毕竟还是不同的星球啊! 她现在正在错综复杂的巨大峡谷底部,在河边一角烧起了小小的火堆,一边用火烤着捕来的鱼,一边眺望着星空。 她打算去追逃走的来访者们,在边探听其消息边行动中,不知何时就来到了此地…… 丽莎琳娜以自己的脸为范本,“看过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吗?”她边问着路人边来到此处。几乎所有人都表示不知情,但其中却有一个女人说:“好像有看过。” 这名女子是摆路边摊的商人,说是看过跟丽莎琳娜很相似的女孩、以及巨汉等一行数人。巨汉像是很惊奇地看着商人所贩卖的水果,在被神似丽莎琳娜的女孩喝斥后方才离去。 那种水果在丽莎琳娜等人以前的世界里是没有的。 然后,她就急急忙忙地照着女商人所指示的方向,来到了这个峡谷—— 由错综复杂的河川、浓密的森林与高耸的悬崖所构成的此处,看起来不像一般人会来的地方。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地方,对对方来说反而是容易藏身之处。 丽莎琳娜无法决定要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进,但她想先在此过一夜。街上有被称为“神殿骑士”的人们,反而来得更加危险。 在雄伟的峡谷一角、离大河相当近的树荫下,丽莎琳娜抱着膝盖坐着。 传进耳里的全是潺潺流水声。 丽莎琳娜初访此处时,第一印象就是——绿意盎然的“大峡谷(GrandCanyon)”,虽然和原本“大峡谷”所应有的地形完全不同,但从是由河川侵蚀所造成,以及景观雄伟这两点上看来,倒真的都很类似。 丽莎琳娜不知为何对此处感到怀念,因而想要探寻这样的地方。既然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追来的人们说不定也会抱有同样的怀念和好奇心。 丽莎琳娜一边以遥远的眼神仰望星空,一边轻轻颤抖着。 ——就在几天以前,她还在这个世界的神殿过着不用担心饮食和睡眠之处的生活,但现在不能再那么享受了。 被杀害的人们——说不定都是丽莎琳娜“害的”。 她之所以逃出神殿前来追他们,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觉得好寂寞…… 不过,她对这种感觉早就习惯了。 丽莎琳娜把从某家店擅自借来的毛毯披在身上,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有点怪……) 丽莎琳娜的这个疑问,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因受到菲立欧等人的保护,所一直抱有的印象。 怪的还不只一件事…… 第一就是——语言竟然相通这件事。 当然多少有发音怪异或听不懂的单字,但是关于文法或惯用语、一般的名词或动词,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虽然多少有些她从未见过的动植物,但也有很多猫狗之类很熟悉的生物。在餐桌上的调味料味道虽然朴实,但却很有滋味,给人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这完全不添加合成物质的味道,在丽莎琳娜的世界里是早已消失的了。 存在着夏吉尔这种像蛇的生物虽然让她惊讶万分,但经过谈话之后,就会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温柔的人…… 对于这个世界,丽莎琳娜了解得还很少。 但有几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一天的时间约是二十五个小时,一个月为三十天,一年有十三个月,其他好像还有闰年,但她还来不及向神殿的库娜学习更多,就离开了。 季节则有春夏秋冬的变换,每年在春夏之际,就会发生被称为“天空之钟”的奇妙现象。 另外,这个世界并没有石油或煤炭之类的石化燃料,使用的是植物油或木炭。在制铁等需要强大火力时,好像就会使用由札卡多神殿所生产的“火之辉石”。 另外,还有使土壤肥沃的佛尔南神殿辉石、使水质清澈的涅迪亚神殿辉石,还有可以召唤风的加鲁尼耶神殿辉石……至于从威塔神殿所生产的“生命辉石”,效果则远远高出其他辉石。 关于这种所谓的辉石,丽莎琳娜并不是很了解。据说那好像是从御柱的底面自然掉落下来的石头,但真相并不为人所知。 神官们说这些辉石具有“神的加持”,事实上,如果他们不如此说,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吧! 由自然现象来看,这些辉石对人们来说也未免太好用了。 这个世界拜这些辉石所赐,简直就像是用来做为生命圈研究素材的封闭式盆景,在生产与消费上取得均衡,而且不会超出自然的净化能力,可适度地保有人类文明。 也许可将此视为文明进化的过度期……但神殿的人却说,他们的生活水准从几百年前以来就不曾有所改变。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文明的进步,似乎是停滞在某一条线。科学或化学都被局限在炼金术的怪异范畴中,而妨碍了其进化。 丽莎琳娜认为——人是经常追求进步、不断地开启禁忌之箱的生物,然而在这世界却不尽然是如此。 可能是凑巧没有出现天才型的科学家,也或许是辉石这种便利“东西”的存在使得人们并不迫切需要进步——也或者是某人刻意地封锁了这个世界的进步。 各式各样的事情综合起来,让丽莎琳娜觉得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很奇怪。 如今她孤伶伶地一个人在这样的异乡。 满天星空哀伤地填满了她的双眸。 丽莎琳娜发现自己视线模糊,于是慌张地擦起眼睛。现在一哭,可能就停不下来了。 当丽莎琳娜将视线转回地面上时,在火堆与星光的照耀下,她注意到水面上有东西飘流过来。那不过是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她刚开始只是如此想的。 但就在丽莎琳娜凝眼观察时,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白色、浮在水面上的——是人的“手”。 那被斩断的人手,慢慢地漂在河上。 “唔~”丽莎琳娜屏息看着它。没看到手的主人,只有一条手臂寂寞地浮在河上。 仔细一看,周围还有折断的木板和不太清楚的“某物”漂流着。 丽莎琳娜想要看清楚,但却马上转开视线。那“某物”正是人类的头颅,周围虽然很暗,她却看到了那失去焦点的死人双眼。 恐怖让她全身发抖:心跳的声音大到连她自己都听得见。 丽莎琳娜不知道在上游发生了什么事,看到这凄惨的光景,她迷惑了。 上游又——漂过来一具人体。 这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被一些板状的物体所包围。 丽莎琳娜注意到那板状物体应是马车的残骸,周围还有类似贵族所乘马车的奢华装饰。这个人的身体因木板的浮力而没有沉入水里,头部完全露出水面。 这飘流过来的是一个与丽莎琳娜年纪相近的女孩,她紧闭双眼的脸就像雕像般,雪白的肌肤毫无生气,绿色的秀发飘散在水面上。 这女孩身体似乎并未有被斩断之处。 丽莎琳娜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说不定—— 丽莎琳娜心想,说不定她还活着。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她身上看起来并没有外伤,而且,既然她浮在水面上,应该是还可以呼吸的状态。 丽莎琳娜看着大河上游,自己所在之处是峡谷的底部,她不知道悬崖上发生了什么事,但那里有道路,可能是马车发生了什么事故而摔了下来。 丽莎琳娜下意识地开始脱下神官的衣饰。 河水的流速并不是很快,季节也才刚进入初夏,所以水温并不会很低。 丽莎琳娜丢下沉重的衣服,仅穿着内衣,就一脚踏人了河中。 她一边游向渐渐变深的河中,一边观察绿发的女孩。 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像是洋装,脖子上佩带的宝石闪闪发光,可能是贵族或富商的千金吧——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个平民。 在还无法判断女孩生死的情况下,丽莎琳娜游到了她身边。 她颤抖着伸出手。 她触摸到的肌肤湿润而冰凉,但是肌肤还有弹性,并没有死后僵硬的现象。 丽莎琳娜正要把她从马车残骸中拉出来,却不禁屏住呼吸。 她身下还有一个人—— 那是瞪大了眼的一个细瘦老人。 他的手伸向空中,简直就像在保护位在上方的她一样,不过一只手臂却从手肘处被切断,消失在某处了。丽莎琳娜一开始所看到的断臂,可能就是属于他的。 不必再确认,也可以明显看出这个老人已经死了,在极度透明的水中,露出了青白色、如同内脏一般的东西。 丽莎琳娜忍住想要呕吐和惨叫的冲动,只把女孩救出。 女孩的手臂弯折,弯向不寻常的方向,其他则没有明显的外伤,但也很难说一定没有其他伤势……要是这是具尸体的话——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恐怖。只是,要是她还活着,丽莎琳娜就绝不能丢下她不管。 等到了岸边,再确认她的生死还不迟。 星空下,丽莎琳娜背负着女孩冰冷的身体,开始拚命地游向岸边的火堆。 第二卷 后记 虽然有点晚了,但我还是给大家拜个晚年。 这篇后记是在二○○三年年底写的,但我想等这本书出版,应该是二○○四年的事了。也就是说,以下就当作现在是二○○四年来写吧—— 仔细想想,我出第一本书是在二○○一年的二月,从那以后过了三年——时间过得真快,今年已将迈入第四年,而去年也在大家的关照之下平安地度过了。 常听到“第二年的魔咒”或是“第三年的外遇”(?)之类的话,但当想深入探究——“那第四年有没有什么呢?”时,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虽然也有人说:“桃栗三年柿八年”(注:桃子跟栗子从发芽到结果需要三年,柿子则需要八年),但那就等于是不把第四年到第七年当一回事一样。以人来说,虽然有七五三(注:日本传统的一个仪式,专门为七岁的女孩、五岁的男孩以及三岁的男孩和女孩祈福)这个节日,但也是跳过第四年,大家还真的不太在意第四年啊! 我试着在搜寻引擎上搜寻,查出的“第一年”有五十一万八千件,“第二年”有三百一十三万件,“第三年”有十七万七千件,“第四年”有八万四千一百件,“第五年”有两百二十四万件,“第六年”有一百九十八万件……(二○○三年十二月时的数字) 先不管第二年特别多这回事,但“第四年”很明显地少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差别是三十七比一,想要一一去找出其原因,不知道要花掉多少时间,但我却总是无法释怀。 所以我就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跟“四年”是有关连的,有没有呢……在我想到头都快破时,才想起大学不正是四年制的吗!一想到这——“说不定今年不只写小说,还有毕业论文要写呢!”就连我自己都陷入不明所以的混乱中,我想,睡眠不足时的思考大概就像这样吧! 其实,毕业论文就算不写也没什么关系,但从今年起,我将开始每个星期回一次母校担任兼职讲师,目前则还在做准备。 四年前,我还是在台下茫茫然听课的学生,但现在竟变成站在讲台上授课的人——由于之前我并没有选修过教育课程,所以虽然自己要上台讲课,却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正如前面所说过的,毕业论文就算不写也不要紧,但我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 不管是站在教人的、还是被教的立场,我想自己已经经历过不少事,多少也想藉这个机会重新评估自己的方法论,所以就决定先试教一年看看。 我很努力希望学生们不会认为我只是个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在跟朋友谈过这个想法后,他给了我很珍贵的意见:“你看起来像早就超过三十岁了,所以不必在意啦!”这真是个令人心有不甘又心情复杂的岁数啊! 虽然有点害怕,但能获得新经验,还是让我非常期待。 虽然最近生活上有这样的变化,但我的本业毕竟还是写小说,所以也想比以前更卯足劲在这方面努力。特别是《天空之钟》,正如各位所看到的,它是以类似分段又没有分段的形式连接,所以我想尽量不让各位等太久。关于其他已经出版的两个系列,我也不想放弃,所以今年看起来会是相当忙碌的一年。 ……说虽这么说,但其实我也希望今年过得忙碌而充实……只是,也有人说“忙这个字写成心亡……”总之,这就算是我的新希望好了。我想,最后大概也是会适可而止……一如我的老样子,懒懒散散地过日子,真对不起!(汗)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能回覆收到的信和贺年卡……真是无情无义。不过,大家所寄来的信,都是我很重要的精神食粮。谢谢大家! 因为时间的因素和本人的笨拙,无法给大家回信,但是在接到信时,我想至少要在作品上回应大家的期待,所以又再度充满了活力。 当然,不只是写信给我的朋友们,还有购买本书并阅读的读者,非常感谢——没有其他话好说的了。 可以继续写这个故事——或者该说,可以写自己喜欢的小说,都是因为有阅读它的人在。 每次要写感谢的对象,总是没完没了,而且还有篇幅上的限制,这次就此打住—— 总之,今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二○○四年冬渡濑草一郎 第三卷 简介 在二王子雷吉克表明登上王位后,四王子菲立欧被迫展开逃亡的日子。 然而,菲立欧为了要救出被囚禁的贵族及老师威士托,正伺机重回王宫、救出人质,却不知道那正是洞悉其个性的雷吉克设下的陷阱…… 菲立欧的命运究竟会——? 另一方面,司教卡西那多所派遣的使者也与秘密行动的来访者们有所接触。来访者们与渴望得到其力量的人面对面接触后,究竟会选择走上哪一条路呢? 引爆话题的异世界SF奇幻小说第3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年型,横滨制。最近新买了数位相机。虽然是便宜的机种,但试用后吓了一大跳,比旧的拍得好多了!首先替盆栽拍了张特写,让我体验到时代的变迁和相机性能的进步。然而我的摄影技术还是一点都没有进步——相机真的很难搞啊…… 【KadokawaFantasticNovels】 天空之钟响彻惑星1~3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星空下的猛兽群 九.王都之忧 十.动乱的序曲 十一.王城之夜、微笑的女子 十二.在黑暗中彷徨的人们 十三.那天早上的到访者 中场.生命神殿 【玄乌】 玄乌是广泛分布在索里达帖大陆的寻常鸟类。除了突变种外,一般而言羽毛和嘴喙呈黑色,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类。依不同的栖息地区而有不同的特色,其中以栖息在榭卜拉兹山地高地的为最大品种,最大的甚至可载着人在天空中飞翔。它们受到北方民族的驯服,可运用其劳动力或战斗力。而正因其战斗力强,在具有御柱信仰的地区,甚至被视为‘不吉之乌’而深受忌惮,但只要不是处在饥饿状态下,它们绝非凶猛狰狞的鸟类。 【炼金术】 炼金术是最先进的学问,同时,探索‘失去的知识’也是其命题之一。但是这种行为常被公开禁止,过去也曾有一段时期受到镇压。现在虽然不再受到迫害,但部分地区仍对此留有相当严重的偏见。 占据大陆西方的拉多罗亚,是唯一对炼金术加以奖励、保护的国家,因此必然会聚集许多渴求这方面知识的人。而透过活用炼金术知识,也让拉多罗亚近年有了长足的发展。 【辉石】 在五根御柱中精制而成的‘辉石’,依不同的产地而具有不同的特性。佛尔南辉石可让土壤肥沃、涅迪亚辉石可净化水质、札卡多辉石可强化火力、加鲁尼耶辉石可以召唤风——除了这四种辉石之外,中央威塔神殿更可精制出能大大提高其他辉石效果的‘生命辉石’。这些都是各神殿珍贵的收入来源。 在御柱信仰中,除了地水火风与生命五种以外,还有一种——‘死’的概念存在,但并没有与此特性相应的御柱存在。 【神钢】 神钢泛指所有使用火之辉石和生命辉石为炉火锻造而成之特殊金属。其纯度会因辉石的数量、品质、师傅的技术及制造过程而有相当大的变化,大致上比铁要强韧,不过最高级品和劣等品之间的差异也相当大。纯度愈高,精制及加工都愈困难,因此护具等多以一般品质的神钢来制作。 此外,神钢武器有时会因加工时添加其他辉石而具有极为稀有的特殊性质。关于这个现象,目前尚未能确认其出现的必要条件,威塔神殿的神钢工房现在仍持续进行研发。 【手环】 来访者们佩戴的手环,全都是以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技术所制作。那是各自有专门功用的特殊武器,虽然看起来都一样,但功能则多有不同。有的可施展出光之刃,有的则能强化肌肉能力、分解物质、或任意在空间内引起爆炸——这些不同的功能可配合来访者的体质而有所调整,其他人就算戴上这手环也无法使用。另外,手环需要一种名为‘原料核心’的特殊石头作为动力源,如果没有原料核心,手环只不过是个装饰品而已。 第三卷 中场.星空下的猛兽群 宽广的溪谷迎接着明亮的月夜。 星光闪烁的夜空上,高挂着一轮蓝色月亮—— 湛蓝而冷冽的光芒洒落大地,照耀着身处溪谷底部的两个女孩。 一个是穿着神官衣饰的黑发少女—— 另一个是躺在毛毯上的绿发女孩—— 两个人的头发都湿透了,在蓝色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黑发少女丽莎琳娜才刚从河里救起另一位女孩。 她让女孩躺在铺于河边平地的毛毯上,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而正伤脑筋。 她所救起的女孩表情很详和,身上所穿的衣服缀有贵金属及蕾丝等美丽装饰。从她的睡脸和穿着来看,丽莎琳娜推测她应该是上流阶层的千金小姐。 她现在正吐着微弱的气息,倒卧在丽莎琳娜眼前。 这位从绿意浓烈的溪谷河流中漂流过来的女孩确实“还”活着,但也不算平安无事…… 依丽莎琳娜诊断,女孩身上有多处骨折,搞不好内脏也有所损伤。虽艳丽莎琳娜多少会点急救的方法,但此处并没有相关的医疗用具。 丽莎琳娜想要先把她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 虽然丽莎琳娜的用意是避免女孩的体温继续降低,但因为她已骨折,也很怕不小心触动到她受伤的手脚。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女孩身上,而丽莎琳娜也不知道该怎么脱下她的衣服。 丽莎琳娜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伸出手上的“爪”。 戴在两手上的手环发出光芒,并延伸出可伸缩的刀刃。 丽莎琳娜伸出爪在昏睡的女孩身上游移,缓慢而谨慎地割开衣服的布料。 这爪是由丽莎琳娜的手环衍生出来的,并且需要使用一种叫作原料核心的特殊能源块作为动力来源。 包含尚在开发中的几款在内,这样的手环一共可分为几个不同的种类—— 有些可以产生超脱常轨之强大肌肉力量,有些可以将手里握的东西分解并扩散,也有些可以吐出数个球体、并在球体连结的线条所区隔的空间里引发爆炸。 丽莎琳娜的手环可产生光之爪,用途广泛也很容易使用,是其中相当快就被实用化的一种。 使用原料核心的装备不只手环,还有帽子、鞋子和义眼等,已开发出各种不同形状的用品。但是这些用品的共通点,就是在使用时都需要消耗特殊能源。若是没有原料核心,这些用品就只不过是个装饰品而已。 由丽莎琳娜手环所伸出来的光之刀,不费吹灰之力就划开了女孩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下,女孩身上仅剩下内衣。 丽莎琳娜只看了女孩一眼,就露出痛苦的眼神。 原本应该白皙光滑的肌肤却浮现大片内出血的瘀青。侥幸的是,女孩并没有受到会造成大量出血的外伤,但若是脊椎等有所损伤,她很有可能就此变成植物人。 如果正如丽莎琳娜所想像,女孩真的是从上游的悬崖上掉落下来的,那恐怕是马车和她身下的老人发挥了缓冲的效果,不然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幸存的。 再说,若不是正好遇上丽莎琳娜,她一定会继续在河上漂流,然后就此丧命。 能像这样捡回一条命,只能说是她实在太幸运了。 然而在这超级幸运的女孩身边,丽莎琳娜却很伤脑筋。 女孩还活着,这是事实。但两人现在身处宽广的峡谷底部,要回城镇去的路途也很艰险,若丽莎琳娜只身一人前往,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若要谨慎地护送全身是伤的人,显然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要是把她留在这里,自己去叫人来呢——虽然丽莎琳娜也如此考虑过,但又怕猛兽趁她不在时来袭。丽莎琳娜在来到这里的路上,早已看过好几次大型野兽的足迹了。 固然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但要带她走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丽莎琳娜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禁望向河川—— 河流相当稳定,就她来到这里的沿路范围以内,记得并没有瀑布之类的…… (如果扎个木筏来搬运,应该可以减轻女孩身体上的负担——) 这样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 幸好此处有着浓密的树林,只要伸出手环之爪,就可以轻松地砍断树木,虽然用来绑缚木筏的绳索也是个问题,但只要有坚固的藤类等植物,就可以用来代替绳索了…… 想法已定,丽莎琳娜悄悄地站了起来。 虽然现在天色已晚,但动作愈快愈好,因为不知受伤的女孩能撑到何时。 在月光与满天星斗的照耀下,丽莎琳娜从河岸眺望密林的方向。 突然间——周围树木沙沙作响,但此时并没有风。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了一下。 在广阔而茂密的树林前方,有着阻挡去路的峭壁悬崖。 而在密林前方的枝叶阴影之中,却有着看似星光的光点正在窥视她们。 那模糊的白色光点,是月光照射在地面上之后反映而出的。 ——两个——四个——八个。 在丽莎琳娜的凝视下,光点的数量渐渐增加。 野兽的臭味微微飘散出来。 丽莎琳娜背对着受伤的女孩,保护着她。 野兽们慢慢地自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丽莎琳娜凝视着在蓝色月光照耀下的野兽模样,不禁一阵战栗。 从密林走出来的,是全身覆有纯白色毛发、像熊一样大的猿猴群。它们以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丽莎琳娜两人,并露出肉食野兽特有的锐利牙齿。 可能是为了避免失误,它们开始自远处包围丽莎琳娜和女孩。 虽是野生的猿猴,但却采取一致的行动,看来是有计划地打算切断猎物的后路。很明显的,两人被当成了“食物”。 丽莎琳娜感到十分恐惧,但却没有逃跑. 若是抛下受伤的女孩不管,她应该可以轻松地逃跑。但是,她并无意这么做。 只是这么一来,在背负或抱着少女的状态下,她可就没有从它们手中逃脱的自信了。 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击退它们——丽莎琳娜下定决心,在对手尚未逼近之前,就先冲了出去。 以手环为中心发出的能量使她的四肢充满活力,然而若是过度使用手环,会给身体带来负担,但现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丽莎琳娜伸出以光构成的爪,斩向一只巨大的猿猴。 凭着野性直觉行动的猿猴挥舞双手想要抓住丽莎琳娜,却只见断成数截的手臂在空中飞舞。 猿猴的咆哮声刺进耳膜。 丽莎琳娜毫不留情,以手刀自背面劈向蹒跚的猿猴,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斩断它的头。 略带黑色的血一瞬间喷了出来,猿猴的庞然身躯仆倒在河边的平地上。 干掉一只野兽的丽莎琳娜,气势十足地瞪视着猿猴群。 伙伴被杀,这些野兽们会群情激愤?还是因恐惧而撤退呢?若是前者,那它们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到丽莎琳娜一个人身上,若是后者,她们就应该可以争取到逃跑的时间了。 在猿猴们眼中,丽莎琳娜是很渺小的猎物。但是看到这个小小食物竟然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战斗力,不禁让它们心生胆怯。 ——就算对手是野兽,丽莎琳娜也不喜欢杀生;若对手是人类,她应该会迟疑更久。 不过,面对抱有敌意的对手,丽莎琳娜却是不惜大开杀戒的。因为要是不杀掉它们,就只有等着被它们杀掉。丽莎琳娜没有死在前来取她性命的依莉丝等人手下,更没有在这种地方被野兽杀死的道理。 猿猴喷出的血飞溅到她身上的神官衣饰上,形成了模样凄惨的污渍。 身染血污的丽莎琳娜站在月光下,观察着猿猴们的态度。 伙伴被杀掉的猿猴们看起来并没有发怒,就算心生胆怯也只有在刚刚那一瞬间,其后也没有退缩的样子,甚至连火堆也不畏惧。 丽莎琳娜觉得它们的反应很奇怪——猿猴们远远地包围住她,停下了动作。 一只猿猴吱吱嘎嘎地发出了类似信号的怪声。 丽莎琳娜背后——包围圈里的其中一只猿猴慢慢地栘动,向躺在地上的女孩靠近。 丽莎琳娜慌张地跑回女孩身边,猿猴就配合她的动作,快速地退回原地。 它的动作让丽莎琳娜很不安,她想起了某种野兽的习性。 一找到猎物就会群聚起来跟在猎物身后,一直等到猎物露出疲倦、疏于防备的模样——的确有这种持久战型的野兽。 丽莎琳娜迟早会睡着,如果它们正是在等待这个时机—— 丽莎琳娜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爪,对准一只猿猴冲过去,但是它机灵地闪入密林中,另一方面,丽莎琳娜背后的猿猴则跑向受伤的女孩。 丽莎琳娜匆匆忙忙地回头,一这些猿猴又逃向密林前方。 丽莎琳娜背上冒出冷汗。 这些有着纯白毛发的猿猴们,以微红的双眼一致地注视着丽莎琳娜两人。 虽不确定还藏身在密林里的猿猴确切数目有多少,但光是眼前所见就有十只以上,搞不好总共超过三十只也说不定。 其他猿猴开始有所行动,把被丽莎琳娜杀死的猿猴尸体运回森林之中。 其他猿猴的眼光依然没有离开丽莎琳娜两人。 丽莎琳娜一边守在女孩身旁,一边体认到自己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要是就这样让女孩成了猿猴们的食物,自己是可以得救的。而要是不抛下她、继续在这里和猿猴缠斗,等型丽莎琳娜一睡着,它们一定会一起扑上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一片混乱中的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妙计。若是有来福枪,就可以一只只通通杀掉了。只不过丽莎琳娜的手环是专门用于肉搏战的。 丽莎琳娜颤抖着,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笛音。 笛音来自头顶,丽莎琳娜立刻仰望夜空。 在蓝色月亮照耀的天空中,有着巨大的黑色影子飞舞着。看起来像是展开双翼的鸟,但相较于飞行的高度,其体型未免也大得太过不寻常。一时之间丽莎琳娜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还来不及细想,黑影已急速落下。 丽莎琳娜反射性地闭上双眼,耳中随即灌进某物破风而来之声。 丽莎琳娜睁开双眼,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乌鸦”。它比从森林中现身的猿猴们还巨大,光是尖锐的喙就有小孩子的身体那么长。 巨大的乌鸦一边拍动漆黑的双翼威吓着猿猴们,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大声呜叫。 嘎——鸣叫声响彻峡谷,猿猴们开始后退。 丽莎琳娜被它的气势压倒,动弹不得。乌鸦背上有一个人影,穿着与乌鸦羽毛同色的黑衣。 “我在天上看到火堆,于是下来看看有什么状况,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笨蛋!干嘛在这种地方陪猩猩玩啊?快点上来!” 女子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丽莎琳娜更困惑了。这女子似乎是操纵乌鸦来帮她的。 丽莎琳娜虽然困惑,还是先以双手抱起躺着的少女。 女子在乌鸦背上说道: “还有一个人吗!!快点!它们会去叫伙伴来的。这里是它们巢穴的正中央,要是被包围可就大事不妙啦!”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开弓放箭。笔直射出的箭贯穿了正要接近的猿猴肩头,使得野兽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丽莎琳娜一边抓住乌鸦垂至地面的翅膀,一边先把少女放到乌鸦背上。 乌鸦背上有让人乘坐的乘具,操纵乌鸦的女子迅速地固定住受伤少女的身体。 接着丽莎琳娜也爬了上去,从少女上方保护着她受伤的身体,并紧紧抓住乘具。 “要起飞了喔!别掉下去了!风牙,走!” 女子下了指令,一拉缰绳,乌鸦的翅膀就卷起了一阵风。 黑衣女子的风帽被风吹起,丽莎琳娜看见了风帽下的银色短发。 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丽莎琳娜完全想不出理由。虽然脑海里一团混乱,她还是紧抓着乘具免得掉下去。 银发女子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拿起救生索递给丽莎琳娜。救生索能和乘具组合在一起,支撑乘坐者的身体。 背负着三个女子的乌鸦仿佛往河流方向滑行般起飞了。它在大河上缓缓地滑行,慢慢地提升了高度。 白猿们无计可施,只能在河岸的平地上目送丽莎琳娜等人离去。 在暗夜中飞行的黑色乌鸦完全伸展开滑顺的双翼,飞翔在广大的天空中。 在危急之中被这双翅膀所救的丽莎琳娜,以困惑的眼神注视着眼前操纵乌鸦的女子背影。 第三卷 九.王都之忧 建于王都外的榭拉姆第九教会,只由一位老司祭看守。 这位负责看守的老司祭名叫艾娃·拉古娜。 她是个年约七十出头、胖嘟嘟的老婆婆,总是满脸微笑,是个开朗的神宫。 跟外表一样开阔的个性让她相当受当地人仰慕,所以第九教会又有“艾娃的教会”之称。 她也曾经在威塔神殿担任神官…… 约莫在八年前,艾娃所服侍的司教曾因公停留在阿尔谢夫,她也随之来到这片土地。 后来司教的任务结束回到威塔神殿,但艾娃却爱上了这块气候和民情都温和宜人的土地,所以决定一个人留下来。 反正她在威塔神殿没有其他家人,年纪大了后也嫌旅行麻烦,所以就从威塔神殿转籍到佛尔南神殿来。 然后她拜托在佛尔南神殿的朋友,将自己调到这即将废弃的教会,就此落地生根。 从那以来,她就在这里过着安稳的老年生活。 阿尔谢夫的人们大多个性沉稳温和,对外地人也很亲切。 后来有些老人们与她渐渐相熟,不只在休假闩,连平日也聚集在此处。现在的榭拉姆第九教会,已成了闲居老人们泡茶聊天的场所。 胖嘟嘟的艾娃在庭院的大桌子边与朋友们谈笑,这情景早已成了这一带的日常风景。 这一天,艾娃照例将教会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接着开始烘烤饼干,准备迎接午后即将来访的朋友。 她所用的材料都是附近的农民送来的谷类和水果。在大地恩泽广被的阿尔谢夫,从来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也跟歉收这类字眼无缘!!这也是艾娃喜欢这块土地的原因之一。 艾娃刚在炉灶中加柴火,窗外便响起了少女的清澈声音!! “艾娃司祭,你在吗?” 这是平时不常听到的声音。 “我在厨房哟!正在升火走不开,请你到这里来吧!” 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艾娃还是大声地回应。 从窗外传来的声音很年轻,可能是谁的孙女吧?她猜想着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在这样位于市郊的小教会,其实很少有艾娃必须善尽礼节接待的人来访。 艾娃回答后没多久,一名少女便出现在厨房的后门口。 “艾娃司祭,你在这里吗?” 看着这以甜美嗓音呼唤自己的少女,艾娃不禁眨了眨眼睛。 “她”应该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艾娃虽然这么想,还是自然地将眼前的面容与另一张脸重叠了。因为那扎起天蓝色秀发的美丽容貌,跟她的“姐姐”十分神似…… “乌路可大人!” 艾娃惊讶地呼唤着这位旧识的名字,稳重的双眼瞪得大大地。 这位曾是艾娃上司的女孩——乌路可·迪古雷,现正满面笑容地站在她面前。 她那楚楚动人的优雅气质,在乡下的阿尔谢夫是相当罕见的。 少女微笑着行礼致意: “艾娃司祭,你看起来很好。真是好久不见了!” 艾娃压根忘了升火的事,她移动肥胖的身躯一摇一晃地走到乌路可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几乎一样高,但艾娃却足足是乌路可的两倍宽。 “乌路可大人,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是不是您父亲马汀大人他也一起……” “我父亲没有来,只有我而已。我是在前不久来到王都的……” 乌路可以温柔的声音回答,那声音跟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对艾娃而言,乌路可就像自己的孙女一样。当然,艾娃只不过是一介司祭,跟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相较,在神殿的地位可说是天差地远。 然而,艾娃从乌路可年幼不懂事时就开始照顾她;教导幼小的乌路可读书、烹饪、做针线活的,全都是艾娃。 七年前,艾娃决定留在阿尔谢夫,乌路可就跟着父亲马汀回到威塔神殿去了。后来虽有书信连络,但直到如今才再次见面。 艾娃正因久别重逢而欣喜时,才注意到乌路可背后还站着好几个人。他们站在稍远处,像是在等待乌路可和艾娃打完招呼。 艾娃看向他们—— 乌路可带来的客人有三位,他们站在周围有茂密树林的树荫下,向艾娃点头致意。 一位是金色短发青年,有着一张街上随处可见的大众脸。 一位是肌肤黑得发亮、容貌精悍的年轻女子。 这两人看来像是士兵或骑士,身上分别装备胸甲和剑。 另一位则是与乌路可年纪相仿、有着紫色头发的少年—— 一见到他,就令艾娃联想起另一件事。 乌路可指着那三个人说道: “艾娃司祭,这位是——” “是……菲立欧大人吗?” 乌路可还没说完,艾娃便喃喃说道。 少年讶异地眨了眨率直的双眼,乌路可也吃惊地看着艾娃。 艾娃微笑着说道: “我一看就知道了。因为乌路可大人您的信上,总是问我有关菲立欧大人的事……” 艾娃瞥了瞥乌路可微红的脸,并向这位初次见面的王子深深一鞠躬: “非常荣幸见到您,我是这个教会的司祭——艾娃·拉古娜。” 这当然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阿尔谢夫的四王子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他虽然身为王室的人,却没有被当作“王子”对待,这点艾娃也非常清楚。 这位受到王家排斥的王子立刻回礼: “我是菲立欧·阿尔谢夫。突然来此打扰,非常抱歉。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已经听乌路可提过您的事了。” 这番彬彬有礼的应答,深得艾娃好感。 “别站在这里说话,请到屋子里来——我刚好在烤饼干,就快烤好了,请进来等吧!” 艾娃邀请乌路可等人进屋子里,口气轻松得不像是在对王室的人说话。 乌路可是特地带菲立欧来的,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艾娃把菲立欧当作王室的人,而是当作她朋友来看待。而且艾娃也听说过,这位王子并没有王族那种高傲的个性。 在一男一女两位看似随从的陪伴下,四位稀客定进艾娃那与教会相连的家中。 “请进、请进——” 她边说边领着大家走向客厅,乌路可突然站住了,菲立欧等人也跟着停下脚步。 艾娃不解地问: “乌路可大人?怎么了吗?” “——艾娃司祭,我有事想求你。” 乌路可凝视着艾娃的眼睛,眼里流露出真挚的光芒,让艾娃感觉事有蹊跷。 “乌路可大人——” “菲立欧大人正受到二王子雷吉克大人的追捕,我们想在这里藏匿一阵子,可以吗?” 乌路可突然说明来意,艾娃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藏匿?乌路可大人,这到底是——” 菲立欧向前踏出一步: “我们会向您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若是您觉得麻烦,我们会马上离开。因为您一旦知道了详情,恐怕也会被牵连进去。当然,我们绝对会避免连累到您,但是万一……” 看着菲立欧紧张的表情,艾娃自然也察觉到一些事。 她故意夸张地大笑并点点头,用力拍了拍手。 菲立欧话语方落,艾娃立刻愉快地看着众人插嘴说道: “容我失礼,若是各位不急着走,有话就以后再说吧!我差不多该去看看炉火,免得饼干烤焦了。另外,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所以各位就当作是在自己家里吧!乌路可大人,您要不要也跟我一起来?” 艾娃边说边走回炉灶旁。 “啊、好。可是,呃……” 艾娃对还想继续说明的乌路可眨了眨眼睛: “日后我当然会再向您询问理由。不过我很清楚,乌路可大人跑来拜托我‘这种人’,至少不会是因为做了坏事被人追赶。既然如此,那我很高兴能帮上乌路可大人的忙。来,请到客厅坐坐吧!还是你要像以前一样来帮忙呢?” 艾娃开玩笑似的说着,乌路可连忙走近炉灶旁。 菲立欧等人似乎也对艾娃如此通情达理感到十分意外,反而僵在当场不知所措。 艾娃指着屋里: “反正男生也帮不了什么忙,请到客厅去吧!那边的那位小姐,我要泡红茶,请帮我把柜子里的杯子拿出来。还要麻烦乌路可大人切水果,那边的蔬果柜里有附近人家送的水果。” 她俐落地下达指令,年轻人们虽然都很疑惑,但也都乖乖地开始行动。 在年过七十的艾娃眼里,这些年轻人就像她的孙子一样。即便是那两个随从,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所以就算她讲话多少有点不拘礼节也无所谓,这正是老年人的特权。 艾娃看着久未见面早已长大成人的乌路可,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开始注意控制火候。 艾娃很在意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过既然乌路可开口请自己帮忙,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答应了。 她早就做出了“接受他们”的结论。 现在艾娃能做的,就是至少要像个老人般处之泰然,以缓和年轻人们的紧张。 她怀着这样的心意,凝视着久别重逢的乌路可。 乌路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且跟她的姐姐——现在的神姬极为神似。但姐姐多少有点柔弱的气质,而乌路可的双眸却给人一种坚强的感觉。 在她父亲马汀之前的来信中,感叹地写着乌路可有着外表看不出的好强和顽固,现在艾娃多少可以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了。 以同为女人的眼光来看,乌路可绝对不是“好强”,只是拥有优秀的决断力罢了。她自己也相当珍惜这种决断力,所以在父亲眼中她显得有时顽固、有时又很好强。 艾娃继续调整着灶中火候,看到乌路可眼中闪耀着一如往昔的光辉,让她放心了不少。 * 古老教会的客厅虽然简朴,却打扫得很干净。 来到客厅的菲立欧坐在年代久远的椅子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艾娃这位老司祭的态度看来,他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 他对眼前的青年骑士莱纳斯迪低声说道: “虽然感觉跟乌路可完全不同,但她似乎是位很有胆识的司祭呢!” 艾娃司祭爽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从她的身材或态度看来,与其说是个司祭,更像是个商店或酒铺的老板娘。 听到菲立欧的话,莱纳斯迪嘻嘻笑着: “真的差那么多吗?当然外表是完全不同啦!但个性说不定有点像喔!” 菲立欧摇摇头: “一点也不像,乌路可比较文静乖巧。” “乖巧的女孩才不会只身跟随菲立欧大人上路呢!” 莱纳斯迪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乌路可大人好像‘跟定’菲立欧大人了,您注意到了吗?” 听到青年骑上轻浮的口吻,菲立欧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乌路可只是在替我担心。事情会变成这样——结果还把她牵扯进来,我也觉得很抱歉。” 菲立欧语带严肃地说道。莱纳斯迪马上堆起笑脸轻拍他的肩膀: “哎呀!不要那么严肃嘛!若是乌路可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您应该也会奋不顾身地去帮助她吧?到时候您希望看到她脸上露出您现在这种‘非常抱歉’的表情吗?” 莱纳斯迪的口气虽然很轻松,却一语点醒了菲立欧。 “——没错!莱纳斯迪你说的对,我绷得太紧了,这样只会让她更担心。” 菲立欧坦率地自我反省,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莱纳斯迪看到他那笨拙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嘛!我偶尔还是会说出有道理的话啦!菲立欧大人你还是放松一点比较好,如果太认真反而不懂得变通了。像我这种乐天派还比较……” “那边那个王八蛋!你在对菲立欧大人胡说些什么?” 黛梅尔的怒吼声从连接厨房的走廊传来。 莱纳斯迪吓得缩了缩脖子。 王宫骑士团员黛梅尔平常握剑的手里拿着杯子,她一边往这里走一边把杯子放在桌上,小声地对菲立欧说: “……正如乌路可大人所说,那位司祭似乎可以信任。要不要以此地为据点呢?” 听完黛梅尔的话,菲立欧轻轻颔首。黛梅尔也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莱纳斯迪说道: “莱纳斯迪,你快点到街上去,找一些乔装用的衣服跟小配件回来。因为我皮肤黑,出去太显眼了。” “好,了解。” 莱纳斯迪立刻站起身来,卸下胸甲与佩剑。菲立欧抬起头来看着他说: “莱纳斯迪,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街上到处都是卫兵……” “一个人行动才方便呢!反正我的脸没什么特色,混在街上的群众里也不怎么醒目,所以您不用担心。只要我小心一点,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啦!” 莱纳斯迪悠哉地走出教会,菲立欧目送他的背影,与黛梅尔交换了一个眼神。黛梅尔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点了点头,就又回到厨房去了。 独自留在客厅的菲立欧开始思索今后的事。 就在昨夜,菲立欧一行人暂时逃离了王都。 莱纳斯迪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因为二王子雷吉克突然发动政变,逮捕了皇太子派的各大有力贵族,就连菲立欧和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也差点遭到逮捕——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菲立欧等人好不容易才逃离王都,王宫骑士团的菁英们现在应该正快马加鞭赶往拉希安·罗姆的领地。 然而——菲立欧、乌路可、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四人假装与骑士团同行而去,却在今天早上悄悄折回王都。虽然还有其他几个同伴也潜伏在王都,但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在街上搜集情报,所以没有和菲立欧等人一起行动。虽然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也可彼此照应,但目前还没有这个计划。 菲立欧等人打算就此潜伏在王都,一边观察王宫的情况,一边拟定计划救出被雷吉克囚禁的众人。 拉希安的领地虽然离王都很近,但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整天才到得了。况且雷吉克可能会迅速处决有力人士,所以菲立欧认为必须尽快将人质救出来。 另一方面,回到领地的拉希安不仅集结领地内的兵力,还联络各地的诸侯,组织足以对抗雷吉克的势力——这是菲立欧和拉希安在离开工都后立刻决定采取的行动。 拉希安集结兵力多少需要一些时间,若能在这段时间里先救出要人,优势应该就会明显地倾向菲立欧等人了。 二王子雷吉克有私通西北大国塔多姆之嫌,若就这样让他掌握实权,阿尔谢夫很有可能一点一点地沦为塔多姆的属国。 菲立欧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雷吉克会做出这种叛国的举动? 究竟是因为他没有王室血统,而且对王室怀有憎恨之心…… 还是吸了太多鸦片,所以脑袋有点神智不清了呢? 虽然这两点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许还有其他理由。再怎么说,雷吉克也是有机会登上王位的人,要是只因为这两个理由就出卖自己的国家,那也未免太无情了。 为了想办法打破这样混乱的局势,菲立欧决定留在王都。 至于为何选定要由这四个人留在王都,菲立欧也有自己的理由—— 乌路可说有个适合藏身之处,于是介绍了这间教会;在菲立欧的想法中,与其让她跟后有追兵的拉希安等人同行,还不如躲在这里来得安全。榭拉姆第九教会直属于神殿的管辖之下,跟王室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不但剑术高超,又长期跟菲立欧一起练剑,所以默契也很好。何况莱纳斯迪在街上并不显眼,容易搜集情报,而黛梅尔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即便在这种非常时期也是相当可靠的骑士。 在离开王都后即将分别时,尽管拉希安觉得菲立欧的计划太过危险而再三劝阻,但菲立欧却毫不退让。 搞不好这几天内就会有被捕的人遭到处决了。 拉希安和菲立欧平安逃脱,对雷吉克来说,手边的人质就产生了新的价值。虽然他不至于一口气杀光所有人,但却很有可能一个一个杀掉他们,作为引诱菲立欧等人的手段。 目前沦为雷吉克阶下囚的有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正妃玛莉贝儿、皇太子妃拉乌娜、皇太孙亚伯特,还有其他几位重要的贵族和官员,以及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人数相当地多。 此外,三王子布拉多也还在王宫里。虽然他应该没有被关进监牢,行动也未必会受到限制,但他生性本来就不怎么好动,虽然没被关进监牢,实际上也跟人质差不多。 要潜入监狱一次救出所有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想要救出所有人,势必需要拉希安征召的反雷吉克军队,但若能在那之前先救出达斯堤亚或威士托,情势应该对菲立欧这边比较有利。 达斯堤亚的存在与协商能力是一种政治上的力量,而威士托的存在与指挥能力则是一种军事上的力量。如果这两人与拉希安联手,对占据王宫的雷吉克就成了一大威胁。 如果可能,菲立欧也想救出正妃和皇太孙——但她们应该会被囚禁在戒备最森严的区域。而且要将上了年纪的正妃和年幼的孩童救出并逃离王宫也很困难,皇太孙亚伯特才两岁,要是他一哭,一切就完了。 菲立欧曾跟拉希安约好绝不逞强蛮干,虽然会遵守这个约定,但他还是真心想救出达斯堤亚和威士托。 过了一会儿,乌路可等人从连接厨房的走廊走向客厅。 她们分别端着装有茶壶、饼干和水果的盘子,一一放在桌子上。 艾娃司祭看到客厅里只剩下菲立欧,歪着头想了一下: “咦?那个金发的小伙子呢?” “莱纳斯迪有事出去了,傍晚前应该会回来。” 菲立欧边回答边看着艾娃司祭丰腴的脸庞。 司祭那笑咪咪的表情仿佛在说:藏匿菲立欧等人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 菲立欧心想: 问不问事情经过根本无关,这位司祭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收留我们了吧?因为提出请求的是乌路可这位“可以信赖”的人物。 乍看之下——姑且不论政治上的影响力,艾娃司祭甚至比佛尔南神殿的雷米吉乌斯司教等人更有胆识。 乌路可坐在菲立欧身边,黛梅尔则坐在他斜对面。 接着艾娃绕到菲立欧对面,将沉重的身躯缓缓安置在椅子上。 “那么,我们就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聊吧!” 艾娃司祭悠悠地开口,菲立欧则满怀敬意地对她行了一个礼。 * 这一天,王城笼罩在一种独特的紧张感之中。 二王子雷吉克突然宣布即位,并举行简略的加冕仪式——消息发布的同时,贵族之间更流传着带有不安要素的消息。 以达斯堤亚为首的皇太子派要人因“暗杀军务卿”的嫌疑遭到逮捕,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和四王子菲立欧等人逃亡—— 在尚未理解整件事的情况下,因为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而前来王都的贵族们,一早就聚集在王宫的一室。 人数高达数十位。 前一晚虽然也有贵族们的集会,但那时只有位居高位的贵族们参加,而现在到场的则不分地位高低,几乎所有来到王城的贵族都齐聚一堂。 然而这些贵族中没有人与达斯堤亚或正妃等特别亲近,因为那些人昨天已在雷吉克的指挥下被士兵们逮捕了。 在场的贵族有些隶属于被杀的军务卿——葛楚德的派阀,但他们也是一脸困惑。 雷吉克还没有出现。 贵族们一边等待着雷吉克的到来,一边偷偷地低声交谈: “暗杀军务卿的行动原来是正妃指使的吗……?” “我听说是这样。而且第二王妃也被杀害了,雷吉克大人想必非常愤怒——” “这种时候外务卿究竟在做什么?竟然突然跑回领地……有人谣传外务卿也涉嫌这次暗杀,但他应该不至于……” 贵族们的谈话很明显地充满困惑与不安。 “请大家安静。” 一位青年的声音在吵杂的大厅响起。 声音的主人是站在门旁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已故军务卿的长子。 席间的贵族们一起将视线转向他。 虽然克劳斯年纪尚轻,但他是桑克瑞得家新的当家,在场的有力贵族大多与葛楚德往来密切,也就是说,对今后的他们而言,克劳斯是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 才经过一夜,这位有着细长双眼的稳重青年,表情就大不相同。 原本笑眯眯的双眼露出肉食野兽般的光芒,身上明显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压倒了在场众人。 在场的贵族们不知所措地迎接这位气质大变的青年。 穿着军中高级武官制服的克劳斯静静地说道: “国王陛下到了。” 听到克劳斯的话,贵族们慌张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雷吉克——这位到昨天为止还是二王子的男人。 雷吉克一如往常地化了淡妆,表情却不再冷酷,反而显得格外稳重。过了一晚之后的克劳斯虽也大为不同,但雷吉克的变化更是敦贵族们惊讶。 这位化着淡妆的青年缓缓地正对众人走来,并用眼神示意大家一起坐下。 齐众一堂的贵族们,只能吃惊地听从他的指示。 ——加冕仪式时使用的王冠在雷吉克头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 “请众卿在此集合,其实也没有别的事……” 雷吉克环视在场的贵族朗声说道,仿佛非常努力忍住不突然笑场,才能维持正经的态度。 “我想亲自说明关于前几天所发生的事。相信此地短期内的政局变化,也让众卿陷入一片混乱吧?不过,只要各位听我的话,就算无法接受,也应该可以掌握实际情形。克劳斯——” 听到雷吉克呼唤,克劳斯·桑克瑞得立刻向前跨出一步。雷吉克指着他认真地继续说道: “容我先向大家介绍——前几天我已命令各位熟知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卿继承桑克瑞得家,并承接葛楚德的遗志就任军务卿。今后他将是我的左右手,辅佐我施政治国。” 在场众人虽略有骚动,但反应并不大。 关于克劳斯继承桑克瑞得家这件事,本就是理所当然。只是军务卿这职责对年轻的他来说太过沉重——大多数的贵族一定都这样认为。但对雷吉克来说,这是必然的人事安排。若想要结合以警戒之名出动的桑克瑞得家私兵与原本的王宫卫兵,并任意调度,那就非得让克劳斯出任军务卿不可。 “我想众卿一定感到疑惑,但克劳斯卿对我来说是可以信任的人。在前几天正妃等人主使的暗杀事件中,我失去了母亲、心腹和未婚妻,而克劳斯则失去了父亲与妹妹——” 听见雷吉克的话,贵族们又开始骚动。 虽然雷吉克说得煞有其事,但“正妃等人暗杀了军务卿”这件事,对在场的贵族们而言,一时之间还是难以相信。 雷吉克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若无其事地继续演戏,以解除他们的疑惑: “正如我刚才说的——前几天的暗杀事件,很有可能是正妃与达斯堤亚卿共谋犯下的。虽然目前还在调查——但那次暗杀很明显是针对我而来,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选择先逮捕他们。” 雷吉克叹息道: “……就算是自卫,但毕竟是在众卿不知情的情况下紧急进行,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也不否认手段有些粗暴。不过,如果我不趁昨天有所行动,曾计划暗杀我却失败的正妃等人,恐怕马上又会对我下手,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办法帮母亲和军务卿报仇了——虽然我也很犹豫,但正如众卿所知,昨天还是以那样的形式逮捕了嫌犯和危险分子……” 过了一会儿,雷吉克再次环视贵族们: “至于在场的诸位,我没有任何怀疑之意,相信各位今后也会宣誓效忠王室。若有任何意见,我也会洗耳恭听……有意见者请起立。” 雷吉克以平稳的声音如此宣告。 在大厅后方,一位贵族站了起来,是个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的青年—— 他是个有着修长身材的人,脸的一半有严重的烫伤伤痕,因此用眼罩遮住了一只眼睛。相较于周围的贵族,他引入注目的地方显得颇为奇特。 他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相当严肃,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雷吉克大人,关于拉希安卿和菲立欧大人的事,我有一些疑问——” 青年发出与外表不大相符的沉静声音说道,却没有称雷吉克为“陛下”。 他是在国家北侧拥有小块领地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跟桑克瑞得家有所关连,是军阀中的下级贵族。贝尔纳冯是个年轻的当家,其实也可以说是个贫穷的贵族。 面对这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威势十足的男人,雷吉克点点头说道: “看来我还是不得不说明这件事啊!话说回来——其实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困惑,我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想要向拉希安卿和菲立欧询问一些事罢了,因为他们跟我一样受到暗杀者狙击但侥幸得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对前去查问事情的卫兵们加以反抗,还擅自离开王城。我是不愿意猜想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独眼的下级贵族高傲地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就我所知,拉希安卿在阿尔谢夫是最值得信任的政治家,但他却不认同您是国王而出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贝尔纳冯卿!你这么说太失礼了!” 雷吉克身旁的克劳斯难得地怒吼出声,雷吉克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贝尔纳冯的眼神依旧坚定不栘,他的声音虽然沉静,但确实带着敌意。 雷吉克还是一脸镇定: “贝尔纳冯卿,我也很希望自己对拉希安卿的事有所误解,如果他肯把话说清楚,应该就能厘清误会。不过——接下来要开始审问达斯堤亚卿等人,难保不会供出拉希安卿的名字——” 雷吉克两手一摊,安抚骚动的众人: “我再重申一次,其实我真的不愿这么想,但拉希安卿等人的确在暗杀事件中逃过一劫,而且还躲避查问、逃离王城。又或者他们与正妃等人共谋,后来正妃等人怕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所以想杀人灭口……在目前这个阶段还无法推测,只能先进行调查。” “哦?” 贝尔纳冯眯起了眼。 “所以还没调查清楚,您就先逮捕达斯堤亚卿等人了是吗?” 听到他的疑问,雷吉克不禁暗暗“啧”了一声。 ——他原以为阿尔谢夫的贵族们都是没种的蠢蛋。 雷吉克很清楚政务卿、军务卿和外务卿这些人都相当难缠,但没想到下级贵族中,竟然也有像这样露骨地表现敌意的男人,老实说真是失策。只要权力分配大势底定,大多数的人应该都会向实际上有利的一方靠拢,而不会选择正义的一方;但这男人似乎并非如此。 雷吉克慎重地选择措词: “关于正妃与达斯堤亚卿涉嫌的部分早巳无庸置疑,还没结束调查的是拉希安卿和菲立欧,你别挑我的语病还这么激动。” “这样说来,您手上握有正妃及达斯堤亚卿涉嫌的证据啰?” 贝尔纳冯相当执着。 雷吉克点点头: “虽然没有绝对的证据,但已经听到几种证词了。到时候我也打算整理出所有供词,并告知众卿……” “那是在逮捕之后才提出的证词吧?所以很有可能是捏造的。我想请教雷吉克大人,您逮捕他们的根据是什么?” 雷吉克夸张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似乎根本不想相信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相信,但我正好偷听到正妃等人在谈关于暗杀的事。我也和克劳斯说过,当我听到那些话时,根本没想到他们是在商讨暗杀的计划——关于计划内容,预计会跟证言两相对照。结论也会向众卿发表,请梢安勿躁。” “原来如此——那么我很期待呢!” 贝尔纳冯丢下这句话便回到座位上。连旁人都看得出来,他相当不赞同雷吉克的说法。 他露骨的言行举止,引起在大厅的贵族们一阵不安。 等贝尔纳冯坐下后,一位年迈的贵族站起身来: “雷吉克大人,我实在无法相信达斯堤亚卿等人会涉嫌暗杀,还请您让我见他一面——” 他的口气相当有礼及慎重,但雷吉克却无法同意他所说的内容。 “真对不起,在调查结束以前,我不能让你见他,因为他可能企图湮灭证据。” 老臣面色凝重地提出恳求,他是属于达斯堤亚派系的中级贵族: “不,我并不要求让我们密谈,只是想听听达斯堤亚卿本人怎么说而已。” 雷吉克露出困惑的表情,在内心痛骂贝尔纳冯。他那无礼的举止话语,让在场的贵族们又找回了“思考能力”。 贵族们对眼前紧急的事态感到困惑,且陷入了严重的混乱状态。对于这样的对象,上位者只要稍微说之以理,应该就能轻松搞定了。就算对方无法认同,只要以身为王室正统的背景加以劝说,身为臣子的他们也不得不遵从。 然而贝尔纳冯对雷吉克所说的话表现出否定的态度,促使在场的贵族们也开始冷静地看待目前的事态。 ——难道我这次召集大家,反而造成反效果了吗—— 雷吉克虽然如此想,但表面上还是继续以诚挚的话语游说大家: “关于如何处置政务卿的问题,我会再重新检讨。不过,还要再过几天才能让各位见他。对我而言,也不想让政治中枢继续呈现空洞的状态——” 雷吉克说到此,将视线转向克劳斯。 克劳斯点点头,代替雷吉克说道: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尽速整顿政府的体制。我想各位也知道,在现在的状态下,指挥系统已经出现许多问题。雷吉克大人在先前皇太子过世时,就已经获得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即位的正统资格由雷吉克大人所拥有。在场应该没有人对雷吉克大人即位有异议吧——?” 克劳斯环顾大厅。 没有人当面提出反驳。目前除了雷吉克以外没有其他正统的人选,这也是事实。皇太孙已被雷吉克逮捕,而在场的贵族中位居高位者,原本就倾向支持被杀的军务卿与雷吉克的派系。 虽然在座也有与达斯堤亚和皇太子亲近的贵族,但位高权重者皆被捕,剩下的全是中下级的贵族,很少有人能与雷吉克相抗衡。 从继承权的观点来看,其他王子们的立场也很微妙。三王子布拉多不太可靠,四王子菲立欧又已逃出王城。 如今他们所能拥戴的国王人选,也只剩雷吉克了。 雷吉克原本预期大家都这么认为,根本没想到会有贝尔纳冯那种贵族存在。更何况贝尔纳冯原本是军务卿葛楚德的部下,从雷吉克的观点看来,简直就像是被自己人窝里反。 在雷吉克陷入思考时,站在一旁的克劳斯正循循善诱试图说服贵族们。 克劳斯巧妙的话语,立刻就化解了诸侯对雷吉克的不安及反抗心。虽然有贝尔纳冯这种意料之外的妨碍,但拜克劳斯所赐,在场总算渐渐有了共识。 雷吉克心想,先把他拉拢到自己身边果然是对的。克劳斯在创立桑克瑞得贸易的短短数年之间,就让它发展为规模庞大的公司,他的才能可说是远远超出雷吉克的期望。 这恐怕是因为他拥有“诚意”吧?虽然失去了父亲与妹妹的他性格有所改变,但那本质上带有的诚意,还是吸引了在场人们的信赖——这正是雷吉克所没有的天赋。 在克劳斯说话时,贝尔纳冯对雷吉克投以桀骛不驯的眼神。 雷吉克虽然注意到了,但也不去追究,一直对他视若无睹。 * 会议一结束,雷吉克把安抚诸侯的工作交给克劳斯,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踏进房间,他就大大地叹了口气。 他那面具般的正经表情瞬间消失于无形,换上的是嘴角牵动般的嗤笑。 虽然出现下级贵族贝尔纳冯这个程咬金,但诸侯问也慢慢承认雷吉克是国王了——他确实有这种感觉。不管怎么说,雷吉克是还活着的人之中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人。 国内可能会经历一、两年的纷乱,但是他有预感,三年后继续坐在王位上的也还会是自己,而且——那时这个国家的内部状况可能已经惨不忍睹。 “真是出色的演技啊!国王陛下。” 屋子里传来女子娇娆的声音,那是雷吉克早已听惯了的声音。 房间的窗边——有着猫脚般装饰桌脚的小桌上,坐着一个女人。那是个长发、身材纤细的女子。虽然她身着帮佣常穿的罩衫与裙装,但这身打扮似乎是她的刻意乔装。 她把桌子当成椅子坐在上面,双手把玩着一直放在那张桌上的音乐盒。 音乐盒久末上发条,已经很久没有响了,但作为一个装饰品,它还是个很美的盒子。它是塔多姆的地方特产,是很久以前有人送给雷吉克的。 “——是西兹亚吗?你今天有什么事?” 雷吉克敷衍地问道。这种情形从以前到现在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这个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有时是在妓院中陪雷吉克玩乐的女人,有时则是负责与塔多姆联络的间谍。 其实雷吉克也不清楚她的真面目,但从名字的发音听来,似乎是跟北方民族有渊源的女子。事实上,她能够驾乘只有北方民族能操纵的“玄鸟”,是个罕见的暗杀者。 西兹亚一边玩弄音乐盒,一边嘻嘻笑着。那是种妓女的笑,让雷吉克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身在卡佩拉的妓院。 “这里的警备实在太松散了,过惯和平日子的地方还真是可怕啊!” “是我故意要他们松懈的,要是让卫兵发现你们就麻烦了。” 雷吉克若无其事地说着,接着在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深深地陷进椅子里。 “你已经偷听到刚刚在大厅的对话了吗?” “嗯,你的演技真是不得了呢!不过——好像有奇怪的人纠缠不清呢!陛下?” “我也觉得很意外,这个国家竟然有那样的男人。” “说的也是。虽然不因和平而失去警戒心是很了不起……但这种人应该活不久吧?” 西兹亚对雷吉克投以询问的眼神。 雷吉克摇摇头: “不杀他也无所谓。要是我派暗杀者去杀他,岂不摆明了全都是我干的吗?说不定他正打算刺激我做出这种事。反正只不过是个下级贵族,不必理他。” 雷吉克虽然不清楚贝尔纳冯这个人的来历,但他刻意找碴却是不争的事实。在那种场合下,真的和他起争执就等于输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觉得贝尔纳冯碍事的只有雷吉克而已;派暗杀者去杀他反而太过露骨。从现在开始,雷吉克必须致力于搏取诸侯的信任才行。 雷吉克想到另一件事: “比起那种家伙——拉希安·罗姆才是更大的问题。” 外务卿应该已经逃回领地了——雷吉克不认为他会就此不动声色。他回到领地后,一定会开始寄发联络的书信给各地诸侯吧! “真对不起啊,我昨天失手了——” 西兹亚以不太像是有在反省的语气道着歉。雷吉克哼了一声: “真倒楣。我这边也被他逃掉了……虽然我知道他很机警,但没想到会这么难搞。” “你是说外务卿?还是在说你弟弟?” “两个人都是。” 雷吉克回应着,以冷冷的视线看着西兹亚: “来访者们的出现让我幸运地省下杀掉老哥的麻烦,但这幸运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啊——你可以确实杀掉那两个人吗?” “我的伙伴正在跟踪拉希安卿,一有机会就会袭击他。但我呢——还在寻找另一个人。” “什么?” 听到西兹亚的话,让雷吉克皱起眉头。 “你弟弟,就是那个叫做菲立欧的小子,他并没有跟外务卿在一起。到底是躲起来了呢?还是逃到其他地方去了呢——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先来王都找找看。他很可能假装逃走,又偷偷折回来了。这里还有人质在,说不定他想要救他们出去。” “——原来是这样啊!的确,那小子是不会这么简单就‘逃走’的。” 雷吉克吃吃笑着: “我想起来了,那小子从以前就倔强得很不寻常。就算我说了什么糟蹋他的话,他也会用反抗的眼神看着我……在威士托看上他、开始教他剑术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会第一个把我杀掉呢!要是他能跟懦弱的布拉多加起来平均一下,倒是刚刚好。” 笑了一会儿后,雷吉克凝视着西兹亚: “你觉得菲立欧会潜进城里来吗?那小子对城里的结构也很熟——西兹亚,你可以暂时躲在我房里吗?” “那真是不胜惶恐,我可以在此打扰陛下吗?” 西兹亚以不带感情的眼神报以微笑。 “没关系。卫兵里应该没有人打得过菲立欧吧!你刚好可以当我的护卫。可惜这里没有鸦片,很对不起。” 西兹亚嘻嘻笑了起来: “您这么相信我,可真是我的光荣。” “哎呀!我们利害一致嘛!” 雷吉克丢下这句话,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要是菲立欧真的来这里,我倒有个很有趣的计划……要是那小子逃走,让他活下去也无所谓——但要是他想跟我作对,我就先下手为强;毕竟他也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之一。” 西兹亚故意似的稍稍歪着头: “你说有趣的计划,是打算利用人质吗?要用谁?怎么做?” “这不是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到吗?接下来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雷吉克如此回答,就留下西兹亚,正要离开房间—— “等一下,陛下,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看到雷吉克回头,西兹亚嫣然一笑。 “这一带有奇怪的人在走动喔!他们不是塔多姆的间谍,也不是北方民族的间谍——很可能是威塔神殿手下的人,名叫‘无名氏’,他们跟你有关吗?”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些人。跟我无关,他们很有名吗?” 雷吉克停下了脚步。他这么说并不是刻意探口风,而是真的毫无头绪。 西兹亚眯起眼睛。 “也不能说‘有名’啦!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啊!这些人可是做得很彻底呢!不但没有正确的组织名称,连成员也没有固定的名字。每次执行任务时,高层会给他们任务用的暂时姓名,等到任务结束,就跟这些名字说拜拜了——所以才会通称他们为‘无名氏’。而且他们的作风相当低调,总是掩入耳目地潜伏在各地行动——就间谍的身份而言,说不定他们还‘更像间谍’呢!” 听到西兹亚的回答,雷吉克耸耸肩: “光听你这样说,就觉得他们是很难对付的家伙。威塔神殿用这些人来做什么?” 西兹亚眯起了眼: “威塔神殿的目标是很明显的,那些人也跟塔多姆一样,应该是想要这个国家的辉石吧?而且他们也都看北方民族不顺眼。因为他们的目的跟我们很接近,所以我才想问,你真的没有跟他们联手吗?” “我在威塔神殿没什么认识的人——喂!你不会以为我拿你们和威塔神殿的人做比较吧?” 雷吉克露出苦笑。虽然他并不奢求获得西兹亚等人的信赖,但是无缘无故被人怀疑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西兹亚慢慢地摇摇头: “放心吧!我还没有掌握到那样的动静。只不过——要是你有意与他们联手,我们就当中间的桥梁也无妨。” “无聊!这种话你去对塔多姆的高层说吧!我的目的只是——” 雷吉克突然安静下来,西兹亚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真蠢。我只是要让这个国家的王室灭亡,交给塔多姆就够了。至于威塔神殿要怎样都无所谓。” 雷吉克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 “——这样啊!那就好,啊!对了——” 西兹亚说着把手上的音乐盒转向雷吉克给他看: “陛下,这个可以送给我吗?这是塔多姆的工艺品对吧?我很喜欢呢!” “不行,给我放回去。” 雷吉克立刻回答。西兹亚歪着头: “感觉跟这里不搭嘛!竟然在这样的房间放着坏掉的音乐盒工艺品。” “不,我觉得很搭。‘坏掉’这件事,不是跟我很像吗?” 雷吉克说着转过身去。 西兹亚耸了耸肩,目送着他的背影,从怀里取出投掷用的小刀瞄准他: “该说是坏掉呢,还是马上会被弄坏呢……您的背后可是完全没有防备喔!陛下。” 口气带有玩笑意味,但是刀尖却对准了雷吉克的背。 雷吉克笑了: “要是被你刺杀也无所谓——我应该先这么说吗?所以不需要防备。要是你有意杀我,我再怎么小心也是没用的。” 雷吉克开玩笑似的应道,然后关上了门。 门随即发出一个声音—— 那是西兹亚半开玩笑地将小刀抛出,插在门上的声音。 第三卷 十.动乱的序曲 自阿尔谢夫建国以来即存在的贵族罗姆家,其领地与国王的直辖地相邻。 相较于国内其他领地,这片土地更为丰饶;虽然面积不大,但人民的生活却相当富足。 现在的当家拉希安·罗姆身兼外务卿要职,又是个“称职的”领主,因此深深受到领地居民们景仰。 在罗姆家领地里的一个小小村落,住着一位名叫安朱·薛帕德的猎人。 这个双亲亡故的少年只要在附近的森林里狩猎,就足以维持生计,所以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是很容易过日子的。从小到大的十五年间,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一步。 他今天把在森林里捕获的猎物送去认识的人那里,换了满满一篓的水果。他背上的大篓子里装着大量的各种水果。 归途上的负担虽然比平时沉重许多,但他的脚步却比平常还要快。 几天以前,安朱家里的伙食量突然增加。虽然在双亲过世后他一直独自生活,但几天前突然有五个怪人——外加一个圣灵冒昧地跑来,现在正悠闲地在他家白吃白喝。正因为这些人还在他家里,少年才急着赶回去。 虽然刚开始他也烦恼伙食费的着落,但到了夜晚,顶着南瓜头的男子会轻松地捕获一些野兽,增加他的收入。 今天他拿去交换水果的,也是南瓜头在夜里捕获的猎物。 平常他并不会换这么多容易腐坏的生鲜食品,但现在还要连食客的份一起算进去。特别是两个女孩很喜欢水果,所以他就多要了一点。 在安朱家白吃白住的这群人,对他来说是很奇特的存在。 他现在已经习惯他们的存在,也不觉得危险了。这几天安朱在秃头巨汉穆司卡的请托下,告诉他们种种关于这个世界的事。 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无知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虽然知道住在乡下的安朱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识,但穆司卡等人还是问个没完。 不——他们的问题与其说足“知识”,不如说是单纯的常识。 地理、历法、自然现象、动植物、社会情势—— 这些理所当然的常识,他们却是完全欠缺的。 安朱并不讨厌跟他们说话,刚开始虽然是被迫让他们留在家里的,但现在他已经不会觉得那么奇怪了。 秃头巨汉穆司卡被其他人称为教授,说起话来知性而温柔,跟他那肌肉发达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称,最常跟安朱讲话的也是他。 而戴着南瓜般头罩的邦布金,特征是讲话的口气非常戏剧化。刚开始安朱还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但那似乎是他的本性。有时邦布金会让人觉得危险,有时却意外地滑稽而搞笑,让人无法讨厌他。此外,他的狩猎技巧比安朱还要好。 而白皙贵公子凡尼斯,就让安朱有点头痛了。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穆司卡等人说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但在安朱眼里他只是个冷漠的青年。 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是一个名叫西亚的金发小孩,约五岁或六岁,脸蛋就像个娃娃一样可爱,总是畏畏缩缩地躲在某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生,她几乎不在安朱面前露面,大部分的时间都一个人待在里面的房间。 还有一个叫做卡多尔的圣灵,他的身躯是透明的,所以几乎完全看不见他。但他似乎并非不具实体,也会跟大家一起吃饭;由于吃下的食物并不会透过他的身体被看到,所以应该只是肌肤表面会配合周围产生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精致,平常看起来就像透明的一样。看着食物凭空消失在飘浮于半空中的嘴巴里,感觉其实相当诡异。而因为他始终不发一语,所以安朱也不太了解他的个性。 最后还有一位——似乎是负责统整这些人的,是一位名叫依莉丝的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跟安朱差不多,凡尼斯总是叫她“小姐”。在一行人之中,她的地位似乎最为崇高,自然也就成了领导众人的核心人物。 她那黑而短的秀发相当有光泽,眼神清亮,美得叫人不一见倾心也难。但她的表情总带着些许阴霾,看起来有点寂寞。虽然她有时也会露出苦笑或撒娇的表情,但感觉总像是演出来的,看在安朱眼中,总觉得有些无法释怀。安朱从来就没有看过她打从心底开心地笑过。 总之,这些人就是与众不同。 虽然他们自称是从天界下来的,安朱后来也相信了这种说法。不过,他们所谓的天界跟神殿的神官们所说之天界一定是不一样的。他们在某些方面虽不像人类,但在其他方面又很明显地是人类。 安朱对村子里的人们说,他们是已故母亲的朋友,目前正在旅行。依莉丝不慎扭伤了脚,因此暂时留在安朱家疗养——这当然只是编出来的理由。 在急着返家的安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 出声的是一名有着红褐色头发的青年,身穿神官的旅行装束,露出引入好感的笑容。他看起来像是个旅人,但这个小村落是很少出现外地人的。 安朱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青年轻轻地低下头: “我叫做里卡德,并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因为有事要找你家的客人,所以想前往拜访。” 声音听起来非常郑重。安朱吓了一跳,机警地盯着青年: “你说我家的客人——是指依莉丝他们吗?他们是你的朋友?” 青年摇摇头: “我不认识他们,我是来跟他们交涉的。在这之前,我也想先问你一些事。” 这位名叫里卡德的青年声音听起来相当稳重,但是安朱却不知为何深感不安。他从这青年身上感受到的,就像是邦布金第一次站在他身后时那种血腥的压迫感。 青年轻声说道: “你是怎么跟他们认识的呢?” 听到他的问话,安朱用对村民们同样的说法回答: “——他们是我死去母亲的老朋友,我也跟他们不熟,但是他们就突然出现了……” “那是不可能的。” 里卡德轻笑着说道: “你是受他们之托才说这种谎,所以一定知道他们的事吧?看来是被他们拉拢了——” 安朱吓了一跳: “我才……才没说谎。倒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里卡德不理会安朱的询问,迳自朝向他家走去。 “我是神殿的人。你放心,我没有恶意。你看,我身上不是没有佩剑吗?详细的情形就到他们面前再说吧!” 安朱追在快步定着的青年身后。 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青年呢?他不知道。他没有带类似武器的东西,而且是独自前来,看起来并不危险——但是否应该让他跟他们见面呢?他无法判断。 青年一边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受到他们的胁迫呢——但看起来并非如此。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什么样……就是普通人啊!” 安朱勉强撒着谎。青年淡淡地笑了: “普通吗——看起来语言是可以相通的,只要确认这件事就够了。” 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又像是暗自窃喜,有着微妙的意味。 安朱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他时,自己的家已经在眼前了。 在安朱小小的家门前,名叫西亚的小孩正在地面上写字,一看到回家的安朱和另外一个陌生人,她立刻逃跑般飞奔进家。 秃头巨汉穆司卡立刻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依莉丝和凡尼斯。 穆司卡快速地打量着青年的全身上下: “是客人啊?” 那是带有戒心的低沉声音,安朱还没有回应,里卡德就张开双手,堆起满脸笑容说: “哎呀!能见到你们真是我的光荣,各位来访者。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如何呢?一定有些不方便吧?少了在你们的世界应该有的各种物品——” “这个世界”——青年如此说的瞬间,穆司卡的表情为之一变: “……你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吗……?” “很可惜,我并不知道各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我很清楚各位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我们进屋子里谈吧?” 青年滔滔不绝地问道。 穆司卡看着安朱,安朱知道那是询问“他是谁?”的意思,却不知从何答起。 “……我刚刚才在外面遇到他,他的名字是——” “我叫里卡德·巴杰斯。我没有敌意,是专程来迎接各位的。” 青年刻意以有礼的口吻说道,接着鲁莽地闯进了房内。 安朱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关上房门。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制止这个青年了。青年看来比安朱更了解“这些人”的事,而安朱也对这内容很感兴趣。 为了安全起见,安朱跟在里卡德身后,并对穆司卡使了个眼色。 穆司卡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安朱的意思。 青年就这样成了安朱家的客人。 * “接下来——” 里卡德环顾着微暗的室内。 这个家看起来不怎么有钱,虽然整洁但十分老旧,除了桌椅外几乎没有像是家具的东西。 房间里有名叫安朱的猎人少年、肌肉发达的巨汉、白皙的俊美青年,还有一名似曾相识的黑发少女。 少年曾向村民们提到这些人的姓名,而里卡德是从间谍“无名氏”们的报告中得知的——巨汉叫穆司卡,俊美青年是凡尼斯,少女似乎叫做依莉丝;至于其他人的调查则还没有进展。刚才在门外的孩子大概是逃到后面去了,并不在里卡德所在的这个房间。 只身来访的里卡德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老旧的椅子上。 巨汉穆司卡就坐在他对面: “……你说你叫里卡德对吧?首先我想请问你一些事。” 穆斯卡的声音极为低沉,丝毫没有亲昵的感觉。里卡德露出诈欺时惯用的微笑,说道: “我是神殿的人,现在虽然隶属于佛尔南神殿,但本籍在威塔神殿。您知道神殿的事吗?” “知道,我是从这位少年身上学到的。” 穆司卡低沉的声音里,还有很深的警戒心。 “然后——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事?还有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些问题跟里卡德事先猜想的几乎完全一样。 里卡德高傲地点点头,在脸前竖起手指: “我们一件一件说吧!首先,我会知道这里,是拜各地神殿的人帮助所赐,连狗都派上了用场。接下来,我之所以知道各位的事——是因各位并非第一批来到这里的来访者。” 听到里卡德的话,穆司卡眯起了眼,他身边的少女依莉丝将身子探出桌面: “这是什么意思?” 在微暗的室内,里卡德凝视着她,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很简单啊!这位美丽的小姐。那根御柱——也就是在各位的世界里被称为‘魔术师之轴’的东西,常会出现像各位一样的来访者。只不过这件事是对世人保密的,我身后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才对,但我们神殿的高层是知道的。我们从以前就负责保护各位的伙伴,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跟我们共同生活。只不过——各位还来不及听我们说,就逃离神殿了……” “——是你们召唤我们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穆司卡压低了声音问道。里卡德摇摇头: “不,我们也不知道各位为什么会来到此。就算之前来的人——” “之前……” 里卡德想要继续说明,依莉丝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丽莎琳娜现在也由你们保护吗?” 听到少女的问话,里卡德不禁在心中鼓掌叫好。眼前的少女跟丽莎琳娜太过相像,他早就猜想她们有所关连,看来是猜对了。接下来只要继续引起他们的兴趣,就能拉拢他们成为伙伴了。 “丽莎琳娜……啊!就是那个跟你很像的少女吗?” 里卡德以装傻的口气回应道。依莉丝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 “她果然来了!她现在在那个神殿里吗……” 里卡德伸出双手制止她,想让她不要太过兴奋: “不要这么大声……你认识她吗?她现在正在逃亡,似乎是为了逃离你们吧……现在我们的伙伴正在寻找。原来如此——你们果然认识啊!” 依莉丝的脸上浮现残忍的微笑。嘴角虽然是微笑的形状,眼神却定住不动。里卡德不禁稍稍感到背脊发凉。 依莉丝直视着里卡德,像是要从他眼里探索心底的秘密一样。 “——对。她果然也到这里来了——那你想对我们做什么?该不会……只是要来告诉我们这件事吧?” 里卡德闭口不语,沉思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丽莎琳娜这个少女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从表情来看,应该不是同伴吧!不管是敌人还是同伴,似乎都可以用来当作和他们谈判的筹码。 里卡德发问道: “你们想找这位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吗?” “是的,我们打算如此。” “既然这样,你们应该跟我们合作。” 里卡德以笑脸来说服对方: “我们迟早会抓到她,到时可以通知你们——” “——西亚,出来一下。你醒着吧?” 依莉丝打断里卡德的话,对着门的另一边叫道。 站在墙边的青年凡尼斯猛然把震颤着的门打开,门后出现了一位金发的幼童,就是刚刚在家门前的那个小女孩,她似乎一直屏息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穆司卡走过去,两手放在她的腋下将她抱了起来,小女孩没有反抗。 “西亚,不好意思,帮我们一下。” 穆司卡似乎很抱歉地说道。 “……嗯……嗯……” 金发下的琥珀色双眸颤抖着,女孩发出微弱的声音,点了点头。 话被打断的里卡德,一边困惑不解,一边看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司卡抱着小女孩坐在他正对面。 这位叫做西亚的小女孩以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里卡德。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但那对眼眸却教人在意。仿佛会窥视到人的心底深处—— * ——讨厌的感觉,好像被人暗中窥视一样。 里卡德看到依莉丝在眼前笑着。她本来应该在穆司卡身边的,却在一瞬间来到他眼前,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看到她移动。 有某种——某种奇妙的感觉,充斥在里卡德的精神与肉体中。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在那一瞬间,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喉咙好干,轻轻地咳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奇怪的事。 本来应该站在墙边的俊美青年凡尼斯,不知何时坐到了椅子上。 回头一看,猎人少年安朱正一脸苍白地瞪着他。 而站在里卡德身边的依莉丝,正双手交叉地俯视坐着的他。 ——好奇怪。 在短短一瞬之间,屋子里却有这么大的变化。而自己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依莉丝嘻嘻笑着: “哦——原来如此。简单说,你们就是非常想要我们的‘战斗力’和‘知识’,对吧?” 听到这番话,里卡德不禁瞪大了眼。那是他从骑士团长贝里耶口里听到的“真心话”,但他可从来没在这里说出过半个字。 “依莉丝!不能信任这些人!” 背后的安朱喊道。 “神殿骑士团是恶名昭彰的犯罪集团!跟吉拉哈的神兵师团和枢机连队不同!你们要是跟这种家伙在一起,说不定会被——” 里卡德又吃了一惊,他根本没透漏过自己所属的真正单位。不过神殿骑士团的恶名昭彰,身为一分子的自己倒是知之甚详。 “为什么——” 穆司卡以冷静的眼神看着混乱不已的里卡德: “——真对不起啊!因为你看起来像在说谎,我们只好稍稍使用一下我们的力量。为了避免留下后遗症,我们只进行了一下就结束了,你可以不必担心。所以——依莉丝,安朱也提出了他的建议,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穆司卡如此询问黑发少女。里卡德依旧不明所以,虽然他试着要让混乱的思考沉淀下来,但却完全无法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访者们不理会里卡德,继续进行着对话: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嘛!为了找出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跟管理那个什么‘御柱’的人联手不是最快的吗?” “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吧——邦布金杀掉的‘那两个’竟然是这个国家的王族,只能说是太不幸了——现在我们如果要自保,的确只能依靠比王族地位更高的存在——” 穆司卡边叹息边点了点头。 里卡德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将该隐瞒的事和盘托出了。 其中应该有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事,还有接下来正要告诉他们的事……但他们到底掌握到什么地步,这很让他介意。照这个情况看来,今后的交涉可能会变得更困难。 “为什么——你们可以读我的心?” 听到里卡德这么问,依莉丝回以轻蔑的视线: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做了什么。就算对你说明,你也不会懂的。” 里卡德低声问道: “杀了王族和神官们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里卡德曾在报告中听说,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并不记得自己狂暴时的情况。他当时也亲眼看过她那不寻常的样子。 他还以为这些人也一样,不过——从刚才穆司卡的话听来,他们似乎还记得自己“狂暴”时所做的事。 依莉丝点点头: “那是当然的啊!虽然因为一些情况而无法发挥正确的判断力——但还是记得的,也还记得某人很难对付。” “听说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在某些状态下会失去记忆……” 里卡德这么一问,依莉丝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要拿我们跟那种初期的‘瑕疵品’相提并论!” 她冷冷地说完后凝视里卡德的双眼: “比起这件事,里卡德,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任务完成,恭喜你了。我们会乖乖地跟着你走的。” “依莉丝,不要!” 猎人少年高声叫道。 依莉丝只把脸转向他,以冷淡的口气说: “安朱,多谢你的照顾。不过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吧?这阵子麻烦你了,再见。” 依莉丝的口气非常干脆而斩钉截铁,反应冷淡得连一旁的里卡德都听呆了。 穆司卡以相当抱歉的语气对无言以对的少年说: “——真对不起啊!谢谢你教了我们这么多事,还收留我们。也很感激你提出的建议——但既然已经有人知道我们藏身于此,我们也就无法继续留下来了。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你不必为我们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有很多办法可以逃脱。” 穆司卡一边说着,一边向安朱伸出手。 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里卡德一时之问反而不知该放心还是该严加戒备。 “说服来访者、把他们带回来”这个任务,似乎已在毫无真实感的情况下完成了。然而他也有预感——把打算加以利用的人拉拢进来,说不定反被其利用。虽然他想向上面报告来访者可以读取人心的奇妙能力,但他也搞不懂其真相。 猎人少年默默地回握穆司卡的手。 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庞因不甘心——还有不安而扭曲着。 他似乎很清楚神殿骑士团的恶行恶状。虽然关于骑士团的谣言有许多人们加油添醋的成分,但他们确实绝非善良的组织。 虽然少年企图阻止——但来访者们似乎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家了。 “凡尼斯,去把邦布金他们叫起来。马车似乎已经在村外等着了,我们马上出发。” 依莉丝说着,自己也走向隔壁房间。穆司卡瞄了她一眼,小声地对少年说道: “——别在意依莉丝那种态度,她其实是很感谢你的……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穆司卡的话听在里卡德这个局外入耳里显得很虚伪,少年也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仿佛明白这话不过是穆司卡出于好意的表示。 “这小子爱上那女孩了啊?” 里卡德察觉到这一点,不禁在心中嘲笑少年。来访者少女的脸蛋确实很美,却不是在这种乡下打猎的少年可以匹配的对象。 “所以各位愿意与我同行了是吗?我去叫马车过来。” 里卡德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前。 穆司卡在他背后说道: “请你先答应一件事——不要伤害知道我们事情的这位少年。要是你不遵守约定,我们就拒绝帮忙,因为我们不想让他卷入其中。” 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带有真挚的意味。里卡德思索着该怎么办,因为上面并没有特别指示要怎么处理安朱。 这种人本来应该杀掉灭口的,不过要是惹恼来访者就糟了。就算以后再杀掉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的神通力洞悉真相。 里卡德看了看安朱,又看了看穆司卡。 “——我跟你们约定,只要这个少年什么都不说,我就不会对他下手。毕竟由我们保护各位这件事是机密。这样可以吧?” 就里卡德的立场面言,他打算适当地让步。穆司卡点点头,轻拍少年的肩膀: “——那就这样了。安朱,忘掉我们的事吧!” 少年依旧不发一语,也没有点头回应。里卡德瞥了瞥他那因无力改变事实而苦恼的脸,就走出了他家。 他快步走向带来的马车,脑海里思考今后的事—— 在护送来访者到卡西那多司教处这个任务结束后,他还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 在佛尔南神殿里帮助“北方民族”的危险分子——为了将他们斩草除根,神殿骑士团有必要在卡西那多司教的授意下层开行动。 另一方面,阿尔谢夫的国政也日益混乱,好像只要一个小环节失控,就会整个大乱。 里卡德察觉到这种预感,心里因这许久未有的感觉而蠢蠢欲动。 因为可以战斗而感到狂喜。凌辱弱者的优越感、挑战强者的兴奋、打败强者后的成就感——这全都是里卡德所喜爱的。他向女人搭讪时也会感受到优越感,但那跟战斗时产生的优越感是完全不同的。 里卡德的嘴角微微牵动。 团长贝里耶一定也会很高兴。 时代正在变动。运用自己的剑与头脑随心所欲地操控一切,正是打发无聊的最佳娱乐。 * 借住在艾娃司祭教会中一个房间里的乌路可,正眺望着窗外的夏日夕阳。 在她身边的沙发上,菲立欧睡得正熟。 昨晚他载着乌路可离开王都,之后又悄悄折回来,忙碌得完全没睡。现在顺利找到暂时的藏身之处,他似乎才稍稍放下心来。 乌路可刚刚才在隔壁的房间里醒来,心想菲立欧差不多也该醒了,便静悄悄地前来察看,不过菲立欧还睡得很熟—— 他的睡脸天真无邪,简直就像个小孩。 乌路可看着窗外,瞥了一眼菲立欧的睡脸后,又将视线转回天空。 如果一直盯着他看,胸口就会隐隐作痛。盯着人家的睡脸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她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又不经意地开始盯着他看。 在前几天的重逢之前,她对菲立欧的好感纯粹只是淡淡的回忆;想来见他,也是因为正好有认识的人要来佛尔南神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虽然多少有些小孩般的恶作剧心态,想突然来访、吓他一跳,但她原本打算见个面重温友谊后就直接回去的。 不过——事态却开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菲立欧的父亲、长兄皇太子身亡,国内的几位要人被杀——现在的阿尔谢夫高层正弥漫着危险的气氛。 在这种状况下,她想要成为支持菲立欧的力量,这种心意绝非虚假。可是,乌路可还在想一件事——跟这种非常时期无关且不谨慎的事,这连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久别重逢的菲立欧,变得比小时候更吸引乌路可。 就在前天,乌路可为了欺骗外务卿和政务卿,假装已经和菲立欧订下“婚约”。 政务卿达斯堤亚想为菲立欧介绍自己族内的未婚妻,把他拉拢到自己的派系——乌路可故意说谎,正是为了牵制达斯堤亚的行动。 当威士托“非常不好意思”地拜托她这件事时——乌路可的感受却不只是对说谎这件事的罪恶感。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开始想像“要是这是真的”这种不可能的事。 乌路可也觉得自己很傻——菲立欧对乌路可的感情应该只是深厚的“友情”,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但现在乌路可对菲立欧的感情却已超乎友情以上。对于怀抱这种感情的自己,乌路可也感到困惑。 乌路可叹息着。 她突然有点怨恨一脸安稳地熟睡中的菲立欧,她也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他,但这种事并不是光靠理智就能清楚划分的。 她扪心自问,自己是这么容易喜欢别人的女孩吗?她不觉得,至少她从来没有对菲立欧以外的人抱有这种感情。 她的叹息中夹带着微妙的热度。 在代替睡床的老旧沙发上,菲立欧微微挪动着身子。 “啊……是乌路可啊!你来叫我起床吗?莱纳斯迪回来了吗?” 菲立欧边打呵欠边问。 “回来了,好像正在楼下打盹呢!” 乌路可以沉静的声音回答道。 那声音给人温柔而质朴的印象,却未表现出乌路可的真正心意。 真正的自己竟然不顾这混乱危机迫在眉睫,还自我中心地怀有这种恋爱心情——这个事实让乌路可抱有罪恶感。对被培育成一个虔诚教徒的她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的感情,同时也是懦弱而丢脸的表现。这一点也让她对于菲立欧诚挚的友情感到抱歉。 菲立欧不了解乌路可的心事,带着舒畅的表情站起身来: “嗯!睡饱了!疲劳也都消除了。这样一来今晚就可以准备开始行动了!” “您还是要潜入城里吗?” 乌路可不安地问道。 菲立欧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我对王城里的情形很有把握,而且今晚只是先确认哪些人被囚禁在什么地方而已。当然,若有机会救出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卿,我也会行动,但我不会勉强的。” 我不会勉强——光是这句话就让乌路可无法相信。就算现在菲立欧是这么打算的,万一遇到突发状况,他会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王室的人竟然做这么危险的事,在一般世人心目中简直离谱到家;但从小就不被当作王室成员抚养长大的菲立欧显然没有这种自觉。乌路可虽然想要阻止他,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菲立欧的表情十分坚定。就算现在身处被人追捕的窘境,他也绝对不会服输。这不是坚强或懦弱的问题,反而让人觉得是某种达观的心态。 ——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处之泰然呢? ——乌路可觉得很不可思议。 该说是勇敢或者鲁莽吗?应该不仅于此…… 菲立欧的行动还基于一种更确切的——“某种东西”。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幼时的乌路可曾问过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将来想做什么呢?’ 菲立欧迟疑了一下才答道: ‘我还不知道。因为什么都还没决定——’ 他一定是从那时起——甚至在那之前,就一直探索着“自己可以做的事”。 菲立欧正为这次的混乱感到忧心。同时他似乎也有所觉悟:自己有责任平定这场动乱。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从那带着平静表情的侧脸,可以看出他已下定了危险的决心。 不祥的预感,让乌路可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 刚睡醒的菲立欧轻轻摇了摇头,走下了藏身之处的楼梯。 艾娃司祭的教会原本是由神官一家人居住、管理的房子,独居的她几乎用不到绝大多数的房间,所以有许多空房。 走在菲立欧身后的乌路可,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微笑。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面不改色,令人觉得她相当有胆识。 虽然她的个性从小就是如此,对人温柔和善,内心却相当坚强——久未谋面的她,现在更给人一种英勇的感觉。 “乌路可,你睡得好吗?” 他这么问道,一头水蓝色秀发的少女楚楚动人地点了点头: “嗯,我睡得很熟。” “那太好了,我们昨晚赶了那么远的路,你不习惯骑马,一定觉得很辛苦吧?” 乌路可摇摇头: “不,我也只是抓着菲立欧大人您而已——不过我好像应该学着自己骑马比较好吧?” “要是你有兴趣,我再找机会教你吧!但是你在威塔神殿也没有什么机会骑马吧?” “——不过我还是想学。” 乌路可喃喃自语的口气听起来不太像是在说场面话。 “这样啊?那等到政局稳定之后,我们再一起骑马吧!” 菲立欧以轻松的口气向她保证,就走下了楼梯。 紧跟在他身后的乌路可,突然一脸认真地站住说道: “……您可以跟我约定吗?” “什么约定?” 这句话里的深沉让菲立欧瞬间有点迷惑。乌路可站在上一级阶梯上,在很近的距离中直视着菲立欧: “等到这些事情都结束后,如果有时间——请教我马术。” “……乌路可?” “除了菲立欧大人以外——我……我不打算向其他人学习马术。所以——请您务必——” 乌路可的声音沙哑,表情微微透露出无法隐藏的不安。 菲立欧这才明白乌路可到底想说什么。他今晚要潜入王城——乌路可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不安。 这样的行动确实很莽撞。如果是去陌生的地方也许很危险,但王城对菲立欧面言可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而且,今晚只是为了想办法救出人质而先去探路而已。 菲立欧点点头,直视着乌路可的双眸说: “……我知道了,我跟你约定,一定会平安回来。你等我,不必担心。” “——好的。” 乌路可的眼神里仍带着担忧,但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其实她真的很想阻止他,但菲立欧就算被阻止,也无意放弃。这点乌路可也很清楚,所以才没有说出制止的话。 让乌路可替自己担心,菲立欧也觉得很抱歉。但是就算多少有点冒险,他也想要救出政务卿达斯堤亚和威士托。 两人穿过短短的走廊,进入大厅。 艾娃司祭和女骑士黛梅尔并肩坐在大厅里,似乎正在讨论城里的状况;一注意到菲立欧等人到来,就停止了对话。 “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大人,你们睡得好吗?” 艾娃司祭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是的,托您的福,疲劳也完全消除了。” 菲立欧以社交式的微笑回应道,身边的乌路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让艾娃司祭操心,也微笑着点点头。 菲立欧和乌路可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 在女骑士黛梅尔面前有张展开的手绘简略地图。 菲立欧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张王城领土的地图。线条和建筑物的略图等意外地相当仔细,看得出没有一定的技术是画不出来的。 黛梅尔面对地图,静静地开了口: “这是莱纳斯迪刚才画的。” “哇!”乌路可瞪大眼睛: “这地图画得真棒——他真的很有绘画天份呢!” 黛梅尔轻轻地耸耸肩: “那小子是有几项奇怪的专长——而且会专注在一些奇妙的事情上。不过,他一被夸奖就会得意忘形,所以请您什么都不要说。” 听到黛梅尔冷淡的话,菲立欧不禁笑了: “不过,这确实画得很好,而且——” 菲立欧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指着标有记号的一点。那是城外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 “这里就是黛梅尔的待命地点吧?” “是的,我会在这里准备马等你们。其实我也很想跟你们一起去的——” 黛梅尔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曾为了该由谁跟随菲立欧而略起争执。但因为要打扮成卫兵潜入王城,结果还是决定由比黛梅尔不起眼的莱纳斯迪同行,而黛梅尔则负责接应和准备脱逃的工作。 黛梅尔还是一脸不大满意的表情,指着地图上的一点: “若是威士托大人被囚禁起来,可能会是在这一带的空房——或者待遇差一点,就是这边的牢房——不知道是哪一边呢?” 听到黛梅尔指出这一点,菲立欧点点头。 囚禁罪人的监牢也有所谓的“惯例”。 若是贵族犯罪,在罪行确认之前,有时是被监禁在房里而非牢房;就算进了牢房,也会依其家世或犯行而被关入不同的场所。 菲立欧今晚打算到几个可能的地方看看。 虽然不一定能顺利见到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但就算扑了个空,也可藉此筛选出其他可能的地点,比较容易拟定日后的救人计划。 黛梅尔将视线从地图移开,指着窗外说: “已故的军务卿从领地带来的兵力只有少数留在王宫内,其他大多数都在王都周围扎营。他们似乎已开始制作阻挡马匹用的防护栅栏等等,这应该是针对王宫骑士团所做的准备吧!雷吉克大人现在应该正在担心拉希安卿可能率兵攻回王城。” 菲立欧点点头,王宫骑士团的大多数人与外务卿拉希安现已暂时撤退到罗姆家的领地,雷吉克应该是因其动向而加强警备。 “没错。雷吉克皇兄应该认为我们也跟外务卿一起离开王都了。若是他加派兵力防守王都外围,那城里的警戒可能就不会那么森严了。”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卫兵人数绝对不算少,但城里的戒备应该还是有很多漏洞。” 黛梅尔把视线转向放在房间角落的布袋,同时说道: “莱纳斯迪也成功弄来很多卫兵的装备。幸好城里多少混有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就算出现几张没看过的脸孔,应该也可以骗过卫兵们的眼睛。你们可别忘了佩戴服丧的黑纱。” “嗯,等天黑就行动吧!” 当初的计划几乎没有变更。 在未来的几天中先救出威士托与达斯堤亚卿,再与拉希安卿会合,然后形成对雷吉克的包围网——如果这计划能成形,目前举棋不定的诸侯应该也会加入这边吧! 对阿尔谢夫的诸侯来说,乘乱掌握王权的雷吉克并非绝对而不可撼动的。 拉希安卿现在应该已经回到领地,正在联络被当作人质的高阶贵族们之领地。若他们要救出因不白之冤被囚禁的主人,就只有对抗雷吉克了。雷吉克现在应该也在寻思如何在联盟成形之前攻击拉希安吧! 目前的情况有如和时间赛跑。在大势底定之前,就算不按牌理出牌,也要让已方居于优势。因此先侵入城里救出人质,是相当重要的。 然而就连谁被囚禁在哪里,现在都还没有确定。虽然监禁要人的场所有一些限制条件,但还是有好几个可能的地点。 菲立欧依旧无法挥去心头隐约的不安,只能静待天色变暗。 * 正对王都大道的精华地段上,有座让人一眼就看到的古老石砌宅邸。 这座建于广大土地上的宅邸,曾经是某贸易公司的总公司,在经过合并后,如今门前高挂着“桑克瑞得贸易”的招牌,不分日夜都有商场要人进进出出。 这一天的傍晚,年轻的桑克瑞得贸易最高负责人坐着马车来到总公司。 公司旗下的商人洛西迪碰巧站在玄关,他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位青年就是大家熟知的社长。 今年四十岁的洛西迪视力还很好,头脑跟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因常和客人打交道而练就柔软的身段,然而一旦发生了什么状况,即使面对蛮横不讲理的人,他也能发挥绝不退让的超强韧性。 而令这样的洛西迪感到困惑的是,年轻社长——克劳斯·桑克瑞得那怪异的模样。 “克劳斯大人……?” 看见自宽广大门信步走进来的主人,洛西迪不禁喊出声来,想确定是否就是他本人。 自从克劳斯刚开始在自家领地做生意,洛西迪就一直在他的身旁辅佐他。不但在台面上台面下都支持他,更一起与成千上万的商人们交手。说得夸张一点,两人的关系就像是战友一样。 连这样的他竟都在一瞬间看错克劳斯,这还是第一次。 在近处负责接待的女孩看到克劳斯凄惨的样子,也呆住了。 此时克劳斯·桑克瑞得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故事里跑出来的幽魂。 并不是面容憔悴或是脚步沉重的问题,只是——向来笑容满面、平易近人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身的沉重阴霾。 看到他细长眼睛里发出黑暗的光芒,以及勉强走路的姿态,连身经百战的商人洛西迪都感到战栗不已。 克劳斯的视线与洛西迪交会,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洛西迪快步地走到他身边说道: “……克劳斯大人,你没事真是太——” 洛西迪因困惑而沙哑的声音只说了这些。 克劳斯昨天差点被暗杀的事,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官方同时也发布了雷吉克之母——也就是第二王妃,以及克劳斯之父——军务卿葛楚德死亡的消息。 国王和皇太子亡故后不久就发生这种怪事,固然引起各方人士的不安——但对桑克瑞得贸易来说,社长克劳斯平安无事,可算是下幸中的大幸。 但是克劳斯给人的感觉却跟以前截然不同,这足以让洛西迪等人放下的心再次冻结。 克劳斯低声说道: “……啊,洛西迪——好久不见了。” 他那即使对部下也相当客气的措词方式,跟以前一模一样。不过,其音质一却完全不同。 洛西迪对主人的剧烈变化感到困惑,还是继续说着哀悼的话: “我已经听说昨天的事了,关于军务卿阁下和令妹妮娜小姐——该怎么说才好……” “不用费心了。死者是不会回来的。” 那是有如死人般的冷漠语气。 洛西迪的背脊感到一阵凉意,同时也确实地感到焦躁不安。 克劳斯很明显地不对劲,洛西迪只能想成是他精神上出了问题。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洛西迪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自己现在不管说什么,主人也都听不进去。 洛西迪身边负责接待的女孩胆怯地说道: “克劳斯大人,刚刚贝尔纳冯大人已经在楼上——” “我知道。是他找我来的——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克劳斯只说了这句话,就穿过玄关,走上了正面的大楼梯。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更增添了死人般的印象。 目送其背影的洛西迪,肩膀颤抖了一下——他一边注意不让克劳斯发现,一边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身后。 *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是隶属于军阀的下级贵族。 在阿尔谢夫,隶属于军阀就意味着属于桑克瑞得家门下,或是这个家族的追随者。 贝尔纳冯应该算是前者。李斯特霍克家原本与桑克瑞得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好几代以前,曾有机会娶到跟桑克瑞得家血缘相近的千金,因此两家就成了远房亲戚。 话虽如此,但这种关系却并未让李斯特霍克家走上通往权力核心的康庄大道,只是在桑克瑞得家的庇护下守着狭小的领地勉强糊口——在旁人的眼里,李斯特霍克家就是这样的贵族。 身为现任当家的贝尔纳冯未婚,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对象。 他的半边脸有着严重的灼伤疤痕,这张变成红色、溃烂到无法恢复原本面目的脸,让人看过一眼就不可能忘记。 这伤痕总是让初次见到的人瞪大了眼,忍不住转移视线;但贝尔纳冯却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这张脸。 受到灼伤时,他同时也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在那之后,他就戴上眼罩遮住受伤的那一只眼,这样至少不会吓到别人。 仅剩的一只健康眼睛,现在正眺望着窗外遥远的王城。 傍晚的天空渐渐被夕阳染红。 在王城的剪影中,最高耸而突出的是几座钟楼。那钟过去好像是报时用的,但现在愈来愈老旧,不知从何时起已变成了单纯的装饰品。 贝尔纳冯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王城和领地,不曾栘开片刻。 在贵族们中,担任政务卿或军务卿之类特殊官职的人,一年几乎都在王城领地内的自宅中度过,很少回到自己的领地。但是像贝尔纳冯这类没有什么特殊官职的贫穷贵族,在王城中并没有宅邸。像他这样的贵族留在王都时,只能自行在街上建构家宅,或是借住在认识的贵族家中。 贝尔纳冯属于后者,而他最常住的就是这里——桑克瑞得贸易总公司的一隅。因为社长克劳斯·桑克瑞得正是他的多年老友。 贝尔纳冯上次留宿在王都的此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街道的样子跟他之前来时几乎没有差别,达宫贵人们的死虽让人们笼罩在不安的阴影下,但却没有发生足以称为混乱的事态。 只是,政局跟街上的情况恰好相反,现在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军务卿暗杀事件发生后才经过一晚,雷吉克就突然表明即位,并逮捕政务卿达斯堤亚和正妃玛莉贝儿等人,加上外务卿拉希安出走——有如观赏一出低俗肥皂剧的不舒服感觉,充斥在贝尔纳冯的胸口。而完全无法了解事情背后的真相,更加深了他的焦虑。 更重要的是——好友克劳斯·桑克瑞得态度丕变的模样,也让贝尔纳冯极为光火。 失去父亲与妹妹,这是值得同情的,身为克劳斯的朋友,他也觉得很遗憾。 不过,这跟政局的演变是两码子事。现在的克劳斯受到至亲死亡的冲击,正渐渐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正当贝尔纳冯怀着痛苦的心情眺望着落日余晖下的王城,背后的门打开了。 走进房里的正是克劳斯·桑克瑞得。 “克劳斯,我等你好久了。” 贝尔纳冯以粗鲁的声音说道。 克劳斯脸上连微笑也没有地说: “贝尔,你把我叫来这里,有什么贵事吗?” 即使面对贫穷贵族贝尔纳冯,克劳斯的措词还是那么客气。 贝尔纳冯对这位相交已久的老朋友投以冷淡的视线: “还问有什么事,你这不是装傻吗?你大概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克劳斯回以锐利的视线。 “——你这么说,是想为刚刚对雷吉克大人的无礼道歉吗?” “别开玩笑了!” 贝尔纳冯只回了这句话。然后正视着克劳斯的眼睛,像是斥责他般粗声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是很讨厌那个混帐王子的啊!那为什么刚才……逮捕达斯堤亚卿和正妃,这可不是件小事……连高宫们也感到困惑。如果这只是雷吉克一个人的脱轨行为,还可以想成是他脑袋坏掉了,但为什么连你也帮他?就是因为有你在,这下可让雷吉克的脱轨行为变得很有说服力了!” “——你没有称他为陛下,让人难以苟同。” 克劳斯面无表情地责备道。 贝尔纳冯露骨地啐了一口: “你想蒙混过去吗?给我说清楚,你跟雷吉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然而然地提高了音量。 贝尔纳冯对雷吉克的暴行相当愤慨。姑且不论似乎相当喜欢策划阴谋的小妃,政务卿达斯堤亚是不可能容许暗杀这种事的。军务卿和政务卿虽然是政敌,但却相当认同彼此的实力。 贝尔纳冯再次问道: “克劳斯,雷吉克到底对你灌了什么迷汤?” 克劳斯还是一脸冻结般不为所动的表情。 “他没对我说什么。身为臣子,我只不过是尽应尽的责任义务而已。” 这装傻般的回答更激怒了贝尔纳冯,他逼近克劳斯,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逼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达斯堤亚卿被捕、拉希安卿与四王子逃亡——虽然我不认为雷吉克就是暗杀的主谋,但达斯堤亚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而且连‘那位’拉希安卿都出走、逃离雷吉克、怎么想都另有隐情——” “正妃跟暗杀有关,这样的想法十分合理。” 克劳斯打断贝尔纳冯的话说道,贝尔纳冯皱起眉头: “也可能是塔多姆或其他国家设下的陷阱吧?证据还不够充分,怎么能下定论呢?万一正妃是无辜的——” “那是不可能的。” 克劳斯立刻堂堂地回答。 你有证据吗?贝尔纳冯正想如此质问,但是在看到克劳斯眼中散发出的危险光芒之后,不禁闭上了嘴。 克劳斯以比平常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些人不可能是无辜的,贝尔!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策划暗杀的另有其人,但也不能免除那些人的‘罪’。” 克劳斯的话让贝尔纳冯感到相当意外。不等他催促,克劳斯又继续说道: “你仔细想想事情的发生经过,在拉巴斯丹王和维恩皇太子亡故时,拥有下任国王继承权的是谁?是二王子雷吉克大人。然而正妃和达斯堤亚卿明知道这件事,还是希望由皇太孙亚伯特大人即位,这就是无视于拉巴斯丹王所决定的继承顺位.如果他们谨守臣子的本分,不让其他国家有可乘之机,一开始就拥戴雷吉克大人,也就不会发生这起暗杀悲剧了——不是吗?” 贝尔纳冯无言以对。克劳斯却愈说愈气: “就算正妃等人不是暗杀的主谋,但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让国政陷入混乱,光凭这点就是死罪一条了,这样你还要说他们是‘无辜’的吗?” 克劳斯的眼神是认真的——贝尔纳冯感到战栗的同时,才终于发现克劳斯的怒火来自何方。 “——要是正妃等人不反对雷吉克即位,妮娜也就不必死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贝尔纳冯故意以挑衅的口气说道。 他很清楚,克劳斯相当溺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妮娜·桑克瑞得。克劳斯之所以在一天之内就有这么巨大的转变,很明显是因为她的死亡。 克劳斯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我没这么说。的确,要是正妃等人承认雷吉克大人是国王,妮娜就不必死了。可是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先不谈这个,就因为他们无视于先王所决定的继位顺序,阿尔谢夫的国政才会陷入混乱,这是不争的事实,一定要他们负起责任来。当然,如果他们跟暗杀有关,那罪就更重了。” 贝尔纳冯严肃地瞪着以冷淡的口气如此说的青年: “……克劳斯……就算你把罪名硬加在政务卿等人身上,妮娜也不会高兴的喔!” 贝尔纳冯脱口而出,他也知道这是老掉牙的劝说台词,想当然尔,克劳斯一点也不为所动。 “正如我刚才所说,逮捕政务卿等人和妮那的死是两回事,我不想夹杂个人感情将其混为一谈。而且,她已经死了,死者是不会感到高兴跟哀伤的——‘死者’是……” 克劳斯那低沉的声音,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克劳斯的话确实有道理。政务卿和正妃等人想要颠覆原本的王位继承顺序,这是不平的事实。在国王死后做出这种事,很明显地逾越了臣子的本分。 但是—— 即使如此,贝尔纳冯还是无法接受克劳斯所说的话。 克劳斯以前应该也是不希望由雷吉克即位为王的。 雷吉克并不具备当国王的资质——贝尔纳冯是如此判断的。 其实他并没有比直觉更具体的根据,勉强说起来,他觉得雷吉克的眼睛——其中藏着危险的阴影,仿佛会将国家带往不幸一途。 同时这也是克劳斯自己曾说过的感想。 而如今克劳斯却转而袒护雷吉克的行为。 贝尔纳冯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我不能接受你的作法。逮捕政务卿这件事可是大错特错啊!就连威士托卿和其他贵族们恐怕也都是无辜的。明知如此还是故意以扰乱国政、或是‘因为他们是绊脚石’的理由加以逮捕,那根本是恶棍才干的事,不是我或你该做的。” 贝尔纳冯忿忿地吐出这些话之后,瞪着克劳斯。 克劳斯以死人般的双眼回看着贝尔纳冯: “贝尔,不管你赞不赞成——我都会继续辅佐雷吉克大人。我爷爷、死去的父亲都决定桑克瑞得家族要支持雷吉克大人,我也会继承其志。由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确实有很多问题,但补足其不足的部分、将雷吉克大人培育成优秀的国王,正是我们作为臣子的义务——在领地疗养的爷爷也是这么说的。”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坚持。 “既然父亲已故,能继承其遗志的就只有我了。而雷吉克大人也需要我的力量……” 克劳斯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像个公务员般制式地回答。 贝尔纳冯决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以忠心闻名的拉希安外务卿、四王子菲立欧大人以及王宫骑士团都逃出王城了,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对于这个问题,克劳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或是对于暗杀事件问心有愧——只要抓到他们,或是对正妃等人的调查有所进展,应该就会知道的……” 这回答早在贝尔纳冯的预料之中,然而,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料落空。 “……我知道了,算了。” 贝尔纳冯转身背对克劳斯,然后把他丢在房里,没有任何道别就独自离开了房问。 克劳斯并没有试图叫住他。 他似乎也已察觉到,就在刚才,两人已走上分岔的两条路。 贝尔纳冯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正要离开宅邸时—— “贝尔纳冯大人!请留步!” 这似曾听闻的男子声音,让独眼贵族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那是克劳斯手下的一名商人——正值壮年,个头很小,眼神精悍,是个意外地有存在感的男子。 给人商人般精打细算印象的男子名叫洛西迪,和贝尔纳冯碰过几次面。 “是洛西迪啊!很抱歉,事出突然,请容我变更之前预定的计划。我有点事,短期内不会回到这里了。” 贝尔纳冯简单地如此说道,洛西迪一瞬间有点迷惑,但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您说有事是指?”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一提。” 贝尔纳冯加快脚步想要走出大门。 洛西迪一下子绕到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您要离开王都吗?” “我不是说不打算回答了吗?” 贝尔纳冯冷冷地回应。若是一般人可能会当场无言以对,但洛西迪发挥商人特有的死缠烂打精神继续说道: “那么请让我送您到目的地吧!” “不需要,我有自己的马。” 贝尔纳冯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洛西迪却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无礼的举动虽然让贝尔纳冯皱起了眉头——但他看见了商人眼底闪烁的光芒,也就没有开口斥责了。 洛西迪低声说道: “别这么说,请务必让我送您一程。另外——我也有事非请教‘拉希安大人’不可,所以虽然失礼,还请贝尔纳冯大人代我转达……” 贝尔纳冯紧盯着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以严肃的声音问道。 自己接下来要去见“拉希安·罗姆”这件事,他连克劳斯都没说。 洛西迪没有理由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是贝尔纳冯刚才跟克劳斯谈过后才决定的。 拉希安·罗姆没有作出任何公开声明,就突然地逃离了土都。 他一定知道贝尔纳冯和其他贵族们所不知道的“某事”——贝尔纳冯确信如此。 拉希安掌握了外交方面的实权,可以在与各国折冲时发挥长才。他在谋略方面的敏锐度以及面临危机时的判断力,跟一向过惯安逸生活的其他贵族们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贝尔纳冯心想,只要见到他,至少能更了解事态真相。 商人洛西迪认真地抬头看着贝尔纳冯。 这位较年长的中年男子虽然相当老谋深算,却是个诚实的人。要是他不诚实,也不会受到克劳斯的重用了。 “不好意思,我只是推测,以贝尔纳冯大人您的个性看来——在这种状况下,不见上拉希安卿一面应该是不会放弃的。” 洛西迪深深地低下头。贝尔纳冯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偷听了我跟克劳斯的对话吗?” 他那可怕的独眼一瞪,洛西迪立刻露出一副装傻的样子摇了摇头: “请不要说这种不中听的话。我只是守在克劳斯大人身边警戒,碰巧听到了而已。总之,在这种情势下……” 洛西迪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认真。 贝尔纳冯听到这刻意编造的藉口,轻轻笑了出来: “啊……是这样啊!原来担心那位少爷的不只是我啊……那好,你跟我来吧!不过换个立场来说,你搞不好会被克劳斯当作叛徒喔?” 贝尔纳冯说道。这可不是威胁,洛西迪立刻点点头: “没关系。只要能找回我以前所跟随的那位克劳斯大人——老实说,‘现在这样的’克劳斯大人,我也看不下去了。外务卿恐怕是发现了这次的骚动内情,才会出走的吧!只要我们能知道真相,说不定就可以用来说服克劳斯大人了。” 洛西迪的这番话正说到了贝尔纳冯的心坎里: “……好,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那就顺便帮我做件事吧!在出发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是。只要我做得到,请尽管说——” 洛西迪在听到他的请求前便慨然允诺。贝尔纳冯淡淡地笑了。 既然他说要帮忙,让贝尔纳冯有了某种想法—— “那就拜托你了。请你将在王都的近百名商队警备佣兵悄悄地集合到这里来,名目就照旧用‘商队警戒’吧!” 洛西迪一脸讶异: “虽然我是办得到——但贝尔纳冯大人,这是为了——?” 贝尔纳冯在商人耳边说道: “要加入‘反叛军’却不带一兵一卒,岂不是太难看?这是要由我亲自指挥的兵力。” “反……” 洛西迪不禁哑口无言。 贝尔纳冯的嘴边浮现笑意。 “洛西迪,快下决心吧!既然拉希安卿已经随着菲立欧大人出走,你也应该要有相对的觉悟才行。现在达斯堤亚卿被捕,卡洛司家领地的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其中也许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我不认为事情会就此落幕。而且,要是雷吉克等人获胜……恐怕克劳斯会一直这样下去喔!” 听到贝尔纳冯这么一说,洛西迪吞了口口水,似乎现在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是他回绝这项要求,就成了绊脚石。 贝尔纳冯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会如何决断。 商人的脸色从苍白转为红润——眼里有着强烈而坚定的光芒。 稍微踌躇了一会儿,洛西迪依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第三卷 十一.王城之夜、微笑的女子 王城内的一隅,伫立着三名年轻卫兵。 三人都是一身轻装,身穿胸甲、配戴室内用的短枪,似乎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站在那里却无所事事的样子,隐约透露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气氛。 离三个人换班还有一段时间。城内的夜间守卫以前是可以玩扑克脾打发无聊的闲职,但这几天则情况为之丕变。就在一个星期前,国王和皇太子不幸身亡,然后昨天军务卿、第二王妃等数位要人又刚遭到狙击身亡…… 警备时的气氛必然会变得很紧张——但是,和平国家培育出的卫兵们,也有很多人不习惯这种紧张感而感到困惑,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很明显的,伫立在这儿的三名年轻卫兵也是这种人。 “……你们听过那个谣言吗?”三个人中最年轻、还像个少年似的卫兵小声地说道。 另外两个人虽一瞬间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但其中一个人则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啊,你说的是拉希安卿叛乱的谣言吧?” 这番话让另一人皱起眉头来: “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内乱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听到前辈卫兵的话,年轻卫兵回以不安的眼神: “可是,听说王宫骑士团也跟着外务卿走了……他们应该是想要把威士托卿救出来吧?因为那怎么看都是背黑锅呀!威士托卿会牵涉到暗杀,这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所以我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啦!威士托卿迟早会被释放出来的。这样一来,王宫骑士团应该也会回来,而拉希安卿……应该也会在这时……” 回答的卫兵声音里听起来也并不确定,他自己也觉得回答起来有点痛苦。 听着两人对话的另一个卫兵,结结巴巴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只是说要询问他们一些事,他们就逃出王都回到领地——这真的是出于误解吗?如果没有相当的觉悟,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拉希安卿真的跟暗杀有关吗?就算无关,一定也有什么我们想像不到的内情……” “比如说是什么样的事?” “简单说,雷吉克大人为了排挤外务卿,计划以暗杀事件为藉口,设下圈套,而外务卿察觉到此,才暂时逃亡……” “喂喂!那个好色放荡的王子,会这么有智慧吗?” “笨蛋!你太大声啦!” 被同僚责骂的卫兵也发现到自己侮辱到了“国王”,慌忙闭上了嘴。雷吉克已经不是那个在皇太子身影背后的放荡王子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加冕,但他本人已经表明了即位的意思,实际上也渐渐掌握了政府的实权。听谣传说,周围的近臣似乎已经称他为“陛下”了。 出声责备的卫兵边说边叹息道: “……政权交替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是不知道前一任陛下交接时是什么情况——但是,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就这样追随他好吗?我实在……不知道。” “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士兵啊!这种事就让上面的人去想,我们只要听令行事就行啦!” “嗯,说是这么说啦……” 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叹了口气,会话便到此中断。 不过是一介小小士兵,在此说三道四也无济于事。高层的事情,下级的士兵是不会知道的。 经过一阵子的沉默,最初开口的年轻卫兵又吞吞吐吐地说: “……那时我就在现场哟——” “现场?” “就是拉希安卿跟王宫骑士团一起穿越城门时——我正好在门口负责警戒……” 年轻卫兵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皱起眉头: “在逃出的队伍中,有个跟我弟弟同年纪的小孩——我后来才听说,那好像就是四王子菲立欧大人。他很少在公开仪式上出现,所以我没见过他——那么小的孩子竞如此拚命地挥舞着剑……什么都不知情的我真的很迷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阻止他——身为一个卫兵,这样不知所措是不行的,可是我就是——” 这番话说得模糊不清,另外两个卫兵也各自保持沉默。 “……我就是……嗯……心里觉得怪怪的啊……” 年轻卫兵以细微的声音说道,而另外两个人都无法回答。 到了深更,蓝色月亮高升至中天。 一阵冷风吹起,这风对夏天来说显得相当怪异。 沉默不语的卫兵们,听到了某种声音随风传来。 那是什么人从某个稍高处飞落到石板地面上的脚步声——那声音相当细微,如果他们正在交谈,是不会注意到的,但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却分外响亮。 三个卫兵吓了一跳,下一瞬间,同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卫兵们面面相觑,接着手持短枪、大步踏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 夜晚的城里—— 潜入城里的菲立欧等人,是沿着外面屋顶、从二楼的走廊侵入的。 那里从以前就是城里警备较为薄弱的区域。 菲立欧从邻接走廊的高窗飞落地面的瞬间,石地板上响起了落地的足音。 菲立欧忍住想啧啧两声的冲动,对跟在他身后的骑士莱纳斯迪使了个眼色。 “小心别发出声音”——意思虽然传达到了,但要完全无声地落地是很困难的。他们侵入的窗口相当高,就算站在地面伸长了手也构不到。莱纳斯迪虽然也是垂挂在窗框下、小心翼翼一地落在地上,但还是多少发出了一点声音。 “……对不起,我发出声音了……” 莱纳斯迪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菲立欧苦笑着摇摇头说: “我也是啊!应该没关系吧!这一带的戒备不是很森严……” 正当他如此说的同时,走廊的角落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菲立欧惊讶地回过头。 只有月光微微洒下的走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硬梆梆的哒哒脚步声正向这里逼近。 莱纳斯迪瞪大了眼: “在这种地方——难道卫兵的配置改变了吗?” “也可能是正在巡逻中的家伙……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吗?”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菲立欧的脚紧贴着地面,开始悄悄地往脚步声的反方向移动。莱纳斯迪立刻跟在他身后。 他们侵入的场所位于王宫的外缘——也就是以前菲立欧的房间附近一带。侵入的路线也正是以往菲立欧悄悄出入的小路。 从走廊角落传来疑似卫兵的声音: “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跟值勤室联络吧!我觉得应该没事——” 这不怎么大声、尚称平常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更加响亮。 他们还没有完全被发现——菲立欧察觉这一点,在瞬间的判断下更加快了脚步。 莱纳斯迪察觉到菲立欧没说出口的打算,也加快了速度。但是他跟对自己房间周围早已习惯的菲立欧不同,对这走廊的设计相当生疏。 在这月光淡淡洒下的一片微暗中,莱纳斯迪以手摸索着前进,没想到竟碰到了在走廊一角、上头并无灯火的烛台。 金属制的烛台倒向石壁一侧,走廊中响起了藏也藏不住的高亢声响。 菲立欧吓了一跳。 “有人入侵!别让他跑了!” 耳朵灵敏的卫兵发出了叫喊声: “你从另外一边包抄!我从这边追!” 卫兵似乎不只一个人。 菲立欧突然抓住正感到不安的莱纳斯迪的手,用力拉着他跑出去。 卫兵们的所在处分为四条岔路,四条路都能绕到菲立欧前方的走廊。在卫兵堵住去路之前,他们必须快点穿过这里,找到藏身之处。 “对、对不起,菲立欧大人。” “等一下再说——快跑!” 菲立欧略为紧张地小声说道。两人在走廊上飞奔,早已无心隐藏脚步声。 就在他眼前——约莫几十步的距离之前,有个房间的门打开了。 里面缓缓出现一个细瘦男子的身影。 菲立欧以手按住腰问的刀,他绝对不想砍杀对方,但若是对方妨碍到他,说不定有必要与其交手并加以牵制。 在微弱的月光下——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青年面孔。 那是菲立欧相当熟悉的脸。 菲立欧一咬牙,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那是他没有必要用刀的对象,病弱而懦弱、思虑周详却欠缺行动力的青年——也是对菲立欧而言唯一的“哥哥”。 眼前打开的房门,正是三王子布拉多的房间,而露脸的正是这房间的主人。虽然他只是因为听到卫兵的声音而出来看看,只能说是太不巧了。 他那细长的瓜子脸上,哭肿的眼睛正惊讶地盯着跑近的菲立欧两人。 菲立欧打算冲过他身边。 然而——青年发现黑暗中的菲立欧两人后,反而敞开房门大大地向他们招手。 他似乎无意高声叫喊,而像是在等待着他们,并用手势和眼神暗示他们进房间去。 菲立欧迟疑了。 要是他听从布拉多的指示,然后布拉多却把卫兵们叫进房里来——虽然菲立欧一瞬问也曾这么想过,但要是布拉多真的有意如此,只要现在高声叫喊就行了。 在迟疑过后——菲立欧决定相信哥哥。 他对莱纳斯迪使了个眼色,快步闪进了房门敞开的房间里。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哥哥脸上浮现些许懦弱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进入房间,三王子就反手关上了门。 菲立欧与莱纳斯迪藏身门后,各自握住了武器。 菲立欧的额角冒出冷汗,在他身边屏息以待的莱纳斯迪也是一脸紧张。这对他来说可是很难得一见的。 在厚重木门的另一边,奔跑而来的卫兵脚步声响起。 “布拉多大人……” 卫兵高亢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装作不知情的布拉多以沉稳的声音问道。 菲立欧重新握住刀柄,依旧压低着身子,竖耳倾听。 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门边说: “刚刚有可疑的人跑向这边……!” “你说可疑——是指刚刚的脚步声吗?” 门的对面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布拉多似乎轻轻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刚刚发出声音的是我。” “咦?那是布拉多大人……吗?” 卫兵愣愣地问道。 “是啊——呃……其实是我肚子有点饿了,就偷偷跑去厨房——实在很丢脸,你们可不可以不一要张扬?”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一样。 “是、是……” 卫兵还像发呆般地歪着头. 在门另一边,菲立欧等人还在竖耳倾听。布拉多大大地叹息着: “真的很抱歉。昨天母亲才刚过世,我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才——” 卫兵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不、不。但是既然如此,您只要叫随从一声——” “这么晚了,特地把随从叫起来,也很不好意思……引起骚动,我真是过意不去,请你们回到工作岗位吧!” 布拉多像是为卫兵们着想似的说道,然后把手放在门上。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慌张地转身走向房间深处。 卫兵转过身说: “不,我们才要说抱歉,惊动您了,真是非常对不起。” “……没关系,辛苦了。” 门打开了,布拉多又回到房里。此时门外的卫兵们也一边招呼着绕到另一侧的同伴,一边回到岗位上去了。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站在三王子的房间里,迎接在危急时刻解救了他们的布拉多批 布拉多重新转向菲立欧两人,他眯起了稳重的双眼,细细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形状: 那是有点困惑、但又有点高兴的表情。 “——我就猜想你可能会来,因为这就是你啊!” 布拉多以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皇兄——” 菲立欧正想跪在他面前,布拉多立刻伸手制止他,请他坐在椅子上。 “坐着谈吧!虽然你们可能很急,但夜晚还很长呢!” 布拉多细瘦的身体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听了他的话,隔着一张小桌子相对而坐。 莱纳斯迪在三王子面前有点拘谨,并且为刚才的失败感到抱歉,于是带着比平常老实的表情畏缩在一旁。 跟布拉多交谈,对菲立欧来说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正面凝视着没什么活力的哥哥此时稳重的脸,郑重地低下头致谢: “皇兄,谢谢你在紧急时救了我……” “有危险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卫兵们才对吧?我想他们可能会命丧在你剑下。他们毕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只是受伤也很令人遗憾。” 布拉多开玩笑般地如此说道,无力地笑了。 看到他一如往常的样子,菲立欧安心了。 布拉多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他近乎寂寞地沉静,个性也很温柔,在城里过着几乎与权力无缘的隐士般生活。 只有一点跟往常不同。 布拉多的母亲才刚在昨天去世,现在的他两眼又红又肿,几小时前一定还在哭泣吧! 虽然声音和表情都已经恢复平静,但眼角却还明显留有泪痕。 菲立欧对此感到痛苦,将视线从布拉多脸上移开: “对于第三王妃萝蒂莉雅大人的不幸,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母亲她是自作自受。” 布拉多以夹带着叹息的痛苦声音说道: “身为人子的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奇怪,但母亲也有不对之处。她背叛了正妃、暗中与第二王妃勾结——表面上她似乎是希望让我靠向立场更坚定的一边,但其实那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更接近权力。她过世我是很伤心,也尽情地哭了一场……但心里却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那复杂的心境,菲立欧也可以体会。 比起菲立欧,三王子是一个对权力更毫无执着的青年。他的个性与其说适合当领导者,不如说适合当个隐士。 “——说出这种话好像会遭天谴呢!” 布拉多苦笑着,似乎想忘掉一切般地摇摇头: “菲立欧,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从昨天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的问题,菲立欧一时答不出来。 二王子雷吉克强硬地改变了政局——基本上就是这样。不过,其背后却隐约可见邻国的影子,详细情形相当复杂。 看到菲立欧的犹豫,布拉多似乎误解成另一种意思,他一边凝视着菲立欧,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虽然皇兄说,暗杀军务卿和母亲是正妃和达斯堤亚卿干的好事,但那是不可能的。达斯堤亚卿虽然擅长于政治性的交涉手法,但他不是会做出暗杀这种愚蠢举动的人。至于正妃,也没有必要对军务卿下手。再怎么说,那种‘故意让人看到、炫耀似的手法’——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简直就像是要展现给诸侯看‘正是有某人雇用了暗杀者’一样。” 听到布拉多的分析,菲立欧默默地点点头,布拉多似乎有点开心地眯起眼说道: “我啊——觉得塔多姆很可疑,可是又没有证明政务卿无辜的证据。你……应该相信政务卿和威士托卿是无辜的,才会前来搭救他们吧!” 菲立欧点点头: “——是的。皇兄你知道他们两人在哪里吗?” 听到这个问题,布拉多面有难色: “不,我不知道。我完全无法掌握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菲立欧,他们两人现在被拘禁起来,你还是回去的好。” “这个我办不到。至少要确定他们被囚禁在哪里才能——” 菲立欧毫不退缩。布拉多叹息般地说道: “菲立欧,冷静一下。皇兄他现在只是因为成为暗杀的对象,才会那么神经质。军务卿、自己的母亲还有未婚妻都被杀害了……要是精神不错乱,那才奇怪。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应该就会立刻释放无辜的人吧!我也会找机会求他的……” “皇兄,不是这样的。这场暗杀戏码是——” 菲立欧压抑着一不小心就变得高亢的声音,小声地说: “……雷吉克皇兄可能是主谋。” 布拉多侧头不解,似乎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他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菲立欧简短地把昨天得到的情报整理了一下,说给他听。 雷吉克所出入的妓院,就是塔多姆的间谍们的据点—— 雷吉克似乎憎恨这个国家,认为军务卿等人碍事—— 他也有可能因为鸦片中毒,丧失正常思考的能力—— 以状况来说,若雷吉克就是暗杀的主谋,那同时也说明了他可能早就事先开始准备这场唐突的政变。 逮捕政务卿等人、还有追捕外务卿和菲立欧——若将雷吉克这太过迅速的行动看做是事先计划好的,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在菲立欧陈述中,布拉多的表情愈来愈扭曲: “……怎么可能,皇兄他……不可能——” 布拉多已是无言以对的状态。菲立欧自己与其说是不喜欢雷吉克这个哥哥,不如说是不想相信他也同样出身于王室。 “我不认为雷吉克皇兄会轻易地释放正妃和达斯堤亚卿,如果他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让国政混乱,那就应该会在他们身上安上罪名、并加以处刑,而且可能很快就会下手——” 菲立欧焦急地说明事态。布拉多还是一脸茫然,像是喘不过气般地挤出痛苦的声音: “……母亲和军务卿等人——就是为了这种事而被杀的吗?” 听到布拉多吐血般的声音,菲立欧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回答他。 彼此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过了一会儿。 然后菲立欧站起身来说道: “——皇兄,我身为王家的一员,不能眼睁睁看着雷吉克皇兄的暴行而坐视不管。现在的我跟拉希安卿,应该会组成反抗王权的反叛军吧!为了让诸侯加入我方,无论如何都需要达斯堤亚卿的援助。只要外务卿和政务卿两者结合,就足以让诸侯怀疑雷吉克皇兄得到王权的正当性。而且威士托也——威士托是父王的忠臣,是毫无私心的臣子,他对诸侯的影响力应该也不低。” 菲立欧本身即使排序低,也算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但是他的影响力比起布拉多还要薄弱许多,又因为从未参与国政,跟其他贵族们的关系也很浅薄。 菲立欧与拉希安联手,世人一定会认为拉希安把菲立欧当作傀儡,企图染指权力的宝座。为了避嫌,自是有必要救出达斯堤亚。 菲立欧朝向依然沉默、不发一语的布拉多,小声——但却有力地说: “皇兄,请你务必帮助拉希安卿。今晚可能是没办法,但雷吉克皇兄对你一定会比较疏忽大意。如果你可以在最近悄悄离开王都,到我们这里来……” 布拉多的表情变得很苦涩: “——办不到的,菲立欧。我只是个空有头衔的王子,而且我不像你那么勇敢,也没有高超的剑术,我没有什么用的。” 布拉多以自虐般的话语回应道。 菲立欧也不加以否定,继续说服道: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这‘头衔’是必要的。我本来也不被当作王子对待,但皇兄你一定也——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我相信你迟早会有所决断的。” 菲立欧确信地看着哥哥。 布拉多以后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他确信如此。布拉多没有理由不这么做,雷吉克对布拉多面言是杀母仇人,而且他也相信政务卿等人是无辜的。 布拉多迷惑了一会儿,然后以达观的表情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但是对菲立欧来说,这样就足够了。接下来就交给布拉多自己来决定,这也是身为弟弟该守的礼数。 菲立欧转身背对布拉多: “皇兄,今晚失礼了。莱纳斯迪,走吧!” 莱纳斯迪一直不敢在兄弟对话中插嘴,始终很拘谨,这时也跟着菲立欧站起身来,说道: “是。那么,殿下,就此告辞——” 布拉多对莱纳斯迪的话没有反应,还僵在当地. 菲立欧注意走廊的动静,正要出门时,布拉多终于小声地说: “菲立欧——小心一点。雷吉克皇兄是很可怕的人。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想帮你——但要是你不好好活着,就算我想帮你也没办法。答应我,不要勉强乱来喔!” 布拉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菲立欧听到哥哥为自己担忧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 位于王都边缘的榭拉姆第九教会—— 乌路可在教会大厅里度过了难以成眠的一夜。 微暗之中,她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想着的,全都是菲立欧的事。 自从在佛尔南神殿硬跟着他上路以来——乌路可一直有着不好的预感。虽然这始终相当模糊不清的担心,也有可能会单纯地以杞人忧天而告终。但是一想到菲立欧的个性,她还是挥不去心头的不安。 对于他在政治上的弱势立场,乌路可应该多少可以发挥一点功用。她不知道所谓神姬之妹的立场可以在何时发挥怎样的影响力,不过,举个小小的例子,他们一行人能够藏身在这个教会,也正是因为乌路可的人脉。 然而——该怎么保护菲立欧不受到真枪实剑的伤害,乌路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很无力,只能坐在这里枯等。 依照计划,菲立欧等人若是平安无事,应该在早上之前就会回到这里了。但若是必须救出政务卿等人,为了要迅速行动,他们很有可能就此急奔至拉希安卿的领地,而乌路可则留在此地暂时藏身。 榭拉姆第九教会确实是远较菲立欧或拉希安身边更为安全的场所。虽然菲立欧等人从此会置身在混乱之中,但在神殿管辖下的教会,与王权之争毫不相关,乌路可若是真正考虑到自己的安全,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现在的乌路可,却希望能继续和菲立欧一起行动。 乌路可把手肘支在大厅的桌子上,陷入沉思。 她心中有某个疑惑。 自己会不会成为菲立欧的“累赘”呢——这种疑惑,也跟担心菲立欧是否平安一起萦绕在她的心头。 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呢?乌路可还无法下定决心,只能一边祈求菲立欧平安无事,并等待着他的归来。 在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骑士莱纳斯迪和菲立欧同行,同样身为骑士的垡一黛梅尔,则是备妥马匹,在王城附近待命。 夜,还很漫长。 乌路可正低着头祈祷,突然觉得有人出现在大厅入口。 乌路可从桌子上抬起头,胖嘟嘟的老司祭正面带优雅的微笑伫立在那里。 屋子里的光线只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不过即使只有这样,也还足以分辨出彼此的脸孔—— “乌路可大人,您还没睡啊?” 艾娃司祭以某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乌路可点点头回答: “是的,我白天已经睡过了,所以还睡不着——” “不,全都写在您脸上喔!您是在担心菲立欧大人,所以才睡不着的吧?” 艾娃司祭的声音里带有捉弄般的笑意。 乌路可一下子低下头来说道: “——的确,我很担心菲立欧大人的事。可是,我也只能担心,什么都做不了——这让我很懊恼。要是我身为男生,也许就可以跟他并肩作战了——” “那会变成什么情形呢?” 艾娃从大厅一头走过来,在乌路可对面坐下。 在蓝白色的月光下,年纪差距有如祖孙的两人微笑地凝视着彼此。 只不过,艾娃的微笑是自然而然的,乌路可的却是有点勉强挤出来的苦笑,而且简直就像是快哭出来的表情。 艾娃司祭温柔地握住了乌路可放在桌上做成祈祷状的手。 那满布皱纹的手沉稳而温暖。 “如果乌路可大人您身为男生,也许真的可以跟菲立欧大人并肩作战。但是这样一来,您就不能跟他谈恋爱了呀!” 听到艾娃出其不意的话,乌路可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艾娃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笑意: “您以为我没注意到,对吧?刚来到这里时,我马上就发现了哟!像乌路可大人您这么率直的人,这种心情全都写在脸上。” 乌路可再次低下头,这次不是为了祈祷,而只是为了隐藏自己脸上的表情。 “——我是很仰慕菲立欧大人,但是——要说这就是恋爱——”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被他人指出这一点,让乌路可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她去见菲立欧时,只是单纯地感到怀念。她偶然从信中得知他被派驻到神殿,但也只是期待着说不定可以见到他。 而她意识到自己喜欢菲立欧,则是在他们重逢之后。对于光是看着就让人很不放心的菲立欧,她原本只打算为其担忧——但就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超乎担忧以上的感情就不知从哪里源源涌出……而目前这分思念,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是难以处理的。 在这种非常时期,自己竟然还抱有这种不谨慎的感情——她在理性上是这么想的。 而问题就在于——感情往往不是可以用理性来压抑的。 当然,表面上她掩饰得很好,乌路可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人生经验丰富、又是自乌路可年幼时就认识她的艾娃司祭,似乎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意。 “您不需要隐藏。现在没发现的只有菲立欧大人而已,跟他在一起的两位骑士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 “啊——” 乌路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也立刻发现到自己脸红了。同时,还不禁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 现在是什么时期——而菲立欧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眼前的事态——正因为了解这些,她才更对幼稚的自己感到相当怨恨。 “——在这种非常时期——我还——” 乌路可低着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愚蠢……” “不!怎么会愚蠢呢?” 艾娃司祭立刻如此断言道: “乌路可大人您的心意,我觉得非常珍贵。” 那是宛如祖母对年幼孙女说话的口气。乌路可感到很困惑,向艾娃投以求救的眼神。 以“生命”为象征的威塔神殿教义,对神官恋爱一事是相当宽容的。光从教典教义来解释,还可说是倾向赞美。但对个性一本正经的乌路可来说,现在实在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花费心思的时机。 像是看透了乌路可的懊恼般,艾娃朗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一定是神明牵起乌路可大人您跟菲立欧大人的缘分。虽然无从得知神的心意如何,但这绝对不是愚蠢的事。一个人爱慕另一个人,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很珍贵的——乌路可大人,请您一定要好好珍惜神明的这分心意。” 艾娃司祭以看向遥远某处的眼神如此说道。 或许,她所看的是已经消逝的、自己的过去——乌路可如此感觉。 “菲立欧大人一定不会背叛乌路可大人这分心意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听到艾娃安慰般的话语,乌路可无法点头赞同,但又不想否认,只是沉默地将手交握在膝盖上头。 过了好一会儿,乌路可才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意: “只要菲立欧大人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毫无虚假,正是她现在的真心话。 夜愈深,她的不安也就愈发加深。 突然间,她发现到某个远处响起了鸟鸣声。 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随之颤动了一下。 年老的司祭似乎没听见,所以没有特别的反应。或者也有可能是乌路可听错了。 只有乌路可听见的鸟鸣声,恐怕就是玄鸟所发出来的。 嘎,只叫了一声——这在威塔神殿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不祥的声调。 夜空当中的月亮被云层遮蔽,房间里突然暗了下来。 乌路可的肩膀悄悄地颤抖着,她再次交握双手做成祈祷状。 今夜看来是无法成眠了。 * 过了夜半,城里还是静悄悄的。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一边不时地闪躲巡逻的卫兵们,一边顺利地潜入城里深处。 刚侵入城里时,他们虽然曾经被卫兵发现,但除了那里以外,城里的警戒可说是薄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并不是因为卫兵的人数少,只是其中的配置出现许多漏洞。 人们已听说外务卿拉希安与菲立欧等人一同逃亡。在现在这个时期,应该不会有入侵者侵入王宫——说不定城里的人是这么想的。 在这样的城里,菲立欧两人依序确认着可能监禁达官贵人的房间,某些房间虽然监禁着与达斯堤亚立场相近的贵族,但他们只能确认,无法与其接触,就将他们留在原地了。在找到关键人物之前,不可能带着这些累赘一起走。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就这样潜身在城里各处,来到了王城西侧、设有牢狱的这一带。 此地离侵入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他们打算逃走时就直接横越过王城中庭。 威士托和达斯堤亚被捕之后,被关在这处监牢的可能性最高——菲立欧是这样盘算的。 理由很简单。依照以往的惯例,这里是用来囚禁犯下重罪的达官贵人。约在一百年以前,因吵架而失和的贵族们,在受到处分前都在这里度过,而在更早以前,杀害王族的某贵族也在这里度过处刑前的时光,有相当多前例可循。 此处的牢狱格局很完整,是用来囚禁武术高超的威士托等人之绝佳场所。 除此以外,在王宫深处的高塔虽也是适合囚禁的地方,但那里的入口很小,警备太过森严,以少数人是无法潜入的。因为不容易确保退路,搜索也就更形困难——那里恐怕就是正妃玛莉贝儿、皇太子妃拉乌娜及其子亚伯特被囚禁之处。 塔内的房间比起监牢还要完整,过去也曾将犯罪的王族囚禁其中。 至于有谁在那里,他们并没有确切证据。只是,要是他们现在前往的牢狱里没有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的身影,那就可以推测出他们应该被关在塔内了。得到这情报,对今后的拯救作战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今天他们是以侦察为目的,若有救出的可能性,到时再临机应变——这个方针从他们侵入前就没有改变。 他们经由被围墙包围的中庭跨到另一栋,一接近牢狱的入口,就发现到那里果然有卫兵在警戒着。 连接到地下的石砌阶梯前有两个人——不过两人都背靠着墙坐着,睡得正熟。在灯光下,还可以看到其脚边有酒瓶。 看到他们这太过大意的样子,菲立欧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卫兵的素质并不高,但偏偏派这种人来守卫牢前……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毋宁是可喜可贺的事,但对这个国家的王族来说,实在令人心情复杂。 莱纳斯迪轻轻碰了碰菲立欧的肩膀: “好像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耶!要不要趁现在进去?” 菲立欧过了一会才点头道: “既然有人在看守,表示里面囚禁了某个要人。我们把他们绑起来再进去吧!” 虽说是警戒的卫兵,但也是阿尔谢夫的人,菲立欧不忍心在其睡梦中杀了他们,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但莱纳斯迪也抱持着相同的意见,对这个做法一句话都没多说。 莱纳斯迪自背上的布袋中取出一捆绳索,他连遮眼睛与塞嘴用的布都周到地准备好了。 菲立欧两人不发出脚步声地接近沉睡中的两个卫兵。 两个人都因酒醉而睡得很沉。看到他们甚至还发出鼾声,让人觉得就算放着他们不管,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醒来。 一如预料之中,莱纳斯迪在两人嘴里塞上布,他们也只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就又继续沉沉睡去。 没有遭到什么抵抗,他们就轻松地把两个人绑好、放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菲立欧相当惊讶地问道。莱纳斯迪苦笑着说: “这个嘛!卫兵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啊!年轻的卫兵中应该紧张兮兮的比较多,但其中也有像这样的人呢!只是就算如此,人数也太少了……这样看来,说不定里面关的就是我们的团长,或是我们逃走时帮忙殿后的骑士团伙伴,达斯堤亚卿可能不在里面。” 要是这里关的是位居高位的贵族,再怎么说,戒备都不可能这么轻匆的。姑且不论是不是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至少很有可能是被囚禁起来的骑士们。 若是能救出他们,或是让他们引起骚动、声东击西,再乘乱找寻达斯堤亚等人,这样的作法也是可行的。 菲立欧拿起卫兵们身旁的烛台,走向楼下。 带着湿气的冰冷空气接触到他的颈项——这几乎不曾使用的牢狱,并不会太过肮脏,也没有什么臭味。仿佛随着人们的记忆逐渐淡薄、并失去纪录般,连污垢和臭味都跟着风化了。 烛台照亮的两侧,并排着好几个有铁窗的房间。 手边的几个房间很明显空无一人。他们一边转过转角,一边深入其中,愈是深入菲立欧就愈感到失望……骑士团的骑士们不在这里。若是他们在这里,从房间数量给人的感觉来看,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没有什么人声,这实在太过奇怪了。 那么,到底是谁在这里?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烛台照亮深处,牢里的一人有了动静。 “——是谁?” 这低沉而沉静的探询之声,发自一位老妇口中。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对望一眼,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 他一手举着烛台靠近,烛光所照耀之处,有位一脸憔悴的老妇人—— 那是正妃玛莉贝儿。 而在隔壁牢房,皇太子妃拉乌娜及其子亚伯特正安稳地沉浸梦乡。 这意料不到的事态,让菲立欧哑口无言。 以雷吉克等人的角度看来,正妃和皇太子妃不只是最重要的人物,同时也同样身为王族。将这种身份的人关进这毫无装饰、只是用来囚禁犯人的牢狱——而且只配以这种程度的卫兵警戒,简直是太过出人意表。 正妃玛莉贝儿对烛台的烛光眯起了眼,坚定地说道: “这么晚了——你是来杀我们的吗?竟敢对王族下手,这到底是……” “不,正妃,是我。” 菲立欧小声地说道。石壁的牢狱虽然起了回音,但正因为它内部的转角错综复杂,所以声音应该不会传到外面去。 正妃似乎注意到,站在铁窗外的,就是她向来厌恶的四王子菲立欧。像是不愿输给烛台的烛光般,她以严肃的眼神瞪着他: “……你是特地来嘲笑我吗?你也像达斯堤亚卿一样屈服在雷吉克手下了吗?” 这番话让菲立欧瞪大了眼。并不是因为正妃的误会,而是有关于达斯堤亚的事。 菲立欧以稍急的语气开口,首先要解除正妃的误会: “正妃,不是这样的。我也和雷吉克皇兄对立,今晚是偷偷来侦察的。当然我也想救出被囚禁的各位……现在为了反抗雷吉克皇兄强硬的作法,拉希安卿正紧急与各诸侯联络。我也正在帮助他——对了,达斯堤亚卿屈服在皇兄手下,这是真的吗?” 听到菲立欧的问话,正妃还是严肃地皱着眉,并噘起嘴说: “……更正确地说,在他屈服之前就被逮捕了——这么说,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菲立欧被她这么一问,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心里虽然想要救她们,但是却没有自信可以带着年老的玛莉贝儿和年幼的亚伯特迅速地逃出城外。途中有太多不得不越过的墙壁和沟渠,要是幼小的亚伯特一啼哭,那就万事皆休矣。 要是只有达斯堤亚卿一个男人,虽然年老,但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就算是由莱纳斯迪或菲立欧来背他都可以。但是两个妇人加上一个小孩,那就太困难了。 菲立欧狠下心,低声说道: “……真对不起,我今天只是来侦察的。就在这几天,拉希安卿应该就会组织一支军队,前来解救各位的。在那之前,请暂时忍耐一时的不便——” 正妃玛莉贝儿以严肃的眼神瞪着菲立欧: “我们应该会在那之前就被杀掉吧?” 菲立欧无言以对。 玛莉贝儿所说的,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虽说如此,菲立欧却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在这里的她们救出城外。 玛莉贝儿将视线从菲立欧身上栘开,接着坚定地说道: “但是,我也不想被你们解救。随你们去吧!反正没有钥匙,你们也拿这铁窗毫无办法。” 正妃在这种时候还能泰然自若,她的自尊心似乎在牢里也丝毫没有动摇。 ——关于铁窗,总会有办法的。菲立欧的腰间正悬挂着削铁如泥的爱刀,只是,把这种事告诉正妃也没有意义。 正妃以冷漠的眼神看着菲立欧两人,静静地说道: “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卿,好像已经被栘到戒备森严的高塔那边去了。那边有那边的——” 突然间——菲立欧身边响起破风之声。 过了一瞬间,咚,轻微的响声在正妃身边响起。 同时,她的声音也不自然地中断了。 在烛光照耀下——一把短剑正插在正妃的脖子上。 短剑插得很深,简直就像一开始就嵌在那里一样,完全地贯穿了正妃的喉咙。 菲立欧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妃就这样圆睁着双眼、身子往后倒下。在烛光照耀下,黑色的血从喉头溢出。 一旁的莱纳斯迪屏住了呼吸: “菲立欧大人!” 他以小却紧张的声音叫道,并转到菲立欧背后。 咚,发出一记闷响,莱纳斯迪呻吟了一声,他的胸甲好像撞上了什么。 菲立欧总算察觉到事态不妙,迅速地回过头来。 他一边转到代自己挨了一记的莱纳斯迪身边,一边将烛台对准了背后的监牢。 在监牢深处站着一个女子,她身穿像是盗贼所穿的轻薄黑衣,虽然脸庞也用布遮了起来,但那细致而凹凸有致的体型,很明显可看出是个女子。 菲立欧两人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很可能是她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能在寂静之中连呼吸声都压抑下来,这可非比寻常。 她掷出的短剑贯穿了正妃的喉咙——在菲立欧察觉到此的同时,下一支短剑也随之而来。 他将挺身保护他的莱纳斯迪从短剑的射线上推开,自己也迅即扭转身子,耳边又听见风声呼肃而过。 菲立欧跌跌撞撞地拖着莱纳斯迪一起跑到走廊的一角。注意到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烛台已从手上跌落。 这唐突出现的偷袭者,就站在接近入口的一边。 从短剑射出的动线上逃脱的菲立欧等人已被逼进走廊深处,而再过去就是走廊尽头了—— 为了逃离现场,非得击退眼前的偷袭者不可。 菲立欧两人刚把身子靠在墙上,咚咚,又响起两声轻响。 发出声音之处,是正妃所在牢狱的隔壁,那里应该有皇太子妃拉乌娜、和被来访者所杀的皇太子维恩之长男亚伯特正熟睡着。 就算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皇太子妃和其子恐怕再也不会从睡梦中醒过来了。 菲立欧的脸色转为苍白,莱纳斯迪也屏息以待。 “你到底是谁——” 菲立欧转向这突如其来的刺客,以严峻的声音问道。 “你好呀!你就是王子大人吧?” 女子以温和的声音说道,跟现场的气氛完全不搭。菲立欧没有回答。他藏身在走廊的角落,所以看不到女子的身影,但她似乎就站在不远的位置。 “你真是做了不得了的事呢!特地潜进城里来,还杀害了同为王族的正妃等人——” 女子的话让菲立欧皱起眉头,当着他的面杀了正妃等人的,不正是这个女子吗?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子嘻嘻地笑了: “她们是你杀的哟!王子大人。你也是暗杀军务卿的共谋——只是在悬崖那边被正妃等人‘背叛’,还差点遭到杀害。所以你为了报复,也为了封住这些暗杀陛下失败的人的嘴,才特地冒着风险来到这里——” 女子的嘴被面罩遮住了,只有带着笑意的眼睛在对着菲立欧笑。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就放心接受我的讨伐吧!” 菲立欧的背上——冒出大量的汗水。 “你——就是皇兄所雇用的刺客吗?” 女子嘻嘻笑着,没有回答。 如今,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中了雷吉克所设下的圈套。 雷吉克早就料到他会以为威士托被囚禁于此,并且会以少数人潜入——雷吉克似乎看穿了菲立欧的行动。菲立欧也没想到,哥哥的脑筋会动得这么快。 雷吉克若是杀了正妃,不会给诸侯留下好印象。但是,若这是潜入的菲立欧所干的,就可以证明雷吉克的正当性。 真相如何都无所谓,只需要向诸侯提出“合乎情理的事实”和“让人理解的说明”。 发觉到此的菲立欧,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扼腕不已。连王城整体的戒备意外地薄弱,外头的卫兵醉倒,说穿了都只是为了引诱他上钩。 “——我彻底上当了吗——” 菲立欧痛苦地说道。在两侧都被铁窗围绕的地下牢狱的走廊,女子又嘻嘻地笑了: “是你杀了正妃——这也不见得是谎言喔!是因为你来了,才有人叫我杀了这些人的。若是你没有来,这些人应该还可以多活一阵子吧!” “别开玩笑了!杀了她们的是你,不是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以压抑的声音粗声叫道。其实他本来是想以更大的声量威吓对方的,但要是一不小心让外面听到就不妙了。 菲立欧一边听着莱纳斯迪罕见的、带着怒气的声音,一边咀嚼着女子的话。 杀了正妃等人的,确实是这个女子,而不是自己。只是——“害死”她们的,正是由于自己的鲁莽。 正因为这是预料之外的发展,他不能找借口。要是他再想得深入一点,要是他早注意到雷吉克的计谋……这样的后悔填满了他的胸口。 菲立欧在握住刀柄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他不能在这里被杀,那就正中了雷吉克下怀。 既然死者已不能复生,至少为被杀的正妃等人报仇,是现在的菲立欧可以努力做到的事。这仇不只要向眼前的女子讨,更应该要击溃雷吉克的野心。 藏身在角落的菲立欧,一边窥伺着敌人的动静,一边等待机会出手。 要是自己主动接近菲立欧,可能会被他砍杀——不知道女子是不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一动也不动。然而时问拖得愈久,对菲立欧两人就愈不利。卫兵们迟早会发现他们,这样他们要逃出城外就更困难了。 “……你不过来吗?难得我还在这里等你下定决心呢——” 女子又嘻嘻笑着。 菲立欧隐藏起内心的焦虑,仔细地探寻着对方的意向。 开锁的声音响起,菲立欧注意到她走进了牢里。 她可能是要取回在正妃身上的短剑,要是他趁隙冲过走廊——虽然这么想,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对方也很有可能是以此举动来引诱他行动。 女子的武器是飞剑,菲立欧则是肉搏战中所用的刀。若是对方以铁窗为盾牌攻击,他很可能在反击前就会被杀害。 “你真的不来吗?姐姐我都已经叫你过来了呢?真是个害羞的小子啊!” 女子以妓女般的声音说道,并开始有所行动。 她不发出脚步声、像滑行般逼近,而菲立欧发觉到此,随即放低了身子。 然后他配合她逼近的动作,自角落冲出,朝向出声之处专心拔刀一击。 黑暗中——他确实有砍杀到人体的触感。掉落在牢房前地板的烛台灯火,隐约地照出了被斩杀的女子身影。 这一刀恰巧砍在腰部处,一刀两断—— 年老“正妃”的身体,分为两半、各自落地。 这意想不到的光景,不禁让菲立欧目瞪口呆。这圆睁着眼、嘴角溢出鲜血的尸体,当场慢慢倒下—— 没错,那就是正妃玛莉贝儿的身体。 原来是女刺客将被杀的王妃自牢里带出,朝向菲立欧等人所在之处扔过去。 这虽然是极其单纯的事,菲立欧自己却受到意想不到的冲击。 女刺客将正妃的身体举起来,应该会多少发出一点声音——但菲立欧却完全没有听到类似的声响。 他的身体瞬间因惊讶而变得僵硬,而对手趁隙掷过来的短剑,已迫近眼前。 突然间,菲立欧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一歪。脸颊上有热辣辣的触感,掠过的短剑划开皮肉,留下了一道伤痕。 菲立欧瞬间感到像是被鞭打般的疼痛,犹豫了一下。 短剑直接命中他背后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后落在地下。落下的短剑剑柄部分,一瞬间看起来似乎连有一道光之线,但这很可能是错觉。 “闪得真好呢!不过——把这当作‘杀了正妃大人的就是你’,可以吧?” 女子笑了。烛光照耀下的脸上,是打从心底发出的微笑。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人本来还有一口气在喔!是你刚刚让她一刀毙命的。这样你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受死了吧?因为已经有该死的理由了。” 嘻嘻,嘻嘻——她继续笑着。 代替茫然呆立的菲立欧出声的,正是愤慨不已的莱纳斯迪: “王八蛋!” 他高声骂着这不太适合用于女人的话,从角落冲出、挺剑击去。莱纳斯迪的剑法凌厉,跟他看起来不太可靠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尤其他现在又在盛怒之下,攻势更强。 他这用尽全力的一刺,似乎速度快得有点出乎女子意料之外。莱纳斯迪就直接突击其出现破绽之处。 在狭窄的走廊上,虽然行动受到限制,但剑是相当锐利的。 准备应战的女子,两手握住投掷用的短剑,灵巧地挡开了莱纳斯迪的剑。不知是不是没有反击的余裕,她的身子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哼,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个随从,原来你也还会使点剑嘛!不过——你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女子如此说道,游刀有余的口气与眼前屈居弱势恰恰相反——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一瞬间,伸出来的手迸出了类似闪电的闪光。 莱纳斯迪呻吟了一声,遮住了双眼,向后坐倒。离他稍远的菲立欧,眼睛虽然没有受到损伤,但他也配合莱纳斯迪的危难,慌张地举刀突刺。 女子察觉到这一点,后退了一步。 女子嘻嘻笑着,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奇妙道具炫耀着——除了手背部分有着极小的孔外,乍着起来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黑色护腕手套。菲力欧小心翼翼地举着刀,站在莱纳斯迪身边。 “吓了一跳吧?这是拉多罗亚的最新技术,不过在这种乡下地方还没有人知道吧!这可是很方便的哟!” 女子的手发出模糊的光芒,菲立欧则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光辉。 ——他最近才见过极为相似的光。不需细想,那就是“来访者”们的手环所发出的光芒。 但是,这个女刺客手上并没有戴着类似手环的东西,发光的不是手套,而是她的手。与其说是手腕围绕着光芒,不如说是给人从肌肤内侧透出光的印象。 “这手的光芒,是死之神灵的力量——刚刚发光的,是装在手套里的装置反应出神灵的力量所发出来的。这是炼金术的成果,但王子大人你应该不具备这种知识吧?” 自傲地如此说过后,女子像弹眺般地移动。那超乎寻常的矫健速度,让菲立欧联想到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的举动。 在动脑筋思考之前,他的身体已先开始行动。菲立欧打算以威士托所调教出来的身手,与这女子对战。 面对这手戴手套、以不像人而更像是野兽的速度飞跃过来的女子,菲立欧正面挥刀迎战。 女子仅仅稍微侧身,就避开他的刀锋;挥刀而下的菲立欧,身上则明显出现防守漏洞。 然而,就在女子趁虚而入之前—— 菲立欧收刀上挥,以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 曾经一度劈下的刀,却又能迅速地收刀向上——这出入意表的行动,让女子的反应有点慢了一拍。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地闪开半步,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往上挥的刀刀,掠过了女子的大腿,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鲜血喷洒而出。 女子顿时跪倒,但她手上还是有着危险的光芒。 “莱纳斯迪,后退!” 菲立欧叫道,抓住了按着眼睛呻吟的莱纳斯迪的手,同时先把碍事的刀收进刀鞘。 负伤的女子抬起脸来,微笑着凝视着菲立欧,那视线让菲立欧不寒而栗。 “可真吓人啊!你竟然能砍伤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那陶醉的眼神,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伤口所带来的疼痛。 虽然半倒在地上,女子还是伸手向菲立欧滑去。 以些微之差躲过的菲立欧,将莱纳斯迪推向逃跑的方向,自己也越过女子身边。 从女子的一只手,向菲立欧伸出一道道微细的光线,每只手指各一根,总共有五根像蚕丝般的线伸出,追向菲立欧的脚边。 简直就像被绳索绑住一样,菲立欧当场跌倒。 那不只是光所构成般的线,还伴随柔滑的质感。 “不可以逃走喔!夜晚还很漫长,对不对啊?” 女子低语般地说道。菲立欧没有拔刀出鞘,反而先捡起了莱纳斯迪掉在附近的剑,而莱纳斯迪还在他前面不远处,捂着眼睛呻吟着。 菲立欧打算以捡来的剑斩断女子所伸过来的奇妙之线。但是,光之线一碰到刀刃就拉得更长,完全不像切得断的样子。 女子咻的一声抽手,脚被线所缠绕的菲立欧也跟着被拉了过去。 这力道之强,让人无法想像是出自这女子之手。菲立欧毫无抵抗能力地倒吊着被拉到接近天花板处,就这样被绑在铁窗上。 “唔——” 菲立欧的肩膀撞上铁窗,因受到冲撞而呻吟起来。 菲立欧这才想到,刚才她将正妃的身体抛过来时——就是用这种线。虽然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几乎没有听见衣服摩擦之声,但若是以这种线的力道,一个人就可以办到了。 在眼前还一片混乱之际,菲立欧把手中莱纳斯迪的剑对准那女子抛去。 女子柔软地一扭身子,闪过了那把剑。 紧接着,菲立欧拔出腰间的刀,切断了吊住脚的光之线。 这次却不可思议地一刀即断。 菲立欧头下脚上地往下掉,他蜷曲起身子,用手臂保护自己。 光之线在被切断的瞬间就消失了,女子再度伸出手来。 菲立欧迅速地站起身,推着莱纳斯迪一起飞奔出去。 在女子伸出光之线前,菲立欧早已逃离现场。 在不了解对手实力的状况下交手,实非上策。就算是可以打倒她,万一菲立欧等人受了伤,耽误了逃走的行动,那就结果而言,还是中了雷吉克的计。 菲立欧拉着莱纳斯迪的手,一个劲儿地奔跑。他们穿过地下牢狱、来到王城走廊,然后来到中庭——一边祈祷着不要被卫兵发现,一边跑向城外。 总之现在只有先逃出城外,再与拉希安等人会合。就算暂时会背上杀害工妃的污名,为了要洗刷冤屈,也只能先逃再说了。 ——冤屈—— 菲立欧在那一瞬间想道,自己真的是无辜的吗? 最后斩杀正妃的,正是自己的刀。 “杀害”正妃的,当然还是那个女子。女子的行动和话语,都是为了要让自己动摇而刻意所为,这道理他也懂——但是,他的手上还残留着斩杀正妃的触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砍杀别人,过去他也曾经与盗贼之类的恶徒交战过……但是,对没行交手之意、或失去意识的人下手,这还是第一次,虽说他几乎算是不得已的。 正妃在被菲立欧斩杀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死了。就算她一息尚存,被一剑从喉头深深贯穿而入,也是不可能获救的——但是这种讨厌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呜……菲立欧大人——?可恶!我的眼睛——” 莱纳斯迪一边用力地眨着眼睛,一边低声呻吟着。他的视力似乎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脚步也确实愈来愈稳。 “你没事吧?总之我们先退离。没能救到威士托卿和达斯堤亚卿虽然很可惜……但今晚我们是办不到了。” 菲立欧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很严肃。女子没有追来,但是可以预料到的是,卫兵们立刻就会赶到了。 菲立欧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触摸刚刚战斗中唯一所受的伤——就是女子在他脸颊上所留下的伤口。掌心传来湿润的血之触感,竟然流了这么多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定心情还很激动,他不太觉得痛,也有可能是因为痛觉已经麻痹了。 莱纳斯迪不甘愿地说: “那个女的——就是雷吉克大人所雇用的暗杀者吧?” “应该是吧!不过,她似乎很多嘴——” 女子那目中无人的话语,现在还萦绕在菲立欧耳边。 他所在意的,不只是她的话。 还有围绕着她手的淡淡光芒—— 亲眼见到那光芒的菲立欧,想起了在佛尔南神殿杀了父亲与兄长的来访者们。 女刺客的手上看起来不像戴有手环,而且她自己也说那是“死之神灵的力量”、“拉多罗亚的新技术”等,但是这两者的本质在他完全不了解的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说不定,她也是“来访者”——菲立欧虽然如此想,但下一瞬间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不禁一阵颤栗…… 如果她并不是来访者,而是“这个世界”的人—— 并没有证据显示,来访者所使用的特殊能力是他们所独有的,那也正因为至今他们的能力并不为人所知……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也可以使用“那种”不可思议且逸出常轨的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的国家,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国家,两者之问的军事能力高下立判。 “拉多罗亚的新技术”—— 他非常在意女子所说的这句话。 拉多罗亚在这片大陆拥有最广大的领地,是遥远西方的大国。由阿尔谢夫看来,他们与拉多罗亚之间还夹有其他国家,所以几乎没有直接的关联。 拉多罗亚对于以威塔神殿为中心的御柱信仰,是敌对的关系。 因为其领土内并没有生产辉石的御柱,虽然本身是个大国,但在国力上却只跟塔多姆、吉哈拉势均力敌。表面上他们似乎禁止与他国进行贸易,其实是因在其国境附近经常发生许多小纠纷,所以前往旅行的人也极少。 塔多姆和吉哈拉一带,似乎随时都在绷紧神经提防拉多罗亚进攻,但对菲立欧等人来说,只不过是隔岸观火。 菲立欧一边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一边加快了脚步。脚下突然不听使唤,差点就要摔倒。他稍稍踩了个空,还是勉强继续向前奔跑。 莱纳斯迪也注意到他的样子不对,问道: 菲立欧大人,您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被短剑划伤而已……” 菲立欧立刻回答。莱纳斯迪边揉眼睛边表示他的不解。他那被光刺伤的双眼,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 “您的脚受伤了吗?” “咦?不,只是脸上有擦伤……” 菲立欧才刚如此否认,脚下又绊了一下,差点就要狠跌一跤。莱纳斯迪慌张地从旁扶住他呻 “您在恍惚啊!菲立欧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呢?” “不……我没……” 眼前的世界在摇晃。 菲立欧茫茫然,总算察觉到自己身上有点不对劲。 视野狭窄得很奇妙,而且不听使唤的双腿也失去了力气,就要当场摔倒在地。 刚刚还能奔跑,简直就像是骗人的一样,现在他已是全身肌肉松弛、浑身无力。 “菲立欧大人……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啦?” 耳边还响起莱纳斯迪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很遥远,耳朵里就像塞了异物一样,很难听见外界的声音。 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这难以抵抗的黑暗遮蔽了思考,也瞬间封闭了他的视野。 莱纳斯迪似乎还在他耳边叫着些什么,但菲立欧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现在应该在等待他归来的好友——乌路可的身影。 他想回到她身边,但就连这个想法也被黑暗吞噬——菲立欧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第三卷 十二.在黑暗中彷徨的人们 生于世上的人们,拥有各式各样的头衔。 有商人或猎人等表示职业者;也有军务卿、政务卿等表示职位者;以及贵族、王室、平民等表示身份者—— 这些头衔是在文明与社会中所产生、在众人共同生活中被细分化,而也有人是一出生就拥有了这头衔。 少年拥有的头衔就是“二王子”。 当他出生时,似乎还并非如此。不过,出生后没多久就变成了“那样”,少年从此被赋予以王室身份生存的命运。 次于皇太子的第二位王子——只要皇太子没有遭逢不幸,他就绝对无法跃居上位,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也就是说,他等于是皇太子的替代品—— 他所有的命运都不能由自己决定,而是被“皇太子”的生死所左右。 少年如此了解到自己头衔的意义,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从他有意识以来,这认知只有不断增强,从未丝毫减弱过。 他开始拥有这种意识后没多久,某一天——二王子以王室的身份被招待至邻国出访。 他所出访的对象,是有史以来即与自己国家长久对立的西北方大国塔多姆。因顾虑到危险,皇太子无法亲自前往,但即使如此,还是选中少年这个二王子做为“替身”。 在此之前,二王子从未踏出自己所出生的国家一步。虽说是皇太子的替身,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很开心能取代一向讨厌的哥哥出访。 从阿尔谢夫到塔多姆的路途遥远,他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日子。 就在二王子对从窗口所看见的天空、大地、森林与河川已看腻了,终于明白旅行并不是那么有趣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越过了国境,到达塔多姆国境的某条街上。 塔多姆的领地相当广大,从国境到塔多姆王都的旅途太过艰辛,因此预定由两国的代表人在这条街上进行会谈。 席间,塔多姆表示希望获得佛尔南神殿所生产的大地辉石,而阿尔谢夫则想要札卡多神殿所生产的火之辉石。就在讨论交换条件的政治性讨价还价场合中,二王子以招牌般的形式被众人拱了出来。 正因为他是块招牌,所以只要出现在哪儿就好了。 二王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只是过着滞留在异国的日子。 从街上往下走的塔多姆土地,是一片沙海。当然,塔多姆的领土绝非仅仅是一片沙漠,但确实有相当大的范围被沙所覆盖。因此,塔多姆的粮食和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 即使如此,位于国境附近的这条街道还是因便于交易而蒙受其惠,但这种情形却只是徒增贫富的差距。 滞留异国期间的某一天,二王子和母亲、也就是第二王妃一起上街。因为母亲想要塔多姆的工艺品,就在当地的贵族带领下前往手工艺品店。 那手工艺品是街上的特产,金属箱上刻有精致的花纹,再以宝石装饰,相当华丽。在富商或贵族们的宅邸里,常当作日常用品来装饰,但并非庶民可以轻易得手的。 贩卖的商店为了迎接富裕的顾客,也建起了宛如美术馆的华丽建筑物。 当母亲与簇拥着的贵族们正在商人的引领下欣赏陈列的工艺品时——二王子悄悄地躲开了随从们的眼线,绕到了商店后方。 就在孩子般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知世事的王子来到了少有人烟的中庭。 那里是跟外面商店气氛完全不同的简陋工作室。少年从似乎快崩塌的老旧石壁上的窗户窥视着工作室的内部。 在微暗中,有几个工匠正默默地忙禄不已—— 其中混有拱着背的小孩。小孩以充满血丝的双眼专注地面对金属板,用尚嫌笨拙的手操作着木锤与凿子。身边的成人工匠则正切割着宝石,修饰其形状。 每个人的身材都十分瘦削,身上的衣服也很简陋,透过窗户窥视,他们看起来就像只裹着一层薄薄的布一样。 相对地,从窗口窥视的二王子,身上穿的是符合王室身份、闪耀而整齐的衣饰。 二王子的心情变得很微妙。 他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悲哀或同情,而是自己在这里窥视着他们,身上却穿着整齐的衣饰,这件事让他觉得非常不自然,感觉很差。 手握凿子的少年,用丝毫不带感情的双眼,默默地挥动着木锤,在金属上雕刻着花纹。 阿尔谢夫也有像窗户另一侧那样的工匠。只是就二王子所知,他们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以他所仅知的少数实例来说,工匠身上所穿的衣服跟体格就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不同。眼前的这些人毫无生气,简直就像是毫无意志地做着动作的人偶。 王子感觉背上冒出冷汗,从窗口后退了几步。 背部碰到了某人。 王子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他身上裹着褴褛的布,手上握着乔木手杖。凹陷的双眼有如昆虫般,悠然自得地让人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老人以怀疑的眼神俯视着王子,断断续续地说道: “——您看起来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是迷路了吗?” 王子被这么一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因为他吓得腿都软了。 “若是您希望,我就带您到您想去的地方吧——” 老人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继续俯视着王子。 王子抬头看着老人,这才发现老人缺了一条胳膊,他肩膀一带是鼓起来的,本来应该有手臂的地方却凭空消失了。 “你、你的手——” 王子不禁举手指道。老人连笑也没笑地说道: “真是失礼。吓到您了吗?这是我年轻时在战争中失去的。” 老人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我们与以榭卜拉兹山地为根据地的北方民族作战,因而才受了这个伤。我知道您看了不舒服,尚请见谅。” 王子仔细地盯着那缺了胳膊的肩膀。 仔细一看,老人的细瘦手腕上满是伤痕。虽然全都已愈合,但那伤看起来像是出于刀刃所伤,相当醒目。 “北方……民族?” “——您不知道吗?” 听到老人这么问,王子点点头。 “他们住在北方的山上,有时会下山干些盗贼的勾当,都是些不服从王威的可恶家伙。”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静,从这分沉静中,王子可以感受到一种威严。 老人深深地叹息道: “这个国家本来就贫穷,还要对付这些害虫——” “这国家——很贫穷吗?” 王子发问道,像是要打断老人的话般。 老人眯起锐利的双眼,俯视着依旧坐在地上的王子。 “——要不是因为贫穷,这个工作室的人也不会被卖到这里来了吧?” “被卖到这里……?” 此时王子一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被买卖的人……至少,他的祖国阿尔谢夫并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老人哼了一声说道: “表面上,所谓的奴隶早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但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接近奴隶立场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存在这里,国内到处都是。他们到死前都没有自由,也不能离开这里,只能不断地工作。” 王子咽了一口口水,问道: “为什么会贫穷呢?不是只要工作就可以获得粮食了吗?” “这个嘛——这跟像您身份这么高贵的人也许无关,简单说来,就是各种东西的不足吧!光是生活必要的东西,在这里就已经得不到了——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因为如此,人们在快饿死之际,会为了必要的东西相争——人世间就是一再重覆这样的事。” 老人的话听起来相当达观,但却又包含了嘲讽般的意味。 王子颤抖着,他无法相信老人的话。因为王子一点都不知道竟然有这样的国家,竟然有人们如此地为生活所迫。 在阿尔谢夫,人们不曾受过饥饿之苦,农作物总是几乎收成过剩。说得极端一点,就算硬是不想工作,跑到森林去也不会饿死。 但是,在领土多为贫瘠土壤的这个国家,似乎不但有人饿死,也有人卖身以求得温饱。 王子茫然不知所措,依旧无法站起身。 ——这太没道理了—— 他强烈地如此觉得。 出生的地点不同,出生的时间不同,还有出生的立场不同——只是因为如此,自己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这让他觉得太不合理了。 在工作室工作的小孩子那极端细瘦的手脚,烙印在他的眼底。在阿尔谢夫,农作物甚至丰收到将近腐烂。 如果能够把多余的粮食分送一些到这个国家来——他之所以会这么想,可能是因为他太过孩子气了…… 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事。阿尔谢夫不可能援助关系敌对的塔多姆,而且若是塔多姆获得力量,也就意味着阿尔谢夫将面临危机。 像这种外交事务,王子此时还完全无法理解,只是在他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感受到“这太没道理了”。 或者,王子可能在无意识中,把在工作室工作的人们的身影,跟自己的身影重叠了。自由受到限制,甚王注定无法逃出此处。更别提此生到底为何而来,连自己生存的证据都找不到,就要一路迈向死亡—— 这样的“命运”,让王子感到恐惧。 看到一脸稚气与苍白的王子,老人微微侧着头: “虽然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就请您先到那里——” 就在他如此说的同时,警护的卫兵们自商店的一侧现身: “在这里!这边!” 卫兵们冲向这里,他们的高喊声中带有松了口气的意味,似乎一直在找寻突然失踪的王子。 老人发觉到此,慢慢地拉开自己与王子的距离。 跑过来的警护卫兵中之一人,以一手用力将老人推开: “你这老头,滚开!王子,您没事吧……” 警护的卫兵们包围住王子。王子迷惑地看着四周。佩剑的卫兵们的视线一齐望向自己。 在他们眼中,王子发现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他来到这里之前的路程,也是由这些卫兵一路护卫来的,但那时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像此时的不协调感。 “这些人的眼中为什么就只有我呢——?” 王子对此感到害怕,把视线转向摔倒在地的老人。 老人摔倒后,依然保持着一只手和双脚贴在大地上的仰躺姿势,一动也不动。 王子瞪大了眼,凝视着他的样子。 卫兵们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瞥了老人一眼: “喂!那边的老头,怎么啦?” “——好像是撞到头,已经死了喔!” 这话刺中了王子的心。其中一个卫兵跪下,将王子轻轻地扶了起来: “来,王子。请往这边定——第二王妃正在担心您呢!” “您没事真是万幸,以后请别再单独行动了,这里的治安并不像阿尔谢夫那么好……” 王子就像人偶一样,被卫兵扶着站起身。 然后又被卫兵带领着回到店里去。 卫兵们的其中几人,边啧声边围在老人身边。 王子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已经变成尸体、不会说话的老人。 那没有焦点、犹自睁开的双眼,正凝视着王子。对这第一次见到的死人双眼,王子呆立着不动,背上一阵凉意窜起。 他慌张地把视线转向工作室。 本来应该在里面进行作业的工匠们,此时正用无机物般的双眼,看着被卫兵们带走的王子。 工作室里那小孩的视线和王子交会了。 那纯黑的眼眸看着王子,就像在看从未见过的生物一样。 在眼神交会的瞬间,王子又转开了视线。 刚开始所感受到的不舒服戚,此时已被决定性的东西所取代。他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于是一心一意地加快了脚步。 老人死亡的面孔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即使是在回到店里后,因擅自离开而受到母亲、也就是第二王妃的轻声责骂,王子也一直保持沉默。 此时,在他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渐渐萌芽了。 第二王妃在这家店里买了喜欢的手工艺品。王子则得到了一个可以收在手工艺盒里的音乐盒作为来店纪念品。虽说是赠品,但是这部分的价钱应该也包含在第二王妃所付的钱里,这连小孩子部想像得到。 二王子连声谢谢也没说,就收下了那个音乐盒。 音乐盒上,刻有那二王子的名字——“雷吉克”。 然后过了几年—— 他才得知第二王妃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还有正是因为她无聊的虚荣心,才让自己变成王室中人的事实。 * 在夜幕早已低垂的此刻,王城钟楼开始响起喧嚣的钟声。 被这钟声吵醒的雷吉克·阿尔谢夫,一边以缓慢的动作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梦见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事。 但那应该不是什么好梦,因为他背上全是冷汗。 “早安,陛下——虽然这么说,但现在还是晚上呢!” 身边响起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雷吉克眯着眼转向她。坐在床边长椅的女子,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腿。其中一条腿的大腿一带,包裹着重重纱布。 她似乎刚刚才包扎完毕,空气中微微飘散着消毒用酒精的味道。 雷吉克还是一脸的睡眼惺忪,对这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投以苦笑。 “这钟声是在警告有可疑分子入侵吧——还有你那伤势——又失手了吗?” 雷吉克像是在戏弄对方般,吃吃笑着问道。 西兹亚轻轻地耸耸肩说: “陛下,你的弟弟还真是了不起呢!我只不过稍微一大意,腿就被砍伤了。他那动作啊——与其说是王室的人,还不如说更像佣兵呢!他要是像我们族人一样生来就有强健体魄,那也就算了,身为这个国家的人,动作居然能够那么快,真的是很难得呢!还有——他手上竟然握有神钢之刀。” 听到西兹亚的话,雷吉克不禁皱起眉头。 “神钢之刀——?” “是啊,一般的刀应该是斩不断我的线的。本来都已经把他抓住了,我就放下心来,没想到他竟然有那种刀,真是吓了我一跳。” 西兹亚的口气一派轻松,尽管任务失败了,却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她的雇主原本就是塔多姆这个国家,而不是雷吉克。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西兹亚的态度有时也像是有点看不起雷吉克。 但是,雷吉克却对此一句话也没说。 “是吗——那把刀应该是从威士托那里拿到的吧!因为菲立欧这小鬼是那个顽固的人锻炼出来的啊!不过——即使如此,这应该是第三次了吧?” 雷吉克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叹息着。 “在王者断崖没把他丢下去,卫兵们又没抓到他,这次换你失败——到底是我们的算盘打得太过天真,还是那小子的运势太强了啊?” 他以厌烦的口气说道。 关于西兹亚的身手,雷吉克是多少有所了解的。而菲立欧竟然能从西兹亚的手里逃过一劫,其能力远远超乎雷吉克的想像。 她虽然是从塔多姆借来的刺客,但却身怀数种奇特绝技。 她本人虽然说那是出自炼金术的成果,或是潜入拉多罗亚时所窃取的技术,但是真是假则得而知。 雷吉克一边对外面响起的钟声感到刺耳,一边眯起眼说道: “那么,杀掉正妃等人了吗?” “是的。皇太子妃和她的小孩也杀掉了。正妃虽然醒着,但其他两人则是在睡梦中轻松地死去。你是要让你弟弟背上黑锅吧?” 西兹亚微笑着说道。杀人这件事,对她面言似乎是不足挂齿。 而听了报告的雷吉克,表情也一点都没有改变。 “我本来是打算这样——不过那小子既然还活着,就有点缺乏说服力了。” 他淡淡地笑了。 菲立欧和拉希安两人,都应该在“王者断崖”就死于玄鸟爪下。而雷吉克则打算一口咬定那犯罪行为是“正妃等人干的好事”,将他们逮捕。 剧本早就已经写好了。 正妃等人和拉希安、菲立欧,都是暗杀军务卿的“共谋”。 但是,正妃等人却不相信他们两人,所以虽然合作进行暗杀,却打算以玄鸟杀了他们,以封住他们的嘴—— 但结果却失败了,菲立欧等两人痛恨背叛的正妃,并且为了杀人灭口,才会在今晚行凶——雷吉克本来打算捏造这样的情节。 整体说起来是合理的。若是了解正妃个性的贵族们,恐怕都能够理解吧! 问题出在菲立欧与拉希安身上。菲立欧的个性是与这种谋略无缘的,而拉希安在派系方面又像是一匹独来独往的狼,交友广泛,也深获诸侯的信赖。 虽然菲立欧和拉希安都不是诸侯积极支持的人——但要是能先杀了这两个人,诸侯可能会因为不知道该听信哪一方的说法,而不知如何判断。 只要他们一死,诸侯唯一能拥戴的就只剩雷吉克了,不管大家心中有多少怀疑,也都只有遵从他了吧!阿尔谢夫的贵族中,很少人有胆识敢高举旗帜唱反调的。 雷吉克低语道: “……把异国暗杀者介绍给正妃的是外务卿拉希安。当然啦!拉希安是不会想到自己也会受到袭击的。而正妃害怕东窗事发,在袭击我跟军务卿的同时,也打算把他们一起杀掉。但是最后失败了,反而因为过河拆桥而被对方报复所杀——这剧本还不赖吧?” 西兹亚嘻嘻笑着说: “要是你打算当个作家,还是把对立关系弄得简单易懂一点比较好吧?要是想让愚笨的对手来演,这关系图就太过复杂了。谁是坏人?谁又是正义的一方呢?” 雷吉克报以苦笑。对于为谋略而伤脑筋,他也早就习惯了。 “不要嘲笑我啦!简单地说,身为受到袭击之被害者的我,是幸运地逃过一劫,而加害者们则因为反目成仇而自取灭亡。虽然我也觉得这剧本写得有点牵强,但正妃那些人太麻烦了。要是由我下手,就会显得太过露骨,但要是让她们活着又太过危险。她们和达斯堤亚那种人不同,有愚蠢的感情用事倾向,所以要是有个万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要是能趁这机会杀掉是最好的,但我好像太过贪心了——” 西兹亚笑了: “哎呀!真难得,雷吉克大人你也会反省啊?” “所以我说不要嘲笑我啦!我现在正在考虑很多事。” 为了让刚睡醒的头脑清醒一点,雷吉克大大地仲了个懒腰。 菲立欧逃掉了啊——他一定会宣称‘我没有潜入城里’。总之,王室中人冒着危险潜入王城就已经很不自然了,不了解菲立欧的家伙是不会相信的。要是能确实杀掉他就好了,死人就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雷吉克边整理思绪边低语道,西兹亚又嘻嘻笑着说: “哎呀!虽然没能成功逮到他,但我可没说没杀掉他哟!” 雷吉克听到这话,大感不可思议,眯起了眼说: “不是被他们逃掉了吗?” “是啊!不过——” 西兹亚手上的短剑一闪,那反射蓝色月光、冷冷闪耀着的刀刃,占据了雷吉克的视线。 西兹亚把短剑的剑刀贴近自己的脸颊,作出划伤的动作: “我在他可爱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擦伤呢!” “……你在剑刀上下了毒吗?” 雷吉克突然察觉到此,压低了声音。西兹亚笑着点点头,说道: “那是在我的故乡所常使用的剧毒。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使用了,所以我们一族生来就有抗毒性……不过要是换作这个国家的人,那是绝对没救的。从微小伤口所侵入的毒,马上就会流到全身、侵入神经,最后导致死亡——过几分钟就会有效果、昏迷过去,几小时后就会……” 西兹亚笑着用食指指向天花板,那上面是死者魂魄升天之处。 “还是这里呢?” 她接着以轻松的门气说,转过手来,用大姆指指着地板。 雷吉克大大地吐了口气,嗤笑道: “如果说人死后真的有要去的世界……那小子应该会上天堂,而我则是下地狱吧!” “哎呀!陛下你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吗?下面就不用说了,上面听说可是个好地方哟!虽然我也没去过就是了。” “——好地方吗?对我来说啊,去哪里都‘算是好地方’唷!你相信有这种地方吗?” 他转向那与信仰这个字眼无缘的女子问道。 西兹亚转开视线,微笑道: “人死后还有意识,开什么玩笑啊?不然不管是再好的地方,都像是永远的地狱吧?” “我有同感。” 雷吉克轻轻地点点头。虽然他不太了解西兹亚这个女子,但有时两人会像这样意见相合,也许是他们之问有相似之处吧? 西兹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穿上黑色衣裤遮住露出来的腿,整理好自己的衣着。 “那么,关于受伤的事已经报告过了。我也该去追那些孩子们了。虽然我想陛下的弟弟很快就会死了,但还有另一位随从骑士还活着。” “那你就快追上去吧!” 雷吉克虽然语带责备,但口气却很轻松,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可是,要不是让他们先跑一跑,那就不会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吧?我的同伴们应该正在追捕他们……我相信那些孩子应该是以街上的某处为据点,所以我要去找找看。” 雷吉克点点头: “能这样是最好的。等你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我就下令让克劳斯指挥士兵去追捕。” 听到雷吉克的提议,西兹亚稍稍侧了侧头。长发飘扬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让那位少爷跟你弟弟等人见面好吗?这样陛下的阴谋不会露馅吗?” 雷吉克干脆地点点头: “正因为这样,不让他们见面才糟糕。克劳斯那小子的头脑很好,要是我不派他去追捕——克劳斯很可能会认为我刻意不让他跟拉希安等人接触。这样一来,他也应该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为了不让他怀疑我,倒不如让他们见面,让他听听他们笨拙的辩解也好。克劳斯一定不会听信他们所说的话,而我呢,要是真有什么心虚之处,也不会要他去追捕了——他一定会这样想吧?” “你真是个坏蛋呢!” 西兹亚嘻嘻笑道。 “要是你是个好人,事情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了。竟然说想要让国家灭亡,明明身为王室的人,还要背叛王室——对了,陛下,既然愈来愈有真实感,我就开口问了,你是真的想要让这个国家灭亡吗——” 雷吉克哼道: “我想让这个‘王室’灭亡——不过要是在那之前我就先被人给灭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我要先掌握实权,然后与塔多姆结盟,再一点一点地掌握实质一的支配权——等到这个国家的人发现时,已经被掐住脖子、无法抵抗了,这样是最理想的。” 西兹亚又笑了: “真是狂人狂语呢!其实你不需要拜托塔多姆,只要当上专制君王不就好了?以现在的状况来说,并不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宝座是坐不长久的。” 雷吉克以冷冷的声调断言道。 “无论如何,接下来几年以内,塔多姆一定会进攻的吧?或者是——来犯的可能是更西边的大国拉多罗亚……虽然我想要这个王室灭亡,再把国家卖给其他国家,但我并不希望把这个国家的人都杀掉。能臣服于塔多姆之下是最好的方法,所以现在只差实现了。” 西兹亚歪着头。 “……好方法?是对什么来说的最好方法呢?我还以为你的目的是想要对王室报复,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西兹亚盯着雷吉克的脸,雷吉克则正面回视她: “——这对你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这个国家应该也会灭亡的,就在不久的将来……” 雷吉克边笑着边说道。 “既然会灭亡,也就有灭亡的方法。我想要避免太不美好的差劲灭亡方法。西兹亚,你了解吧?你看着拉多罗亚到现在——要是塔多姆败下阵来,接着就轮到我们了。我们要协助塔多姆,形成对抗拉多罗亚的防壁。就算是我们成了他的属国,也有‘相对应’的作法——那就是我所说的‘好方法’。” 听到雷吉克的回答,西兹亚眯起了眼: “——纯粹是任性小孩的表情,跟政治家风范十足的表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听到这陈腐而充满戏剧感的问话,雷吉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不定两种都是假的呢!至少这个国家的人,都认为我是好色又放荡的王子,那才是最‘真实’的我。” “人确实会在不同时候使用不同的面具呢!陛下,我也是一样——” 有时是暗杀者、有时是妓女、有时又是间谍的她,对雷吉克投以魅惑的一笑。然而,眼神却像轻蔑般冷淡。 “我要去找那些孩子的据点,就此告辞了——之后就不用多管闲事,交给卫兵们就好了吗?” “……万一对方人数太多让他们陷入苦战,你就稍微帮忙一下。” “我明白了,陛下。” 西兹亚眨了眨一只眼,转眼问就像滑行般出了窗口。 留在房里的雷吉克,下了床来到窗边。那并不是正常人可以跳下的高度,但是西兹亚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 通报可疑分子入侵的钟声,还在继续敲响着。菲立欧等人这时恐怕已跑到街上去了吧!照西兹亚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没命、或命在旦夕了。 雷吉克想起了这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自己一向讨厌的弟弟的脸。 身为冒牌王子的雷吉克,理所当然地不像父王;而菲立欧也是个不像拉巴斯丹王的少年,但那是因为他神似其母。 在雷吉克幼时的记忆中,菲立欧的母亲是个美女。 那女子出身式微的贵族,有某个好色的有力贵族沉迷于其容貌,计划纳她为妾。但却被拉巴斯丹王横刀夺爱并娶为王妃,冈此当时还在王宫中引起过一阵骚动。 贵族虽是个强硬的男子,但毕竟因为是娶妾,又不能对国王怒目相向,于是就有了第四王妃芙丽雅的诞生。 那时已经年迈的父王,竟然会为了迎娶那个女子而掀起如此喧然大波,雷吉克也大为吃惊。 原本拉巴斯丹王就绝非好色的男子,甚至可以归类为不近女色的类型。 从正妃到第三王妃,都是他依照贵族社会的惯例、依照臣子的愿望而成婚的,每一个都不是拉巴斯丹王主动要求所娶的。 而由这样的国王亲自选中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第四王妃芙丽雅。 此事引起了正妃等人的嫉妒,不管是芙丽雅或其子菲立欧,在王宫内都受人疏远。 这么说来—— 雷吉克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虽然已在国王的邀请下担任官职,但就身份面百仍只是一名骑士。虽然身负剑圣之名,但他原本是平民,因顾虑到贵族们的想法,他本人也只要求骑士的待遇。 国王直接任命他为芙丽雅的警卫,雷吉克记得,在她生下菲立欧、随即过世之前,威士托一直负责护卫她。 这么想起来,菲立欧和威士托的缘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剑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现在正被囚禁于王宫的一隅。 要是告诉他菲立欧的死讯,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呢—— 雷吉克一想到此,嘴角就微微扬起。 * “——城里好像闹得很严重哪!” 贵族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以单眼面对着窗户,缓缓地说道。 一直随侍在身旁的,是身材矮小的商人洛西迪。 两个人所在之处,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广布在王都中的其中一家分公司。在这大半夜,除了警备员外,公司里没有一个职员。 洛西迪一脸紧张,仔细聆听着王宫传来的钟声。 贝尔纳冯一边看着他,一边淡淡地笑道: “别那么紧张嘛!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差不多也该看开、放手一搏了。” “是……贝尔纳冯大人您还真是处之泰然啊!” 洛西迪脸上浮现硬装出来的苦笑。 贝尔纳冯似乎是刻意地摇晃着肩膀笑着说: “是吗?其实我很期待呢!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妥——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消遣方式。我倒不是希望引起动乱,只是并不讨厌这种紧张感。” “……确实是不妥哪!不过,现在的贝尔纳冯大人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呢!” 洛西迪半带讽刺地如此说,矮小的身躯从席间站了起来: “城里的钟声还不停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敲成这样,事态肯定非比寻常——可能是有可疑分子入侵,或是谁被杀掉了——” “要是雷吉克被杀掉了,那我可是会很乐的。不过这种希望是太渺茫了啊!” 贝尔纳冯一说出真心话,洛西迪就面露苦笑: “请别一脸蛮不在乎地说出这种恐怖的话。早上应该就会接到详细的情报了——预定出发的时间要延后吗?” “要是能接到情报,那就太好了,但预定时间是不会延后的,在黎明前就要离开王都。要是死的是雷吉克就另当别论,如果发生其他事,那现在首要的事还是跟拉希安卿会合。如果警备士兵刚好在城里集合,我们就可以不引入注目地离开街上了。” “可是,警备势力若是来到街上,反而会更加危险。如果不打算延后预定时间,要不要提早出发呢?” 听到洛西迪的提案,贝尔纳冯轻轻歪着头: “要提早吗?我是都可以啦!这就交给赞助者决定。不过佣兵们都准备好了吗?我可不打算留下佣兵先行离开——” 洛西迪耸耸肩,说道: “要把一百人规模的战力集中在街上某一处是不可能的,怎么看都很奇怪。现在分成四个队伍,假装成商队、分散在各处。各自看准时机,一到早上就出发,在罗姆家的领地里集合。我们两人乔装成商人,约有三十人的佣兵随同出发……这样可以吧?” 听到洛西迪的话,贝尔纳冯满意地点点头。洛西迪继续说明: “四个队伍虽然都伪装成商队,但伪装之余,也顺便屯积了派得上用场的物资。除了武器和粮食,也搜集了不少可以换成金块的辉石。作为伴手礼是相当充足的。” 洛西迪所说的话令人听来心情舒畅,但他的口气却很痛苦。跟贝尔纳冯相比,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霸气。暂时背叛自己的主人,对他来说似乎还是难以接受。 但是为了要让克劳斯·桑克瑞得清醒过来,洛西迪抱着下猛药的决心,也已做好与他为敌的心理准备。 他加入贝尔纳冯这一方,也是出于对雷吉克的不信任感与对拉希安卿的信赖。 贝尔纳冯站起身来,轻轻拍拍这年长商人的肩膀。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伙伴?” “——不管怎么想,这么说都太过分了。” 洛西迪露出苦笑,像是要重新斩断迷惑一般,大大地吐了口气。 虽然此刻还是深夜,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贝尔纳冯是这么想的。 克劳斯的黑夜一定也会有黎明到来的——他想要如此相信。但是这跟自然现象不同,为了要让他心中的太阳升起,光等待是不够的。 一个是为朋友忧心的男人,一个是为主人忧心的男人。 这两个不论是立场、头衔跟年龄都不相同的男人,各自把目的埋藏在心中,肩并着肩离开了房间。 * 在榭拉姆第九教会里——乌路可一直在住家区域的大厅里等待着菲立欧的归来。 艾娃司祭在她眼前不停地打着瞌睡,但乌路可就是毫无睡意。 她坚定地紧握双手,不断地向神祷告。 她能做的只有祷告和等待,感到非常焦急。 为了消除紧张,她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一看,夜空中的月亮已快要西沉。 黎明即将到来,也差不多该是菲立欧等人回来的时候了。 一直紧张地等待着的乌路可,此时耳朵里听见了盼望已久的马蹄声。 黛梅尔在城外备妥马匹等候,而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则是潜入城里——他们是如此计划的。马蹄的声音不只来自一匹马,而是复数。 乌路可像是弹起来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开门来到屋外。 她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的,是平安归来的菲立欧身影。 不管菲立欧是否成功救出入质,乌路可只在乎他是否平安。 菲立欧下了马,看见出来迎接他的乌路可,一定会以悠闲的声音说:“你没睡啊?”要是把威士托或达斯堤亚带回来的话,一定会是满面笑容;就算失败了,一向乐观的菲立欧恐怕也会用一派轻松的样子——一边思考着下一个胡闹的计划,一边对乌路可微笑吧! 乌路可没有叫醒睡着的艾娃,在马匹到达前就来到屋外。她一边感受到胸口的鼓动,一边在心中祷告、等待着菲立欧。 奔驰而来的马停在教会前。在蓝色月光照耀下,乌路可凝眼看去,确认那骑影。 ——应该有三匹马,但她却只看见两匹马。 乌路可吓了一跳,当场呆立不动。 黛梅尔应该准备了四匹马才对。 由菲立欧、莱纳斯迪、黛梅尔各骑一匹,还有一匹是为人质威士托准备的座骑。年老的达斯堤亚不可能独乘一匹马,因此如果救出他,计划中是让他跟其中一人共乘一匹马。 但是,回来的只有两匹——剩下的马可能是留在某处了。 乌路可边发抖边凝视着马背上的人影。 骑在两匹马上的分别是黛梅尔与莱纳斯迪。 然后是菲立欧——他被黛梅尔抱在胸前,像是在熟睡。 ——简直就像死掉了一样。 乌路可以手遮住嘴,忍住冲出嘴边的惨叫,睁大了眼。 最快下马的莱纳斯迪,从黛梅尔的马上接过了菲立欧的身体,背在自己背上。在月光下,莱纳斯迪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肤色黝黑的黛梅尔虽然看不出脸色有什么变化,但表情也相当严肃。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小声地呼唤其名。 菲立欧非但没带着一脸微笑,而且是无法以自己的双脚走回来的状态。连他是否一息尚存,乌路可此刻也无从得知。 乌路可配合跑过来的莱纳斯迪,大大地打开了门。 “乌路可大人!我要把他送到大厅的桌上去!请您马上把艾娃司祭叫起来!” 莱纳斯迪飞快地叫道,依旧背着菲立欧,跑进了大厅。 乌路可立即有所反应,踏着颤抖的脚步跟在他身后。 艾娃司祭就待在莱纳斯迪飞奔而入的大厅里,直到刚刚还在跟乌路可说话的她,正坐在椅子上,一脸悠闲地睡得正甜。 乌路可在莱纳斯迪身后用沙哑的声音叫道: “艾娃司祭,请快点起来!菲立欧大人他——” 艾娃司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睡眼,看见了狼狈的乌路可、和莱纳斯迪背上的菲立欧,吓了一大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莱纳斯迪把菲立欧放在桌卜,以相当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叫道: “艾娃司祭,请马上安排施疗师过来。然后准备一锅开水,如果有解毒剂的话也——” 一听到解毒剂三个字,艾娃司祭的表情变得很僵硬。 一旦中了毒,要是不知道毒药的性质,那就很难处理了。 艾娃司祭揉着双眼,鼓起双颊,立刻点点头道: “不需要施疗师,这种技术我很拿手。” 像王都这样的大都市,基本上是由住在街上的施疗师来进行医疗行为,但在偏僻地区,由教会同时扮演医疗设施的角色是很常见的,所以艾娃司祭也具备医疗方面的技术。乌路可也曾经从她身上学习有关具有药效的花草知识。 将马匹栓到教会后方的黛梅尔也回到大厅来了。 艾娃司祭开始脱菲立欧的上衣: “黛梅尔大人,你先用炉灶里的薪火把灯台点上,还有尽快煮一锅水。莱纳斯迪大人,把那边柜子里的药箱给我。” 艾娃司祭俐落地下达指示,黛梅尔和莱纳斯迪各自机敏地开始行动。 躺在桌子上的菲立欧一动也不动,像是无意识地昏睡着,也像是死了一般。 乌路可一边帮忙艾娃司祭脱去他的上衣,一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停止跳动般痛苦。 把药箱取下的莱纳斯迪,掩饰不住一脸焦躁,一直在旁守候。 艾娃司祭把手放在菲立欧的胸口,接着把耳朵贴上去。她用手掌测试热度,把他的眼睑翻起来确认瞳孔的状况。 司祭那满是皱纹的脸庞浮现苦恼的表情说道: “——瞳孔正在收缩,心跳也很微弱。我想暗杀者所用的是具有即效性的合成毒药——但却不知道它的性质。莱纳斯迪大人,请告诉我当时的状况。毒是从脸颊上的伤口侵入的吗?” “是、是的。我想是如此。” 莱纳斯迪点点头。菲立欧的脸颊上确实留有一条伤痕。因为只是划伤,所以伤痕并不深,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这伤势痊愈后应该不至于留下伤痕,但却似乎带来了近乎致命伤的后果。 “这是那个女暗杀者投出的短剑所划伤的——后来的几分钟,菲立欧大人还可以行动。我们逃出刺客之手,在王宫内奔跑——途中他就失去意识了。接下来我抱着他,总算与黛梅尔会合,才逃回这里来。” 奔跑会让毒性发作得更快,这连不太了解毒药的乌路可也想像得出来。但是他们两人要是不逃跑,现在应该早就已经被杀了。 “总之,我背着菲立欧大人,拚了命地跑出王宫……跟黛梅尔会合后,黛梅尔本来想要逼出他脸颊上的毒——” 莱纳斯迪语带悔恨地说道。 光是要背着菲立欧逃出王宫,恐怕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件事虽然不能怪莱纳斯迪,但他的声音里很明显地带有自责的意味。 艾娃司祭皱起眉头,确认菲立欧脸颊上的伤口。 “才过了几分钟,毒性就散布全身、导致昏倒吗——有没有呕吐或痉挛?” “没有。就像一根线断掉一样,突然就——” “他有没有按住心脏,好像哪里痛的样子?” “我想是没有……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像是快跌倒一样,然后马上就头晕、像是睡着一样地倒下了。” 莱纳斯迪像是回想起当时的事,目光转向了其他地方。 艾娃司祭轻轻摇摇头,确认菲立欧的脉搏后说道: “……暗杀者所用的毒,几乎都很难取得解毒剂、或是根本就没有解毒剂。我们先来熬一些具有强心作用的药,以及可以中和血液中毒素的药——但有没有效,可能就要看菲立欧大人的体力了。请各位要有心理准备。” 听到艾娃司祭这似乎已对最坏的结果有所觉悟的话语,乌路可不禁屏住呼吸——这症状似乎严重到让人连安慰旁人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艾娃司祭打开木制的药箱,开始选起里面的药草。 点起灯台的黛梅尔从厨房回到了大厅,照亮了司祭的手边,莱纳斯迪则代替她去查看煮水的状况。 两位骑士似乎束手无策,动作一点都静不下来,而乌路可也因为心情动荡不安而颤抖着。 就在前几天,也发生过相同的事。 菲立欧在佛尔南神殿与来访者们战斗,受了伤,被乌路可抱住—— 那时,施疗师立刻就诊断为轻伤,也保证说他马上就会恢复意识。但是现在,情况很明显地比起那时要糟糕多了。 要是菲立欧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 一想到这,乌路可就再也忍不住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他略微冰冷的手毫无力气,就算乌路可握得再紧,他也没有回握她。 就在她叹息着自己能做的只有祷告时,艾娃早已快速地开始调合草药。 “让他吃了这个药可能也只能让我们比较安心——但乌路可大人,请不要放开手,继续为他祷告吧——这个时候,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祷告了。” 乌路可一边听着艾娃以沉静的声音教诲她,一边以泛着泪光的眼眸看着菲立欧。 只有祷告——乌路可自问,真的只能这样吗? 她手中握着着的手虽然冰冷,却还没有完全失去温度。 ——他还活着。虽说是由部下背回来的,总算是活着回来。 菲立欧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乌路可想要如此相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路可忘了要向神祈祷,却开始向菲立欧本人祈祷。 乌路可相信,他的心与身体一定会回应她的祷告。 乌路可把紧握着的手抱在自己胸前,一心祈求他的生还。 第三卷 十三.那天早上的到访者 军阀名门贵族桑克瑞得家迎接这位“养女”,是在寒冬中的某一天。 当时还是个少年的克劳斯·桑克瑞得,正在他白己的房间里看书。 从窗口放眼望去的田地里,冬天的农作物结实累累,有几个农夫正在悠闲地工作。 当克劳斯不经意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时,看到一辆马车行驶在田地间的一条道路上。 橙色的夕阳照在马车后,马车就像在追逐自己长长的影子般,正朝向宅邸驶来。 克劳斯在手中的书本夹上书签后,合上书本,起身迎接。 父亲与祖父这时都正好在王都,宅邸里虽然有家臣和亲戚贵族,但就立场而言,地位最高的是少年克劳斯。他一看到马车,立刻起身迎接,也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 关于马车里坐的是谁,他早已收到通知,所以心里有数。 一位亲戚贵族骤逝,所以就由他们家收养所遗留下来的独生女。虽然这女孩跟他出身同一个家族,却没有直接的血缘联系。虽然由其他亲戚收养也未尝不可,但对这变成孤儿的可怜女孩来说,亲戚们还是一致觉得“至少要找个好人家”,结果就决定送到桑克瑞得家来。 而且她还是二王子指腹为婚的妻子。克劳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促成了这件事,但也似乎正因如此,收养她的家庭地位不能比她原来生长的家庭更低,否则就不太妥当了。 马车进了桑克瑞得家门,在庭院里停下来。 克劳斯与其他家臣一起在宽阔的玄关迎接这个女孩。 从马车下来的,是克劳斯仅知道姓名与面孔的亲戚贵族,还有不曾见过的绿发少女。 他听说少女比自己小八岁。她畏畏缩缩、迷惑地看着周围,笨拙地行了一礼。 克劳斯让大人们在楼下谈话,把这个少女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想先跟女孩以小孩同伴的身份聊聊天,不要让大人插嘴。 少女名叫妮娜。 她一边以胆怯的眼神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克劳斯,一边以适合贵族礼仪的方式打招呼。这招呼似乎是出于亲戚贵族情急之下的教导,看起来相当明显地不自然。 “谨向克、克劳斯大人问好——嗯……从今人起要给您添麻烦——” 少女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道,像是拚命地在宣读剧本,克劳斯笑着对她说道: “你不必这么紧张啦!我对这种招呼方式也很没辙呢!” 克劳斯体贴地如此说道,妮娜红了脸,低下头去: “……很抱歉,克劳斯大人——我还完全不懂得规炬……” 那声音就像快哭出来一样。 她究竟怀抱着多么不安的心情来到这里呢——克劳斯也稍微察觉到了。桑克瑞得家在阿尔谢夫是少数的名门贵族之一,要成为这里的养女,当然也必须具备与其相称的资质,世人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克劳斯觉得这种想法非常愚蠢。只不过是家族正好兴盛,并且有幸得以维持至今罢了,与其他贵族也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少女应该是一直受到亲戚的警告吧!“不可以举止粗鲁!”“一定要懂得礼节”——克劳斯可以想像得出,亲戚们是以什么样的嘴脸如此警告这个父母才刚过世的少女。 “我对你父亲和母亲的事感到很遗憾——”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说道。妮娜细瘦的双肩震动了一下。 克劳斯露出略显黯然的微笑。 “……你一定也有很多不安吧?不过,以后就不要紧了。就像你过世的父母在安心地守护你一样,我也会保护你的。所以你放心,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我想你一定会很快就习惯的。” 他以温柔的口气如此说道。 少女还是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泪水自她的眼眶滴落。 是因为那根紧张的线断了呢,还是有别的理由,总之少女无声地、尽情地哭了出来。 克劳斯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背。 克劳斯的母亲也不在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她过世时的样子,但却依稀还记得自己有一阵子非常寂寞。 而她则是突然失去了父母亲,而且完全没人关心她本人的意愿,就被送到这完全不了解的家庭来。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会有多么不安,这实在不难想像。 妮娜还在无声地哭泣着,克劳斯在抚摸她的背一会儿后,在她耳边低语道: “……平静下来了吗?” “……是的,克劳斯大人——” 回答的是带有哭声的稚嫩声音。 克劳斯轻轻歪着头,以沉稳的口气问妮娜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对吧?” “——咦?” 妮娜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克劳斯。克劳斯微笑地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你不叫我哥哥,却还是叫我‘克劳斯大人’吗?” 听到他的提议,妮娜显得有点惊慌。 “呃——啊……可、可是,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 对这早巳料想得到的回答,克劳斯脸上露出微笑,却在心里痛骂那些亲戚贵族们。 为了要在只是“养女”的她和克劳斯之间明确地划出一条线,他们一定对她灌输了多余的事。这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正是因为如此,克劳斯一见到她,才要把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想要跟名门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平起平坐地对话,简直是自不量力——亲戚贵族们一定是妄自尊大地如此告诉她,克劳斯的眼前浮现他们的身影。 所谓的贵族,常喜欢极端夸大“权威”与“尊严”。 他们是与桑克瑞得“有关的人”。他们所仕奉的桑克瑞得家,是充满权威与尊严的,是其他小贵族所无法与其平起平坐的高贵存在——他们就是有这种接近信仰的奇怪想法。 而与此同时,对于将自己的信仰强加在他人身上,他们也丝毫不会感到怀疑。 少女到底被他们灌输了什么,不用问也可以知道。而对其内容,克劳斯甚至厌恶到想吐。 “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克劳斯对少女保持微笑,转向桌子把刚刚正在读的书拿起来。 他对一脸困惑、呆站着不动的妮娜招招手,她才畏畏缩缩地踏着胆怯的脚步走过来。 “请看这个。” 克劳斯在少女面前展开书本。 那是一本常见的童话书,说的是自古某个有名的童话,主角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同样被当作孤儿养育长大的两人,某天受到某个坏魔女的诅咒。然后哥哥瞎了眼,弟弟则是跛了脚——但是两人还是同心协力继续旅行,总算解除了魔女的诅咒,掌握到幸福,可说是相当天真的故事。 少女当然也听过这个故事。 克劳斯指出书中的一页说: “这两个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弟弟叫他作哥哥,哥哥也把他当作弟弟对待。没错吧?” 克劳斯笑着,妮娜却还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可是,那是——童话故事。” 她明明年纪幼小,却以自我警惕的声音如此说。 克劳斯一边以手指翻弄著书本,一边把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 “你不知道吗?童话里有很多地方是真实的喔!” “……真实——?” “没错,像是心意比金钱更重要啦,或是恶人有恶报、好心有好报啦——” 克劳斯说着叹了口气。他那乐观的话与态度恰恰形成了对比,让少女感到不解。 克劳斯苦笑道: “嗯,现实生活中也许‘不是这样’,但要是做‘这样的事’的话,应该还是会有收获的吧?在这个故事里,这对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把彼此当作‘哥哥’和‘弟弟’,我想兄妹应该也适用这个例子吧?” 克劳斯以略为开玩笑的口气如此说道,等待着少女的反应。 “——请问……” 少女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克劳斯蹲下来,凝视着她的脸。 “嗯,什么事呢?” “……为什么您要对我这种人这么好呢——?” 这年幼小孩的提问,让克劳斯感到心痛。会抱有这种疑问,可见她对桑克瑞得家所抱有的不安有多深。而把这种资讯灌输给她的,就是其他贵族们。 要是不趁现在消除她的不安的话,她一定无法融入这个家的——克劳斯确切地如此感受。 “你问我为什么——我并不是刻意要对你好。如果我看起来像这样,那一定是因为——我非常希望你能够幸福吧!” 克劳斯率直地说道。 妮娜又歪着头。 “——你在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克劳斯静静地问道。少女迷惑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父母过世时,你一定很难过吧?” 这次是立刻点了点头。 “我想亲戚贵族那些人,一定对你说了很多话。像是礼仪的法则啦,对我应该要有什么态度啦——要把这些全都背起来,很辛苦吧?” 少女迷惑了一会儿,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微笑着,正面凝视着少女的眼眸: “——那么,以后你非得幸福不可了。” “——咦?” 像是听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妮娜微微瞪大了眼。 克劳斯加重了语气说道: “既然遇到痛苦的事,就要变得更加幸福。我是这样想的,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妮娜默默地听着,像是在咀嚼克劳斯的话。 “……这个世界也许不像童话‘那样’。可是至少在我做得到的范围内——我希望你能够幸福。那不是同情。我只是觉得你一定要幸福才行。为了你过世的父母亲——也为了你自己。” 克劳斯握住了少女小小的手。 刚才的颤抖已经平息下来了。 “……以后我会努力当你的哥哥的,也许不怎么可靠——不过如果你愿意信赖我,我也会很高兴的。” 听到克劳斯的话,妮娜发呆了一会儿。克劳斯耐心地等待她完全理解他的话。 然后妮娜终于——红着脸、低下头,用跟刚才一样小的音量说道: “请、请问——我真的……可以叫您‘哥哥’吗?”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绝非出于不安。 克劳斯放心地笑了,回答她的问题。 * 克劳斯·桑克瑞得被部下唤醒时,还是尚未黎明的深夜。 可能是因为梦见令人怀念的梦吧,他的脸颊都被眼泪濡湿了。 为了不让部下发现,克劳斯擦干脸后才打开了寝室的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站在他门前的卫兵小队长,脸上红润而兴奋,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发尘大事了。 “克劳斯大人,不得了了!有可疑分子入侵监牢,被捕的正妃大人和亚伯特大人等人都遭到暗杀了——!” 克劳斯瞬间清醒过来,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 “说清楚一点,可疑分子是?” “可疑分子现在正在逃亡中。根据在监牢守卫的卫兵转述,那可疑分子很像是四王子菲立欧大人——” 听到这话,克劳斯又吃了一惊。 克劳斯与四王子虽然不曾正式照面,但听说他剑术相当高超。但是他竟然会潜入王城、暗杀要人,这也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只能想成是十分相似的其他人,或是出于毫无根据的误报。 卫兵小队长继续报告: “虽然还没有确实证据,但有人猜测他说不定是来封住正妃大人的嘴的——卫兵们发现后,马上就前往追捕,现在正在继续追查他们的踪迹,但雷吉克大人已经指示把关于这件事今后的指挥权交给克劳斯大人您了。所以虽然这么晚了——” 克劳斯要卫兵等在门外,马上脱下睡衣、换上还穿不惯的军服。 然后他快速地离开了房间,前往指挥卫兵们。 为了封住正妃等人的嘴—— 这总让人觉得有点矛盾。 四王子菲立欧在先前的断崖暗杀剧中,是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的。他最早发现玄鸟接近,跟外务卿一起逃出马车,千钧一发问才捡回一命。 被暗杀者盯上的人,就是雇用暗杀者的本人——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也有可能是为了转移他人的怀疑,才会自导自演、伪装成暗杀失败吧!但是一想到时间点,当时他是在危急之下差点丧命,这是可以确定的。 克劳斯仔细思前想后,导出了一种可能性。 暗杀计划是以正妃为中心所策划的,而外务卿也以某种形式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然而正妃却打算让帮忙这项计划的外务卿也一起送命—— 结果暗杀失败、外务卿生还。而为了不让正妃说出整件暗杀计划,并且为了报复,才会回来暗杀正妃等人—— ——就“可能性”而言,这是一种可以成立的推论。但是,一考虑到现实性,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究竟外务卿拉希安和菲立欧这种人会不会跟暗杀扯上关系——这部分的结论下得太过草率。 但是不管可疑分子的真面目是谁,正妃、皇太子妃和其子亚伯特被杀,这似乎是错不了的。 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克劳斯认真地这么想。 这一阵子阿尔谢夫的要人接二连三地死亡,很明显地并不寻常。刚开始国王与皇太子的死,还可以说是突然遭逢不幸。 但是,其后在断崖的军务卿、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妮娜的死——还有接着的、今晚正妃等人的死—— 这绝非偶然事件,与其说是刺客或类似刺客的人造成的他杀事件,再怎么想也死太多人了。政府并没有垮台,站在国家顶点位置的人们却接二连三地死去,这在阿尔谢夫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甚至可能成为一污点流传后世。 ——接下来才正要进行对正妃等人的调查,现在却—— 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 卫兵们在城中四处巡逻,其中应该有一大半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但其中却几乎没有人还睡眼惺忪。 克劳斯走进了当作本部使用的卫兵值勤室。在一脸严肃的小队长面前,曾打过照面的年轻武官抱着头。 克劳斯一露面,那武官立刻站起身来: “阁下,这么晚了还劳烦您来到此,真是抱歉。” “彼此彼此,有不满就对可疑分子说吧!搜索的状况如何?” 他这么一问,武官就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是,已经在西边城门发现了暗杀正妃等人的可疑分子,但是其后又失去其踪影——虽然我们也在城内进行搜索,但现在正在检讨是否要对街上展开搜索。” “原来如此,警备有太多漏洞了,也不知道他们逃向何方——你是这个意思吧?” 克劳斯以冷淡的口气说道。武官无言以对,垂下了眼。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王城这么大,仅以少数的卫兵要做到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要是可疑分子知道警备的漏洞——应该是对城里内部情况相当熟悉的人吧!” “能够接近正妃被囚禁的监牢,至少应该是知道瓦王城设计的人,这是不会错的——” 听到武官的话,克劳斯又注意到自己刚才所感觉到的不协调感。 “——可疑分子是早就知道正妃等人被囚禁之处,才入侵的吗?” 那个监牢本来并不适合用来囚禁像正妃这样的王族,可疑分子说不定是相信那牢里囚禁的是“其他人”才入侵,这是很有可能的。 年轻武官歪着头说: “这个嘛……关于暗杀这件事,可疑分子应该不是早就知道才来的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正好找到……” “是吗——也对。” 在武官面前,克劳斯收起自己的疑问,仔细思考着。 这次所逮捕的人之中,就算囚禁在那个监牢也不奇怪的,就只有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以及掩护拉希安卿逃亡的骑士们。论情况而言,就算里面有达斯堤亚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达斯堤亚身为贵族,为了顾虑到他的体面,也有可能将其囚禁在王宫内的一室。 如果可疑分子的目的是要救出他们——这就证实了入侵者很像四王子的情报了。 “我想听听亲眼见到可疑分子的人怎么说,他现在在哪里?” 克劳斯一问,武宫就歪着头说: “见到可疑分子的,是警备的卫兵……他现在出去搜索了吗?我也不确定是谁,以后再好好地问清楚——” “这样啊……” 克劳斯为他们处理失当而愤慨,但也只有在短短一瞬间而已。 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目击者。 克劳斯甚至想到,为了要陷人入罪,有可能是某人故意捏造这种情报。 他摇摇头,把瞬间浮现的这种想法甩开,坐在值勤室的椅子上。 ——相信雷吉克——在妮娜等人死去、雷吉克说要为他们报仇时,克劳斯就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了。 就他个人立场而言,雷吉克并不是他所喜欢的君主。但是身为臣子,善尽自己的职责,这就是祖父所说、也是亡父所说的桑克瑞得家的方针。 他虽然没有一定要继承父亲的遗志——但是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事。 至少雷吉克正试着平息当下的混乱,就算他的真实心意是出于对于权力的执着,只要结果国家可以获得平定,这样就好了。 “——妮娜——” 克劳斯在心底呼唤着亡妹的名字。他试着呼唤:这样做可以吧?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的存在对自己面百是何等重要——如今他才深深地感受到。并不只是因为两人一同长大,而是在克劳斯的成长过程中,总是在妮娜身旁守护她。如今克劳斯失去了想要保护的家人,终于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才了解到何谓绝望。 他早就知道人终究难免一死,但他却从来没想过,她会比自己先走一步。 克劳斯无法弭平心中的种种悔恨,强忍着心痛,眼神更为严肃。 同席的武官似乎把他的眼神误会成另一种意义,慌张地站起身来,开始刻意地喝斥着外面的卫兵们。 克劳斯以手指用力压着刚睡醒的眼角,他睡得太浅了。 “阁下,好像找到了!” 武官高声叫道。克劳斯大大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把视线转向武官。 骑在马上的一个卫兵,下马后行了一礼。 克劳斯以眼神催促他报告。 “前往追赶可疑分子的卫兵,已经确认他们逃往哪里了。那是在王都边缘、一个叫做榭拉姆第九教会的小教会。里面很可能还有其他伙伴,所以卫兵们不敢冒然冲进去,现在正在监视中。对方应该还没发现——” 克劳斯傲然地拾起头说道: “边移动边组织成一个队伍。带我到那里去。” 武官与卫兵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克劳斯也上了马。 随着马匹向前迈进,四散各处的卫兵们也聚集而来,到达城门时,已经组成了一支数十人规模的队伍了。 克劳斯一马当先,率领卫兵们出城。 在几天以前,他还是个文弱青年,今天却摇身一变为指挥军团的将宫。 * 菲立欧仿佛看见自己年幼时的记忆。 小小的身体,却握着太过庞大的骑士之剑—— 面对比自己高大一倍以上的庞大对手—— 幼小的菲立欧只是一心一意地挥着剑。 他所面对的男子,明明是在专心锻炼中,脸上却浮现微笑。 那深邃而温和的眼神,比起注意菲立欧的剑,更注意他的身体动作,同时也灵巧地使着剑,漂亮地化解所有攻击。 菲立欧一边喘着气,一边猛烈地挥剑砍向他的老师威士托。 斩击的力道虽轻,菲立欧却像向前扑倒般地倒在单地上。 “看,这样不行吧!菲立欧大人?骑士的剑太大,还不适合您用。就算您有力气挥剑,但却没有力气收住刀刃,就无法正确地用剑了。” 菲立欧的对手威士托温柔地说道,并向跌倒在地的菲立欧伸出手。 还坐在地上的菲立欧,仰望眼前的庞然身躯,看起来是那么巨大。 菲立欧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威士托,你果然很强啊——” 菲立欧悄悄地低语道。就算是胡思乱想,他也没想过自己会赢过威士托。但是他更没想到,会像这样被当作小孩子对待。 他很高兴自己有力气可以承受剑的重量,以为这样就可以跟其他骑士一样,和威士托一起练剑了。但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还没有这种资格。 威士托还是一脸笑意,伸出一只手扶起菲立欧,另一手则拿着菲立欧落下的剑,以及他自己的剑和剑鞘。 “菲立欧大人,您觉得我很‘强’吗?” 菲立欧坦率地点点头。他甚至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威士托更强了吧!事实上,在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中,几乎没有人可以跟威士托一较高下的,更不要说有可以赢他的人了。 威士托脸上浮现苦笑: “‘强’是指什么呢——菲立欧大人您是怎么想的呢?” 威士托一边问,一边开始悠闲地漫步在王宫的中庭里。 菲立欧歪着头说: “所谓的强——嗯……你是说强这件事吗?” 菲立欧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反问道。 威士托笑着说: “这样啊,你说了件很深奥的事呢!这也算是一种答案吧!可是我是这么想的。” 威士托一边对菲立欧笑着,一边小声地说道: “所谓的强,就是不输给任何人;不必留下遗憾,也没有必要屈服于无理的暴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威士托看着遥远的方向,如此说道: “所谓想要变强的人,很可能只是害怕自己变得很悲惨,只是个任性的小孩。至少我以前就是这样。” 菲立欧听了这话,更加不解。威士托像在述说怀念的回忆般继续说道: “我呢,自从发现自己的弱小后,就一直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像我们这样的剑士,经常把‘战胜自己’挂在嘴边,反过来看,只要走错一步,就像是会输给自己一样。菲立欧大人——所谓的强,就是以了解弱小为基础,然后在其上累积积木。” “……积木?就是玩具的积木吗?” “没错。不管再怎么强,只要年纪大了、动弹不得的时候,就会像积木一样崩塌下来。或者是输了、失去性命,再怎么强的人,到此也就结束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寂寞的意味。 “那么……精力充沛、长生不老的人,是最强的啰?” 听到菲立欧这孩子气的话,威士托瞬间眨了眨眼,接着就大笑起来: “那也是其中一个结论哪!菲立欧大人。所谓死了就输了,活着人才算是赢,确实是真理。不过恐怕也有例外——” “例外……?” “是的。死后仍然活在‘别人心中’的人,也可以说是强者,不是吗?相反地,就算身体活着,但心却死了的话,说不定才正是弱者。” 这番话深深烙印在菲立欧脑海中,虽然他还无法直一正了解其中的意义,却觉得自己应该牢牢记住。 威士托继续说道: “把强大当作自己的刀刃,只会挥舞刀剑,心却被夺走的人,结果是输给自己的‘强大’。这样的人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勇者或强者,但实际上是心非常脆弱的人。面对比自己强的人会失去斗志,或是一失去自己的强大后就会立刻放弃。” 威士托的声音里有着深刻的含意,深深地感动了菲立欧的心。 “对自己的强弱有所自觉,并且不耽溺于那种力量——而且可以在不失落某种重要东西的情况下战斗的人,才配称为强者。我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 威上托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凝视着臂弯中的菲立欧。 菲立欧回以轻轻的点头。虽然他尚未完全理解威士托的话,但他的话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威士托满意地点点头。 灿烂的阳光洒在王宫的庭院里。 菲立欧抬头仰望,看见太阳与歪斜的蓝色月亮。与广阔的天空相较,连威士托的庞然身躯都变得那么渺小。相较之下,自己就显得更弱小了。 ——我想要变强。他如此想道。 不用胜过他人也没关系。他想要追上威士托,至少做到他所说的一半程度,能切实地理解他所说的话。 威士托像是看穿了菲立欧的心事,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菲立欧的头,强而有力地断言道: “——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变得很强的。恕我僭越,我可以向您保证。” 在日正当中之下,威士托展现出可靠的笑容。 ——幼年的记忆,在菲立欧的梦中重现。 对菲立欧来说,是老师、恩人,也是他的目标,而且是像父亲般的存在。 这样的威士托,现在正因蒙受不白之冤而被囚禁起来—— 在模糊的意识底层,菲立欧如此想道: 我想把他救出来——他确实如此想。 虽然如此,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意识也无法清醒过来。 回忆中的菲立欧虽然在阳光底下,但如今他的视野却被封闭在黑暗中,连自己身体的存在也感到模模糊糊的。 他所想到的,不只是威士托的事。 常陪他一起练剑的莱纳斯迪、黛梅尔,还有其他骑士们—— 在佛尔南神殿认识的、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和施疗师库娜、神师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 阿尔谢夫的外务卿拉希安、政务卿达斯堤亚,还有哥哥布拉多—— 每个人的脸孔都浮现又消失。 炼金术师西瓦娜——司祭乌路可——来访考丽莎琳娜—— 出手相助、自己却不认识的人、为自己担忧的亲友、还有离开后不知是否安好的人。 他重新发现到,原来有这么多入围绕在自己身边,他觉得很开心。 另外,他不再想要追上威士托。但是想要变强的动机稍微有所改变,这是可以确定的。 以前他只是想要更接近威士托。但是如今他想要变强,是因为有了想保护的伙伴。从只是想要变强的目的,渐渐变成想要保护他人的目的。现在的菲立欧把变强当作保护他人的手段之一。 那是菲立欧如今有真实感的少数答案之一。 身体还是无法动弹。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本来应该握住刀子的那只手,感受到了温度。如果这种感觉是真实,说不定是神经从那里开始恢复了。 菲立欧为了不让这种感觉消失,拚命地勉强保持意识。 * 乌路可把菲立欧的右手紧紧地抱在胸前,默默地祷告着。 在喝过艾娃司祭所煎的汤药后,她觉得好像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菲立欧还一息尚存,他的身体正在抵抗那企图吹灭他生命之火的毒性。 被两位骑士、两位司祭包围的菲立欧虽然熟睡着,但额头上冒出汗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艾娃司祭说这是好的变化。如果他还是维持被送回来的状态,那就有可能从此一睡不醒了。 虽然意识尚未恢复,但现在的菲立欧确实活着。 接下来就是看菲立欧的体力会赢,还是毒性会赢了——两者的胜负将会决定生死。 菲立欧被乌路可抱在胸前的手,像是接收了她的体温而开始出汗。 就快要天亮了。在一片寂静中,被系在外头的马不自然地嘶鸣着,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颤抖着。 但是马儿只叫一声就停了,其后又是一片寂静。 艾娃司祭将水壶里的水倒进菲立欧口中,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无事可做,只能心急如焚地守护在一旁。 黛梅尔突然拾起脸,那精悍的眼睛眯成担忧的形状,她离开菲立欧身边,跑到窗口问道: “——莱纳斯迪,你听见了吗?” “咦?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金发的青年骑士歪着头,乌路可也停下祷告,抬起头来。 黛梅尔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靠近窗边、观察外头的动静,轻轻地“啧”了一声。 “——我们被包围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黛梅尔以单手制止正要有所反应的莱纳斯迪。 “安静——外头有人,错不了的。刚刚系在后门的马不是叫了一声吗?可能是被杀了,或是被牵走了。” 乌路可一点都不明白,正想开口问清楚,莱纳斯迪就像察觉她的疑问般插嘴道: “黛梅尔既然这样讲,那一定错不了。她出身于南方,擅于察觉他人动静,简直跟黑豹不相上下。” 莱纳斯迪的声音一点都提不起劲。 “我们那么小心地逃走——还是被跟踪了吗?” “……你说袭击菲立欧大人的,就是那个很像暗杀者的女人吗?” 黛梅尔一边问,一边咂嘴道: “说不定她有部下。像她那样的人,是靠那方面的技能在吃饭的。抢在粗枝大叶的骑士之前这点小事,她们就算闭着眼睛都办得到吧?” 莱纳斯迪皱了皱鼻子: “……这么说,她们是为了要找到我们的据点,才故意让我跑了的吗?” “或者,她们只是在准备可以确实逮捕我们的部属,才要先确认我们的藏身之处吧!” 黛梅尔以严肃的声音回应道。 莱纳斯迪想要抱起菲立欧的身子说: “怎么办?要离开这——” 莱纳斯迪才小声地说到一半,后门就响起被人踹破的声音。 乌路可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莱纳斯迪立刻把菲立欧的身子背在自己背上。 下一瞬间,玻璃窗也破了,射进几支燃烧着的飞箭。同时,踢破后门的卫兵们的脚步声也向此处逼近。 在尖锐的玻璃破碎声中,莱纳斯迪与黛梅尔拔剑出鞘,莱纳斯迪所用的是菲立欧的“刀”。回来时,他并没有取回自己的剑。拔出来的刀身虽然沾满了血,但乌路可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艾娃司祭,乌路可大人。我们就此告别。” 黛梅尔快速地说道。 听到她的话,乌路可当场僵住。 肤色黝黑的女骑士以认真的表情和凛然的声音说道: “两位都是受到神殿保护的神官。请对卫兵们说,两位什么都不知情,目正受到我们的胁迫。只要你们手上没有持剑,也不加以抵抗的话,阿尔谢夫的卫兵应该不会做出什么粗暴的举动才对。这样可以吧?” “这怎么可以?那黛梅尔大人你们——” 身上还背着菲立欧的莱纳斯迪,代替黛梅尔笑了。虽然那是浮现冷汗、略为牵强的笑容,但却气魄十足: “我们就算会失败,也要试着突破重围。请祝我们好运吧!” “你们只有两个人!太胡来了!” 乌路可以接近惨叫的声调叫道。 黛梅尔摇摇头说: “对手连暗杀者都用上了,要是菲立欧大人被捕的话,我们也会立刻被杀掉的。既然这样,就算胡来,也要尽力逃出去。” 黛梅尔在说过这话后,就像弹射般地跑了出去。 从后门入侵的卫兵,已经逼近大厅旁边了,黛梅尔快速地击倒其中两人,然后与随后而来的卫兵展开对战。莱纳斯迪马上跟在黛梅尔身后。 这位金发青年穿过乌路可身边时,眨了眨单眼: “要是可以用我们的命换菲立欧大人的话,那也不坏。这样不是很像骑士作风、很帅吗?” 这话的内容虽然轻松,声音却听来很紧张。而他的表情也变得很像个战士。莱纳斯迪背着熟睡而一动也不动的菲立欧,跑去支援黛梅尔,两位骑士就这样一边击退卫兵、一边跑向出口。 “要出去啰!莱纳斯迪,快!” “好!” 黛梅尔一叫,莱纳斯迪也迅速回应。 两人就这样持剑跑向室外。 乌路可就算想叫住他们、或是想跟随他们,也是办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就算跟去,也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两位骑士从大厅离开后,卫兵们就立刻从另一侧跑进来。 另一方面,射进来的火箭插在墙上,正燃起熊熊烈火。 从黛梅尔与莱纳斯迪逃走的方向,不停传来接近尖锐的剑拔弩张之声。 卫兵们似乎也注意到可疑分子已经逃往另一个方向,冲进来的其中几个人又从后追赶,剩下的几个人则抓住了艾娃司祭与乌路可的手臂。 乌路可和艾娃司祭一点都没有抵抗。 两人都毫无所惧。乌路可与其担心自己的安全,更为菲立欧等人担忧,她的不安全写在脸上。艾娃司祭此时则是泰然自若。 “你是这个教会的神官吗……” 被卫兵这么一问,艾娃点点头说: “是的。我是榭拉姆第九教会的司祭,我叫艾娃。她是我的孙女玛丽亚。” 这郑重的回答,大大地削弱了年轻卫兵的气势。 被当作艾娃孙女的乌路可,沉默地站在一旁。 “这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用火箭射进神圣的教会,这可不是寻常的事啊!” 卫兵以严肃眼神瞪着这以悠然的口气发问的老司祭,并用力拉住她的手腕说: “先到外面去!我们有话要问你!” 声量虽然大,但口气却是保持对司祭应有的尊重。卫兵们就这样将两人带到外面。 乌路可牵住艾娃的手,装作是被卷入的神宫,跟随着卫兵们。 教会外正是一片喧闹,赶来包围的卫兵们,正在追赶企图逃亡的莱纳斯迪等人,让这位于王都边缘的闲静之地陷入一片混乱。 金属撞击之声激烈地响起,加上类似卫兵的惨叫声。 只有两位骑士,竟然敢与大批卫兵们为敌——乌路可光听声音就可以明白此事。 她听说两人都是跟随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练剑的骑士,其剑术连菲立欧也夸赞有加,但是一旦以寡敌众,实在很难想像他们还能全身而退。再怎么说,莱纳斯迪身上还背着菲立欧。 乌路可依旧被卫兵们押着,仔细倾听着剑击之声。 ——希望他们能平安脱逃—— 但事情发展却事与愿违,卫兵们的人数愈来愈多。 在乌路可的视野边缘,弓箭兵开始行动。莱纳斯迪等人也停下脚步,包围的人数太多,他们无法突破重围。 乌路可抬起脸,连眼也不眨地凝望着那一个角落。 ——她光是这样看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对不起……) 乌路可在心中向黛梅尔等人道歉。 然后她往前跨出了一小步,抓住她的卫兵慌张地加强力道,只见她以严肃而冷漠的眼神望向他说道: “放开我。” 那是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她跟菲立欧等人在一起时,绝对不会用这种声调说话。那是身为“威塔神殿司祭”、“神姬之妹”的她所发出的声音。 卫兵还来不及生气,就先哑门无言。乌路可那充满气魄的声音,只用一句话,就彻底压倒了年轻卫兵。 “把你的手放开。我不会逃走的。” 乌路可再次发声。被她的威严击垮的卫兵,简直就像停止思考一样地放开了手。 然后,乌路可在心中再次向黛梅尔等人道歉。 ——他们是心存厚意想要让乌路可两人平安,乌路可不想糟蹋他们这分心意。 “士兵收起剑,把弓放下!” 那是一点都不像发自女子、相当大的音量。 那高傲而庄严、让人误以为夜晚的黑暗是舞台的美妙声音,牵动了卫兵们的注意。 为了更吸引众人的注意,乌路可又向前跨出一步叫道: “我名叫乌路可·迪古雷,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我现在代表神殿,负责现场的‘调停’。各自把剑收起来,安静下来!” 面对乌路可这唐突而奇妙的叫喊,卫兵们都感到困惑不已。 乌路可再次叫道: “你们所攻击的这些人,是受到威塔神殿保护的。要是你们继续这么无礼,就视为对威塔神殿及吉拉哈不敬的行为。” 在场一片哗然。少女所说的国名,是远比阿尔谢夫要大、拥有更强权力的国家。该不该继续与身为御柱信仰中心、奉“生命”保护之神殿为敌,让卫兵们不知如何判断。 乌路可取出胸前的吊饰。以生命辉石为中心,刻有模拟光形的、威塔神殿纹路。那是只赐给威塔神殿的高级职位者、证明身份之物。 乌路可一边把它举到脖子的高度,一边挺胸说道: “臣子乌路可奉神姬诺爱尔之名,于此调停纷争。没有人有意见吧?” 一旁的艾娃司祭,默默地当场跪倒。看到年老的司祭也听从少女的话,卫兵们动摇了。 所谓的调停,就是威塔神殿的高位神官为人们的纷争进行仲裁。神官在听过双方的说词后,会提出建言,以平息纷争。 而神官的话顶多也只能说是“建言”,和审判不同,并不具有强制力,要不要接受建言就看当事者本人,但若是拒绝接受调停,则是不被允许的。无视于调停等于是对神殿的侮辱,更可进一步说是对信仰的否定。 但是——在这种场合,提出仲裁的乌路可,本人就是当事人。本来她是不能要求要担任现场调停者的。身为调停者却为自己辩护,这依规定是不被认可的。 但是乌路可无视于此,还说出这番话,是下了一种赌注。调停制度虽已经在有御柱信仰的地区广为流传,但很少有人民对提案的神官所应遵守的规定有所了解。 艾娃司祭应该看穿了乌路可的话中所含的虚伪性。但是她在心中察觉此事,却什么也不说,而是尊重乌路可的意思。 在场提出“调停”,算不上是机智,而只是单纯的灵机一动。她一心想要帮助菲立欧和骑士们脱逃,正因如此,在神的提示下才想到这条苦肉计。 一头蓝色秀发飘逸的少女司祭,在月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往前走。 没有一个人阻止她。 那堂堂的步伐让卫兵们的包围自然而然地分开,她看见了站在中央的莱纳斯迪与黛梅尔。 两人似乎都不知道卫兵们为何停止攻击,只是茫然呆立着。而菲立欧还是一样在骑士背上熟睡着。 “在场的负责人是哪一位?” 乌路可以清澈的声音问道。她那五官端正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以让人觉得是神的代理人的悠然神情环顾四周。 一位类似卫兵指挥宫的青年,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虽然身穿高级武官所穿的军服,但还相当年轻。判断他是某个有名贵族的乌路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沉思了一会儿。 这位高瘦的青年以严肃的声音说道: “您说您是威塔神殿的司祭是吗?请恕我失礼,请把首饰——” 乌路可把首饰的纹饰给他看。青年凑近确认后,知道那并非赝品,皱起眉头。 ——她总算想起来了。 之前在国王与皇太子的葬礼上,她与菲立欧漫步中庭时,见到了他跟他的妹妹。因为此时表情跟气氛都有所变化,她才一时没有发现。 他确实是叫做—— “我是阿尔谢夫的军务卿,名叫克劳斯·桑克瑞得。那么,威塔神殿的司祭大人,您为什么会在此处呢?” 克劳斯的声音听来咄咄逼人。 乌路可一边在心底烦恼着该如何回应,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个教会的主人艾娃司祭,是我的老朋友。我留在此处正想重温旧谊,你们突然来访,这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故意装迷糊。克劳斯的眼神更加严肃了: “我们是前来追捕潜入王宫的可疑分子的。那边的男女与少年,是司祭您的朋友吗?” 听到这问话,乌路可刹时间哑口无言。她刚刚才气势逼人地说他们是“受到威塔神殿保护的人”,用这话来阻止卫兵们,但她并没有仔细想清楚,所以现在才陷入开始思考细节的窘态。 “——他们的确是我的朋友。刚才您说潜入城里,但他们今晚都一直在跟我谈话。该不会是您弄错了?” “——请告诉我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克劳斯以严厉的声音叫道。 乌路可瞪着他,同样不服输地叫道: “在那之前,请你先出示他们潜入王宫的证据。这应该是冤枉的吧?” “我们有人跟踪可疑分子,才查到此处。” “请把那个人请到这里来。作为调停的证人是有必要的。” 乌路可立刻回答,让克劳斯当场语塞。 ——果然猜中了。依据黛梅尔的话,跟踪他们的很可能是暗杀者的同伴。当场应该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克劳斯对身后的武官问道: “把那个人叫来。” “是——是。” 年轻武官一脸困惑地回答,环顾周围: “喂!那个跟踪的人,到这里来!” 卫兵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定上前。卫兵人数虽然未达百人,却也接近这个人数,但在场的每的人都摇摇头。 克劳斯发出焦急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查到这个地方的人——” “应该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乌路可叫道: “虚伪的密告者,恐怕是生存在黑暗中的人——他们厌恶阳光、避开正道、在历史的阴影夹缝中生存——克劳斯大人,您是上了‘可疑分子’的当了。” 克劳斯皱起眉头。乌路可堂堂正正地继续说道: “以下是我的推论——能够潜入戒备森严的王城里的,应该是专门靠‘这种勾当’维生的人吧!而这种人的同伴向卫兵们传达假的情报,把他们的搜索方向引导到这个教会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虽然是突然之间想出来的狡辩,但乌路可还是说得冠冕堂皇。 “但是——但是他们又为何要抵抗呢——” 克劳斯问道。乌路可还是一脸镇定地回答道: “无缘无故地突然被人将火箭射进屋里,又有持剑的人来袭,身为一个剑士,自我防卫是很正常的事吧!那个可疑分子若是真正想逃走的话,就不会潜伏在王都近郊的这种地方,早就转往其他地方去了。根本没有必要特地等待追兵包围,不是吗?” 虽然菲立欧的情况是为了疗毒才不得不留下来,但在现场必须隐瞒这个事实。 克劳斯听了哑口无言。 而指挥官的动摇也传递到卫兵们之间,乌路可在情急之下所想出的对策奏效了。 克劳斯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我知道了。但是这还是无法洗清他们入侵王城的嫌疑,先将他们绑起来,加以审问。这样如何呢?” 克劳斯的这个提议却是乌路可难以接受的。 “应该没有这个必要。我可以保证他们的身份——” “说到身份,其中一个人我已经知道了。” 克劳斯说道。 乌路可感到背后一阵战栗。 “这个国家的四王子、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就是那位骑士背上所背的那位。王子跟日前自王都脱逃的事件有关,因此陛下下令加以追捕。” 克劳斯的声音在深夜里分外响亮。 至今并不引入注目的菲立欧,跟克劳斯的缘分应该很浅。本来乌路可还抱着渺茫希望可以蒙混过去,现在看起来是彻底绝望了。 如果在场的负责人并不是贵族克劳斯、而是下层的武官,或许不会注意到,也能就此蒙混过关——刚这么一想,乌路可就把这个想法否定掉了。 ——菲立欧是掉进了雷吉克所设下的陷阱。在这里的就是菲立欧本人,不管负责追捕的人是谁,应该都会得到这个讯息才对。 她无法拒绝这个要求。菲立欧逃离卫兵们的包围、跟外务卿一起离开王都,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她以调停为诉求,并不是对方会接受的话。 就在乌路可正感到死心时—— 在卫兵们包围的中心,有个人影动了。 “——原来如此——皇兄果然还是打算把我杀了啊——” 声音虽然沙哑,旁人却绝不可能听错。 莱纳斯迪惊讶地瞪大了眼,而黛梅尔的唇边则是浮现微笑。 有着一头紫色头发的四王子,从骑士肩上抬起脸来。虽然一脸疲倦,但眼眸里已恢复生气。 乌路可一瞬间忘掉了当下的状况,因欢喜而屏住呼吸。 菲立欧·阿尔谢夫—— 这个少年战胜了暗杀者的毒药,慢慢地从骑士肩上下来、靠自己的双脚踏在大地上。 * 在教会的屋顶上,有个人影正在悄悄地凝视着卫兵们的猎物。 屋顶上对天空以外的所有场所而言都是死角,所以卫兵们跟菲立欧等人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影的存在。 人影继续观察着眼下的情况。 这人影看见卫兵们聚集于此,包围得滴水不漏,正在想今晚应该是轮不到自己上场了—— 没想到却因为身穿神官服饰的少女,让事态有了转变。 正当她对这意想不到的发展百思不得其解时,以为这次死定了的四王子菲立欧竟然复活了。 这人影——暗杀者西兹亚,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毒性应该确实发作了才对。而且一旦发作,在解毒前就会丧命。 不可能有人得以生还的——虽然她如此确信,但现实摆在眼前,眼下的少年开始动了。 西兹亚所用的毒,是一族里所流传下来的秘方,长久以来亲近此毒的族人都具有耐力。而自幼即每次少量摄取作为锻炼的西兹亚,就算毒性由伤口入侵,也顶多只会造成轻微的麻痹,她早已习惯了。 但是,若是这个国家的人,就肯定会死,这是错不了的。 ——“若是这个国家的人”—— “那孩子该不会——” 西兹亚在屋顶上自言自语道。 以这个国家的人而言,少年具有相当罕见而超群的肌肉力、运动神经、以及对毒性的耐力。 尽管他是剑圣威士托的弟子,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她嘴边自然地浮现讽刺的笑。 所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西兹亚压低了声音笑着。雷吉克也好,这孩子也罢,这个国家还真是问题不少呢。已故的先王拉巴斯丹,知道“这件事”吗——西兹亚不得而知,但若先王明明知情,还是将他视为王族而抚养长大,那他还真是个奇怪的国王。 “——算了,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孩子也活不长久了,怎么样都无所谓——” 西兹亚淡淡地笑着,手上握住了短剑。 要是他就这样被卫兵们带走就算了,万一他逃脱——只要她追上去解决他就好了。 之后她会在某个监牢深处杀掉他,再伪装成自杀。 西兹亚藏身在屋顶上,俯视着菲立欧,静静地微笑着。 改变事态的司祭少女跑到菲立欧身旁。 西兹亚不知道她跟菲立欧是什么样的关系,但她自称是威塔神殿的司祭。 那么年轻就当上“司祭”,一定是亲戚中有相当有力的神官。有这样的人物在帮助菲立欧,是连雷吉克也没料到的事实。 微笑着的西兹亚,眼里有着阴暗的光芒,从屋顶俯视着眼下的两人。 * 站到地面的菲立欧,就这样脚步踉舱地抓住了莱纳斯迪的手臂。 他的身体还相当疲软,手脚似乎还在麻痹,没办法好好使力。 虽然难以说是可以作战的状态,但倒也不是完全动弹不得。 菲立欧抬起脸,看着眼前身着军服的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 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个对人和善、身段柔软的青年。然而现在的他,就像一把离鞘的刀一般,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而在军务卿等人的马车坠落的悬崖边,他所散发出来像幽灵般的感觉,也曾让菲立欧战栗不已。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变成一种咄咄逼人的气魄。 菲立欧将视线从克劳斯身上栘开,环顾四周。 身边的莱纳斯迪,手上握着菲立欧的刀,身上虽有好几道新伤口。但他所背负的菲立欧却毫发无伤。而距离稍远的黛梅尔,她那黝黑而光滑的肌肤上也受了好几处伤。 自己昏迷不醒的期间,他们究竟是如何奋战的呢——光是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就让菲立欧感到相当痛苦。 “莱纳斯迪,黛梅尔,谢谢你们——我好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菲立欧说着,从莱纳斯迪手上接过自己的刀。 两位骑士脸上浮现欣喜、却又有点复杂的苦笑。菲立欧虽然恢复意识,但他们却还未脱离险境。现在可说是四面楚歌。 乌路可自卫兵们包围的空隙间跑来。卫兵们似乎不敢对这位手无寸铁的少女司祭举剑相向。而且她非但没有逃走,还自己闯入包围群中。 “菲立欧大人!” 发出快哭出来的声音跑过来的乌路可靠近菲立欧身边,想要扶住他那摇摇晃晃的身体。 菲立欧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多说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乌路可也是,谢谢你。抱歉让你担心了。” 乌路可猛摇着头,又像是说不出话来、不发一语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腕。 然后,菲立欧慢慢地转向克劳斯。 克劳斯以冷冷的视线凝视着菲立欧说道: “王子,可以请您跟我们一起走吗?如果您试图抵抗,只会让双方的受害加重而已。” “……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办法了。” 菲立欧一边回应,一边环顾四周。周围有数十位卫兵包围着,其外侧还有弓箭兵待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他觉得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这种情况下也太过胡闹了,但他们会做出这种事,完全都要怪自己,这一点他也十分清楚。 如今在这种场面下,继续抵抗只会被杀而已。要是自己被捕,也许会被人杀掉,再伪装成病死或自杀,但至少乌路可和莱纳斯迪等人还有可能得救。 菲立欧思考着,如果自己的身体能好好活动,说不定可以——比起死在这里,他更想多争取一点时间。从他清醒到现在已过了一段时间,不论是思考或感觉都变得清晰许多,但为了要能够战斗,他还想再争收几分钟。 “——我会乖乖地跟你们走。克劳斯卿。” 菲立欧隐藏内心的想法,装出已死心的样子。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放松下来,跟着菲立欧。 克劳斯对卫兵们下达指令: “逮捕他们。也请两位司祭大人一起来,帮助我们厘清案情。” 卫兵们一起开始行动。 混杂着胸甲与军靴相互碰撞的金属声——菲立欧耳中突然听见马蹄声。若说那是卫兵们的声音,也未免太远了,有数十骑马正渐渐接近此地。 在外围警戒的卫兵们,突然间慌了手脚。而身为指挥宫的克劳斯也察觉情况有异,把注意力转向外侧。 响起了尖锐的剑光火石之声,卫兵们包围的一角被人突破,出现了一匹黑色鬃毛的马。 “菲立欧王子,您没事吧?” 这突如其来响亮的声音,发自一位不知名的男子。 他跨坐在疾驰而来的马上,一眼覆盖着眼罩,另一眼则有着锐利的眼神,半边脸有着严重的灼伤痕迹。 他背后还跟着许多各自武装的佣兵,这些佣兵正陆续袭击周围的卫兵们。 这戴着眼罩的男子,从丹田发出响亮的声音: “解救菲立欧大人!不要让卫兵们靠近!” 菲立欧眼前,为敌人来袭所惊的克劳斯,脸色大变地转向这来袭的马: “……贝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似乎是克劳斯所认识的人。菲立欧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乌路可。乌路可虽微微地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但还是柔顺地紧抓住菲立欧。 马上男子一边被周围的佣兵们所保护着,一边将剑尖对准了克劳斯: “克劳斯,我无法追随雷吉克,所以只好这样了。” 克劳斯呻吟着。 四周正掀起一股战乱。 这突然来袭、身份不明的佣兵们,一边与卫兵们交手,一边将菲立欧等人团团围住。在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还茫然不知所措时,卫兵的包围已被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已成形的佣兵阵势。 克劳斯一边被佣兵们攻击得节节败退,一边转向心生胆怯的卫兵们发号施令: “不要退!已经知道敌人的人数了!第一队和第二队站在前排。弓箭兵在后面排阵。” 他指挥的声音中,除了对意外事态的困惑,还带有对来袭男子的敌意。 卫兵们接受指挥,总算稳住阵脚。 在道路前后的两股势力虽然形成对峙,但佣兵们停止攻击,卫兵们则是退却后还按兵不动,双方隔着几步的距离,窥视着对方的动向、相互瞪视着。 其中,身为敌将的克劳斯,转向突然现身的眼罩男子说: “贝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克劳斯的声音相当苦涩。被唤做贝尔的男子,仍然手举着剑,面露毫无所惧的笑容。 “大半夜的,你们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不注意到也很难吧?我透过这里‘伙伴’的情报网,掌握了藏身此处的菲立欧大人的消息,所以我才急忙赶到这骚动之处来。” 在马上挺着胸回答的男子背后,他的伙伴——另乘一匹马的中年小个子男子突然露脸。这也是菲立欧所不认识的人。这男子虽然佩着剑,但身上并没有护具,服装看起来也像个商人。 他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以眼神对克劳斯致意。 克劳斯的脸上出现比刚才更甚的狼狈神情叫道: “洛、洛西迪——?这是怎么回事?” 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深深地低下头说道: “克劳斯大人,我真是万分过意不去。请您放我几天假,不管理由是什么——如果能得到您的同意,我会非常感激……” 菲立欧不明所以。但是,这些突然出现的人是克劳斯所认识的人,同时也明显地不是站在他那一边,这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茫然地仰望着独眼男子。 男子像是回应他的视线般,在马上转过身说道: “菲立欧大人,我名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恕我僭越,我希望能在菲立欧大人与拉希安卿这一方占有末席。您同意吗?” 菲立欧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记得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个剑术高超、有点古怪的贵族,小有点名气。 看着他那让人感受到意志坚强的独眼,菲立欧点了点头。 “不要说同意,我求之不得,谢谢你的帮助。” 听到菲立欧直率的回答,贝尔纳冯笑了,虽然笑得很诡异,但是不可思议地,却让人无法讨厌他。 然后贝尔纳冯转向佣兵们,大声叫道: “勇士们!边保护王子边脱离现场!把碍事的卫兵击退!慢一步的人就留在这里吧!” 宛如流氓般的发号施令,但佣兵们的反应却相当敏锐,立刻摆起阵势,毫不犹豫地一起挥剑砍向卫兵们。 卫兵们虽试图抵抗,却因畏惧其声势,而被击溃一角。 佣兵们一齐冲向那空隙并加以突破,让周围溃不成军。 他们的队形就有如包围住菲立欧等人一般,形成锥形队伍向前冲。 骑在马上的贝尔纳冯一马当先。他那一手拿着马上盾、一手高举着豪迈的骑士剑的英姿,让卫兵们心生畏惧. 佣兵们为了护卫商队,长年以山贼等为对手而四处征战。但是持续长久和平的国家的卫兵们,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乱,就算能够追捕逃跑的对手,或是包围少数对手,但并不习惯这种部队与部队之间的对战。 佣兵的人数约在三十到四十人之间——相对的卫兵们则应该有六、七十人,但双方之间战斗力的差距,当场明显地呈现出来。 被佣兵们纺锤形的阵势保护着,菲立欧等人也开始往前跑。 往教会一看,似乎已被卫兵们遗忘的艾娃司祭伫立在远离喧哗的树荫下。 老司祭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挥挥手。 菲立欧带有感谢之意、远远地对她点点头,与佣兵阵一起往前跑。 怀抱中的乌路可轻声说道: “菲立欧大人,艾娃司祭她——” “不要紧的,有佛尔南神殿在背后帮她撑腰。只要她坚持自己是毫不知情的被害者,神殿一定会保护她的安全的。” 乌路可也点点头。 现在的艾娃司祭,是由佛尔南神殿所派出、驻在王都教会的司祭。只要她坚持“是菲立欧等人威胁我,并强住在我家”,卫兵们也无法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 佣兵们的纺锤形阵势突破了卫兵的人墙,强硬地开出一条路来。 在菲立欧等人突破包围的背后,克劳斯虽然拚命地发号施令,但要指挥一度溃散的卫兵们,是需要时间的。 刚刚在克劳斯面前被称为“洛西迪”的商人模样男子,骑马来到菲立欧身边。 他似乎不会武艺,一边受到佣兵们的保护,一边留在阵势中心。 “菲立欧大人!我人在马上,真是失礼了。前面已经为各位准备了足够的马匹,只不过不是军马,而是商队的载货马——您骑马没问题吗?” “嗯,我可以骑马。谢谢你。我可以叫你……洛西迪吗?” 菲立欧边跑边问道。身材矮小的男子露出做生意时的笑脸,讨好似的点点头道: “是,真是不胜惶恐。我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因故背叛了克劳斯大人。还请您——” 就在他郑重地低头致意时,头顶掠过了一支弓箭兵所放的箭。洛西迪差点稳不住身子,慌张地抓紧了马上的缰绳。 突破当场的卫兵阵势后,佣兵们迈开大步向前冲。 卫兵虽然也前往追赶,但其动作并不漂亮。他们似乎是了解到佣兵们的力量和气势,因而萎靡不振。 菲立欧对脱离危难这件事感到喜悦,却也对自己国家的衰弱兵力感到闷闷不乐。 若是今天塔多姆的士兵进攻阿尔谢夫——他们真的能够保护这个国家吗?正规的卫兵们所受的训练和经验不足,这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各地诸侯所拥有的士兵恐怕都是一样的。 跑了一会儿,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分公司旁,看见了许多马匹,有几个男子在这夜晚的道路上看顾着这些马匹。 这些未受过训练的马会畏惧剑或弓箭,因此不适合战斗。商队的马最多在平时是骑乘用,或是用来拉曳货物。只有贝尔纳冯和洛西迪的马似乎受过军马的训练。 洛西迪对奔跑的佣兵团叫道: “卫兵们已经追过来了,大家避免战斗,专心脱逃吧!马匹有点不够,请两人共骑一匹。” 佣兵们豪迈地答应。他们各自抓住马上缰绳,骑了上去。 洛西迪也指着其中一匹,转向菲立欧说道: “菲立欧大人请上那匹马,让脚程慢的货车马先行。虽然在他们追上来之前,一定要快一点,这位小姐就请与哪一位同骑一匹……” “你不必担心。我们前不久才刚共骑一匹过,还有——” 菲立欧跑向马,先把乌路可送上马背。而第二次逃亡的乌路可,也以比之前熟练的样子跨上了马。 “我的未婚妻,由我自己来保护。” 菲立欧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商人瞪大了眼,小声地吹了声口哨。 乌路可也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菲立欧大人,这……” “开玩笑的。而且这本来是乌路可你先说出来的,不是吗?” 菲立欧笑着说道,跨上马抱住了乌路可,两手握住缰绳。 他一踢马背、送出指令,顽健的马儿立刻依其指示行动。 一行人开始朝向离开工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虽然背后有卫兵们紧追在后,但这骑马部队一行,已渐渐将他们甩开。 菲立欧一边保护着怀中的乌路可,一边奔驰着。 被毒性所侵蚀的身体,感觉已恢复了七成,行动也恢复到没有障凝的程度了。虽然还有严重的疲惫感,但现在也只有努力集中精神了。 在这接近黎明时分,骑马一团马蹄声哒哒,一起奔驰在王都的大道上。 * 塔多姆的暗杀者西兹亚,回到了位于市郊的一个据点。 此处表面上是名为艾尔贸易的贸易公司分公司,现在正集结了几个由塔多姆派遣来的部下。 西兹亚很早就离开了卫兵们与贝尔纳冯等人相争的现场,主要理由是:卫兵们是阻挡不了佣兵部队的。同时,为了杀掉在其中心受到保护的王子,她需要更多的力量。 (——那个王子大人的运气真不是盖的,竟然在那种地方还跑出程咬金——) 西兹亚一边喃喃念道,一边转近建筑物后方,走进了仓库的一角。 那里停有一台大的货车马车,马车的驾驶座上,有一位部下少女正在待命。 那有着一头褐发的女孩,立刻从驾驶座上起身,她虽然给人一种在街上也不引人注目的、沉稳的印象,却也受过不少身为暗杀者的锻炼。 “西兹亚大人?您这么匆忙,究竟是什么事呢?” 负责守卫的少女以带有鼻音的声音问道。西兹亚没有回答,走进了几乎需要仰视的货车马车帐篷里。 虽然突然闻到动物的臭味,但那是西兹亚早就习惯了的味道。 帐篷中睡着一只巨鸟,它规炬地收叠好双翼,睡得正熟。 这就是拥有略带红色的暗色羽毛、西兹亚的玄鸟—— “菏姆拉,你醒着吗?” 西兹亚温柔地对那只鸟说道。 玄鸟没有呜叫,只稍微动了一下泛着黑光的锐利嘴喙。它那纯黑的眼眸,映出黑暗中西兹亚的身影。 西兹亚对伙伴已醒这件事感到很满意,她一边解下一旁的绳索,一边打开帐篷的天棚。驾驶座的少女叫道: “西兹亚大人,您要在这里——” “来帮忙。必须给这孩子上装备。” “——咦?要去袭击谁吗?” 少女惊叫出声。 “是的,十万火急。你也快点行动。” 西兹亚走近鸟背,开始快速地整理起放置帐篷各处的玄鸟装备。 少女慌张而迅速地开始帮忙。 腹部、爪子、额头——玄鸟身上各处都装有黑色的特殊装甲。 双翼上虽然没有任何装备,但所有装备都是由神钢所制的特殊订制品。若是完全装备完毕,就像是一只骑士般的鸟。 然后玄鸟站起身来,黑色眼珠凝视着在它庞然身躯周围忙碌工作着的两个女子。 西兹亚迅速地准备完毕,坐上了鸟背上的乘具。 “快天亮了,所以我会跟这孩子一起藏身在某处的森林。请你明天夜里把马车开到集合地点,把这孩子带回去。地点就在‘王者断崖’附近。因为那一带的人烟稀少——明白了吗?” 少女点点头。 西兹亚拿起藏在胸前的笛子,吹起一定的旋律。那是人所听不见的,但却会将指示传给鸟。 有着红色羽毛的鸟,立刻昂首展翅。 在一旁守候的少女虽然想说些什么,但西兹亚视若无睹,驾鸟高飞。她拉着通过鸟嘴的缰绳,以陡急的角度飞上了夜空。 忍耐着拍打在身上的风,飞上上空后,那里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了。 为了找寻王子等人的位置,一人一鸟四处张望着。 追捕猎物的红色双翼,宛如滑行般地遨翔在夜空中。 * 马队一行人以拉希安卿的领地为目标,一个劲儿地奔驰在王都之路上。 在骑着马的菲立欧身边并骑着的,就是在危急中救了他的贵族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靠近一看,他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若是没有那严重的烧烫伤痕的话,光看那五宫还可说是个美男子。 他的独眼浮现嘲弄般的笑意,在马背上对菲立欧说道: “虽说如此,王子,您也真是太过胡闹了。竟然跟骑士两人就这样潜进王宫,这可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啊!就算您对王宫内部再怎么熟悉,身为王族,还真是果敢决断哪!” 听到对方指出这一点,菲立欧一边骑着马,一边报以苦笑。 “不是只有我们两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城外准备好马匹,而且要是行动顺利,说不定还可以把威士托卿带回来。” 那个名字一说出口,菲立欧的语尾就带有遗憾。 被雷吉克看穿他的举动,是他这次最大的失败原因。 有着放荡习性、鸦片中毒的二王子——雷吉克给人的这种印象相当强烈,但这说不定是太看轻他了。只是,看穿菲立欧的举动,并设下圈套,这至少并不是一个笨蛋所做得到的。 贝尔纳冯嗤笑道: “就算这样也只有少数几个人啊!您不觉得很危险吗?” “要是人多反而容易被发现。其实我只要去侦察敌情就够了。只是因为警备太过疏忽,我们才会进入监牢——结果还是没能救出威士托卿和达斯堤亚卿……” 即使如此,也不是一无所获。不但和三王子达成共识,也知道威士托等人是被囚禁于戒备森严的高塔附近。 只是——还是有明显的失败。 菲立欧一边握住缰绳,一边小声地对贝尔纳冯说道: “贝尔纳冯卿——其实就在今晚,我被皇兄套上了杀害正妃的罪名。” 贝尔纳冯眯起单眼,而在同一匹马上、紧抓住菲立欧的乌路可,也微妙地加重了力道。 “杀害正妃——难道正妃她——”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说道。菲立欧点点头回答: “我涉嫌暗杀军务卿,然后害怕正妃泄密,所以特地为了杀人灭口而潜入王城——皇兄所计划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剧本。虽然没有亲眼确认尸体,但皇太子妃和亚伯特大人恐怕也——被刺客所杀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如意算盘啊!” 贝尔纳冯嗤之以鼻。他那太过直接的反应,让菲立欧有点吃惊。 “我大概会被当成大罪人吧!你还要加入我这一边,这样好吗?” 贵族的背后还有其家族。贝尔纳冯这种人虽然只是一介贫穷贵族,但肯定也是背负着家名的一家之主。 贝尔纳冯用力地点点头说: 菲立欧大人您也不打算一直背负着污名吧?您是威士托卿所认可的人,这样的您,是不可能会做出那些无谓的坏事的。” 贝尔纳冯如此断言,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问题在于诸侯。我们虽然主张正妃的死是出于雷吉克的阴谋——但诸侯应该无法判断雷吉克和我们哪一边才是正确的。也就是说,要说服诸侯——” 贝尔纳冯嘴边浮现惊人的笑容: “有必要让他们看到力量的差距,哪一方将会占优势。” 这话里的意味,菲立欧也懂.回到领地的拉希安卿,现在也正在为此而做准备吧! 就算拚尽全力也要让雷吉克的政权垮台——若是他背后有塔多姆当靠山,光凭交涉就想解决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雷吉克正打算杀了拉希安和菲立欧。 贝尔纳冯所指挥的佣兵部队,也许在战力上并不算非常强大。但是,他们“李斯特霍克家”和桑克瑞得家有渊源,应该是属于军阀的贵族,竟然加入拉希安这一边,更具有超乎纯粹战力以上的意义。 贝尔纳冯脱离桑克瑞得体制,这件事应该会让其他贵族思索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贝尔纳冯压低身子、策马疾驰。 “王都周边有来自桑克瑞得家领地的士兵驻守。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了,要不要急冲过去呢?” 菲立欧点点头,这时乌路可在他耳边嗫嚅道: “……菲立欧大人,天上——” 乌路可以紧抱着菲立欧的姿势骑在马上,因此其视线不是面对正前方、而是越过菲立欧的肩膀望向后方。 她的视线正眺望着夜空。 “你说天上怎么了?乌路可?” “天上——糟了!” 乌路可失声惊叫,睁大了眼: “是玄鸟!它要从上方袭击我们!” 乌路可快速地叫道。听见她的声音,佣兵们也惊讶地看向天空。 菲立欧回头一看,感觉到脸上有某种东西的影子。 遮住星光的巨大双翼,已经逼近了他们的正上方。佣兵们的马分散往四周,以逃离急速下降的玄鸟之爪。 玄鸟锐利的爪子——正对准了菲立欧的马。 突然间,菲立欧一边拉住马的缰绳,一边抱着乌路可的身子、脚下一蹬。 几乎就在他们从马上飞落的同时,玄鸟的爪子已抓住了马背。 那爪子覆盖钢铁的装备,玄鸟身体上的重要部位也都有装甲。 而腹部的装甲,有数支刀刀就像突出一般地在闪闪发光,它是护具、同时似乎也兼具有武器的功能。 磨得光亮的刀刃一闪,马头随之被切离马身。 马身依旧跑了几步,才颓然滑倒在地面。 在尘土飞扬中,逃至一旁的菲立欧才站起身子。 注意到玄鸟不过是一瞬间,要是晚了一步,被杀的一定是就是菲立欧等人了,乌路可的警告决定了两人的生死。 “乌路可,你没事吧?” “没、没事——” 乌路可在菲立欧怀中小声地应道。虽然有点擦伤或跌伤,但从声音听来,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 确认她没事后,菲立欧仰望天空。 月亮已沉落山间,只有大量的星星广布在夜空中。似乎快天亮了,天空的颜色也从深夜渐渐增添了些许明亮。 而这黑暗夜空的一角——有个暗影自天空浮现。 遮住星斗的这个剪影,不折不扣地正是一只巨鸟。 没能成功猎杀获物的玄鸟,正缓缓地回旋,准备再次袭击。 贝尔纳冯对佣兵叫道: “保护菲立欧大人!别怕那只鸟!” 虽然他如此下达指令,但佣兵们什么事都做不了。敌人在天空,这里又没有弓箭兵。再说,对手飞降而来的瞬间,速度实在太快了。 菲立欧还记得来袭的刺客那掺杂着红色羽毛的双翼,跟他几天前在“王者断崖”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就是杀了军务卿的暗杀者——菲立欧一注意到此,就高声叫道: “贝尔纳冯卿!别让佣兵们靠近我!” 他立刻做出这样的指示。 “那家伙的目标是我!就算佣兵在,也只会被卷入而已,我也反而会更难躲避!请大家离我远一点!”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推开手里抱着的乌路可。 “黛梅尔,乌路可就拜托你了!” 他如此叫道,自己往她与佣兵等人所在的相反方向跑去。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菲立欧没有理会,手握住了刀柄。 受到指示的女骑士,立刻骑马来到倒地的乌路可身旁,同时也对菲立欧叫道: “菲立欧大人,你太乱来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逃——” “那当然,要马上逃。但是你先把乌路可带到安全的地方。因为我要把那家伙引开——” 就在菲立欧下达指示时,鸟眼还是从上空瞄准了他。菲立欧为了离开乌路可而拔腿奔跑,直到拉开充分的距离后才抬头看着对手。 风呼啸而下。目标只有菲立欧一个人。菲立欧握着刀柄,看准了对手来袭的瞬间,拖到最后一秒才放倒身子。 风打在他的身体上,但玄鸟的爪子和装备的刀刃挥了个空,玄鸟又再次飞上天际,菲立欧毫无反击的余地。 若是压低了身子正面应战的话,说不定可以用斩铁的要领砍断它的双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它腹部有刀刃等装备,菲立欧的身体应该也会四分五裂。 要是躲避就砍不到它,要是不躲就会被杀——真是两难的状况。 玄鸟的装备是以黑色的金属制成的,要是那是神钢材质,比起铁更难以砍断。要一边闪避一边砍断,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莱纳斯迪骑马来到他身边。 “黛梅尔,快点让乌路可大人骑上马!菲立欧大人就交给我!” 听到莱纳斯迪的话,黛梅尔让乌路可上了马,奔离现场。 乌路可在一瞬间虽然有点迷惑,但似乎也发现到自己留下反而会妨碍菲立欧。她以不安的眼神看着他,就跟着黛梅尔一起与佣兵们的马群会合。 菲立欧一边仰望着玄鸟,脑海里一边浮现它刚刚逼近的样子。它有如低空滑行般地逼近,掠过地面以后又上升——那速度快得惊人。 周围因夜晚而一片微暗,他虽然没有看清楚的自信——但却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对着正警戒上方的菲立欧,莱纳斯迪快速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请上马!要是我们逃进建筑物的阴影的话——” “莱纳斯迪,你先走。我想试试看。” 菲立欧拒绝道。此刻玄鸟正要从空中折返。 莱纳斯迪皱起眉头: “试试看?您想对那种对手试什么呢?” “总之你先走,你在我身边的话会被卷进去的。就算不行,应该也有一试的价值。” 菲立欧对莱纳斯迪一笑,虽然那是混有紧张情绪的笑容,但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露出微笑,菲立欧也稍微多了点自信。 莱纳斯迪屏息说道: “……我可以相信您吗?” 那是非常真挚的声音。菲立欧报以一笑: “我还不打算死。要是我试过发现不行,就会逃进某个建筑物里。所以你快走吧!” “……要是菲立欧大人死在这里,我就得到团长面前上吊谢罪耶?”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以沉静的声音回答的菲立欧,站在路中央、摆好架式,他用力地握住了刀柄,静下心来。莱纳斯迪无言以对,只得将马骑到路边去。 在稍远之处,贝尔纳冯愤怒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您在做什么呢?要是站在那里——” “贝尔纳冯卿!那家伙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是这样——” 风再次呼啸而下,还没对贝尔纳冯说完的话,菲立欧在内心里说道: “至少让我正面对决一次——” 菲立欧摆好架式,随时准备挥刀迎击从天而降的玄鸟。玄鸟落下、在低空滑行、转为上升的瞬间,就是爪子攫取菲立欧的时机。 虽然菲立欧耳中听见乌路可的尖叫声,但他的气魄丝毫没有动摇。 滑行在低空的巨鸟,瞬间逼近了道路中心单独一个人举刀相迎的身躯。 菲立欧——拔出刀子、一蹬地面,向前飞跃而出。 在一旁守护的贝尔纳冯瞪大了眼,莱纳斯迪也哑口无言地凝视着他。 那切断马头的锐利刀刃,已经逼近菲立欧眼前。 菲立欧并没有躺倒,而是以斜斜的角度飞跃而上。 在爪子与刀刃掠过他身边的同时,菲立欧一边跃起,一边高高挥舞着高举过头的刀。 尘土飞扬,风呼啸而过。 飞跃而上的菲立欧顺着风势,被吹到了一旁。而穿过身边的鸟转为上升,再度高飞到刀所砍不到的遥远高空。 虽然他想要砍玄鸟没有被装甲包覆的翅膀部分——但他跃起的高度还差一点才能到鸟背上去。虽然这也是风势所致,要是像威士托这样的巨汉,说不定就可以跳得上去了。 菲立欧对莱纳斯迪叫道: “莱纳斯迪!借把佣兵的枪给我!下一次——” “请不要再胡说了!您还想再来一次吗?这种乱来的战斗方法,试一次就够了!” 骑马靠近的莱纳斯迪,从马上抓住了菲立欧的手腕。他的气势汹汹,菲立欧耸耸肩,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虽然失败了,但这是可行的没错吧?它的羽毛上没有装甲,而且——” “我知道这是可行的,但试第二次实在太无理取闹了。对方应该也有所警戒了,我不想再看一次了。快点!” 莱纳斯迪催促着,菲立欧只好上了他的马。 在一旁观看的贝尔纳冯,浮现僵硬的笑容: “——这确实是胡闹,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 而一旁紧张地屏住气息守护着的佣兵部队,发出大声的叫喊。 玄鸟以锐利的眼神瞪视着,准备再次来袭。它不抓到菲立欧,似乎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莱纳斯迪策马疾驰。 菲立欧高声叫道: “贝尔纳冯卿,请先让佣兵部队离开。黛梅尔也跟他们一起走——我跟莱纳斯迪先躲在某处,让‘那家伙’通过后,再跟你们会合!” 听到菲立欧的指示,贝尔纳冯点点头,开始让部队移动。黛梅尔和乌路可的眼神依旧流露出担忧,无奈地跟随队伍离去。 莱纳斯迪与菲立欧所骑乘的马只有一匹,跟部队的方向不同、奔向另一条岔路去。 玄鸟紧追着两人。 莱纳斯迪发牢骚道: “这家伙真是顽固呢!我们找个附近的建筑物——” “要是不够坚固,会被那家伙压垮的。在天上的家伙还真是麻烦……” 菲立欧无奈地说道。 为了不让乌路可和佣兵们卷入危险,跟他们分道扬镳是对的,但是这么一来,在天空中的对手就很容易继续追捕他们。一到了早上,说不定它就会放弃而消失——但他们可不知道能不能继续逃到那时。 跑到岔路上的马,来到另一条大马路上。 弯过转角之后—— 只顾着警戒天空的菲立欧等人面前,出现了一群卫兵。 莱纳斯迪吓了一跳,勒住了马。对方也同样吃了一惊,瞬间哑口无言,接着高声大叫: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啊!” 菲立欧两人似乎刚好遇上了正在警戒的部队,虽然是只有十个人的小队,但也只能说是太不凑巧了。 “哇!不妙——” 莱纳斯迪慌张地正想掉转马头.就在此时,玄鸟瞄准了两人,从天而降。菲立欧突然推开莱纳斯迪,自马上掉落般飞跃下来。 急降而下的玄鸟的爪子掠过马匹,马就这样被踢飞到路旁去。 距离稍远的卫兵们,脸色突然大变。 其中一位类似小队长的男子,大声地怒吼道: “玄、玄鸟?就是在前天袭击军务卿的那家伙吗……” 玄鸟唐突的来袭虽然让卫兵们吓了一跳,但也不能就这样让菲立欧两人逃跑。 就在倒在路边的菲立欧与莱纳斯迪站起身的同时,卫兵们包围住他们两人。 几根短枪就这样陆续逼近他们眼前。 菲立欧还没摆好备战姿势,就直接挥刀,一边弹开卫兵们的短枪,一边向后退去。 在拚命地架开陆续挥来的枪头中,耳中又再次听见破风之声。 但是,玄鸟才刚离去,未免也回头得太快了。 “菲立欧大人!这次是另外一只!” 莱纳斯迪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用眼角余光确认来者的菲立欧,发现到星空下的来者是拥有漆黑羽翼的另一只玄鸟。它没有装设危险的装备,但仍有锐利的爪子。 看到它那像要把卫兵们卷入一样的气势,菲立欧也有了终于到来的觉悟。 相反地,卫兵们对逼近的鸟心生畏怯,想要逃跑,但是他们的反应不只是困惑,还更迟钝,连想要躲避都办不到。 因此,菲立欧也毫无退路。 “菲立欧大人!请蹲下!” 此时响起高亢的女子声音。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是他所听过的声音,但发出这声音的人为什么会在此处——他一点都不了解。而且“那声音”正是发自玄鸟背上。 菲立欧反射性地蹲下去,玄鸟就从其头顶上低空掠过。 之后,小小的人影轻飘飘地飞降而下。 虽然从高速飞行的物体上飞跃下来,身影却像猫般轻巧着地,就像是从鸟背上弹跳下来。 细小的影子高高地——越过卫兵们的头顶,迅速地飞降在菲立欧眼前。 此人背对菲立欧,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发出白色光芒的手环。 手环的光芒缠绕般地覆盖至手指,此人大大地挥舞着双手。 在长长的黑发飞舞的瞬间,包围着的卫兵们的枪尖一起落地。 “菲立欧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响起的是略为不悦的少女声音。 菲立欧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她就转向包围着的卫兵等人,再次挥舞手上发光的手刀,纵向地划开了其中一人的胸甲。 “呜——” 卫兵两腿发软、向后倒下。站在周围的人,也因玄鸟与突然出现在其背上的少女之奇妙绝技而感到战栗,往后退去。 “请你们退下!我现在不会取你们的性命。玄鸟马上就会回来了!” 少女尖声叫道。 十几个卫兵发出惨叫,连滚带爬地逃走。 菲立欧凝视着少女的背影,还在茫茫然。 现在的她,穿着短袖的黑色上衣及短裙,而不是刚从御柱现身的奇妙服饰、或是从菲立欧眼前消失时的神官衣饰。但是那张脸蛋和声音,确实就是菲立欧所认识的“她”。 “丽、丽莎琳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立欧绷着脸叫着她的名字。身边的莱纳斯迪也说不出话来,僵在一旁。 这位少女——来访者女子,以微怒的表情转向菲立欧说道: “——虽然我觉得您是个让人操心的人,但您这样也太过胡来了!要是我晚来一步,会变得怎么样——” “不,这个——不对,你到底为什么会在玄鸟……啊!” 菲立欧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慌张地仰望王都的天空。 在这接近黎明的天空,有两只玄鸟。 一只是对准菲立欧来袭的红羽玄鸟,另一只则是丽莎琳娜所搭乘而来的、拥有一身漆黑羽毛的玄鸟。 两只玄鸟在上空擦身而过,反覆急降和急升,用彼此的嘴喙相互争战着。菲立欧虽然完全看不出来究竟哪一只占上风,但此刻天空已渐渐泛白。要是被人看见了,对哪一边来讲应该都不是件好事。 红色玄鸟虽然身上有危险的装备,黑色这只看起来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装备,但是这样一来,动作就轻快而敏捷多了。 两只玄鸟简直就像在舞蹈般展开对战。 菲立欧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微暗的清晨天空。 * 西兹亚一边操控着红翅伙伴荷姆拉在天际遨翔,一边凝视着突然出现的另一只玄鸟。 因为玄鸟主要的羽毛是黑色的,远远看则很难分辨哪只是哪只。西兹亚所操纵的荷姆拉因为羽色特殊是另当别论,但出现的敌人是纯黑色的,完全地融入了夜空中。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西兹亚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一边双手拉着缰绳,将荷姆拉的嘴喙对准了对手。 玄鸟对玄鸟的战斗是相当少见的。原本能操控玄鸟的就只有北方民族,他们基本上是相当团结的。因反叛而离开族人的西兹亚等人算是少数派。 西兹亚本身很少有空中作战的经验,相信对手应该也是一样的。 只在一瞬间看出对手的动向。 对手玄鸟并未装配正式的装备。乍看之下像是西兹亚这边较为有利,但在动作轻巧上这一点却是大大不利。 对手玄鸟像是滑行般接近。西兹亚为了避开它的嘴喙,便将荷姆拉稍微诱导到旁边去。 就在双方交互攻击、擦身而过的瞬间—— 在漆黑羽翼上闪动着的银色短发,进入了西兹亚的视野里。 西兹亚一惊,回头一看,对手所射出的箭正巧掠过她的鼻尖。落空的箭就这样落在眼下的街道之上。 西兹亚单手握住短剑。 操纵玄鸟的敌人——是她所认识的。 (那孩子也来到这个国家了啊!她为什么要帮那个王子大人——) 西兹亚淡淡笑着,让鸟回旋,紧追在对手身后。 (“我这边”的事也曝光了吗——) 雷吉克背后有塔多姆撑腰的事实——若是那个王子或外务卿拉希安·罗姆掌握到这个事实,先前他们跟王宫骑士团一起迅速逃亡的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西兹亚等人背叛了曾是自己伙伴的北方民族,受塔多姆所雇用。自己现在身处被昔日伙伴追杀的立场,这连她也有所自觉。 敌手玄鸟画了个大大的弧线,掉转方向,来到西兹亚的背后。反被对手追赶的西兹亚也不甘示弱,转了一个圈,变成双方绕着圆形相互追逐的形势。 这个圆愈来愈狭小。 两只玄鸟与操纵玄鸟的两人,一边测量爪子与嘴喙让对手负伤的时机,一边向彼此接近。 双方的目标都是最脆弱的乘坐者,为了抢先占得对方头上的有利攻击位置,两只鸟不停交错飞舞着。 对手的动作敏捷而谨慎,西兹亚只要稍一不慎便有可能丧命。 对手放箭,西兹亚则投出短剑回报,但空中强大的风则削弱了彼此的威力。 在重复着接近与离开中,西兹亚开始感到焦虑。 ——药就快用完了—— 几年前在潜入拉多罗亚时,西兹亚在那里盗出了被称为“死亡神灵”的力量。在用习惯之前,也吃了不少苦头,而现在已经纯熟到可以用在实战中了——但是运用那种力量有个副作用,就是非得依赖特殊药物,否则连日常生活都有问题。 服用过药物后,会让人强烈地想睡。虽说药就快用完了,但在战斗中吃药,其实可说是自杀行为。 至少在解决掉对手、离开这里以后——西兹亚如此想着,一边让玄鸟疾驰。 她急速上升、迷惑对手的视线,然后又急速下降。 ——就在这一瞬间。 冰冷的某物碰触到她的脸颊。 急速下降的攻击被对手闪开,这次换西兹亚成了逃跑的一方。 西兹亚一边操控着荷姆拉,一边用一只手擦拭着脸颊。 红色鲜血流了满脸,这不是西兹亚的血,而是玄鸟——荷姆拉的血。 荷姆拉应该一次都还没接触到对手才对。对手所射的箭也完全没射中。 西兹亚惊讶不已,看着回旋中的荷姆拉双翼。 渐渐明亮的晨空中,她看见了从它的羽毛滴落的——鲜血。 西兹亚愕然。 那是它羽翼下的伤口——能想得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眼下一直仰望着这场战斗的王子,一定是在突然间的机会动了手脚、飞跃起来攻击——她绝对想不到他竟然触碰得到。但事实是荷姆拉现在羽翼上受了伤、正滴着血。 那应该只是擦伤吧!但是,激烈的空中战斗加重了羽翼的负担,使得伤口开始扩大。 西兹亚瞪大了眼,嘴边浮现浅笑。 ——真不敢相信。 她如此想道。人在地上,竟然能用弓箭以外的武器让不断飞翔的玄鸟负伤——惯于操控玄鸟的西兹亚非常了解,这有多么不可能办到。 要是就这样持续在空中的战斗,伤口很有可能会更加扩大。而对手并非好对付的,她不可能在无法掌握伤势的情况下继续战斗。 走为上策—— 西兹亚下了决断,便穿过对手身边,让荷姆拉向前直飞。 对手没有要追来的样子,虽然在背后以弓箭攻击,但箭被风吹歪了,射向了错误的方向。 西兹亚轻轻回过头,凝视着敌人的身影。 鸟背上的银发女子,正以非常严肃的眼神看向这边。 西兹亚一边逃,一边嘻嘻笑着。 (——长大了呢,原本是那么小的孩子……) 西兹亚暂时放下自己的事,如此想道。 她还憎恨着西兹亚,这在今天的战斗中就可充分得知。既然彼此都未能成功地杀害对方,想必今后还有机会交手吧! 当然,位在眼下的、那位有点怪异的王子也是一样—— 西兹亚一边对这件事抱有些许期待,一边往王都上空飞去。 * 从地上仰望空中玄鸟之战的菲立欧,一注意到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红色羽翼这一边,以在空中流畅的动作直线滑行,立刻从菲立欧等人的视野中消失。 配合这个变化,相斗的另一只玄鸟也降落到地面上。 就在菲立欧等人眼前,玄鸟柔软地收起双翼。 落到地面的鸟,背上有一个女子手握缰绳。 女子从玄鸟头部对菲立欧等人叫道: “快点上来!卫兵们马上就会增派援手了!你们现在想被抓起来吗?” 听到这澄澈的声音,让菲立欧不停眨着眼,跟丽莎琳娜一样,这也是他所认识的人的声音。只是,他无法相信“她”就坐在鸟背上。 女子一边把银色短发往上拢好,一边用略为严肃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别站在那儿发呆!动作快点!不然我要把你们丢下来了!” “西、西瓦娜……” 菲立欧一边发出惊叫,一边跑到她身边。 那住在神域之街上的炼金术师—— 就在前不久,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才向菲立欧提示雷吉克与塔多姆之间的关系—— 她现在就坐在玄鸟的背上。菲立欧的混乱已到达极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更重要的是那只鸟——” 西瓦娜脸上连微笑都没有,用大姆指指向鸟背: “我没空回答你。我也有一大堆事想告诉你,总之先上来吧!那边的那个骑士也一样,不想被抓就快点上来,我要一起把你们救走。” 丽莎琳娜先一步跨上鸟背,菲立欧则与莱纳斯迪互望一眼,战战兢兢抓住了玄鸟的羽毛。鸟身上所装设的皮革与金属装备上有让手脚攀爬之处。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坐上了鸟背。 鸟背上虽然不算是很狭窄,但要坐四个人也稍嫌拥挤。就算玄鸟具有把马抓上半空的力道,载重量上还有余裕,但乘坐空间已经被挤满了。 丽莎琳娜一副很熟练的样子,把救生索交给两人。 菲立欧大人,请抓住这个。天上风很强,很危险的。” 菲立欧接过与装备相连的把手,但还是很困惑: “西瓦娜,这到底是——” “抓好了没?要飞啰!” 西瓦娜无视于他的问题,干脆地如此说道,并吹了笛子。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玄鸟随即气势惊人地振翅飞上了了空。 菲立欧的周围吹起强大的风。 至今所未体验过的奇妙重量施加在身体上,下一瞬间—— 身体像是浮起来的感觉,眼下随即出现辽阔的王部。 菲立欧瞪大了眼,俯视着眼下的光景。 有王城、高耸的钟楼、人们的家、贵族们的宅邸、教会、学校、森林、山麓——所有各种景色,都在他视野之下。 在强大的风吹过身体四周中,菲立欧盯着眼前的光景不放。 莱纳斯迪缩着肩膀,紧紧抓住鸟身上的装备。 “哇、哇……我、我怕高呀——” 他的声音在颤抖。菲立欧则与手下骑士相反,脸颊上浮现笑意。 ——不知为何,他感到十分怀念。 自己回到“这里”来了——他有这种感觉。 这对菲立欧来说,是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坐过玄鸟,当然也没有来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菲立欧是“知道”这片天空的。至少他有“这种感觉”。 沉睡在血液中的记忆开始骚动,出于本能地感到愉悦—— 菲立欧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对西瓦娜说道: “西瓦娜!你——” “下面的佣兵部队,是你的伙伴吗?” 西瓦娜打断菲立欧的话问道。 菲立欧点点头。 “那我们就追上去,让你们会合。真是的——” 银发女子似乎是刻意地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这样,你也这样——鲁莽也要有点分寸,搞得周围的人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我说得没错吧?那边那位骑士大人?” 西瓦娜的话是对着莱纳斯迪说的。 “啊!是、是,说得也是……” 有惧高症的莱纳斯迪,根本无法好好回答。看了他的样子,西瓦娜笑起来: “不过也罢——你们总算是活下来了。” 那像是放下心的声音。 菲立欧身前的丽莎琳娜也点点头,这来访者少女像是觉得菲立欧相当耀眼般地凝视着他: “真的——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知道,您身边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丽莎琳娜低垂着脸、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跟刚刚压例卫兵们的气势截然不同。 菲立欧带着感谢之意——然后也为不知去向的她平安感到欣喜,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丽莎琳娜,你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在意你的事,佛尔南神殿的人也是一样喔!你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那是个好地方。” “我——我——” 西瓦娜一边操控着鸟,一边叫道: “丽莎琳娜,你还是亲口说清楚吧!不然那个笨蛋是听不懂的。” “西瓦娜,什么笨蛋——” 菲立欧悄悄抗议,西瓦娜立刻回以严肃的视线: “聪明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状况的。” 菲立欧无言以对,只好闭嘴不语。 丽莎琳娜加重了握住菲立欧的力道,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叹息般的话: “——菲立欧大人,您对我有恩。也许这称不上回报——请让我帮您的忙。我想我多少可以发挥作用。” 丽莎琳娜的声音里有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的坚定力量。 她似乎是仔细想过后才下了这样的决断。 “……丽莎琳娜。” 菲立欧被她的气势压倒,凝视着她。 刚相逢的时候,这黑发少女对这不习惯的世界表现出不安的样子。 而现在的她虽然依旧不安,但已经毅然地靠自己站稳脚步。 丽莎琳娜出手相助的动机,一定是出于她的殷切心意,但是看来她也是同时想藉加入战局,来发现自己的极限所在。 其他来访者杀了国王和皇太子——这件事应该让她很介意。对于来自同样世界的人们的所作所为,她感到自己也有责任。 丽莎琳娜愈说愈激动: “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很习惯作战了。这里的作战方法也许跟我所在的世界不同——即使这样,我应该可以在您背后守候着。” 她这番带有认真意味的话,让菲立欧胸口一热: “谢谢你,丽莎琳娜。” 菲立欧以感谢的话接受了她的提议。 不只是丽莎琳娜。 乌路可、黛梅尔、莱纳斯迪,还有西瓦娜—— 哥哥布拉多、贝尔纳冯等人、佛尔南神殿的人们,还有威士托和王宫骑士团的人们—— 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为菲立欧担心,同时也在担忧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再次深深地感动了他的心。 他未能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但是这绝非表示就此绝望。 西瓦娜一边操控着鸟的方向,一边不经意地说道: 菲立欧,去跟拉希安卿会合吧!那个男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既然雷吉克已经跟塔多姆挂勾,那么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全面的战斗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声音里带有斥责股的意味。 菲立欧点点头,握紧了拳头。 他在心中立誓。 为了这些人,也为国家,还有为了自己,他“不能放弃”。 为了得到更美好的未来,也为了保护相信自己的这些人,在和平的日子到来之前,必须继续奋战—— 菲立欧无言地将誓言藏在心底,出生以来第一次从天空眺望王都。 旭日开始自遥远的山顶升起。 迎接黎明的天空,正急速变亮。 由黑色转为深蓝、由深蓝转为蓝色、再由蓝色转为天蓝色—— 菲立欧将这天空的颜色,与誓言一起深深地烙印在自己心底。 眼下的街道也开始苏醒。 正妃、皇太孙的死,应该立刻会在街上传开来吧! 这崭新的一天也是阿尔谢夫王都从和平转向战乱的分界点。 第三卷 中场.生命神殿 在威塔神殿深处,有着“神姬”生活起居的一隅。 那里是在地上的神所居住的圣域,神殿内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被允许进入。 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柱—— 水永远澄净、配合时刻变化光线的喷水池—— 由古今名匠竞相展现神技所制作的各种日用品—— 神姬所居住的这个空间,可说是世界上最为奢华的宫殿。 司教马汀·迪古雷为了神姬的召唤,快速地进了宫殿内。背后跟随的是护卫他的几位健壮骑士与神官。 骑士们的外貌各具特色,和一般人十分不同。 一位是背负着长战斧的巨汉。 一位是左右腰间各自佩有大剑、身材中等的男子。 最后一位是肌肉发达的女子,双手均戴有神钢制的护腕。 由一脸温和的中年男子马汀·迪古雷带领着这样的一群人,总是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马汀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一位年老的司教。 他驼着背,拄着一根橡木拐杖,表情比起马汀更加温和,笑眯眯地。虽然是与人为善的表情,但其实眼底深处却没有笑意。 一行人在巨大的铁门前停下脚步。 守候在眼前的女神宫们,慢慢地打开了门,露出了通往谒见神姬的道路。 大厅里规则排列的柱子前方,有个以白色帘幕围起来的空间。 坐在椅子上的女神官身影,就浮现在帘幕上。 一行人走到帘幕前几步,一起屈膝跪倒。 澄澈的女子声音自帘幕里响起: “你来得正好。马汀司教。” “是——” 听到这慰勉的话,马汀头也不抬地回答。 在帘幕另一边的神姬诺爱尔,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就在刚才,佛尔南神殿的卡西那多司教送信来,说是会比计划停留的时间更久——也提到关于乌路可司祭的事呢!” 神姬的这番话,让马汀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乌路可在那边说,想要采取其他行动。卡西那多似乎是拗不过才答应她,但你身为一个父亲,不会感到不安吗?” 对于这个问题,马汀压低了声音回答: “容我禀报,神姬。乌路可虽说还是个孩子,但也已经是个‘司祭’——身为父亲的我,是没有道理去限制她的行动的。” “我并不是在劝你让她受到限制,而是在问你:身为父亲会有所‘不安’?还是不会呢?” “……当然会感到不安。” 马汀以苦涩的声音答道。 神姬笑了,那是不加掩饰而沉稳的笑。 “你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父亲——马汀司教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很顽固——” 被嘲笑的马汀眉头更加深锁说道: “……神姬,既然您提起,说起来是您让乌路可太过任性……” 神姬以稳重的声音回应: “乌路可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自己应该也会想很多。我知道你身为父亲会有所不安——不过请相信那孩子吧!她比你想像中还要成熟,一定会找到自己该做的事的。” “……是。” 马汀以低低的声音回应道,低下头去。 神姬诺爱尔与司祭乌路可,都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面对身为神姬的诺爱尔,马汀并不能说出态度强硬的话。 表面上,两人之间并不存在亲子的血缘关系。神姬属于神这一边的存在,形式上虽然诞生于人群中,但原则上她并不属于人类。 在亲生女儿面前,马汀恭敬地开口说道: “神姬。卡西那多司教也写了信给我。在阿尔谢夫国内,国王与皇太子被‘来访者’杀害,这您已经听闻了吧?” 在薄薄的帘幕那一边,神姬的影子点了点头。 “嗯,真是可怕——” “来访者现在正在逃亡,卡西那多司教手下的人已经展开行动。而我们也必须思考该如何因应——首先关于阿尔谢夫这件事,由毕兰却司教来向神姬报告。” 配合马汀的手势,一旁年老的司教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说道: “神姬您身体安好——真是好久不见了。” “司教大人您也看起来很健康,太好了。” 两人相互问好后,老司教毕兰却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们信教监察院之主、卡西那多大人虽然不在,但就在刚刚,北方已派来非正式的使者。” “……塔多姆吗?” 神姬侧着头。 “是的,正如您所知,塔多姆和身为异教徒的北方民族与西方的拉多罗亚战斗,是我们的盟友。但是其领土多为荒地或沙漠,士兵粮食实在难以说是丰足。他们为了应付拉多罗亚与北方民族的威胁,对阿尔谢夫的肥沃土地甚为渴求。” 毕兰却的声音虽然柔软温和,但所说的内容却孕含着危险的气息。 “意思是——塔多姆想趁阿尔谢夫国王虚位的此时展开侵略,是吗?” 神姬的声音里带有不安的意味。 “正是如此。只是,那片土地上还有我们的盟友佛尔南神殿。对塔多姆而言,并无意对佛尔南造成危害,因此请求我们袖手旁观。” 听到毕兰却的报告,马汀插嘴说道: “如您所知,阿尔谢夫与我们吉拉哈以及威塔神殿的关系,并不是非常密切。对我们而言,此时正是必须及早巩固对西方拉多罗亚防备的时期。要是现在塔多姆势力转弱,拉多罗亚就会直接对我们吉拉哈造成威胁了。” “……你是说要对塔多姆的侵略袖手旁观?” 听到神姬发问,马汀与毕兰却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老司教毕兰却微笑着说: “这也与卡西那多大人的计划相符合。为了塔多姆,卡西那多大人认为应该‘在背地里支持北方民族’排除佛尔南神殿的危险分子。我已经向休坦贝克大司教报告过了,而大司教的意见也是一样。还希望能得到神姬的理解——” “要引起战乱是吗?光是西方与北方、南方还不够,连东方也——” 听见神姬低沉的声音,毕兰却摇摇头道: “不。这次可说是为了将战乱缩小到最小范围所做的处置。塔多姆的粮食问题相当严重。现在虽然还有战斗能力,但若是几年内发生歉收,拉多罗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佛尔南所生产的大地辉石与肥沃的土壤,对现在的塔多姆而言是必要的。阿尔谢夫的王族中也有理解此事、协助塔多姆的人在。暂时先让他自立为王,让阿尔谢夫与塔多姆缔结同盟,而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尽速将阿尔谢夫内部的反塔多姆势力彻底铲除。塔多姆会为此而出兵,我们只要在旁观战,不必伸出援手——就只是这样而已.” 听到毕兰却的话,神姬诺爱尔侧着头,那剪影流露出一种悲悯之意。 “意思是——结果让阿尔谢夫成为塔多姆与我们的殖民地,让人民变成奴隶,不是吗?塔多姆要的应该不只是辉石,还有将其土地作为粮食生产地,并将其人民当作士兵或劳动力吧?” “神姬您真是多虑了。” 毕兰却哈哈大笑: “事情没有那么悲观。阿尔谢夫的土地相当肥沃,只要将其繁荣分一点给穷困的塔多姆就好了。当然,对阿尔谢夫的人民来说,可能必须觉悟到今后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比较糟,但——” “既然如此,就由我们指示佛尔南神殿,让他们对塔多姆供给辉石时多少予以通融,不就好了吗?” 听到神姬的提议,毕兰却司教侧着头说: “这恐怕很难。遗憾的是,塔多姆与阿尔谢夫长久以来都是敌对的关系。而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还处在蜜月期,因此应该不喜欢引起风波。有鉴于此,既然很少生产大地辉石的塔多姆十分穷困——再加上失去国王与皇太子的阿尔谢夫现在又处于一片混乱。与塔多姆暗通款曲的二王子雷吉克大人要是放过这个机会,反而有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内乱——为了尽早平息如今的混乱,我们有必要帮助雷吉克大人即位,并将阿尔谢夫的繁荣分一点给塔多姆。考虑到将来,我认为这是最合理的处置方式。” 毕兰却的声音虽然温和沉稳,但却含有不容分说的意味。 在帘幕另一头,神姬浑身僵硬: “——就算我反对,也无济于事吗?” 声音相当低沉。 “以我的地位,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毕兰却一脸困惑,那表情出于演技的意味十足。 神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卡西那多司教怎么说?” “他现在仍在当地,因此还没有跟我们联络上,不过恐怕也已经了解状况了。容我再说一次,这与卡西那多大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毕兰却司教稍稍压低了声音: “神姬,拉多罗亚的威胁一年比一年严重。他们国家拥有强大的兵力,几乎统一了这片大陆的西方,那边几乎没有剩下任何势力可以与之抗衡。再这样下去,在几年之间他们的兵力就会拓展到吉拉哈这边来。为了要阻止他们的势力,我们与塔多姆的同盟、还行阿尔谢夫与西贝拉、沙捷斯、比利安那、桑菲岱尔、塔里克、毕司塔——拉多罗亚以东的我们这些国家,必须全都团结一致。反正要是拉多罗亚灭了塔多姆或是我们,阿尔谢夫也不可能独保繁荣与和平。就算一时痛苦,为了将来,应该让阿尔谢夫的人民来拯救所有人。” 毕兰却这番说服的话语,在神姬的谒见间响起。 过了一会儿,神姬诺爱尔轻轻地点头道: “——我想等卡西那多司教做出决断后再宣旨。现在还不知道当地的状况是什么样子。” “谨遵旨意。” 毕兰却行了一礼,手杖一撑,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马汀转向侍立在背后的骑士们,说道: “神姬。这几位是依据此方针而负责指挥各部队的神殿骑士。全都是新任的,想趁此机会为您介绍——” 神姬在帘幕另一边点了点头。 拜见神姬,对神殿骑士来说就等于是出人头地的保证。介绍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对他们而言,能被允许当场对神姬报上名号,重要的只有这个事实而已。 第一位男子站了出来。 那是有着结实身材的中年男子,给人一种相当木讷朴实的感觉。他背上轻松地背负着又长又大的战斧,对神姬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叫做托勒斯·肯特斐力,掌管加鲁尼耶神殿骑士团防卫西边的拉多罗亚。请多指教。” 他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就这样屈膝跪着。虽然看起来像个乡下人、毫不懂得讨好他人,但却给人一种在实战中很可靠的印象。 轮到下一个男子站了出来。 他有着中等身材的体格,很适合穿着骑士的胸甲。前一个男人就算被当作佣兵也不奇怪,但这一位却有着骑士的风貌。 “我名叫克鲁基诺斯·马力古,被指派在北方与塔多姆合作。预计与札卡多神殿骑士团会合,负起任务。虽然我还不成熟,但一心为完成任务而努力。” 他的措词相当慎重,发音也比托勒斯来得明朗,但口气却不带有任何感情。 佩带于腰部左右的两把大剑,平常是用来单独使用的。在战斗中,很少有人能同时使双剑,但能同时使两把大剑的人就更少有了。 克鲁基诺斯屈膝行礼后,最后一位站了出来。 是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子。虽然身材纤细,隆起的肩膀肌肉和一块块突起的腹肌,让人难以想像她是个女儿身。乍看之下虽然像个男人,但五官端正、长长的金发束起来,也很有女人味。 “非常荣幸见到您。我叫做蕾韦·古列斯奈夫。一直到前不久,我都还在南方镇压内乱,但随着这一阵子的动静,准备作为卡西那多司教的辅佐,前往阿尔谢夫。为了不辱神殿骑士之名,我会全力以赴的。” 她所发出来的声音不折不扣是女声,只要用衣服把长着发达肌肉的手脚藏起来,似乎也可以伪装成一般的村妇。 她并未携带类似武器的武器,但两拳戴有精心设计的神钢护腕,这覆盖到接近手肘部分的装备不只是护具,似乎也可以直接用来攻击敌人。从她的体格看来,对格斗术应该相当拿手。 被派遣王阿尔谢夫的卡西那多·库格——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帮助北方民族的佛尔南神殿势力。 关于对北方民族的支援,似乎与佛尔南的高层神官们有关。 为了因应塔多姆的动向,留在异国的卡西那多身边今后会缺少人手,这是可以预测的。派遣蕾韦前去,也正是对应的处置。 在帘幕另一头,神姬轻轻地点点头: “保护威塔的事就交给各位了——我以神姬的身份,祈祝各位的武运昌隆。” 在行礼如仪的祝福话语下,短暂的谒见结束了。 一行人陆续退出谒见的房间。 然后马汀·迪古雷在退出后,立刻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一边走在大理石的走廊上,一边开口问身为人生前辈的年老司教: “……毕兰却司教,阿尔谢夫的事,真的顺着塔多姆的意去做好吗——?” 那是苦涩得有如在嚼沙的声音。 老司教温颜以对,慢慢地点头说道: “我是这么认为的。马汀司教你确实是在阿尔谢夫停留过一段时间吧?那边有你的朋友吗?” “虽然不算称得上朋友的交情,但有好几个认识的人——拉巴斯丹王是个聪明而稳重的国王,只要在他的治理之下,阿尔谢夫一定会长治久安的——然而他却被来历不明的来访者所杀,真是太可惜了。” 听见马汀的话,毕兰却眯起了眼说: “这样啊——如果你有特别想要帮助的人,就请告诉蕾韦吧!她是一位细心机灵的骑士。” “不,不需要如此——” “我们自己对阿尔谢夫并没有特别的好恶。只是为了与塔多姆结盟,他们的存在是一个重要的关键,我们也无意滥杀人命。” 毕兰却的皱脸浮现笑意: “——只要他们顺从我们的方针……” 马汀的背上掠过一阵寒意。 毕兰却·卡拉姆纳夫斯的外表虽然柔和,年轻时却也是位直接管理拷问吏的恶人。他那一手负责神殿阴影部分的经历,伴随着凄惨的血腥味。 他贴在表皮上的微笑之下,隐藏着冷酷无情的一面,这点马汀相当清楚。 毕兰却有如闲话家常般地笑着说道: “在那样耽溺于和平的国家里,应该不会有人有骨气到敢向我们或塔多姆挑战吧!就算有,也是屈指可数——从塔多姆与我方的势力看来,阿尔谢夫的程度大概是轻轻一击就会溃败。他们应该连剑都还没拔出鞘,就来不及抵抗而投降了吧!” 毕兰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虽然太过乐观,但就算事情进行得不这么顺利,他应该也有别的对策。因为他是个与大意这个词无缘的老人。 亲赴阿尔谢夫的卡西那多·库格,就是这样的老人所中意的少数司教之一。对于身为才俊与拥有高知名度的他,连神姬也寄予相当大的信赖。 马汀的脑海里,浮现了自己曾生活过的、阿尔谢夫丰饶的大地。 他与女儿乌路可在那里停留了一年,虽没有什么事物让他深深爱上,但是一想到那片和平的土地就此要被卷入乱世,他的心还是有点痛。 至少—— 至少不要让它有所抵抗、把被害程度降到最低、迅速地—— 为对那片土地有执着之心的女儿感到担忧的马汀·迪古雷,总算下定了决心。 第三卷 后记 记得有一次我曾经自己招认:“我最不会写后记了。” 其实一旦决定要写的时候,就可以轻松地很快写好——但像这次什么都想不出来的状况,实在是一大危机。 我参考过各种作家的书,行的让我觉得:原来如此,还可以巧妙地把题材写进后记啊!或是跟作品有关、写得饶富趣味,或是以自己的近况为主做报告……有好几种写后记的模式。 顺带一提,这次我也看到有的作家像我一样公开承认:“我不会写后记!”总让我觉得有些许的亲切感……不过要是对方知道我为这种可悲的事对他抱有亲切感,也会感到困惑吧!(汗) 那么,以我自己来说,虽然有点麻烦,也有点伤脑筋——但绝非讨厌写后记这回事。就算我的责任编辑对我说:“你不写后记也行喔!”只要不是在火烧屁股的状况下,我还是会低头拜托对方说:“啊!不,请让我写,求求你。” 正如“不擅长却又很爱”这句话,虽然自知做得不好,但并不讨厌做这件事——对我来说,写后记就是像这样的情况。 这种所谓“不擅长但却喜欢!”的事,每个人好像都会有一两种。像是明明是音痴,却喜欢唱卡拉OK;虽然煮的菜难以下咽,却喜欢烹饪;画得很烂,却喜欢画画;不会用相机,却喜欢摄影;赌马永远都不会赢,却喜欢赌马……诸如此类。 同样地,我自己对“写小说”这件事就有很强烈的不拿手意识。我并不是“讨厌”小说,不管是看小说或是写小说,我都非常喜欢。就算不能出书,光是写书,我觉得自己也能执着地一直持续下去……如果你问我:“那么,你擅长写小说吗?”我就无法坦然承认了。比起以前,我觉得现在的不拿手意识更强烈了。在写书时不断地烦恼,茫然不安,一边苦苦思索,一边一页页地写下去——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然,其中也有“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趣的部分”——如果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情况下流畅地写出如自己所想的杰作,我想我一定无法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继续写下去吧! “正因为不擅长所以更乐在其中”,不论任何事,这种部分其实很少。虽然不擅长经常等于讨厌,但相对地也更有继续努力的价值,可以享受愈来愈进步的乐趣,以这样有建设性的想法,最后就会有好结果的,不是吗?而且这样一想,一定会获得更大的充实感。 尤其是学生,应该都会有不拿手的科目,只要稍微忍耐,怀着苦中作乐的心情面对它—— 顺带一提,我自己在学生时代不拿手的科目是数学跟英文,成绩总是惨不忍睹。 ……虽然我写的内容跟现实总有微妙的出入,但这也是世上常有的事。(各位老师,我是个笨学生,真对不起……)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日常生活中很少遇到需要三角函数与英文会话的状况,所以现在我还是安心地全力写着我不拿手但却最爱的小说。 那么,让我们转回有关作品的话题,这第三集——给人的印象是,菲立欧总算找到了他“全力投入的某件事”。对他来说,这条路或许有很多是他所“不擅长”的事……但希望他无论如何都要加油。 虽然我以局外人的口气如此说,不过还是希望在下一集跟各位再相会—— 二○○四年春渡濑草一郎 第四卷 莱纳斯迪的阿尔谢夫王宫介绍 莱纳斯迪“话说……我们也差不多要攻进王城了呢……!” 丽莎琳娜“我第一次进城,不知道会不会在里面迷路……” 莱纳斯迪“好好好,那么为了这位小姐,不才在下莱纳斯迪就献丑了。先请看这边的地图!” 黛梅尔“你还是老样子,专会这种没什么大用处的事。我看你干脆别练剑了,改行拿画笔吧!” 莱纳斯迪“我才不要。把兴趣当成工作通常都很痛苦。丽莎琳娜大人,您看了这张地图后,有没有觉得什么奇怪或有问题的地方?” 丽莎琳娜“嗯……中庭好像特别大……” 莱纳斯迪“喔!您注意到很棒的重点了。听说当时建筑王城的国王陛下,是个非常喜欢观赏庭院的人——以前城内大部分的地方好像都被当作庭院使用。虽然很多地方现在已经自然变成了森林,但还是处处保有一些小河、桥跟假山的遗迹喔!” 黛梅尔“哦?原来还有这样的历史啊?我是不了解那种情趣啦!不过中庭确实是大得有点浪费。” 莱纳斯迪“不不,黛梅尔,宽广的中庭倒也不是完全没用的喔!幸亏空间够大,现在那些有力贵族才能在外城墙内侧建造宅邸……” 丽莎琳娜“这里还有威士托大人的宅邸跟骑士团的宿舍呢!” 莱纳斯迪“是啊!对贵族来说,在这块土地上拥有宅邸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还有官员的宿舍也在这里……只有高层官员可以拥有个别的房舍。也因为这样的状况,还保有城堡感觉的就只剩内城墙里的建筑,而外城墙内侧俨然已经变成一个城镇了呢!” 黛梅尔“以一个城镇而言,这里的进出也未免太不方便了吧?真希望有人来规划一下……” 莱纳斯迪“可是这里毕竟还是王城,进出不便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只好把东西南北各有一个城门当作‘优点’了。” 丽莎琳娜“这么说来,北侧的出口好像跟王城相通呢……” 莱纳斯迪“是啊!因为王城本身靠近这块土地的北侧,后门就成了连接王城与外面的直接通行口,是城里工作的平民、厨师、侍女或工匠出入用的门。城门由钢铁制成,而且窄到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防御堪称相当坚固。再加上这里因为与外侧相邻,城墙比起正门附近还要高出许多,连盗贼都放弃从北侧侵入了呢!” 黛梅尔“哦……你这么说感觉很像以前当过盗贼喔?” 莱纳斯迪“咦!?这这这……怎么会呢——” 丽莎琳娜“莱纳斯迪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莱纳斯迪“………………我什么都没……” 黛梅尔“莱纳斯迪,你的眼神在飘喔?” 第四卷 中场.来访者与这个世界 从马车窗口举目望去,视野中是一整片绿油油的蔬菜田。 那反射着耀眼阳光的水嫩绿叶,让车上的男子看得眯起了眼。 他是个全身长着厚实肌肉、秃头的中年男子。 他的一身肌肉远比此处所有的战士都还发达,相对地却有着稳重而清澈的眼神。在他那俯视着窗外的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男子的名字叫做“穆司卡”。 这个意味着“肌肉”的名字,并不是他一出生就被赋予的,而是在经过自我改造而获得能力之后而得来,并且一直延用至今。 从少年时期获得此名,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他生长于乱世之中,从事过许多以战争为目的的研究。 然而现在—— 不知何故,他正从马车的窗户眺望着外头。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乘坐由马儿拉曳的马车。无可否认地,虽然都这把年纪了,他的心却还像个孩子般雀跃不已。 穆司卡的双眼远眺着窗外的苍翠群山。 他心想——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不管是美丽的自然、还是对丰饶的大地感到心满意足的朴实人们……虽然他明明对这两者应该完全都不了解,但却莫名有种怀念的感觉…… “喔~教授,外头的景色这么吸引你啊?” 头戴着南瓜的男子以唱歌般的爽朗声调说道。他并没有在看窗外的景色,而是直接坐在地板上,仿佛不想让窗外的人看到自己。 “是啊!我很喜欢喔!邦布金,这是个好地方,和平、美丽,而且——” 穆司卡低声答道。 “而且还没有到‘为时已晚’的地步。我们能活着看到这样的世界——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神所赐予的奇迹。” 南瓜头闷声笑了。 坐在穆司卡身边的金发女童西亚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不禁缩起身子。 坐在这辆马车上的,只有穆司卡、邦布金和西亚;与他们同时来到这个世界的依莉丝、凡尼斯和卡多尔则乘坐另一辆马车。 他们在这个世界被人称为“来访者”,而在这个世界的来访者,似乎都应该受到“神殿”的保护才是。 马车现在正朝向佛尔南神殿前进。 那里还留有因这个世界的人而活动停摆的迦古伊之身体。 迦古伊是试验型机械,还远远谈不上量产;他属于一种行动用的终端机,不但可用来处理各种分析作业的设备,同时也可用来搬运物资。他的庞大身躯和装甲可做为对抗轻型枪械的盾牌,手臂也可以当作拆除瓦砾之类的怪手,是一种通用性很高的后勤支援用机种。 像这种坏掉的机械人偶之类,在一般的情形下本来是不需特地回收的……但是,这次却有不得不回收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所谓的零件,都是些钉子、木板或齿轮,几乎没有可用来修理精密机械的东西。 因为依莉丝所持的手环被打倒迦古伊的少年给一刀斩断,到现在还没有修复。为了修理手环,就必须要从迦古伊身上取得某种零件。 穆司卡眯起了眼,凝视着窗外的景致。 一望无际的田地上架设着纵横交错的水渠,水渠中稳定地流淌着澄净的清水,带给人清凉的感受。 对穆司卡来说,这是他完全不熟悉的风景。他所知道的风景,是由冷硬墙壁所构成的建筑物、配上连杂草都长不出来的铺设道路,以及干枯的土地、灰暗的天空—— 然而这里简直就是完全相反的世界。 这里完全没有穆司卡等人看惯了的任何事物,恐怕连最原始的电灯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生物晶片或是量子电脑了。 相对的,这里却留存着许多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中失去已久的事物。 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呢——就算被景色所吸引,穆司卡还是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这个世界到底是——” 穆司卡不禁开始自言自语。 “——教授,你非得想出一个解释才能释怀,对吧?” 邦布金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以嘲弄般的声音说道。 穆司卡苦笑着,将眼光从窗外的风景移回南瓜头身上: “就算说要解释,我也什么都不懂啊!不过,古典SF里常说的平行世界,我是不相信的。这里乍看之下就像是其他星球一样,可是——” “可是却又有很多你曾经见过的文化、文明。这就是奇妙的一点,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大谜团,没错吧?” 邦布金吟唱道。 穆司卡点点头。这里有很多他见过的植物、动物。最主要的还是“语言”可以相通这件事,可不是用奇迹来解释就能让人轻易接受的。 经过街道时,他们碰巧看到了一间名为“施疗院”的场所,那里有点滴、注射、金属制的手术刀等,虽然古老、却千真万确是全套的医疗器。如果说这里是中世纪的世界,从这个部分看来,文明上又已有了相当的进步。 总之,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了。 首先,这里是不同的星球——这点应是错不了的。毕竟不管星球的环境再怎么变化,不可能连天空上的星座都完全不同。就算是过了悠久的岁月才变成如此,然而语言还能相通、人们的姿态也丝毫没有改变,这才是奇妙之处。 “是平行世界呢,还是……要把这里当成‘死后的世界’呢?不过现在要下结论还太早,不多了解一点这个世界不行,否则目前什么都还无法确定。” 穆司卡如此一回答,南瓜头下的邦布金就吟唱道: “……嗯,说得极端一点,这也有可能就是‘我’所正在作的‘梦’。我无意抄袭‘梦蝶’的故事,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你的梦——不然就是集团催眠所产生的幻觉,或者是有某个东西占领了我的头脑,让我看见幻觉——” 听到邦布金荒诞不经的推论,穆司卡晃了晃肩膀: “那也很有可能……现在,说不定真正的我们已经被在脑里接了电极,而受到假的五官感受所支配。可是这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这是第一个疑问。还有一个疑问是——” 穆司卡还没说完,邦布金就点点头、插嘴道: “嗯,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已经涉入其中太多了。还有,这五官感受实在太过真实!根本不让人觉得是假的。教授,噢!教授啊!我们是不是被卷进奇怪的事情了?” 在头上戴的东西下,邦布金愉快地笑着。 穆司卡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错,正是如此。该说是被卷进去呢,还是我们自己一脚踏进去呢——因为国王与皇太子的死,这片土地马上就要掀起战乱了……我们做了很对不起这国家的事呢!” 穆司卡说着,打从心底为此事担忧。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前几天才分别的少年猎人身影—— “还有那个村子的少年猎人——说不定他哪天会被征召入伍,真是令人惋惜啊!” 邦布金笑道: “哎呀呀!教授你好像非常喜欢那个少年嘛——” “……嗯,是啊!可能是因为他很像我死去的弟弟……” 穆司卡简洁地答道。邦布金收敛起笑声,沉默不语。 “那孩子他一直希望有个永远不要有战争的世界——偏偏争斗乃是人世间常有之事,这真是是可叹啊!” 穆司卡伸手抓抓那秃得发亮的头顶。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和平的世界,在举目所见的范围内,简直可说是一个乌托邦……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世界里也存在战争。 穆司卡对此事感到很遗憾。 坐在一旁的西亚,静静地抓着穆司卡的袖子。 那孩子不安地仰望着他,眼眸里流露出依赖的神色。 穆司卡虽然因为秃头而看起来年纪较大,其实他才不过三十来岁。不过即使如此,两人的年纪差距也足以当父女了。 穆司卡用大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小小的头,笑着对她说: “你很不安吧?” 西亚极轻地点了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可是——丽莎琳娜也在这里吧?” 听到西亚的话,让穆司卡皱起眉头。听见那个女孩的名字,痛苦的回忆也随之而来。 对穆司卡来说,她是曾经照顾过自己的恩人之女,然而——现在却成了叛徒。 “——是啊!她好像也在这个世界。” “……我好想见她哦!” 西亚的话充满了孩子气的感伤,但那对穆司卡来说则是徒增困扰。 西亚很怀念那个女孩。但丽莎琳娜是叛徒,对身为一行人指挥官的依莉丝来说仍然是可恨的敌人。恐怕他们一见到她就只能下手杀了她。 该说是近亲相恶吗?这两个拥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女孩从以前感情就相当不好。稳重的丽莎琳娜倒还好,但依莉丝对丽莎琳娜的厌恶却是难丛言喻的,而“背叛”这件事,更让那种厌恶根深蒂固。 因为丽莎琳娜的背叛,让许多同伴的努力和牺牲都成了泡影。关于这件事,穆司卡也感到很羞愧。 但是——他在心底某处却又感到松了口气,这也是事实。 ‘那种技术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 他如此想道。穆司卡的想法原本就是这样,但他却无法背叛同伴,结果现在只好站在追捕丽莎琳娜的立场。 穆司卡不是很清楚幼小的西亚是否可以理解这些事。 邦布金可能是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坐在马车的地板上出声道: “噢,教授啊!依莉丝好像对丽莎琳娜的事非常执着哪——不过就算把那个女孩杀了,要是我们回不去原来的世界,那也什么意义都没有不是?或许那个依莉丝的私怨是可以解决啦!但我对这件事可没啥兴趣。” 邦布金嗤之以鼻地说道。 “可是她是个叛徒,这是不能被原谅的!” 穆司卡口中说出的话完全违背他真正的心意。在穆司卡看来,她的行动虽然可以理解,但并不能因此而视为正当。 邦布金高举着双手说道: “噢~我们又不是天上的神,人是不能原谅另一个人的——所谓原谅是被害者才能施予加害者的东西,依莉丝跟教授你是被害者吗?不是。既然这样,就没有资格开口说原谅,不然这岂不只是傲慢的被害妄想而已?” 听到这番话,穆司卡只能叹息以对: “……所以你会原谅那孩子吗?邦布金,你的意思是不会下手杀她,是吗?” “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么说。” 邦布金迅速以爽朗的声音说道: “要是我的话,连辩解的时间都不会给她,在一瞬间就会确实把她杀掉,毫不犹豫地、干净俐落地,就如同一阵狂风——但是,这跟原不原谅这个话题无关,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杀人。我对任务这种事是不会有所犹豫的。” 戴着南瓜头的杀人者如此回答,随后又嗤笑着: “不过,教授你一定不是这样的!你一向对任务并不是那么忠诚,为什么会在可能是异世界的此处,还这么执着于无聊的任务呢?这不是很滑稽吗?你的回答又是如何呢?” “……我非回答不可吗?” 邦布金忙不迭地摇摇头说: “‘拒绝回答。’也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我尊重你。” 穆司卡闭上双眼。 邦布金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替穆司卡着想——“你发发牢骚会比较轻松,我会听你说的。”——虽然他这么说,但穆司卡并不打算这么做,毕竟发牢骚也于事无补。 实际上——穆司卡自己并无意执着于任务,但他如果摆明这种态度将惹得依莉丝不快,更会失去她的信赖。对穆司卡来说,“为了依莉丝好”,他希望能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一旁的西亚紧紧地抓住了穆司卡的衣服。 穆司卡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西亚,你不必担心。虽然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但至少这里不像我们以前所在的地方那么危险呢!而且食物也很好吃……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我们只要认真地找出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就好了。” 邦布金夸张地张开了纤纽的双手: “噢~从教授你的话听来,还真是一派乐天哪!真是美好的人生,乐天是最好不过了。能乐观地度过短暂的人生,对人来说可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啊!要是再加上美味的食物,就可以更加乐观了!所以我也来支持教授的话好了。” 邦布金如此歌咏着,同时左右摇晃着南瓜头。 年幼的西亚没有说话,把视线转向穆司卡。 穆司卡又摸摸她的头,再次把视线转向马车外。 田地已不复见,周围的风景已变成了果树园。虽说季节像是夏天,但树上却已结实累累——那果实就有如熟透的艳红苹果。 然而苹果本来应该是秋末冬初时才能采收的…… 那位名叫安朱的少年猎人曾说,这个国家的土壤相当肥沃,一整年都有果实、蔬菜和谷物得以丰收。 穆司卡望着这丰饶的大自然恩赐,一边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自己的祖先舍弃了如此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突然如此想着。 第四卷 十四.心思交错之处 沿着街道的平原,已经被人马所淹没。 在抡刀舞剑的两军士兵头上,无数箭矢交错飞舞着。 激烈碰撞的刀刃发出锵然巨响,长枪此起彼落地挥舞,军马奔驰其间。 菲立欧正在距离稍远的位置凝视着这一片激烈混战的光景。 一边是王宫骑士团的人马,一边则是贝尔纳冯所率领的佣兵部队,他们各自成了两边的中心部队,带领着部下作战。而包围在他们的周遭、正在作战的,则是才刚征召过来的士兵们—— 虽然其中也混杂有部分志愿兵,但是两边人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那些几乎未曾接受正式训练的外行人。虽然第一天有很多人在战斗时慌了手脚、无法作战,但是随着日子的经过,如今他们已经能很快地对指挥官的号令有所反应。 (只要在指挥上没有出错,应该勉强能够一战——吧?) 菲立欧的感想就是如此。 这里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管辖的领地。 一个星期前,他们自王都脱逃——在菲立欧等人晚了一步、好不容易终于和先回到这里的拉希安会合之际,拉希安已顺利地进行征兵,加上来自各个村落的志愿兵,阵容已逐渐成形。 而在这几天的训练之中,士兵也逐渐地增加,目前总算已确定有约上千人的人数。 菲立欧凝望着对峙的两军动向。 早已习惯于和平的人民,能够作战吗? ——这件事一直让他很在意。 村子里血气方刚、对自己的肌肉很有自信的力士们,似乎率先响应了拉希安的征兵。这些以狩猎为业的人们,比起城里的士兵更擅于使用弓箭。 但是这并不代表在真正的战场上,他们就可以发挥实力。 (还是只有让王宫骑士团当前锋,先“制造出”气势来才行吗——?) 菲立欧一边想着,一边转身离开演习现场。 此时训练也正好告一段落,士兵们奉命稍作休息。 菲立欧正打算回到拉希安的宅邸时,有一人骑马来到了他的背后: “菲立欧大人,如何?这些人临阵磨枪的结果还算不赖吧?” 在马背上发声的,是身为一军指挥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新兵训练主要以他为中心。这个半张脸上留有烫伤伤痕的独眼青年显得特别有活力。 菲立欧仰望马上的人,点点头道: “是啊,相当不错,让人无法想像竟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训练出来的。” 虽然话里带有些许场面话的意味,但这感想大致上还是发自真心。事实上,贝尔纳冯的操练技巧是很不错的,因此几天前看起来还手忙脚乱的士兵们,现在的行动看起来已整齐划一许多。 以贝尔纳冯为当家之主的李斯特霍克家,在军阀中也特别以专长“训练士兵”而闻名。据说是因过去的一名当家相当热衷于军事演练,而他所传下来的心得和笔记,似乎也已流传到现任的当家手上。 如今的演习场面,可说是拜这名祖先的智慧结晶所赐。 担任教官的贝尔纳冯一派天真地挺胸说道: “我说得没错吧?虽然人家说阿尔谢夫的人民生性沉稳,但肉体上可不比其他国家的士兵来得差,不足的只是经验和战斗心而已,而要补足这些,就要看指挥官的本事了。” 菲立欧露出了苦笑。他虽然对贝尔纳冯没有恶意,不过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是很享受这场战乱一样。 贝尔纳冯虽然让人觉得很可靠,但也有点孩子气——这倒不是说他还不成熟,只是比起无所事事地度日,他更热爱付诸行动。而他专注于训练士兵,也纯粹是乐于发挥自己的长才,并不是为了其他原因。 “真不愧是军阀贵族,你比克劳斯卿更适合当指挥宫呢!” 接任军务卿的“敌方”指挥官——克劳斯·桑克瑞得,是个看来相当稳重的青年。虽说同样是军阀贵族,他与贝尔纳冯的个性就有相当大的差异。 但是贝尔纳冯立刻摇了摇头: “菲立欧大人,您误会了,千万不可以小看那个男人。” 贝尔纳冯在马背上低声说道;菲立欧觉得奇怪,便抬头看着他。 “他是个危险的男人,相较于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几天我们之所以能够离开王都,全都是因为卫兵们太过大意。要是那个男人完全掌握了指挥权、而且花时间将态势调整到万无一失,当时结果会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喔——你对他评价很高呢!” 菲立欧觉得很意外,他认为克劳斯应该是一个优秀的文官人才——毕竟把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在短短几年问培育成大公司的就是克劳斯。而且从外表和身段来看,也让人觉得他似乎不适合当个武官。 贝尔纳冯边皱眉边下马,拉着缰绳走在菲立欧身边。 “菲立欧大人。那个男人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军师’喔!” “……军师?” 贝尔纳冯点点头,大大地叹了口气说: “是的。虽然他现在因为亲人的死而失去理性,但说到放眼大局、拟定战略这些方面,我可是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当年他把才干发挥在商业方面,结果成就了今天的桑克瑞得贸易公司。” 贝尔纳冯的声音僵硬,连听他说话的菲立欧都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前几天我们从王都脱逃,那根本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对手的战力只有那些没有觉悟的卫兵,而我们这边则是饱经历练的佣兵。而且就算放手不管,我们也只会逃走而不会攻击——因此卫兵会有那种见风转舵的心态也是理所当然。当时那种规模的战斗,并不能发挥克劳斯真正的实力。一旦那个男人握有重兵并确立起战略与指挥系统,才是他真正‘恐怖’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贝尔纳冯如此断言道。 菲立欧也有所感叹。虽然他无意看轻克劳斯,但再怎么说他还是对二哥雷吉克怀有较深的警戒心;如果克劳斯·桑克瑞得的实力真的如贝尔纳冯所评价的一般,那就更麻烦了。 拉希安·罗姆的宅邸已近在眼前。 正因为他是握有实权的贵族,其宅邸也相当宽阔豪奢,但却不具备作为要塞的格局。虽然他们无意在此进行防卫战,不过它确实是一座易攻而难守的宅邸。 他们穿过大门,来到了前庭,贝尔纳冯在此将所牵的马交给了负责管理马厩的人。 在前方不远处,玄关沉重的门缓缓地开启了。 出来迎接菲立欧两人的是两位少女,她们可能是从宅邸的窗口看见他们回来的。 一位是扎起一头天蓝色秀发的少女司祭乌路可·迪古雷。 另一位则是有着一头让人联想到暗夜之黑发的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发色恰成对比的两人,一左一右地迎接菲立欧和贝尔纳冯。 菲立欧分别看了看两人,发现她们脸上带着浓浓的不安。 “我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乌路可表情奇异地点点头: “菲立欧大人,欢迎您回来。我刚刚正要去叫您呢!西瓦娜大人刚刚才来到这里……” 丽莎琳娜也接着开了口: “听说部分贵族正要奉王命领军进攻这块领地……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不过——” 听到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的话,菲立欧表情一凛: “哥哥终于有所行动了啊!贝尔纳冯卿——” 菲立欧低声说道,转向眼神严肃的独眼男子。贝尔纳冯以不屑的表情说道: “是啊,菲立欧大人!我们去见拉希安大人吧!” 进入宅邸的两人快步地走着,两位少女也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女炼金术师西瓦娜是帮助菲立欧逃出王都的恩人,她让菲立欧平安地与佣兵部队会合,并搭乘玄鸟隐藏行踪。但或许是因为她从事谍报工作的关系,菲立欧尚未能真正掌握她的本性。 他只知道三件事—— 她的立场是为佛尔南神殿的高司教工作。 同时,她也跟潜伏于榭卜拉兹山地的北方民族有所关连。 还有,对菲立欧来说,现在她似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她所属的组织究竟规模如何、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行动的?还有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属于反抗雷吉克体制这方的势力——至少这点是不会错的,只不过现在还有很多疑问…… 菲立欧等人走进拉希安所等待的接待室。 拉希安和银发女子相对而坐—— 年约五十的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与御柱的守护者西瓦娜,一齐把视线转向菲立欧两人。 拉希安一如往常地穿着贵族般的服装,而西瓦娜则乔装成一般的旅人。 “哎呀!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嘛!中毒后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西瓦娜转头一看到菲立欧,就微笑地说道。看到她那一点都不紧张的样子,菲立欧不禁呆了一下。 “——是啊!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倒是西瓦娜你总算回来了。那边的状况怎么样?” “以我的角度看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拉希安代替银发女子低声说道。看来西瓦娜似乎已经向拉希安报告过了。 菲立欧等人陆续入座,过了一会儿,小个子商人洛西迪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相较于在场的其他人,他的地位虽低,但在经济方面却是强而有力的支援者。 拉希安环顾众人,像是要让大家更能清楚理解般特意放慢了速度说道: “先从坏消息说起——部分军阀贵族们似乎接受了雷吉克大人的敕命,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也就是说,对方是以‘讨伐有叛乱征兆的拉希安与四王子’之敕命作为号召,他们计划回到领地、组织士兵,再向此地进攻。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集结在国境附近的塔多姆士兵似乎正渐渐增加——以上是来自西瓦娜小姐的情报。” 听到拉希安的话,菲立欧咬紧了牙关。塔多姆已经不只是蠢蠢欲动,而且愈来愈大胆露骨了,似乎正专心一致地磨刀霍霍对准阿尔谢夫而来。 拉希安似乎想安慰一脸严肃的菲立欧,开口说道: “目前虽然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破国境,但倒是有不少令人讨厌的小动作。再接下来是好消息——以卡洛司家为首的部分贵族,已经公开表示要加入我们这一方了。” 听到拉希安这带来好消息的话语,大家一起松了口气。 以达斯堤亚为首的卡洛司家与军务卿桑克瑞得家、外务卿罗姆家一样,都是阿尔谢夫建国以来的有力贵族。因为当家已被当作人质囚禁起来,其他人原本还在思考高举反旗是否妥当,但目前似乎已在拉希安的说服下同意出兵了。 “目前雷吉克大人在王都约有四千人左右的兵力,而这里的兵力则只有我领地内的一千多名士兵,以及王宫骑士团一百骑、佣兵部队一百人——光是这样看起来似乎十分教人担心,但是若再加上以卡洛司家为首的诸侯兵力,应该可以确保有三千人到四千人左右的程度。只要有这么多兵力,想救出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卿就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无法逮捕雷吉克大人,只要能救出那两位,应该就会有许多正举棋不定的诸侯决定加入我们这一边。只要达斯堤亚卿平安无事,应该也可以整合已故的正妃派系才是。” 拉希安如此断言道。虽然菲立欧知道要安心还太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放下了心中的一颗大石: “在这种情况下,卡洛司家能有所行动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拉希安卿,辛苦你了。” “不,我只不过是写信而已。只是诸侯人数太多,让人有点伤脑筋就是了——” 面对菲立欧的安慰,拉希安报以苦笑。 拉希安似乎在先菲立欧一步回到领地后,就马上写信给了诸侯们。 信中的要点如下: “关于暗杀军务卿的事件,达斯堤亚卿和正妃都是无辜的。” “这起暗杀事件是出自于邻国——塔多姆的阴谋。” “雷吉克王子因吸食鸦片过量而导致精神错乱。” “而且,雷吉克王子可能并非已故先王的亲生子嗣。” “本人与菲立欧王子为了救出达斯堤亚卿、平息国内混乱,必须阻止雷吉克王子。” ——拉希安公开传达给诸侯们的,基本上就是这些讯息。 然而,他还隐瞒了好几个事实: 暗杀军务卿的行动可能与雷吉克本人有关。 邻国塔多姆与雷吉克似乎在暗地里有所勾结。 还有菲立欧曾经亲自潜入王城里—— 他之所以不公开这些事实,是有苦衷的。 事实有时比刻意捏造的说法更接近谎言,要是他大声宣扬“雷吉克杀了母亲与心腹大臣”、“登上王位的人是邻国的傀儡”这种一点真实感都没有的事实,反而很有可能损及发言人本身的信用。 讽刺的是,雷吉克这边也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并未宣称“是菲立欧暗杀了正妃。”假设菲立欧当时遭到逮捕而被杀,或许可以把他的尸体当作证据向诸侯展示,但是身为关键人物的菲立欧与拉希安已经会合;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国的王子连部下也没带就潜进王城,这种事就算是一般人也只会当作是谎言。 事实上,杀了正妃等人的也不是菲立欧,而是塔多姆的暗杀者。当菲立欧侥幸存活下来之际,雷吉克也只能放弃这个如意算盘了。 “雷吉克并非王室血脉”——关于这件事,拉希安也只说了有此“可能”,而避免妄下断语。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大声主张这种近于诽谤的言论,要是弄巧成拙,将很有可能让拉希安失去诸侯的信赖。所以明知道这样做很卑鄙,拉希安在信中还是把这个说法的来源记在被囚禁的达斯堤亚卿头上。从雷吉克逮捕达斯堤亚的经过来看,这种作法多少具有说服力。 另一方面,雷吉克竟与邻国塔多姆暗中勾结,这点连置身事内的菲立欧等人都很难置信。 不管他们是否掌握到关于这件事的证据,都很难不加以隐瞒。 这件事实要是被人发现,确实会成为把雷吉克赶下台的绝佳理由。但这样的说法一开始就不会受到人们相信,就算有人相信,结果也只会让贵族与人民对王室的信赖消失殆尽,还有可能影响到其后的施政。万一有贵族为求自保而投靠塔多姆,国家也可能因此而陷入严重的混乱。 中央的官员大致上对王室都是忠诚的,但是远离王都之地的贵族中,也有人对目前的境遇感到不满。即使他们没有胆量起兵叛乱,但为了保住领地和性命,还是有可能与塔多姆私通。 拉希安最想避免的正是这件事,菲立欧也是如此。他们都希望能在伤口还未扩大之前,尽快地收拾这场混乱。 拉希安凝眸说道: “那么——当前的问题就是雷吉克大人与我们之间的战争。承接了王命的势力不久就会组织成军、攻向此处吧!在我们被包围之前,必须迅速地压制王都。” 菲立欧点了点头,在场的所有人也以沉默代替回答。 “加入我方的卡洛司家势力已经朝向这里而来了,明天应该就能跟我们会合才是!同时,我们也要准备出发,一边向王都进军,一边与其他地方的部队会合。” 拉希安看着菲立欧,无声地询问着:“这样可以吗?”而菲立欧亦强而有力地回应道: “现在正是时候!要是我们再等待下去,那些优柔寡断的诸侯中可能会出现更多支持哥哥的人。而且要是彼此的战力增加、让战乱继续扩大,那就正中塔多姆下怀了。” 听见菲立欧的话,拉希安也深深地点点头: “对我们不利的也正是这一点。虽然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来调整战力以取得‘胜利’,但是这样一来,就很有可能发展为让国家分裂的大内乱……” 要是雷吉克获胜,对与其私通的塔多姆而言是再好不过了。而就算菲立欧等人获胜,阿尔谢夫国内也会因内乱而疲惫不堪,如此一来,邻国塔多姆更可能毫不留情地出兵侵略。 对菲立欧等人来说,必须摸索出使伤害不致扩大的胜利之道。 “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大部分诸侯读了我所写的信之后,都对向雷吉克大人宣誓效忠有所犹豫。若是能早点决定胜败,应该就可以避免内乱扩大到全国各地了。” 拉希安耸了耸肩,大大地吐了口气。 阿尔谢夫的常备兵力虽高达三万人,但几乎都驻守在国境附近。 以国土的规模而言,这人数算是相当多的。之所以能从平时就维持这样的兵数,完全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土地相当肥沃所致。 在蒙受大地辉石恩惠的阿尔谢夫,就算不工作也不会饿死。因为此地的粮食生产力极高,远比其他国家容易豢养士兵,而其庞大的士兵人数,也成了让其他国家在意图侵略阿尔谢夫时裹足不前的抑制因素。 要是这部分兵力也参与内乱,想必会让战事更加惨烈吧!为了避免防御力降低,有必要趁他们还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先解决这场战争。 拉希安环顾众人说道: “另外,既然已经有了援军,我还有一个提案——” 这位迈入中年的英俊男子表情一变,以稍微坚决的语气说: “关于我们这支军队的指挥宫——我想退居辅佐职。” 这几近于唐突的发言,让菲立欧吓了一跳。 “拉希安卿,你这是——” 他不禁想问清楚。 不论在表面上或实际上,目前这个军队的指挥官都是拉希安·罗姆。这里是他的领地,大多数士兵也是他领地里的人民,而与援军诸侯联络的也是他。要是没有拉希安,是不可能对雷吉克高举反旗的。 菲立欧虽以盟友的身份挂名与此军有所牵连,但他也很清楚知道自己顶多是用来保存大义名号的装饰品。 拉希安一脸困惑: “菲立欧大人。我的专长不是指挥军事、也不是内政,而是与其他国家的‘外交’。虽然擅长处理情报,但要调兵遣将就完全不行了。我连最基本的战略都不了解,像我这样的指挥官,也会让士兵们感到困惑的不是?军务这方面至今都是由已故的葛楚德卿全权处理的——所以我打算就此退居幕后。” “那么……” 菲立欧歪着头,一一环视在场众人的脸。商人洛西迪、来访者丽莎琳娜、炼金术师西瓦娜、司祭乌路可——每一个都不可能当指挥官。 只剩下一个人—— “那么就委由贝尔纳冯卿出任?” 独眼的青年贵族差点把喝下去的红茶一口气全喷出来: “说什么蠢话……啊啊,不,失礼。是我这蠢蛋失言了。” 贝尔纳冯在形式上道歉之后,一脸吃惊地望着菲立欧。他说: “如您所见,我是个莽夫。也许看起来很了不起——但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的贫穷贵族而已。关于用兵虽然多少有点心得,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取代拉希安卿的,再说,诸侯也不会接受的。” 他的回答让菲立欧皱起了眉头。 他默默地考虑起其他理想人选,像是拉希安的亲戚、援军的贵族们——不过要是贝尔纳冯不行,其他人应该也办不到才对。 看了认真在烦恼的菲立欧,拉希安大大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菲立欧,乌路可等人还在旁边轻轻地耸了耸肩。 菲立欧终于注意到大家的视线—— “……你们该不会……” “不是‘该不会’,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请容我说明,您也许忘记了,但您毕竟是‘王族’一员呢!” 拉希安循循善诱地解释道。 这让菲立欧一下子非常困惑。要是叫他做个“名义上”的指挥宫,虽然可能无法胜任但勉强可以理解。但是依拉希安的话听来,他是在要求菲立欧担任实际上调兵遣将的指挥宫。 “不过——就算身为王子,我也是第四顺位,根本就不被当作正式的王族看待。加上我的年纪也太小,这点会让士兵感到不安……” “说到年纪,这点应该会让大家更加团结。重点是菲立欧大人您具有吸引众人的特质,何况您现在已经不是‘第四顺位’了。” 拉希安将双肘靠在桌子上,正视着菲立欧说: “其实您是第三……不,是第二顺位。” 拉希安的眼里有着近乎威严的光芒,菲立欧被这种气势震慑住了。 外务卿为了说服他,继续以沉静的声音说: “您也知道,雷吉克大人并不具备当国王的资格。姑且不论血缘如何,那位大人正打算背弃这个国家,所以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当上国王——” 拉希安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摇了摇头。 “在皇太孙已死的当下,拥有第一顺位王位继承权的是布拉多大人,而第二位就是菲立欧大人您。您也差不多该对此有所自觉了。” 被拉希安这么一说,菲立欧也哑口无言。 理论上拉希安的话可说是一针见血,但有些事还是让菲立欧无法释怀。 在菲立欧的成长过程中,几乎所有的贵族都不把他当作王族看待,不管是正妃与政务卿的派系,还是第二王妃与军务卿的派系,全都对菲立欧心生排斥。 菲立欧觉得,这样的自己在指挥系统中超越拉希安的地位是件奇怪的事。菲立欧等人的军团应该是“拉希安卿的军团”,而菲立欧自己只是个配角。 恐怕诸侯也是这么想的。 纯粹凭感觉来理解此事的菲立欧认真地感到困惑,于是开口问道: “拉希安卿……你是认真的吗?” “事已至此,还能开玩笑吗?” 拉希安的语气比起平常稍显强硬。 贝尔纳冯从旁插嘴: “菲立欧大人,政治局面当然要倚赖拉希安卿,而在军事局面,在下虽不才,也愿意辅佐您。日后将会合的贵族们想必也会成为您的有力助手!菲立欧大人您当前的工作,就是以主帅的身份成为这支军队的招牌。” 拉希安深深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今后我就把指挥权委让给菲立欧大人。我已经陈述过自己的意见,但决定权还是在您手上。也许您并不喜欢,但还望您看在身为王族应尽的义务上接受这项重任——这样您是否愿意接受呢?” 然而拉希安的语气却不由得他不接受。 拉希安与贝尔纳冯所说的也有道理。菲立欧虽不认为自己拥有身为将领的才干,但站在拉希安等人的立场试想,他们恐怕也无法将王族当作部下看待吧! 菲立欧总算下了决断: “——我明白了,我接受。不过,拉希安卿、贝尔纳冯卿,你们也知道我还年轻,若是我有选择错误的时候,请尽量给我意见,千万不要有所顾忌。” 菲立欧如此一回应,拉希安随即面露喜色,其他人也似乎松了口气,纷纷点了点头。 乌路可凝视着菲立欧的脸,微笑道: “菲立欧大人,您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将领,请您要有自信。” 菲立欧点点头,不管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将领,他将会不惜一切努力。 “接下来——西瓦娜小姐,请你说刚刚那件事。” 拉希安呼唤其名。 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西瓦娜,把视线转向菲立欧。 她以纤细的手指拢了拢银色秀发,微笑道: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不过‘佛尔南神殿’已经确定会支持你和拉希安卿了。虽然神师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似乎很烦恼,但是对佛尔南神殿来说,他们也想要避免受制于塔多姆的事态。只是因为神殿骑士团乃是由威塔神殿直接派驻的部队,因此佛尔南并不能出兵支援,但就算如此,应该也可以输出辉石给你们当作军事资金才是!” “喔!这件事听起来很吸引人哪!” 最先有所反应的是商人洛西迪,他又变回了那张打算盘时的脸,笑咪咪地逢迎讨喜的生意人脸孔。 “我们很感谢佛尔南神殿提供辉石,但更重要的是神殿这番话。有了神殿的支持,就充分证明我们这么做是大义凛然的。” “不,很抱歉,这件事是不能正式公开的。” 西瓦娜立刻打断了众人的喜悦之情,洛西迪不禁一脸讶异。 菲立欧也同时感到不解: “为什么?当然我们无意勉强他们支持……但要是神殿站在我们这边的话,也有助于说服诸侯啊!” 西瓦娜以带着忧虑的叹息回答: “真对不起。不过,我希望各位相信神殿也是出于无奈。毕竟神殿的基本方针是不干涉内政,而且——卡西那多司教一派也正从中阻挠。” 这个名字一出口,菲立欧身旁的乌路可立即浑身一震。 “卡西那多司教?西瓦娜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你——就是神姬之妹吧?” 西瓦娜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说道: “这不是早就料想到的事吗?卡西那多的目的就是不择手段地保护威塔神殿,而他的策略似乎渐渐与塔多姆的动向不谋而合。” 乌路可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但是菲立欧光从西瓦娜的这番话,还听不出事态的严重性。 “西瓦娜,请你详细说明一下。光这样说我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也不是全盘了解,不过——这个叫做卡西那多的男人,好像深受神姬信赖,是神殿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西瓦娜边叹息边说道: “威塔神殿现在正在警戒大陆西部大国拉多罗亚的动向,他们与同样对拉多罗亚怀有戒心的塔多姆可说是具有同盟一般的关系——拥有共通的敌人就等于是同伴,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这有点麻烦……” 西瓦娜从所拿的袋子里取出随身携带作为食粮的果实,迅速排在桌子之上。 果实一共有四个——各自隔开排列。西瓦娜以指尖指着说: “这是威塔神殿的势力,这是塔多姆,然后这是与塔多姆敌对的‘北方民族’,这是佛尔南神殿。这四者的关系——” 西瓦娜在两个果实之间以指尖画了一条线: “‘佛尔南神殿’和‘北方民族’是长年的盟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菲立欧一下子还未能掌握其中奥妙。 但当他意会过来时,便当场瞠目结舌。贝尔纳冯也差点站起身来,只有完全不明来龙去脉的丽莎琳娜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听着。 西瓦娜浮现压抑感情的微笑: “这样你懂了吧?我是协助佛尔南神殿的北方民族其中一人。在遥远的过去,佛尔南神殿对受到塔多姆镇压的我们伸出了援手。从那以来,我们一方面以神柱守护者的身份协助佛尔南,一方面从神殿那里获得辉石。我们族人大多隐居在榭卜拉兹山地,深居简出。在断崖上袭击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等人的,则是自我族叛逃的叛徒,他们现在似乎受雇于塔多姆,正在帮助雷吉克。” 菲立欧这才终于理解西瓦娜的真面目与其背后的关系。 她并不只是为神殿工作,而且似乎是连系北方民族与佛尔南神殿的人。 西瓦娜指着另一个果实: “对塔多姆来说,我们北方民族是其敌对势力。而支持北方民族的佛尔南神殿,也可说是间接与塔多姆为敌。然而,威塔神殿就在此时出面插手……” 西瓦娜忿忿地说着,又用指尖弹着最后一颗果实: “对威塔神殿来说,塔多姆是用来对抗拉多罗亚威胁的防壁,所以神殿并不想与之为敌,而且要是塔多姆变得弱小,神殿也会很困扰,因为他们对拉多罗亚的防御力就会降低了。塔多姆的防御力之所以低落,最主要就是因为其粮食的生产力低,所以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佛尔南所生产的‘大地辉石’……” 西瓦娜以有些自虐的表情笑道: “而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来说,塔多姆是长久以来的敌国。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和北方民族还处于蜜月期,不可能把大量的辉石交给这样的敌对势力。也就是说,这次卡西那多来访的主要目的有二——逮捕佛尔南神殿里暗中支援北方民族的人,或是削弱其势力。总之首先就是先断绝对我们的辉石供应,而多出来的辉石就可由威塔神殿接收,然后再暗中转交给塔多姆——他的目的应该就是这样吧!” 菲立欧在感到战栗的同时,也了解了她话中的含意。 他到现在才知道,众人在前不久还认为这个国家一片祥和,其实台面下早已经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的政治戏码。 他看了看拉希安,他还是跟平常一样地神色自若。 外务卿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菲立欧突然对这一点感到疑惑。 因为关于威塔神殿动向的情报是最新的,拉希安应该还未掌握到才是,但就算他早已了解北方民族与佛尔南神殿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连已故的拉巴斯丹王也早就知道了。 菲立欧握住了腰间的佩刀,这把刀是威士托送给他的,听说是由北方民族所制造。“刀”原本就是他们所喜好使用的武器,除了北方民族以外,能使刀的剑士并不多见。 虽然听说西瓦娜也是北方民族,但菲立欧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相较于阿尔谢夫的人民,她的外表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 据说北方民族不只会操控玄鸟,其与生俱来的身体能力也特别优秀,而这也正是他们被塔多姆视为危险对手的一个原因。 西瓦娜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说道: “那位可爱的司祭大人好像还不知道,对威塔神殿来说,如果能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内乱让雷吉克当上国王就太好了。当然,佛尔南神殿并无法对威塔的意向视若无睹,所以才不能公开发表任何意见。要是顽强抵抗,万一弄得不好反而会让对方以此为借口,彻底铲除偏向北方民族的神官们。因此,佛尔南支持你们的这件事是不能公开的,就算要帮助,最多也只能做到辉石的供应而已。” 西瓦娜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下了这样的结论。虽然她把“供应辉石”说得轻松,但供应可以高价交易的辉石,对菲立欧等人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支援。而且,战乱平定后仍可与神殿维持友好关系,这点也让众人信心大增。 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的菲立欧,先看了看乌路可的侧脸。 这位司祭少女是在场唯一脸色苍白的人。她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力地交握着双手。 “威塔神殿支持的不是阿尔谢夫,而是‘塔多姆’——” 这个事实才刚由西瓦娜的口中获得证实。 菲立欧立刻扶着她的肩膀站起身来: “拉希安卿,真对不起,我先离开一下。请各位继续谈。” “——好的,接下来也只剩下细节要讨论了,我跟贝尔纳冯卿讨论过后会再告知您。还请好好休息。” 菲立欧离开细心而体贴的拉希安,将乌路可带出了房间;而面对丽莎琳娜担心的眼神,他也轻轻地点头致意。 乌路可明显地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她现在待在菲立欧身边,可是威塔神殿不乐见的状况。 乌路可离开卡西那多等人开始与菲立欧一起行动,是在尚未发生内乱之前,其后虽然局势急转直下,但她一直未和卡西那多等人取得连系。 菲立欧也觉得很痛苦,要是她在这场内战中继续站在他这一边,会对她将来在神殿的发展有不好的影响——西瓦娜话中的现实就是这个。 两人一来到走廊,乌路可就以颤抖的眼神凝视菲立欧说: “菲立欧大人——我、我……” “乌路可,冷静下来。我们先回房里去,谈谈今后的事吧!” 菲立欧一边如此提议,一边已在预测她可能会做出什么结论。 乌路可的人生目标是当上神殿的神师。 菲立欧认为——在这个节骨眼,她回去可能会比较好。 两人一进房间,菲立欧立刻让乌路可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身旁。 这是由拉希安所为她所安排、待客用的宽广房间,白天的耀眼阳光正从窗口照进房里来。 乌路可的天蓝色秀发沭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而她的表情却是一片阴暗,与那耀眼阳光恰成对比。 “——乌路可,我想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菲立欧如此断言道。乌路可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抬起脸来。 “我虽然不了解神殿的事,但如果你的目标是当上神师,那还是不要违抗神殿的方针会比较奸。接下来我会努力阻止王都的哥哥,要是你为了这种事被神殿盯上就太笨了。我不要紧的。” “菲土欧大人——” 乌路可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菲立欧微笑着对她点点头: “又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乌路可,我真的很感谢你一路陪我到现在。老实说,我真的希望你能继续陪伴我——不过,这是这个国家的问题。虽然你现在已经置身其中了,但为了不伤害到你的将来,我还是不希望继续拖累你。” 菲立欧以平稳的声音如此说道。 乌路可凝视着他的眼眶湿润了,她还没有从这突然得知的事实中平复过来。 现在的她只是依照自己的意思擅自行动着。正因为她身为神姬之妹,立场特殊,大部分的事都会获得他人谅解。但也正因为这个立场,更不容许她的行动在想法与政治上违反神殿。 菲立欧耐心地等待她整理自己的心情。 乌路可终于低下头——用无奈而极细微的声音说道: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如果我说我想待在您身边——您会觉得困扰吗?” 菲立欧一时无言以对。 * 我在说什么呢—— 乌路可一边说着,一边却觉得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乌路可的话似乎也让菲立欧觉得很意外。 继续留在这里、引起威塔神殿不满会是一件多危险的事,乌路可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认真想想,正如菲立欧所说,她应该再度与卡西那多会合。 虽然她也明白这点,但乌路可的话还是走向与理性背道而驰的方向。 “我……我不想离开菲立欧大人身边。至少也要等到这场战乱平定——” “……乌路可——” 菲立欧看起来很困惑,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日光也因为困惑而偏离。 乌路可虽然没有让他困扰的意思,却无法克制自己。 成为神师的梦想和待在菲立欧身旁——如果要问她哪一件事重要,现在的乌路可会选择后者。她倒不是毫无迷惑,但乌路可的梦想本来就是建立在“当上神师、平息各方争端”的这个立足点之上。 只不过在长久以来对现实的了解下,她知道也有连威塔的神师都平息不了的争端。现在她也对自己的梦想抱有相当多的疑问。 她之所以特地从威塔神殿来见菲立欧,也许是回想起童年的事,然后无意识地在追求重新检视自己梦想的契机。 这问题的答案好像已经找到了,又好像还没有找到。 菲立欧幼年时也曾因为自己的立场而找不到可以做的事。相对地,那时的乌路可却只要专注于自己的梦想就好了。 只是在如今—— 身心都变得更加坚强的菲立欧正专注于自己可以做的事。相反地,乌路可却渐渐对梦想感到迷惑、烦恼,甚至迷失了方向。 她觉得要是待在菲立欧身旁,说不定可以找到新的“某种事物”。 一想到这里,乌路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梦想什么的只是借口,自己只是想要待在这个人身旁—— 连自己都对心底的这种想法有所自觉。 她把纠缠不清的思慕深埋在心底,以湿润的双眸凝视着菲立欧。 心跳变得好快。她甚至幻想,如果就这样投入菲立欧的怀里——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就在她的身体正要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乌路可突然回过神来,浑身僵硬,而菲立欧则转头看向门口。 “失礼了。我可以进来吗?我想跟乌路可大人谈谈今后的事。” 女炼金术师西瓦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 菲立欧还来不及阻止,她就擅自打开了门、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 西瓦娜身后还跟着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她一边对西瓦娜无礼的举动感到惊慌失措,一边以眼神对菲立欧与乌路可致意。 “西瓦娜,你打扰到——” “我又没有打扰他们的意思。” 面对拚命圆场的丽莎琳娜,西瓦娜笑着回答。 乌路可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靠菲立欧太近,于是慌张地改变姿势。 她对进房来的两个人挤出微笑,笑容却有点僵硬。她们是救了菲立欧的恩人,虽然她打从心底感谢她们,但同时也感到些微的不安。 她悄悄地窥视菲立欧的侧脸,确认没有什么变化以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丽莎琳娜客气地坐下,而西瓦娜则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菲立欧与乌路可面前说道: “乌路可司祭,我有件事要拜托你。你愿意听我说吗?” 这银发女子以连女人都会着迷的、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道。 “……请说。” 乌路可侧着头应道。西瓦娜随即微笑着说: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帮忙监视卡西那多司教。” 听到西瓦娜这番开门见山的话,叫出声的不是乌路可,而是她身旁的菲立欧。 “咦?你是说监视吗?” 乌路可红着脸反问道。西瓦娜则悠闲地点了点头: “是啊!接下来我打算开始调查卡西那多这边的动向。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到目前为止已经做了太多引人注目的事,日后将很难公开行动。要找一个能自然地进入神殿、接近卡西那多司教的帮手,最佳人选就只有乌路可司祭你了——” “西瓦娜,等等!” 菲立欧失声叫着并探出身子。相较于激动的菲立欧,乌路可倒是十分冷静。 “你是想让乌路可去当间谍吗?这怎么行——” “别插嘴,这是我跟乌路可司祭之间的事。” 虽然西瓦娜自己也硬生生地插进来打断了原本菲立欧与乌路可的对话,却没把菲立欧的话当一回事。 菲立欧毫不退让: “我怎么能不说话?这不是让乌路可身陷危险之中吗?姑且不提她出面是为了帮助我,要是她被人发现支持与塔多姆敌对的北方民族——” “的确,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荣升为神宫了喔!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渎职行为。” 西瓦娜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我不会勉强你,要是你愿意这么做,我们也会小心注意,不让你被人发现。但是——虽然还未经确认,但有传言说增援的神殿骑士团正朝向我们而来,我很在意这件事的真伪。此外,威塔神殿对这次的内乱打算干涉到什么程度呢?我也很想弄清楚这点。所以就需要能近距离接触卡西那多司教,或是出访神官们的人。” 西瓦娜对菲立欧滔滔不绝地说完这番话后,把视线转向乌路可: “——不知道你觉得如何?这件事只有你才办得到。而且只要小心注意不被发现,也不会被威塔神殿的人盯上。” “西瓦——!” 菲立欧虽然想要加以阻止,但乌路可却伸手拦住他: “——菲立欧大人,我已经决定了,我愿意做这件事。” 乌路可回应道,话里带有坚定的决心。虽然她的声音温柔、脸上常带着微笑,但她也有令人意外、顽固的一面——这一点也常让在吉拉哈等待着她归来的父亲感叹不已。 菲立欧苦着一张脸,抓住乌路可的肩膀。他的力道与传过来的体温,让乌路可发现自己涌现了些许不谨慎的感情。然而菲立欧却一点也没有察觉乌路可的心意—— “……乌路可,为什么……” 乌路可简直像是在哄菲立欧般,笑咪咪地对他说: “请放心,我不会勉强自己的。我也不想离开,那就像是抛下大家逃离这里一样——不过,为了菲立欧大人您,如果有什么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我是没有理由犹豫的。我很感谢来委托我做这件事的西瓦娜大人。” ——这是乌路可的真心话。 西瓦娜高傲地对还是一脸严肃的菲立欧点点头: “菲立欧,你可以这样想——今后你将要上战场,是把乌路可带去比较好,还是把她托在佛尔南神殿比较好呢?我先告诉你,拉希安卿的领地可是最危险的喔!这里的将领和士兵几乎都会出征,到时宅邸将会空无一人,不会有多余的兵力留下来保护她们吧?” 菲立欧无言以对。 乌路可静静地低下头,握住了菲立欧的手。 她就这样用双手捧起了他的手,做成祈祷的形状。 ——菲立欧的手很温暖。 “菲立欧大人!这样的说法也许很老套,但我的心会与您同在的。若是‘连这点小忙’您都不肯让我帮,我是无法安心地回神殿去的。至少,请您相信我跟西瓦娜大人。” 她抬起头来微笑,菲立欧的脸颊有点泛红。 西瓦娜对愈来愈无言以对的菲立欧眨了眨眼睛: “菲立欧,你要不要说几句话呀?乌路可司祭都已经这么说了,你该不会没有话要说吧?” 即使听到这带着些微取笑感觉的话语,菲立欧也完全没有反应。 乌路可捧着菲立欧的手,将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丽莎琳娜。 来访者少女似乎是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话都不适当,所以几乎没有开口。 乌路可正视着丽莎琳娜黑色的双眸—— 她那澄澈而黝黑的双眸,给人温柔而诚实的印象。 乌路可打算相信这对眼眸。她细声说道: “丽莎琳娜大人,菲立欧大人就拜托您了。因为他是一不盯着——不,是就算盯着、也老是会胡乱来的人。” 乌路可如此请求道,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但眼眸里却闪着真挚的光芒。 丽莎琳娜显得有点困惑,似乎是对乌路可眼神里强而有力的想法、与其开玩笑般话语之间的落差感到惊讶。 只是听着她们这么说的菲立欧,在一旁轻轻地耸耸肩: “大家都说我胡来,但我还是稍微有思考的啊!虽然我承认偶尔会采取轻率的举动……” “只是‘偶尔’都会在很不凑巧的时候出现,这才是让人不安的地方。” 乌路可又转向菲立欧,笑着说道。 虽然表情在笑,她的心里仍是极度的不安和恐惧。 乌路可再次凝视着丽莎琳娜。 听说身为来访者的她拥有远高于他人的战斗技巧,这股力量一定可以守护菲立欧——她想要如此相信。 丽莎琳娜终于轻轻、客气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接收到了乌路可的心意,她的眼神中带有力量。 丽莎琳娜似乎也为菲立欧的胡来而担心。乌路可对此有一点点嫉妒,却也莫名地感到心有戚戚焉。 老实说,对于丽莎琳娜即使在战场上也可以待在菲立欧身旁,她感到有点羡慕。 “菲立欧大人,等战乱平息后,在我回威塔神殿前,请留一点时问给我,到时还要请您教我马术喔!” 乌路可说出在王都时的约定,并放开了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一脸担忧地凝视着乌路可: “……乌路可,你也不要太勉强喔!卡西那多司教看起来很精明,你一定要以自身安全为优先考量……” 乌路可笑了: “那当然,请让我去做吧!” 为了不让菲立欧再操无谓的心,乌路可如此回应道。 虽然依依不舍,但这并不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她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的事—— 之前跟菲立欧一起逃离王都时——从商人洛西迪手上牵过马匹的菲立欧曾说过:“我的未婚妻,由我自己来保护。”并让乌路可与自己同乘一匹马…… 菲立欧当然是开玩笑的,后来他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对乌路可来说,就算开玩笑也好,听到这句话真的让她“非常开心”。 每次回想起这句话,她的脸颊都会发烫。 她一边对这样的自己有点厌烦,一边与西瓦娜的视线交会了—— 银发女子以看透一切的沉稳眼神,对着乌路可微笑。 乌路可默默地向他致意。 ——她心想:跟菲立欧比起来,丽莎琳娜和这个女子都拥有更好的洞察力。 三个女生围绕着这迟钝的少年,悄悄地交换着带有各自想法的眼神。 第四卷 十五.翱翔于暗夜中的黑色羽翼 即位为国王的雷吉克·阿尔谢夫,正在办公室里面对成堆的文件。 其中大部分才刚由军务卿克劳斯斟酌后予以裁决完成。目前因为政务卿与外务卿不在其位,使得内政运作有所停滞,但即使如此,文件数量还是不少。 雷吉克一边随意地加以处理,一边构思着新政府的组织。 关于重要职位,他打算任命已经向他表示顺服之意的贵族们来担任,但尚未具体地决定。虽然这些人大多都是小人物,但这样一来反而更好,可以任由他随心所欲地操纵。 等到政权稳定后一阵子,就与塔多姆缔结友好邦交——然后让阿尔谢夫成为其属国。虽然这样可以避免战乱,但之后辉石、粮食和劳动力等应该都会被对方一点一滴地榨干吧! 严格说起来,这种行为算是不战而无条件投降。对雷吉克而言,这不过是迂回地报复那些将毫无血缘的自己卷进王室诅咒的人。 只要失去王权,诸侯也就不能再藉故作威作福。王室徒留其名,失去了实质的权力。 正在处理文件的雷吉克,耳朵里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陛下,我端红茶来给您了。” 留着一头黑色秀发的纤细女子,连门也没敲就开门走了进来。 雷吉克只瞥了她一眼,就又把视线转回桌上: “……要是你没在茶里下毒,就给我来一杯吧!” “哎呀!好过分喔!正在说毒话的不正是陛下您吗?” 走进门的女子是向塔多姆借调来的暗杀者西兹亚,她乔装成侍女的样子,浅笑盈盈地走到雷吉克身旁。 雷吉克轻松地未加提防。 “我倒觉得下毒这主意不错!听说你连玄鸟都出动了,还是没能成功干掉菲立欧是吗?” “是啊!我想你应该已经接到报告了。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人来搅局……玄鸟之间的战争是很危险的,特别是我的荷姆拉还戴有重装备……” 听到这个借口,雷吉克耸了耸肩说: “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你这样一再失败,不会损害塔多姆对你的信任吗?” “正在损害啊!而且是现在进行式唷!” 西兹亚说得一派轻松,似乎对上头的评价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这次比较特别,我的失败说不定正合塔多姆那边的意呢!” 听到西兹亚的话,雷吉克哼了一声。 要是菲立欧等人和雷吉克就此正面对决,国内的兵力就会相互削弱对方的实力。而阿尔谢夫的的站力衰退,对身为敌国的塔多姆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他们好像非常不信任我嘛!” 雷吉克虽然打算把这个国家卖给塔多姆,但在塔多姆国内,也分为相信他与不相信他的两派人马——也就是说,不相信雷吉克的人认为他只是利用塔多姆登上王位,所以在登上王位后就会背叛塔多姆。 西兹亚以早已看透一切的口气说道: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很多人一旦坐上宝座,就会操弄权力。你也是打算随自己的高兴与否来做吧?” “我不否认在可能范围内我会照自己的意思做,不过要是在事成之前反抗塔多姆,岂不是太蠢了吗?你以为阿尔谢夫与塔多姆之间的战力相差多少?”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不相信你的不是我,是本国的大人物们。” 西兹亚用装傻的口气说道。身旁的雷吉克一边把嘴凑到送来的茶杯杯缘,一边笑了: “喔?你相信我啊?这我倒是不知道。” “我相信你呀!因为——你其实是个非常纤细的人呢!” 西兹亚的嘴边浮现了冷酷的笑意。 雷吉克皱起眉头。西兹亚悄悄地凑近他耳边说: “对小时候的记忆感到害怕,到现在还会作恶梦,所以才想把这个国家卖掉——真是个像孩子般可爱的人……” 雷吉克将视线从文件转到西兹亚身上,恶狠狠地瞪着她那一派轻松的脸。西兹亚以戏弄般的动作戳了戳他的手臂: “我是从你那奇怪的梦话、还有那个坏掉的音乐盒得到线索的。找人帮我查了一下后,才知道陛下小时候去过塔多姆的故事——” “……别说了。闭上你的嘴,给我滚出去!我还在工作。” 雷吉克难得一见地流露感情喃喃说道。西兹亚虽然闭上了嘴,但脸上仍带着笑容。 雷吉克一边因为自己的心事被人得知而感到愤怒,一边也对自己的拙劣反应感到意外。虽然说是对方一语道中他的心事,但他应该可以装傻敷衍过去的。但是他的感情却比理智更早一步有所反应。 西兹亚在雷吉克的耳边说道: “——你生气啦?真对不起,我本来不是要来说这些的。我要说的重点是你弟弟……还有反叛军的事——” 雷吉克沉默地任由西兹亚继续说下去。 “卡洛司家的士兵打着‘释放政务卿’的口号开始有所行动了。他们现在正朝向王都这里前来——可能差不多快跟拉希安卿的军队会合了。等到明天或后天,应该就会有阵容不可小觑的反叛军正式成立了。” 听到这等待已久的报告,雷吉克眯起眼说道: “……是吗?终于来了啊!已经通知克劳斯了吗?” 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现在是阿尔谢夫最忙碌的官僚,正拚命工作着。虽说菲立欧与拉希安举兵早在意料之中,但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克劳斯这边只会更加忙碌。 西兹亚摇摇头说: “我们还没通知他,不过他属下的侦察兵也开始行动了。虽然比我们晚了一点,但贸易公司的情报网路也是不可小看的。” 西兹亚转过身,恶作剧似的回过头来说: “我的荷姆拉受了点伤,飞是可以飞,不过无法作战。它没办法帮忙战斗——这样确定没有关系吗?” “要是你在正式的战场上出手帮忙,这不就摆明了告诉诸侯,杀死母亲是我委托你干的好事吗?要是你觉得不放心,就去找个适合的重要人物把他给杀了,像是拉希安或菲立欧,这样他们的军队就会瓦解了。” 雷吉克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像是根本就不抱有期待。从拉希安的领地到王都,快马加鞭最多也只要一天的时间,就算率领军队慢吞吞地徒步前进,顶多三天也可以到达。等到他们的军队整备完毕,就没有暗杀的机会了。 西兹亚伸出纤细的手指按在嘴边: “说得也是。虽然由我出马比较好,但我不想让荷姆拉太过勉强;况且离开王都也不方便联络——我先让‘用过即丢’的伙伴试试看好了,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喔!” 雷吉克皱起眉: “……用过即丢?你对伙伴的用词还真随便啊!” 西兹亚浅浅一笑: “所谓的伙伴不过就是道具罢了。他们的技术虽然都不错,可惜内心都因为用药而腐坏了。反正让他们活下来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就要在这种时候使用啰!” 雷吉克嘴角微微牵动,抬头看着西兹亚,眼睛不由得凝住不动: “——这也是拉多罗亚的新技术吗?” “像是副产品吧!听说目前还在研究中。要是研发成功,就能够制造出很多忠实的部队了。原本塔多姆得手的就只是研究过程中的一部分——所以在这种时候投入那样的人力也带有实验的意味。” “意思是说我的委托正好提供了一个实验的平台吗?” 雷吉克自虐般地说道。简单地说,对她和她背后的人们而言,雷吉克的委托也只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小事而已。 西兹亚摇摇头: “陛下,请不要扭曲我的意思。他们就算因为用药而心灵腐坏,手段还是很高明、也具有判断力。而且我——实在不太会杀人哪!所以才请其他人来帮忙。” 这个确实已经杀了数十人以上的女子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过后,就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雷吉克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文书工作上。 再过不久,听说卡洛司家举兵的克劳斯就会匆忙地赶来了吧! 在那一瞬间,雷吉克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必须演一场好戏给他看。 雷吉克以机器人般的动作,继续在文件上盖着印章…… * 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正穿着一身不适合他的军装置身于会议中。 讨论已告一段落,他眯细了眼睛看着会议席间众人。 在场的诸侯们反应各有不同,有的因惊吓而缩着身子、有的则态度毅然却忍不住直冒冷汗,也有的人决定袖手旁观—— 那个敢正面回视克劳斯的贵族——已不在现场。 克劳斯瞬间想起了已离去的独眼友人,又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拉希安卿举兵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我也已经收到侦察兵的报告了。” 一位年老的贵族胆怯地开了口: “不过——在演变成这种局面之前,难道不能彼此好好谈一谈,说服对方做出让步吗——” “我已经写信去,要他们乖乖来王都报到,但是却没有回信。而且——” 克劳斯拿起摆在桌上的文件: “这是拉希安卿写给诸侯们的信件抄本……他竟用这样的文句煽动大家。要是我们没有相应的处理,就是有损王威。” 信上写的全是对拉希安有利的事。正因为这封信,本来应该加入雷吉克这边的诸侯也有所迟疑,对克劳斯来说虽然可恨,但也再次确认外务卿的政治实力有多雄厚。 光凭刚当上军务卿、年纪尚轻的自己与刚登上王位、同样年轻的雷吉克,是无法说服诸侯的。虽然有几个人愿意跟随他们并已赶回领地组织讨伐拉希安的军队,但城里也还留有一些打算继续观察事态发展的贵族。 一旦拉希安举兵攻来,他们应该就会即刻逃回自己的领地去吧! “这个国家的贵族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 克劳斯如此沉思,并叹了口气。 提案促使双方谈和的贵族还算是比较好的,至少他们仍为了国家将来着想。但是,克劳斯对那些持保留态度、决定当骑墙派的大多数贵族已经感到很不耐烦了。 阿尔谢夫的王族政治原本就非“绝对权力”,诸侯虽奉国王为盟主,但在过去的历史上,治理各自领地的领主有时也会成为威胁国王的存在。 如果是抵抗外国的侵略,还比较容易整合国内各个组织;然而这次的情况是内乱,而且双方的意见完全相反,究竟哪一边有利、哪一边正确?由旁人看来双方的战力与主张都互相对立,这点也让诸侯感到迷惑而不知该如何抉择。 当然,拉希安的手段也相当高明,对于位处偏远地区的贵族,他不是以信件呼吁他们“协助”自己,而是建议:“一边警戒他国的动态,一边冷静旁观。” 克劳斯此时才对让拉希安逃走一事感到后悔不已。 “拉希安卿把菲立欧大人当作傀儡,打算夺取政权。我虽然对这位要臣之野心感到佩服——但绝能不允许国政继续如此混乱下去。我也期待各位能做出明智的判断。” 克劳斯拒绝了促成双方和谈的提案后立刻站起身来,他没空陪这些还犹豫不定的贵族们浪费时间。目前王都的军备是以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兵力为中心,正准备迎击和防卫。 他们建起阻挡马匹的栅栏及设置弓箭手的了望台,同时进行士兵的训练。 克劳斯受到雷吉克委任而出任总指挥,他根据管理商人的要领将部队作了仔细的画分,架构出让各个小队都能顺利行动的指挥系统。 虽然敌方和我方的士兵都不习惯面对战争,但在活用王都地理条件整顿防御态势后,在战略上是对克劳斯等人有利的。加上可以期待支持雷吉克的贵族前来增援,要是演变成包围战,他们的胜算就更高了。 他们要等待对手并加以迎击、让对手因攻不下王都而失去斗志——这就是克劳斯所决定的方针,其实中也隐藏了部分他真正的想法——避免跟菁英辈出的王宫骑士团打野战。 离开会议席后,克劳斯带着随从来到外头。 王城周围正进行着动员城内众人的强化防壁土木工程。 阿尔谢夫王城至今从未受过其他国家的攻击,虽然也曾发生过内乱,但王城的形式跟当时已有所不同,有好几处都必须重新评估,以应付不知何时可能发生的攻防战。 克劳斯一个个解决王城防备上的弱点,亲自明确地指挥监工。加上重新编制军队、重新评估王城与街道上的防备、还有说服贵族的工作——克劳斯正因为这些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的克劳斯其实是藉着“忙碌”来逃避现实。在忙碌奔走之际,他就不会想起妹妹妮娜的死,只要累瘫了倒在床上,就算梦魇不断也能勉强入睡。 相对的,长期累积的疲劳也使得克劳斯的外貌更形险恶。 克劳斯来到外头眺望工事进行,王城的卫兵跑到他身边: “军务卿阁下!侦察兵送来急报!” 士兵匆匆行了一礼,就接着大声报告。 克劳斯高傲地点点头,他不用听取报告也能想像到内容。 士兵快速地报告: “以卡洛司家为首的部分诸侯已经开始起兵行动了!这应该表示他们呼应了拉希安卿的反叛军。侦察兵报告时他们似乎还未会合,但现在恐怕……” “反叛军的士兵人数有多少?” 克劳斯问道。在部下们面前,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是。目前拉希安卿的势力约有一千人,加上协助的诸侯总计应该有两千人,不过接下来的会合人数可能会再增加。正确的数字还无法掌握——” 听到这样的报告,克劳斯点点头,他虽然掌握了几个反叛雷吉克的贵族姓名,但看来还有其他势力加入拉希安阵营。接下来各部队逐一会合,预计最后应该会有三千到四千人左右的兵力抵达王都。 非军阀出身的贵族能在如此短的期间内集结这么多兵力,也是让人惊讶的事。 听说在拉希安·罗姆的领地,身为领主的拉希安受到广大臣民的信赖,说不定正是因此才让集结兵力变得更顺利。 这对与其为敌的克劳斯来说虽是件麻烦事,但他也有了接受事实的觉悟及准备。 “马上通令全军。工事只集中在必要之处,今后尽可能让士兵休息。” 克劳斯做出了这样的指示。 拉希安的领地与国王的直辖地相邻,不过,就算他们在这个时间点开始有所行动,决战最早也要在两天以后才可能开打,何况他们应该也不会让不习惯战斗的士兵赶路前进。 克劳斯估计敌方约在三或四天后便会抵达王都,不禁绷紧了神经。 只要再忍耐几天,接到追捕拉希安命令的贵族军队应该也会整军待发。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可能与王都的军队联手夹击反叛军了。 克劳斯露出统整军队的指挥官眼神,抬头看着天空。 在蔚蓝天空的遥远彼端,可以看到黑色的厚重乌云—— 久违的雨似乎即将落下。 乌云应该今晚就会通过此地,恰好朝向拉希安的领地移动。 克劳斯暗暗期待这场雨可以或多或少地夺去反叛军的体力和斗志,并转身离去。 * 这一天傍晚,约两千名卡洛司家的士兵抵达了拉希安的领地。 代替被囚禁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率领军队的,是其长子阿戈尔。 他是个年近四十、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外貌神似父亲。他虽然矮小却展现出强大的存在感,这点也与其父相当类似。 出面相迎的菲立欧在此之前还不曾跟他说过话。 阿戈尔似乎正代替当家的达斯堤亚治理领地,虽然他原本也该参加国王的丧礼,但正好因为感冒卧病在床而并未卷入这次的事件。 在彼此寒暄、针对今后的方针协商过后,拉希安请阿戈尔住在自家的宅邸。 但是阿戈尔本人却以“不胜惶恐”为由,坚持婉拒—— “备战的士兵们都住在帐篷里,只有我睡在柔软的床上,这对部下未免太过意不去。请阁下不用在意我——” 阿戈尔以平稳而低沉的声调回应道。 拉希安似乎还不太习惯,苦笑着报以玩笑话: “既然如此,那我也睡帐篷好了。” “这里是您的领地,要是领主不在宅邸内该如何是好?” 阿戈尔一脸严肃地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宅邸。菲立欧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身为贵族的他就算住在拉希安的宅邸里,士兵们应该也会视为理所当然并欣然接受。而且他不在营区,贴身侍卫应该会比较放心。要是他待在帐篷里,其他士兵们更不能大意。 在他回到士兵们所搭起的帐篷后,拉希安笑着对菲立欧说: “您觉得刚才那位阁下怎样?” “看起来是个耿直踏实的人。” 拉希安一边以指尖抚摸着下巴,一边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个耿直的男人,不过同时也是个头脑精明的男人。他之所以不住在我的屋子里,除了士兵的士气外,还有其他的理由……” 听了拉希安的话,菲立欧歪着头表示不解。外务卿则以嘲弄的表情笑道: “就是有所警戒啊!他说不定认为在我们之中会有‘内应’——再怎么说,雷吉克的动作太高明了,想必是有手段高超的间谍才是!而这个间谍,也很有可能混在募集来的士兵之中……这可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拉希安带着叹息如此说道,接着像是要放松肩膀般地转转头,又说: “除了担心有这样的人来袭,他之所以要待在士兵身边,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吧!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马上指挥士兵之类的。自己的父亲正被人囚禁,还能那么沉着——就一个面临危难之际的官员来说,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菲立欧听他这么一说,才终于理解。 阿戈尔之所以被视为政务卿的继任人选,他的行动与思考之所以充满威严,似乎都是因为他早已有此自觉。 在等待隔天一早出征的前一晚,士兵们被通令早点休息。 * 与夕阳同时降临的雨,到了半夜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在大床上睡得正熟的丽莎琳娜,被天空中突然响起的雷鸣惊醒。 雷声过后是打在窗户上的雨声和菲立欧的呼吸声。他似乎睡得很沉,连打雷都吵不醒。 丽莎琳娜在房里悄悄起身。 她看了看睡在隔壁床的菲立欧那安稳的睡脸,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即将第一次出征,他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不知道是神经太粗,还是在这几天已经习惯了紧张的情势——说不定两者都有。 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不只她和菲立欧,还有睡在简易床上的护卫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一头金发的青年蜷曲着身子,而肤色黝黑的女子则是把双手放在身体上,各自沉入梦乡。 要是在平常,他们是不可能以这种形式跟身份高贵的人物同睡一室的,但如今他们必须随时提防暗杀者来袭。 为了随时可以战斗,所有人小心再小心,把自己的武器放在身旁。 丽莎琳娜下了床,走近放了水瓶的桌子。 “——睡不着吗?” 出声的是女骑士黛梅尔,她似乎是刚睡醒,声音还有点沙哑。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吗?” 黛梅尔的感觉很敏锐,虽然比不上具有特殊能力的丽莎琳娜等人,但在这个世界的一般人中也算是相当了不起的。南方出身的人一般来说在感觉上特别敏锐,不过听说她在其中算是更特别的一个。 黛梅尔还睡在床上,以极小的声音说道: “不是您的错,我只是正好被打雷吵醒。那您呢?虽然您可能不习惯这里的环境,但要是不好好睡一觉,行军时会很辛苦的。” “谢谢你,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正好醒过来。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很耐操的。” 丽莎琳娜压低了声音回答。黛梅尔只说了句“是吗?”就又闭上了嘴跟眼睛。 ——没错,我可能是在场的人当中最“耐操”的吧—— 丽莎琳娜带着若干自嘲的意味,在心中如此说道。 在原来的世界,丽莎琳娜被人视为失败的作品,理由只是因为她在“升华时会失去控制”,但身体方面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所谓升华,指的是思考和感觉为了战斗而特殊化的状态。在升华过程中,会失去大部分理性思考力、语言能力还有感情,但反射神经和瞬间的判断力却相对地大幅提高。 比如说——受命歼灭没有识别证的敌人时,就算对方是苦求免于一死的小女孩,她也可以摆脱一切迷惑、理所当然地杀了她——也就是说,在丽莎琳娜等人的技术中,所谓的“升华”其实是比人类思考更接近机械的一种本质。 在作战之前透过手环的端子输入升华时的条件,就能创造出依照此条件行动的人偶。但是这对头脑跟身体都是相当大的负担,因此通常设有时间限制以策安全。追捕丽莎琳娜的依莉丝等人在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曾处于升华状态,但现在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了才是。 他们身为成功的实验体,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设定条件并升华。然而正因为会造成身体上的负担和负面影响,所以不可能轻轻松松地随意切换开关;这一点也跟他们的强弱有关。 就这一点面言,丽莎琳娜是失败的素材。就算输入作战的资料,她也无法透过人为设定进入升华状态,因此是个瑕疵品。 丽莎琳娜的升华是基于“自己的生存本能”而发动的——也就是说,走投无路时的恐惧、疲劳和愤怒等才会成为扳机——与自身的意志无关,而以接近逃避行动的形式发生升华。可能是因为完全失控,连本来应该保存下来的升华时记忆也随之完全消失。 正因为发动关键本身就是错误的,保障安全的时间限制也不太明确。她会有如野兽般任性地度过这段时间,而在睡眠后又恢复原状……并不断持续这样的半双重人格状态。 在伙伴当中,升华中的丽莎琳娜被形容像是只稳健的老虎,是不需依靠任何人即可度过孤高时光的密林王者——她似乎正给人这样的印象。 丽莎琳娜自己在看录影画面时也吓了一跳,那超然而冷漠地瞪着摄影机、悠然自得的样子,确实很像猫科动物。话说回来,升华中的她并不是那么狰狞凶猛,反而有逃避人类的倾向,也不会伤害逃跑的人——因为要是她发狂起来袭击人类,一定会立刻被“处理掉”才是。 在厘清造成缺陷的原因之前,她就背叛了伙伴们并遭到追捕,然后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样的自己现在在“这里”——丽莎琳娜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以前,她根本就没想过今天会是这样的局面。 丽莎琳娜以水瓶里的水润了润喉咙,正想再次钻回被窝。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异样的风声夹杂在激烈的雨声中靠近。 那跟暴风雨的风有一点点不同。 (……鸟的振翅声——?) 丽莎琳娜一发现到此立刻吓了一跳,走近窗边。 西瓦娜和乌路可白天就出发了,她们当然没有乘坐玄鸟,而是装扮成旅人上路。 会不会是她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西瓦娜才会骑着玄鸟回来呢? 开窗一看,夜空中风雨交加。 丽莎琳娜不怕头发淋湿,把头伸出窗外。 就在此时,雷光一闪。 就在那短短一瞬间,巨鸟的身影浮现在刺眼的闪光中,像是要遮住夜空般,窥视着地面上的状况,接着对准目标急冲而下—— 下方正是士兵们的帐篷排列之处。 那不是西瓦娜——丽莎琳娜一发现到此,突然用力地跺着地板大叫道: “菲立欧,快起来!敌人来了!” 她的动作比叫声还快,早已跳到窗外去了。她一边感觉到黛梅尔和慢了一拍的菲立欧惊醒,一边已经飞跃到室外,从二楼的高度以接近猫的轻盈姿态毫无困难地着地。 在帐篷那一带——确实有一位名叫阿戈尔的高阶贵族。 丽莎琳娜虽然不太了解这号人物,但她知道这人对现在的菲立欧等人来说相当重要。 急降而下的玄鸟撕裂了其中一个帐篷,又再次飞上天空。 丽莎琳娜判断,这只来袭的玄鸟恐怕就是在王都袭击菲立欧的那只,或是它的伙伴。 刚起床的菲立欧从她身后的窗口叫道: “丽莎琳娜!我马上去,你千万别乱来!” “放心!阿戈尔大人的安全就交给我吧!” 丽莎琳娜快速地回答道,专心一意地奔入雨中。 * 准备明天出征的士兵们正在帐篷内休息。 其中混有一名较他人更为年轻的少年。 这位住在罗姆家领地的少年,名叫安朱·薛帕德。 在几天前,他的周遭还围绕着一些奇妙的人。 他们来路不明,自称是神的使者—— 戴着南瓜头的邦布金、看不见实体的卡多尔、聪明的俊美青年凡尼斯、年幼而怕生的西亚、肌肉发达的中年男子穆司卡,还有管理这些人的黑发少女依莉丝—— 他们被从神殿来访的骑士称为“来访者”,而且在几天前离开了安朱家。 在那之后,心就像被人掏空似的安朱接到了征兵的通知—— 这通知其实是与安朱无关的。 征兵对象是除了一家之主与长子之外的十八岁到三十五岁男子。而独居的安朱不但是一家之主,同时也才十六岁;也就是说,他根本就被排除在征兵的对象外。 所以安朱现在其实是以志愿兵的身份出现在此处。 像他这样的志愿兵很多,村子里对自己力气自豪、血气方刚的人们陆续加入了军队,而在年轻人之间,“上过战场”的事实也是一件足以夸耀之事……由此也可看出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距离战乱有多遥远。不过,安朱的动机却与他们完全不同——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家里——” 这也许是非常孩子气的想法,但是来访者离开后安朱突然感到很寂寞。这跟他父母亲死去时所感受到的空虚感相似,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让他无计可施。等到自己发现时,安朱已经以志愿兵的身份来到此处。 也许他已经对一个人独自生活感到厌倦了。想要追求什么——什么都好,他想要追求一些“自己做得到”的事。 这就是他加入战场的理由,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愚蠢。 即使如此,安朱还是想要透过这次战争的契机,接触新的世界。 那里不必是个美好的世界,只要能带来跟以前不一样的刺激就够了。 帐篷里,在只能与周围的人肩并着肩的狭小空间中,安朱以毛毯裹住自己的身体。 随着夜色加深,雨势愈来愈强,明天就要出征了,这种天气会让打前锋的士兵感到不安……也许明天雨就会停了,但行军的道路一定会变得惨不忍睹吧! 雷鸣突然随着雨声响起。 安朱更加难以入眠,就保持仰卧的姿势思考起来。 ——自己的选择真是对的吗? 在村子里一直很照顾他的弓箭师傅老爹一再劝阻他不要前来参战,说他又不符合征兵的年龄,却特地自愿参加,简直是荒谬透顶。 这次的战争并不是起因于其他国家的入侵,而是贵族与王室中人内讧。这场连“保家卫国”的大义名分都扯不上边的战争,确实是以前的安朱所无法理解的。 ——安朱曾告诉其中一个名叫穆司卡的男性来访者许多有关这个国家的事,这时他才想起穆司卡当时所说的话—— “引起战争的理由主要有三个:一是为了争夺土地、物资或财产;二是因价值观或思想不同而引起争端;第三则是因为怨恨基于以上两个理由引起的战争——” 穆司卡一口否定了也许还有其他理由的说法,痛切地如此说道。 在来访者们的世界里,战争似乎相当频繁。所以当安朱形容阿尔谢夫非常和平时,他频频地加以赞赏。 他说:“这是很难得的事,一定要好好珍惜。” 但是,安朱却选择加入战场。也许对其他来访者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但穆司卡听了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吧! 雷鸣再次响起。 安朱突然觉得那声音相当怪异。 他觉得有某种破风之声跟着雷鸣一起向此处逼近。 那之后,就在相当接近安朱所在的帐篷之处,响起了激烈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之大,连沉睡中的士兵们吓得也跳了起来。 一开始就醒着的安朱马上从帐篷的一角拿起爱用的弓与箭筒,迅速地跑到外头。 过了一会儿,周围帐篷里的士兵们也纷纷探出头来。 黑暗中,安朱窥探着周围的状况。 异变一目了然。 在前方不远处那最大的帐篷——也就是率领卡洛司家士兵的阿戈尔卿所睡的帐篷,篷顶已经完全崩塌。 虽然也可能是强风吹倒的,但风势并没有强到这个地步。 安朱抬眼仰望夜空。 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乌云密布,连星星与月亮都被遮蔽了。 “是玄鸟来袭!快救阿戈尔大人!他被压在帐篷下了!” 某个守卫的士兵叫道。 就在此时,破风之声再度响起。 刚起身的安朱——朝向夜空迅速地搭箭拉弓。 他在故事里听过玄鸟。栖息在阿尔谢夫附近的玄鸟大小顶多跟老鹰差不多,但之前袭击军务卿等人的玄鸟,好像是栖息在榭卜拉兹山地的最大品种。 不过—— 反正也就是区区一只鸟。 安朱是这么想的。 自己的本职是猎人,要是害怕野兽就别想混饭吃了。 而其他刚睡醒的弓箭兵还没清醒到可以射箭。 黑色的风随着雨势同时落在帐篷旁,周围点起的火堆刚刚才添满燃料。黑暗中,逼近的巨鸟身影逐渐清晰。 在黑色羽毛中,只在那么一瞬间,更黝黑的眼眸闪闪发光。 安朱算准了那一瞬间,从下方射出弓箭。 像是不输给风雨般,他将弓拉得满满地,并且在瞬间预测鸟的速度与前进方向,让箭在那个场所、那一瞬间抵达—— 这是安朱从小到大练出来的猎人本领,也是自然而然习得的技术。 对安朱来说,弓箭就是手脚的延伸。虽然一直独自狩猎的他没有注意到,但他的技术不知不觉中已经达到人们所说的“达人”境界。 来访者们当然不知道,连军队中的长官们、长年来往的村人们也不知道安朱有这样的本领。而他就在这样的突发事态中,毫无自觉地将这高超的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直线飞出的箭像是被吸入般地射入了玄鸟的左眼。 黑色巨鸟的惨叫声响起,巨鸟失控地飞上了天空。虽然摇晃得很厉害无法顺利飞行,总之还是自现场撤退了。 瞄准、射击,然后射中—— 对安朱自己来说,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现场的士兵们却一齐欢声雷动,几乎所有人都把这结果看成是“偶然”和“奇迹”。 “喂!小伙子,干得好呐!” 睡在同一个帐篷、出身猎人的中年男子尽情地拍着安朱的背。 安朱腼腆地笑了笑,点点头。虽然他也为瞄准、射中敌人而感到安心,但是现在应该先为阿戈尔卿的安危担忧。毕竟以他的个性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喜上眉稍的…… 帐篷虽然是简易型的,但骨架使用的却是木材;要是正好击中要害,阿戈尔卿很可能会死,就算只是骨折,恐怕也很难继续指挥大军。 士兵们立刻集结在崩塌的帐篷旁——这时,与阿戈尔卿在一起的护卫兵们也陆续从帐篷下爬了出来。 其中虽有人受了轻伤,但玄鸟看起来没有要折返的样子,因此救援作业也顺利地进行着。 安朱放下弓箭,也加入救援行动。 拍着他背的中年士兵唠唠叨叨地说: “即使如此,这种袭击手法也太过霸道了,应该是想取阿戈尔卿性命的塔多姆所干的好事。不过,用这么鲁莽的方法能否杀得了目标还得碰运气呢!” 他边说边啧了一声,随后加入了救援作业。 安朱也注意到了他的话,要是自己的箭没射中,此处一定会陷入一场大混乱吧!在这种下着大雨的黑夜之中——愈是混乱,玄鸟就愈是难以命中“目标”。 帐篷总算被搬开,壮年的小个子男子被人救出。他那充满威严的脸孔略为冷淡地扭曲着,扶着士兵的肩膀才得以站起身。 “平安无事!阿戈尔卿平安无事啊!” 放松的心情感染了所有士兵。 安朱此时才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的贵族。这个名叫阿戈尔的中年男子有点像弓箭师傅老爹,倒不是他们脸长得像,只是都有着顽固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就算两人身份对调,感觉应当也不会太奇怪。 换句话说,贵族也不过就是普通人。 安朱靠向路边,让出一条路,而在他站定之后的视线范围内——可以看见一名士兵站在阿戈尔背后稍远处。 这名男子将一把短剑藏在手上,从安朱的位置隐约可以看见那把剑的光芒。 (……那是?) 他一瞬间呆住了。男子长得一点都不起眼,就这样隐身于其他士兵之中。 周围的人们完全没注意到他。 在场的有拉希安·罗姆的士兵,还有阿戈尔从领地带过来的士兵。因此就算出现不熟悉的脸孔,也不会有人觉得可疑。 就在安朱的注视下,男子以若无其事的步伐走近阿戈尔,然后—— “等一下!” 少女高亢的叫喊声突兀地响起,周围掀起了一阵风。 她以令人误以为是燕子飞出的快速身形,迅速地挡在阿戈尔卿与男子之间。 “各位近卫队员请保护阿戈尔卿进入拉希安卿的宅邸!快点!” 高声叫喊的是一名黑发被雨淋湿的少女。虽看不清她的脸,但可看到她穿着便于灵敏活动的短裙以及宽袖的随从上衣。 在周围的士兵一阵错愕中,少女飞奔向其中一位士兵——也就是藏有短剑的刺客。 在黑暗中,她的手背发出模糊的光芒。 刺客男子啧了一声,也手持短剑冲向少女。 ——“她被刺了!”安朱心想。 少女的动作虽快——正因为动作太快,看起来不像是已顺利应付对手的突刺。 然而,刺客脸上却浮现茫然的表情,转身逃亡。 少女追上前去,“折”成对半的短剑就落在她脚边的水洼里。 刚刚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只是其他士兵们,就连安朱也不知道。那少女注意到刺客的举动,然后在危急之中解救了阿戈尔卿,这是错不了的。但是她到底是如何在一瞬间折断短剑,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注意!这个人是暗杀者的伙伴!” 少女边追边喊。 乔装成士兵的暗杀者一转身,跑向右方,正好朝安朱所在的方向跑来。 安朱摆好架势。虽然弓箭已摆在一旁,但是他想在瞬间用身体冲撞来阻挡对方。 “不行!他手上还有武器——” 少女叫道。刺客的左手闪现“另一把”短剑。 安朱发现到此,不禁浑身僵硬。 避不掉了—— 他这么想的下一瞬间,只见银色光芒闪动,刺客的手臂已朝向不可思议的方向弯折。 这不过是在安朱眨了眨眼的瞬间发生的事。 刺客持有短剑的那只手臂的肘关节整个被弯折。刺客受到这冲击而跪倒在地,刚好与安朱撞在一起。 安朱的双脚陷入泥泞之中,就这样跟刺客一起向后摔倒在地。 “把他抓住!别让他自杀!” 头顶上响起的巨大声音,出自一位少年之口。 仰躺在泥泞上的安朱看见了一位一头紫发、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少年。从举止来看,他似乎是个贵族子弟,虽然身穿平民服装,手上却握着一把已出鞘的剑。 乍看下虽然是细剑,但只有单边有刀刃,金属也比细剑还厚。那是北方民族所爱用、在战场上相当稀有的剑。 被那把剑锋折弯手臂的刺客,就在安朱身边遭到士兵们的逮捕。 刺客完全没有抵抗,颓然不起。 ——他的双眼已经失去焦点。 嘴边溢出黑色的血。 少年虽指示“别让他自杀”,但在这方面刺客还是占了上风。他以另一只手握住针般的剑刃,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宁可自杀也不能被捕……吗——” 少年以痛苦的声音说道,表情扭曲。安朱也移开了视线。 最初来袭的玄鸟恐怕只是声东击西之计,掀起骚动后再由刺客趁隙暗杀重要人物,这才是暗杀者的如意算盘。但是玄鸟的骚动在中途就被安朱的弓箭打断,暗杀行动也被少女阻止了。 阴谋未能得逞就自杀的刺客,遗体已被士兵们运走。虽然士兵们想从其手上的东西找寻谁可能是委托人的线索,但由他选择一死的手法来看,他来时应该早就有了相当的觉悟,应该不会带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才是。 少年向倒在地上的安朱伸出手: “——你没事吧?我刚刚在老远就看到你射箭了,真是了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尚轻的关系,他的声音以贵族来说算是相当亲切。 安朱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吸引人的特质。 “不,没什么——” 还不习惯与高贵人物谈话的安朱顺口以随便的语气回应道。当他抓住对方伸出的手时,却意外地感受到一股强健的力量。外表虽然是贵族子弟,但力道的强度却接近战士。 成功阻止刺客暗杀阿戈尔卿的少女也快步跑向两人身边,问道: “菲立欧大人!你有没有受伤?” 这听来相当担心的声音,安朱觉得似曾听闻。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从少女被雨濡湿的黑发间看见了她端整的脸孔。 从正面一看她的容貌,错不了,那是—— “依莉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安朱才刚站稳就失声叫道。 她应该跟其他来访者一起去神殿了,但那让安朱想忘也忘不掉的“她”现在却站在他眼前。 少女吓了一跳,呆立在当场,她瞪着大大的双眼,以一只手掩住自己的嘴。 ——不对。 安朱立刻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她和依莉丝的脸孔虽然相似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依莉丝给人的感觉更为尖锐,而且十分冷淡。她总是绷得很紧,让看的人都感到不忍心——那个少女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眼前的少女却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眸中流露出亲切的神色。再说依莉丝的头发也没这么长。 安朱慌慌张张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因为你太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你认识依莉丝吗?” 少女的声音颤抖,身子前倾。她的反应让安朱一下子慌了手脚。 然后他才想起…… 穆司卡说过,他们正在追捕一个与“依莉丝”极为相像的少女—— “那么,你就是——丽莎琳娜吗?” 安朱叫出她的名字。丽莎琳娜和另一位少年的表情突然都变得僵硬。 被称为菲立欧的少年紧紧抓住安朱的手腕,其力道之强让安朱皱起眉来。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跟我们一起过来吗?我想在宅邸里跟你谈谈。这里交给其他士兵就好了。” 安朱没有理由拒绝。对他而言,她——丽莎琳娜,也是他与依莉丝等人的连接点。 名叫里卡德的神殿骑士说过,来访者们杀了国王,而阿尔谢夫的人们也正在追捕着他们。 不过,依莉丝等人应该不知道,这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现在跟王室中人在一起。 安朱点了点头,名叫菲立欧的少年才减轻了力道。 安朱听过他的名字。 那确实是——拉希安卿这次举兵所拥立的阿尔谢夫四王子——他应该就叫做菲立欧,在王族中是极为不起眼的存在。安朱自己在这次动乱发生之前,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安朱一边对他与丽莎琳娜的关系感到好奇,一边在雨中被引导至领主的宅邸。 * 在菲立欧面前,少年报上自己的姓名——安朱·薛帕德。 给人的印象是个有点阴沉、沉静的少年。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直率,明知道对方是王族却并不胆怯、也不虚张声势。从这一点看来,他虽然年纪轻轻,却给人一种隐士的感觉。 身为罗姆家领民的他似乎住在邻近的村子,靠着打猎为生。 菲立欧起初对他是“志愿兵”一事感到很意外。 正因他给人一种隐士的印象,看起来不像是会“志愿”从军的人。如果是喜欢夸耀力量以增加自己的价值的人,行为举止应该会更引人注目。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狂热的爱国分子。 这样的安朱,以平稳的口气淡淡地说起自己与来访者们认识的经过。 说到几天前来访者们被神殿骑士带走时,他的故事也就说完了。 “——安朱,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听完安朱的话,菲立欧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拉希安宅邸深处的一个房间,在将帐篷被破坏的阿戈尔卿安置在另一个房间后,菲立欧等人一边听着安朱的话一边平静了下来。 丽莎琳娜坐在菲立欧身边不停颤抖,背后则是护卫骑士黛梅尔与莱纳斯迪。 所有人都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对骑士们来说,来访者是杀了国王与皇太子的仇人,而对菲立欧也是一样。然而因为之后发生了种种令人头痛的问题,让他们对来访者们的感觉变淡,这也是事实。 他们还来不及累积恨意,意外的变卦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再加上对菲立欧来说,被杀的哥哥和父亲都是不算亲近的亲人,虽说是家人却只交谈过几次,简直就像陌生人一样。连在葬礼时,菲立欧都没有流泪。 安朱所说的话也让菲立欧再次认清一件事:虽然国王等人之死在他的记忆中日渐淡薄,但造成如此结果的犯人仍然存在。 “那些人要是被捕,会被处刑吗?” 安朱问道,口吻略显凶恶。刚开始他的措词虽然稍显冷淡,但提出这问题时却带有一种接近敌意的味道。 菲立欧被他这么一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要是抓到他们,至少下手杀了国王的南瓜头是死罪难免的。但是他们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而且最重要的前提是“能抓到他们”——光是这点似乎就不太可能。 恐怕在发现他们的踪影时,即会演变成杀了他们或被他们杀掉的争端。另外,菲立欧也对他们要取丽莎琳娜性命这件事怀有危机感。 “处刑吗——也许会演变成类似的情况吧……” 菲立欧思考过后,诚实地答道。安朱的眼神变得更凶恶了。 “但是事情没有这么单纯……我很在意神殿的态度,而且也不觉得杀了他们就是件好事。” 黛梅尔动了一下: “菲立欧大人,您是说不要为陛下报仇吗?” “报仇是一回事,但要是为了报仇而跟威塔神殿兵戎相见,就更对不起死去的父亲了。而且就算报了仇,父亲也不会再复生了。” 菲立欧压低了声音说道。黛梅尔可能觉得自己太多话了,随即闭口不语。 据说来访者们受到神殿骑士的保护,而佛尔南神殿位于阿尔谢夫的领土之内,对他们来说并非可以安居之地,所以应该会被带往威塔神殿吧! 菲立欧有两个选择—— 是追捕他们呢?还是先放着不管呢? 菲立欧的脑海里浮现已故拉巴斯丹王的面容。 他虽然不喜欢哥哥,但却想为父王报仇。虽然他与父亲并不亲近,但他认为这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不过——他并不认为报仇是最好的选择。 来访者在极机密的状况下受到神殿的保护,也就是说——威塔想要隐瞒他们的存在、并且加以保护。 照安朱的说法,威塔神殿似乎是需要来访者们的知识。 若是阿尔谢夫要求威塔神殿交出来访者,他们一定会隐瞒其存在吧!而要是阿尔谢夫采取强硬的态度,很有可能会产生新的“战乱火种”。 威塔神殿说不定会对这火种感到高兴。要是以此借口出兵攻打阿尔谢夫,就可以自由地运用佛尔南神殿的辉石,也可以更加巩固跟塔多姆之间的关系。 问题根本不是两边的想法何者较为正当。 “要是给了他们掀起战争的借口,那是绝对不行的——” 菲立欧下了这样的结论。 拉巴斯丹王热爱和平与和谐更甚于一切。要是为了报仇而让阿尔谢夫的人民死亡、甚至招致这国家灭亡——他一想到此,身为王族的理性就战胜了感情。 “在人民之上者,不能够失去感情。”这是菲立欧从威士托身上学到的,而那位剑圣同时也继续这么说: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过感情用事。身为王族尤其是如此,要抛弃私欲和私怨,以国家的事为优先考量。身为一介战士还无所谓,但若是站在王族的立场,就必须先考虑国家的事才行,只要从这个角度看,就可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菲立欧反刍着现在身陷囹圄的老师所说过的话,咬着自己的嘴唇。 若他不是王族,也许就可以任意行动了。但是现在菲立欧的双肩上还背负着国家的将来。 在这种状况下,他不能容许自己昧于事实。若是只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就无法尽到身为王族的义务了。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紧张屏息地等待他开口。 “——刚才的话,希望大家能暂时保密。” 菲立欧在思考过后,如此告诉大家。 “关于来访者的事,只要知道其行踪就够了。现在我们应该要专心对抗雷吉克哥哥,不先让国内先安定下来,更无法处理来访者的事。丽莎琳娜——这样可以吧?” 菲立欧凝视着丽莎琳娜的双眸,意思是希望她不要再失控。 丽莎琳娜的表情僵硬,没有说话。 “也许你想去追其他的来访者,但‘威塔神殿’的人比你想像中还要来得危险,他们跟佛尔南神殿的人是完全不同的。要是你独自行动,一定也会给西瓦娜带来困扰。” 菲立欧以略为严肃的声音说道。丽莎琳娜迟疑了一会儿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决定现在先帮你的忙了,放心吧!我跟乌路可也是这样约定的。” 她的话将迷惑一扫而空。原本她的立场就是“被来访者追捕”,而不是“追捕来访者”。 接下来,菲立欧再次转向安朱说道: “安朱,也请你对这件事保持沉默。要是知道你把这些事说出来了,我想神殿应该会派人杀你灭口。至于该怎么对应来访者,目前只能先不去想了。” 安朱无言地点点头,态度相当冷静。 神殿骑士也要求他守口如瓶,即使如此,他还是将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很担心来访者们的安危。只要是了解神殿骑士恶名的人,一定都会这么做的。 但是,菲立欧等人与那些来访者们是敌对的关系。 对站在来访者这一边的安朱而言,神殿骑士固然不可信任,但也无法因此而相信菲立欧等人——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安朱明知如此还是把来访者的行踪告诉了菲立欧等人。 菲立欧也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安朱,你好像很担心来访者的安危,那为什么要把他们的事告诉我们呢?再怎么说,我们跟他们也算是敌对关系——” 菲立欧问道。猎人少年安朱低下头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刚才在危急之时救了我——也或许我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件事告诉谁,还有——” 安朱不太会说话,结结巴巴地说: “还有,我也很在意‘来访者’那些人——我知道自己的立场不能要求任何事,但要是不会妨碍大家,我也想要知道依莉丝等人的事,可以吗?” 安朱的视线投注在丽莎琳娜身上。 丽莎琳娜感到很困惑,转而窥探着菲立欧的表情。 安朱将身子探出桌子: “不是很重要的事也没关系。我只是因为完全不了解那些人……像是有没有家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等,我都很在意……因为穆司卡几乎没有告诉我这些事。” 安朱断断续续的声音里,还有某种比好奇心更为确实的意味。 对他来说,来访者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这件事再次让菲立欧感到很在意。 只要看看丽莎琳娜,就可以知道来访者虽然拥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却也是拥有感情的人。 就像菲立欧无法放下丽莎琳娜不管一样,安朱也很关心来访者们的事。从这件事也可看出其他来访者们并不是杀人魔,至少也拥有人类的心。 丽莎琳娜在等待菲立欧开口,似乎是有所顾忌而不敢擅自对安朱说话。 菲立欧一边思索,一边小声地问道: “丽莎琳娜,我会准备马车,我们三个人在行军时慢慢谈好了。要是你有事不想告诉我们也可以不说,不然,我也有几件事想先问问清楚……” 等到菲立欧说话后,丽莎琳娜坦率地点点头说: “……好的。除了我们的技术以外,我想都是可以说的。还有,我也很在意依莉丝他们的状况,所以也有很多话想问安朱。” 安朱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菲立欧思考着。 照理说安朱绝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虽然现在彼此没有相争的理由,但要是找到来访者们的所在地,安朱一定会站在他们那一边。菲立欧深知这一点,也这么认为。 他的存在说不定会形成与来访者们的连接点—— 这是菲立欧隐约的期待。 而在安朱那一方面,一定也在期待能否由丽莎琳娜形成与其他来访者们的连接点。目前他们都“想获得资讯”,至少这个目的是一致的。 在后面听着这段对话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应该很在意杀死国王的仇人行踪,但现在还是以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为优先。而且如果来访者们真的受到神殿保护,要是对应得不妥,也会危及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安危。 这种事态对一介骑士来说,是很难下判断的。 莱纳斯迪耸了耸肩,略带苦笑地说: “菲立欧大人,这件事可以告诉拉希安卿吗?” 菲立欧点点头: “当然,明天我会告诉他。如果情况允许,我也想告诉西瓦娜等人,但是目前没有办法跟她们联络……” 西瓦娜并没有告诉菲立欧等人该如何跟她联络,或许是因为还不够信赖他们吧?她只是抱怨道:“因为卡西那多司教来到此处,联络的管道几乎都断绝了。” 这恐怕也是事实。由于神殿派出的间谍频繁地四处活动,西瓦娜等人似乎已暂时放弃了大部分的据点。 北方民族西瓦娜与佛尔南神殿之间的关系,要是被卡西那多等人抓到足以作为证据的把柄,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说不定会因此被取消。 为什么佛尔南甘冒这种风险也要支持北方民族?菲立欧对此感到疑问。西瓦娜只说“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因缘”,但他们之间的强烈羁绊似乎不仅如此。 也许——那羁绊比起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之间更为深厚。 其背后的关系不久之后应该就会明朗化了吧? 窗外渐渐泛白。 雨不知何时停了,遥远群山的棱线清晰可见—— 这是出征当天的清晨。 * 外务卿举兵进犯—— 在这报告传遍王城与王都后,城里的人们陷入一片混乱。 大家各自打包家中财物,争先恐后地逃往其他城镇。 在拉希安·罗姆出奔时,虽然多少有人嗅到危险的气息;但在其士兵实际采取行动的此刻,人民的不安更达到顶点。 城内也陷入严重的骚动。 因葬礼而滞留在王都的诸侯也陆续离开,表面上都说“要回自己的领地整兵”,结果留下的只有属于军阀一派的少数几人而已。 他们以辅佐克劳斯的形式指挥调度士兵。 诸侯所乘坐的马车以十万火急的速度离开王都,这时雷吉克还关在自己房间,整理克劳斯送来的文件。 防壁修补工程已完毕的报告、已让麾下商人们成功确保粮食的报告、有力贵族格瑞纳汀家加入支援的报告——其他各式各样的事项也皆以报告书的形式整理妥当。 而克劳斯·桑克瑞得现在正专心一意地准备迎击作战。 拉希安的领地离王都相当近,快马加鞭只需要花一天就能到达。但若是以千人为单位的行军,再怎么赶路也要两天;普通速度则应该要花上三天。如果因太急着赶路而累坏了士兵,对重要的战役是没有帮助的。再加上前一晚的那场雨,也让通往王都的路况变得很糟。 雷吉克本身预测决战将在三天后。 他一边进行着乏味的文书工作,一边思考着这场战役—— 关于战略或战术,就交给克劳斯。现在的雷吉克所思考的,是战争的意义与决定胜负后随之而来的结果。 虽然这次的战争看起来像是阿尔谢夫国内的权力斗争,但实质上却并非如此。这场战争背后其实藏着北方大国塔多姆的影子。 雷吉克接受塔多姆的支援——话是这么说,却不是实际上的物资支援。对方虽然很贴心地供应了鸦片等等,但那不过是次要的援助。 塔多姆方面提供了西兹亚等人为首的间谍情报网,这才是对雷吉克而言最重要的支援。 要得到塔多姆方面的信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刚开始雷吉克只不过是站在被监视的立场,直到这几年塔多姆才真正理解他的想法。 从那之后,为了要让雷吉克在拉巴斯丹王死后掌握权力,双方一步一步地演练着对策。 而国王与皇太子出乎意料的死讯突然传来,也让他们的计划乱了调。 雷吉克不得不掌握“实权”,然而却有太多人会妨碍这个目的,像是认真的军务卿、政治力强大的政务卿、以及精明的外务卿等。要是由他们掌握实权,让雷吉克本人成了傀儡,他即位也就没有意义了。 雷吉克的目的并不是只要“当上国王”就好,而是要独断独行,由他一个人来决定国家的施政方针。 所以他暗杀了军务卿,并以让正妃与政务卿背黑锅的方式解决掉那一派的势力,然后顺利地登上国王的宝座。 在这次的内乱中,只能选择逃跑或决定当骑墙派的贵族们早已不具政治上的发言权,剩下的敌人就只有外务卿与四王子菲立欧了。 “那些家伙真的要一决生死吗——要是我一定会选择‘无条件投降’啦……” 雷吉克喃喃地说道。 他喃喃自语的重点不在于这次的内乱,而是针对邻国塔多姆的存在—— 大国塔多姆觊觎阿尔谢夫肥沃的土地与其劳动力,同样也极度渴望佛尔南神殿的辉石及其经济利益,这是无庸质疑的。 只因为土地的些微不同,就产生了如此大的贫富差距,雷吉克觉得这是很不合理的。将阿尔谢夫的富足分一些给塔多姆,对他来说是不痛不痒而且理所当然之事。 在阿尔谢夫的王室中,这么想的本来就只有雷吉克一个人。 这两国自古以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阿尔谢夫是站在防守的一边,而塔多姆则是站在侵略的一边。尽全力想要打破这个局面的塔多姆是坏人——人们这样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 因此两国在不久的将来势必会爆发战争。 ——“势必会”。 这场内乱真正的意义其实在于“避免那样的情形”。 对于塔多姆,雷吉克早在战前就已决定“无条件投降”,塔多姆也深知其心意。也就是说,一旦雷吉克掌握实权,塔多姆与阿尔谢夫之间就可以避免一场战争。 外务卿那些人应该早已注意到这件事了吧!不过菲立欧也许还不知道。 引导这场战争的结果,就等于是选择这个国家的未来。 是要避免战争、顺从塔多姆,虽然被榨干,却可以苟延生命呢? 还是相信这些微的胜算,不屈服于塔多姆的威胁,为守护这个国家与人民而战呢? 不论选择哪一个,都会给人民带来相当大的负担。 而且要是选择后者,赢了塔多姆固然可以守住这个国家;但要是战败的话,将会失去所有人力和物资。而且就算赢了,也要付出惨重的牺牲代价。 其实在雷吉克眼里,这个名叫阿尔谢夫的国家是没有“胜算”的—— 贵族们松懈不振。 人民不习惯战争。 士兵疲弱,很少人具备指挥官的才能。 唯一的优点只有物资丰富,但人民却一心追求安稳生活,缺乏可能面对战争的觉悟。 雷吉克看不到这个国家的未来有任何希望。 如果用陈腐的比喻来说,阿尔谢夫就有如一只肥猪。 相对地,塔多姆虽然物资缺乏,却也因此而拥有剽悍的国风,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 双方一旦开打,阿尔谢夫是没有胜算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在战前先降伏,不但可以减少伤害。对雷吉克来说,这也才是他对王室真正的复仇。 这些贵族一直以为人民是为了守护王室而存在的。 他觉得这种想法太过自以为是——为了守护什么无聊的王室而与其他人战斗,是一种叫人作呕的思想。 雷吉克本就出身平民,身为被卷入王室自以为是理论中的一人,他并不打算犯下同样的错误。这并不是针对人民,只是单纯对于这样的王室得由“其他人”来保护一事感到不快。 他无意让这个王室成为战败者这样的悲剧主角。 王室就像现在这样徒有虚名即可——不需为将来攻打其他国家有什么实质上的作为,只要畏畏缩缩地一味迎合就好了。 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为这个王室是“没用”的。让王室失去威信,正是雷吉克的希望。 这是扭曲的欲望,对雷吉克来说却只是令人愉快的、对王室的小小报复。 雷吉克犹自沉浸在幽暗却带有热情的思考中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陛下,布拉多大人求见。要请他进来吗?” 女子的声音传来。 三王子布拉多—— 雷吉克这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家伙在啊!”虽然他下令将他软禁,但这体弱多病的王子原本就没有体力可以逃出去。他的兴趣是编织,是个生来就是无法骑马的孱弱青年。 雷吉克不知他所为何来,也没有特别的理由拒绝他。雷吉克很有兴趣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这个什么都无法做的三王子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让他进来。” 雷吉克冷淡地说道。 女子离开门前,不久后就响起脚步声—— “皇兄,打扰了。” 三王子布拉多那纤细的身躯就像滑行般地进了房间。 雷吉克装出表面的微笑: “你觉得舒服一点了吗?今天怎么想到要来呢?” 在母亲第三王妃死后,布拉多因深受打击导致健康情况恶化,应该是因这阵子都待在房里的缘故,他的脸色更添苍白了。 布拉多那细长的瓜子脸上浮现了懦弱的微笑: “是的,托皇兄的福。今天我来是有事想跟您谈一谈。” “有事要谈?坐吧!” 雷吉克站起身来,将布拉多引导至里面的桌子。 就在他转身背对布拉多的那一瞬间—— 惨叫声响起。 “啊——” 雷吉克回头一看,布拉多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按倒王子的正是乔装成侍女的塔多姆间谍西兹亚。 倒在地上的布拉多手上握有锐利的短剑。 雷吉克吓了一跳,刹那间浑身僵硬。 西兹亚用力扭转三王子的手臂关节,噗哧一声笑了: “——你们果然是兄弟,想的事都很相像呢!” 这是在揶揄雷吉克常用的“暗杀”手段,雷吉克听了也只有苦着一张脸。 事实上,他真的吓了一大跳。 懦弱的三王子布拉多,到底是从哪里冒出这样的决断力呢——关于这一点,雷吉克也只能说自己对他的认识太过天真了。 雷吉克缓缓地走近被按倒在地不断呻吟的弟弟,问道: “……布拉多,你打算杀了我吗?” 他俯视着眼前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以洞悉一切的口气问道。 布拉多痛苦地呻吟着,眼里有着相当强烈的光芒,雷吉克看了皱起眉头。 (——这家伙说不定是兄弟里最像老爸的。) 他突然这么想。已故的拉巴斯丹王平时虽然个温和的男人,但有时眼里也会露出这样的光芒,这一点本来就是与国王极为亲近的人才会知道的国王真面目。 从这一点看来,三王子虽然体弱多病,或许比皇太子更像先王。 “你身体这么虚弱,竟然有这等决断力。我真的很惊讶哪!你的动机是?” 雷吉克浅笑着问道。 布拉多以凶恶的眼神抬眼看着他: “——因为你对这个国家而言是个阻碍。” 雷吉克立刻往他的头踹了一脚。 发出闷声一响后,布拉多喷出鼻血并因痛苦而沉默。 “阻碍也无所谓。听你这么说,好像已经知道大概的情形了。我要不要干脆狠心杀了你呢?” 雷吉克尚未打定主意地如此说道,心想布拉多会不会哭着求饶。结果他只是以更为凶恶的眼神抬眼瞪着自己。 “……随你高兴。就算我死了,还有菲立欧在。” 由三王子口中一吐出这个名字,雷吉克立即眯起了眼。 布拉多压低了声音说着,长发披散着的他虽然趴在地上,却不失气魄。 “那孩子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你的。皇兄——菲立欧是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言词虽然听起来陈腐,但声音却强而有力,简直令人无法想像这番话是出自他口中。 雷吉克也对他的变化感到讶异。 是内乱和母亲的死改变了他吗——应该不只是这样。说不定布拉多原本就有这样的资质,只是在长久和平的国内,他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发挥这份资质。 而对于菲立欧,雷吉克也是太过小看他了。虽然他听说菲立欧的剑术高强,但他竟然能击退西兹亚而且屡次从陷阱中逃脱,能力绝对非同小可。 ——难道这个国家的人才也意外地让人不可小看吗—— 从内乱前到现在,雷吉克渐渐对许多事改观。 不只是外务卿,被埋没的人才现在都开始有所行动了。 辅佐雷吉克的克劳斯·桑克瑞得。 高举反旗、脱离王都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与拉希安卿会合的政务卿长子阿戈尔·卡洛司。 刚刚才出人意料地展现出坚强意志的三子布拉多。 还有四王子菲立欧—— 若加上锒铛入狱的政务卿、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或许可以组成一个比起他国毫不逊色且有能力的家臣团。 “布拉多,你说——菲立欧会赢过我是吗?” 雷吉克对着眼下的布拉多,冷冷地问道。 布拉多回以凶恶的眼神。 “是吗?你相信他会赢啊?那么你就好好看着吧!看结果是我赢还是他赢——我就让你活到那时候吧。” 雷吉克抬了抬下巴。西兹亚熟练地将布拉多的手腕绑起来,催促他站起来。 “陛下这么说呢!王子大人,多亏陛下的慈悲,您才能继续活命唷。” 西兹亚开玩笑地说道,布拉多什么也没回答,想必是把西兹亚当作普通的侍女。现在的西兹亚负责保护雷吉克,同时也负责监视他。 西兹亚将布拉多带走后,雷吉克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回到文书工作。 菲立欧跟自己,哪一边会胜利呢—— 结果将会明确地左右这个国家的命运。可惜的是,究竟哪一边的结果“较好”,也只能到后世才会见分晓。 那小子——菲立欧到底对这件事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雷吉克突然这么想。 * 菲立欧一边坐在运货马车的货架上摇晃着,一边歪着头。 他眼前是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还有名为安朱·薛帕德的猎人少年。 三人所乘坐的马车原本是用来运送士兵们的粮食、再普通不过的运货马车。周围有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警戒着,一行人朝向王都急奔。 “——所以那个叫依莉丝的女孩,就是丽莎琳娜的妹妹吗?” 菲立欧对着正在述说来访者们事情的丽莎琳娜如此问道。 “她所知道关于来访者的事”——菲立欧正在马车中听说她述说这些事。正如之前跟安朱所约好的,她所说的内容是有关来访者个人的个性或成长过程。 听到菲立欧的问题,丽莎琳娜摇摇头道: “跟妹妹有点不一样,应该说是复制品之类的……我和依莉丝都是复制人……不,这样说你们也不明白。依莉丝是另一个我,反过来说,我是另一个依莉丝……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所以我们并不是姐姐或妹妹的关系。” 丽莎琳娜回答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菲立欧也听不太懂。虽然他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但听丽莎琳娜说法似乎并非如此。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了,对吧?” 还在佛尔南神殿时——丽莎琳娜之前受到保护时,曾在西瓦娜房间里提过有关父亲的事。虽然她父亲有很多化名,找起来很困难,但说不定他已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她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父亲,应该也是那个依莉丝的父亲对吧?” 丽莎琳娜马上摇摇说道: “虽说是父亲,但因为我是养女,所以我跟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事实上,他是制作我的研究者,在某种意义上真的像是我的父亲,不过——” “……制作?” 菲立欧心想,这真是奇妙的说法。丽莎琳娜有些困扰似的歪着头说: “在我所在的那个世界,可以用技术‘制作’人类。因为高司教要我不要透露细节,所以我不能说——不过,我跟依莉丝都是用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人。” 菲立欧和安朱面面相觑。听到这无法理解的内容,安朱也是一脸疑惑。 “这种制作出来的人,身体要比一般人来得强壮;不容易生病,运动能力也很强——虽然拥有这样的天赋,但相对地也会被一般人当作研究用的素材,进行种种实验。” 丽莎琳娜以平静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我跟依莉丝一样,都因此而在特殊的环境下长大,直到最近才见到彼此……她在另一个研究所,而我是在穆司卡教授所在的研究所……这两个研究所约在七年前被整合,那时方针又有种种政变——这方面的事可能有点复杂——” 丽莎琳娜的言词含糊,菲立欧察觉她大概是难以启齿,于是问起其他的事: “那么,那个叫做依莉丝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安朱最想问的问题。在被货物包围的狭窄货架上,沉默的猎人少年稍稍探出了身子。 丽莎琳娜点点头,开始说道: “依莉丝是军人,虽然跟我同年、还相当年轻,但她相当早就出任官职,因此地位比起年长的穆司卡还来得高,在来访者们之中立场就有如指挥官一般。” 菲立欧这时才听丽莎琳娜说起来访者们的详细情况—— 肌肉发达的男子穆司卡、白皙的贵公子凡尼斯、南瓜头邦布金、看不见身影的卡多尔、幼小女童西亚,还有—— 与丽莎琳娜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女依莉丝·耶里妮斯。 这六个人就是为追捕丽莎琳娜而来到这个世界,因而迷途的来访者。 其中只是少女的依莉丝却拥有指挥权,这让菲立欧觉得有点不寻常。 “抚养这个名叫依莉丝的女孩长大的父母,是军阀贵族之类的人吗?” “不,在我的世界里没有贵族,虽然有特权阶级,但简单说来就只是‘有钱人’,因此就算普通人也有机会成为这样的特权阶级。当然,家世比较好的人是比较容易出人头地……但我们并没有在这方面受惠。” 安朱歪着头问: “可是那个叫做凡尼斯的家伙称呼依莉丝为‘小姐’……” “那个人是依莉丝的保护者,负责护卫依莉丝——我想菲立欧也知道,依莉丝的能力是指定某个‘领域’并在那个范围内引起爆炸,但很难在瞬间发挥出来。所以凡尼斯的存在就是为了补足那样的空隙。” 像是重复丽莎琳娜的回答般,安朱又问道: “那个男的老是非常冷淡,好像一直防着别人,该不会是个危险的家伙吧?” 丽莎琳娜微微地侧着头,说道: “我想‘危险’的应该是邦布金或卡多尔吧!凡尼斯虽然冷淡,但想法很正经,而且他有太太跟小孩——所以最想回到原来世界的,说不定是他喔!” 安朱沉默不语,像是对这个事实感到意外。菲立欧也见过这个名叫凡尼斯的青年,但他记得这青年的年纪看起来不像是已经有了小孩。 听了丽莎琳娜的话,菲立欧不禁有点同情起来访者的立场。 包适丽莎琳娜在内的来访者们,究竟能不能找到回去的方法呢—— 听了安朱和丽莎琳娜的话,菲立欧这才清楚了解到,来访者们并不是杀人魔鬼,而是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对突然来到这个世界感到困惑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在那之后意外杀了国王、随即被人追捕并被当成仇人,也可说是相当可怜。 “接下来,关于邦布金与卡多尔的个性,我也不太清楚——虽然我听说他们很有能力。至于穆司卡教授,因为他是我在研究所整合之前就认识的人,所以我很了解他。他虽然不是坏人,但因为我背叛了他们,所以他一定很生我的气。然后是最后一个西亚……她还是个孩子,还不太懂事。应该是为了训练她习惯实战才带她来的……” 丽莎琳娜叹息着。 “连那样的小孩都……真是残忍啊!” 从这百感交集般的简短言语,菲立欧可以推测出她背上的负担有多沉重。 猎人少年安朱抬起原本低下的脸问道: “我可以叫你——丽莎琳娜吗?” “可以,有什么事呢?” “我想先问你……你有可能跟依莉丝他们和解吗?” 安朱所问的也是菲立欧在意的事。但是由支持来访者的安朱口中问出这件事,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如果可能,我并不想让她成为杀人者。而且向谁复仇这件事……我也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不太对?” 菲立欧问道。难道安朱对来访者少女“有什么感觉”吗?他觉得答案就在其中。安朱犹豫地喃喃道: “她……虽然看起来很冷酷,但看起来就像是在勉强自己……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但我觉得她并不是心中有恨,而只是想要怀有恨意……我是这么觉得的。” 如此回答着的安朱眼中,有着温柔的光芒。 菲立欧看了他的样子,察觉到他纤细的心思。 丽莎琳娜瞪大了眼,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有点哀伤地摇摇头说: “我想依莉丝是不会原谅我的。刚刚提到那位她的保护者——就是我‘杀掉的’。” 丽莎琳娜如此说道,肩膀微微颤抖着。 听到了她杀人告白的安朱,以惊讶的表情直眨着眼。 菲立欧倒没有特别惊讶。 她的另一种“战斗力”,菲立欧是很了解的——那种力量很明显地是为了战争而生。 “我杀了依莉丝的保护者,那个人也正是研究所的负责人。我背叛同伴、并杀了他——所以才被大家追捕。所以依莉丝会对我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 丽莎琳娜像是一吐胸中累积许久的东西,大大地喘了口气。 菲立欧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着她。这一定是她不太想要忆起的事……虽然不知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事态,但他似乎已经能掌握丽莎琳娜与依莉丝的关系了。 菲立欧接着转向安朱说: “……安朱,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要告诉来访者们丽莎琳娜在这里吗?” 安朱的视线飘向别处。 不管他怎么回答,菲立欧都不可能让他这样做,而菲立欧也预测他不会这样做。 安朱说过“不想让依莉丝杀人”——如果这番话可以相信,那他现在让其他来访者知道丽莎琳娜在这里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是——志愿兵。” 安朱吞吞吐吐地答道。 “在这场内乱结束之前,我都会认真作战。接下来的事——以后再去想。老实说……我虽然站在依莉丝他们那一边,但也并不认为他们一定是正确的。” “那是——为什么呢?” 丽莎琳娜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安朱叹息着说: “穆司卡本人也说过:‘我们走错了路。’在依莉丝他们听不到时,他还对我说:‘其实我觉得就算找不到丽莎琳娜也好……’” 丽莎琳娜僵住了。 菲立欧也皱起眉头思索着。来访者们的想法似乎有很大的落差。 “教授他……已经原谅了我吗——” 丽莎琳娜断断续续地说道。安朱把手靠近嘴边: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说得很仔细,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在怨恨任何人的样子。硬要说的话,反而让人觉得他在责怪自己——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丽莎琳娜听了他的回答,眼眸里浮现泪光。 那并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个看见希望的人因充满感动而浮现的泪水。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丽莎琳娜点点头,仿佛卸下肩上重担般地叹了口气。 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安朱从马车罩篷下望着他们所经过的道路。 菲立欧也跟着他眺望起来时的道路。 土壤在雨后变得松软,道路在前行马车车轮的辗轧下变得惨不忍睹。 但不管路况再怎么糟,毕竟还是一条通往目的地的重要道路。 说不定来访者们也正走在这道路的某处…… 菲立欧也只能先将他们的事抛诸脑后,因为眼前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三个人所乘坐的运货马车一边轻微摇晃着,一边以战场为目标顺利前进。 * 王都的动乱也为相隔一段距离的佛尔南神殿罩上了阴影。 对阿尔谢夫来说,这处能够生产大地辉石的重要场所是相当重要的经济枢纽,两者的关系也相当密切;阿尔谢夫政治情势有所变化时神殿也可能受到影响,因此神官们也紧张地屏息等待着内乱决一胜负的时刻到来。 看在威塔神殿的年轻司教卡西那多·库格眼里,神官们的紧张模样就成了他冷笑的对象。 “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内乱就坐立难安,真是让人担心他们的前途。” 在分配到的一间宿舍里,卡西那多如此说出他的真心话。 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正对面的是满脸胡须的大块头男子—— 他就是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贝里耶以手指顺了顺梳得整齐的黑发,又抓抓头说: “就因为有这么朴实的一群人,你才会这么好做事啊!你已经抓到支援北方民族那群人的把柄了吗?” 他眯起那蠢动不安的眼,淡淡地嗤笑道。 听到他的询问,卡西那多以要射穿人的锐利眼神盯着他,早已习惯的贝里耶却不为所动。 “还没掌握到确切的证据,不过已经锁定可疑的人了,接下来——” “这样啊!只要捏造证据就好了是吗?信教监察院院长大人在这一方面的手段,应该就是毕兰却司教调教出来的吧?” 贝里耶晃着肩膀可疑地笑着。他所说的信教监察院院长正是卡西那多,而毕兰却则是卡西那多的支持者,是个在威塔神殿有着“冷酷无情的调停者”外号的老司教。只要是为了神殿,不管多卑鄙的手段,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用上,是个擅长幕后工作的男人。 卡西那多以不带感情声音回答: “请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本来就是让应该有的证据重现而已。我们也经过调查,并且充分留意证据的内容。” 这话虽然很郑重,但声音里却带有常人一听就觉得不寒而栗的冷酷。 贝里耶轻轻挥挥手,不当他的发言是一回事: “吹牛!捏造证据就是捏造证据,不过也罢,跟我没关系。” 卡西那多也不再否认。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走廊传来卡西那多的心腹——神官维尔吉妮沉着的声音: “副团长里卡德刚刚已经抵达了,‘客人们’也跟他在一起。” 卡西那多立刻起身,贝里耶也像是等待许久似的站起来。 打开门的维尔吉妮以毫无感情的眼神微笑着说: “已依您的指示马上安排他们前往灵安室了。请两位到地下层去见他们吧!” 卡西那多听了部下的报告,点了点头,快步走到走廊上。 维尔吉妮所说的客人就是“来访者”。本来计划安排他们不经过佛尔南神殿而直接前往威塔神殴——因为他们毕竟是杀了国王的犯人,神宫中也会有人认出他们。 但是来访者们强烈希望能来检查一下来访者之中一位——名叫“迦古伊”的怪物之尸体。 虽说已答应了他们,但要是被此处的神官们见到可就麻烦了。在由神殿骑士团们做好严密警戒等事前的准备后,总算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是卡西那多第一次正式见到来访者们。 虽然在国王被杀的那一天他曾持剑与南瓜头对峙,但对于其他人却不太了解。根据成功完成说服任务的骑士里卡德报告,他们看起来似乎就是普通人,只不过是多了一点点超乎人类智慧可理解的部分。 卡西那多对这“超乎人类智慧可理解的部分”非常期待。 为了对抗西方大国拉多罗亚正在研究中的新技术以及使用该技术的士兵,他们十分渴望获得来访者的知识与力量。 其中一个力量——迦古伊的身体,正安放在位于地下的灵安室。 迦古伊的身体本来预定由佛尔南神殿秘密加以处理,却被卡西那多阻止,现在正进行将其运至威塔神殿的动作。然而,以高司教为中心的夏吉尔人民却担心“来访者的知识”会外泄,不太能够理解他的作法。 要是采取强硬的做法将会侵害到神殿的自治权,也许这会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但现在是否已经到了那种时期还很难说。要收回神殿的自治权也需要相应的理由。 楼梯下的地下楼层正受到神殿骑士们的严密戒备。 这一阵子,神官们都静静地在祈祷中度日。这段期间本来应该举行圣祭,却因国王的死而中止,整个神殿就像火焰熄灭般地寂静。 灵安室的门大大敞开着—— 卡西那多毫不客气地踏进门,眼前出现高大男子的背影。 那秃头、结实的身躯让人联想到战士。他蹲在迦古伊的身体旁,不断地翻弄着什么。 一旁的少女注意到卡西那多的到来而回过头。 那是美得引人侧目的美丽少女。 她摆动着剪得短短的黑发,轻轻点头致意。 她跟大块头的男子都换上了骑士们准备的神宫服掩饰身份。 像是监视两人般站在一旁的,是一名脸庞很有魅力的青年——神殿骑士团副团长里卡德。 “哎呀!卡西那多司教,团长,辛苦了。这两位就是我所提到过的……” 里卡德挺胸说道。将他们说服并带来此处,正是他所立下的功劳。 卡西那多只露出敷衍的微笑: “里卡德副团长,你辛苦了,多谢你带他们来。” 在双方结束表面上的寒暄后,里卡德恭敬地行了一礼。 一直在翻弄迦古伊身体的秃头男子,终于回过头来: “真是失礼了,你就是卡西那多司教吗?” 被男子这么粗声一问,卡西那多深深地点头说道: “我叫做卡西那多·库格,是威塔神殿的司数,也是信教监察院的院长。诸位来访者能光临此地,真是令人感到荣幸——” “我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不需要对我们这么客气。就快点进行我们各自要办的事吧!我们不宜在此地久留,不是吗?” 男子以沉静的口气说道。 他的口气跟他肌肉发达的身材不大相称,反而像学者般理性;这外表和谈吐上的落差让卡西那多感到有点疑惑。不过,对方看起来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这点让卡西那多很满意。 “我叫做穆司卡,这位小姐叫依莉丝。其他伙伴因为太过醒目,所以便将他们留在外面。那我就直接问了——有谁检查过迦古伊的身体吗?嵌在‘这里’的石头到哪去了?” “石头?” 卡西那多窥看着穆司卡的手边。在灯光照明下,迦古伊身上有个小小的凹陷处,那里似乎曾嵌有一颗石头之类的东西。 “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检查这身体的事,跟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有关——” “丽莎琳娜——没错,就是她偷走了!” 少女以澄澈的声音说道,虽然有着一张可爱的脸蛋,她的声调却相当冷酷。 “你说偷走了,那对你们来说是很重要的物质吗?” 卡西那多这么一问,穆司卡轻轻地耸耸肩说道: “那是武器的能源——也就是像补给物资一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是拿不到的,所以我们才认为如果有剩余的资源就必须加以保存,她的想法应该也是一样的。” “要是没有那个,你们就无法发挥超乎常人的力量了是吗?” 卡西那多带着些许的失望如此问道。就算只能获得他们的知识,他也不会放过;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得到其武力。 穆司卡皱起眉来: “你打算让我们上战场吗?” 卡西那多心想:“这下糟了……”他刚才的问题也许无意中加强了对手的警戒之心。 “我并无此意。但正如两位所知,此地目前正处于动乱之中,一旦发生什么事,诸位来访者也必须有能力自卫。我只是提醒各位罢了。” 这辩解似乎稍稍获得对方的理解,穆司卡的表情略为严肃,但并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 “我们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脆弱,不需要你来担心。我们只是想把原本在这里的石头拿来储备,而且这石头只在用来强化我们的武器或战斗力时才会消耗,我们应该都希望不会有这个机会才对吧!” 穆司卡如此回答,离开了迦古伊的身体。 “石头就不去管它了。如果可能,我们现在需要迦古伊的身体,要是能让我们带走,那我们将会非常感谢。” “关于这件事,请等待几天可以吗?” 卡西那多尽可能装出诚实的表情,脸颊上浮现微笑。 “可以。我只是想用它来更换故障的零件。” 穆司卡回答时,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他似乎是个相当谨慎的男人。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后,站在一旁的依莉丝对卡西那多微笑道: “你这么年轻就当上司教,真了不起呢!我叫做依莉丝·耶里妮斯,在立场上算是这位穆司卡教授的长官。请多指教。” 这番话让卡西那多有点慌乱,他本来以为这个秃头的大块头男子才是管理来访者们的人物。 依莉丝微笑着,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 从她的微笑里,卡西那多察觉某种危险的东西。 卡西那多在这个名叫依莉丝的少女身上嗅到了恶女的气息。 “对这女孩可不能大意——” 卡西那多理智的警钟响起。要是被她的外表所骗,下场可能会很惨——他有这样的预感。 他一边轻轻地握住少女纤细的手,一边与她的视线正面相对。 依莉丝没有转开视线,从她的眼眸中也读不出丝毫感情。 卡西那多放开手,将视线转到穆司卡身上问道: “对了,你们所使用的‘石头’,是很贵重的东西吗?有没有可以取代的矿物?” 穆司卡以一声叹息回应: “在我们的世界,那是非常不易获得的东西。在这神殿里,有叫做‘御柱’的东西对吧?” 卡西那多点点头。 “在我们的世界,也有一根非常相像的东西,叫做‘魔术师之轴’,但不是像这里的这样垂直竖立,而是以横躺的状态在遗迹中被发现的。我们正在对它进行研究。手环所使用的石头叫做‘原料核心’,就是这个研究的副产品。” 穆司卡以指尖翻弄着自己的手环,打开盖子的部分给他看。 卡西那多一看,里面有个白色、混浊,像大姆指指尖般大小的小小石子。 “在研究轴的过程中,我们想要分析隐藏在其中的讯息和其组成成分,试图再次重现那不可思议的素材。这还在研究中,不过我们曾以仿制品的形式,成功地制造出藏有巨大能源的原料核心。要是把魔术师之轴比喻成钻石,这就是制造失败的石墨吧?” 卡西那多虽然不很明白穆司卡所举的例子,但比起他所说的内容,原料核心给人的印象更教人在意。 “这——不是‘辉石’吗?” 卡西那多迟疑地问道。 穆司卡凝视着从手环露出来的石头,终于露出苦笑: “我们也希望如此,所以在经过的村子借了大地辉石,试试看能否用在手环上……结果完全不行,果然不会那么刚好……” 卡西那多歪着头,从穆司卡的指尖借来白色而混浊的石头。 市面上流通的“辉石”大致上是无色透明的。 不过—— “……恕我失礼,你们试过‘精制前’的辉石吗?” 卡西那多这么一问,穆司卡和依莉丝都直眨着眼。 这对卡西那多而言也是预料中的反应。 不只是来访者们,一般民众也没有机会拿到精制前的辉石,而就算有机会拿到,也只是颗无法使用的“白色石头”而已。 若不经过夏吉尔人的精制,辉石就不具有任何效果。所以流通在世间的辉石,全都是已经过精制的。换句话说,也只有精制过后的辉石,才会被当作“辉石”看待。 卡西那多对他们说明: “辉石若是不加以精制,对我们来说便是毫无用处的。经过夏吉尔人民的精制,辉石就会随着其生产地不同而产生种种效果。这白色而混浊的石头——非常类似刚从御柱涌出的辉石。你们要不要试试看呢?” “——当然。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精制这件事,我们想再多听听详情。” 穆司卡探出身子,眼里有着知性的光辉,看得出他主要是出于“好奇心”,才向卡西那多询问的。另一方面,少女依莉丝虽然也有所反应,却不像穆司卡来得强烈。 卡西那乡思索着: “——请让我准备精制前的辉石吧!它应该有一试的价值。关于这件事,就让我们稍后换个地方再慢慢谈——” 卡西那多是如此确信的。 夏吉尔人民有史以来一直隐瞒着某件事,他们与来访者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密切的关系。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自古就积极地保护来访者。 “因为他们突然在这个世界里迷了路,一定非常困扰,所以要加以援助。”——当然也有这一层人道的理由,毕竟夏吉尔人民敦厚温柔到几近愚蠢的地步。 不过——卡西那多还是不能释怀,这让他很不舒服。夏吉尔人民愈是对人温柔相待,他就愈想要探索其内心深处。 卡西那多凝视着两位来访者,眯起眼说道: “——在你们的世界里有夏吉尔人民吗?” 依莉丝依旧是眼神冷淡,摇头说道: “你是指有像蛇般外表的人吧?我们听猎人少年说过,但那种人在我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他们会察觉御柱的异状,对吧?” “是的。他们是不能以一般方式看待的——这一阵子若有机会,我再帮你们引见,不过不能让你们跟佛尔南神殿的夏吉尔人民接触就是了。” 要是被发现他们就是来访者,一定会引起争端的。穆司卡两人也坦率地点了点头。 伫立在卡西那多背后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在他蓄满胡须的嘴边,浮现了冷漠的浅笑。 对于他散发出来那种类似杀气的斗争心,卡西那多一律假装视而不见。 ——他想要跟来访者们作战。 虽然贝里耶考虑到现在的状况而没有出手,但他何时会爆发出来,卡西那多可就不知道了。 来访者与神殿骑士团——现在的卡西那多手上,握有这两支蠢动不已的利刃。 要是处理得不妥,利刃将会危及自己的性命,但卡西那多自己则打算好好地使用它们。 第四卷 十六.开战之后—— 这一天,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城里的生活气息几乎消失殆尽。 除了极少部分冥顽不灵的人,大多数民众都已退避到附近的城镇去。由于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也建议民众避难,人们的动作算是相当迅速。 自从国王死后一直笼罩着王都的不安阴影,现在终于演变成真实的威胁。 让王都陷入混乱的两军势力,在早上仅保持着看不见对方的距离展开对峙。 这一天早上,双方派遣出使者并交换了劝告对方“投降”的书状。而双方的回答也如出一辙地都是“拒绝”,避免决战的最后希望在此也宣告落空。 菲立欧和拉希安的军队派出的使者是一位少女士兵,她和随行护卫的肤色黝黑女骑士共骑一匹马而来。 ——代表雷吉克派出迎的部队长对此感到相当惊讶。 他虽然不知道随行女骑士的名字,但倒是曾经见过这名隶属于王宫骑士团、肤色看来像是出身于南方的女骑士。 而另一个人——以正使身份前来的是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但她的气质却跟战场气氛完全不搭调。 她虽然身穿步兵的胸甲,但不论是那曲线柔和的纤细身材还是雪白耀眼的肌肤,都让人完全无法把她误认为普通士兵。 在士兵重重包围下,她带着微笑将书状交给部队长,并小声说道: “一旦双方决裂,我方会在今天中午开始攻击,由王宫骑士团打前锋。所以你们如想逃跑,就得要趁早上。” 面对她带着微笑说出的无礼言词,部队长强自压抑住怒气,反击道: “身为阿尔谢夫的人民,我跟部下们都一样无意在叛国贼面前弃守逃走。书状我先保留,使者你还是先回自己的阵营吧!” 对部队长来说,身为敌人的她也是同一国的人民。就算是在战场上,对使者出手也是很要不得的事,何况她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就是个孩子。 ——连这么柔弱的少女都不得不征召来当兵,拉希安卿的军队是走投无路了吗—— 不只是部队长,连士兵们看到她这样的使者也都有相同的想法。 “在回去之前,我想先听听你这方的回答——” 少女说道。部队长当然早已经接到了来自长宫的回答指示—— “我方的使者应该也正前往你那边的阵营,战争恐怕是难以避免的……我看使者你并不是适合作战的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躲在我们这里……” 听到部队长的温情攻势,少女的微笑因为哀伤而有些扭曲: “即使是这么美好的土地,也无法避免战争吗?” 那冷静而澄澈的声音有如讴歌。 一身步兵轻装的少女以温柔的眼神凝视着部队长: “您有时会——相信有神明护佑这件事吗?” 部队长皱起眉头,心想她在胡说些什么。少女笑咪咪地——露出女神般的微笑。 不知为何,那笑容却让部队长感到毛骨悚然。 “在这场战争里,神明会保佑大义这一边。具体来说——” 少女将手仲向石板路。 手的前端发出模糊的光芒——石板的一部分就此被切断,少女用纤细的手将石块拿了起来。 石块的切割面有如打磨过般光滑,差不多跟人的头部一样大,连身材魁梧的男人都要使劲才拿得起来,少女却毫不费力的以单手就举起来了。 看到这不可思议的光景,周围的士兵们一起向后退了一步。 少女将石块轻轻往上一抛,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纵横挥舞,然后—— 石块当场化成了许多细小的石子,纷纷坠地。 部队长当场腿软,吓得跌坐在地上。 [奇 书 网:www.q i s h u 9 9 . c o m] 然后少女脸上浮现略带哀伤的微笑: “——在今天的战役中,我负责保护菲立欧大人,并上战场作战。我再说一次——” 周围的士兵们也听到了少女澄澈的声音。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所切碎的细小石子散落在她脚边,证明了刚刚的光景并不是梦境或幻觉。 “……要是你们不想‘变成这样’,就趁现在赶快逃。否则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少女以圣母般的容颜冷冷地如此说道。 “呜……哇啊……” 年轻的士兵发出小声的惨叫,接着守卫的士兵们之间也开始恐慌。 被这股气势压倒的士兵们纷纷发出惨叫,抛下腿软的部队长当场逃了出去。 然而,也有人听闻这场骚动而跑来一探究竟。 “发生什么事了?队长!请振作一点!” 一片混乱中,部队长被赶上前来的士兵扶起,方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慌慌张张地找寻着少女的踪影,但她却早已和女骑士在混乱中消失无踪。 “——神明的护佑吗——?” 部队长茫然地说道,绷紧了脸。 那天早上实际脱逃的士兵只有在场的十几个人而已。不过,“敌军里有会使用来路不明力量的少女”这样的谣言却立刻在周围的部队传了开来,确实地让士兵们感到了不安。 * 菲立欧与贝尔纳冯让士兵在王都前的平原上停下了脚步。 担任部队将领的两人都很年轻,贝尔纳冯二十八岁,菲立欧才只有十六岁。 “那么,对方会怎么应战呢——” 贝尔纳冯以独眼远远凝视着王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菲立欧一边因为回到这个地方而感慨,一边眺望着王城突出的钟楼。 雷吉克的士兵还在街上布阵,尚未有所行动,那是在等待菲立欧等人进攻的阵势。 而菲立欧等人也察觉到他们不离开王都的理由:第一应该是不想在王宫骑士团的骑兵可以尽情挥洒的平原上决战,另一个理由则是想让菲立欧的军队“攻进王都”,这样诸侯们才会认为他们确实是反叛军。 另外,在战术上还有一点对雷吉克这边的士兵们有利—— 既然双方士兵都不习惯作战,至少选在比较熟悉的地方比较有利;而且在王都中设置用于迎击的栅栏等也较为容易。若是演变成持久战,诸侯也不可能一直袖手旁观;要是情况恶化,也可以推出人质作为要胁。 菲立欧等人也正因为这些原因而想要避免持久战。他们不能让对方有利用人质的机会,必须尽可能地迅速压制王城,救出政务卿和威士托。 菲立欧等人的策略已定。 不要花太多时间进攻,以纺锤形的阵势突破敌方中心,一口气压制王城——贝尔纳冯这样的提案虽然非常鲁莽,但却不难理解其原因。而且并不了解如何用兵的拉希安和阿戈尔也对这个提案表示赞同。 不习惯作战的阿尔谢夫士兵大致上都是欠缺战斗意志的。所以由王宫骑士团打前锋——要是能在这方面增强气势,敌方应该会有很多士兵打退堂鼓。他们之所以采取强硬策略,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在军事会议上当然也还讨论过其他方案,但己方士兵的人数明显不足以包围王城,加上又不能打持久战,这样的情况下能采取的策略就很有限了。 万一对手主动出击——他们也曾这么想,所以在可以眺望街道的平原上等了约三十分钟,但对手完全没有打算行动的样子。 敌方果然是采取埋伏的阵势。 依据侦察兵的报告,街道上设有对抗骑马队的栅栏。骑兵在广大的平原上能发挥相当的战斗力,但要是在狭窄的街道上又隔着栅栏与对手对阵,就无法充分展现其机动力了。 虽然几乎所有大道上都设有栅栏,小路却是畅通无阻的;但是他们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让士兵走进小路而拉成细长的队伍。要是有弓兵从民宅屋顶上狙击,很有可能让他们无路可逃而全军覆没。 就算多少有点蛮干,但不攻下大道就无法前进。 坐在马背上的贝尔纳冯抚着下颚,陷入了沉思。 “他们还是不出战吗?对方的指挥官克劳斯·桑克瑞得太难以对付了,要是由那个男人全权掌管军队,坚持不出兵也是理所当然的——” 贝尔纳冯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胆怯,却泄露出紧张的感觉。 菲立欧在马背上问道: “我上次也问过这个问题,克劳斯卿真的是那么强劲的对手吗?” 过了好一会儿,贝尔纳冯才回答道: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虽然他应该并没有实战经验才是,所以也有可能是我对他的评价过高……” 贝尔纳冯的眼神变得很严肃: “那个男人在短时间内就在商场上获得了成功。以前——那个男人曾经说过:‘商业交易就跟战争没两样。’” 菲立欧不解地听着他的话。 “战争的基础是洞悉彼此的战力、理解战场情势、准备武器和物资之类的补给,演练致胜的对策。而商业的基础则是了解顾客的希望和自己的商品、理解市场、整顿通路、运送商品、演练贩卖对策等。除了光是纸上谈兵绝对行不通之外,两者相似的部分出乎意外地多——” 贝尔纳冯的表情相当严肃: “不同的是,战争会导致人们流血流泪,商业交易却能带给人们活力和欢笑——克劳斯是这么说的。” 贝尔纳冯所说的内容有一部分很有道理,但难以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意思是说,优秀的商人也会是优秀的指挥官吗?” 听菲立欧这么一问,贝尔纳冯摇摇头说: “人是有天分的,不能说优秀的商人就一定是优秀的指挥宫,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就算两者相似的部分多,但要求的技能不同——然而,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在这两方面都发挥长才,这也是事实。以我看来,克劳斯应该就是这极稀少例子中的一人吧!那个男人的经商法则完全是根据军阀桑克瑞得家宅里所有的兵法书内容,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从事商业交易,却获得了那么大的成功——当然,有像洛西迪那样的商人为他打下天下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不过,他要是把才干发挥在战场上又会如何呢——对我而言,他是绝不能不小心提防的。” 菲立欧陷入沉思。 贝尔纳冯的说法也许只是杞人忧天,但如果他不幸言中,那这场战役可就不是那么好打了。 在这逼近开战的时刻,金发的青年骑士莱纳斯迪以及肤色黝黑、一身轻装铠甲的黛梅尔都跟在菲立欧身边。 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也在他身边。因为她无法独自骑马,现在与黛梅尔共乘一匹马。 虽然她以近卫军的身份堂堂加入战局,但其外表明显地比其他人醒目许多。 她今天早上才跟黛梅尔一起以使者的身份前往敌营,当众演了场好戏重挫敌军的战意。原本菲立欧认为“太危险了”而意图加以阻止,但她说自己有自信成功而不顾他的阻止……所幸结果似乎相当成功。 周围的士兵们当然不了解她的真面目。 菲立欧看了周围的人一眼以后,转向士兵们。 他们的前锋士兵有两千人——主战力为骑兵四百人,其余皆为步兵。菲立欧是名义上的指挥宫,贝尔纳冯则是参谋;麾下的部队由各贵族的子弟出任士官并加以分组。 之后的第二阵是由拉希安与阿戈尔率领的士兵一共约一千七百人,一阵与二阵加起来几乎就是全部的兵力,且在第二阵中约有三百名士兵负责压阵,担任护卫、救护与补给物资的工作。 不能让这些训练不足又不到四千人的士兵太过分散。要是采取愚蠢的分散策略,只会被对手轻易地各个击破。 菲立欧环顾着准备就绪的士兵,他们现在因为接到暂时待命的指令而大多坐着休息。 士兵们的眼睛不安地仰望着这与其说是年轻、还不如说是“年幼”的指挥宫。虽说他身旁有着贝尔纳冯这个伟岸大丈夫,但众士兵看起来还是充满着疑惑:“我们真的要把性命交给这个指挥宫吗?” 菲立欧在马背上朝向步兵们高声喊道: “全军起立!” 配合菲立欧的号令,信号的喇叭声随之响起。临时负责吹奏的是随侍一旁的骑士莱纳斯迪。 这位拥有多项奇妙才艺的青年,当场吹起了高亢而清亮的喇叭声。 奉命等待的士兵们陆续站起身来。 面对凝视着自己的士兵们,菲立欧尽可能地保持镇定,在马背上朗声叫道: “从现在起,我们要向王都进军!” 响亮的喊声——让密集在一起、担任先锋的两千名士兵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其实菲立欧只要下令让集合在周围的小队长们听到就够了。不过菲立欧还是想让其背后的士兵们都听见,所以尽力高声喊叫。 菲立欧以王族的身份带领他们为了这个国家“战斗”。 而他也把这话说给自己听,因此从腹部尽力发声。 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压制王城,救出政务卿等被囚禁的人们。也许诸位弟兄们会感到不安,但等着迎击的敌军也是一样的。没有必要怕他们!这场战役不只是单纯的内乱,而是关乎这国家命运的一战。战功显著的人一定会得到嘉奖。我期待弟兄们的奋战!” 早已与菲立欧心意相通的王宫骑士团和佣兵部队立刻高声欢呼,欢呼声迅速地感染了其他士兵,变成震天撼地的波浪扩散到周围。 “……真是令人动容的演出哪!” 在他身边的贝尔纳冯带着苦笑说道。事实上,菲立欧的大声量和骑士团的欢呼都是事先就排练好的。 必须找个机会帮士兵“增强气势”。那从腹底深处发出的欢呼声,正是为了让他们振奋斗志的苦肉计。 “拜王宫骑士团与佣兵部队的欢呼所赐,要是能就此一举振奋士气就好了——” 菲立欧耸耸肩如此说道。贝尔纳冯眯起了眼: “……喔?您没发现到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菲立欧不解地问: “什么事?” 贝尔纳冯闭起了眼,他可能是想要眨眼示意吧,但因为他原本就是独眼,结果就成了闭上双眼的样子。 “士兵们可不是因为骑士团的欢呼就会被带动的唷!其实他们是对‘您’宏亮的声音有所反应——演说的内容虽然没什么个性,但刚刚的声音真是太棒了。连本来就知道剧本的我也莫名地受到感召呢!” 听到贝尔纳冯的话,菲立欧不停地眨着眼。独眼贵族胆大无惧地笑着,轻轻踢了踢马腹。 “——这个国家有您这样的王族,真是太好了。” 贝尔纳冯一边转过身去,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菲立欧一下子无法回答,而贝尔纳冯看起来也好像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通令开始进军的喇叭声响彻了士兵们待命的平原。 小队长们回到自己的部队指挥行进,军队立刻有板有眼地开始行动。 马匹由慢步变成快步奔驰,四百匹马接连前进,步兵们也跟在其后开始移动。 菲立欧也与独眼将领并肩策马前进。 英勇果敢的军队有如波浪般向前推进,终于开始一步步逼近王都。 * 丽莎琳娜与女骑士黛梅尔同乘一匹马,加入前锋阵营。 一进入王都的街道,立刻就看到了拦阻马匹的栅栏。 栅栏的构造相当简单,只是将原木的前端削尖并往前方突出,但其效果却不容轻忽。 栅栏的背后是以弓兵与枪兵为中心的敌军部队正伺机而动。 看起来心存胆怯的他们,目前只是从稍远的位置放箭。 菲立欧停下马,让持有盾牌的士兵与枪兵们出列。 敌军也将木盾高举至头顶,看来弓箭无法轻易射进敌营…… 丽莎琳娜察觉到这里似乎会展开一场肉搏战。 “弓兵部队开始援护射击!枪兵突……” 在菲立欧正要发出突击号令的瞬间,丽莎琳娜从黛梅尔的马上像猫般地飞跃至地面。 “菲立欧,这里就交给我!” 她微微一笑,就突然开始向前飞奔。就算她说明自己欲采取的行动,大概也只会被阻止或是不被接受…… “什……丽莎琳娜!?等……” 菲立欧慌张地高声叫道,但丽莎琳娜头也不回地以野兽般的动作奔向敌营,逼近栅栏之前。 然后——两军就亲眼目睹了这位后来被称为“战姬”之少女初次上阵的模样。 * 丽莎琳娜一边奔跑一边确认手环的状况。 她从“迦古伊”身上回收的原料核心还留有充分的能量。活力从手环盈满至四肢,感知的范围变广,让她可以全盘掌握三百六十度的状况。 就算不藉助手环的力量,丽莎琳娜通晓的格斗技术也不输给这个世界的任何战士。 只要藉由手环的力量强化身体能力和其他要素—— 丽莎琳娜毫不费力地闪过陆续飞射过来的箭,她用发着光的手刀将飞来的箭连箭头一起弹开,瞬间来到了防护栅栏之前。 站在栅栏正后方的枪兵们完全被她的举动给吓傻了。 他们从尖端朝外的几根原木之间瞄准缓莎琳娜伸出长枪。然而,从木棍间突出的长枪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小儿科的攻击,比箭更容易挡开。 光晕围绕着的手刀飞舞着。 丽莎琳娜四周的原木立刻落地,挡住大道的栅栏当场瓦解。 丽莎琳娜以有如舞者般轻巧的动作高高地飞跃至空中,在她所经过的轨迹周围,栅栏一一轻易地毁坏了。 欢呼与惨叫声同时交错。 欢呼的是菲立欧等人的军队,而惨叫的则是守护王都的雷吉克军队。 “这、这个女人——!” 几名士兵们迫不得已,只好举起长枪对准了丽莎琳娜的身体突刺。 丽莎琳娜徒手“挡住”了刺过来的长枪枪头。 接触到手刀光芒的枪头就像是树上的落叶一般,粉碎、落地。 然后,丽莎琳娜对敌营的枪兵们投以温柔的微笑—— 那是出自演技的笑容,只要对手认为“她是来路不明的怪物”,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一如预料,年轻敌兵那紧绷的表情可说是近乎悲惨。 从他身旁突刺出的其他枪兵的枪,也被丽莎琳娜迅速地切断。 同时,她也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并“抓住”了飞射过来的箭,并投回原来的方向——箭在掠过弓箭手的脸颊后,穿越至后方。 士兵们陷入了恐慌状态。 丽莎琳娜只不过以一阵旋风之势闯入,就让敌营几近溃散。 “突击!” 丽莎琳娜敏锐的耳朵听见了菲立欧的指挥声。 阻塞道路的栅栏几乎都已毁坏,骑兵因此得以行动自如,他们在石板路上发出轰天巨响并杀进敌营,这番魄力让敌兵再也承受不住。 而深深畏惧丽莎琳娜的士兵们也无法好好地战斗,当场一哄而散。于是骑兵们便以追击的形式占领这一带。 “丽莎琳娜!” 菲立欧手持马枪取代惯用的刀,骑着马赶到她身旁。 丽莎琳娜周围已经没有任何的敌兵,而在骑兵队的突击下,战场转向了王城里的一角——追击的当然是菲立欧等人这一方。 贝尔纳冯一马当先穿过战场,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也乘胜追击。 “丽莎琳娜,上马!” 菲立欧示意着他的身后。 丽莎琳娜有点迷惑,自己还不觉得疲倦,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坐上菲立欧的马,也让她多少有点顾忌。 “连我们的士兵都被你吓到了!为了让他们知道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你还是暂时跟我们一起行动比较好!” 菲立欧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焦虑。 丽莎琳娜这才惊觉——在“这个世界”,以她这种方式战斗的人应该并不存在。虽然她希望让敌人认为她是“怪物”而心生恐惧,但要是连同伴都与她为敌,那可就麻烦了。 到目前为止,这边的士兵们一定以为她只是跟菲立欧比较亲近的随从。毕竟她的外表看起来并不像个战士,这一点丽莎琳娜也有所自觉。 但这样的她却展现了超乎现实的战斗力,这会让同伴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丽莎琳娜轻轻跃起,坐到菲立欧的身后。 菲立欧以指挥官的身份,面对骚动不安的士兵叫道: “这女孩是我的护卫!别放过她帮我们制造的大好机会!乘胜追击!” 听到他如此指挥,士兵们突然气势大增。 丽莎琳娜一边抓住菲立欧的背一边感到讶异。 这个少年自己恐怕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和举止有种极为吸引人、令人欣赏的力量。 而这种“吸引人的力量”可以在士兵们之间发挥作用、提高他们的士气。 这是因为菲立欧身上流着王室血脉的关系,或是他本身的特质?然而不论是哪个原因,那都是身为指挥官难能可贵的天赋。 “丽莎琳娜,如果有机会我们就这样冲入王城。突破城门时,希望你能再帮助我。” 菲立欧小声地说: “——对不起,增加你的负担了。” 对这听来相当抱歉的声音,丽莎琳娜报以微笑: “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对我有比一宿一饭更重大的恩情。还有,我不是故意学乌路可大人,但我也不希望你身处危险中。” 她一边笑嘻嘻地回答着,一边抓住飞射过来的流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把箭抛开,再重新抓好菲立欧的背。 丽莎琳娜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 起初她只觉得他是个亲切的少年,一方面也因为年纪相近之故,她觉得应该可以跟他成为好朋友。 这样的他现在竟成了肩负这个国家未来的重要人物,他的重要性今后一定只会有增无减吧! 这点似乎会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遥远,虽让丽莎琳娜感到有些寂寞,不过又觉得开心。 丽莎琳娜想起了在佛尔南神殿时的事,那时的菲立欧说过:“皇兄继位后,我就会被眨为臣籍。”他毫无野心,只是默默接受自己的立场,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内乱的火种。 结果还是引起了内乱,然而—— 等到这场内乱平定时,他一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既然他曾有恩于她,现在她也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越过菲立欧的肩膀,她看见了城楼耸立的王城。 丽莎琳娜再次振作精神。 军队迅速地驰入王都大道。 * 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正站在沿着城壁建造的了望塔上眺望着街道。 ——从那里可以看见大致的战况。 敌军一分为二,分别是菲立欧等人所率领的突击部队,以及与补给部队一起在其背后压阵的拉希安总队。 这样的布阵吻合克劳斯预期中的形式之一。 王都大道并不宽广,随便增加突击人数反而会降低机动性。以精锐部队突击,驱散敌军、逼近王城——这战略在克劳斯眼中看来也是相当合理的。 不过就算合理,还是欠缺独创性,可以说只是不经思考地照惯例用兵。这种硬碰硬的战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贝尔纳冯相当喜爱的用兵方式。 克劳斯远远地观察着街道上的样子。 敌军与我方的兵力相接触,战端终于开启。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我方阵势瓦解了,敌军突破了防护栅栏。 克劳斯瞠目结舌,不禁将身子探出窗外,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随从的卫兵也在他背后低声叫道: “军、军务卿阁下——” 克劳斯说道: “被敌军突破是‘预料中的事’……但也实在太快了。快点叫他们报告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位卫兵答应后立刻冲了出去。 克劳斯一直关心着战况——我方的防御突然间瓦解,敌人一边追击,一边向王城逼近。 在这样的内乱中,能在短时间里一决胜负是最理想的。敌人应该会急着想要救出人质,而对雷吉克这边来说,也想避免政治中枢陷入长久的混乱。再长也不能超过一个星期——尽可能在三天内就决定胜负。 克劳斯细长的双眼凝住不动: “他们竟然能这么干脆地突破——比我想像的还要强。” 他兀自点点头,转向随侍在他背后的士兵说道: “提早进行预定计划——向格瑞纳汀队发出红色狼烟的信号,用黑色狼烟指示被击溃的一号队伍撤退。二号队伍继续进行王城防御,准备随时出击。一旦要出击时,就与一号队伍会合。” 克劳斯以严肃的声调飞快地下达指令。传令兵快速地复诵一遍之后飞奔了出去。 不久,红色与黑色的狼烟自中庭升起。 一见到狼烟,克劳斯胸口仿佛有种火烧的感觉。 在妮娜死去、他陷入怅然若失状态的“那一天”——克劳斯就答应接受雷吉克的邀请,和他一起向敌人复仇。 那时,城内的中庭也升起了狼烟。 ——他的心正骚动不安。 他一边忍着想吐的冲动,一边毅然地俯视街道。 反叛军主张杀了妮娜等人的不是正妃一派,而是塔多姆的势力。 就算真是如此,克劳斯也不会改变支持雷吉克的决定。因为父亲和祖父都如此决定,桑克瑞得家是要“支持雷吉克”的。 这个方针不会改变。 克劳斯憎恨杀死妮娜的犯人,这是不会有错的。但在被视为主谋的正妃已经被某人杀害的现在,驱使克劳斯行动的并不只是憎恨…… 而是身为臣子,必须平定战乱的责任感。 还有必须让正统后继者雷吉克的势力坚若磐石—— 在暗杀事件发生之前,克劳斯并不看好雷吉克,甚至曾向祖父进言应该拥立皇太孙为王。 他认为有鉴于当时的情势,自己的进言是没有错的。要是那时能说服祖父等人就好了——他现在也对此感到后悔。 结果父亲与妹妹、第二王妃、第三王妃被杀,连外务卿拉希安和王子菲立欧也险遭不测。 ——关于他主张背弃雷吉克的进言,其实有一部分是为了妮娜;而这一点也被祖父识破了。 妹妹妮娜与雷吉克有婚约,但是嫁给像雷吉克那样不断玩女人的丈夫,只会让妮娜过着不幸的日子……克劳斯确实打算趁着这场政局的混乱来做些什么。 幸运的是,三王子布拉多生性温柔,而且还没有未婚妻,跟妮娜年纪也相近。若是祖父决定舍弃雷吉克,克劳斯就打算撮合三王子与妮娜。 然而,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克劳斯还没机会看到她当新娘的样子,她就比他先一步到冥界去了。 克劳斯一边被失落感所侵蚀,一边像被魔鬼附身般成为雷吉克的部下而埋首工作。 如今正是关键时刻—— 反叛军的中心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只要击溃这位政治家,就可以瓦解其军队了。 克劳斯冷眼俯视着街道。 菲立欧王子率领的前锋部队正势如破竹地展开进击,结果形成拉希安的总队留在其后压阵的局势…… 克劳斯的眼里有着细微的光芒。 * 前线的战况一一被通报至外务卿拉希安·罗姆耳中。 菲立欧与贝尔纳冯所率领的前锋突破了设在道路上的防护栅栏,现在正朝王城逼近—— 侦察兵以兴奋的语气报告——在战斗过程中,有一位疑似菲立欧随从的少女展现了迅猛无比的行动。 “啊?”拉希安侧着头,回想起那个少女的事—— 那个名卫丽莎琳娜的女孩似乎是在佛尔南神殿与菲立欧相识的。拉希安尚不清楚她的来路,骑士们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拉希安也没有特意质问。 她似乎受过相当扎实的战斗训练,阿戈尔被暗杀者狙击时,也是拜她所赐才得救的。 在本阵的帐篷内侧,阿戈尔·卡洛司也在座—— “拉希安卿,我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这位中年贵族带着苦笑说道: “身为王子的菲立欧大人在最前线作战,而身为臣子的我们却在后方备战——我总觉得这样有点令人难堪。” 听了他的话,拉希安也点点头说: “是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用兵方面,菲立欧大人曾受教于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卿,他对骑士团的指挥也相当熟练。而我们身为文官、又对作战毫无心得,上了前线反而只会成为绊脚石……” 拉希安淡淡地说道。 阿戈尔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那样子像极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正被囚禁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陷入沉思时的表情: “的确,我们一定会变成绊脚石的。不过,我们应该还有其他不能站在前锋的理由——拉希安卿,您也差不多该对我坦诚相告了。” 阿戈尔压低了声音说道。 拉希安微笑以对: “哎呀,你是说我隐瞒了什么事吗?” “也许是受到家父的影响,我对于政治方面的事也是很敏锐的。您对那位大人有何期待——我想我也稍微感觉得出来。” 阿戈尔的声音很稳重。拉希安眨了眨一只眼睛: “正如阿戈尔卿你所想像的,我希望菲立欧大人能更‘引人注目’,因为那位大人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 拉希安无限感慨地说道。 第四王子,也就是这名为菲立欧·阿尔谢夫的少年,在前不久还是个不太引人注目的王族。他没有来自母亲的亲族势力,又受到正妃等人的排挤,几乎是被贵族们所遗忘的存在。他的立场是如此薄弱,就连拉希安在此之前也没注意过他。 而让拉希安对他刮目相看的,是在国王葬礼那天—— 那天,菲立欧还带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 那就是威塔神殿司祭、同时也是神姬之妹的乌路可·迪古雷—— 这是连外务卿拉希安都感到惊讶的组合。 拉希安这才在菲立欧身上看出他在政治上的价值。 在威塔神殿治理的国家吉拉哈与阿尔谢夫之间,几乎很少有交流。并不是因为两国的关系紧张,而是中间还夹着一个国家,因此自古以来关系就很薄弱。 考虑到将来,拉希安希望能加强与大国吉拉哈之间的关系,于是菲立欧与乌路可的关系也就成了布局的准备。 后来,拉希安虽然根据间谍的报告与自己的推理看穿了婚约这个谎言,但这桩姻缘仍非毫无可能的事。 乌路可对菲立欧非常有好感——这是拉希安从年轻时就经常参加社交活动磨练出的直觉告诉他的。 之后当他与菲立欧谈话,并逐渐了解他的个性、剑术后,拉希安的期待更转为确信不疑。 也就是说,他认定菲立欧·阿尔谢夫就是能够保护这个国家未来的人才之一。 阿戈尔似乎也有同感——这在菲立欧小时候还完全看不出来,但现在的他的确具备了某种吸引人的特质。 这也可以说是“王者的资质”,不知道是出于威士托的教育,还是他的天赋才能终于开花结果——原因不得而知,但拉希安已决定:为了这个国家,要拥立菲立欧。 菲立欧应该作梦也没想到拉希安会愿意效忠自己吧!然而,拉希安已经一步步地为他的出人头地订定策略。 而委由菲立欧出任这支军队的总司令官,也是策略中的一环。 他果敢的作战英姿应该会让士官们传诵、让贵族们瞠目结舌才是!只要这件事一流传出去,以前对菲立欧视若无睹的贵族们应该也会对其愈来愈感兴趣。 如果在这场战乱中获胜,最后会是由三王子布拉多或是由菲立欧继位?关于这点拉希安也还不清楚,但就算由布拉多继位,菲立欧身为王弟及一名勇将,一定也会被赋予重任。 菲立欧并没有继位的野心,不过在“保护这个国家”这件事上,他所表现出的责任感却连拉希安都感到大为震惊。 身为前辈与这个国家的忠臣,拉希安认为可以把这个国家的将来交给菲立欧。 因此,有必要开始寻求贵族们对菲立欧的支持。 达斯堤亚和拉希安都年事已高,背负着这个国家未来的就是菲立欧这一代了。拉希安以微笑隐藏住内心的这种想法,对阿戈尔使了个眼色。 阿戈尔察觉他眼神中的含意,轻轻说道: “打定主意保持中立立场的拉希安卿竟会如此支持菲立欧大人,这也让我感到很惊讶。” 拉希安摇摇头说: “阿戈尔卿!也许我此时还这么说会被人当作戏言,但我并不打算舍弃中立的立场。即使我们赢了,在这场战乱结束之后仍避免不了与旧雷吉克派贵族们间的纠纷,因此我打算在这场战乱结束后,找时机回归中立的立场。但也因此,我必须趁现在为菲立欧大人做些我能做到的事。” “嗯。”阿戈尔点点头说: “也真难为您了。不过,这工作也只有您才做得到。” “我也很期待阿戈尔卿你所扮演的角色。” 拉希安诚恳地凝视着他的脸。 小个子的阿戈尔皱起严肃的脸,抬头看着帐篷的篷顶: “我只是代替我父亲待在此处。” “不。政务卿属于正妃派系——因为正妃与皇太子的死,已经失去所拥戴的人了。只有‘以反叛军的立场支持菲立欧大人’的你开口,才让他们与菲立欧大人结合……这样我也才能安心地回到中立立场。” 阿戈尔夸张地叹了口气: “——由您来拥立菲立欧大人不就好了吗?我认为您才有这资格。” “这么一来,卡洛司家和桑克瑞得家的诸侯可能会心怀不满——他们并不全都像政务卿和你一样,能正确地了解我的立场。阿戈尔卿,就万事拜托你了。” 拉希安对着不属于自家的后嗣如此请托。 阿戈尔无言地点点头。就在此刻,他们之间订下了一个秘密约定。 几乎在话题结束的同时,帐篷外响起士兵的声音: “拉希安大人!有敌兵出现!” 拉希安瞪大了眼。他们刚刚才接到菲立欧等人挟着优势逼近王城的报告,敌兵应该是在菲立欧等人前面才对。 “你说敌兵?” “是的,是伏兵!有大约一千名左右的部队正往我军的‘背后’逼近。请您下指示!” 听见士兵接近惨叫的报告,阿戈尔毅然地站起身来。他虽然身材矮小,表情和态度却从容不迫,看起来非常强而有力—— “拉希安卿,看起来情势也不容我们文官做骑墙派了。” 听见阿戈尔的话,拉希安一边点头,一边迅速地离开帐篷。 * 外面的士兵们还来不及等待指挥,就已经采取了备战的动作。在前方警戒的士兵们已经陆续转至后方,指挥其行动的似乎是在后方警备的贵族。 敌兵出现在跟王都相反的一侧——也就是拉希安等人的背面。 敌军是何时设下这些伏兵的呢——为什么拉希安等人一开始完全没有发现?这让他感到非常疑惑。 直到远远看见敌兵高举的旗帜徽章,他才明白理由所在。 出现的敌兵既非王都的卫兵也不是桑克瑞得家的私兵,那在盾牌上印有三只鸟的徽章,正是在邻近王都之处拥有领地的格瑞纳汀家家徽。 ——格瑞纳汀家是军阀里的中阶贵族。 虽说是军阀,但他们家与桑克瑞得家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再加上这次的战乱在很多方面都要小心避免轻举妄动,几乎所有贵族一时之间都采取保留的态度,原本料想格瑞纳汀家应该也是如此,然而—— (一旦开战,他们就想出兵援助,好卖人情给雷吉克吗……?) 拉希安如此猜测,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看到王都那边升起了红色与黑色的狼烟,那表示这一切都是事先就计划好了的。 格瑞纳汀家的士兵应该是先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待命,避免被拉希安等人发觉吧!主力菲立欧等人离开后,他们再突然进行奇袭。 拉希安叫道: “我们的人数占上风!稳住阵脚!” 阿戈尔跨上马背,跟近卫兵一起前往支援。 本阵的士兵们组成了防壁般的阵势,与逼近的敌军枪兵们以长枪互攻。 弓兵虽然在其后加以援护,但弓箭数量毕竟有限,不可能使用太多。 此时,从王都那个方向也有骑兵队的马蹄声如波浪般涌来。 一瞬间,拉希安还期待着是不是王宫骑士团回来了。 然而,来者却是—— “把反叛军的首脑——外务卿拉希安——抓起来!” 粗声高叫的是应该与达斯堤亚一同被捕的近卫骑士团团长,其背后跟着约一百名骑兵与约五百名步兵。 近卫骑士团负责警护王族,是以出身贵族者为中心所组成的骑士团。 名义上,王宫骑士团为保护王宫、而近卫骑士团为保护要人,但彼此任务交换倒也不是罕见的事。现在,“王宫骑士团”正准备进攻王宫—— 现身此地的近卫骑士团似乎已从正妃派系转而投靠雷吉克。原本“近卫骑士团”的职责就是保护王族,那么要他们保护刚继位的雷吉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拉希安咬紧了牙关。 近卫骑士团似乎避开了菲立欧等人的前进路线,从王都旁绕到这里来。 拉希安等人率领的本阵呈现被前后夹击的局势。 近卫骑士团的骑士们从马背上突刺长枪,开始攻击地面上的步兵。 “稳住!不要被突破了!先把军马解决掉!” 这样的指挥虽然欠缺具体性,但对现在的拉希安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换作是其他人,在这种状况下也会束手无策的。 拉希安不断高喊着,拚命地继续鼓舞着周围的士兵们。 * 菲立欧等人察觉到背后的异状,是在逼近王城城墙的时候。 首先注意到战乱声响的是丽莎琳娜。 骑在菲立欧身后的她突然表情大变,转向背后。 她轻盈地跃上附近屋舍的屋顶,确认所见无误就立刻飞跃至地面。 然后她表情严肃地叫道: “——菲立欧!拉希安卿的本阵遭到伏兵袭击了!” 菲立欧大惊。没想到敌人还有多余的兵力。他们才刚驱散在街上防卫的桑克瑞得家私兵,卫兵们也都守在王城这边——他还以为这就是敌人的所有兵力了。 事实上,伏兵的半数以上来自原本众人以为持保留态度观望的格瑞纳汀家,才正要逼近王都的士兵和菲立欧是不可能得知此事的。 拉希安等人所在的本阵升起了通知紧急事态的狼烟,大多数士兵注意到此都停下了脚步。 菲立欧的背上冒出冷汗,虽然他不是没想过有伏兵的可能性,只是他原本以为敌兵会以埋伏的形式狙击前锋。 然而对方的目标似乎对准了外务卿拉希安。 对方很清楚:只要拿下首脑,这场战争也就结束了。他们让菲立欧等人以为自己采取守势,但却一口气转守为攻。 他们故意等待主力菲立欧等人离开本阵—— 菲立欧的目光游移了。 不知不觉中,菲立欧等人已完全落入“进攻”的心态。对手一味地坚持守势,固守在王都与王城里,现在看起来反而像是在争取时间让周边诸侯行动。 但是这一切似乎只是故意让菲立欧等人误会的陷阱。 全军一起攻入构造复杂的王都恐怕难以自由自在地活动,况且拉希安的部队还必须保护缺乏机动性的补给部队。 因此战力一分为二,分成攻入王城的部队、与在王都外侧待命的部队。但万一这正是克劳斯期待的结果—— 莱纳斯迪策马来到沉思中的菲立欧身边。 “菲立欧大人!现在该怎么办……要继续攻陷王城?还是要赶回去救援呢?” 年轻骑士以焦急的声音叫道。 菲立欧掉转马头说: “阿尔谢夫王城应该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攻陷的。要是处理得不好,只会先让拉希安卿的部队陷入毁灭之境!” 这样一来,菲立欧等人也会受到前方王城与背后的两股势力夹击。 “莱纳斯迪,你去向前面的贝尔纳冯卿传话!全军折返回去救援本阵!” 一下了决断,菲立欧迅速展开行动,麾下的士兵们也配合其号令开始往原路折返。趁现在行动还不晚,应该可以让拉希安等人率领的总队与自己这支前锋军队形成夹击敌人的局势。 这种情况下分秒必争。 莱纳斯迪策马奔向先行部队传递菲立欧的决定,而女骑士黛梅尔则跟在菲立欧身旁: “菲立欧大人,如果这正是敌人的计策,刚刚被驱散的敌人说不定会回头来拦阻我们。请您千万要留心。” 黛梅尔以机敏的口气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保护菲立欧的王宫骑士团骑士们也缩小了其包围的范围。 菲立欧拚命地策马奔驰。 他这才想到,贝尔纳冯之所以说“克劳斯难以对付”,原来是指这么回事。 这绝非什么妙计奇策。让对手乘势进攻,伏兵再趁隙狙击本阵,不过是兵法中的惯用技俩。 只不过,这对菲立欧等人来说也是个盲点。 克劳斯故意表现出“坚持守势”的样子,因此菲立欧等人不得不“攻击防守的对手”,而开始了这场战争。 在那个时间点,菲立欧等人就已经中了他的圈套。 不过这还不是致命的失策——本阵还留有相当多的士兵,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就败下阵来。 现在赶回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救援。 丽莎琳娜紧抓住菲立欧铠甲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她虽然是局外人,但也为这个国家而担忧。一切都是因为追捕她的来访者杀了国王和皇太子而起,那件事的影响至今仍余波荡漾。 菲立欧对自己的误判感到痛苦,也很过意不去。要是为了突破敌人的防守而明显消耗掉我方士兵的力气,就更救援不了拉希安等人了。 原本以怒涛之势逼近王城的军队,此时迅速地掉转方向,折返救援总队。 * 军务卿克劳斯从了望塔上俯视着街道。 已逼近王城的敌兵,注意到本阵受袭而陆续折返。 这对克劳斯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在他身旁,身为国王的雷吉克也亲自来视察战况。 他以那散发冷酷光芒的双眼一直盯着城内的情势: “菲立欧那小子掉头了吗?我还以为他会继续犹疑不定呢——” “贝尔纳冯似乎在一旁辅佐他,应该不至于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吧!” 克劳斯如此断言。他并不知道这迅速的判断其实是出自菲立欧。 “要是他们就这样攻进王城来,那突袭部队在剿灭拉希安卿之后就会与王城的军队形成夹击他们的局势——对方应该不会笨到这个地步吧!” 对手所采取的行动虽然正确,但几乎都在他们预料之中。关于自己这方之后的行动,也只要以狼烟通知援军采取事前联络过的对策就好了。 雷吉克淡淡地嗤笑道: “不管是拉希安或菲立欧,只要杀掉其中一个,他们的军队就会瓦解——克劳斯,你曾经说过这种话吧?” 克劳斯点点头说: “正是。卡洛司家的阿戈尔卿好像也加入战局了,不过实质上的中心还是拉希安卿,以及理所当然会被推举成为精神领袖的菲立欧大人——不管哪一个人被捕,反叛军都会失去重心。” 只要击溃首脑,这次集结在一起的反叛军就会无力化,克劳斯是如此判断的。 他为这次战役做了周全的准备,甚至刻意不让格瑞纳汀家的援军前来会合,要他们在远离王都之处待命。以目前情况看来,局势是对他们有利的。 克劳斯的策略是制造出误导菲立欧等人的盲点,再一举攻击其盲点。 威士托一手训练的王宫骑士团与自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分离出去的佣兵部队,都是难以对付的战力。人数虽少但勇猛果敢、剑术高超,这些兵力不但提高了伙伴的士气,同时也削弱了对手的士气。 如果可能的话,克劳斯并不想与这些人正面对决。 以雷吉克的继位与正妃的死为契机,他成功地拉拢了亲近正妃派系的近卫骑士团,又加上格瑞纳汀家援军这记强心针。对近卫骑士团面言,要是能在这场战役立下战功,也可以达到废除王宫骑士团、大大提高自身地位的目的。近卫骑士团一直十分厌恶成员多为平民的王宫骑士团,对他们面言,这是展示自我存在感的绝佳机会。 克劳斯有效地将这两个部队用作伏兵,直捣拉希安卿阵营。 他表现出坚守的态度、固守在城里,还紧急在市街上建起栅栏,并不主动出击,摆出等着迎战的态势。 结果,敌方在无可奈何之下采取了顺势而为的策略——也就是以主力攻城,让补给部队在后方待命。眼前的战况一点都没有偏离克劳斯早就写好的剧本。 雷吉克意味深长地瞥了克劳斯一眼: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都已经准备好了。这场战役——应该在今天、最慢在三天之内就会结束了。之后只要尽可能让它以好的形式结束就好。” 克劳斯以军师的眼神说道。 雷吉克也满怀信任地点点头说: “你能站在我这一边真是太好了,光凭我一个人是不可能跟那些家伙缠斗的。” “您这么说太抬举我了。” 克劳斯礼貌地回答,声音里却不带任何感情。雷吉克听见他那僵硬的声音后仅是挤出扭曲的微笑,并没多说什么。 克劳斯将军服衣摆一翻,凝视着战场。 菲立欧等人现在应正要与拉希安会合吧!克劳斯趁此将最初负责街道防御工作的部队召进王城休养,并派出之前养精蓄锐的卫兵出外迎战。 他计划让袭击拉希安的格瑞纳汀家士兵与近卫骑士团的强袭部队,分成左右两边暂时退避。 这么一来,菲立欧等人应该会先会合,再各个击破两方人马吧! 到了那时——也就是克劳斯以及雷吉克获胜的机会。 * 拉希安与阿戈尔正在奋战中。 在周围被敌兵包围的状态下,近卫骑士团的骑兵在战场恣意妄为,他们手持马上枪,对步兵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存在。 理应可以与之对抗的王宫骑士团不巧正随菲立欧一起攻进王城。两军在人数上虽然势均力敌,但战况很明显地不利于拉希安这边。 “对抗骑兵要先解决他的马!枪兵不要乱了阵脚!” 拉希安虽因很少放声大喊而有些嘶哑,仍不断大声鼓舞着士兵。 士兵们虽然还不习惯作战,却表现得很好。阿尔谢夫的人民虽然欠缺斗争心,但其实本性认真、责任感也很强,而被征召来的士兵也很有身为士兵的自觉。 换作是其他国家的士兵,就算局面糟到令人想干脆放弃武器逃走,只要指挥官好好振作,应该也能稳住阵脚,战到最后一刻为止。 虽然辛苦,但只要忍耐下去,菲立欧等人的部队应该会回来救援的……现在的他们也只有等待救援了。 穿戴着铠甲等重装备的骑兵趁着混战的空隙逼近——那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近卫骑士团骑士。 为了保护身为指挥宫的拉希安,自古以来就仕奉于罗姆家的少数私兵们挡住其去路。 他们以长枪突刺马匹,挡住了几匹马。然而在他们还来不及拔枪时,又有其他马匹自倒下的伙伴背后飞跃而出。 “拉希安卿,觉悟吧!” 眼看敌人的气势挡也挡不住,拉希安不禁绷紧了脸。 此时,拉希安背后有道一直线的光芒疾射而来。 飞来的是一支箭—— 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中敌马的眉心,乘坐的骑士从马背上被抛了下来。在骑士因冲击还未站起身时,长枪已杀到。 接着又飞来第二支、第三支箭,让逼近的马匹也全都停下了脚步。 这神速的箭支支对准敌人而来,一支都没有落空。 拉希安吃了一惊,回头寻找弓箭手的身影。 拉弓射箭的是一名极轻装的少年士兵。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凶恶的样子,只是无心、淡淡地射箭。由少年的弓射出来的箭总是不偏不倚地射下了马或人,让他们只能当场退出战圈。 拉希安见过这名少年。三天前,前往领地与他会合的阿戈尔·卡洛司被刺客狙击时,就是这名少年以弓箭逼退从天上来袭的玄鸟——菲立欧对其功劳赞不绝口,在途中还与这名少年共乘一辆马车。 在拉希安的凝视下,少年迅速地射出手边的箭,其速度和准确度都绝非泛泛之辈可及。 少年转身背对瞠目结舌的拉希安,回到阵中补给箭矢。虽然其间有其他弓兵取代他上来救援,但技术就只是一般的程度了…… 拉希安无言地望着少年的背影。 他有种“这怎么可能”的感觉。接二连三地射中正在奔跑的马匹眉心,简直不像是出自人类的技术。 拉希安虽然不记得少年的名字,但听说他射瞎了玄鸟的眼睛。本来拉希安还以为那只是偶然侥幸,但从今天所见的技术看来,他确实瞄准并“射中”的可能性是很高的。即使如此,他本人的态度却像是理所当然般地平淡。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拉希安好不容易又回到了指挥岗位。 刚才那名少年的确救了他一条命。要道谢稍后再说,先让彼此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目前的状况还松懈不得。 持续的苦战中,前线战况发生了变化。混战中的敌兵开始四处逃散,显得有点慌了手脚。 拉希安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赶回来救援的王宫骑士团,以及率领他们的菲立欧。 “拉希安卿!你没事吧?” 菲立欧在马背上所发出来的大声量连在战场上都显得太过响亮,却也同时成了鼓舞己方士气的声音。 在手持马上枪的菲立欧周围,有骑士一行人和身手矫健的少女。少女为了杀出一条通路而跃起身子,她以那笼罩着奇妙光芒的双手赤手空拳地对抗敌兵。 看到菲立欧平安无事,让拉希安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同时,他也对少女的神乎其技感到不可思议。那是暗杀者的身手,还是——他还来不及细想,敌兵转眼间已被击溃四散。 菲立欧冲到拉希安身边,再度掉转马头: “拉希安卿!” “菲土欧大人!这里没事!后头也有阿戈尔卿挡着!格瑞纳汀家的伏兵居然会出现,确是出入意料,不过——” 菲立欧点点头——露出跟眼前这种紧张情况毫无关连的微笑。 拉希安瞪大了眼。菲立欧那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看起来与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的面容重叠了。 拉希安急忙揉了揉眼睛。 菲立欧还相当年轻,体格也不像威士托那么壮硕。但是,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却相当类似。 威士托也是如此,光是“待在”现场,就可以鼓舞士兵,是个具有不可思议器度的武将。身为他弟子的菲立欧,似乎连这个要素都继承到了。 菲立欧将长枪高高举起,用周围的士兵都可以听见的巨大声量说: “贝尔纳冯卿也马上就会回营了!近卫骑士团就交给王宫骑士团吧!” 骑士团的反应几乎可说是震天撼地。 此处位于远离市街的平原,地形足以让骑兵更加活跃,因此拉希安等人才会与近卫骑士团陷入苦战。 不过要是双方都是骑士,战斗条件就不相上下了。 近卫骑士团的骑士们将目标锁定在王宫骑士团,一边整队一边突击而来。 ——这两个部队的关系正如水火不容。 相对于身穿豪华铠甲的近卫骑士团,王宫骑士团所穿的装备各自不同,大致上是类似佣兵的轻装备。就连女骑士黛梅尔都露出了细致而结实的手腕,那模样在战场上可说是分外清凉。 隶属于近卫骑士团中的数十骑马匹,采取长枪般的阵形一起逼近。 这使得从旁守护的拉希安担心不已。 “菲立欧王子!您的头我要了!” 一马当先的前锋如此叫嚣着,他正是近卫骑士团的团长。虽是体格壮硕、强而有力的贵族,但跟目前正被囚禁的另一团团长——威士托相比,人品跟剑术都差了一大截。 菲立欧听到他说“您的头我要了”这种话,眼神随即变得严肃而凝重。 属下的骑士们也各自策马奔驰。 这些属性完全不同的骑士们,彼此策马对击着。 经过一番近身对战后,胜负就已大致底定。 近卫骑士团团长与菲立欧擦身而过。 马上枪从菲立欧的手上消失,枪的一端已刺入狙击菲立欧的敌方马匹身上。 近卫骑士团团长的头颅自头盔与铠甲的分界线分离,高高地飞上了天。 经过一瞬间的寂静,头颅噗咚一声落地。 还留在马背上的身体喷出鲜血,周围响起一阵惨叫。 菲立欧回过头来,刀上连血迹都没有留下。这把仅仅在一瞬间就要了敌将性命的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拉希安感到不寒而栗。 (——对王族说出“您的头我要了”这种话,还真是失言哪!) 要是他不说出那种无礼的话,或许顶多被砍断一条臂膀就没事了。 被驱散的近卫骑士团看起来相当凄惨。大多数人因马匹被杀而只能退出战场,平安无事的仅有少数几人。相对的,王宫骑士团这一边仅有少数几匹马被杀,也几乎没有人身受重伤。 拉希安再次深深感受到两者精练程度的差距。近卫骑士团确实是经历过身为骑士必须接受的修练,然而王宫骑士团是威士托培育出来的部队,不问身份贵贱,只以“技术”为基准。若考虑到此,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斩杀了近卫骑士团团长的菲立欧,却表现得极为平淡。 菲立欧毫不留情地斩杀了敌人这件事其实令拉希安相当意外。因为他总是很温柔,但到了战场上却表现出战士的样子。 菲立欧以有如烈火般的厉声叫道: “我已杀了近卫骑士团团长!接下来要大举扫荡敌军!但不要太过乘胜追敌!” 那是震天撼地、深入人心的指挥。 那一头紫发在战乱中蒙尘的英勇姿态,就像一幅画一样。他以毅然的眼神凝视着战场,展现出的威严让人看不出他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加上守护在他身旁、名叫丽莎琳娜的美丽少女,以及骑士团英勇骑士们的衬托,更把他的威严推向高峰。 凝视这一切的拉希安,突然感到震撼不已。 他以前认为菲立欧不过是个“聪慧的王子”,虽然也知道他剑术高超,而且之前在逃离王都时,也曾稍微见识过他的剑术…… 但是,拉希安在战场上所见到的菲立欧·阿尔谢夫,却远比他所想像的还要“耀眼夺目”。 拉希安动摇了。 “我现在——正目睹英雄诞生的瞬间吗——?” 战场上的菲立欧是如此醒目,甚至让拉希安觉得活到这把年纪的自己还不如他。 菲立欧等人恰好赶上回防支援,使得战况出现大逆转。 敌兵大为惊慌并开始撤退,而失去指挥官的近卫骑士团也开始在副官的指挥下撤退了。 王宫骑士团乘胜追击,其他士兵们也跟在其后。要是在此给予他们一记痛击,应该会对今后的战况有利。 菲立欧想起了在几天前的军事会议中,十分了解用兵之道的贝尔纳冯所说的话。 不光是在内乱中如此,作战时“使其受伤”比“杀死”敌兵更容易削弱敌人的势力——他是这么说的。 死去的士兵只要丢在战场上就好了,但受了伤的士兵却需要粮食和治疗,更会成为移动时的负担。留下许多无法作战的士兵,对敌军来说有时会造成比士兵死亡更严重的打击。 况且这次的情况是同一国家中的内乱。士兵也是人,而且他们也有家人,应尽可能避免招致怨恨的事态比较好。 菲立欧似乎也了解这个道理。他斩杀近卫骑士团团长的举动,虽然看似与贝尔纳冯所说的有所矛盾,但领袖被击溃的近卫骑士们,实际上已经开始四处逃窜。 结果菲立欧的行为有效地削弱了对手的士气。 看起来相当温柔的菲立欧却有如此果断的一面,让拉希安暗暗心惊之余,也觉得他相当值得信赖。 ——这就是战争。只把杀人当作乐事固然令人困扰,但只会温柔待人却也无法保护国家。 拉希安一边远远凝视着负责指挥的菲立欧,一边默默地对培育菲立欧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心怀感激之意。 * 丽莎琳娜在战场上十分活跃—— 她一边在菲立欧身旁保护他,并不时打落飞过来的箭、以手刀击倒敌兵。 伤害他人绝非她所喜欢做的事,那倒不是因为她惧怕战斗。 即使如此,丽莎琳娜还是选择了站在战场上。 与其什么都不做而事后后悔,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诚实地活着比较好——这是目前行踪不明的养父常说的话。 现在的丽莎琳娜希望自己能够保护菲立欧。他对她曾有相救之恩,她也曾给他添过麻烦……更何况这少年的处境怎么看都十分危险。 佛尔南神殿的高司教,曾要她避免在这个世界施展武力。 “若是你想过安稳的日子,那么除非是为了自卫,否则最好隐藏起你的能力。” 那位蛇首人身的夏吉尔司教如此说过。然而,丽莎琳娜却破坏了这个约定—— 她并不后悔,她只是顺着自己想要帮助菲立欧的意愿。 她挥舞着笼罩着光芒的手刀,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破坏了敌兵的铠甲和剑。丽莎琳娜仿佛飞舞般不停战斗,使对手一一负伤。 她一边战斗,一边强烈地感受到周围的视线。她也明白自己已经被视为“怪物”——姑且不论敌人的视线,己方同伴的视线中倒没有不可思议或不快的感觉。 在丽莎琳娜面前,好几名枪兵挡住她的去路。 几个骑士迅速地予以援护—— “丽莎琳娜大人!这些家伙就交给我们吧!” 声音里并没有对于丽莎琳娜的警戒心或敌意。 然后她注意到了。 骑士们看着她的眼神包含了许多尊敬与亲切感。 那是对于强者的敬意—— 还有对于想要保护相同一人的连带情感—— 丽莎琳娜在心里笑了。原来为菲立欧安危担忧的,似乎不只是自己和那位名叫乌路可的司祭。对骑士团的骑士们来说,菲立欧不只是主人,也是像家人般的存在。 ——菲立欧还在继续奋战着。 丽莎琳娜觉得有点疲倦,跃到菲立欧的马上,想要休息一下。 “丽莎琳娜,你累了吗?” 菲立欧暂时把追击行动交给骑士们,关心地问道。丽莎琳娜摇摇头说: “我还好,不过考虑到以后的事……” 丽莎琳娜说着,突然间嗅到异样的臭味而闭口不语。 周围充斥着人或马匹所发出的血腥味与汗臭味,虽然这肯定也是教人不快的味道,但在这味道中却混有某种异样的东西…… 这东西确实是—— 丽莎琳娜感到不寒而栗。 心知已经败北的敌兵陆续逃向平原,他们的动作不像是受到指挥,而是作鸟兽散的样子。 其中一名逃跑中的敌人,吸引了丽莎琳娜的目光。 这名士兵的腰际挂着一个皮袋。 在逃跑途中,他同时打开皮袋的袋口,将里面的液体洒向平原。 平原上的草相当短,还不到人的脚踝,士兵们一边泼洒着某种液体,一边逃跑。 “菲立欧,请快点下令全军撤退!尤其是补给部队!” “丽莎琳娜发觉不对劲,立刻在菲立欧的耳边叫道。 菲立欧直眨着眼问道: “丽莎琳娜,这是怎么回……” “是油!那些人边逃跑边在这一带洒油……” 丽莎琳娜的鼻子嗅到了很明显的油味,之前混杂在血腥味并不明显,但现在四周到处都充满了那种味道。 此时,一支弓兵部队出现在持续追击的菲立欧等人面前—— 他们各自持有特殊形状的弓箭,箭头并非一般铁制箭头,而是缠绕了浸泡过油的布——丽莎琳娜学习过的知识让她认得这种古式武器,就叫作“火矢”。 菲立欧跟骑士团都察觉事态不妙。 “是火攻吗……” 菲立欧失声叫道,与此同时,敌兵已点燃了箭矢。 接着射出来的箭一边熊熊燃烧一边飞向平原,一支支插在大地之上。 几乎所有方位立刻都冒起了白烟。 火焰同时燃烧扩散,就连训练有素的军马也感到畏惧。即使王宫骑士团的军马饱经训练,早已习惯剑与长枪,但却不太能忍耐火焰。 丽莎琳娜与菲立欧为了追击敌军而来到战圈外围,因此并没有受到火势波及,但本阵的中心部分就没这么幸运了,四面八方几乎都被火势阻挡住去路。 飞射而来的不只是火矢,还有在前端挂着油袋的箭,让火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是补给部队所在的方位,火势更加强烈。 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敌兵已经开始撤退全军,施放火矢的弓兵们完成任务后也开始逃跑。 菲立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不断扩散的火势。 丽莎琳娜抱住他的肩膀说: “菲立欧,我们快离开此地吧!今天没有起风,烟很快就会弥漫到这边了!” 菲立欧呻吟道: “可是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 一旁的女骑士黛梅尔像是要阻挡菲立欧的行动般,把马骑到他面前说: “不,他们两位应该都有办法立刻逃走的。即使我们现在鲁莽地冲回去,也只会造成混乱而已。我们应该在烟雾外重新整军待发。” 听到黛梅尔冷静地指出这点,菲立欧只能边呻吟边点点头。 丽莎琳娜也看着快速蔓延的火焰陷入沉痛的思索中。 烟雾已经逼近。正因为不是在建筑物里面,所以他们有很多路可以从火焰中逃出。即使是泼洒了油,也总是有一定的燃烧范围。 不过,这里没有水可用来灭火,一起火,就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补给物资的下场将会如何。 菲立欧那被火焰照亮的脸庞,悔恨不已地扭曲着。 以单纯的意义来说,菲立欧等人已赢了这场战争。前锋部队干净俐落地打跑了防卫的敌兵,就算本阵遭遇突袭,拉希安等人也守得相当漂亮。当然,前来救援的菲立欧等人也赢得相当可观的战功。 然而,虽然在这些面获胜,从结果来说却是惨败。 补给物资被烧光殆尽,士兵也疲于奔命,而敌方的城堡却几乎没有任何损害。 对于拚尽全力进攻时的忽略而导致“这个结果”,丽莎琳娜也感到错愕不已。 “——军师……克劳斯·桑克瑞得吗……” 菲立欧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很严肃,其中也带有痛苦的成分。 丽莎琳娜窥视着他的侧脸,默默地扶住他的背。 “没关系,你还有我在——” 虽然丽莎琳娜很想这么说,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话听起来恐怕也只是一时的安慰吧!所丛丽莎琳娜只是默默地抚摸着菲立欧的背。 我方的士兵陆续从燃烧的平原中逃出。 这混乱非常的样子,忠实地反映出这场战役实质上的胜负。 * 当晚,拉希安军露宿平原的模样非常之惨。 因为帐篷都被烧光了,大多数的士兵都只能露宿在外,而且只剩下一点点粮食没有被烧光,所以晚餐只有平常的一半。 “……这次真惨哪!” 在军席会议上率先发言的,就是在前线领军的贝尔纳冯。 军队首脑们集中在幸运逃过一劫的帐篷里,纷纷感到意志消沉。 外务卿拉希安·罗姆陷入沉思,一句话都没有说。 政务卿长子阿戈尔·卡洛司则是面无表情,仅动了动眉毛。 守护补给部队的商人洛西迪因为中了敌人的火攻之计,显得相当沮丧。 武将贝尔纳冯、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在今天的战役中都毫发无伤,不过战况却相当不乐观。 在场还有五位加入拉希安军支援的贵族。他们是中下阶层的贵族,所拥有的士兵人数并不多,而且是不习惯于战争的文官,这些人的脸上也是一片阴霾。 总计不到十个人围成一圈,参与这次的军事会议—— “粮食还剩下多少?”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向洛西迪问道。 这位中年商人以沮丧的表情摇摇头说: “今晚只配了给平常量的一半,但即使如此明天早餐的份量还是没有着落,因为绝大部分都被烧光了……我刚刚已经指示属下到附近的街上调度粮食,但问题出在补给路线。如果只让补给部队行动,可以预期一定又会受到敌人狙击;这样一来就只能全军一起饿肚子——看来我们也只好从王都暂时撤退了……” 要是没有粮食,士兵们是无法战斗的。 若以打倒的士兵人数来看,菲立欧等人得到了压倒性的胜利,但实质上却输掉了这场战役。对方显然完全看穿了我方的行动,并且想好了万全的对策。 “……那个王八蛋!不偏不倚地戳穿了我方的弱点。被完全看穿至此,恐怕是已经有敌方的间谍混进了我方。” 贝尔纳冯愤怒地扭曲着独眼,呻吟般地吐出诅咒的话。 拉希安叹息着: “可能真的有间谍吧!我们为了这次反叛而四处招募士兵,所以间谍很容易混在里面,而我们在管理士兵时其实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次失败的原因并不是情报泄露,单纯只是因为克劳斯卿的指挥先发制敌吧!我们也太过大意了,一味地认定敌人不会从王城出击。话说回来,姑且不论近卫骑士团,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连格瑞纳汀家都——” 领地与国王直辖地相邻的格瑞纳汀家虽然隶属于军阀贵族,却一直跟桑克瑞得家保持距离。正确地说,现在的当家马格努斯·格瑞纳汀跟前任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非常不合,所以总是避不往来。 这虽然只是上一代的恩怨,后来两者也并没有发展为家族性的对立,但这次的联手作战还是有些不太自然。 阿戈尔低声说道: “恐怕是因为葛楚德卿的死亡,也让格瑞纳汀家的态度有所软化,也比较理性。加上克劳斯卿强力地加以说服——不论如何,敌人的兵力比我们所预测的还要多,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也许需要重新调整态势。” 菲立欧默默地听着几位重要人士的话。 身旁的丽莎琳娜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她是个女孩子,而且只是毫无身份的一介士兵,一定不明白自己为何置身此处吧! 然而,劝她同来参加会议的正是菲立欧。 “那么——明天早上我们就先行撤退——” 拉希安勉强以痛苦的声音下了这个结论。 “……不,请等一下。” 菲立欧静静地说道。 在微暗灯光照耀下的帐篷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菲立欧身上。 菲立欧沉思着。 今天的战役确实是败得很惨。 无法发挥骑兵的真正能力,动向完全被敌人看穿,还中了对方所设下的圈套。 不过—— “我们明天就让这场战争结束吧!” 菲立欧像是被某种念头触动般,如此下了决断。 拉希安眼神扭曲地问: “但是——” “我考虑了很多,不过,我认为只剩这个方法了。” 菲立欧毅然决然地说道。 “要是明天我们撤退,就会让皇兄那边占了优势,这样一来就大势底定了。想要加入胜利一方的贵族,一定会表态支持皇兄吧!就算我们重整旗鼓,获得可与之对抗的战力,那样也只会使得这场内乱的规模扩大。不论最后哪一边胜利,都会元气大伤,结果应该会使得塔多姆更加容易进攻……” 所有人听完菲立欧这番话,都陷入沉默。 要是闹到国家分裂、国力衰弱,就更抵挡不住塔多姆的侵略。不只是如此,若是今天败退的消息传到诸侯耳中,雷吉克的军队就会更加壮大,想要打赢他就更难了。 菲立欧的声音里并没有激动,只是静静地对所有人训示: “既然已经没有粮食了,我们就在明天一决胜负。王城里面应该有存粮,所以要是我们战胜就能取得粮草了。总之,要是现在撤退的话,那就等于是彻底失败了。” 在座的诸侯中,有一位最年轻的贵族胆怯地举起手说: “可是——明天要是就这样出战,会不会还是战败——” 声音略显颤抖。 菲立欧刻意地向他微笑道: “辛贝尔卿,我们当然有胜算。” 这话让全场的气氛变得很紧张。 菲立欧缓缓地巡视众人,众人凝视他的样子,有的是一脸期待,有的是面露怀疑,有的则是带着惊愕的表情。 ——可不能在此说错话。菲立欧调整气息后说道: “……威士托以前教过我——” 菲立欧把刀连刀鞘一起握在手中,欲言又止地看着诸侯的眼睛。 菲立欧一度把刀高高举起,又立刻放下: “在一较高下时,对于‘失去’手中武器的对手,才更要注意——在给予对手最后一击之前,总是会安心地以为自己稳操胜算。但是在最后一击之前,胜负其实还没底定。因为有些剑士会故意掉落武器让对手大意,再使用暗藏的武器致胜。” 众人听见菲立欧的比喻同时抬起头,满脸狐疑。不过,唯独贝尔纳冯若有所思地深深颔首。 菲立欧接着说道: “我们前锋突破敌阵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所以才会一时大意。今天这场战争就是败在大意轻敌。那么……” “相反地,要是雷吉克那边轻匆我们,就会变得大意——您是这个意思吧?” 贝尔纳冯低声说道。 菲立欧点点头: “事实上现状对我们不利,就算对手确信自己能获胜也没什么奇怪。但我们虽然失去粮食,还拥有武器。王宫骑士团都还在,士兵的死伤人数也不像敌方那么多。要是我们专注在短时间一决胜负,应该还是有相当的胜算!”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充满活力,不过还是有点半信半疑。沉默的诸侯中,有一个人胆怯地插嘴道: “可是,就算我们致力于短时间速战速决——但对方已经把我们的粮食烧光了,也有可能坚守不离开王城——” “所以我们正是要想办法让他们主动出城。” 菲立欧对着拉希安微笑着说: “拉希安卿,你愿意帮助我吗?” “啊?我吗?” 拉希安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问道。 “但是我对于战略——” “不,这是政治策略的范围。所以要拜托你了。” “政治策略……?” 拉希安皱起眉头,眼里却有着强烈的光芒。菲立欧凝视着拉希安: “在战略上,虽然是身为军阀的克劳斯卿略胜一筹,但说到政治策略,我想没有人可以在拉希安卿之上。从现在起到晚上,可能会有点忙——” “嗯——我明白了。如果有什么我做得到的事,请尽管吩咐!” 拉希安露出了无畏的笑容 “那么,该怎么做呢?” 被这么一问,菲立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帐篷周围虽有王宫骑士团警戒,但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极机密的…… 众人围成一圈而坐,仔细聆听着菲立欧的话。夜,不知不觉中更深了。 第四卷 十七.梦之终焉 隔天一早—— 国王雷吉克·阿尔谢夫正满足于前一日的胜利,沉浸在安稳的梦乡。 其枕边坐了个纤细的人影—— “陛下,可以请你起床了吗?” “……是西兹亚吗?” 雷吉克醒过来,凝视着扮成侍女的这个女子。 从塔多姆借来的间谍——西兹亚正坐在床上,以手指顺着光滑的黑发。身上那明显不属于侍女所应有的媚惑香气,飘进了雷吉克的鼻腔。 “你乔装成侍女时还是别擦那种香水吧!会被人识破的。” 雷吉克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西兹亚噗嗤一声笑了: “我才不会去接近可能识破我的人。我来这里可是为了比这更重要的事——有个好消息要向你报告。” “好消息?” 雷吉克皱起眉头。西兹亚露出微笑: “要是你在这场战役中赢了,塔多姆就会配合剧本出兵侵略。怎么样?你明白吗?” 雷吉克听了她的话,思索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要‘作假’吗?” “你可要好好感谢呢!要获得本国人们的信任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哪!” 雷吉克轻轻笑着。 塔多姆若是派兵侵略,将会让阿尔谢夫举国团结一致,而站在中心位置的就是雷吉克。在雷吉克的指挥之下,阿尔谢夫的和平得以维持,诸侯和国民也会认定雷吉克是“国王”——剧本似乎就是这么写的。 塔多姆的将领将会为此特意输给阿尔谢夫。当然士兵们不会得知真相,因为这是援助雷吉克计划中的一环。 经过这场战役,雷吉克将掌握这个国家的实权,并与塔多姆缔结已谈妥内容的讲和条约,经过几年后,再将阿尔谢夫渐渐地纳入塔多姆的支配下——这就是预定的计划。 “也就是说,要把微不足道的名誉送给盟友当作礼物是吗?那你可要好好表演,展现所有的优点呢!” 虽然口气听起来像是把人当傻瓜,雷吉克却没有特别动怒。 “告诉他们我很感谢。反叛军已经兵败如山倒,粮食也被烧光了,昨晚好像还有士兵脱逃。克劳斯真是了不起哪!” “不过,那个人有点精明过头了呢!” 西兹亚说道。雷吉克眯起了眼说: “你是说他总有一天会注意到我的目标是吗?” “要真是这样,就得考虑把他也给解决掉了。到那时还请你多多关照——” 西兹亚拉起裙摆,戏剧化而恭敬地行了一礼。 雷吉克嗤之以鼻: “你们也工作得很认真哪!到时我会送上大礼的。” “你不必放在心上,塔多姆会给我报酬的。” 西兹亚轻描淡写地说道,走出了寝室的门。 在关上门之前,她又轻轻地回过头说: “啊!不过我还是想要那个音乐盒。” “你还真顽固,我是不会给你的。” 雷吉克的口气相当愉快,跟嘴上所说的话一点都不相符。西兹亚笑了笑,就消失无踪了。 ——这是在天色还早,连晨霭都还未散去的时间所发生的事。 雷吉克开始准备着装。因为西兹亚随时会来,所以他的寝室并末安排侍女。走廊上虽有士兵警戒,但这个时间带站岗的都是西兹亚的伙伴。 当他还在换装时,卫兵就敲了门。对方尽可能地放轻力道,告诉他有访客到来: “陛下,失礼了。克劳斯卿求见……” “我马上去。请他到办公室等。” 一大早到底有什么事呢?他曾告诉克劳斯:“要是有了重要情报,就算在半夜叫醒我也没有关系。”若是因有所顾忌而使得情报传递延宕,就成不了事了。 雷吉克动作迅速地整好衣装,走进了办公室。 克劳斯站起身来相迎。 这个有着细长眼眸的青年一脸紧张。 雷吉克走到办公桌旁,以目光催促他提出报告。 “陛下,一早就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这个先请您过目——” “咦?信件吗?” 克劳斯所递出的是一封密函,信封已经打开过了。 “这是我们潜入敌军的间谍所传回来的……” “——你连间谍都安排了啊?” 雷吉克有点惊讶地接过书信。 在阅读之中,他的心里渐渐涌出了不快感。 “之前有些士兵从敌军脱逃,或是为了奖赏而叛变、投奔王城……他们也说过与此书信相同的内容。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敌人散布的假情报……” “……可是,反叛军还没撤退吧?尽管粮食都被烧光了——” 雷吉克这么一问,克劳斯就点点头。 密函里所写的内容,不管对雷吉克或克劳斯来说都难以忽视。 书信本来要送到在邻近之处拥有领地的中级贵族亚斯特尔家。亚斯特尔是名年老的贵族,在面对这次内乱时,一直到开战前都还向克劳斯提议“保持和睦”。他目前已经离开王城,表面上应该是在整顿“对抗反叛军的士兵”…… 依信中所言看来,目前在国境附近警戒的诸侯部队中,有几支队伍抱持着与拉希安相同的想法,正准备举兵。 拉希安写信给亚斯特尔家的当家,还提及诸如以下的内容: ‘初战时虽成功击退敌军,但因一时大意,粮食被烧光殆尽。预备的补给部队现正于佛尔南神殿待命,预计明后天就会抵达王都。但我军为了进攻王城,不能轻举妄动,所以很抱歉,在您的援军来到此处前,请先与该补给部队会合,协助他们进行抵达王都前的警戒任务——’ 敌兵人数增加,粮食也可望获得补给——如果这是事实,那我方昨天的胜利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粮食被烧光的敌军并未退去,事态也证实了这封书信的真实性。如果没有援军,敌军应该早就在昨晚或今天一早撤退了。 城内的粮食因人民避难与王城的征收而等于零,敌兵就算是要掠夺,也抢不到什么重要的物资。要在没有粮食的情况下作战,士兵也不可能会强大的…… 克劳斯的间谍似乎是袭击了握有此信的使者,并夺取信件送到城里来。 稍晚之后,为了奖赏而背叛的敌兵也进到城里来了。 这个情报并非绝对真实,但却没有证据断定它是谎言。 “——拉希安一向以精明著称,就算他事先安排这些事也并不奇怪。” 雷吉克叹息道。 克劳斯正面凝视着雷吉克的双眼。 雷吉克也看着他,低声说道: “克劳斯,出击吧!” 雷吉克已下了决断。 “我们没有理由等待对方的援军到来。现在那些家伙已没有军粮,这是事实。要是我们再悠悠哉哉地等下去,他们也许还可以吃吃附近的野猪或杂草撑过这一两天。但要是持续作战却一直吃不饱,士气一定会低落,逃跑的士兵也会变多。这正是一举解决拉希安和菲立欧的良机。” 克劳斯沉思了一会儿。 雷吉克歪着头不解,他还以为克劳斯一定会立刻同意的。 “你有什么疑虑吗?” 他这么一问,克劳斯立刻摇摇头道: “不——我觉得这样也好。只是在昨天的战斗中,包括近卫骑士团团长在内,我方已蒙受相当大的兵力折损。再说,要是城里不保留一些战力,也是很危险的——” 克劳斯抚摸着下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雷吉克笑了: “王城还有城墙和城门。要是敌人攻过来,那不是正合我们的意吗?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在城墙内外夹击敌人了。” “——是。那么我这就尽速准备。” 克劳斯退下后,雷吉克走近窗边。 迎接早晨的天空一如往常地蔚蓝,地面上所发生的战乱仿佛只是虚幻假象。 雷吉克看着这似乎从未改变的景象,暗自怀着有点想嘲弄天空的心情。 他轻轻啧了一声,接着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重重坐下。 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口不明所以的骚动,肩膀不禁一震。 * “走快一点!你这小鬼!” 卫兵在背后催促着,安朱·薛帕德顺从地往前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尔谢夫王城——城内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广阔。 安朱并不知道王城里的土地上还建有贵族们短期停留时居住的宅邸以及官僚和卫兵的宿舍,在某种意义上已接近一个“城镇”。 昨夜,安朱以一名逃兵的身份逃到王城来。 他是带着情报来投降的。原以为自己可以获得郑重一点的对待,但那实在是太过天真的想法。在接受问话后,情况就变成“先关进牢里再说”,因此他现在正走向监牢。 “这样就可以了吧?菲立欧王子——” 安朱在内心里如此询问那位生有一头紫发、对人和善的少年。 安朱是以“叛徒”的身份来到此处的。 “为了让敌人落入圈套,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在昨夜受到如此的请托。一听过原委后,安朱立刻同意帮忙。 还有另外一人——王宫骑士团里一位名叫莱纳斯迪的骑士——则负责扮演携带密函的使者。要是敌方的间谍就是看准这个的话,便可以假装一时大意让密函被窃取。 不知道那个计划是否顺利进行。以安未来说,他已经依指示完成自己的工作,接下来会如何就要看王子了。 为什么要接受这么危险的任务呢——安朱自己也不太明白。不过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对菲立欧怀有好感,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虽贵为王族却不虚张声势、作威作福,也告诉他许多关于来访者的事。 不过,安朱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原因就甘冒如此的危险。他既不是被报酬所吸引,更不是想要沽名钓誉。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安朱在内心苦笑着。 他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觉得再见到依莉丝等人时,这样就多了很多可以聊的话题。 (简单说,我只是——讨厌“什么都不做”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终于走进了监牢。 在一片漆黑的走廊两侧连接着一间间的牢房。他面前的牢里一个人都没有,不过再往里面走似乎有人,可以听见发自不同人的鼾声。 在潮湿的空气中,安朱闻到一股恶臭—— “什么?吃饭的时间到了吗?” 牢狱一角传来男子粗犷的声音。 带安朱进来的卫兵以略为僵硬的口气回答: “不,是新人。” “喔?新人啊!这样啊!” 这是爽快的中年男子声音。 卫兵只对安朱说了句:“你暂时待在这里吧!”就把他关进牢里。 被关进牢里当然是他前所未有的经验。石头地板很冰冷,周围一片漆黑,但设有采光【奇】兼换气的铁窗,可以从那儿照【书】进来一点地上的光。这里似乎是半【网】地下的构造。 安朱独自一人被关进面对这些男子的监牢里。 正对面加上旁边总共有四间牢房,各自关了三个人——总共关了十二名男子。 安朱在黑暗中定睛望去。男子中有人受了伤,每个人都是一副胡须没刮的邋遢模样,但眼里的光芒却未消失—— “新人,你干了什么好事?” 被这么一问,安朱也答不出来。而且他不知道是关在哪里的谁问了这个问题,又不能随意敷衍,毕竟他还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 其中一个男子向牢房更深处投以开朗的声音: “团长,这下太好了!这样一来,你就从‘新人’升格为‘前辈’啦!” 深处牢房的一个庞大身躯慢慢地动了动——从安朱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身影。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比你们还早被捕呢!虽然确实是昨天才被移到这个牢房来的,但在那之前还跟达斯堤亚卿在一起,所以我可是比你们还要高一级的囚犯哩!” 这半开玩笑回应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沉着,一点都不像是身陷牢狱之人所说的话。而且语气相当强而有力,在人耳里留下了余韵。 在眼前牢里的男人仔细盯着安朱,说道: “不过,这位新人还真年轻哪!应该跟菲立欧大人差不多年纪吧?” 听到这名字,让安朱吓了一大跳。 另一个男人说道: “喂!新人。从昨天起外面就闹哄哄的……应该是内乱终于展开了吧?我们被关在这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喂!怎么样?你应该不是不会说话吧?” 安朱不知该说些什么,觉得很困惑。 里面的牢房响起的声音似乎在替他解危: “葛拉姆,不要突然问这些问题。你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再问对方的名字才对吧?” 里面的男人似乎是囚犯中地位最高的,刚刚还被其他人唤作“团长”。 安朱开始猜测起被关在这里的人们的身份。 他们应该是—— 沉着的声音再度自里面的牢房响起: “我叫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这里的人就是我那些笨到被抓的部下。” 被叫作葛拉姆、满脸胡须的伟岸丈夫大笑道: “哈哈哈!谁是最先被捕的‘笨老大’啊,讲得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 那是带有友爱之情的笑声,并不是对自己的长官,而是对彼此有强烈羁绊之战友的笑法。 自称为威士托的男人也回以苦笑: “笨这件事还真是难以否认啊!真是的——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方便的话,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安朱。安朱·薛帕德——” 安朱讷讷地回应道。在威士托温柔的声音里,同时具备了让人不由得遵从的威严。 “嗯——安朱吗?好名字。” 这个声音正是来是“王宫骑士团团长”。 就是那位名闻遐迩的剑圣,同时也是菲立欧王子的老师—— 这样的偶然让安朱呆了一会儿。 * 把将官们集合在王城中庭后,克劳斯就站在他们的最前排—— 将官们都露出了战士般的表情……就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半调子的军人,然而在克劳斯的操练之下,现在已可说是国防的重要战力。 侦察兵传来几点报告—— 根据今早的统计,从拉希安阵营逃脱的士兵已经高达数百人。 指挥官们似乎一直对士兵们说:“再等两天就好了,到时援军就会来了。” 这番话也证实了密函的内容。 ——难道亚斯特尔家真的叛变了吗? 克劳斯沉思着。说“叛变”也许并不恰当。他也是主张双方和谈的贵族,原本就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不过,克劳斯认为他并没有那个本事反抗已掌握王权的雷吉克。没想到那个优柔寡断的当家竟然下了这么大的决断。 况且克劳斯也很在意国境附近的部队。拉希安身为外务卿,因为常与诸外国斡旋,应该与国境附近的贵族们都有密切的联络。要是他们在这次的战乱中私下连成一气,那可就麻烦了。 (就像雷吉克大人所说的——想要早点决一胜负吗?) 克劳斯在内心喃喃自语,举起了一只手。 在他眼前待命的,是管理桑克瑞得家私兵的将官们——克劳斯静静地对他们说道: “敌军已经离开了前几天的平原,在南方的森林附近布阵——你们的任务就是歼灭他们。关于详细的作战内容,我刚才已经说明过了,没有任何变更。” 抬头挺胸的军人们将剑高举至胸前。克劳斯望着他们一丝不乱的动作,一一环视大家的脸: “我们的目标是拉希安卿、阿戈尔卿,还有菲立欧王子的首级——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这番话一点也不慷慨激昂,但还是让在场的将官们胸口一阵热血沸腾。 想要鼓舞人时,气势和怒吼声并不是绝对必要的。只要将潜藏在个人心中的力量充分引发出来就够了—— 克劳斯的话术近乎一种魔力,那是因为他从经验中得知:停顿的方式、音质和肢体动作,都可以左右自己留给对方的印象。 这些都是从经营买卖的商人们身上学到的智慧。 而身为他其中一位教师的心腹手下,现在正在敌营里。 那位名叫洛西迪的小个子商人。虽说他是叛徒,但克劳斯还是想要救他的命——只是,他现在身为指挥宫,这种话是无法自他口中说出的。要是洛西迪平安获救,他也许还可以为他说情减刑;但要是他在战争中被杀,那一切就完了。 不过——说不定洛西迪在背叛的时候就对此有所觉悟。 接着浮现在他脑海的是好友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的脸孔。这位独眼的青年虽身为军阀贵族,却有着天生的将官个性——凶悍、果敢,对部下情谊深厚,脑筋又动得很快。 要是贝尔纳冯站在他这一边,相信一定可以大大减轻他的负担。 克劳斯大大地吸了口气,把各种杂念自脑海中挥去。 在吐气的同时,自腹部底部发出声音: “出兵——!” 将官们一起将剑向下挥舞、让剑鞘在石板路上鸣击出声。 就这样,阿尔谢夫的王都榭拉姆迎向了交战的第二天。 * 敌兵已经出城——一收到这个报告,拉希安就对武将贝尔纳冯、盟友阿戈尔点了点头。 “敌人真的出兵了呢!” 这位独眼的青年将官带着叹息说道。 阿戈尔眯起眼,高傲地深深点了点头说: “既然对方为了我们出兵,我们不好好招呼怎么行呢?” 声音里有着不似文官的气魄。身为政务卿达斯堤亚之子的他,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 三个人各自上马,分向三个方向骑去。 关于接下来的作战方式,他们早在昨夜就演练好了。 再来,就要看可以战到什么程度了—— 拉希安对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神明祈祷着。 菲立欧说今天内就要一决胜负。 拉希安虽然不相信神明,但他现在却相信菲立欧的这番话——他如此下定决心后,就开始指挥作战。 现在他手上的兵力约不到三千人,虽然多少有一些士兵逃走,但死伤者并没有那么多。就算在昨天的战役中被敌军烧光了粮食,但是光由战斗的场面来看,他们大致上还是占上风的。 敌军在城里约留有一千到两千名士兵警戒,只派出三千到四千左右的军队阵容出来迎战。这是出自贝尔纳冯的估算。 “阁下!敌军来了!” 随侍一旁的老士官叫道。 在拉希安的面前,我方组成了枪兵与弓兵的防壁——但由于弓兵的箭已经在昨天的袭击中被烧掉许多,即使已从战场上尽量回收,但能使用的箭并没有很多。 作战时必须比昨天更加谨慎才行。 “好!尽可能引敌军上勾!跟其他部队共同串联,边迎击边一步步后退!” 拉希安高声叫道。他的声音里虽然欠缺菲立欧的雄壮威武,但士兵们的反应还是很热烈——他们是在拉希安的领地由贝尔纳冯操练的士兵,大家都有着要在领主面前拚死奋战的气魄。 敌兵通过王都大道追击而来。攻守之势与昨天对调,今天拉希安等人成了防守的一方。 敌军的前锋是团长被菲立欧所杀的近卫骑士团之骑兵阵,由其副官指挥、正面勇敢地突击,而背后也跟着许多枪兵与弓兵。 怒吼声在战场上此起彼落,箭矢在空中交错飞舞,长枪与剑隔着盾牌交击着。 在拉希安身旁,随从兵高声叫道: “阁下!近卫骑士团来到此处,但王宫骑士团……!” “他们在贝尔纳冯卿那边。那边的人数比较少,这里由我们撑住!” 他迅速地回答,内心却暗暗叫苦。在贝尔纳冯的指挥下,恐怕会说王宫骑士团在阿戈尔那一边;而在阿戈尔的指挥下,大概会说他们在拉希安这一队吧! 拉希安再次高声鼓舞士兵: “不要勉强反击!作战时记得把敌军引诱到我们背后的森林里!” 他们并不是一味地撤退。士兵们回应着拉希安的指挥,有时进、有时退地迎击敌军。 (菲立欧大人——一切就拜托您了……) 拉希安对着不在现场的他如此祈求。 太阳正升至中天,这场正午的战役接下来才是关键时刻。 * 从了望塔眺望战场的克劳斯,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十分愉快。 不管是侦察兵的报告或是他远观所见,敌军部队的行动都出乎意外地整齐划一。 即使我方从各个方向攻击敌军部队,但对方却没有太大的溃散。 虽然有许多士兵脱逃,但对方士气却出乎意外地高昂。 “若是对阵时即以气势压过对方,我方应该能够占优势才对——” 克劳斯不禁喃喃自语。 对方都是不曾插手军事的文官贵族,对用兵有心得的只有贝尔纳冯,再来顶多就是身为威士托弟子的菲立欧,从这点看来,敌军的指挥管实战经验是不足的。 然而拉希安与阿戈尔还有其他贵族就算指挥得不得体,还是不断鼓舞士兵、自己也一点都不退缩。 他无意小看对方,但也觉得必须一改自己之前对“文官风格”的认知。 即使如此—— 克劳斯思索着。 除了敌兵的顽强,关于拉希安卿与亚斯特尔家的关系,他还抱着疑问。 亚斯特尔家的当家前不久遗留在这个城里。也许是透过其他家人而不是由他本人跟敌军取得联络,但就算如此,只花了约两天就发起援军,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 ——可以说是快得离谱。 为了确认情报的正确性,克劳斯今天一早派出探子,只是尚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接到回报。 若战争在这期间内结束则无妨,若是继续拖下去,只要能在这场战役先占优势,诸侯应该就会倾向支持雷吉克吧! (再等一下!妮娜,再等一下,这个国家就会获得平定——) 克劳斯回想着亡妹的面容慨叹道。他的身心都已经因为她的死而腐蚀,让他试图藉着不停工作来逃避现实。要是她还活着,克劳斯也许不会加入这场混战,而会选择冷眼旁观。 在这种情况之下,军阀名门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原本应该是不会帮助雷吉克的才对,那么内乱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人的生死和国家的未来,都是难以预料的。 眺望战况的克劳斯,突然注意到敌阵出现奇妙的动态。 敌人一点一点地往后退,而且还分成左右两队,造成正在全力突击的我方军队受到左右夹击的情况。 (夹击……?不对——) 敌兵的人数并没有那么多,我方的军队顺着人潮渐渐地深入森林深处。分成左右两队的敌军渐渐向四周散去,并像包围般再次向中央集合。 就像是以布化解牛的突击,再趁机绕到其背后去一样。 结果,敌阵在靠近王都这边,而桑克瑞得家的士兵则朝向对面移动,形成了跟开战时位置相反的状态。 这仅仅是在一瞬间的用兵。 然而,克劳斯哑口无言了。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只要再从王城出兵,拉希安等人的军队就会完全被夹击。考虑到兵力的差距,敌人应该会就此兵败如山倒——在今天内就可以分出胜负了。 就算这是敌军出于迫不得已的举动,也未免太过不小心了。 “——毕竟还是文官的战略吗?怎么会犯这种基本的错误——” 克劳斯茫然地低语,飞快地向传令兵下达指令: “紧急调派留守城内两千名士兵中的一千五百名前往支援,与前锋共同夹击敌军,一举歼灭拉希安卿和菲立欧王子。” 传令兵复诵一遍后就跑开去传令了。 只要能解决掉拉希安与菲立欧,这场战役也就结束了。 传令一下,城门立刻开启,负责警戒的一千五百名士兵火速前往阵前支援。 他们穿越过街道,一心一意地奔向战场。 过了不久,来自前线的探子回来向克劳斯报告: “军务卿阁下!我军目前正与敌人交战中,但有一件事——” “什么?” 克劳斯转向年轻的传令兵,士兵带着紧张的表情站得直挺挺地报告: “是。敌兵仍然继续奋战……可是其中……好像没有看到‘王宫骑士团’等人的踪影。而且……也没见到前几天像狮子般英勇奋战的菲立欧王子——” 克劳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从其他报告中得知敌兵人数要比昨天来得少。 克劳斯只是单纯把它当作对已有利的报告……因为敌军的粮食被烧光,会出现逃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如果真是如此,敌阵的士气也太过高昂了。一般来说,若有一起奋战的伙伴逃走了,那周围的人是一定会有所动摇的。 “难道说——” “逃兵”—— 如果“士兵脱逃”这件事只是用来让人误以为阵营里的士兵因此减少—— “升起狼烟!把全军召回……” 正当克劳斯发出这命令的同时—— “军、军务卿阁下!” 一名士兵高声惨叫着跑进塔里,表情狼狈不堪。 克劳斯立刻发现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不好了!有两百名左右的敌军从王城后面入侵……!现、现在正在中庭附近与我方人马交战中——” 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让克劳斯瞪大了细长的双眼。 “从后面入侵!?不是有城墙保护吗?为什么入侵前没有任何人通报——” “不、不知道!敌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当我们发现时,内门已经打开了——总之,请您下令指挥!” 克劳斯啧了一声,下令道: “升起狼烟告知前线部队!下令中止对敌人进攻、马上回到城里!我要到王城后面去!马上通知陛下!” 克劳斯只说了这些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护卫兵紧跟在后。 克劳斯这才终于发现到自己中了计。 他现在才终于理解敌人奇妙的举动。敌阵现在正在前线部队与王都“之间”—— 也就是说,前线部队若是想要回到王城,就必须突破敌军或是迂回前进。 但他不解的是:王城后面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突破?在敌兵现身、克劳斯接获报告之前,他们就已经侵入王城了。 要是城门关得滴水不漏,这就更难以理解了。虽然很可能有内应,但即使如此,对方的动作也实在太快了。 克劳斯迅速地奔跑在极为广阔的王城之内,快步赶往现场。 * 时间再稍微往前回溯—— 菲立欧与一百多名王宫骑士团的骑士、经过挑选的佣兵,再加上以前就为拉希安和阿戈尔效命、值得信赖的士兵等,组成了一支部队—— 总计约两百名的士兵趁着夜里潜入了王城后面较偏远处的民家。因为居民已逃离避难,所以附近并没有人烟,可以轻易地将民宅用来当作藏身之处。 菲立欧等人分散于此处,等待早晨,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敌兵的注意力一定都集中在拉希安等人的总队,不可能会连王城后面都有警戒,菲立欧等人也因此才能屏息等待“这个时机”。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总队发出作为信号的狼烟,意思是:“王城所有的士兵几乎都出动了”。 于是,精锐部队一起自民家飞奔而出,直冲王城后方的城门。 当然,他们立刻就被看守的士兵发现,但士兵却来不及向克劳斯报告。 那时,城墙上有三名卫兵—— 因为大多数士兵都配置在正面城门,背面本来就只需要几个人负责监视而已。因此中庭虽需要数十位士兵,但城墙上留有三人就已绰绰有余了。 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看见逼近而来的骑士们。 当这卫兵正想通知另外两人时,却发现他们消失无踪,不禁慌张地叫道: “喂!你们在——!” “对不起。” 耳边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这是留在卫兵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几个小时后,当他在其他地方恢复意识时,还在歪头思索着——“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使出这种粗暴招数的,当然就是来访者丽莎琳娜了。 对能够轻松翻越佛尔南神殿城墙的她来说,要登上王城的城墙再轻松也不过了。她为了掩护看见狼烟后飞奔而出的菲立欧等人,独自先行潜入王城,解决掉监视的卫兵。 然后丽莎琳娜飞跃至地面,依照菲立欧所教的顺序打开了内城城门。 与此同时,菲立欧所率领的混合部队攻进了城里。 紧接着,城里就陷入了一场大混乱。 两百多名精锐们各自高举手里的武器,从一端驱散迎面而来的卫兵们。 在其中心挥舞着刀刃的,就是这个部队的指挥官菲立欧·阿尔谢夫。 “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去找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我去找皇兄!” “了解!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小心!” 一头金色短发的青年莱纳斯迪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轻快地回应。他今天早上才刚刚扮演被敌人夺去密函的使者角色,却看不出丝毫疲态,在弹开突刺而来的长枪时,更猛烈地加以反击。 “莱纳斯迪!你再继续发呆我就不管你啰!” 肤色黝黑的女骑士叫道。她就像只弹跳自如的鹿般应付着敌人,其周围聚集了几十位骑士,组成了救出人质的部队。 剩余的一百多人则是压制卫城的部队。虽然拉希安等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诱使相当多的敌兵出了城外,但即使如此,留在城里的卫兵仍是我方的好几倍以上。 菲立欧高举着刀,鼓舞着旗下的骑士与士兵们: “接下来我们要牵制雷吉克的行动,决一胜负!跟我来!” 他不再称呼没有血缘关系的雷吉克为皇兄,一马当先向前冲去。 他的目标是放有国王宝座的大厅——雷吉克哥哥不知是在那里,或是在自己的房间——他虽然无从断定,但还是先以那里为目标。 雷吉克执着于身为“国王”这件事——既然如此,菲立欧觉得他会在那里等待。 卫兵们听闻骚动,陆续开始集结而来。 菲立欧等人一边与其交手,一边向王城深处进攻。 时间不多了。拉希安等人当下应该正在为了阻挡大批兵力而奋战才是!王城的部队刚刚才出城,就算很快折返也不足为奇。 要是不能迅速地取下敌人——雷吉克的首级,那这场战役就会以失败告终了。 菲立欧想出的唯一致胜机会,就是这次奇袭。 他将大多数敌军部队引出城外,趁隙强袭王城,一口气击溃其首将——这跟克劳斯所采取的策略基本上是相同的。克劳斯也是将菲立欧等人分为前锋与总队,以取坐镇总队的拉希安的性命为目标。 这个策略后来虽因菲立欧等人太早返回而失败,但即使如此,还是赢得了烧光补给物资的绝大战果。 “只要击溃领袖,这场内乱就结束了——” 对于这一点,菲立欧的想法跟克劳斯是一样的。原本因为对手让士兵固守在王城里,使得我方的奇袭变得很困难。不过,在对手因昨天的胜利而大意之情况下,藉由传入假情报,便创造出了王城兵力变得薄弱的瞬间——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出奇致胜,那就再没有其他胜利的机会了。 菲立欧等人击退卫兵,一步步地向王城深处逼近。跟打开城门的丽莎琳娜会合后,战力更大为增强。 他们一边在石砌的走廊上与卫兵交锋,一边打开各式各样的房间,里面或许有人质,雷吉克本人也有可能就藏在里面。 “菲立欧大人!” 同行的其中一位骑士失声叫道。在骑士们形成对抗卫兵的防壁中,菲立欧跑进了那个房间。 在里面的是三王子——布拉多。 他似乎是被软禁了,门也从外侧上了锁。在房里的布拉多脸上虽受了轻伤,但并没有特别衰弱的样子。 他的两手行动自由,衣饰也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脚上却被铐上了防止脱逃的枷锁。 雷吉克竟然对病弱的布拉多哥哥做出这种事,这让菲立欧激愤不已。他压抑着怒气,跑到布拉多身边。 丽莎琳娜立刻伸出光之爪,把他脚上枷锁的锁头切断。 “皇兄,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菲立欧满心激动。 布拉多也扁着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深深地点了好几次头。然后他紧紧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你来得正好,雷吉克皇兄现在怎样了?” “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皇兄,请你暂时继续躲在这里!” 菲立欧如此说过后,就转过身去。 布拉多是下一位继任国王的人选,要是让他在这场混战中受伤了,那可不是一件小事;而菲立欧自己现在光是对付雷吉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重获自由的布拉多,对着菲立欧的背影说道: “菲立欧,雷吉克皇兄现在一定在王座大厅,他一定会在那里等你……” 布拉多一边悲哀地摇摇头,一边继续说道: “他就是这种人。他一定是想……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他是不会逃的了。不过你还是要小心,说不定会反过来被他杀掉。” 菲立欧点点头,看来布拉多所感觉到的似乎也跟他一样。 菲立欧让哥哥留在房里等待,又再次快步向前。在确认布拉多平安无事后,他暂时放下了心来,就算自己跟雷吉克两败俱伤,只要布拉多健在,这个国家应该就能安定下来。 正当他急步跑在通往王座大厅的石砌走廊上,前方出现了卫兵部队。 这多达数十人的集团,一马当先的就是军务卿克劳斯·桑克瑞得。 年轻的军务卿眯起眼,凶恶地瞪着菲立欧叫道: “把他抓起来,不论死活!” 手持短枪的卫兵们冲向前,而骑士们为了要保卫菲立欧也跟着向前踏出一步。 菲立欧站住不动,对敌将高声叫道: “克劳斯·桑克瑞得,让开!我有事要找皇兄雷吉克!” 克劳斯用细长的双眼瞪着菲立欧: “如果您有事,请循正常的谒见管道提出申请——只不过对像如果是您,申请应该是不会被批准的。” 这话的内容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克劳斯的声音和表情却毫无开玩笑的余地。 在可容纳约十个人并排站立的宽广走廊之上,菲立欧等人与卫兵们正面对峙。卫兵们就像设下防壁般一起高举短枪应战,让敌人难以轻易穿越雷池一步。 菲立欧看着克劳斯的双眼—— 他的身影看起来瘦而憔悴,似乎失去了从容。当然,他原本就是身材瘦高的青年,但如今浑身上下散发着尖锐的气魄,更添如经研磨之锐利刀刃般的精悍气息。 菲立欧忍不住迁怒于他。 若是雷吉克身边没有像克劳斯这种才干的人,这场战乱一定早就结束了。而且要是他心理状态跟以前一样正常,应该也不会帮助雷吉克才对…… 菲立欧不由忘我叫道: “克劳斯卿,你还不觉醒吗?” 这严厉斥责般的巨大音量,让克劳斯吓了一跳。 菲立欧再次叫道: “皇兄逮捕了无辜的达斯堤亚卿和威士托卿,又因为在政治上妨碍他的理由,连拉希安卿都想逮捕!支持这种接近独裁者的人当国王会有多危险,你应该可以理解才对!皇兄到目前为止的行动,并不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担忧,而是基于个人私怨的暴行。你打算要为虎作伥到何时呢……” 克劳斯气得眉毛倒竖: “您对陛下说这种无礼的话,就算是国王之弟也不可原谅。请最好有所觉悟!” 卫兵们举起短枪突刺,一场乱斗就此展开。 菲立欧迅速地架开枪,挥舞起手上的刀,并在周围骑士们的援护下逼近克劳斯身边。 克劳斯也举起自己手上的突刺剑,上前迎战菲立欧。 他似乎对武艺没有多大修为,动作相当笨拙。不过光是凭他的气魄,也远远凌驾在场的其他剑士。 “不要对克劳斯卿出手!让我一个人对付他!” 菲立欧对周围的骑士如此说道,并挥刀斩向克劳斯。菲立欧并不是真心想要伤他,只是为了牵制他而挥出这一刀。 然而克劳斯并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前来。 菲立欧反而因此一惊,斩击的刀中途偏移了方向。 刀刃从克劳斯身边掠过,但他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并不是他避开那一刀,而是菲立欧没有斩下去。 接着,克劳斯挥起反击的突刺剑,菲立欧虽扭身闪避,但并没有对此加以反击。 在与克劳斯刀剑互击的瞬间——菲立欧发现了他的心意。 虽然他与克劳斯的关系并不亲密,却吋以在交锋时感受到某种东西。 (克劳斯卿他——在逃避什么吗……?) 克劳斯是为了逃避所以才战斗——菲立欧是如此感觉到的。 菲立欧加以防卫,并在克劳斯举起突刺剑攻击时趁隙靠近他身旁,在他耳边低语道: “克劳斯卿,皇兄并不是这个国家王室的血脉……当年第二王妃无法产下子嗣,是因出于对正妃的对抗心理,才把皇兄带进王宫的……” 他小声地说出此话,是为了不想让周围的士兵听见。因为这件事关系到王室的信用,以菲立欧的立场而言,这是无法开诚布公的事实。关于此事拉希安也只是对诸侯含糊其辞地说:“有这种可能”,但他们并未握有证据。 克劳斯应该也只把这种话当作谣言,但还是挑了挑眉毛。 就像是要把菲立欧的话挥开一样,他只是徒然地挥舞着突刺剑。 菲立欧一边顺势化去他的斩击,一边说道: “皇兄知道自己的身世,并憎恨这个王室,打算把这个国家卖给塔多姆。你打算帮助他吗?杀了正妃等人的,就是来自塔多姆的暗杀者。” 克劳斯咬紧了牙根,又对准菲立欧一剑刺去。 但是却没有刺中——剑尖掠过头发,一剑刺空。 虽然在周围的混乱中,刀剑撞击之声此起彼落,但克劳斯应该听见了菲立欧的声音才是。 菲立欧架开突刺剑的细刀,愈说愈激动: “——而杀了军务卿的,也不是正妃等人。那是皇兄觉得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碍事,而请塔多姆间谍所进行的暗杀。你知道这件事吗?” 克劳斯睁大了他那细长的双眼,这可能性似乎是他从未想过的。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也要有个程度!” 他以更加猛烈的斩击劈过菲立欧身边。 菲立欧察觉到他的动摇,一个劲地说下去: “这也许听起来是胡言乱语,但却是事实。就算你不相信,它还是事实——要是我这样说,应该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吧!但不管人们信不信,这件事都会让王室的威信扫地。假如二王子……不,现在位于王位上的那个人不但杀了无辜的家臣,竟还想把自己的国家卖给其他的国家,简直是岂有此理。” 站在菲立欧的立场,就算他主张这件事,诸侯也和克劳斯一样只会当作是“妖言惑众”吧!而假如他大力主张“这种蠢事”,很可能还会失去正直诸侯的支持。 就算诸侯相信了,也会因此认为“不能把国家交给这种王室”而更容易引起内乱。 既然不论怎么都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就更不能将此事向人们公开了。 “……所以连拉希安卿也不得不隐瞒此事。不过,对你就……” 克劳斯的突刺剑发出响声,却没有刺中。 菲立欧瞪着他那僵硬的表情。 “——菲立欧王子,我错看您了。” 克劳斯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本来认为接受威士托卿培育的您再怎么样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我父亲是公开表示过支持雷吉克大人的官员,雷吉克大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削弱自己军阀实力的事!” 他的声音里略带颤抖。 菲立欧眼里加重了力道,看着克劳斯位于他稍上方的脸说: “……你所知道的哥哥——是那么值得信赖的人吗?比起贝尔纳冯卿、洛西迪都还——” 克劳斯的脸色一变,全力挥舞着突刺剑。 菲立欧在千钧一发中闪过他的剑锋,挥刀突刺到对方眼前。 菲立欧将刀刃停在克劳斯眼前,然后瞪着他。 克劳斯浑身僵硬。就在眼前——几根手指之前的位置,散发着锐利光芒的刀刃就在他眼前。只要菲立欧稍微一动,立刻就可以要了克劳斯的性命。 但是,菲立欧却一动也不动: “——你很溺爱妮娜小姐吧!” 克劳斯瞪着菲立欧。 两个人相互瞪视着,完全静止不动。 丽莎琳娜和其他骑士们已陆续将周围的卫兵们驱散。 察觉菲立欧意思的骑士们守在两人周围,不让卫兵们接近。 菲立欧以压抑的声音威吓克劳斯: “我为什么不杀你……你知道吗?” 克劳斯没有回应,只是瞪着菲立欧。 菲立欧继续说道: “要是杀了你,就等于背叛了帮助我的贝尔纳冯卿一片忠诚之心,对洛西迪也是一样。他们是为了你,才与你为敌的。但你又是为什么——‘为了什么’而战斗的呢?” 克劳斯没有回答。 “是为了对皇兄的忠诚吗?或是为了这个国家?身为军阀名门的责任?为了报至爱亲人被杀的仇?还是说——” 菲立欧更加强烈地瞪着克劳斯。 克劳斯的眼睛里燃烧着憎恶之火,但他的眼睛已不再望向菲立欧。 “——是要‘惩罚’没能保护深爱妹妹的自己呢——” 他一直在憎恨着自己——菲立欧与克劳斯刀剑交锋时,才发觉到这件事。 克劳斯绷紧了脸: “您……您懂什么?”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争辩什么。但是他并没有挥舞手上的突刺剑,而是对着逼近面前的刀高声叫道: “您是反叛者!你没有遵从先王所订下的正统王位继承顺序……就连拉希安卿也做出有违臣子本分的事——”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菲立欧以克劳斯为对象,平静地问道。 “没错!我身为臣子,对陛下效忠……” 菲立欧打断了克劳斯的话,抓住他的胸口。 克劳斯颤抖了,那并非出自恐惧的颤抖,而是出于愤怒的颤抖,是一股不知该朝向何方发泄的怒火。 菲立欧以燃烧般的眼神凝视着他,清楚地说道: “那是谎言。在我眼里看来,你——你简直就像是想要‘早点死掉’一样。” 菲立欧非常确信这件事。 克劳斯震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菲立欧什么话都没有说。 克劳斯也同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菲立欧的沉默,是在等待克劳斯说些什么的沉默。 然而克劳斯的沉默只不过是难以将心事诉诸言语,徒然让时间流逝罢了。 经过这段沉默,克劳斯以极低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既然如此,请杀了我吧!” 他给人的感觉为之一变。 原本那凶猛和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不见了,只是以无力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克劳斯断断续续地慢慢说道: “这场战争中胜利的是您那一方。如果您打算以这股力量夺下权力也好……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谁说的话才是真实的了……”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个极度疲劳、心生绝望的旅人。 那个以精致军略让菲立欧等人吃了不少苦头的军师,在此已不复见。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失去生存勇气的青年。 菲立欧皱着眉头,看着他的模样。 克劳斯低下头说道: “谁杀了她……这个事实也已无关重要。反正——她——也‘不在’了……” 声音的最后是沙哑的。 在克劳斯心中,有某个东西崩坏了。 不——真正崩坏的,是在那一天—— 说不定克劳斯在失去最爱的妹妹那一天,整个人就已经崩溃了。 他一定不曾想过雷吉克竟会是真正的犯人吧!不过,就算真的是如此,这场战争也已大势底定。雷吉克接下来会受到菲立欧的讨伐,不管哪一方是真实的,克劳斯都失去复仇的对象了。 所以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或许在正妃死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就算向敌人复仇,妮娜也“不可能再回来”。 只不过克劳斯对这个事实视若无睹,用仇恨麻痹自己。 突刺剑自意志消沉的克劳斯手中滑落。 “……请杀了我吧!菲立欧王子,是您赢了。” 他以无力的声音如此说道。 菲立欧不语,将锐利的刀展示在他眼前。 克劳斯毫无惧色。那是失去一切感情——包括恐惧在内的眼神。 菲立欧瞪着他——然后说道: “你听好。我这把刀是绝对不会斩杀你的——” 如此说过后,菲立欧便收刀回鞘。 然后—— 他挥手给了克劳斯一记耳光。 啪!清脆的声音在走廊响起。 骑士们和卫兵对此异样的声音有所反应,一起望过来。 菲立欧放开了他。 克劳斯就像断了线的人偶般,当场坐倒,似乎是因为这一记耳光而引起了轻微的脑震荡。 菲立欧俯视着这样的克劳斯,静静地断言道: “你是继承桑克瑞得家的人,而且是收拾这次内乱残局时不可或缺的人——我绝对不会杀你这样的人。就算你希望我杀了你,那也办不到!你还有活下去做事的责任。” 克劳斯茫然地仰望菲立欧。 菲立欧大大地吸了口气—— “——你给我清醒一点!克劳斯·桑克瑞得!” ——他如此大喝道。 这声音在墙上引起回声,在走廊上剧烈地回荡着。 菲立欧继续说道: “继续把自己的软弱推在死者身上,无视于想要救你的朋友们,一心寻死,这就是你的希望吗?要是你想为没能保护妹妹这件事赎罪,就要活下去雪耻!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而最重要的就是——” 菲立欧凝视着克劳斯疲惫的双眼: “事情还没——‘完全结束’。” ——他如此说过后,转向骑士们: “小心地保护克劳斯卿,我要去皇兄那里。你们接着攻上狼烟台,马上放出‘投降’的讯号。克劳斯卿和士官们应该有些特定的联络方法,你们要分别询问被捕的人,不要给他们串通的时间!” 菲立欧下达指令后,又俯视着克劳斯: “克劳斯卿,在这一点上,请你务必要协助我们。这是为了让战乱终结、不再增加阿尔谢夫士兵伤亡的办法,对身为贵族的你来说,这也是你的责任!懂吗?” 克劳斯虽然没有点头,但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他被骑士们扶着站起来。 一直在周围作战的丽莎琳娜,也跑到菲立欧身边: “呃……菲立欧大人,‘那件’事——” 她说的是“哪件”事——菲立欧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件事在这个时候还提不得。 “现在不行。理由你应该知道吧?” 丽莎琳娜屏住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是克劳斯知道“那件事”,一定又会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但要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只怕很有可能让他再次面对痛不欲生的哀伤。 那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还是先不要告诉他比较好。先视情形维持现状吧——菲立欧带有此意地与丽莎琳娜彼此交换了视线。 丽莎琳娜也哀伤地垂下双眼。 菲立欧转身背对被骑士们带走的克劳斯,快步奔向雷吉克所等待的王座大厅。 * 连在牢中都可以听见王城的骚动之声,安朱立刻就知道作战成功了。 (那位王子顺利做到了啊……) 安朱在牢里自然地浮现了微笑。自己也身为作战的一分子,所以一旦成功了,当然打从心底觉得开心。 “喂!外面的声音是什么事啊?” 名为葛拉姆的中年骑士竖起耳朵聆听,狐疑地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明白整个事态的,在现场只有安朱而已。他并没有对刚好关进相邻牢里的骑士们泄露这个作战方法,当然也因为附近有卫兵监视而心存警戒,不过既然已经成功了,说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安朱将视线转向关在对面的骑士们: “——菲立欧王子和他的伙伴们已经攻克王城,这场骚动大概是起因于此。” 被囚禁的骑士们一齐大感惊讶地叫道: “菲立欧大人他……那么——” 安朱点点头。 “我是隶属于拉希安卿阵营的民兵。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们,不过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担心被卫兵听见——我之所以投降,都是出自菲立欧王子的作战策略,看来是成功了。” 在他说这番话时,监牢的入口也展开了一番战斗。 金属撞击之声几度响起,还听见女子的怒吼声。 “快点!搜过这个监牢之后,还要搜索东边高塔!别慢吞吞地!” 那是跟随在菲立欧身边之女骑士的声音,她是个有着黑色光泽肌肤、精悍面容的女子,名叫黛梅尔。 一听见她的声音,葛拉姆就高喊道: “喂喂!小姐!这里啊!这里!” 其他骑士也配合葛拉姆的声音,各自高声喊了起来。 有几位骑士跑进牢里,带头的就是黛梅尔。 “笨蛋!真慢!你们在干什么呀?” 葛拉姆的骂声中带着笑意,大概是看见骑士们来救他,想掩饰自己不好意思的心情吧。 黛梅尔越过铁窗向内窥伺: “那就让你再待一阵子好了……嗯,你是不是胖了一点啊?” 面对明显变得憔悴的骑士们,她粗枝大叶地如此说道。 葛拉姆嗤笑道: “托你的福,我是运动不足啊!对了,团长在里面,你动作快一点!” 其他骑士们也跑到安朱的牢房前—— 其中一位名叫莱纳斯迪的金发青年看见了安朱,就直眨着眼说道: “喔!原来我们的功臣在这里啊!辛苦了。等一下,我们马上让你出来。” 莱纳斯迪留下亲切的笑容,就先向里面的牢房走去,手上还握有奇妙的道具,那是几根细长的金属棒——形状各有不同,有前端弯曲的,也有的是具有平缓弧线等等。 在团长威士托被囚禁的里面牢房前,莱纳斯迪蹲在钥匙孔前面—— “团长,您没事太好了!” 听见黛梅尔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威士托也在牢房深处笑了。安朱则是被墙壁挡住,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威士托的身影。 “是啊,我没事,本来还以为会被下毒就是了——不过,情况似乎半途改变了……多亏有这场叛乱,我好像从囚犯升格为人质了。在牢里虽然不能说很舒服,不过倒是好好休息了一番。” 他带着苦笑说道: “真是辛苦你们了。对了,菲立欧大人呢?” “他现在去找雷吉克大人了,由我们负责搜索人质。” 莱纳斯迪一边回答,手一边俐落地动着——他似乎正在试着不用钥匙打开门锁。 黛梅尔看着他的动作,暧昧的眼神里夹杂着佩服与怀疑: “……你啊,真的是会很多奇怪的特技呢——以前是不是干过盗贼啊?” “不不,我偷的只有少女的心而已……好痛!” 他很快地挨了一记拳头,从安朱所在的位置也可以看见。 “少说这种冷笑话,动作快点!我很担心菲立欧大人,要快点去支援他。” “不要生气嘛!牢房的锁很难搞耶!而且这个太旧了,有点生锈——好!打开了!” 莱纳斯迪顺利地取下锁头,马上就来到安朱面前。 接近铁窗的安朱,凝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影。 走出铁窗的,是年约四十到五十岁、体格魁梧的男子。 他的表情虽然平和,却能让人感受到奇妙的魄力,是那种光是待在现场就很有存在感的人。 因为过了一段囚禁的生活,他脸上有明显的胡须,但即使如此,看起来却一点都不邋遢。 (他就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啊!) 安朱突然觉得似曾相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他却觉得已经见过他了。 他心想——这个人跟谁好像。 安朱歪着头,努力思考。威士托对着他微笑道: “你是受了菲立欧大人的指示吗?你做得很好。” 慰劳的声音里,带有打从心底发出的感激。 莱纳斯迪打开了安朱牢房的门,接着又去处理其他骑士们的牢房。 安朱走出牢房后,威士托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说你叫做安朱,是个民兵对吧?你不怕吗?” “我只担心计划是否可以顺利进行……” 他并不太感到害怕。因为他了解菲立欧的作战方式,而且也对他挑中自己感到有点高兴。 但是要把这种事说出口,又有点土气,所以安朱说得含糊不清。 威士托像是察觉什么般地点点头: “这样啊——好吧!我的身体都有点钝了,也来动一动吧!” “不,团长请先去避难……” 黛梅尔虽然想阻止他,但威士托却一笑置之: “只是当个装饰品应该还可以吧!如果我重返战场,让王宫骑士团‘复活’,一定也会对卫兵们造成不小的影响!交给我吧!而且我要是在这种场合夹着尾巴逃走,可是会被死去的拉巴斯丹王笑话的。” 即使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威士托的身体也充满了活力。超过十天以上的幽禁生活,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休息了一阵子,而这一点在其他骑士们身上似乎也是一样的。 在莱纳斯迪打开其他锁时,威士托和黛梅尔、安朱已走出了监牢。 监牢周围的打斗声已经消失了,几十名骑士似乎已经击退了卫兵们。 一见到威士托平安无事,在场的骑士们欢声震天: “团长!” “您没受伤吧?” “喂!快去通知菲立欧大人!” 骑士们一边高声叫着,一边为威士托的重获自由而欣喜若狂。安朱看到这个光景,才发现刚刚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奇怪…… (这个人——跟那个菲立欧王子好像——) 两个人的脸孔和体格完全不同。不过,包括奇妙地吸引周围的人这一点,他们在在都让人感受到一种非常“相似”的东西。 在这场骚动中,骑士们穿越已经被镇压控制的走廊,从王城深处急步奔来。 他们带来了一位脸色苍白的贵族——这位歪斜着细长双眼、身着军服的青年,一点都没有要抵抗的样子。 这些骑士们见了威士托,也同样地欢欣鼓舞。 威士托一边回应着,一边走到他们带来的贵族身边问道: “——克劳斯卿吗?他是被菲立欧大人逮捕的吗?” 年轻骑士敬礼之后回答: “是的。菲立欧大人指示,接下来占领狼烟台,对敌军放出‘王城陷落’的消息,并请克劳斯卿告知暗号——” “嗯。”威士托点点头。 安朱也曾经从菲立欧口中听过克劳斯这个名字,他是雷吉克的心腹,也是王城军队实际上的指挥官。 逮捕到这位青年,意味着接下来只剩主谋雷吉克了。 “克劳斯卿——能请您帮忙吗?” 威士托以沉静的声音对着成了囚犯的克劳斯问道。 双方的立场已经完全不同于昨天和以往了。 克劳斯面无表情,轻轻地点点头: “都到了这个地步,至少也要减少这个国家的人员伤亡——这应该也是先父所期望的。” 这位名叫克劳斯的青年,声音里已经完全不带有霸气。他原本就是这种个性的人吗?还是因为觉悟到失败而消沉呢?安朱无从得知。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才令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您真干脆,那么,就请您快点下令施放停战的讯号吧!内乱是最愚蠢的战争了。” 威士托说着,开始将部队引导至狼烟台所在的方向。 黛梅尔和安朱也跟在他身后。 这样一来,内乱就终结了——安朱一想到此,不禁觉得有点茫然。 光是逮捕为首的几个人,就可以让情势丕变,安朱对此感到很意外。反过来看,这也正意味着这场“战争”是由极少数的掌权者所引起的。 他心想,不过只是因为个人的事就引起这样子的内乱,未免也太危险了。 * 在有着国王宝座的谒见大厅—— 这个由历代国王为夸示王威不断守护至今的房间,有着令造访之人心生敬畏的高耸天花板,以及象征王权范围的宽广地板。 在这么宽阔的房里,只有雷吉克一个人—— 他坐在宝座上,以手撑着头陷入了沉思。 在场没有一个护卫的士兵。因为雷吉克是躲过警护兵、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雷吉克身在此处。 相对的,应该有几个人推测得出他正在此吧! 雷吉克正在等待着其中的某个人。 他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他还以为自己“赢了”。 这场内乱会以自己获胜的结局告终,将无视王威高举反旗的拉希安和菲立欧视为罪人处刑,让碍事的诸侯闭嘴,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这个国家了。 但是雷吉克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的胜利,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误决策。 硬要说的话—— 是谁打开了王城后面的城门吗? 只要城门不被打开,留在城里的卫兵就可以从城壁上射箭以御敌,让出城的战力有时间可以回城。 然而,正因为城门轻易就被打开了,藏身的奇袭部队潜入城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占领了这个王城。 王城里的五百名卫兵全都没有实战的经验。 相对地,身为奇袭部队而来的王宫骑士团乃是成员多为佣兵的纯粹战斗集团,在剑圣威士托全力栽培下,可说是阿尔谢夫最强的骑士团。 就算以两倍的兵力与之对抗,恐怕也无能为力。城里的士兵们人数少,又分散在各处,这也是其中一个败因。 “——真是一场短暂的梦啊——” 雷吉克笑了,以舌头舔湿了嘴唇。 谒见大厅的门沉重地开启了。 雷吉克以冷冷的眼神看着走进来的人。 那是有着一头紫发、气宇不凡的剑士—— 身边跟着一位来路不明的黑发少女。 两人背后还有骑士们的身影。 这位剑士少年瞪着坐在宝座上的雷吉克,朗声说道: “皇兄——我要逮捕你。” “菲立欧,你这声招呼还真突然哪!” 雷吉克嗤笑道,这才像菲立欧。这个弟弟率直到令人不禁怀疑他的凛然正气是哪来的。他毫不怀任何野心,只是一心一意地为这个国家着想,实在是个怪人。 雷吉克误判了他的实力。 他还以为菲立欧虽然多少会一点剑术,但却太过正直,只不过是个随随便便就能击垮的小孩罢了。 然而,跟他的预料相反,菲立欧竟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不只如此,现在还把他逼到了绝境。 雷吉克不觉得菲立欧原本就具有这种能力,应该是在这次内乱中一点一点地有所成长,并使自己的才能开花结果的吧! 最好的证据,就是这个好久不见的弟弟此时看起来竟然比以前还要高大。 “就是你这‘没有必要存在’的第四王子,击垮了我的野心吗——” 雷吉克小声地说,又嗤笑了起来。 “皇兄,希望你不要再抵抗了。克劳斯卿他已经——” 菲立欧边如此说边向他接近,雷吉克看向他: “我要是想逃,老早就逃了。我们聊一聊吧!现在战争等于已经结束了,对吧?” 雷吉克对如此提案的自己感到滑稽,而叹了口气。 菲立欧来到宝座下方,停下了脚步。 “……菲立欧,当你还是个小鬼时,我就对你说过了……” 雷吉克眯起了眼,凝视着已长大成人的菲立欧: “你是不需要存在这个世上的人,是故作纯情、欺骗了父王的第四王妃芙丽雅的小孩——你应该是只会成为多余的战乱火种、不管存不存在都无所谓的王子。我这样说过,你还记得吗?” 菲立欧还是以严肃的眼神仰望着雷吉克。他虽然没有点头,但沉默已代替了回答。 雷吉克淡淡地笑了: “——这话其实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雷吉克想起了以前的事。 遇见威士托以前的菲立欧,是个没有笑容、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没有人愿意与他作伴,所以他总是孤单一人。 而这样的他——对雷吉克面言,就是一面“镜子”。 “我是二王子,是皇兄的储备人选、发生万一时的替代物。而且还不是老爸的亲生子——我不是‘我’,而是这个国家的道具——菲立欧。结果你也跟我一样,被什么王族义务所束缚,像这样站在我面前的你,只是立场不同,其实是跟我很像的喔!” 雷吉克轻蔑般地如此说道。 菲立欧静静地——静到有点令人嫌恶地回答道: “我跟皇兄你是不一样的。” 菲立欧淡淡地如此说道,声音里丝毫不带激昂,也没有任何迷惘。 雷吉克凝视着他的眼。 在菲立欧的眼里,看不出对雷吉克的憎恶,他不可能不恨他,但眼里却看不出这种感情。 “哪里不同?你说,哪里不一样?” 雷吉克问道。菲立欧勇敢地面向宝座、回答雷吉克的问题: “我没有逃避身为替代物的事实,我觉得这样也好。若是这个国家能因此而获致和平,那也无所谓。要是皇兄你——也这么想的话,那就好了。” 雷吉克嗤之以鼻: “……说得好像你已经大彻大悟了……我从以前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指望你会喜欢我。” 菲立欧停顿了一下后又说: “我只是——希望威士托、乌路可和街上的人们——我周围的人们能够幸福。要他们幸福,这个国家就必须要和平。就只是如此而已。为了这个,不管我自己的将来怎么样都无所谓。” 雷吉克眯起了眼。 窗外升起大量的狼烟,那是在告知王城陷落与战争告终的讯息。 城外的士兵们应该也一一投降了吧!在失去应保护的主人时,他们也没有再战斗的理由了。 雷吉克一直眺望着那将他那溃散野心燃烧殆尽的狼烟。 “……我知道我跟你决定性的不同点在哪里了。” 他脸上浮现笑意。 “我不满意自己的立场,而你却顺势而为——不过如此而已。” 菲立欧什么话都没说;雷吉克摇晃着肩膀笑了。 “——陛下,你好像很开心嘛?” 背后有人低语。 雷吉克敛起笑容,菲立欧也在台阶下严阵以待。 宝座背后有条秘密通道,那本来就是供国王在非常时期逃跑用的设备,有时也作为护卫的士兵藏身的场所,但雷吉克并未在那里安排任何守卫。 这声音是他相当熟悉的。 “是西兹亚——吗?” 雷吉克呼唤其名。 “……我来‘迎接’你了,陛下。” 一身黑色装束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脚步轻盈得有如微风一般。 “就是你杀了正妃——!” 菲立欧高声叫道。西兹亚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环顾四周。 她手上的刀刃已靠近雷吉克身旁。 雷吉克吐出一声叹息: “唉——我想也是如此吧!” 他早已有所觉悟。若能在这场内乱中获得胜利,他就会成为塔多姆的盟友;但要是败北,他就成了知悉其内情的危险人物。 来自塔多姆的暗杀者西兹亚微笑着说: “真对不起喔!因为你知道太多了,我只是受人委托办事,要是你失败了就得加以处理。” 西兹亚像是在诱惑雷吉克般展露出艳丽的笑容。 雷吉克一点都没有要逃走的打算。 “菲立欧,不要插手。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没错。安静一点喔!” 西兹亚一边说道,一边抱住雷吉克的头。 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菲立欧等人凝视着一切,完全不明所以,只能茫然地看着。 就在两人舌头交缠、脸庞略微分开时—— 一把短剑已经深深地插入了雷吉克的胸口。 “什——皇兄……!” 菲立欧的表情僵在脸上。 雷吉克吐出一口血,对西兹亚笑了: “……我没有当场死掉,这样好吗……?” 西兹亚报以天真无邪的笑容: “对不起,因为我刚刚想到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如果不提工作,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这是真的喔!” “啊……这话听起来让人一点都不高兴——” 雷吉克背靠在宝座上,又吐了一口血。 “再见了——陛下。” 西兹亚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将刺入的短剑深深送进雷吉克体内。 雷吉克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 “住手!” 原本在菲立欧身边的黑发少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宝座旁。西兹亚为了躲避她的攻击,放开了短剑,从现场逃逸。 “你是——!?” 西兹亚难得困惑地失声叫道。 雷吉克也以模糊的眼角余光看着她。 这个逼近的黑发少女,手上环绕着光芒——雷吉克知道这种力量。 那是西兹亚潜伏在大国拉多罗亚时所得到的其中一种技术。 ——死亡神灵的力量—— 少女的手上正有着与此极为相似的力量。 (难道是拉多罗亚的人帮助菲立欧吗……?) 雷吉克感到一片混乱,他并没有得到这种情报。 “——看来这下子不妙了。” 西兹亚低语道,转过身去。 “等一下!” 菲立欧高声叫道,但还是慢了一步。 西兹亚已打破了窗户、飞落至室外地面。换做是常人,免不了一定会骨折,但她身上也有所谓神灵的力量,在现状下要脱离一片混乱的王城,对她应该是毫不费吹灰之力。 菲立欧制止还想再追的黑发少女: “丽莎琳娜!不要追!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菲立欧应该与她交过一次手。这个少年处理自己的事虽然鲁莽,但换作是其他人的事,态度就不一样了。 (他这一点也跟我不一样啊——) 雷吉克想要深吸一口气,却被一口血呛住了。 他的胸口还刺着短剑,剑上似乎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涂上了毒药,让他连痛觉都麻痹了。 菲立欧跑到宝座旁: “皇兄——!” 菲立欧皱着眉看他,雷吉克则报以轻蔑的微笑。虽然他没有当场死去,却的确受了致命伤。 他看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边吐血边说道: “……菲立欧——既然你阻止了我,那你就要对这个国家的未来负起责任喔——” 对他面言,应该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才是…… 但雷吉克仍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而菲立欧只是伫立在他身旁…… 雷吉克又说道: “塔多姆马上就会进犯了——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从以前就一直觊觎这个国家——” 他又被血呛到,气管阻塞住了,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雷吉克喘着气,还是挤出声音: “我选择不战投降……因为既然一定会输,让士兵白白牺牲,简直是、笨、蛋啊——” 然后他笑了。视野变得模糊,正渐渐转暗。 “——我会在、地狱、一直看着——以后、你、会、做、什么。顶、多……” 声音停顿了。 最后浮现在雷吉克脑海里的不是阿尔谢夫,而是其他国家的光景。 他最后想到的不是女人的肌肤或鸦片的香气,也不是假父母的身影——而是在异国遇见的、那个憔悴老人的面容。 在幼时造访的手工艺工作室,雷吉克曾与那个老人有过短暂的对话。 就只是那样的记忆—— * 在已断气的雷吉克面前,菲立欧茫然伫立了一会儿。 他这并不亲近的哥哥的人生,竟然就这样毫不起眼地结束了。他并没有抵抗,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暗杀者的行动。 最后的最后——就在刚才,他说出了奇妙的话: ‘……爷爷,我还是不能赎罪…………’ 他在意识模糊中说了这句话,接着就断气了。 菲立欧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祖父——也就是拉巴斯丹王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而母亲那边的外祖父亚那格·桑克瑞得则长期住在自己的领地疗养。他跟雷吉克的感情并不亲密,而且雷吉克也不可能喊他爷爷”。 菲立欧一边感到不解,一边凝视着雷吉克安详的表情。 “菲立欧大人!” 菲立欧在听到这大声呼唤后回头一看,就在门前看见了剑圣的庞然身躯。 “威士托!你没事吧?” 菲立欧跑到他的身旁。 只不过相隔十几天,威士托看起来却那么让人怀念。被囚禁的他脸上虽然满是杂乱的胡须,但并没有特别衰弱的样子。 站在威士托背后的,是骑士黛梅尔、莱纳斯迪,还有安朱。 “安朱,你也——干得好!大家都没受伤吧?” 黛梅尔点点头说: “是的。达斯堤亚卿也被平安地救出了,他虽然有点衰弱,但并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看见人质都平安,让菲立欧松了口气。 “雷吉克大人他——?” 威士托看了看宝座的状况,皱起眉头问道。 “嗯……他被塔多姆的刺客杀了。” 菲立欧在回答过后,又小声地说: “这样——这场内乱就结束了。” 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只不过,虽说内乱结束,但并不表示和平的日子已然恢复。在雷吉克背后暗中活跃的塔多姆,现在还正在对这个国家虎视耽耽。 “塔多姆马上就要进犯了。” 雷吉克在最后留下了这句话。 虽然平安度过这次内乱,但还是无法拂去那模糊而笼统的不安。 菲立欧烦恼不已。莱纳斯迪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菲立欧大人,我们好不容易赢了,您也要露出开心一点的表情嘛!团长跟达斯堤亚卿都平安无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他的声音故作开朗。虽然在雷吉克的遗体面前,菲立欧还是被他的笑脸所感动。 莱纳斯迪用力地点点头: “对,就是要这样笑嘛!菲立欧大人。要是赢了战争的指挥宫一脸焦躁的样子,那经历一场奋战的士兵们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呢?雷吉克大人的事虽然很让人遗憾,不过他跟暗杀者有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应该为内乱结束而高兴——塔多姆的事情就再跟拉希安卿一起慢慢烦恼吧!靠您一个人要扛起这么多事,会受不了的啦!” 莱纳斯迪的口气虽然一派轻松,但他是真的在为菲立欧担忧。 “你说得对——莱纳斯迪,谢谢你。总之,现在事情是告一段落了,这是可以确定的。” 菲立欧如此说道,跟丽莎琳娜交换视线。 来访者少女微笑着点点头说: “菲立欧,我也赞成莱纳斯迪所说的。我想乌路可司祭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喔!” 在佛尔南神殿等待着的好友——菲立欧在脑海里描绘着她的身影。 她终将会回到威塔神殿,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想找时间慢慢跟她聊聊。要是彼此都有时间,也可以依约定教她骑马。 菲立欧大大地吐了口气,然后又望向宝座上的哥哥。 出乎意外地,他的遗容竟然非常安详。 ——因为他总算逃离“王族的诅咒”了。 菲立欧以眼神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致意,转身离开了宝座大厅。 * 这一天,阿尔谢夫短暂的内乱宣告终结。 对于表明登上国王宝座的雷吉克,高举反旗的拉希安·罗姆主张依以下方式处理: “雷吉克王子尚未得到周遭的理解,就以强硬手段表明继位、夺取王权,并不当地逮捕无辜贵族。以国王之身,却对臣子采取这种姿态,理应受到弹劾,为了正其行动,我等方才起兵。” ——诸侯也接受了这个大致上怀有善意的声明。 关于暗杀正妃事件,也强烈倾向推断为雷吉克所干的好事。虽然塔多姆的涉嫌与雷吉克自杀的说法受人议论,但至少拉希安这边是无辜的说法受到了达斯堤亚卿的保证。 而关于雷吉克王子并非王室血脉的这个事实,也因为未留下证据,只简单以“有此可能”一言带过。 这些事情的真相,就此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 拉希安也没有忘记在声明后附注这件事: “虽在这次内乱中为了大义而举兵,但我罗姆家今后将继续坚持中立立场。对于以私心垄断国政的人,我罗姆家会断然予以抵抗,但并不会因此抵抗而觊觎更强大的政治地位。关于这次内乱,基本上乃是出自雷吉克王子的胡作非为,并不追究被卷入其中的诸侯责任。内乱再持续下去只会徒然削弱国力,期待诸侯们能有贤明的政治判断——” 署名虽只有拉希安·罗姆,但其声明的背后也有政务卿达斯堤亚的影子。身为军务卿的克劳斯已完全投降,因此并没有贵族反对这份声明。 从监禁的塔中被救出之达斯堤亚虽因暂时的幽禁生活而有点衰弱,但还是可以自行走路。 他现在正在建于城内领地的自宅中疗养,并由他的儿子阿戈尔暂时代行政务卿职责。 王位现在依然空着,若依照继承权的顺序,被雷吉克囚禁的三王子布拉多即为第一候补。 战后的残局处理就此展开—— 关于雷吉克的死,就当作觉悟到败北的他“自尽”了。 实际上,杀了雷吉克的是塔多姆的暗杀者,但要是公开这个事实,就不得不公布雷吉克与塔多姆之间的关系。众人判断应该将这个会让王室信誉毁于一旦的事实保密,所以许多事仍保持密而不宣的状态。 而关于身为雷吉克得力助手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如今正命其闭门思过。 ——这是相当轻的处分。 考虑到他所扮演的角色,虽不至于处以极刑,但就算幽禁他也不为过。当然,随着状况逐渐稳定,也应该再研究是否再予以正式惩处,例如没收其领地等等。 关于克劳斯的立场,也有许多贵族寄予同情…… 这次内乱发生在他的至亲——前军务卿被杀之后,以他的家世面言,协助雷吉克也是理所当然的责任。 在这股同情浪潮下,大家的共识是至少避免将其当作“罪人”加以处分。 顺带一提,关于他的处境,在战争终结之后的王城里有一段微妙的对话—— 当时在四王子菲立欧和拉希安·罗姆所率领的军队中,有位一手负责补给且手腕灵活的商人——这名隶属于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名叫洛西迪的商人坚持婉拒关于补给物资的报酬,相对地,他强烈要求对克劳斯减刑。 “克劳斯大人在立场上不得不协助雷吉克大人。我也曾亲眼看过克劳斯大人为此事烦恼的样子,因此才更加坚定了我加入反叛军的决心。也就是说,恕我僭越,我之所以帮助反叛军是打算代替克劳斯大人。若不能看在这点之上给予减刑,我也会采取相对的动作……” 洛西迪以商人特有的柔软身段,滔滔不绝地如此说道。 不知是不是受了他这番话的影响,但最后对于克劳斯的处分例外地仅只是“闭门思过”。 要求减刑的商人是由担任反叛军武将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介绍的。 独眼的青年贵族逮到了这个巧妙地让策略奏效的伙伴,带着苦笑问道: “你啊——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是获胜就要为克劳斯要求减刑,所以才背叛他的吗?” 商人装傻地回答道: “要是我们输了,相信克劳斯大人也会为我和贝尔纳冯卿求情的吧!要我真正地背叛‘那样的人’,我是办不到的。” 就这样,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不过,以拉希安和阿戈尔为首的部分贵族,也预料这仅仅是短暂的和平。 * 那是在终战后三天的事—— 在城内依旧一片骚动下,闭门思过中的克劳斯·桑克瑞得突然在深夜被叫了出去。 说是“菲立欧从玛杰托镇派急使来”,克劳斯在搞不清楚情况的状况下搭上了马车,连夜被移送到那个城镇。 菲立欧之前曾为了计策擅自用了贵族“亚斯特尔家”的名号。为了亲自为此事道歉,他似乎也来到了玛杰托近郊。 至于被叫到这种地方来的理由,克劳斯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辆在深夜驶离王都的马车,在黎明前的微暗时分来到了这镇上。 对克劳斯面言,这是他初次造访的地方。 玛杰托镇离王都相当近,是个典型的商业都市。此处有与佛尔南神殿有关的大教会,也有许多顺道而来的参拜者。 玛杰托也有设备齐全的施疗院,是与该大教会并设的。 在一片微暗中,马车就停在施疗院门前。 “这么早——是要我住院吗?” 克劳斯对着负责监视的青年王宫骑士问道。 这位亲切、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青年听到他的问话后,只是轻轻地耸耸肩回答: “谁知道?我也只是听团长的话陪您来的……有事就请问菲立欧大人吧!他应该在里面。” 这位名叫莱纳斯迪的骑士,看起来似乎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克劳斯一边觉得可疑,一边在他的引导下走进了施疗院大门。 “啊!莱纳斯迪、克劳斯卿!这边,从玄关进来。” 一头紫发的少年从尚新的木造建筑一楼窗户探出身子。 菲立欧·阿尔谢夫——这位在两天前击垮雷吉克野心的年轻王子,这时就像是个普通少年般在窗前挥着手。 在薄薄晨霭的笼罩下,克劳斯困惑地眯着细长的双眼。 “那位”看来天真无邪的少年,跟那天在战场上所见到的少年——怎么样都无法连接起来。 克劳斯和骑士立刻依他的话走进了施疗院。 还不到诊疗的时间,所以还没有外来的病患。不过,施疗师已迎着晨光,各自在微暗中开始工作了。 一走到走廊,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出来迎接他们,她似乎是菲立欧的随从—— “克劳斯大人,这边请。不好意思突然把您叫出来……” 少女虽然郑重地低着头,但脸上却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 这让克劳斯更加不解了。 菲立欧也出现在丽莎琳娜背后: “克劳斯卿,劳烦你这么早来。来,快点到这边来——” 克劳斯在路上终于对菲立欧抛出疑问: “菲立欧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应该没有住院的必要——” 菲立欧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啊!住院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暂时住进来也不坏。总之,先请你到这边来。” “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菲立欧是胜者而自己是手下败将,所以多少有些情况是自己必须容忍的,但完全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实在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克劳斯被半强迫地带到位于施疗院深处的一个房间,途中虽与几位施疗师擦身而过,但他们都正忙着工作。 “克劳斯卿,就是这里。因为还是早上,请你安静一点。” “我刚刚就问过了,究竟是——” “你不亲眼见到是不会相信的。” 菲立欧自顾自地说道,并打开了门。 迎接清晨的病房中还是一片微暗。 一位略为年长的施疗师,正在病床旁调整点滴的管子。 她注意到克劳斯的来访,只是微笑看了他一眼当作打招呼。 然后克劳斯把视线移到睡在病床上的病患——就僵住了。 在微暗的病房里—— 在他眼前的病床上,正躺着一位吊着点滴的绿发少女。 看来她正闭着双眼睡觉,胸部微微地上下起伏,证明她还有呼吸。 克劳斯没有移动——也无法移动。 他的视线停留在床上,屏住了呼吸。 “我都听说了。您是她哥哥克劳斯大人吧?这边请。” 施疗师以沉稳的声音说道,但克劳斯一点也没听进去。 女施疗师微微一笑,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她刚被送到这里时,老实说我还以为没救了。其实她在生死关头挣扎了大约十天——昨天才终于清醒过来,我们立刻急着派人去联络菲立欧大人。就连我们也吓了一跳呢!要是她再过几天还不清醒,可能就真的没救了。真的该好好感谢带来这奇迹的神明呢!” 施疗师将两手交握成祈祷的形状,对佛尔南的大地致上谢意。 克劳斯则是—— 一步、又一步地踏进了室内。 他的双脚颤抖、步伐踉跄,菲立欧连忙从旁扶住他。 病床上沉睡中的少女大概是注意到门附近的动静,微微睁开了双眼。 直到她的双眼聚焦、映出克劳斯的身影,这整个过程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 站在一旁的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什么话都没说,一起把手放在克劳斯背上。 绿发少女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哥——哥?” ——她凝视着哥哥,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旭日初升的朝阳柔和地照耀在她脸上。 她那不服输的眼眶一下湿润了,凝视着伫立门前的克劳斯。 克劳斯颤抖着。 ——以为已经“失去了”的她,现在就在“那里”。 克劳斯·桑克瑞得踉舱地走了几步—— 然后当场跪倒,把额头抵在床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看了他的模样,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他们在走廊交换了视线,一起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漫长的夜——如今总算天亮了。 第四卷 中场.大地神殿 菲立欧等人胜利的消息也传到了远离王都的佛尔南神殿。 听到这消息,比任何人都要安心、欣喜的,就是司祭乌路可·迪古雷了。 自从在拉希安的领地分别后,她就一直挂念着菲立欧的安全。 内乱终结、二王子自裁——阿尔谢夫已经开始进行战后的整顿工作。 菲立欧等人暂时也会忙碌一阵子吧!但可以确定的是,总算度过了一次苦难。 “乌路可大人,这真是个好消息呢!” 坐在眼前的艾娃司祭笑眯眯地如此说道。 她是榭拉姆第九教会之主,也是曾经帮助菲立欧一行人藏身的司祭。 乌路可等人逃离王都后,她以“在毫不知情下被卷入的司祭”身份接受佛尔南神殿的保护。 乌路可回到神殿时,最先出来迎接的也是她。 “我真是松了口气啊!那位王子看起来很令人不放心的样子——这下子乌路可大人您一定也放心了吧?” 乌路可笑着点点头说: “是的,我总算放心了。” 她真诚地如此回答,艾娃司祭沉稳的双眼眯得更细了: “……乌路可大人,您真的把菲立欧大人的事看得很重要呢!” 听到这带有弦外之音的话,让乌路可不禁感到双颊发烫: “不,哪有这回事——我只是——” 她慌张地想要辩解,却拙于言词。艾娃司祭笑咪咪地说: “都这个节骨眼了,也不必害羞了吧?不过,您一定要小心别让卡西那多司教注意到——” 艾娃司祭的声音压得很低。 乌路可冷静地点点头。 和西瓦娜一起回到佛尔南神殿后,乌路可就先来到卡西那多司教面前向其报告。 这精明的司教表面上虽为她的平安归来而欣喜,但应对方式却相当冷淡。似乎是对乌路可的存在怀有戒心,而且他现在一定在进行“某些事”。 站在卡西那多的立场,他恐怕并不希望乌路可回来,这是可以确定的。 乌路可和他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十分险恶,而且乌路可原本就对他不甚了解。 卡西那多·库格司教深受身为神姬的姐姐信赖及重用,在威塔神殿是无人不知的优秀青年。 不过,在乌路可初次被介绍给他时,却从他眼里的强烈光芒中感受到非常危险的某种东西。两人虽然只交谈过一两句话,但她到现在还是印象深刻。 (这个人一定是……很可怕的人——) 这种直觉确实没错。现在的卡西那多管理着一个名叫信教监察院的危险组织,将一群号称“无名氏”、直属于神殿的谍报员当作手足般指使运用。从周围的人都对他投以畏惧的视线这点看来,也可以推知他的手腕有多高明。 乌路可告诉卡西那多:“菲立欧只不过是我的老朋友。”要是他知道她对菲立欧有好感,不知会因政治的判断而做出何种干涉。 绝对要避免因此而带给菲立欧麻烦。 敲门声突然响起了—— “啊,呃,乌路可大人!我是梅雅。可以打扰一下吗?” 来访的是佛尔南神殿神师的孙女梅雅·巴尔多雷,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急迫。 乌路可一打开门,披散着一头美丽金发的梅雅就站在眼前,她好像是一路跑来的。 “梅雅大人,怎么了?您怎么这么惊慌——” 乌路可平稳地问道。梅雅就把双手交握在胸前,不安地看着乌路可。 “那是因为——呃——就在刚才,来自威塔神殿的神殿骑士团来到这个神殿求见——” “——神殿骑士团……” 乌路可压低了声音。在这佛尔南神殿,也有威塔所派出的神殿骑士团滞留于此。以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为首,在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以下有超过百名的骑士。 而既然另外又有新的部队来到此地,那就是增援部队了。 乌路可曾听西瓦娜说过:“其他神殿骑士团可能正要展开行动。”看来这个情报是真的。 “他们一共有将近三百人,好像是伪装成几支商队进入阿尔谢夫的,感觉十分危险——乌路可大人,您没听说任何消息吗?” 听见梅雅这么一问,乌路可摇摇头说: “不——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先去看看吧!” 乌路可跟梅雅、艾娃一起离开了房间,急步定向神殿中庭。 * 佛尔南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感到相当困惑。 这群突然从吉拉哈来到此的新神殿骑士团,立刻与原本就驻留与此的神殿骑士团会合,不理会神官们的制止,开始准备在此扎营。 身穿铠甲的骑士们随意在神殿内来回走动的光景,对讨厌纷争的雷米吉乌斯来说有如恶梦。 “这、这到底是——” 雷米吉乌斯一边感到不知所措,一边找寻负责人。 “雷米吉乌斯司教,您在找谁呢?”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雷米吉乌斯慌张地转过头去。站在他背后的,正是他所急于寻找的人——卡西那多·库格。 这位来自威塔神殿的精明司教以冷漠的眼神看着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立刻逼问他: “卡西那多司教!这是怎么回事?” “正如您所见,是神殿骑士团的增援部队啊!虽然来得晚了一点,不过这是来自吉拉哈的命令信函。” 卡西那多递出一张纸,周围的其他神宫也趋上前去。 雷米吉乌斯像是要吞下去般地阅读着那张纸。 愈往下读,他的脸色就愈苍白。 信上的意思是,威塔神殿将佛尔南神殿与“北方民族”之间的关系视为重大问题。 神殿将全权委由卡西那多调查此事,对于他的要求,佛尔南应全数接受,并予以协助——信上如此记载,信末还有大司教休坦贝克与神姬诺爱尔的署名。 雷米吉乌斯吓到了。 吉拉哈与塔多姆已正式联手,他们的目标想必是驱逐北方民族,并将阿尔谢夫所生产的大地辉石交给塔多姆。 “我、我们拥有自治权,你们怎么可以这么粗暴——” 还想抵抗的雷米吉乌斯,此时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逮捕了一位司教。 他有着绿色的鳞片和金色的双眼,是温柔的夏吉尔人民——高·夏尔帕司教,他的双手被骑士们绑在身后。 高司教无力抵抗,正被骑士们带走。 “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温和的雷米吉乌斯失声叫道,神官们也跟着发出近乎惨叫的抗议声。 夏吉尔人民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存在,对高司教做出这种粗暴的举动,是雷米吉乌斯所无法接受的。 立刻有神殿骑士团包围住开始骚动的雷米吉乌斯等人。 卡西那多冷冷地说道: “未得到本国的允许私下支持敌对势力,是不可饶恕的背信行为。很可惜的,我们可以举出好几个高司教与北方民族间有密切关联的证据,所以要将他以重要参考人的身份纳入管理。请您了解这一点。” 卡西那多淡淡地说出这番话后,就转过身去。 雷米吉乌斯紧追着不放: “卡西那多司教!请等一下!就算是威塔神殿的命令,这么粗暴的行为也是不被允许的!” “——‘不允许’这话,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呢!如信上所说,本国的‘允许’命令,老早就已经发出了。” 卡西那多回过头来,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 “……雷米吉乌斯司教,您好像误会了。您的自治权是我们吉拉哈授予的,并不是阿尔谢夫。若是您背叛吉拉哈,那我们当然就不得不干涉您的自治权了。事情演变成这样,我们也感到相当遗憾——” 卡西那多周围站着一群骑士。 其中有一名女子,五官端正,但眼里却有着凄厉的光芒。那扎起金发的模样虽看来相当有女人味,但其肌肉发达的体格,却很明显地非比寻常。 卡西那多对呆立当场的雷米吉乌斯报以毫无感情的微笑,说道: “对了,我来为您介绍吧!这位就是这次率领神殿骑士来此的蕾韦·古列斯奈夫司祭。她看起来虽然是个秀丽的女子,其实却是活跃于南方、身经百战的强人。还请您不要怠慢了。” 经他介绍的新任骑士团团长,向雷米吉乌斯深深地鞠躬。 在她身后,佛尔南神殿骑士团的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正嗤笑着。 在雷米吉乌斯身后,一位神官呻吟出声: “……雷米吉乌斯大人——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雷米吉乌斯无言以对。听说高司教遭到逮捕的夏吉尔神宫,也陆续聚集到周围来…… 但是,他们只能聚集在此,什么事也做不了。对方是将近四百名的神殿骑士团,手无寸铁的司祭们要是抵抗,应该只会让事态更严重。 神师雷米吉乌斯什么也无法做,只能茫然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他感到心脏一阵剧痛,跪倒在石砌的地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相当激烈,使他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胸口就像塞了铅块一样沉重。 在周围一片骚动中,雷米吉乌斯的视野逐渐变暗——终于,他的意识就像蜡烛的火焰被风吹熄般,突然中断了。 第四卷 后记 在写这四集的过程中,最常让我在写作中停笔之处就是战斗场面。 极为单纯的理由只有一个—— “……马……马儿……”(泣) ——因为舞台设定及其他因素,由骑士作战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就奇怪了。不过写到马死亡的场面时,我在理性上虽然可以理解“因为是故事嘛!”但感情上却十分抗拒,所以就硬生生地停笔,无法再写下去—— 这也是一种自作自受吧!我常常一边对书中的人物发怒:“笨蛋!干嘛把马牵扯进去!”一边抱怨到底是谁写出这种作品的,然后又继续执笔。心里的感触可说是相当复杂。人世上的事大多都是自作自受吧!(略) ——就是这样。 以上虽然是半开玩笑,我倒是真的在写书之中再次感受到:“马跟人的历史真是悠久啊……”这件事。 军马的历史似乎也是相当古早,其实我不怎么了解详细状况,不过要是正式调查起来,资料量一定很庞大,这是可以确定的。我觉得这真是个有趣的领域啊! 那么,以下就来聊聊关于马的小知识。各位知道吗?就在几年前,“马的年龄”计算方式有所变更了。 在此之前,日本将刚出生的马年龄算为“当岁”(一岁),隔年是两岁,再来是三岁、四岁,简单来说就是算虚岁。 但是现在制度已有所改变,刚出生的马还是“当岁”,但接下来就仿效国外以足岁计算,隔年称为一岁,再来是两岁、三岁。 赛马世界也配合这个变化,像是“朝日杯三岁有奖赛”改名为“朝日杯未来有奖赛”,而“阪神三岁雌马有奖赛”就改名为“阪神两岁雌马有奖赛”,这种一堆拗口的名称让人每次在念时都差点咬到舌头。 也因为这样的变化,以前日本德贝(Derby)的介绍词“年满四岁的年轻骏马——”也变成了“年满三岁的年轻骏马——”。 据说马的一年就相当于人的四年,所以三岁的马大约是人的十六岁——日本德贝在赛马界被称为“最高峰竞赛”,出赛的主要就是十六岁左右的年轻马匹。 知道此事时的我正值十五、六岁,当时只觉得“马真是了不起!这么年轻就大大活跃!”并因此而抱着近乎一厢情愿的感动,也从未想过人跟马的世界是不同的。 后来——我所支持的马,大部分都死了。 像是在竞赛中骨折、预测恢复状况不佳而被予以安乐死的莱斯夏瓦(RiceShower)和无声铃鹿(SilenceSuzuka),还有成为“种马”后就英年早逝的成田白仁(NaritaBrian)与神鹰、(ElCondorPasa)—— 就算是再出名的马,都一样死得相当早。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它们不过才约二十多岁到三十出头而已。 对不了解赛马的人来说,一定完~完全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真是抱歉。这么说来,从读者的年龄层来看,应该是听不懂这些才对——我并不是单纯想写出马名,而是当它们因突然发生的事故、或是不幸病死时,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只是想写出这类的事情而已。 他们就这样走完一生时,我似乎并没有特别地感到“哀伤”。“寂寞”的心情当然会有,也会觉得遗憾,但要问我有没有哀伤到哭泣的程度,答案则是否定的,我并没有对它们寄予那么深厚的感情。 不过,我因某些缘故而感到“焦虑”,那倒是千真万确的。 莱斯夏瓦当年精神充沛到可说是调皮捣蛋的程度,而无声钤鹿也真的很强——当我看到曾经叱吒风云的它们在画面上动弹不得的样子,老实说真是无法接受。 而三冠王成田白仁、还有在世界最高峰竞赛凯旋门奖获得亚军殊荣的神鹰——两者都在成为种马的短短几年后病倒,这真是不可思议。 而我为什么会对它们的死感到焦虑呢?因为它们曾经是那么强壮,前途不可限量,生命却突然“就此告终”,这真的是太突然了。 播报员的声音愈来愈小,解说员也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隔天,报纸的一角就刊了一篇小小的报导—— 也许就是它们曾如此年轻而强壮的模样让我感到害怕吧。我并不是炫耀自己从不生病,我以前身体很弱,常被朋友担心“你可别死哦!”而现在虽然很健康,但回想起学生时代,还是曾有一段时间健康情形“不太乐观”。 然后那时我还曾经一边看赛马、一边认真地想着:“在死之前,想要做什么事呢?” 人生苦短,不知何时会走到终点——把这种“焦躁”教给我的,就是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马的奔跑模样。 马儿真的是拚了命奔跑。正因如此,像我这样怠惰的人看了以后——就会感到非常地焦躁。而这样焦躁的结果——就正如将本书拿在手上的各位所知,我选择了这条道路,从事了这样的工作吧—— 虽说赛马、赛马,其实我是个不会去买赛马券的人,但即使如此,每次在看赛马直播时,就会再重新感受到学生时代的那种“焦躁”。特别是在截稿之前,常会有一种获救的感觉——这大概也是自作自受吧! 嗯——就是这样,这篇后记跟本书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顺带一提,依法律规定,学生、学徒、未成年的人是不可以购买或接收让渡赛马投票券的。就算法律没有明文规定,赌博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赢的,所以即使你有兴趣,我还是真心劝你看看就好。(笑) 那么,期待在下一集中再相会。 二○○四年夏渡濑草一郎 第五卷 故事简介 四王子菲立欧与其伙伴们成功地镇压了二王子雷吉克所掀起的内乱。他们一边防备着敌国塔多姆的进攻,同时并急于建立新政府,但在谁该继任国王的问题上,又造成了三王子布拉多与菲立欧之间的争执…… 就在这段期间,威塔神殿的卡西那多司教展开了镇压佛尔南神殿的行动。司祭乌路可为了菲立欧,意图只身前往阻止其行动,结果却…… 乌路可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人气攀升中的异世界SF奇幻小说第5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1978年)年型,横滨制。照片里的这只猫,跟第2集中出现的猫熊氏具有血缘关系,个性看起来很火爆,所以我帮它命名为‘冬将军’。这是他正站在墙壁跟屋檐间窥探猎物(※作者)的模样。绿色的线是防止乌鸦的铁丝,但这对冬将军是没有用的。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圣女的忧虑 十八.神殿使者 十九.聚集于神域的人 二十.重逢与别离 二十一.神官们的抉择 二十二.南瓜跳舞之夜 中场.战端将启 莱纳斯迪的国际情势教室 莱纳斯迪“阿尔谢夫的内乱总算解决了,可是现在演变成国际情势不稳的状态。丽莎琳娜大人,您好像对这一带的地理还不太清楚喔?” 丽莎琳娜“是的。我只知道有个叫做塔多姆的邻国会侵犯阿尔谢夫——” 莱纳斯迪“那是我们目前正面临的问题,虽然有很多复杂的情况……但我还是先大致为您说明现在的状况吧!这块大陆大致上可依地理位置和宗教分为拉多罗亚所在的西边,以及神殿所在的东边。这一百年来,拉多罗亚逐渐扩张势力,特别是近年来,政府发生了大规模的政变——谣传他们尝试侵略东边,也开始跟塔多姆发生了一些小纠纷。在这种背景的影响下,塔多姆一方面要提防拉多罗亚的正式侵略,一方面又想确实地支配阿尔谢夫的生产力和经济力……而吉拉哈似乎也支持塔多姆的行动。” 丽莎琳娜“……真糟糕。拉多罗亚的目的是要统一大陆吗?” 莱纳斯迪“他们恐怕只是单纯地想要辉石所带来的利益吧!拉多罗亚本身没有御柱,所以也不产辉石。于是他们就奖励炼金术之类的,再运用这些技术发展国力。” 丽莎琳娜“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辉石,那佛尔南神殿所在的阿尔谢夫不就相当危险了吗?” 莱纳斯迪“嗯。目前拉多罗亚想侵占的,应该是距离较近的加鲁尼耶和札卡多神殿吧!就实际面来说,拉多罗亚跟阿尔谢夫之间的距离太远,他们的远征军也会受不了。除非塔多姆或吉拉哈被征服,并在其支配下安定下来——虽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但这至少还需要几十年才有可能实现,而且塔多姆或吉拉哈也不会乖乖屈服。眼前我们应该警戒的,首先就是塔多姆和吉拉哈的动向。” 丽莎琳娜“原来如此。不过既然有拉多罗亚这个共同敌人,东边的各国应该要合作比较好吧……” 莱纳斯迪“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啊!尤其是塔多姆,他们的粮食问题相当严重,与阿尔谢夫之间又长期处于对立状态。已故的拉巴斯丹王本来想要弭平这条鸿沟,但塔多姆看不起阿尔谢夫的人民,并不想要平等以待,而是意图将阿尔谢夫纳入其支配之下……这也是因为他们的国民性吧!” 丽莎琳娜“莱纳斯迪,你知道得真多。你去过塔多姆吗?” 莱纳斯迪“是啊!我是西贝拉出身的。其实我小时候曾去过塔多姆一次,那时的我还是个可爱的俊美少年呢……” 黛梅尔“莱纳斯迪!你竟然偷懒没去参加操练,在这里做什么?” 莱纳斯迪“糟了!?黛梅尔,我不是偷懒,只是稍微解说……” 丽莎琳娜“咦?你刚才不是说现在是休息时间……” 莱纳斯迪“丽、丽莎琳娜大人!这种事不可以说——” 黛梅尔“……哼!既然这样,你也该休息够了,过来!我要花一整天好好训练你。” 莱纳斯迪“救、救命啊!” 丽莎琳娜“………(你们感情真好……)”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神殿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 布拉多·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三王子。 拉希安·罗姆…………………以风流倜傥闻名的外务卿。 阿戈尔·卡洛司………………代理政务卿。 克劳斯·桑克瑞得……………前军务卿,现正受到闭门思过处分。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军阀中的下层贵族。 ————————————————————————————————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王宫骑士团团长。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 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佛尔南神殿的神师。 梅雅·巴尔多雷………………雷米吉乌斯的孙女。 高·夏尔帕……………………夏吉尔人,性格温厚笃实。 艾略特·雷文…………………神官,负责照顾菲立欧。 库娜·里多亚尔………………佛尔南神殿的施疗师。 ———————————————————————————————— 卡西那多·库格………………威塔神殿司教。 贝里耶·弗米利恩……………佛尔南神殿骑士团团长。 里卡德·巴杰斯………………贝里耶的副官。 蕾韦·古列斯奈夫……………前往佛尔南神殿增援的神殿骑士。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穆司卡…………………………辅佐依莉丝的秃头高大男子。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西亚……………………………来访者之一,是名年幼的女童。 第五卷 中场.圣女的忧虑 落日西沉,夜晚降临。 在广大的佛尔南神殿一隅,乌路可独自陷入沉思。 白天时的稳重姿态就像幻影般消失无踪,现在的她是一副掩藏不住心中不安的样子,寂寞的心情全写在脸上。 从窗口仰望天空,蓝白色的歪斜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今晚的天空晴朗无云,甚至连月亮表面的三道伤痕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有许多关于月亮的传说。 乌路可突然想起了其中一个传说—— 有个少年爱上了月亮,于是他翻山越岭不停地往前走,想要接近月亮。 但是月亮却愈来愈远,不管他怎么走都无法接近。 一个月、一年、十年、一百年—— 少年变成了老人,忘掉了大半他开始走时的事情,但他还是继续前进…… 这个传说并没有结局,像是老人是否寿终正寝、或是否到达了月亮所在之处、还是继续走下去……故事完全没有下文,就这样中断了。 月亮是如此遥远—— 乌路可解开绑住的天蓝色秀发,呆呆地仰望着月亮。 她在月亮的蓝色表面上描绘着思念之人的面容。 也开始对月亮的遥远有了真实的感受。 神话中的少年爱上的一定不是真正的月亮——乌路可毫无根据地如此想——他只是在月亮上描绘着思念之人的容貌,然后一直追着月亮而已。 她也想不顾一切地去追逐月亮。只是,她的立场并不容许自己这样做。 威塔神殿没有选择阿尔谢夫,反而选择了塔多姆—— 本国的动向似乎渐渐朝这个方向确定下来。 实际上,相较于少有交流的阿尔谢夫,国境与吉拉哈相连的盟国塔多姆显然对威塔神殿更为重要。若是局势朝向让塔多姆与阿尔谢夫维持和平的方向发展,那或许还有希望,但是现在已经很难如愿了。 塔多姆的粮食及经济问题相当严重。 为了扶持塔多姆重新站起来,就需要阿尔谢夫的财富。只是稍微增加物资输入是不够的,现在的塔多姆一定很想要阿尔谢夫的“全部”。若塔多姆控制了阿尔谢夫,那阿尔谢夫的人民绝对会被当成奴隶对待吧! 王室也一定会被消灭的—— 乌路可的胸口一紧。 一定要避免事态演变至此。 (明天……我就回威塔神殿去吧!) 乌路可下定决心。 她没有时间再去见菲立欧一面、向他告别,她必须紧急去见她姐姐——神姬诺爱尔一面,告诉她阿尔谢夫的情况,并整合那些倾向避免战争的稳健派。 采取强硬手段的卡西那多应该不会认同她这种举动吧!但即使如此,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菲立欧,乌路可还是打算展开这场台面下的政治角力。 威塔神殿里几乎没有她可以信任的人。姐姐神姬虽然也是稳健派,但她十分倚重卡西那多,恐怕会更尊重他的意见。 乌路可不知道自己可以影响局势到什么程度。 威塔神殿掌权者的脸孔一一浮现在乌路可脑海里,又再度消失。 掌握军部的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他是卡西那多的父亲,也是这次行动的最高负责人。 冷酷无情的调停者毕兰却·卡拉姆纳夫斯——虽然年事已高,却拥有卓越的情报分析能力,居于卡西那多的参谋地位。 而乌路可的父亲马汀·迪古雷——虽然是乌路可的至亲,但她却无法指望他。他也跟卡西那多一样,站在追随休坦贝克的立场。 ——全都是敌人,几乎想不出有谁可以站在自己这一边。勉强要说的话,威塔神殿里的夏吉尔人民虽是稳健派,但政治实力却并不坚强。 乌路可的胸口被一股不安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佛尔南的神师雷米吉乌斯病倒了,而身为夏吉尔人民的高司教被逮捕,连佛尔南神殿都因而受到神殿骑士团控制。接下来,卡西那多司教一定打算揪出协助北方民族的神宫予以肃清,然后剥夺佛尔南的自治权吧! 接下来,就轮到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了。 至少要保住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确保提供给阿尔谢夫的辉石——乌路可订定了当前的目标,决定由身为神姬之妹的自己来完成这件事。 乌路可仰望着夜空的明月,以自己纤弱无比的肩膀,扛起这过于沉重的负担。 飘过来的云遮住了月亮,也遮蔽了月光,使得房间内变得有些阴暗。 乌路可把这当作给自己的暗示,接着走出了房间。 卡西那多的房间里还点着灯光。 乌路可必须趁今晚先向他表示“投降”之意。她必须在表面上放弃支持阿尔谢夫,启程返回神殿。要是她当面表明在政治立场上的违抗之意,卡西那多很有可能会阻止她离开,并把她软禁在这里。 借调几位神殿骑士护卫自己回到威塔神殿后,才是乌路可发挥影响力的关键时刻。 乌路可站在卡西那多的房门前,正要敲门。 此时,有人的声音从门内侧传来: “——你从窗户溜进男人的房间,可不是值得夸奖的行为啊!” 那是卡西那多的声音。 “不过,要是被神殿的人发现,岂不就糟了?我是很小心的——还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这个相当清楚的声音,是出自一位年轻少女之口,而且乌路可“听过”这个声音。 她吓了一跳,呆立在门前。 “卡西那多司教跟我之间并没有那样的关系,我只是来跟他商量今后的事而已。” 这沉着而聪明的声音来自卡西那多的心腹——维尔吉妮·拉堤亚思司祭。虽然她的立场接近他的秘书,但在神殿却被人认为是乌路可的“情敌”。 身居高位的神宫们想要将年轻有为的卡西那多拉拢到自己身边,所以有不少人计划将自己的女儿与卡西那多配成一对,而在这些名门闺秀中,愿意与卡西那多结婚的也不少。 乌路可和维尔吉妮都出身名门,所以周围的人们不管其意愿,都将她们视为最有机会成为卡西那多新娘的人选。 乌路可完全没有这种意愿。她不喜欢卡西那多,而对于政治立场对立的她,卡西那多应该也会敬而远之才是。 最重要的是——乌路可很清楚卡西那多爱的是谁。 在他身旁的维尔吉妮一定也大概感觉到了,他很有可能打算单身一辈子。 房间内,卡西那多以严肃的声音说道: “我应该已经安排好专门在这种时候用来联络的‘无名氏’才对,你只要利用他们来联系不就好了?” 从窗口潜入的少女在门的另一边冷冷地回应道: “真对不起,因为我在赶时间。比起用那些人,我自己来会比较快……我已经听到街上的谣传了。疑似我们追捕的‘那名女子’已经公开帮助阿尔谢夫王族,并在战场上大大活跃——其实我很想立刻出发,但还是应该先来通知你一下。” “原来如此——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希望你们能避免行动。” 卡西那多不满地回应少女的声音。 “嗯——原来我们还是站在受到你们监禁的立场吗?” “没有这回事——我想那位来访者少女应该在王宫吧?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尽量避免明目张胆的行动,以免影响到我们的计划而已。” 少女嘻嘻地笑了。 “这是‘请求’?还是‘命令’?” “我不想命令你,我还没自以为是到那种地步。我想这应该是真诚的请求。” 卡西那多的声音一如往常般不怀好意。 乌路可在门前僵住了。 卡西那多所谈话的对象,听起来绝对是“那个女孩”没错。但如果从谈话内容判断—— “——乌路可司祭,请不要动.” 一个声音突然自她的背后传来。 乌路可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见背后站了一位女骑士。乌路可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究竟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她那像是特别订制、带有曲线弧度的胸甲两侧露出肌肉发达的双臂,手上虽没有刀剑类的武器,却戴着夸张的神钢制护手手套。 那是优异的武器,同时也是护具。 她以凶恶的视线盯住乌路可,仿佛要将其看穿,并用力握紧了双拳。 她就是率领神殿骑士增援军的将领蕾韦·古列斯奈夫—— 她在南方是赫赫有名的猛将,现在隶属于卡西那多指挥下;虽身为一介女子,但骑士与神官们却对她相当畏惧。 “身为神姬之妹的您,应该不会做出偷听这种下流举动才对……” 金发女子的声音里有着不像女子的气魄。 乌路可一边忍住双脚的颤抖,一边转身面对她勉强挤出微笑说: “对不起,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刚好有事要对卡西那多司教说——” 就在她辩解时,房门发出“叽嘎”一声打开了。 乌路可一时无法回头,纤细的背上冒出冷汗。 “……你的运气真不好。要是晚个一两分钟再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听见卡西那多·库格有些意外的声音,这压抑感情的声音平静得教人不快。 乌路可慢慢地转向房间内。 在卡西那多身后,“丽莎琳娜”就站在房里的吊灯下。 不——她与丽莎琳娜非常神似,但却是另一个人。 当乌路可从拉希安·罗姆的领地来到佛尔南神殿时,曾经从同行的西瓦娜口中听说了关于丽莎琳娜的种种事情。 丽莎琳娜是“来访者”这件事,乌路可从拉巴斯丹王被杀时就已得知,但其他的详细情形却是在这次旅途中才知道的。 西瓦娜也说,在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中,有个女孩长得跟丽莎琳娜一模一样。 现在在她眼前的,就是“那个女孩”—— 乌路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跟卡西那多在一起。 来访者少女也凝视着乌路可: “你就是乌路可司祭?唉呀——你看到我的脸了……嗯,你会站在那里偷听,大概是因为注意到我的声音吧?” 来访者少女如此喃喃自语,眯起了跟丽莎琳娜一模一样的双眸。 卡西那多叹了口气,站在他身边的维尔吉妮,则似乎不太感兴趣地看着乌路可。 卡西那多把手放在乌路可肩膀上说道: “那么,这下子该怎么办呢?我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你不管,什么都不做……” 乌路可发觉自己身处险境,以眼角余光搜寻着逃脱之路。 不过,阻挡退路的蕾韦以野兽般的双目监视着她,以防她逃走;而卡西那多也抓住了她纤细的肩膀,她根本无路可逃。 “乌路可司祭,你为了什么事而来,我大概心里有数。你打算回本国去对吧?在这完全受到我掌控的佛尔南神殿,你很难违抗我的方针;所以你想说服本国的神姬,将阿尔谢夫的立场稍微导向优势——你是这样打算的吧?” 自己的意图完全被对方看穿,让乌路可内心大为动摇。 卡西那多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只是以冷冷的视线盯着乌路可说: “……真伤脑筋,你好像太小看我的情报网了。我也很了解你跟菲立欧王子的‘关系良好’,但是以威塔神殿的立场来说,要是你太多嘴也很麻烦——当然,我也可以将你遣送回本国,让毕兰却司教来处理后续的事,不过,既然你已经见到来访者了……” 来访者与卡西那多之间的关系—— 这也是乌路可最无法原谅的一点。这些来访者是杀了国王与皇太子的大罪人,而且对高司教等人而言,也是必须对世人隐瞒的存在。 卡西那多竟然拉拢这样的人为自己所用。 卡西那多的目标显而易见——他应该很渴望那种透过新知识所获得的庞大力量吧! 对菲立欧所在的阿尔谢夫来说,这是个危险的征兆。 尽管当下情况危急,乌路可仍强硬地对卡西那多投以责怪的眼神: “卡西那多司教,利用来访者知识的行为是受到禁止的……” “不,他们不是来访者,而是‘神的使徒’喔!既然他们不是来访者,就不适用神殿的内规——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虽然这是极其狡猾的诡辩,但能够证明他们是“来访者”的高司教等人已遭到逮捕;况且这个事实今后也将一直被隐藏下去吧! ——只要乌路可不揭露此事。 乌路可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身处房间深处的少女笑嘻嘻地说道: “卡西那多司教,这女孩妨碍到你了吗?看起来好像是因我而起,要是你愿意把她交出来,我们倒是可以想点办法。” “想办法是指?” 卡西那多的反应很冷淡。少女一边柔柔地微笑,一边闭上了双眼说: “就是字面上的‘想点办法’,比如说消除她的记忆,顺便问出一些关于丽莎琳娜的事,还有其他机密情报——让她虽然活着却‘坏掉了’……如果只是杀了她,对你们来说应该也很简单,不过还是尽量避免让人起疑心比较好吧?要是我们的话,就可以制造‘不幸事故’了。不过——丽莎琳娜很有可能会发现这件事,所以还是直接杀了她比较妥当。” 她的话让乌路可战栗不已。 卡西那多沉思了一会儿。 乌路可则是努力地虚张声势瞪着这神似丽莎琳娜的少女。 来访者少女嘲笑般地回视着乌路可。她的五宫虽然跟丽莎琳娜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表情跟态度却一点都不像。 “怎么?你很怕我,所以不敢出声吗?” 来访者少女以嘲笑般的声音说道。 乌路可挺直了背回击: “……你——真是可怜。” 乌路可自然地说道。 跟丽莎琳娜相比——她太过“敏锐世故”了。而正因为两人有着相同的一张脸,也更让人觉得悲哀。 听到乌路可指出这一点,来访者少女表情一变:卡西那多瞥了她一眼,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乌路可毫不在意地继续指责她: “你是无法拥有幸福的人,只会使他人不幸,也让自己跟着不幸。你不但没用而且任性妄为,不相信他人,也不被他人所信任。你把恶意当作精神支柱,践踏善意——再这样下去,你只会自我毁灭而已。” 乌路可只看了一眼,就如此断言她的现在跟未来——丽莎琳娜与眼前女孩形成的对比,导致她说出这种宛如预言的话。 少女挑了挑眉毛: “——你擅自这样分析,到底自以为是‘何方神圣’?” “我是乌路可·迪古雷,神姬诺爱尔的妹妹,也是马汀司教的女儿,而且——” 乌路可转而瞪着卡西那多说: “而且我站在与你们为敌的立场。想杀的话就杀吧!我是不会屈服在你们手下的。这个国家还有很多足以跟你们对抗的人。卡西那多司教,我想你有所不知,这阿尔谢夫——是比塔多姆更为‘强大’的国家。” 乌路可堂而皇之地如此断言。 依莉丝以憎恶的眼神瞪着乌路可,刚刚那种嘲讽的轻松心情已经消失殆尽。乌路可并不是故意要惹恼她来发泄心中的郁闷,她只不过是说出自己的主张而已—— 自己不会屈服于她——就是如此单纯的主张而已。 卡西那多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地点头道: “依莉丝小姐,能不能请你具体告诉我,你们究竟可以‘做些什么’?蕾韦司祭,把乌路可大人带进来。” 乌路可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蕾韦从背后捂住了嘴。 骑士蕾韦用让人无法想像是女人的臂力把乌路可举了起来,身材纤细的乌路可就这样轻易地被举到半空中。 乌路可扭动身子不停挣扎,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她所思念的少年面容。 要是自己有什么万一——他一定会深切地感到自责吧?这件事让她很难过。 至少——她想告诉他一句话…… 但是他现在却不在这里。 在她被抓进室内的同时,眼前的门也被关上了。 走廊上再次恢复宁静。 就在这个晚上——乌路可·迪古雷从神殿消失了踪影。 第五卷 十八.神殿使者 这天早上,菲立欧一走出寝室,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画作在办公室桌上迎接他。 数量约有二十幅——大小各有不同,但分别用非常华丽的画框裱了起来。 菲立欧揉着惺忪的睡眼,歪着头表示不解。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黛梅尔,这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吧?” “只要没有追加的话就是啦!真是的,每个家伙都这样……” 先是青年骑士莱纳斯迪爽朗的声音,接着是女骑士黛梅尔不满的声音。 两人随即走进房间,各自抱着五幅画。 加上已经堆在桌子上的二十幅,约有三十幅左右。 “啊!菲立欧大人,早安。” 莱纳斯迪以爽朗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轻轻点点头,指向桌子说道: “嗯,早安。对了,这些……你们是要在我房间里开画展吗?” 莱纳斯迪哈哈大笑: “怎么可能?是诸位贵族跟官员送他们千金小姐的画像来了。” 莱纳斯迪把手上的画一起放在桌子上,并拿起其中一幅。 那是一位高贵仕女的肖像画,画中的小姐年约二十五岁,一看就知道“画家相当机伶”,明显地美化了画中的她。 菲立欧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搬到我的房间呢?” “当然是送给菲立欧大人您的礼物啰!” 黛梅尔说着,并轻轻耸了耸肩。 菲立欧不解。自己并没有这种宫廷的兴趣,要送礼的话,还不如送武器或用来保养的工具,他还会比较开心一点;若是可以拿来赏赐给士兵的财宝或粮食,那就更实用了。 “他们就算送我画也……”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 “所以说我们的王子实在是——” 黛梅尔带着苦笑说道,莱纳斯迪则是嘲弄般地摇了摇头说: “菲立欧大人,您还真是迟钝哪!这些人的意思是‘希望您跟我女儿相亲’啦!” “相亲……啊!原来是这样啊!” 菲立欧感到很扫兴,叹了口气,刚睡醒的脑袋这下完全清醒了,他这下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菲立欧在看了这些画后觉得谁是“美女”,就可以将她迎娶为妃——贵族们送这些画来,打得正是这种如意算盘。 菲立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堆积如山、估计多达三十幅的画: “这些……全部都是吗?” 莱纳斯迪点点头说: “我们国家的贵族在决定这种事时倒是挺快的呢!布拉多大人那边也收到很多喔!只是因为在这次内乱后,大家对菲立欧大人的评价大大提升……再加上布拉多大人体弱多病,万一他在继位之前过世……这可不是我说的,但贵族们都是这么想的。” 看到菲立欧严肃的眼神,莱纳斯迪慌忙补上几句解释。菲立欧并不是在对莱纳斯迪生气,只是眼前的画像数量,似乎让他看清了贵族们对“哥哥”的想法,而让他感到些许不快。 黛梅尔也接着莱纳斯迪的话说: “虽然这样讲有些失礼,但是因为菲立欧大人等于没有母方家族背景,而且您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所以中小贵族和官僚也可以不用顾忌地拉拢您;有这么多绘画送来,我想多少是受到这个因素的影响。就算菲立欧大人您没有成为国王,他们只要能实际进驻王弟之家,也可以确实地提升家族地位。就算不行也没有什么损失,而要是成功的话,就可以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就全都回绝掉吧!” 菲立欧干脆地拒绝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似乎还有点睡眠不足。 看到他的态度,莱纳斯迪瞪大了眼说: “好可惜喔……不,真是太失礼了。这些女孩不但任您挑选,而且个个都很漂亮呢!唉……不过因为是画像的缘故,有必要再打个五折就是了——啊!不过我建议可以考虑这位小姐。我以前远远地看过她,其实真的颇有几分姿色……” 莱纳斯迪拿起一幅画说道。菲立欧摇摇头,对他说: “我并不在意家世或外表,只是想要慎重考虑结婚对象,而且我也才十六岁。这种事等十年后再说吧!” “哎呀!您要是这么说,会错过适婚年龄的!可别连这一点都要学我们团长……好痛!” 莱纳斯迪正想举未婚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为例,立刻被黛梅尔揪住了耳朵。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你这个万年光棍!与其担心别人,还不如担心自己吧!” “黛梅尔,你这么说,自己还不是……哇啊啊啊啊!会扯下来!耳朵会被你扯下来啦!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菲立欧把目光转离这两个又开始斗嘴的骑士,望向窗口。 清晨的天空一片万里无云。夏天的脚步将近,这两天似乎就会变热了。 “呃,早安——哇!这么多画是怎么回事……” 从走廊走进开着没关之房门的,正是来访者丽莎琳娜。 她反手关上门,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画像,不禁瞪大了眼。 今早的她身着一袭轻装,朴素的短衣配上裙子。如水般流泻的直顺黑发与雪白的肌肤互相辉映,更给人鲜明的印象。那似乎是黛梅尔替她挑的夏季衣着,不算侍女服装也不是贵族服饰的打扮,一如她那暧昧的立场。 丽莎琳娜一手拿着要给菲立欧使用的茶具组。现在的她,是跟随菲立欧的随从兼护卫——虽然菲立欧要她悠闲地过日子,但她的个性似乎是闲不下来的那种。 “这是要给菲立欧大人相亲用的肖像画,很多吧?” 识相的黛梅尔拿起一幅画给丽莎琳娜看。 丽莎琳娜眨着黑色眼眸说: “哇……好漂亮喔!菲立欧,相亲用的意思是你要从这里面选太太是吗?” 她的口气听来毫无他意、天真无邪。 菲立欧摇摇头说: “不,虽然对特意送这些来的诸侯很抱歉,但我没有那个打算。哥哥结婚后我才会考虑。” 菲立欧意兴阑珊地回答完,便坐在办公用的桌边。丽莎琳娜把茶杯放在他面前,以熟练的动作倒入红茶。这几天来,她已经完全学会随从的举动了。 “来,请用。” “丽莎琳娜,谢谢你。不过真是受不了啊!接下来又要面对与塔多姆的战争了,要是诸侯们有空像这样——把肖像画送到我这里来,我倒希望他们去征兵和进行训练。” 听见菲立欧吐露的真心话,丽莎琳娜笑嘻嘻地说: “菲立欧,你还真是奇怪。男人遇到这种事不都会感到开心吗?” “一定是因为我的内心还是个小孩吧!想结婚之前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要考虑,我没有办法一次思考很多事啊!” 菲立欧淡淡地结束这话题,看向莱纳斯迪又说道: “不说画像的事了。贝尔纳冯那边怎么样?拉希安卿确实说过会在昨晚作出结论……” 莱纳斯迪点点头说: “是的。昨天他们好像谈到很晚,总算把那些唠叨的贵族都‘解决’了。今早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所以关于升迁的事应该已经没有问题了。而身为军阀负责人的军务卿不在,所以这算是暂时的人事安排,今天以内应该就会下达人事命令了吧。” 听到他的回答,菲立欧总算松了口气。这样就解决了一件事了。 现在的阿尔谢夫,正忙于战后处理。 除了扮演特别重要角色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基本上决定对支持雷吉克的诸侯们不处以太重的刑罚。虽说这样的惩罚太轻,但这是为了避免更严重的混乱,也是为了早日确立体制而不得不为的措施。 最主要是因为追随雷吉克的人们表示:“我们只是遵守臣子的本分顺从王命而已。”若是惩处不得当,则可能会变成“遵从王命却变成有罪”的奇怪状况。不管是拉希安和菲立欧,都判断应宽大地原谅诸侯们,这也有助于安定今后的政局。 如此一来,这次“违抗王命”的菲立欧等人立场变得很微妙,不过这就是胜者为王的道理。 不侮败者,胜而不骄—— 这就是拉希安提出的意见,而菲立欧也表示支持。 虽然也考虑要暂时加重这些诸侯的税赋等等,但目前只决定先针对桑克瑞得家以“惩处”的名义加以处罚,实质上恐怕会以没收其部分领地的方式执行吧! 奖励立下战功人们的方式也陆续确定,而临时集合来的民兵中,也有很多人已返回故乡。 看看刚成立的新政府内部—— 拉希安·罗姆正式恢复外务卿职务,疗养中的达斯堤亚由其子阿戈尔代行政务卿职务,而军务卿一职现在则还虚位以待。 拉希安与阿戈尔两人坚持拒绝接受奖赏。 这次并非出于私心才举兵叛乱,而只是担忧国家的将来,尽臣子的义务而已——他们如此表示,因此完全不希望接受赏赐。 在某种意义上,身为掌权者的两人也藉此张开一道防线,以免世人认为他们是“因私欲而起兵叛乱”。 事实上,关于政府的营运,拉希安和阿戈尔是完全没有私心的。 他们深爱这个国家,并认为以官僚的身份本应正确施政。有像他们这种人存在,让菲立欧再度感到庆幸。 关于这两家的事已经告一段落,而关于其他相助的中小贵族,则约定在经济方面予以回报,宫僚们正就此内容热烈讨论中。 在士兵的训练与统率等方面,对于战功特别彪炳的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决定在增加其领地的前提下赋予他新的职务—— 名为“军务审议官”的新设职位。 这个职位的工作是辅佐军务卿,并在加强军备对策方面拥有极大的权限。 这对一直处于穷乡僻壤的贫穷贵族贝尔纳冯而言,可说是大大地出人头地,但这种晋升绝不是为了提高他名誉或地位的“恩赐”,而是实际赋予职权,含有对其做出具体成果的迫切期待。 面对预期中塔多姆即将来犯的状况,该如何整顿国内的兵力呢—— 任命贝尔纳冯为“军务审议官”,就是与诸侯讨论后付诸实行的结果。 这件人事案虽是在内乱终结之后立刻提出,但正因为是破例的大大拔擢,因此到今天才正式加以确定。 这段日子里,每一天都过得飞快。 雷吉克身亡、内乱终结、新政府开始运作。而曾离开王都的远方贵族,接下来也会陆续回来请安吧? 一边要说服他们、一边调配对抗塔多姆的防御态势,不管有多少时间都觉得不够。 菲立欧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吃着厨房准备的简单早餐,一边听取莱纳斯迪的晨间报告。 有关国内的事、国外的事,以及各贵族的动向—— 作为增强军备的一环,现正研拟增加王宫骑士团的人员,并增设新的骑士团。现在王宫骑士团、近卫骑士团各有约一百名成员,预计将其分别扩充至五百人左右,并希望另外增设两、三个常态性的精锐集团——这即是出自贝尔纳冯的意思。 训练良好的士兵也能让其他士兵变得更强。实际上,在先前的内乱中,由威士托所一手栽培的王宫骑士团成员,也确实打头阵立下了惊人的战功。 要在短期内增设这样的精锐集团是很困难的,所以增员计划应该要从长计议。 莱纳斯迪报告完毕后,菲立欧也正好吃完早餐。 “……好。虽然对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不太好意思,总之内政方面还是先交给他们吧!军备方面就交给贝尔纳冯卿和威士托……我的工作就是先说服哥哥。” 菲立欧将第二杯红茶一饮而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他昨晚也跟哥哥布拉多谈到很晚,但还没有做出结论。 “总之画像我是不看了,先堆在里头,过一个星期再假装看完、还给他们吧!” 莱纳斯迪皱起眉,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回答: “……好可惜喔!随便挑几个出来也好啊……” “你应该知道菲立欧大人不是这种个性的人吧!我也很讨厌那些把女儿当作政治道具利用的家伙,这种狡猾的人哪有资格成为菲立欧大人的岳父?” 黛梅尔说出这般辛辣的话以后,就开始将那一堆画搬向房间深处。 菲立欧把这事交给他们,跟丽莎琳娜一起走向布拉多的房间。 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官僚们一见到菲立欧,立刻都停下了脚步。 每个人都深深地行礼,等待菲立欧与丽莎琳娜通过。 这在内乱之前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 在他们的视线中,也可感受到品评新主人般的好奇心。 菲立欧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但要是责备他们行礼又似乎太不成熟。他内心虽感到困惑,但还是尽量表现得堂而皇之地经过他们面前。 “……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情势有所改变,但他们突然改变态度,感觉还是不太好。” 菲立欧悄悄地对身边的丽莎琳娜如此耳语道。 丽莎琳娜露出有点不解的微笑: “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菲立欧你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任国王……” “别开这种玩笑了!” 菲立欧的身子震了一下,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好奇的视线不只投向菲立欧,也投向丽莎琳娜。 表面上,丽莎琳娜是从佛尔南神殿跟随菲立欧回到王宫。 在王都开战之前,她以使者的身份站在雷吉克军的卫兵们面前,那时众人所见到的“奇迹”,和她所说“神明护佑”之类的话,现正在官僚之间广为流传。 也有不少士兵在战场上亲眼见到战斗中的丽莎琳娜。 从他们的口中传出这样的流言:“菲立欧王子身边跟着一位女神。”而她的美貌,更加速了流言扩散的速度。 好奇心会招来臆测,有一个说法是“她一定是菲立欧王子的妾”,比较有常识的说法则是“她是菲立欧从佛尔南神殿带来的护卫”,其中甚至有人主张“她是来自天上的真正使徒”。 最后一种推测,是只有近距离见到丽莎琳娜“力量”的人才有的共识。 她抓住飞射而来的箭,徒手挡掉劈砍过来的刀刃,并用手刀切断铠甲——要不是亲眼所见,是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事的。 要是她的容貌丑陋,可能会被骂为妖女或恶魔,但离开战场后的她温柔而稳重,只是个待人和善的普通少女。 对不知道她是“来访者”的人来说,把她解释成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也是最容易理解的。 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下,丽莎琳娜依旧不为所动。 大约两天以前,菲立欧还问过她这件事,她说“我已经习惯了”,然后有点寂寞地笑了。 即使在原来的世界,她的立场似乎也有些特殊…… 即便心里想追根究底地问个清楚,又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 菲立欧与丽莎琳娜来到三王子布拉多的房间时,房里已有客人。 隔着一道门,连房外都可以听见来客粗鲁的声音: “王子!我都已经说可以支持您了!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就连菲立欧王子也说该由您继承王位,不是吗?恕我僭越,若是由布拉多大人您继任王位的话,我们格瑞纳汀家——” “马格努斯卿,真对不起,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也觉得还有必要再跟菲立欧谈一谈。关于支援的事,请等我跟菲立欧谈妥后再说吧!” 哥哥平稳的声音,打断了马格努斯热切的说服话语。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站在门前面面相觑。 “菲立欧——?” 丽莎琳娜似乎并不知道房里的另一个人是谁,菲立欧压低声音回应道: “他是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卿。就是在战时以伏兵对拉希安卿本阵发动奇袭的——” “啊!”丽莎琳娜点点头。 正在跟哥哥谈话的贵族马格努斯·格瑞纳汀——他是隶属于军阀的贵族,也是在之前内乱时协助雷吉克,把拉希安和阿戈尔逼至绝境的男人。 在内乱才刚结束的此时,这可说是敌人最后王牌的男人似乎正在游说布拉多。 马格努斯对一脸为难的布拉多叹了口气: “您还是这样——我明白了。当然我还是会静待您的回复……不过,以我们格瑞纳汀家的立场来说,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业才提出这种要求。我们刚开始之所以会站在雷吉克大人这一边,也是因为重视王位继承权的正统顺序才……” 菲立欧无意在门外偷听,却恰好在此时与走过来的威士托视线交会。 “啊!菲立欧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两位找布拉多大人有事吗?” 威士托宏亮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还真是不识相,菲立欧不禁按住了额头。室内响起一阵慌乱的声音,似乎是马格努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布、布拉多大人,那其他事就过几天再……” 可以听到马格努斯夹杂着焦虑的小声呢喃。 “啊……我并不是怀疑马格努斯卿你的忠诚!所以,也希望你不必急着一定要在今天里得到结论,那么——” 里面的人似乎暂时接受了布拉多的这番话,接着门立刻打了开来—— 站在房门前的菲立欧等人正好与马格努斯·格瑞纳汀面对着面。 这肥胖的老人看了站在门前的菲立欧一眼,凶恶地皱起眉来说: “——菲立欧王子……偷听可是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 他毫不隐瞒困扰地如此说道。刚刚出声的威士托则差点脱口而出“这下糟了”,只能带着一脸苦笑站在旁边。 因对方身为长者,所以菲立欧坦率地低头道歉: “失礼了。不过我并不是在偷听,我才刚来到这里,而威士托碰巧也从对面走来,然后马格努斯卿你正好从哥哥的房间出来……” “嗯……是吗?我先告辞了。” 马格努斯·格瑞纳汀那严肃的脸孔稍微扭曲了一下,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当场。他的眼神带着怀疑,而且充满对菲立欧的敌意。 这也难怪——因为菲立欧击垮了雷吉克,而格瑞纳汀家又曾对拉希安发动奇袭,如今他们家立场之恶劣,可说仅次于桑克瑞得家。 接着从房间露脸的是布拉多: “菲立欧……连威士托都来了啊!别站在那里,进来吧!丽莎琳娜小姐也请进。” 布拉多的瓜子脸上浮现怯懦的微笑,随和地招呼三人进门。看来威士托好像也有事要找布拉多的样子。 布拉多把丽莎琳娜当作菲立欧的护卫和来自神殿的神官。当然,他已知道这两个人并非主从关系,所以不会让她站在门外。 威士托小声地问: “菲立欧大人,方便让我跟你们同席吗……?” “没关系。有你在,对我很有帮助。” 菲立欧在他的剑术老师——也宛如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般之威士托耳边如此说后,就跟丽莎琳娜一起在室内的椅子上坐下。 他先问布拉多: “哥哥,刚刚马格努斯卿他……” “那个人好像想尽办法想要自保啊!” 布拉多边叹气边说道: “因为他很不巧地——曾经对拉希安卿、阿戈尔卿和你……们这些今后将要成为政府中枢的人举剑相向吧。虽说拉希安卿不是会对这种事怀恨在心的人,但如此之举会让格瑞纳汀家的发言影响力大为降低,这也是事实。所以他打算今后拥立我,好能稍微保障自家的安全。” 布拉多淡淡地说着,语气很冷淡。在此之前,马格努斯·格瑞纳汀与布拉多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往来的机会,而这样的对象别有用心地接近自己,布拉多似乎也不打算同情他。 “这种情况果然还是很常见啊……” 威士托语带同情地说道。布拉多露出苦笑: “是啊!还不仅止于他。军阀系的人大多都把责任推给桑克瑞得家,并想要来奉承我。” 然后布拉多在菲立欧正对面坐下,并凝视他的眼眸: “……要是我当上国王,那些军阀贵族就会看准目标卖人情给我,而且是以强迫我一定要接受的形式吧!这样一来可能会让拉希安卿等人和他们之间的对立关系更为严重。所以,我认为王位还是由你……” 菲立欧皱起眉头。 他和布拉多这几天的谈话并没有交集。 菲立欧把身子探出桌子说: “哥哥,我昨晚也说过了,请你正确地考虑王位继承权的顺序。接下来是哥哥你,再来才是我。如果在此时颠覆往例,只会招致更大的混乱。我并不打算跳过哥哥直接登上王位。” 菲立欧强硬地如此表示。只要布拉多一声令下,菲立欧打算在一定程度上遵从他的命令;但只有关于这件事,他并不打算退让。 布拉多也很固执: “可是平定这次战乱的功臣是菲立欧你,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内心一定也期望能够由你继承王位……” “不,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说,他们会遵从我们兄弟俩商量后的结果。” “菲立欧,那是理所当然的。要是他们明目张胆地支持你,反而会引起诸侯的反感,认为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掀起战乱……” “不管拉希安卿等人的态度如何,要是我无视于继承顺位直接继承王位,诸侯一定会心生反感的。如果他们以为我是想要王位才掀起战乱,这对今后的施政也一样会有所妨碍。” 布拉多一脸困惑。 同时菲立欧也感到不知所措。 这几天以来,兄弟俩就这样一直互相推让王位。 双方的意见都不是单纯地出于任意妄为,而且都有一定的正当性。 布拉多很看重菲立欧的机智,认为他“比体弱多病的自己更适合当国王”:再说为了让军阀贵族以败者的身份臣服于王族,也应该由菲立欧登上宝座。 目前军阀贵族们确实是对菲立欧和拉希安心怀亏欠,所以应该好好将这一点折冲应用于政治方面。 但菲立欧却反过来想要遵守王位继承权的顺序,认为自己应该退让,并支持哥哥即位。 要是自己当上国王,那不就跟一手掌握军阀、还想要掌握政府的雷吉克一样?而且给人“政府只重用少数胜利者”的印象。在这必须让全国团结一致对抗塔多姆的时刻,万一内部分裂,那可是很糟糕的事。 布拉多或菲立欧都有自己的考量,要说谁才是对的——其实谁都不完全正确,也不完全错。 大家都不知道国家将来会如何发展。正因为是对不知道的事妄下预测,所以无法得出结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拉希安和阿戈尔已给了两人一个讨论的期限。 在战乱之前就已亡故的正妃和皇太子妃、皇太孙等人的葬礼就预定在近期举办。而坠下悬崖行踪不明的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第三王妃的葬礼,也预计配合这时间一起进行。 菲立欧必须在期限之前说服哥哥,而新任国王的即位典礼,最多也只能延迟到那之前。 在一旁听两人谈话的威士托也“嗯”了一声,并开口说道: “布拉多大人,请恕我失礼。我的意见也和菲立欧大人一样,认为应该遵守先王所决定的王位继承顺序。很可惜的,雷吉克大人的思想并不适任国王……但若是布拉多大人您,我跟菲立欧大人一样,都愿意以臣子的身份出仕。” “连你都这么说……” 布拉多摇摇头说: “威士托卿,你对先父的忠诚我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说服菲立欧。究竟是我还是菲立欧适合作为今后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才——这连想都不用想吧?这不是什么偏见,而是严肃的事实啊!” 布拉多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真挚,他是真心地认为菲立欧更适合当上国王。 菲立欧虽然知道哥哥本来就完全不执着于权力,但他也不打算放弃: “哥哥,求求你。我才十六岁呢!这个年纪能做好国王吗……” “达斯堤亚卿还曾经打算把两岁的小孩扶上王座呢——啊!我并不是说你的能力只有小孩程度。我的意思是,还有众多官僚辅佐你,所以你没有必要为了年龄的理由辞退。何况你不是指挥全军阻止了雷吉克哥哥的疯狂暴行吗?你能做到这样,为什么无法当国王呢?” 以一个文弱青年来说,布拉多的口气可是相当强硬的。连菲立欧和威士托两人合作,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威士托也不禁苦着一张脸。 菲立欧见到哥哥出乎意料顽固的一面,也再次觉悟到这将会是一场长期抗战。 恰好就在此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一阵敲门声过后,响起少年有礼的声音: “啊……呃,布拉多大人,我是骑士团的人。失礼了,听说菲立欧王子他在这里……” 这吞吞吐吐的声音的确发自菲立欧所认识的人口中。 菲立欧马上站起身,亲自打开了门。 “这不是安朱吗?怎么了?” 站在门前的,正是在不久前还以猎人身份生活在拉希安领地的少年。 战乱之后,安朱·薛帕德以新王宫骑士候补人员的身份寄住在宿舍里。因为菲立欧和威士托都相当欣赏他高超的射箭技术。 王宫骑士团的成员都出身平民,所以采用新人这件事本身并不算稀奇。不过,新人被认同的能力不是“剑技”而是“弓箭技”,这倒是很少见的。 安朱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来一副很迷惑的样子。与其说现在的他是自己人,不如说还是把他当作客人。 给人一种远离俗世感觉的他一边看似不太愉快地皱着眉头,一边向布拉多与同席的威士托行了一礼。 布拉多回以温和的微笑。他是一位很能包容他人不遵守正式礼节的兄长。 “哥哥,我先离开一下。威士托,安朱的事交给我,说服哥哥的事就拜托你了。” 菲立欧如此说着,就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丽莎琳娜也跟在他身旁。 在两人面前,安朱略略皱着眉说: “这样好吗?您不是正在谈话……” “没关系,反正会谈很久。对了,你有什么事吗?你是特地从骑士团的宿舍来这里的吧?” “是,那个……” 一直独自生活在乡间的他,还不懂得对贵族的用字遣词方式。不过,菲立欧却正是喜欢他这一点。 他总觉得——安朱并不是把他当作“王室中人”,而是纯粹把他当作“菲立欧”。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对菲立欧来说是很值得开心的事。 来拜访菲立欧的安朱,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 “城门外有人自称是王子您的朋友,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他们说先把名字呈报给您……卫兵们虽然想把其赶走,但对方好像很固执,所以只好来联络骑士团宿舍的人。” 于是正好有空的安朱,就被派来通知菲立欧。 菲立欧歪着头,想不出来者是何人—— “朋友?是谁呢?” “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和一位像是她弟弟的旅客。名字确实是——库娜和艾略特……” 从安朱口中一听到这名字,菲立欧担丽莎琳娜当场面面相觑。 *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家代代都隶属于军阀。 他们虽然一直是敬陪末座的贫穷贵族,但这次却在平定内乱时立下汗马功劳,获得了众人的认同,近期已预定接下军务审议官的职务。 其主要任务就是整顿对抗塔多姆的防卫能力。 以贝尔纳冯的个性面言,他并不会因被委以重任就退缩,也已有觉悟肩负重任。 然而,他虽然不感到畏惧,却对如何拟定计策有一些迷惑。 在获得权力之前,他也想过“要是我掌握实权,会这样那样……”但当自己将实际坐上这个位子后,决定“先做什么才好”却是相当困难的。 贝尔纳冯想得心烦不已,于是藉故离开王都,来到某个镇上。 这城镇名为玛杰托镇,从王都搭马车要花几个小时,是一天内能够往返并办完要事的距离。 贝尔纳冯一手捧着花束,走进了位于城镇中心的施疗院大门。 他命令随从士兵在马车附近待命。 在初夏绿意耀眼的庭院里,披晒着大量纯白的被单随风摇曳。 玛杰托的施疗院规模相当大,也颇受好评。甚至有人为求名医诊治,特地从大老远跑来。 贝尔纳冯在接待处告知友人的姓名,就被引导至其中一间病房。 病房前站着几位身兼护卫与监视之职的卫兵。 为了不打扰到病患和施疗师,他们紧挨在墙边。 “是贝尔纳冯卿!您是来会面的吗?” 眼尖的中年卫兵率先注意到贝尔纳冯的来访。在这种时刻,他戴着眼罩的外貌就相当方便,能给人深刻的印象,见过一次之后想忘也忘不掉。 “是啊,我已获得菲立欧大人和拉希安卿的许可。你们也辛苦了。借过一下。” 贝尔纳冯堂而皇之地打开了病房的门。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的是从病床上坐起身来、稍稍张开嘴的少女,与正将汤匙送到她嘴边的好友。 病床上的少女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害羞地低下了头。 好友也转过头来,眨着细长的眼问道: “……贝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看到好友与妹妹感情融洽的样子,贝尔纳冯愣了一下。他嘴角带着笑意,随意地将带来的花束扛在肩上,摇摇头说: “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那我要不要先出去待会儿再进来呢?” “是啊!可以的话就这么做吧!” 他的好友克劳斯·桑克瑞得冷淡地如此说道,又转向妹妹。 妹妹妮娜红着脸,瞪着哥哥克劳斯说: “哥哥,人家难得来一趟,你怎么可以——” “既然妮娜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贝尔,你有什么事吗?” 听到好友这装傻的话和声音,贝尔纳冯放下心来。 刚刚那样开玩笑般的对话,正像是以前的克劳斯会做的事。他终于恢复了以前的自己,这比什么都要让贝尔纳冯开心。 当然,以贝尔纳冯的个性,嘴里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 “真是的,一知道妮娜还活着就变成这样,你这小子还真是糟糕啊!” “随便你怎么说。” 克劳斯轻声说道,接着脸色一凛: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辩解的。” 这口气听起来似乎颇为豁达。 贝尔纳冯和克劳斯在内乱结束后只见过一次面。 当时克劳斯什么都没说,而贝尔纳冯也没说什么。克劳斯只是累坏了般大大地吐了口气,而贝尔纳冯则默默地对他点了点头。 在等到彼此都平静下来前,应该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妮娜依然活在世上这件事,对克劳斯而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来得有疗效。 现在的克劳斯很接近内乱前的他。虽然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对雷吉克的事负起一些责任,但在精神方面已经稳定下来了。 贝尔纳冯把花交给在一旁见习的女施疗师,然后走到妮娜床边: “妮娜,好久不见。不过我真的吓了一跳——你能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 因为克劳斯的缘故,贝尔纳冯也跟妮娜相当亲近,而妮娜也很清楚他是哥哥的好友。 “是的,谢谢您。贝尔纳冯大人您现在好像很活跃呢?” “没这回事。你哥哥比我‘活跃’多了。都是因为这家伙站在敌人那一边,害我们差一点就输掉了呢!” “——真对不起。哥哥他——” 妮娜把贝尔纳冯的玩笑话当真,声音低了下来。贝尔纳冯不慌不忙地嘻嘻笑了起来: “不,拜他所赐,贵族和士兵们也都醒悟了呢!要是走错一步,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对过惯和平日子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一帖很好的药方。和平跟战乱的分界只在一线之间,如果把和平当作理所当然,对战乱的反应就会变得迟缓。我虽然对死去的士兵们感到很遗憾,但能让诸侯们了解这件事,却也是一大收获。这也可以让那些家伙对即将来犯的塔多姆重新产生警戒心吧!” 然后,贝尔纳冯又转向克劳斯说: “我有事要跟你谈一下,可以吗?” 听见他这一本正经的声音,克劳斯慢慢地点了点头: “妮娜,我出去一下。施疗师小姐,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在身体状况正顺利恢复的妮娜目送之下,两个人离开了病房。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新绿萌芽的美丽中庭。 两人来到不需担心被人偷听的树荫下,贝尔纳冯与克劳斯并肩站着。 “——贝尔,我真的很抱歉。” 克劳斯轻轻地说道。 在妮娜面前,他为了不让她担心,故意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不过和贝尔纳冯独处时,他心里的罪恶感就自然地表露了出来。 贝尔纳冯哼了一声笑道: “与其向我道歉,你还不如去感谢洛西迪!我自己是另有盘算,不过那家伙可是打从心底为了你才冒险一赌的。那种人很少有哪!” “——我也是这么想。” 克劳斯坦率地点点头。 商人洛西迪现在正在克劳斯不在的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独撑大局。他跟其他商人同心协力地守护着克劳斯“要回去的地方”。 贝尔纳冯叹了口气: “可是,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妮娜还活着,我一直都被菲立欧大人蒙在鼓里。” “咦——?贝尔你也都不知道吗!?” 听克劳斯这么一问,贝尔纳冯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我一直不知情,很惨吧?不过,听说事情原委后,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当时妮娜的情况似乎相当危险哪!” 他听说妮娜身受重伤,不只手跟脚骨折,头部也受到撞击,若是一直未能恢复意识,很有可能会就此昏迷不醒最后不治。她能成功获救,也只能说是奇迹。 菲立欧之所以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也是因为妮娜获救的希望极其渺茫。 “对于该不该先让你知道,菲立欧大人之前好像也感到十分困扰——而且他也担心,要是让你知道后妮娜却死了,只会让你更加哀痛。而且,要是被敌人告知妹妹还活着,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出城吗?” 克劳斯考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不,我应该会怀疑这恐怕是陷阱。” “就是说啊!还有一点——菲立欧大人所害怕的是暗杀者的存在。” 贝尔纳冯更压低了声音: “要是让你知道妮娜还活着这件事,这消息想必也会传到雷吉克的耳朵里去。这样一来,雷吉克为了煽动你的仇恨之心,让你继续支持他,很有可能会再次派暗杀者杀掉她吧!因为在那个时间点上,支持雷吉克阵营的就是你啊!如果妮娜因此被杀掉了——‘那时’的你认为妹妹早就死了,一定会判断菲立欧大人等人的话只是为了骗你掉入陷阱而已吧。” 贝尔纳冯淡淡地说出了事实。 克劳斯不禁肩膀一震。 “菲立欧大人最担心的似乎就是此事。克劳斯,你应该好好感谢他啊!妮娜今天还能活在世上,绝对要归功于菲立欧大人和那位名叫丽莎琳娜的随从。” “……贝尔,我知道的。” 克劳斯红着脸说道。 “这真是欠下了很大的人情。要是不能连本带利地偿还,不但有违商业之道,更违背了做人的道理。” “——好。既然你明白,那就省事多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贝尔纳冯对着克劳斯微笑说道,克劳斯则是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还在闭门思过——” “我不是要你公开站出来。其实我因为这次平定内乱立下功劳,多少得到了一点在军部发言的权力,不过军阀那些家伙是不可能乖乖说‘是’就服从我这种人的。所以我想请身为桑克瑞得家继承人的你帮我说几句话。” 克劳斯眯起眼陷入沉思: “什么话?” “我不会说出‘追随我’——之类不可能的要求。但要是他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证会给于相当的回报——身为桑克瑞得家代理人的你,就这样向他们保证吧!” 贝尔纳冯如此说道。以拜托来说,口气稍嫌强硬了点。克劳斯思索着交叉起双臂说: “原来如此。简单说,就是要我当你的借款连带保证人,是吗?” “你要这么想也无所谓。” 克劳斯的比喻可说是一语中的。 贝尔纳冯想要整合军阀的贵族,为此今后必须放长线钓大鱼。但要是关键的饵受到怀疑,那是绝不可能有人上钩的。 光凭贝尔纳冯一个人说的话也太微不足道,所以他需要掌管军务领头的名门——桑克瑞得家的背书,好说服其他诸侯。 当然,如果这样的约定不能够实现,则克劳斯也将会遭人非难。从这层意义看来,保证人这样的比喻可说是完全正确。 “我希望他们认为帮助我有利可图,而且是合情合理的。克劳斯,就帮我这个忙吧!要是因你在闭门思过期间而无法任意行动,那我希望你可以写信说服诸侯。我想制造出你跟我已经不是敌人,而是我的背后有你撑腰的气氛。怎么样?” 贝尔纳冯半强迫地如此说道。 克劳斯轻轻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肩膀。但他的眼神却与动作相反,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让我考虑一下。” 这并不是罕见的情形。克劳斯在决定大事之前,一定会冷静思考一下。 他并不是感到迷惘,而是想在短时间内整理出状况,并思考策略的有效性。 现在在克劳斯的脑海中,正进行着各种分析与模拟。 在这期间,贝尔纳冯以其独眼望向天空。 蔚蓝而晴朗的天空,一片云也没有。 贝尔纳冯以手压住戴有眼罩的眼睛。 从这只眼睛失去视力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像是要催促陷入长久思考的克劳斯快点做出决定般,贝尔纳冯说道: “自从我失去一只眼睛以后,才明白一件事……” 克劳斯抬起头。 “一只眼睛看不见以后,我才发现——人都有一双眼睛,而我却只剩下一只。趁这只眼睛还看得见时,我还有该做的事要做——而我今后正要去做这些事。克劳斯,帮助我。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你的力量是必需的。” 克劳斯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说道: “听到你命令我……应该是长大以后就不再有过的事了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到这如愿以偿的回答,贝尔纳冯大大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是很重情义的人,一旦他承诺,就一定会帮忙说服军阀诸侯。 然后克劳斯很抱歉地说道: “要不是我还在闭门思过,也想实际上帮你的忙呢……” “你就乖乖照顾妮娜吧!刚刚‘那一幕’真是让人不以为然啊!” 他是指克劳斯亲自喂妮娜的事。因为妮娜的双手还不能使力,说是迫于无奈倒也没错,不过这本来应该是让看护者做的事。 贝尔纳冯本来是存心取笑,但克劳斯却打从心底微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那孩子虽然嘴上说不好意思,其实心里好像很开心,而且连吃饭时我都可以陪在她身旁……” 似乎是因为妹妹实在是太可爱了。 贝尔纳冯惊讶地开了个玩笑: “有你这样的哥哥,我看妮娜应该结不了婚了吧?刚刚那样与其说是兄妹,还不如说更像是一对情人呢!” 克劳斯的表情略显阴沉: “那是……不,看起来像这样吗?那可就不妙了……我可是打算让那孩子嫁入王室的——” 听见好友这番话,贝尔纳冯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 “嗯。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菲立欧大人或布拉多大人可以迎娶妮娜——话是这么说,但倒不是因为我想要掌权。” 克劳斯连忙继续解释: “妮娜原本就已许配给雷吉克大人,结果却变成那样,我也觉得很可怜——如果对方是布拉多大人或菲立欧大人,我相信应该就能够让妮娜过得幸福……幸好这两位大人似乎都还没有订婚的对象。” 贝尔纳冯摇摇头说: “不……姑且不论布拉多大人,菲立欧大人恐怕不行喔!” “咦——?你是说他已经有对象了吗?” 克劳斯惊讶地问道。 贝尔纳冯点点头说: “惊讶吧?他和‘那位’神姬之妹——人称乌路可大人的司祭好像是情侣。她可是位超级美丽的司祭啊!即使是那些贵族的千金小姐也不是她的对手唷!” 贝尔纳冯挺胸保证。 他和这位名叫乌路可的少女只说过两三句话,但还是为她出色的美貌而惊讶。若是她跟菲立欧站在一起,想必美得像幅画一样。 克劳斯皱眉说道: “喔——如果这是真的,还真教人惊讶……对了,你刚刚所说的‘那些贵族的千金小姐’,也包括我家的妮娜吗?” “啊!”贝尔纳冯倒吸一口气,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言。克劳斯的视线里,隐隐透露出危险的光芒。 “不,等等,不要这样瞪我。这只是‘一种比方’,我并不是说妮娜没有魅力……” 贝尔纳冯惊慌失措,视线飘匆不定。 克劳斯一遇上关于妹妹的事,眼神就不大一样。对他面言,妮娜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克劳斯的眼神看起来依旧沉稳,但却带有肃杀的气氛,直盯着贝尔纳冯说: “贝尔!那位叫做乌路可的大人,我在王都教会也见过一次。原来如此,若论起家世,我们桑克瑞得家是连神姬的脚趾头都攀不上。不过,要是你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地拿我们家妮娜跟‘那些贵族的千金小姐’相提并论,我也有好好跟你谈谈的心理准备……” “等一下,克劳斯!我刚刚只是一时口快,没有别的意思……” (——跟妮娜结婚的人真能搞定“这种”大舅子吗……) 贝尔纳冯一边暗自同情那可能跟妮娜结婚的“某人”,一边拚命找借口,弄得狼狈不堪。 * 不久之前,菲立欧·阿尔谢夫还以“亲善特使”的身份滞留在佛尔南神殿。 那时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少年神官,就叫做艾略特·雷文。 至于库娜·里多亚尔,则是在菲立欧救起丽莎琳娜后,初次为她诊疗的施疗师。 这两个人跟菲立欧、丽莎琳娜都有很深的缘分。 菲立欧一听说他们突然造访阿尔谢夫城,立刻快步走向城门。 虽然他跟布拉多的话还没谈完,但他很在意他们是为了什么事而专程离开佛尔南神殿前来,以及其近乎隐藏身份的理由。 两个人似乎并未自称是“神殿的使者”,若是他们如此表示并拿出证据,卫兵们恐怕会立刻让他们通过才是。不过从卫兵的话听来,两个人似乎只是乔装成普通的旅人。 菲立欧察觉到佛尔南神殿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心急如焚。 菲立欧在为他护卫的安朱与丽莎琳娜陪伴下,搭着马车来到了外城墙的正门。 由于此处是保卫王城与城镇的城门,因此构造比起其他城门还要来得庞大而雄伟。在石块堆砌成的拱门周围,有二十名以上的卫兵负责守卫。 两名客人就被留在设置于城门外侧的值班室里。 他们从马车窗口看见菲立欧的脸,立刻从办公室高声大叫: “菲立欧大人!” 发出略微高亢声音呼唤的,肯定就是艾略特·雷文本人。这尚未变声的少年,以一种放下心中大石、却还带有某种不安的暧昧表情迎接菲立欧。 施疗师库娜正在他的身旁,她的视线一与菲立欧交会,就立刻转移目光深深行了一礼。库娜脸上柔和的微笑跟以前一模一样,但也同样带着难以判明的忧虑。 两人都是一身旅行装束,乍看之下不像是跟神殿有关的人。虽然两人长得并不相似,但在年龄上看起来就像是姐弟一样。 菲立欧飞跃下马车,丽莎琳娜和安朱也跟在他的身后。 可称为平定内乱英雄的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突然现身,在卫兵们之间也掀起了不算小的骚动。 王族通常不可能像这样亲自迎接客人。就算要会面,大致上都要先拿到通行许可,之后再到城里会面…… 菲立欧不顾卫兵们的紧张,跑到两人身边。 尽管是难得的重逢,库娜和艾略特的脸色却很难看,这点让菲立欧百思不得其解。 看到随后下车的丽莎琳娜,库娜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 想必她已经从北方民族的神柱守护者们、或留在佛尔南的乌路可口中,得知丽莎琳娜在菲立欧身边的事了。 库娜随即以清晰的声音向菲立欧请安: “菲立欧大人,您能平安无事真是万幸。我们听说有关内乱的事,也感到非常不安——” 她的年纪比菲立欧大,虽非王族也是为神殿工作的人。所以菲立欧也改变口气郑重回应: “是的,劳您费心了。不过……库娜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而且连艾略特都……难道是佛尔南神殿发生什么——” 施疗师库娜轻轻地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这态度是表示“不能在这里谈”,让菲立欧吃了一惊。 “咦……?” “菲立欧大人,在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真是非常过意不去。不过如果方便,我想等到了可以慢慢谈话的地方再——” 库娜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艾略特并加以补充: “呃——这件事讲起来一定会很复杂……” “——我明白了。请你们上马车吧!” 菲立欧指示卫兵不可泄露客人来访的事,并让艾略特和库娜上了马车。 即使在马车里,两个人也只聊到无关紧要的闲话。 有关内乱、有关城下的人纷纷谈论着菲立欧的活跃、还有乌路可的事—— “乌路可她好吗?她一直很担心我,真不好意思……等到情势稳定下来后,我希望她可以再来王城住几天……” 菲立欧对艾略特如此说,只见艾略特和库娜两个人肩膀一震,表情显得十分僵硬。 面对两个人窥视他脸色的视线,菲立欧动摇了。两个人不寻常的样子,连负责护卫的丽莎琳娜和安朱也感到困惑。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菲立欧对着艾略特问道,艾略特立刻慌张地摇头否认: “不不——这个嘛,我想乌路可大人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艾略特这番话几乎不带有感情,又像是担心被马车夫听见,频频地向外张望。 马车在菲立欧的指示下,来到了王宫骑士团的宿舍。 虽然艾略特两人是菲立欧的朋友,但不意之客来到王宫,还是需要办理一些手续。如果是在骑士团宿舍的接待室,就不会被官员们发现,也可以轻松地谈话。 众人到了接待室后,菲立欧凝视着两人。 两个人的表情都相当僵硬。 神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无须怀疑的——而且还是紧急事态,以致于两个人必须隐藏身份、希望直接通知菲立欧。 “那么——艾略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菲立欧以略为严肃的声音问道。 少年神官沉默了一会儿,才挤出痛苦的声音: “——佛尔南神殿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众人沉默着,催促艾略特继续说下去。 “——请容我依序说明。那是在收到菲立欧大人镇压内乱的报告后立刻就发生的事。吉拉哈派来新的神殿骑士团……” 菲立欧皱起了眉头。 “表面上是针对国内动乱所做的警戒,但实际上——这些骑士却不择手段地强迫神殿内以高司教为首的高阶神官闭嘴。我想菲立欧大人应该已经听说了,似乎是跟北方民族有关……这也是我在接下这份使者工作前不久,才初次得知的事情……” 艾略特的声音有点颤抖。 菲立欧想起了在对王都出击之前——西瓦娜在拉希安的宅邸所说的话。 她担心神殿骑士可能有所行动,所以一直注意着卡西那多司教的动向,而这份担忧似乎一语成谶。 但是神殿拥有自治权,阿尔谢夫是很难加以干涉的。 艾略特继续说: “雷米吉乌斯司教为此操烦过度而病倒,现在正在疗养,暂时需要绝对的安静。” 一旁的丽莎琳娜屏住呼吸,菲立欧也惊讶不已。一向温和敦厚的雷米吉乌斯司教竟然会变成这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耳闻。 他们完全没收到任何情报,恐怕连拉希安都还不知道此事吧? 面对惊讶的菲立欧等人,库娜低下头说道: “您不知道也难怪。佛尔南神殿现在已经被神殿骑士团全面封锁了,里面的人不能外出,外面的人也无法进入:消息完全被切断了。我是正好前往神殿外的施疗院,后来艾略特独自找我。他靠着神官们帮忙,一个人偷偷溜出神殿……我才终于听说这件事,吓了一大跳。” 菲立欧凝视着艾略特。 对一个十三岁的年幼少年来说,这一定是一连串的不安。他至今几乎不曾离开过神殿,竟然远从佛尔南来到王都榭拉姆,看起来的确是疲累不堪。 即使如此,艾略特还是坚强地挤出声音说道: “菲立欧大人,请您看看这封信。” 他从背上背的皮袋取出以相同皮革所制成的小筒——那是为了保护重要信件的信封。 菲立欧打开皮筒。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雷米吉乌斯或神殿的相关人士所托交的信。 但是不知为何,收信人却写着艾娃司祭的名字。 他看了艾略特和库娜一眼,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意思似乎是继续读没关系。 菲立欧打开了写在羊皮纸上的信。 那像是女子所写的纤细字迹,在纸面上流畅地跃动着。 “亲爱的艾娃司祭: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开了神殿。 因为事出突然,非常抱歉,一定让您吃了一惊。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离开神殿,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卡西那多司教要求我明天就回威塔神殿。 但在那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见菲立欧大人,有话要对他说。 我不祈求您原谅我的任性,即使您会责骂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要前往王都。 对不起——” ——信末的署名是“乌路可·迪古雷”。 菲立欧绷紧了双颊。 在一旁观看的丽莎琳娜,也大感惊讶似的瞪大了眼。 比起信件的内容,安朱则似乎更在意菲立欧的模样,并观察着他的侧脸。对安未来说,他还没见过乌路可。 “……这是什么——” 菲立欧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艾略特以稚气未脱的双眸凝视盖菲立欧。 “——这是什么?艾略特,这是怎么回事?” 菲立欧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这个’到底是‘谁’写的信……” 听到菲立欧的话,丽莎琳娜直眨着眼表示不解,艾略特和库娜也互相交换了眼色。 “那么,果然——” “对,这不是乌路可的字迹。” 菲立欧立刻如此判断道。 “我从小就一直跟乌路可通信,虽然只是季节变换时的简短问候书信……但这跟乌路可的字完全不同。别说没有相似处,连模仿的感觉都没有,完全是不同人所写的。” 菲立欧一边感觉到自己心跳之快,一边勉强地如此说道。 艾略特轻而含蓄地点点头说: “留在神殿作客的艾娃司祭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万一乌路可大人真的来到菲立欧大人这里的话……” “她没有来。”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面对他如此大的转变,库娜略显胆怯,肩膀微微颤抖。 “乌路可没有来这里。但却留下这样的信,也就是说……” 他的声音愈来愈严肃,丽莎琳娜也不安地掩住自己的嘴。 艾略特低下头说道: “——是的。乌路可大人现在行踪不明,我们就连她怎么离开神殿的都不知道……现在佛尔南被神殿骑士封锁,连担任使者的我都是偷偷经过别人告诉我的捷径,才好不容易一个人偷溜出来的——乌路可大人出身威塔神殿,不可能知道这种捷径。再说,她怎么可能留下这种留言……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乌路可大人发生什么事,那可就不得了了。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大人万一在这个地方……” 艾略特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似乎是害怕把最糟的可能性说出口。 一旁的库娜温柔地抚摸着说累了的艾略特肩膀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菲立欧大人。在目前的状况下,卡西那多司教的间谍潜身何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搞不好这个城里也——因此我们才隐瞒自己是神殿中人的身份,希望通知菲立欧大人。真是失礼了。” 库娜这番道歉的话语,菲立欧几乎没听进去。 菲立欧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乌路可的身影。 楚楚动人的她年纪虽轻却相当成熟,对菲立欧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好友。 若是她没来到这个国家——那么,菲立欧此刻一定早已不在人世,因为她救了他太多次。 “乌路可她……现在在哪里?” 菲立欧明知道没有答案,却还是这么问。 艾略特和库娜都沉默不语。他们要是知道乌路可的下落,也用不着来找菲立欧了。 菲立欧也很在意神殿的动向,以及雷米吉乌斯的病情和北方民族的事。 不过,现在光是乌路可的事,就已经占据了菲立欧的所有心思。 不惜牺牲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她——菲立欧如此下定了决心。 “呃、那个——” 丽莎琳娜胆怯地插嘴: “那——那封信上的字——我认得出来。” 丽莎琳娜用手掌压住胸口,挤出沙哑的声音。 菲立欧立刻转向她。丽莎琳娜的眼眸颤动着,马上把视线转离菲立欧。她说道: “那个——应该是——‘依莉丝’的字……” 来访者少女屏住呼吸,说出了这个名字。 那一瞬间,在一旁的安朱表情为之冻结。 第五卷 十九.聚集于神域的人 这个世界还真是有趣啊—— 身为来访者之一的南瓜头邦布金,独自在屋顶上眺望着月亮。 透过眼洞射进南瓜头下的月光,是相当冷冽的蓝色。月亮本身是凹凸不平而歪斜的,跟邦布金所知世界的月亮完全不同。 虽然有此“细部”的差异,但在这个世界语言可以相通,动植物也相当类似。即使有不同的部分,但类似之处实在太多了。 (虽然穆司卡教授说不可能——但这里真是平行世界吗?否则——) 邦布金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南瓜头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样都好。 反正不管怎样都好。 他如此对自己说了好几次。 对他而言,只有“现在”才是重要的。 他跟凡尼斯那种人不同,在原本的世界并没有人在等他回去;跟穆司卡不同,不会为了意识到曾经犯下的罪而恐惧;他也跟依莉丝不同,并没有对谁特别抱有恨意;更不像西亚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不像卡多尔那样没有自我意识。 ——我是个半调子的男人。 邦布金横躺在屋顶上伸展细长的手脚,长袍的下摆摊展开来,夜风轻拂其上。 吾人名为“南瓜”。 身为万圣节的大王,亦是召唤死者之火的灯笼。 那起源是在居尔特—— 那时的灯笼只是普通的灯笼。而在南瓜上凿洞来当作灯笼,则是在万圣节风俗传入异国之后的事。 ——真是半调子的事情。 并不是窜改自古以来的作法,只是将形式改变为南瓜,装成召唤死者的火——真是再滑稽也不过的举动。 “噢,噢——” 邦布金对着月亮吟咏道: “——月亮啊!飘浮在吾人头上的月亮啊!汝所倾注的光乃是反射日光。汝并无发自自身的光芒,只是反射在星星内侧的阳光而发光罢了——若是没有闪耀的太阳,汝的身影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存在将永久被埋没——” “——虽然跟平常一样,我还是问一声好了:你的脑袋没问题吧?” 天窗的另一头传来少女的声音。 邦布金讴歌道: “嗯,一点问题都没有。一到夜晚,我的心情就会自然地亢奋起来。我对自己的这种性质也有所自觉。这一点的狂言妄语,请你听听就算了吧!” “那我就这么做吧!” 这名少女——依莉丝一边厌烦地如此说道,一边瞪着邦布金。一头剪得短短的黑发像是才刚洗过,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总之,你也该进来了吧!你在这个地方吟诗作对,会让我很伤脑筋的。这里是我们的藏身之处,你要是太吵,可是会给邻居添麻烦的喔!” 邦布金所躺卧的屋顶,在这一带是最高的。虽然几乎没有被周围看见的危险,但声音可能会因为风的传送而被人听见。 “嗯,失礼了。夜风太舒服,不免让人心旌动摇啊。” “每次你心旌动摇都要讴歌的话,别人怎么受得了!” “我又没有其他兴趣,就请你原谅我吧!” 邦布金摇摇头,脑袋碰撞着天窗窗框回到了室内。 他从南瓜眼洞所窥见的视界里,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其他伙伴应当都在别的房间,只有穆司卡外出了—— 他拜托卡西那多,在骑士的带领下窝在街上的图书馆。神域之街的图书馆是只限学生、神官,以及持有神宫介绍信的人才能使用的设施,一般人是无法进入的。 穆司卡很珍惜搜集知识的时间,这几天都睡在图书馆里。像是猎人安朱所不知道的学术知识等,似乎都是他感兴趣的对象。 “好学的智者大人今晚也不在吗?” “他不在正好,要是教授在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依莉丝的口气相当冷淡。邦布金把一只手贴在南瓜头的额上,夸张地仰向天花板说: “噢!真是可叹啊!你竟然这么说重要的伙伴——” “以我这种人看来,教授他人太好了。” 依莉丝干脆地回答,打开了连接邻室的门说道: “我们在做过分的事时,要是那个人在的话,一定会阻止我们的。” 房间里有两个女孩。 一位少女的一头天蓝色秀发因汗水而紊乱,还被绑在椅子之上,肩膀激烈地上下起伏—— 另一位是个黑发小女孩,正凝视着这位少女。 “西亚,你可不能手下留情喔!” 依莉丝对着小女孩说道。被这么一说的西亚,以快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她的头发原本是闪耀的金色,如今为了小心起见而染成了黑色。 “依、依莉丝……这个姐姐——” 西亚颤抖着声音说道。依莉丝报以凄绝的微笑: “请继续,西亚。如果不‘彻底’处理,卡西那多司教可是会生气的喔!” 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对这声音有所反应,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那充满疲劳神色的眼眸颤抖着,似乎完全无法对准焦点。她的太阳穴上贴有电极线,而线的另一端则与西亚的手环相连。 少女激烈地喘息,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着。这时,椅子与绳子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站在墙边的青年开口说道: “——到底是西亚偷工减料呢?还是这女孩精神力之强出人意料呢?真是微妙啊!” 青年凡尼斯以清朗的声音说道,并凝视着依莉丝: “小姐。我并不是反对你——不过我还是觉得要让穆司卡教授知道这件事比较……” 依莉丝背对着他说: “那个人是站在丽莎琳娜那一边的唷!而且他对这个国家太过同情了。要是听他的意见,只会造成我们跟卡西那多司教之间的隔阂而已。” 听到这番话,邦布金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穆司卡是个好人,这虽是事实,但以有良知的人来说,他并不属于很稀少的一类。相对地,这个名叫依莉丝的女孩想法之扭曲,对邦布金来说反而“稀有”到近乎滑稽的地步。 跟她有着同一张脸蛋的另一位少女,也是像穆司卡一样有良知的人。人在成长过程中似乎也是会有所改变的。 “——邦布金,有什么好笑的?” “噢!噢!依莉丝啊!这个女孩好像在说什么呢!” 邦布金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指向椅子上的少女。 少女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啊…………啊……你……你……们……这种人……唔……” 颤抖的嘴唇一边滴下口水,一边挤出了呻吟般的声音。 依莉丝直眨着眼说: “——真是惊人。都第三天了,居然还能说话?她的精神力真是……” 连邦布金也极为感动。 那个少女似乎是叫做乌路可。 因为全身是汗,那薄薄的夏衣整个都贴在她的肌肤上。从她的身体曲线看来,已经是无法称之为孩童的年龄了。 如果她确实在精神上是成熟的“大人”,对于西亚所施加的特殊精神侵蚀,也许可以抵抗到某种程度。 但是,处于小孩与大人交界的少女,竟然可以抵受西亚的攻击,这就令人瞠目结舌了。 “嗯,身份高贵的少女,跟一般的小姑娘还是不同的吧?” “你是在挖苦我吗?” 依莉丝瞪着邦布金。他开玩笑般夸张地挥舞着双手。 依莉丝走近绑在椅子上的少女,以指尖抓起她纤细的下巴。 少女失去焦点的双眼浮现了泪光,面红耳赤,有种像是跑得很累般的深刻疲倦感。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依莉丝笑着。 乌路可的嘴唇颤抖: “……你们要是……对菲立欧大人……做出什么……唔……啊……唔……” 她在激烈的喘息中,艰辛地如此说道,但声音却突然中断了。 虽然没有人碰触到她的身体,但西亚却碰触到了她更为敏感的“意识”。邦布金虽不曾体验过,但看来这过程以拷问而言是极为有效的。 “……你是想说,要是我们‘做出什么事,你不会原谅’吧?不过,光是说不会原谅,其实你什么都无能为力呢!” 依莉丝无情地转过身去: “西亚,我再给你一天,你要好好处理。要是你手下留情,可是只会加长她的痛苦唷!” 依莉丝笑眯眯地说。 西亚吓得缩成一团说: “可、可是——” “你只要遵从长宫的命令就好了。没有人这样教你吗?还是你希望我重新教导你呢?” 受到依莉丝威胁的西亚,无可奈何地继续执行作业,她一在从手环延伸出去的电极注入意识,乌路可的身体就大大地弹跳了起来。 她的呼吸立刻变得更为急促。 邦布金默默地看着这光景。 至今都在纵横沙场的邦布金,很少经历这种台面下的事。 他心想,欺负毫无抵抗能力的对手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虽然他认为直接杀了对手才是对战士的礼貌,但同时也明白光是这样无法使策略成功。 依莉丝应该有她“这么做”的道理吧! ——邦布金在南瓜头下思索着。 “……邦布金,我也差不多该休息了。你也跟凡尼斯在适当的时间换班吧!” “嗯,了解。” 依莉丝转过身,正要离开房间。 邦布金在她身后问道: “依莉丝,噢!依莉丝啊!汝的策略果然建功了吗?” 依莉丝只把脸转过来,反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策略是什么意思?” “汝不是代替这里的这个女孩写了信?写给她朝思暮想的人——那不是汝的策略吗?” “啊!”依莉丝点点头说: “是啊!根据从这女孩口中问出来的内容,丽莎琳娜好像成功获得王子大人的好感,一直跟在他身边……要是丽莎琳娜看到那封信,就一定会来到这里才是。这样一来,就省去我们去找她的麻烦了。不过,就算她没看到那封信、没到这里来,到时再由我们去找她就好了——那种东洒不能称之为策略。硬要说的话,只是个小小的陷阱。” “嗯——如果丽莎琳娜看到信,就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吧!但是这么一来,阿尔谢夫的王族不就也知道了吗?这样真的好吗?” 依莉丝微笑了。在常人眼里看来,那是让人感到一阵寒意的冷笑。 “……所以那是个测试呀!” 依莉丝以手梳过短短的黑发,背对着邦布金说: “卡西那多司教和神殿的人,真的是在保护我们吗——这测试就是为了判断这件事。若是阿尔谢夫啰嗦,在其影响互下卡西那多司教重新思考我们的事,我们就不要再与他们合作了。” 邦布金歪着头。他夸张地加大动作,还撞上了墙壁。 “嗯,依莉丝唷!容我问一个问题:那真的有测试的价值吗?” “……你想要说什么,就说清楚。” 这略带严厉的声音,让邦布金耸了耸肩: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一试。他们需要我们的知识,这是确实的。而要是这知识没有价值,他们可能早就把我们当作罪人,引渡到阿尔谢夫去了。但既然我们拥有知识,就不会演变成那样——我是这么想的,有什么不对吗?” 依莉丝还是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试试看。” 她留下这最后的回答,就离开了房间。 被留下的邦布金,与站在墙边的凡尼斯互望一眼: “——嗯,女人还真是麻烦啊!为了不需要确认的事,还要白费功夫。” 凡尼斯闭着眼睛回答: “邦布金,你说得太过火了。小姐是个很纤细的人。被丢到莫名其妙的世界,本来就是会变得比较神经质,这是没办法的事。” 凡尼斯责备过邦布金后,就此闭上了嘴。他不像卡多尔那样丧失自我,只不过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接着,邦布金轮流看着在房间中央呻吟的少女,与在她面前继续加以处置的西亚。 邦布金已经微微察觉到依莉丝讨厌那少女的理由了。 她不喜欢“坚强”的同性。 每当她见到比自己强的女孩,就会发觉自己的弱小——这对自尊心很强的她来说,似乎是无法忍受的。所以才想要折磨对方,以确认自己的优势。 就像是丽莎琳娜、还有这位名叫乌路可的少女—— “……唉呀呀!我们的长官大人,还真是麻烦哪——” 他嗤笑般地说道,骨碌碌地转动着头上戴的南瓜。 在狭窄的房间里,一颗心被苦苦折磨的少女,继续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 神姬之妹乌路可·迪古雷离奇失踪,也为神殿的相关人士们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 其中受到最大冲击的,就是自乌路可小时候就认识她的司祭艾娃·拉古娜。 她以前守着位于王都的小教会,在那里被卷入因菲立欧而起的骚动:其后又以受佛尔南神殿保护的形式被收留,如今以客人的身份受到礼遇。 关于她被卷入的骚动详情,虽一直末正式公布,但艾娃似乎在那时与乌路可重逢,也见到了菲立欧王子。 面对着胖嘟嘟的老婆婆,潜入神殿的神柱守护者族人西瓦娜,仔细地听着她的话—— “那不是乌路可大人的宇,这是可以确定的。” 艾娃司祭如此证实,温和的脸上充满了不安的神色。 在佛尔南神殿深处的这个房间,除了这两人以外,还有好几位神宫在座,其中的两人拥有蛇首——他们是夏吉尔的人民。 统管他们的高司教,现在仍受到神殿骑士们的拘禁。 若原因就是他们援助北方民族,对西瓦娜面言是十分过意不去的。 在座的另一位神官,就是神师雷米吉乌斯的孙女梅雅。 最后跟失踪前之乌路可交谈的就是她,虽然那只是就寝前的礼貌招呼,但她回想:“乌路可大人并没有特别苦恼的样子,还对我说‘明天见’……”她也无法理解乌路可为什么会失踪。 一身神官装束的西瓦娜,向在座的梅雅和艾娃低声说道: “乌路可大人被人绑架了——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吧?” 艾娃司祭和梅雅都点点头。 西瓦娜思索着。乌路可看起来确实是可以用理性压抑感情的少女,她会在这种时期偷偷离开神殿,独自一人前往去见菲立欧,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她留给艾娃司祭的信是——?” “已经交给见过菲立欧大人的神官,送往王都去了。那是为了确认万一有什么——” 梅雅回应道。 “……这下糟了。” 西瓦娜不禁露出本性,发出啧的一声。她发现到自己的失礼,立刻轻轻地低下了头说: “失礼了。我是想到菲立欧王子的个性,觉得他说不定会马上赶到这里来……” “我想很有可能……但这有什么不妥吗?” 梅雅难以理解似的问道。 这对与外界隔绝、在神殿中长大成人的神官而言,也许是无法理解的事。 西瓦娜一边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字,一边把心中所想的告诉她: “目前阿尔谢夫正在巩固政权,是很重要的时期。要是菲立欧王子在这个节骨眼离开政府,对阿尔谢夫来说可能并不会是件好事。” 梅雅吓了一大跳,直眨着她聪慧的双眼问道: “现在的菲立欧大人,已经获得如此重要的地位了吗?” “不,是‘今后’将要获得重要的地位。要是他现在离开政权核心,很可能就是自己放弃这种地位了。此外,让人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西瓦娜以略为忧虑的心情叹息道: “万一菲立欧王子来到此地,跟神殿骑士们发生了冲突——你觉得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 梅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因为是关系到乌路可的事,不能不通知菲立欧——她只先意识到此事,却没有考虑太多。 因为佛尔南神官们太过纯朴,会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了。不过,威塔神殿想要加强与塔多姆的联系,确实是事实。他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以援助保护塔多姆、并且把阿尔谢夫逼入绝境为目的——我认为以此为前提来思考比较好!菲立欧王子若跟他们正面冲突起来,也有可能形成新的导火线。卡西那多司教会如何出招,以现状来说还无法预测……” 西瓦娜带着不快的念头低语道。 塔多姆为了让阿尔谢夫陷入混乱,甚至还动用了暗杀者。原本用来当作傀儡的雷吉克如今已败北,他们现在应该正为了大举侵略而在调动士兵才是。 这次乌路可的失踪,很有可能跟塔多姆的动向有所关连。 但目前也仅知有此可能性,大家还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是若要等到由卡西那多之手揭穿一切之际,那一切就太迟了。如果无法预料藏身雾中的敌人企图并且加以阻止,那将很难加以对抗。 要是在不知道状况之下冒然行动,很有可能会中了卡西那多的圈套。 与脸色苍白的梅雅形成对照,艾娃司祭摇头道: “西瓦娜大人!菲立欧大人确实有可能会涉入险境,而绑架乌路可大人的,也可能是塔多姆的人或是卡西那多司软手下的人——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认为菲立欧大人应该来到此地。” 艾娃司祭深感抱歉地如此说道: “这是我自私的——跟政治或这类之事无关的希望。因为乌路可大人是为了菲立欧大人才行动的。要是乌路可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希望菲立欧大人去救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失去人情的政治,反正也只是‘欺骗’而已……当然,那也是政治的一种形式!可是我……我认为不管是菲立欧大人或乌路可大人,都是跟这种欺骗无缘的人。” 艾娃的话说得毅然决然,让西瓦娜微微皱起眉头: “我是明白你的心情……” “你要是明白我的心情,应该也能明白菲立欧大人的心情。那位大人现在应该正心急如焚地赶往此地才是——菲立欧大人就是这样的人。若是对他隐瞒真相,而乌路可大人在这段时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菲立欧大人一定会非常自责的!他就是比我们所想像的还要更强烈深刻地——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积极地‘尽可能全心全力’协助菲立欧大人。不管是为了乌路可大人,还是为了菲立欧大人——” 艾娃司祭的话里充满了自己的信念,还有对乌路可和菲立欧的体贴心意。 姑且不论政治因素,她的话确实在某方面是言之有理的。身为了解菲立欧和乌路可关系的人,会有这样的愿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过了一会儿,西瓦娜点点头道: “……我明白了。那么,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也请让我们尽点心力。” 事实上,现在信也已经送去给菲利欧了。西瓦娜转换思考方式,就算现在再说什么也不能解决任何事。 “问题在于佛尔南神殿的方针。若阿尔谢夫与威塔神殿对立时——我们神柱守护者……也就是北方民族,应该会站在阿尔谢夫这一边吧!你们又是如何呢?” 西瓦娜对着在场的两位夏吉尔人民问道。 有着蛇脸的两人表情沉稳地点点头说: “高司教说过:‘我们夏吉尔人民不引起纷争,不和人作战。但是会拚命保护大义’——” 夏吉尔司祭以青年般的年轻声音如此保证。 “那是指——会继续支持我们‘北方民族’吗?” 听到西瓦娜的问题,两位司祭再次点点头。 西瓦娜把视线转向一旁看来相当迷惑的梅雅问道: “那么‘佛尔南神殿’又是如何?” 梅雅的声音颤抖着: “呃……爷爷还在病床上……而且高阶神官们之间意见也有所分歧。再说,也没有威塔神殿与阿尔谢夫对立的确切证据——”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悠闲……” 西瓦娜虽然感到茫然,但这就是佛尔南神殿的真实现况。 因为持续太过长久的和平,神官们几乎都已经失去了政治敏感度。国境与其他国家相接的阿尔谢夫中还有像拉希安·罗姆这样的政治家,但这神殿并没有那种人才。 在神师雷米吉乌斯病倒的此刻,神殿无法就这样与卡西那多对抗。 梅雅勉强发出请求帮助的声音: “请、请问——西瓦娜大人……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她毫不隐藏迷惑,将两手组成祈祷的形状,凝视着西瓦娜。 “请你教教我们。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这个神殿了。虽然我也害怕作战,但我现在连该不该作战都……” 西瓦娜认真地回视梅雅的双眼。 还是年轻神宫的她,有着温柔善良的双眸,甚至给人些许不太可靠的感觉。 那并不是因为她的意志软弱,而是她对政治方面的经验相当不足。没有度过这次难关的力量,也没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地位。不过,她的祖父是神师,身为他的秘书,她多少具有声望和发言的权力。 西瓦娜根据这个基础提出了建议: “梅雅大人!我能给的意见并不多。简单说,就是你们要选择阿尔谢夫与吉拉哈哪一边而已。若是你们想要明哲保身,决定袖手旁观也是一个方法。不过这样一来,你们也必须一并旁观阿尔谢夫被其他国家蹂躏的样子。这样的觉悟——背负如此诅咒般的觉悟,你们有吗?” 梅雅突然间屏住气息。 西瓦娜又说道: “阿尔谢夫长年以来都尊重你们的自治权,把你们当作是很好的朋友,保护你们不受其他国家欺侮——跟以恶毒的手段为这个国家带来混乱,企图全力压制他们的家伙,你们要选哪一边呢?如果你们想保护朋友,就得挺身而出,如果畏惧暴力,那就屈服。不管选择哪一条路,其后会是什么样的时代,我也不知道——选择道路是你们自己的责任。” 虽然西瓦娜的语气有点无情,但却坦诚地告知了现状。 悔雅似乎是愈想愈苦恼,从发颤的嘴唇回答道: “西瓦娜大人——我们不了解战术。这样的我们……” “只会拿剑作战,那不叫做作战——应该有某种作战方式是只有你们才会的。事实上,夏吉尔人民也从未举剑与敌人相向,而是一直以‘只有他们才做得到的’作战方式在保护着这个世界。你们长久跟他们相处,难道没有感受到什么吗?” 听到西瓦娜的话,让梅雅侧头思索。夏吉尔司祭以略为寂寞的眼神微笑着说: “梅雅大人!这次我们之所以支持北方民族,并不是单纯出于重视友好关系。当然我们之间是存在友情的……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卡西那多司教的目的与我们的想法不同,我们常常在限制‘人的知识’发展……” 梅雅直眨着眼,这似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这种话。 夏吉尔人民——他们对人类来说,肯定是友好的存在。而因为是友好的存在,他们对自己的种族就背负有“某种责任义务”。 司祭讷讷地说道: “所谓的知识是很棒的东西。不过,当跨越某条界线时——有时就会开始毁灭世界。能驾御知识的话是很好,但遗憾的是,现在的‘人’并没有那种力量。因此我们才以‘信仰’为防波堤,继续地守住这条防线,并为了要让这股不能使用的力量浪潮不要扩及人世——也就是说,自有史以来,我们一直在跟人类的欲望战斗。” 声音听起来虽然温柔,却包含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另一位夏吉尔司祭接着说道: “卡西那多司教现在正要越过这条不可跨越的线。恐怕连西方的拉多罗亚也使用所谓炼金术的手段,渐渐地跨越这条线——我们的力量虽然薄弱,但还是不能不加以阻止。这并不是阻止卡西那多司教一个人就行了,还要考虑到拉多罗亚的事,还有意料之外的来访者等存在——我们的‘战斗’,恐怕在今后也会很困难。” 夏吉尔司祭淡淡地说道。 梅雅还是侧着头,提了一个小问题: “——你们不得不如此隐藏的知识,到底是什么?” 夏吉尔司祭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扰: “有太多了,无法具体说出,那是你们还不知道的各种事情。” ——司祭虽然敷衍带过,但西瓦娜是知道其中一部分的。 自己的族人曾有一次——在非常遥远的过去获得这些知识。结果,世界到了晚上还是充满光亮,人们把天空当作通道来活动,甚至似乎透过自己的手而制造出“生命”。 听说,也因此发生了许多悲剧。 以往的来访者们,就是来自那条悲剧的延长线。 这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事实,是由西瓦娜自行推测出来,然后再从夏吉尔人民的口中得到证实。 夏吉尔的人民把察觉此事的西瓦娜当成了“同伴”。 从那以来,她就打从心底地信赖他们。 因为两者是同样的人—— 西瓦娜轻轻地将手放在感到困惑的梅雅那纤细的肩膀上。 “你早晚会成为这个神殿的高阶神宫,也许到那时你就能解开疑问。当然,也有可能无法解开。不论如何——你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应付盯上阿尔谢夫的塔多姆,以及盯上这佛尔南的威塔神殿……已经快到你们该做出结论的时候了。希望到那时之前,能够先确认乌路哥大人平安无事……” 西瓦娜只说了这些话,接着向在场的众人行了一礼。 艾娃司祭和夏吉尔司祭也点头致意: “西瓦娜大人,你要留心。至于高司教被监禁之处,就由我们去寻找……” “好的,那就拜托你们了。我这边人手也不够。” 从北方民族所派遣的大多数神柱守护者族人,都为了逃避卡西那多的搜索而藏身各处。就连西瓦娜也是一样,若是没有神殿受到镇压和乌路可失踪这两件事,也不会刻意潜入神殿。 她离开神官的房间,准备从迎向深夜的神殿之中脱身。 她隐藏起脚步声,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一穿过庭院,就看到有五座陈旧的仓库。 西瓦娜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其中一座仓库,里面有条捷径—— 这里有条可从佛尔南神殿逃往神域之街的地下道,这件事即使在神殿内部也极为机密。之前派去找菲立欧的使者在离开神殿时,也是使用这条通道。 西瓦娜是拥有那里钥匙的极少数人之.。 外头是一片皎洁的月光,但仓库内却是一片漆黑。西瓦娜在此第一次点亮了提灯,照亮了仓库内部。 在全暗的仓库墙壁上,有着用来通风的小孔,非常狭窄,不但只能勉强挤入一条手臂,上头还装有铁窗。 在转开隐藏在深处的锁后,西瓦娜走向放置于仓库一角的酒樽。 栘开空的酒樽,随即出现凹陷了一段的石砌地板,那是隐藏之门的机关。 挪开那块地板后,通往黑暗的梯子就出现了。 这条通道穿过包围神殿的沟渠下方,连接到位于街上的神柱守护者藏身之处。 西瓦娜从梯子内侧将地板恢复原状,用熟练的手势重新将锁锁好,走下了这条小路。 因为通道是在沟渠的正下方,充斥着湿气及霉味,让人不会想要久待在此。 西瓦娜一边在黑暗的狭窄通道中前进,一边思索着。 照艾娃司祭的话听来,使者前往王都是在五天前。 算算往返所需的时间,使者就算在今明两天回来也不奇怪。当然,并不能保证菲立欧会立刻有所行动,但以那位王子的个性看来,要是他得知乌路可遇难,不可能忍耐两三天还毫无动静。 ‘真是——毫无辩解的余地啊!’ 西瓦娜想像着菲立欧激动的样子,边走边皱起了眉头。提灯的灯光淡淡地照在她隐藏在风帽下的脸。 说服菲立欧、把乌路可带回神殿的就是西瓦娜。虽说在面临战乱的状况下,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但她还是深深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如果乌路可是想“暗中侦察”而被卡西那多所发现——西瓦娜一想到此,不禁肩膀发颤。 乌路可是神姬的妹妹,卡西那多应该不至于对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但西瓦娜还是很在意信的事。 西瓦娜没有亲眼看过那封信,而且那已经被艾娃司祭识破是“伪造”的。 留下那封信之人的企图——她无法理解。 若是真的存心想要骗人,手法也太过粗糙了。 要是明知会被发现是伪造却还如此做——那就难以解释了。首先信的真假就是个问题,为了探究其真假,就会产生各种推论的空间。 到底是绑架还是失踪呢?若是绑架,那目的为何?而刻意留下那马上会被识破的造假信,又是为了什么理由—— 烦恼不已的不只是西瓦娜而已。 ‘那些家伙的目的,只是要让这里陷入一片混乱吗——?’ 西瓦娜暂时做出了这个结论。事实上,不只是她,就连跟神殿有关的人也因为这封信而感到相当困惑。 那封无法理解的信,使得事态更加复杂。 事实上,这封信是乃出自来访者之手,是大费周章对丽莎琳娜所设下的陷阱——但这已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像得到的范畴。 不只于此,西瓦娜这时还不知道来访者已和卡西那多合作的事实。 她在将乌路可送到神殿后,就一边调查国境附近,一边探查神殿骑士们的动向。但因为神殿骑士的增援部队伪装成商队,所以她才会没发现,结果导致今天的局面。 至于乌路可失踪的情报,也是今晚才要开始搜集,不能不说是为时已晚了。 西瓦娜快速地穿过狭窄的秘密通道,回到了街上。 她所现身之处,是街上受到佛尔南神殿管理的教会地下室。 走出地下室的西瓦娜,正想走过教会礼拜堂,穿越街道。 在这礼拜堂里——尽管是在夜里,还是有一位女子在祈祷。 她跪在佛尔南之象征——树的雕像前,低着头专注地祈祷着。 西瓦娜虽然觉得有点可疑,但女子身穿神官的服饰。西瓦娜以为她是教会的人,正想若无其事地经过她身边时—— 将金发扎起的女子,突然发出清朗的声音: “请等一下!” 这是西瓦娜所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事?” 西瓦娜的声音里带着若干警戒之意,慢慢地问道。 被人叫住,并不是件太愉快的事。 她并未见过这教会里的所有神官,而知道身为神柱守护者一族的西瓦娜之存在的,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而已。如果在此引起骚动,可能会有点麻烦。 金发女子慢慢地站起身说道: “我是为了你而祈祷的……所以你不应该无视于我吧?” 西瓦娜看见她那回过头的脸,惊讶地瞪大了眼——下一瞬间,她往反方向奔跑逃开那女人。 “里卡德大人!” 女子大声叫道。那并不是一瞬间前的女性化声音,现在的她,已摇身一变而成为战场上的指挥者。 “团长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做喔。” 当这轻薄的男声响起的同时,几个神殿骑士堵住了礼拜堂的出口。 其中一人,正是佛尔南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他一边把长发向上拢,一边轻视地看着西瓦娜。 西瓦娜边啧声边环顾四周。 礼拜堂所有的门都被骑士们堵住了,她已无路可逃。 发现埋伏时的诧异马上就消失无踪,现在她必须处理眼前的状况。 “你是神柱守护者的人对吧?从年龄和脸蛋来看……你叫‘西瓦娜’没错吧?” 刚刚还在祈祷的女子——蕾韦·古列斯奈夫脱下了神官衣饰,现出装备着胸甲和未经精锻的护手甲之战士身躯。 五宫虽是美丽的女子,但其肢体却不相称地相当结实。 西瓦娜知道这个人,虽然没当面见过她,但远远地看过。 她就是在南方被人称为“狮子圣女”而闻之色变的女子。 她虽然身为女子之身,却是年纪轻轻就率领一支“神殿骑士团”、荣膺团长一职的司祭。 在神殿可说是其中一位在世英雄的她,笑眯眯地对西瓦娜笑道: “你的回答是?” “你们认错人了。我只是一名小小神宫……” 面对装傻的西瓦娜,蕾韦回以凄惨的微笑: “里卡德大人,怎么样?” 骑士里卡德傻笑着,像舔舐般地从头到脚打量西瓦娜的纤细身材,说道: “你身为北方民族,真是太可惜了,这可称得上是神秘的美丽容貌、还有闪耀的银发扣清澈的声音——” 他以与其说是轻快、不如说是轻薄的声音赞美她,让西瓦娜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在陈腐的赞美言词中还包含了你来得正好的下流意味——在这样的状况下,西瓦娜从负面意义上深感佩服。 “我们不可能认错人的。这位女子是神柱守护者一族、也是高司教的心腹。在这神域是自认为是炼金术师的可恶异教徒——‘玄鸟操控者’西瓦娜,绝对没错!” 里卡德手拿着剑,踏出了一步。 蕾韦也轻轻举起双手,进入备战状态。 西瓦娜冒着冷汗,但还是堂堂站立着。 堵住出口的骑士,在正面出口有四个人,在通往深处的门口有两个人——然后眼前有蕾韦。礼拜堂虽有天窗,但因实在太高而无法构到。 “——真伤脑筋,原来我这么有名。可能是活动得太招摇了点吧!” 西瓦娜一改之前的态度,大胆地笑道。 到底是谁向神殿骑士们泄露了这条通道的事呢?西瓦娜虽没有线索,但这通道是很难让他们自然发现的。 西瓦娜一边在内心诅咒着这泄密的某人,一边把手伸进上衣的内侧。 确认过应该在那里的“东西”还收得好好的之际,她脑海中立刻演练好对策。 “面对这么多对手,你还打算抵抗吗?” 蕾韦惊讶地如此问道。 西瓦娜对她报以微笑: “我就来教教你们这些没学问的骑士们一件好事吧!” 她伸手握住了装在上衣内侧左右的几个小药瓶。 “——要是小看‘炼金术师’,下场可是会很惨的喔!” 西瓦娜低声说道,并把双手握住的药瓶投向出口的方向。 药瓶在地板上摔碎,药品流泄一地,并因互相接触而引起了猛烈的化学反应。 接着就像早就计算好般地喷出了白色而巨大的烟雾,将周围的骑士们团团包围起来。 他们一边咳嗽,一边想要逃离这烟雾。 西瓦娜趁此机会奔进了烟雾中。蕾韦虽立刻追在她身后,但先跑进烟雾里的却是西瓦娜。 西瓦娜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奔向事先已确认过的出口。烟雾带有催泪的效果,骑士们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西瓦娜边体察着他们的情况,边以短剑攻击,手上可以感觉到自己劈中了好几处,以及对方溅出来的鲜血。 然后西瓦娜迅速地突破了包围。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内。 西瓦娜一跑出礼拜堂,就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等一下!” 高叫着追过来的,只有蕾韦一个人。在冲人烟雾中时,她似乎也闭上眼睛、停住了呼吸。催泪的药已经用光了,西瓦娜又握住了其他药瓶。 “这是给你的祝福,接招吧!” 她一将药瓶扔在石板路上,瓶子随即响起了清脆的破裂声。 扩散开来的仅只有液体而已。蕾韦想要在其上奔跑,却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比油更滑溜、经过特别调配的润滑液,沾满了蕾韦的靴子。 “这——!你这家伙!?” 听到蕾韦不甘心的声音,西瓦娜微微一笑,正想继续向前奔跑时—— 却发现教会的门前站了一名男子。 要是能穿越他身边,就可以到街道上了,但他却叉开双腿堵住去路,像是在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他是个身披漆黑外套的巨汉,其如濡湿般光亮的黑发梳得滑顺,并以手指抚摸着修剪整齐的胡髭。 ——贝里郎·弗米利恩。 佛尔南神殿骑士团的团长。 西瓦娜发觉眼前偏偏站着这个最难对付的男子,不禁感到非常困扰。 她不能慢下脚步,对蕾韦和里卡德使出的招数只能争取时间逃跑,要是在这里停住,只会再次受到包围。 门前的贝里耶,像是要迎接西瓦娜般地咧嘴笑着说: “蕾韦也真是的,以为只面对你一个对手就这么大意!真是不像话。不过,那也是因为刚刚那场面跟我们所习惯的战士对决好像不太一样哪!” 他悠闲地说道,举剑迎敌。 西瓦娜边跑向他边投掷短剑,她想在瞬间打乱贝里耶的架势,然后趁隙穿过他的身旁。 但是贝里耶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用力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他毫无惧色地以胸甲挡住了投掷过来的短剑,这神钢的护具毫不费吹灰之力就弹开了细致的剑刀。 被挡住出路的西瓦娜这下陷入了窘境,正面闯入了贝里耶挥剑狠劈的领域里。 贝里耶横向挥舞着大剑。 西瓦娜又取出另一把短剑,一边顺势架开他的剑,同时深深地弯下身子。 接着,她在剑再次挥来前大大地一跃起身,踢向贝里耶的侧腹,她本来以为他至少会晃一下,但这骑士的身体却不动如山。 不止如此,他还看准目标、抓住了西瓦娜踢过来的那只脚,将她翻转了一圈。 西瓦娜翻倒在地的同时弹起身子。 她所仰望的视野里,看见贝里耶愉快地眯起了眼: “你这个小姑娘,动作还真灵巧。北方民族都像你这样吗?” 西瓦娜没有回应。北方民族的身体能力,确实是优于平地的民族,不过自己身为女性,而且在实战经验上远远不及蕾韦和贝里耶。 “你搞错对手了啊!要是把刚才的药品用在我身上,可能结果又不一样了——绝招应该要留到最后才用嘛!”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剑尖也动了。 大剑对准了西瓦娜的头顶劈下,却在于钧一发之际被她滚开避过了。 可是——蕾韦已经逼近她所闪避之处。 蕾韦因为脚下滑溜,所以放低了身子,并一拳“击在”石板路上,等待着西瓦娜送上门来。她的拳头在石板路上击出了一个洞,并用这力量来固定身子,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 “蕾韦,就交给你吧!” 贝里耶笑道。他的斩击就是为了将西瓦娜逼向她那一边。 西瓦娜感到不寒而栗,拚命地调整态势。蕾韦这边虽然也难说是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但这位女骑士的嘴边正浮现淡淡的笑意。 她穿过石板路的拳头,早已经高高地举起。 她以惊人的气势、人眼所无法捕捉到的速度疾速挥拳。 她的攻击范围不算广泛,但威力却不逊于剑击。 刹那间,西瓦娜以短剑迎击,但却被轻易地弹开,转身后,蕾韦的手套立刻掠过她的侧腹。 火烧般的感觉蔓延到她的脑髓,西瓦娜痛苦地呻吟出声——她只不过挨了一击,雪白的侧腹就被撕裂了。 很明显地,蕾韦是故意打偏了,但要是真正打中了的话,西瓦娜应该会受到内脏破裂的致命伤才是。 她是想玩弄对手?还是有话要问她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的犹豫,给了西瓦娜反击的机会。 她伸入怀中的手指,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那是以贵重的“火之辉石”加工制成、属于她自己的“炼金术”成果。 贝里耶刚刚说过:“绝招应该要留到最后才用。”西瓦娜也深有同感。 “——被火焚身吧!” 西瓦娜低低地说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以袖子覆盖住脸,拔掉了安全装置的引针。 小盒子的内部起了化学反应、炸开了外盖。 下一个瞬间——宛如雷电般的闪光扩散到周围,骑士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 依照正式继位顺序,阿尔谢夫的新任国王决定由三王子布拉多登基。 虽然有人为此感到气馁、也有人松了口气,但几乎所有的贵族都认为这是个妥当的结果,政府的方针就此暂且得以确立。 同时政府内的人事也陆续更新,终于逐渐建立起内乱后的新体制。 就在这重要的时期—— 菲立欧·阿尔谢夫仅带了几位随从,前往造访佛尔南神殿。 丽莎琳娜当然也在他的随从之列,其他还有知悉来访者存在的安朱、要回佛尔南神殿的神官艾略特、施疗师库娜,再加上身为护卫的十名左右王宫骑士,其中也包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 这人数以一国王子的旅行可说是太少了,但菲立欧为了能更迅速地行动,决定不接受其他的随从。 ——那是在确定国王人选两天后的事。 王都榭拉姆与佛尔南神殿之间的路程,搭马车需要两天才到得了——也就是说,不管是否确定由哥哥继任国王,菲立欧当时都已经离开王都了。 表面上的理由,菲立欧是以特使的身份踏上这段旅途,前往告知盟友佛尔南新任国王已确定之事。 但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调查来访者——以及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乌路可。 而对丽莎琳娜来说,她是为了去阻止给这个世界带来困扰的、她所认识的人们。再怎么说,依莉丝伪造了乌路可的信,丽莎琳娜很介意她这么做的理由和背景。 旅途中的菲立欧在丽莎琳娜眼中看来,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在离开王都之前,那个一向稳重的菲立欧,竟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一从艾略特等人口中听到“乌路可行踪不明”一事,就半带威胁地要哥哥承诺继承王位。 最可怜的就是布拉多—— “就算哥哥你还是要坚拒推辞,那也只能到我离开王都之前。总之,我不能放着乌路可的事不管,我以这把剑起誓,一定要保护她。” 虽然菲立欧没有以剑尖相向,但如果他真的拔剑如此恐吓,相信所有人也无法再说什么。 此时菲立欧的气势之强,已不需要理由,就能让他人退缩。 之后,菲立欧不顾担心危险而劝阻他的拉希安和阿戈尔等人,将军备的事委托给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和贝尔纳冯,火速离开了王都。 他面对拉希安和阿戈尔等人一步也不退让、毅然照自己意思做的态度,在丽莎琳娜看来分外耀眼。 以身为王族中人而言,他这种行动绝不值得夸耀。不过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从乌路可失踪那天算起,至今已过了五天。 艾略特送信到王都来花了两天,到菲立欧离开王城又整整花了一天,然后,从王城到神殿的旅途花了两天—— 在旅途的两天之中,同行的人不断地安慰菲立欧,他才总算是渐渐恢复了平常心。 虽然如此,那也是表面上而已。他内心的愤怒与不安反而更形膨胀,这是错不了的。 ——证据就是菲立欧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从丽莎琳娜的角度看来……她有点羡慕乌路可,能够有异性如此为自己担忧,对女人来说是很幸福的。 同时——如果依莉丝敢对菲立欧重要的乌路可下手,丽莎琳娜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 踏上旅途的马车,在深夜时分驶进了围绕佛尔南神殿的神域之街,这是赶路之下的结果。 但是他们依旧必须等到早上,才能够进入神殿。而在前往神殿之前,菲立欧等人还必须先去一个地方。 三辆马车在人烟稀少的石板路上前进,不久后在某个场所停住。 那是神柱守护者——炼金术师西瓦娜住处所在的区域。 菲立欧让护卫的骑士与艾略特等人在车内等候,自己在此下了马车,丽莎琳娜和安朱则以护卫的身份跟在他身边。 无法保证西瓦娜就在此处,但是如果有机会遇到,丽莎琳娜也希望能在去神殿之前跟她先见一面,好能确认状况。 关于乌路可行踪不明的经过,西瓦娜说不定已掌握到自己一行人所不知道的事实。 丽莎琳娜让一头与暗夜相同颜色的秀发随风飘曳,跟在菲立欧的身后。 三个人都穿着普通装束,就算被街上的人询问,应该也不会发现菲立欧是王室中人。 他们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快步走向目标的房间。 在小巷子的尽头,萧条的集合住宅中最深处的一个房间—— 丽莎琳娜等人行经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微暗的走廊,停在那个房间门前。 在第一次见到菲立欧的那个夜晚—— 虽然丽莎琳娜已记不得了,但她好像是受到神殿骑士的追赶,才跟菲立欧一起被藏匿在那个地方。 早上醒过来后,丽莎琳娜才发现这个世界已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 回想起当时的事,丽莎琳娜感受到“在那之后”的命运变化。 他们敲了门,但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菲立欧正想握住门把,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在提灯照耀下的木制门把上——沾染了黑色的血迹。 丽莎琳娜皱起眉头。在众多味道混杂中,她无法嗅出血腥味,但那却是还没全干的血迹。 “菲立欧,我先进去——” 丽莎琳娜向门把伸出手,但菲立欧却制止了她,先打开了门。 门没上锁。 “……西瓦娜,你在吗?” 房里的摆设跟以前他们造访时没有什么不同,灯没点亮。以提灯照亮之处,有略显杂乱堆积的书本,还有让人联想到炼金术的烧瓶等实验用具。 三个人慎重地踏进了房间。 在房间深处——发出微弱的衣衫窸窣之声。 丽莎琳娜将提灯朝向发声方向,突然屏住了呼吸。 银发女子颓然坐倒在地,背靠著书架。 “啊……” 丽莎琳娜差点就惊叫出声,连忙以手掩住自己的嘴。 菲立欧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叫道: “西瓦娜!?你怎么了?怎么会受伤的?” 在那里的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炼金术师西瓦娜。 她闭着眼,肩膀缓缓地上下起伏——她用布按住了染血的侧腹。 丽莎琳娜拿着提灯跑到她的身边。 “……嗯……是谁……?” 银发女子轻轻动了一下,脸色很苍白。 周围沾染着大片血迹…… 西瓦娜淡淡地笑道: “——啊!是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啊!我就知道你们早晚会来……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听到她微细的声音,让丽莎琳娜感到害怕。 菲立欧转向安朱说: “安朱!你快回马车把库娜叫来!” 安朱也察觉事态不妙,点了点头,马上跑出了房间。 西瓦娜无力地笑了。银色秀发披散着、贴在肌肤之上,看得出她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对不起……真是丢脸……啊!那时我还很有自信地说,把乌路可大人交给我吧!结果却是这副狼狈样——” 丽莎琳娜栘开西瓦娜的手,拿开布,确认她的伤势。 在雪白柔细的侧腹上,裂开了一大道伤口——真是惨不忍睹。 内脏虽然没受到损伤,但出血相当多。伤口也很新,可能是几小时前才造成的。 丽莎琳娜重新以布按住伤口,指尖立刻传来鲜血的温热触感。 “……西瓦娜,发生了什么事?” 菲立欧这么一问,西瓦娜就叹了一口气: “……出了一点‘差错’,中了神殿骑士的埋伏。虽然我总算逃了出来,却没能全身而退。才刚回到这休息了一下……” 西瓦娜还想再说,却轻轻咳了起来。 丽莎琳娜转向菲立欧,摇了摇头,意思是还是不要让她说话比较好。 菲立欧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转开了视线。 西瓦娜以茫然的眼神看着菲立欧问道: “……你是来找乌路可大人的吧?” “西瓦娜,你先不要说……” 西瓦娜无视捡丽莎琳娜的制止,继续说道: “我们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但是,从神殿骑士袭击我的手段看来——他们很有可能跟这件事有关……” “够了,西瓦娜!别说了,我们以后再问你。施疗师马上就来了。” 菲立欧劝阻像是在挣扎般地说着的西瓦娜。 后来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要是他继续开口,只会让西瓦娜勉强再说话而已。 丽莎琳娜按着西瓦娜的伤口,以免它再扩大,她只能一心一意地等着施疗师库娜的到来。 第五卷 二十.重逢与别离 初夏与盛夏交会之际,安济高原也迎向一年当中最舒适的季节。 峭立的岩壁之间,仅有少数的花草欣欣向荣,在温和的风中摇曳生姿。 此处正是南北纵贯索里达帖大陆的榭卜拉兹山地北部。 尤其是这一带,更以地形险阻而闻名。 在榭卜拉兹山地南侧虽是所谓的山脉地形,但其北侧却有层层大小各异的山脊广泛地散布周遭,某位诗人就曾将这种高低起伏的样子比喻为“暴风雨下的海面”。 由于此处为高地之故,气温向来很低,再加上一年将近一半的时间都被浓雾所覆盖,植物也不太能好好生长。 虽然土地比起平地还要贫瘠,但即使是这样的土地,也有人闲静地隐居着。 他们在山地各处聚成了小小的部落,像是在严酷的环境下与昆虫们相依为命般地勉强度日。 就在这一天的早上—— 部落里有个叫雪乃的女孩,正独自在岩地上勤快地干活。 伙伴玄鸟正乖乖地睡在她身边,雪乃现在正忙着在它那比人类要大上数倍的身躯上安装最新的装备。 玄鸟风牙今年已经四岁了,自从出生起就一直由雪乃负责照料。它似乎视雪乃为母亲,而对雪乃来说,它也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样。 从孵蛋开始养育的风牙,现在已几乎可说是成鸟了,不过个性上还是有点爱撒娇,一有空就把它的庞然身躯靠向雪乃。再过个一年,它应该就会比较成熟一点了吧! 从岩壁向下俯视,一个个伙伴们的帐篷,散布在和缓斜坡的空隙之间。 在这山地生活的族人,被平地的人称之为“北方民族”。而她们自己在过去则自称为“雅塔人”。只是这个名字既不太为平地人所知,也没有必要大肆宣扬;光阴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流逝,现在他们都被人称为“北方民族”了。 俯卧着的玄鸟在睡梦中眨着眼,它黑色的眼珠比起雪乃的手掌还要来得更大。 雪乃一边抚摸着这个爱撒娇小孩的美丽黑色羽毛,一边笑着说: “风牙,你是不是睡太多,有点发胖了呢?皮带很紧呢!” 风牙只是轻轻地“嘎”了一声。 全新的装备是在之前的祭典中所得到的——这是他们在祭典活动中与伙伴们比赛飞行技术,动作受到长老称许的结果。 对北方民族面言,玄鸟就像他们的家人一样。只要有能够在“天空”制霸的玄鸟,他们不但能在充满险阻的山地自由行动,也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塔多姆的危害。 而且对雪乃来说,风牙也正是她名副其实的“家人”。 四年前—— 雪乃之前所生活的部落因受到塔多姆士兵的袭击而毁灭,而引进敌兵的,就是名叫西兹亚的叛徒。 当时还是雏鸟的风牙才刚出生,还不会飞。于是雪乃抱着它,拚命逃了出来。 其后逃到伙伴的部落受到保护,才有现在的雪乃和风牙。 装好装备后,风牙就站起身来,一副像是在说“快点坐上来”的样子。雪乃笑着说: “等一下。我吃完早饭就来,你先去跟伙伴们玩吧!” 听到笛子的暗号后,风牙自岩壁起飞,朝向伙伴们身边飞去。 雪乃也一边用手顺过银色秀发,一边站起身来。 她有如兔子般在岩壁间跳跃着,回到部落的同时,帐篷内侧也探出了一张老人的脸孔: “喔?雪乃,你来得正好。进来一下。” 老人板着脸,粗鲁地向雪乃招手。 这座部落中最大的帐篷,就是长老的家。 虽说是帐篷,但除了可以睡将近二十个人,内部还隔成好几个房间——北方民族所住的大型帐篷机能相当完备,这点受到很高的评价。据说,连商队自古所使用、移动用的帐篷,也是模仿它而来。 雪乃依老人的话进了帐篷。 跟外头寒冷空气恰恰相反,帐篷里相当暖和。它在设计上下了功夫,不管是夏天或冬天,都尽可能保持着室温。 沿着山羊毛所铺成的墙壁,雪乃被带到帐篷深处。 然后,老人掀起了通往长老房间的帘幕说道: “长老,雪乃正好在外头。我带她进来了。” 老人以略为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推着雪乃纤细的肩膀。 雪乃就这样被他推进了房间。 从采光用的天窗里,照进了早晨柔和的光线。在这晨光下,长老亲切地微笑着: “喔、喔!你来得好。” 他以温和的声音含糊地说着,以眼神示意雪乃坐下。 雪乃像是把纤细而柔软的身体折起般,在平坦的坐垫上坐下。 “长老,您找我有事吗?” “嗯,是有事。” 弯腰驼背的长老轻轻地点了点头,带雪乃进来的老人也在入口附近坐下。 “其实是关于神柱守护者的传承一事——” 长老低声地说。雪乃突然向前探出身子: “神柱守护者的——长老,那不就是……” “等等,等一下,你别那么兴奋。” 在长老温和地劝阻下,雪乃立刻又缩回身子。 “啊——对不起。不过我本来以为,就算提出申请,也还要再等上三年的。” “嗯,其他同伴确实会担心,你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其实我也不是很赞成……” 雪乃端整的脸皱了起来: “请不要这么说嘛!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长老眯起了眼: “看起来你已经融入了部落的生活中,可是——你不喜欢在山上的生活吗?” 雪乃立刻摇摇头说: “我不是讨厌在这里的生活。大家都对我很亲切——可是我对佛尔南神殿这个地方很感兴趣。把应该高价卖出的辉石几乎等于免费送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亲眼确认一下。而且——” “而且你也对炼金术很有兴趣是吗——哎呀!年轻人有精神是件好事……” “长老,我想学的不只是炼金术,还有药学方面的知识。佛尔南也有施疗院,具备一切可供学习的条件……” 雪乃愈说愈激动,长老伸出一只手制止她道: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若是你想学平地的医疗技术,倒也不是件坏事。而且以你的年纪来说,做为密探确实是很方便的。你的脑筋灵活,本人又具有强烈的意愿——” 长老与坐在入口的老人视线交会,点了点头。 雪乃脸上闪耀着兴奋的神采。 长老自怀里取出卷成简状的信: “你看,我已经写好推荐信了。等下一次输送班来,就请他们带你走。在那之前,你先跟好朋友告别吧!” 长老以带有深意的眼神凝视着雪乃。 过了一会儿,雪乃大大地点着头: “谢谢,非常感谢您。” 长老微笑道: “威士托也在阿尔谢夫,如果你想见他,也可以请那边的伙伴安排机会——” 雪乃听到这话,坚决地摇了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妈妈还在世,也许会想要见他,但——不管是我或他,就算见到对方也不会愉快的,因为我们几乎不了解彼此。” 长老轻轻地皱起白眉: “这样啊——我倒认为威士托那小子会很高兴的……也罢,随你高兴吧!对了,我要给你取个新名字。” 听到长老的话,雪乃感到不解: “名字……?” “嗯,‘雪乃’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像北方民族啦!若要以神柱守护者和密探的身份工作,就需要一个意义可以配合平地风俗的响亮名字。我昨晚一直在想这件事。” 长老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西瓦娜’——你的新名字,就叫做‘西瓦娜’。” “……西……瓦娜?” 雪乃重复着这个单字。长老伸出粗糙多节的手指,触摸着雪乃的银发: “嗯,这是取自你这一头美丽的银发。” “真是一点都不响亮的名字啊!而且取得很随便。” 雪乃马上说出自己坦率得过分的感想。长老大笑: “你还真严格哪!要是你不喜欢,我们就再想新的好了。” “不,不响亮才反而像密探。还有,追求金的炼金术师名字里有银(silver)这个字,这点我也很喜欢,请让我用这个名字。” 雪乃微笑着如此说。 老实说,取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能够当神柱守护者、前往佛尔南神殿——这才是最重要的。能够到平地的城镇去,对她来说是第一优先的事。 平地充满各种知识:诸如跟战争有关的、跟商业交易有关的、跟情势有关的,还有跟医学有关的—— 为了在今后的时代保护伙伴们,让北方民族能以北方民族的立场生存,就必须要获得这些知识才行。 雪乃想要成为能独力完成这种任务的人,那也是一种对养育自己的伙伴们报恩的方式。 雪乃带着亲爱之情轻轻地拥抱了长老: “——长老,谢谢您。” 长老点点头,像是把她当作孙女般地抚摸着她的头: “你不在,我会很寂寞的。不过,年轻人出外旅行是很自然的事。雪乃,你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如果感到疲倦,只要回到这里来就好了。” 回荡在耳边的长老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温柔—— “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时,但一定会有某人在这里等你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可别忘了这一点!” 雪乃——西瓦娜,深深地点了点头。 而后岁月流逝,直到今日—— * 在菲立欧的守护下,施疗师库娜迅速地处理好了伤口。 “这个房里有消毒药和绷带,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库娜微笑着如此表示。菲立欧看着她,也总算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伤口缝合已告完毕,在麻醉生效之下,西瓦娜进入了睡眠。 被神殿骑士所伤的她虽然顺利躲过对手回到藏身之处,但之后就变得几乎完全无法动弹。库娜说,伤口应该是在她逃跑的过程中,裂得更大了。 菲立欧看着结束治疗、安稳地睡着的西瓦娜,大大地叹了口气。 神殿的状况好像比他想像中还要紧张。 “就算如此……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马上到施疗院去不就好了吗?” 菲立欧呆然地如此说道。库娜摇摇头说: “施疗院应该也有神殿骑士在监视。我跟艾略特偷偷溜出去时,已经有几个人在那儿了。我是以休假为由离开,但要是西瓦娜大人露面,恐怕会没命的……” 这回应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有精神。菲立欧再次凝视着西瓦娜。 在街上到处都有神殿骑士驻守的状况下,她却为了乌路可到处奔走活动着。 神柱守护者一族大多为了避开卡西那多司教的搜索而离开了这处神域之街,现在的西瓦娜恐怕可说是孤身一人吧? 菲立欧转向库娜说: “……库娜,真对不起,能不能请你照顾她呢?在她的伤势痊愈之前,希望你能把她带到可以安静疗养的地方——” 库娜踌躇了一会儿,点点头道: “我倒是无所谓,但整个神域之街都在神殿骑士的势力下。要是能到玛杰托镇的施疗院去的话,我也有朋友在那里,应该是安全的……可以把马车借给我吗?” 菲立欧点点头。骑士们似乎还没盯上这个藏身之处,但把西瓦娜留在这里还是很危险。 他前几天才刚造访过玛杰托镇。在妮娜·桑克瑞得所住的那家施疗院里,为了监视及护卫克劳斯,他也留有一些卫兵驻守。 菲立欧考虑过后,环视在场的几个人。 丽莎琳娜、安朱、还有骑士莱纳斯迪、黛梅尔、神宫艾略特,都看着菲立欧。 他们正在等待菲立欧决定今后的方针。菲立欧慢慢地说出他已决定的事: “我准备明天就要到佛尔南神殿去。护卫骑士的其中五人保护库娜和西瓦娜到玛杰托镇,其他人跟我一起来。今天就照预定计划留宿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吧!” 在离开王都时,菲立欧带了商人洛西迪的介绍信。 虽然神域之街也有许多住宿之处,但很少有可供王族住宿、警备体制完善的地方。本来他们想在神殿之外的教会留宿,但如今神殿骑士的存在可是相当令人恐惧的。 在将西瓦娜用担架运出之际,菲立欧在丽莎琳娜与安朱耳边悄悄说道: “……说不定来访者就在这街上的某处,你们两人要特别注意。” 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但安朱的表情还有点犹豫不决。 这对他来说,一定是很微妙的事吧! 他之所以跟菲立欧一起行动,都是为了要“见到”来访者。可是,在见到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决定。 丽莎琳娜跟在西瓦娜身边,安朱则是站在菲立欧的身边。 “王子!我……就算跟你们分开行动也可以。说不定我会妨碍到王子你们。” 光听这口气,就可以明白他的困惑。 听到安朱老实的告白,菲立欧眯起了眼: “安朱,你见到他们后,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一定会‘想要阻止他们’。至少,我不希望他们帮助神殴骑士做坏事。” “我也有同感。” 菲立欧这么一回应,安朱就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 “……王子,要是逮捕了他们,您应该会将他们处刑吧?” “我不会原谅那个叫做邦布金的家伙,因为他杀了我父王跟哥哥……不过,其实我并不真的那么恨他们。” 菲立欧叹息着回应道: “因为我很少跟父王跟哥哥交谈——安朱,这话你可别跟其他人说,要是引起误会一可就伤脑筋了。”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听见,菲立欧压低了声音: “要是见到他们,我会举剑迎战。不过,要是可以不战而解决一切,我觉得那也很好。” “……您是说您已原谅杀父仇人了吗?” “我不会原谅的。” 菲立欧立刻回答。 “我不会原谅。不过——也‘只是’不会原谅。” 听见菲立欧的话,安朱侧着头感到不解。 这也许是很难明白的感觉。但是在菲立欧心中,经过内乱这场变化,已经得出了结论。 菲立欧将视线从安朱身上转开: “……尽管我不会原谅,但也不打算立刻杀掉对手——那样只不过是杀人犯而已。要是杀了那家伙,父王就可以复生的话或许也好。可是就算那样做,父王跟哥哥也都不会复生。虽然很绝情,但因我跟父王、哥哥的缘分都很浅,所以并没有憎恨对方到非将他杀了才甘心的程度——” 安朱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菲立欧。 王族中人的亲情淡薄至此,对安朱而言似乎是很难以理解之事。 一年中只会打个几次招呼的父王,跟看不起菲立欧、不曾跟他交谈的皇太子——对这两个人的死,菲立欧无法抱有太深的恨意。 亲人在眼前被杀,刚开始的怒气虽然强烈,但经过内乱、又过了一段时间,这种感情也变得淡薄了。 “不过,如果——乌路可的失踪来跟访者有关,要是乌路可发生什么事——” 菲立欧低声说道: “……那我是不会原谅来访者的。并不‘只是’不原谅而已,大概——我会追着他们,以剑攻击,要他们得到教训。这也许很难用道理来解释吧!” 这股压低声音的凶恶感,是藏也藏不住的。 在内乱时,他虽然对克劳斯有番精彩的说教,但要是乌路可发生了什么事,菲立欧很有可能也会变得跟克劳斯一样失去理智——亲密的人不明所以地丧命,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连菲立欧也自觉到,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乌路可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安朱什么话都没说,毕竟他并未见过乌路可。 面对沉默的安朱,菲立欧又问道: “关于出仕的事……你放弃了吗?” 那是指加入王宫骑士团的事。若是为了来访者,安朱是很有可能与菲立欧为敌的,这样的他并不适合骑士团的职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菲立欧来说,他很欣赏安朱的箭术和个性。安朱射穿玄鸟之眼的技术可说是出类拔萃,虽然彼此立场完全对立,但他总觉得自己跟安朱很相似。 而安朱这边也是一样,他明白自己并不讨厌菲立欧。要不是个性合得来,他早就不理会出仕的事,而已经采取其他行动了。 安朱张开了嘴,但却什么都没说,继续沉默。 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他终于小声地说道: “……我想再见一次——来访者那些人后再决定。我觉得王子您跟丽莎琳娜都是好人,不过我觉得……来访者那些人也不是坏人。所以,我还在——迷惑。” 菲立欧点了点头。 他又了解到自己之所以会对安朱抱有亲切感的另一个理由。 他正在迷惑,为了什么是正确、以及什么是错的——他这样不断思考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外人。 * 对年轻的司教卡西那多·库格来说,所谓的信仰就是道具。 他并不相信神。除了不相信它的存在,连奇迹之类的也一概不相信。 不过虽然说自己并不相信,他却无意否定其他人所相信的东西。想信的人就去信好了。对卡西那多来说,他也只是利用他们而已。 担任辅佐职的司祭维尔吉妮,从刚才就一直以沉稳的声音报告着: “……逃亡的神柱守护者名叫西瓦娜,她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相当有名的女子,也有报告说她支持阿尔谢夫的王族。她藉由奇特的技法,让贝里耶司祭和蕾韦司祭分别在眼部受了轻伤,可能还需要好几天,他们的视力才能完全恢复。其他骑士的手部也受了伤,但都是轻伤……” 维尔吉妮淡淡地说着。 “西瓦娜……是吗?” 卡西那多念着这个名字。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那跟他从神官处所听来的名字之一相吻合。 拜来访者少女——年纪最小、名叫“西亚”的女孩所赐,他们的侦讯进行轻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说出此话的神官,连自己在讯问中说溜嘴都没发现,现在还是过着平常的生活。 而关于佛尔南神殿里的“密道”,也是在此侦讯中问出来的。 来访者令人意想不到的技能为卡西那多打了记强心针,也同时让他在其他方面产生警戒心。 ——要是搞得不好,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被套话的一方”。关于自己所想出来、利用来访者的方法,就算现在被他们得知也没什么好伤脑筋的。但是今后状况若有变化,处理他们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 若在那时,他的内心被人看透,那可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了。 他用来当作棋子使用的对象,虽然力量强大,但也不好对付。 卡西那多将玻璃杯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杯子空了以后,维尔吉妮立刻又为他倒满。 “维尔吉妮——” “是。” 卡西那多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背后。 维尔吉妮虽没有反抗,却觉得可疑而皱起了眉头。 “不要动,窗外有客人在看。” 卡西那多细声说道。 在神殿窗外——可以感觉得出有某人在那里。 卡西那多虽然是神官,但也是出身军阀名家,更曾担任过神姬的贴身侍卫。可能是天分绝佳,他的剑术比起身边的骑士来得更高超。 身为剑士的那份直觉,让他察知室外的动静。 “……司教大人,您真是了不起呢!” 女子的声音如此说过后,窗户就咻地一声开启了。 在窗外的,是身穿与夜色同色衣物、打扮明显像个间谍的女子。她那敏锐灵活的眼神,像是在品头论足般地看着卡西那多。 “……你是谁?” 卡西那多从她身上感觉不出杀气与敌意,刚开始他甚至还以为是“无名氏”来联络了。 他丝毫不敢大意地握紧了剑柄,凝视着这初次见面的客人。 “我不是敌人。我是为塔多姆工作的人。这么晚来打扰,真是失礼了。” “塔多姆的……?” “是的,我叫做西兹亚。” 女子报上姓名,然后对卡西那多展现迷死人的微笑。 卡西那多绝不可能被她迷住,反而更加强了警戒心,瞪视着那个女人。 若是正规的使者,应该会透过威塔神殿来访。而面对这种非正式使者的同时,也必须防范她是不是暗杀者。 “若你是塔多姆的使者,就请你让我看看证据吧!” “哦!你是说这个吗?” 自称西兹亚的使者从怀里取出了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的是无色透明的火之辉石,上面刻有塔多姆的符号。 卡西那多点了点头,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有什么事?” “我是替塔多姆的加尔拜大人前来紧急传令的——” 西兹亚恭敬地呈上书状。 卡西那多接过书状,警戒心终于淡了些。加尔拜是在塔多姆负责参谋的贵族,双方也有几次的文书往来,从信件上的字迹看来,确实是他所写的。 在阅读书状的过程中,卡西那多的脸颊上浮现微笑: “……原来如此,事态已经进行到这种地步了啊?” 卡西那多把书状交还给西兹亚,因为信上注明:‘过目后请交给使者毁弃。’ 信中确实写有不能泄露出去的内容。 塔多姆在近日就会侵略阿尔谢夫—— 而塔多姆也要求神殿骑士团同时配合镇压佛尔南神殿。 也就是说,阿尔谢夫的内部和外部将同时面临混乱。 佛尔南神殿违背了威塔神殿的方针,协助北方民族。卡西那多要以此理由加以制裁,目前正是可行的状态。 拜来访者不可思议的侦讯方式所赐,卡西那多手上搜集了超乎预期的“证据”和“机密”。 正当他还在思索应该如何使用时,就接到了塔多姆的这份邀约。 卡西那多原本就是以支援塔多姆为目的而来到佛尔南,虽然若能阻止佛尔南“对北方民族的支援”是再好也不过——但如今的状况是阿尔谢夫陷入混乱,他手上握有来访者的力量,而塔多姆也决定侵略,那么采取接收神殿自治权这种强硬的策略也不坏。佛尔南所生产的大地辉石,若能由威塔神殿来管理其专利权,不知能培养出多少兵力呢? 这个邀约非常具有考虑的价值。就算会招致批判,只要有可能成功,也是有意义的事。 塔多姆不只是觊觎辉石,更渴求阿尔谢夫肥沃的土地。反正在几年内,他们还是会侵略——考虑到目前的状况,提前进行计划可说是正是时候。 ‘加尔拜卿是真的打算下手了吗——’ 卡西那多独自点点头,把视线转向使者说: “我必须现在回复你吗?” 西兹亚微笑道: “不,您不必回答我。加尔拜卿交代:‘不管他们要不要行动,交由卡西那多司教当场判断即可。’” 不论要不要行动都可以。只是如果他采取行动,也只需要对塔多姆的侵略加以支援,就大有帮助了——加尔拜的要求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反过来看,这也表示塔多姆的参谋相信卡西那多的判断。 虽然他们并无私人往来,但同为警戒拉多罗亚的盟友,彼此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卡西那多对名叫西兹亚的使者说起慰劳的话: “辛苦你了。请帮我向加尔拜卿问好。” “好的。那么我现在——?” 信上还提到:“您也可以把担任使者的女子当作部下使用。” 卡西那多微笑着说: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这边的事由我们自己来处理就好。” 声音虽然平稳,口气却不由分说。实际上,他手上的棋子已经足够。对这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使者,他并不打算加以运用。 西兹亚稍稍歪着头说: “这样好吗?虽然我自己这么说很奇怪,但我可是很好用的——”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西兹亚嘻嘻笑了,那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但卡西那多早已看惯这样笑的人了。 “那么……若您在‘暗杀’方面有所需要,我会再来的。虽然要另外收费,但我诚心诚意地希望为您效力。” 女子眨了眨单眼,就咚地一声轻轻踢了踢地板。 下个瞬间,她已经消失在窗外。她并非一般的间谍,从那样的身手看来,确实是个暗杀者。 随侍在背后的维尔吉妮关上了开着的窗户,问道: “卡西那多大人,要不要请‘无名氏’们去调查刚刚那位女子?” 这位能干的秘书温和地问道。 卡西那多摇摇头说: “调查是没用的,只会遭到对付,减少自己手上的棋子。那个女子——说不定是得到‘死亡神灵’力量的暗杀者。” 维尔吉妮微微地歪着头说: “那是拉多罗亚的……?” “对。加尔拜卿所养的这些暗杀者曾经潜入拉多罗亚,并得到神灵的力量——我是从无名氏们的口中听到这些传言的……那个女子说不定就是这样。” 卡西那多确信这件事。 那个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是“故意”要让卡西那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因为卡西那多在某个瞬间之前,都一直没发现她就在房间外。 要做到什么样的动静,卡西那多才会注意到呢——西兹亚可能就是在试验这件事吧? 那样的身手绝不是泛泛之辈。虽然那女子看起来很有自我风格,但对加尔拜来说应该是一颗可靠的棋子才是。 在卡西那多拒绝她的帮助后,她充满自信地微笑了。 ‘那么,就让我拜见您的本事——’ 卡西那多觉得,她那大胆的微笑就像在如此说道。 维尔吉妮低着头离开了房间,前去联络各方。 独自一人的卡西那多,开始在脑中整理着棋子。 交给依莉丝办的乌路可一事,明天就可以解决了吧?而阿尔谢夫王子菲立欧,似乎也离开了王都、正在往此地的路上。他身旁还有依莉丝等人所追捕的来访者——丽莎琳娜。 卡西那多确实感觉到角色都已到齐,重新仔细演练起这个剧本的细节。 * 这一天早上,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迎向了久违的舒适晨起。 因为病症发作,让他一时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但今天早上,他的身体状况跟发作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差不多该恢复工作了……” 他甚至这么想。 醒来后不久,他茫然地眺望着天花板。这时孙女梅雅前来看他了: “雷米吉乌斯大人,早!” 雷米吉乌斯考虑到他们的关系是神师与秘书,所以交代过梅雅,在神殿内要以名字相称。雷米吉乌斯对孙女报以微笑: “早安,梅雅!今天我的身体状况好像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还是要请您再休息一阵子。” 梅雅的声音相当温柔。雷米吉乌斯从床上坐起身来: “对了,高司教那边——” “请您不必担心,诸位司教也正在陆续交涉中。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也无意与所有夏吉尔人民为敌才是!” “一定也让乌路可司祭操心了呢——” 他听说她在卡西那多司教与佛尔南神殿之间持续协商。 梅雅的肩膀微微发着抖,但雷米吉乌斯并没有发觉。 有好几件事没让卧病中的雷米吉乌斯知道,“乌路可”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梅雅,我想我也差不多该起来了——” “还不行!连施疗师也要您再静养休息一个星期。您年纪大了,不好好耐心养病怎么行呢?” 梅雅稍稍加重了语气。 雷米吉乌斯感到很抱歉。现在正是神殿最辛苦的时期,在这样的时期,身为神师的自己怎么能躺着不动。虽说如此,他也不想辜负为自己担心的梅雅及其他神官们的好意。 雷米吉乌斯点点头说: “——我明白了。那么,若是有什么动静,请让我知道。” 梅雅行过一礼后,就立刻说要准备早餐,离开了房间。 目送她背影的雷米吉乌斯,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刚才梅雅话说得很少,而她的双眸中—— 可以感觉得出光芒比平常更为强烈。 ‘是因为我病倒了,所以让她比平常更有身为神官的自觉了吗——?’ 雷米吉乌斯只思考到这里,就又再次闭上眼休息了。 * 离开祖父寝室的梅雅,将雷米吉乌斯的事交付给负责照顾的少年,就转向司祭们聚集的会议现场。 神殿的神官们都是性格稳重的人—— 众人虽以雷米吉乌斯与高司教为首,但这两个人事实上是无法有所行动的,因此目前大家不敢多作发言,也尚未正式决定方针。 但是昨夜——因为西瓦娜的来访,让梅雅与夏吉尔人民的意志更坚定了。 他们并无意表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但却打算抵抗威塔神殿这边的粗暴举动。 在会议现场聚集了约莫三十位神官,其中拥有司教资格的年长者共有五人,其他则都是司祭。梅雅虽仅身为一介神官,但为了报告雷米吉乌斯的病况,因此被允许出席。而且她的生活态度堪称榜样,相当尊敬长者,也很受到上层神官们欢迎。 虽然有梅雅来增光——但早晨会议的气氛却更加凝重了。 若是在平常,会议的气氛跟街上的老人会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如今面临接二连三的难题,老人们的表情也就自然地变得严肃起来,很少发言—— 谁都无法决定该怎么办才好。 梅雅也没有发言,只是坐在现场一个角落里。 现在还不是神殿决定表态的时候。梅雅心中虽已做出结论,但现在尚未到吐露自己心思的时时间,且今后状况应该还会有所变动。 然后——比梅雅预料中更早的,这预兆就来临了。 卫兵和神宫一起跑进了会议的房间: “失礼了。刚刚菲立欧王子已经从王都榭拉姆来到神殿了!” 年轻的神官喘着气说道,卫兵接着说: “卡西那多司教好像会先跟他见面。虽然我们想先带菲立欧王子到这里来,却被神殿骑士们阻止了——” 卫兵的声音听起来心有不甘。目前神殿的门都已被神殿骑士们所封锁,并不容易进出。 菲立欧比他们的预期还要早到,让现场一片哗然。艾略特踏上旅程才第六天——行程往返就需要四天。菲立欧能在今天早上到访,应该是昨晚就已经到镇上了。因此可判定菲立欧是在一天内做出了决断,并出发前来此地。 梅雅立刻站起身来说: “那么恕我僭越,就由我去迎接。菲立欧王子被带往卡西那多司教的办公室里去了吧?” 年轻神官点点头道: “是,恐怕是这样……我也陪您一起去。” 虽说是卡西那多的办公室,但也只是强硬地征收了高阶神官的办公室而已。 同时也有几位老人站起身来,形成总计约莫十人的团体。只是如果太多人去恐怕会刺激到骑士们,于是剩下的就在现场待命。 这些老人在走廊上前前后后走成一列,让梅雅联想到弱小的鱼群。那是一种出于保护自己的智慧,决非可耻的事。 ‘若是阿尔谢夫有所行动——神殿骑士们也就不得不行动了。’ 梅雅确信如此。 此时,卡西那多会如何行动,将决定神殿的“未来”。 在走惯了的走廊上,梅雅加快了脚步,每走一步,都更坚定了决心。 * 菲立欧一行人在见到佛尔南神殿的神官们之前,就先被带往卡西那多司教的办公室。 佛尔南神殿事实上已渐渐受到卡西那多的镇压——这接待方式也正证实了艾略特的话。 在久未造访的神殿里,神官们变得完全不敢吭声。 驻留的神殿骑士人数约有四百名—— 这全都是卡西那多的战力,而在神殿之外,似乎也有派骑士们驻守。照西瓦娜的话听来,进入神殿的兵力只有一部分,其他则是潜伏于街上。 虽不确定在神殿之外的骑士人数,但应该也不会只有一两百人。在这神域之街附近,卡西那多恐怕拥有近千人的兵力。 若这些神殿骑士都拥有一般金属无法损伤的“神钢”装备,那么将会是一支令人惊异的可怕战力。就算对手有多出一倍的兵力,要击退他们也非易事。 拥有此战力为背景的卡西那多,面对来访的王族菲立欧,可说是完全不放在眼里: “这次的事,是发生在威塔神殿与佛尔南神殿之间关于神殿营运的问题。若您尊重神殿的自治权,就请不要干涉。” 听到卡西纳多司教这冷淡的回答,菲立欧报以严肃的视线。 ——这应对方式正如他所预期。 眼前除了卡西那多,还有担任辅佐职的维尔吉妮司祭。与乌路可同样担任司祭职的她,容貌也相当出众,但是——跟乌路可不同的是,她的眼眸里完全让人感受不到温暖。 这是菲立欧第二次见到卡西那多。 最初在来访者刚从御柱现身时——他曾亲自拔剑出鞘,与南瓜头对峙。 他那想像不到是神官的剑术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乌路可说,他过去曾担任过神姬的护卫,也就是说在身为神宫的同时,他也经历过骑士的修行。 事实上,在他看着菲立欧的眼神中,带有持剑者特有的狠劲。 菲立欧正面回望着他那凶恶的眼神: “卡西那多司教!我到此访问的理由有二,一是要探究从逮捕高司教开始、在佛尔南神殿所发生骚动的‘真相’,并以佛尔南的盟友身份相助。其次,我要寻找失踪的朋友乌路可司祭。阿尔谢夫、佛尔南,还有我跟乌路可的关系并不浅,并不是你叫我不要干涉,我就会罢休的。” 菲立欧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反驳道。 卡西那多的背后有神殿骑士们。 而菲立欧的背后则有为其护卫的王宫骑士们。 他们各自待命,发出肉眼所看不见的火花。 菲立欧与卡西那多的声音虽然还算平稳,但这无疑已是相当险恶的状况,彼此也都了解对方就是敌人的身份。 卡西那多大大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阿尔谢夫是佛尔南神殿的盟友,这是事实没错吧?但是在那之前——佛尔南神殿自古以来就处在威塔神殿管辖之下,其自治权也是以受到威塔神殿的认可为前提之下受到保护的——希望您能先清楚了解这一点。” 他的声音虽低,却每一句都相当有力道: “尽管如此,佛尔南神殿却采取了背叛盟主威塔神殿之行动,对敌对的‘北方民族’加以支援。正因如此,以威塔神殿来说,517Ζ要对这背叛行为进行制裁跟处理,是理所当然的权利和义务,身为‘其他国家’的阿尔谢夫没有置喙的余地。” 卡西那多的声音很严肃,也讲得头头是道。 菲立欧听得咬牙切齿。 佛尔南神殿虽位于阿尔谢夫“国内”,但并不在阿尔谢夫的“支配之下”。神殿的盟主是威塔神殿,再来是吉拉哈;严格说起来,神殿和神域之街就像是个巨大的派驻机关。 身为“其他国家”的阿尔谢夫,几乎没有介入其内部纠纷的权利。若佛尔南神殿邀请其介入的话也就算了,但这次是威塔与佛尔南之间的政争。 “再来是乌路可司祭的事——” 卡西那多司祭说着,垂下了眼。 面对这似乎别有用意的态度,菲立欧暗暗心惊。 “——就在昨夜,她已平安地受到我的部下保护。” 听见卡西那多的话,菲立欧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这是他最在意的事——一方面因为那封信的笔迹是出自来访者之手,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卡西那多等人把乌路可藏匿起来了。 “找到乌路可了吗!?她有没有受伤?” 菲立欧不禁将身子探出桌子。 卡西那多像是刻意地叹息道: “她倒是没有受伤,不过……” “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觉得您还是不要见到她比较好。” 卡西那多像是要化解菲立欧的气势般缓慢地说道,并跟一旁的维尔吉妮眼神交会。 菲立欧听到这种话,岂有退缩之理—— “你没有理由阻止我!乌路可是我的好朋友!” 菲立欧如此叫道。 他的理性也清楚自己该沉着,但还是被感情牵着鼻子走。 若是乌路可真的平安无事,他一定要确认她的状况,并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是因为自己而被卷进某事,他也有必要看情况向她道歉才行。 最重要的是——菲立欧很想看看乌路可平安的笑脸。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要她一笑,菲立欧就可以安心了。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比谁都要重要——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这位少女能获得幸福。 卡西那多低下了头。令人意外地,一向非常冷静的他竟以打从心底感到遗憾般的声音说: “我听说过关于您和乌路可司祭的事……所以才给您忠告,最好是不要见面……” “乌路可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菲立欧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关节也喀喀作响。 在一旁的女司祭维尔吉妮闭着双眼,以事不关己的声音说道: “身体是没事,不像是遭到什么伤害,不过——” 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让菲立欧听了大惊失色。 “——乌路可司祭她失去记忆了。” * 乌路可就在那里。 她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挺直了背,眺望着远方的天空。 菲立欧、打开门,她就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那反射晨光的天蓝色秀发,耀眼地映在菲立欧眼里。 因为逆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菲立欧立刻跑到她身边。 乌路可也配合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嘴唇发出清亮的声音: “请问——您是哪位?” 菲立欧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乌路可——像是感到不可思议地、还带有少许不安地看着菲立欧。 在菲立欧背后,还跟着他离开卡西那多办公室后前来会合的梅雅和艾娃司祭。 乌路可依序看着她们的脸,再次把视线转向卡西那多问道: “卡西那多司教,这几位是?” 她的声音是那么平稳沉着,一点都感觉不出重逢的喜悦,连恐惧和胆怯都显得很薄弱。 那是非常冷静——太过平淡的声音。 菲立欧呆呆地站着不动: “乌路可——” 他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乌路可只是轻轻地歪着头。 她的外表就是乌路可本人,但是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一时无法相信在那里的就是乌路可。 卡西那多客气地回应乌路可的问题: “乌路可司祭。这位是阿尔谢夫的王子菲立欧大人,然后这是你的朋友艾娃司祭和这神殿的神官梅雅大人——” 虽然在场还有其他护卫菲立欧的骑士们,但他们并非值得介绍的人物。 乌路可看着菲立欧的眼神,与看那些骑士们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失礼了。我没能马上想起来,真是抱歉。” 乌路可像是很困扰般,微笑着对菲立欧行了一礼。 卡西那多悄悄地把手放在菲立欧肩上说: “——我想这样您就明白了吧……” 卡西那多的声音里不带有嘲讽或轻蔑,有的只是平淡: “乌路可司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清楚。她昨夜在郊外漫步,后来被巡逻中的骑士带回保护。虽然没有被特别施暴的样子,但可能是头部受到撞击——总之她是完全失去记忆了。从昨夜到今早,我们告诉她许多关于记忆的知识和现在的状况,但她好像还是想不起来。” 卡西那多带着叹息说道。 菲立欧则是—— 无法有任何反应。 他该说什么才好?该怎么做才好? 乌路可微笑着,看起来不像是勉强的,也不像是出自演技,而是自然地站在那里,以面对初次见面者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想过,若是再见到乌路可,他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不过,现在的乌路可完全无法明白他想说的一切。 菲立欧无言以对,再次试着呼唤她的名字: “乌路可……” 乌路可又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用像是非常抱歉地——但却又非常干脆的口气,楚楚动人地说: “我听他们说过很多事,包括王子的事还有现在的状况——但是我真的很抱歉,就是想不起您的事。所以请您也——” 乌路可像是在安慰菲立欧般地微笑着,那是交情很浅、社交式的笑容。 “请您也忘了我。以我目前听到的状况来说,这是为了彼此好。因为我所属的威塔神殿跟贵国阿尔谢夫的利害是不一致的吧?” 菲立欧无言以对,只是呆立不动。 背后的艾娃司祭跪倒在地。 梅雅慌张地抱住她的肩膀,但就连她们叹息的话语,菲立欧也充耳不闻。 * 佛尔南神殿外侧—— 在神域之街的一角,有间朝圣者所使用的小旅舍,丽莎琳娜等三个人住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昨夜她们虽留宿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分公司,但这里离神殿较近,也较容易藏身。 丽莎琳娜一边以手指梳过黑发,一边以混杂着警戒与好奇心的视线,从窗户眺望着街道上的样子。 同处一室的另外两个人,是猎人安朱和骑士黛梅尔。 安朱正在房间一角专心地保养弓和箭。 而黛梅尔则是在床上休息。 丽莎琳娜等三个人之所以与菲立欧等人分开行动,是为了避免扯入“来访者”的混乱。 根据安朱的说法,来访者们似乎是受到神殿骑士里卡德的保护。而伪装成出自乌路可之手的信,以丽莎琳娜所见,十分酷似依莉丝的字迹。 对丽莎琳娜来说,不能不把那封信想成是——我在佛尔南神殿等你——的讯息。 神殿相关的人和来访者都认识丽莎琳娜,而即使是安朱,他的脸孔也为来访者们和神殿骑士里卡德·巴杰斯所知—— 这两个人很难轻易地进入神殿。 黛梅尔则负责保护这两个不知世事的小朋友。 现在的他们正避人耳目,等待来自菲立欧的连络。要是没有连络,就代表着菲立欧等人出事了,那时他们就必须潜入神殿、探查状况。 丽莎琳娜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发出落脚在房间以来的第五次叹息。 “——你在为王子担心吗?” 安朱一边以布摩擦着箭镞,一边问道。 丽莎琳娜瞬间身子僵硬,立刻摇头说: “不,我没——” “那么,你是在担心那位叫乌路可的人是否平安无事吗?” 安朱看也不看她,又问道。 丽莎琳娜依旧无法回答。 她反问安朱: “安朱你——又是怎样呢?很担心依莉丝吗?” “担心——吗?我想她并不是柔弱的人,应该不需要我担心。” 声音里带有若干自嘲的意味。 安朱淡淡地回答道: “对她来说,我大概没有任何意义吧!穆司卡还多少会为我担心……老实说,我也会觉得人家并没有把我当作一回事,为什么我还要一头栽进这种事呢?” 安朱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不是怕吵醒正在休息的黛梅尔。 丽莎琳娜也放轻了回应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会一头栽进来呢?” “……我还是没办法放着他们不管吧!” 安朱的声音里带有叹息: “依莉丝她可能只有脸蛋跟你一模一样——不过她也有某些可怜的部分,所以我就是没办法放着她不管。我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非常在意,结果就跟到这里来了……” 丽莎琳娜点点头。 依莉丝的心事——丽莎琳娜也并不全盘了解。她应该也有她的人生,而这样的她或许让安朱有所感受也说不定。 “你喜欢——依莉丝吗?” 丽莎琳娜试着问道。 安朱不知该给予否定还是肯定的答案,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除了之前问过你的事以外,我对她什么都不了解。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在意——那么你呢?我也不太明白王子跟你之间的关系。” “我跟——菲立欧之间的关系?” 被安朱如此反问,丽莎琳娜侧头思索。 不过发问的安朱,倒不是真的很有兴趣知道答案。看来他只是把自己被问到而深感困扰的事,原封不动地再反问丽莎琳娜而已。 “关系……” 丽莎琳娜重复着这个字,一时困惑不已。被这么一问,她却无法好好地回答。 “——是朋友……吧……?” “一看就知道,王子跟你并不是主人跟家臣的关系。” “是啊……也许很暧昧不明,我从见到他以后就一直——” 丽莎琳娜如此辩解: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还给菲立欧添了不少的麻烦。依莉丝他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一定也是我害的——要是我在那个世界就死掉的话,依莉丝等人就不会来,而菲立欧的父亲和哥哥就不会死了……” 丽莎琳娜边说边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涩。 “不会死……不会死……然后……” “我说——你才是喜欢菲立欧王子吧?” 安朱无精打采地对突然间说不出话来的丽莎琳娜说道。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抬起脸来说: “没、没有——没这回事——因为菲立欧是王子,还有乌路可大人这个情人,而且我只不过是个——” 她慌张地做着拙劣的辩解。安朱以不耐烦的样子回过头去,把保养好的箭放进箭筒: “我不是在问王子的立场或周围如何,我是在问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你要是不小声一点,会吵醒黛梅尔的。” 女骑士发出小小的声音,翻了个身。 丽莎琳娜掩住嘴,小声地对安朱说: “……请你别说这种奇怪的话……我跟菲立欧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知道啊!可是那都是因为你不够坦率吧?” 安朱满不在乎地如此说道。 听到这里,丽莎琳娜不禁发火: “坦率……请你不要任意地对别人下论断。这样让我很困扰。” “——算了,这跟我又没有关系,怎么样都好。” 跟丽莎琳娜比起来,安朱的声音显得沉稳多了。他并不像是在戏弄或是为丽莎琳娜担心,而只是把心里所想的话直接说出来而已。 丽莎琳娜像是受到这番话的安慰,也没有再生气了。 安朱又断断续续地说: “我先告诉你,关于这方面的事,那个王子是个令人束手无策的笨蛋。他是那种太过严以律己、结果什么都不做的类型。要是女生不先有所表示,他是不会行动的!” “所以我说……!” 丽莎琳娜又提高了音量。安朱以一只手制止她: “丽莎琳娜,要否认是很简单的。不过,你还是仔细想想比较好。” 安朱整理好弓箭,就躺在床上,转身背对丽莎琳娜,似乎打算休息一下。 “……我觉得这也不是件坏事。现在的你,甚至被人说是神的使徒,就像英雄一样,连王都里都有这种谣言。姑且不说贵族们,我并不觉得你们不相配。菲立欧王子应该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吧!” 以菲立欧的个性,他是不会在意血缘和家世的。这点丽莎琳娜也了解,不过这是两回事。 “可是——” “你先听我说。不管你对‘王族’抱有什么样的幻想,王族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遇到开心的事会笑,伤心时就会哭。你因为那位王子‘身为王族’,就保持不必要的距离;但其实你是很在意他的,所以又不能完全保持距离。” 安朱指摘出的这一点,是几乎不把菲立欧当作王族看待的想法。也许菲立欧正是喜欢他这一点,不过,像安朱这种个性的人是很少有的。 丽莎琳娜想要反驳,却又闭上了嘴。 ——她被安朱看穿了。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菲立欧所吸引,这是事实。刚见到他时,只是把他当作恩人,而在内乱时,她也只是单纯为了想报恩而战斗。 她对菲立欧有好感,也被他温柔而坦率的个性所吸引,他身上确实有让人“想为他做点什么”的要素。 但就算这是有好感,丽莎琳娜之前却并不认为自己喜欢他。 她自己开始特别意识到他,是在几天前的事—— 得知乌路可失踪的菲立欧,脸色突然大变。 那平常的温和模样消失无踪,他强硬地说服了哥哥,然后立刻离开了王都。 那时——只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丽莎琳娜感觉到了“嫉妒”。 刚开始她并没有发现那是嫉妒,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点消沉,并觉得哀伤。她没有完全掌握那份感情的真实面,甚王怀疑自己是否在为乌路可担心。 这是“这辈子第一次”的事。 丽莎琳娜从未恋爱过—— 在那边的世界没有这样的环境,而她也不曾对谁特别感兴趣。 然而现在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感情,虽然注意到了,却一直假装自己没发现。 菲立欧是这个世界的王族中人。 而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不觉得自己可以去喜欢他。况且,他还有乌路可这个情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情人,但她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相当于情人的羁绊。 她觉得菲立欧是个好人。 所以她希望他能够幸福。 丽莎琳娜觉得只要自己能为此而帮助他就够了,这也是她为国王和皇太子的死所作之赎罪。 而安朱——却看穿了这个部分。 他有着奇妙而敏锐的直觉,也许这跟他高超的弓箭技术有关,那是对各种事物无与伦比的观察力,而这能力似乎也可以发挥在人心之上。 丽莎琳娜放弃了反驳。 相反地,她找到了隐藏自己心意的理由。 “安朱——菲立欧已经有乌路可大人这个重要的人了……” 她小声地说道,但安朱没有任何反应。 她第一次见到乌路可,是在佛尔南神殿出现其他来访者时。 丽莎琳娜正在上库娜的课,菲立欧抱着乌路可来到她们身边…… 菲立欧用双手抱着非常重要的——像是抱着易碎物品般地保护着她。 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幅画,画里的骑士抱着公主,丽莎琳娜从没看过那样美得像画的两人。 她只跟乌路可说过几句话,但她可爱又温柔,是让人很有好感的少女。 其后,在拉希安的领地再见到她——丽莎琳娜已经确信乌路可对菲立欧怀有好感。 那时,丽莎琳娜对菲立欧还没有特殊的感情,至少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在内乱之中,她在他身旁保护他,并与他并肩作战——也许这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 而乌路可失踪的消息,成了让她发现自己感情的最后一个关键。 再这样——继续待在菲立欧的身边,让她感到有些害怕。但她也不想自己离开菲立欧! 丽莎琳娜就这样怀着暧昧的心意来到这里。 她认为适合菲立欧的是乌路可,所以只要有乌路可在,她就决定隐瞒自己的心意。 “乌路可她——对菲立欧——” 在沉默之后,安朱以叹息代替回答: “若是你觉得这样就好,或许我还是不该多嘴……不过,我觉得家世或血统等,是没有内涵的人才会在意的事。若是菲立欧听到了,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安朱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丽莎琳娜叹息着,再次走到窗边。 ——好奇怪。 连自己也这么觉得——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除了来访者的事、乌路可的事之外,还有觊觎阿尔谢夫的塔多姆、吉拉哈等各国的动向必须费心—— 全都必须加以应对,所以实在没空去想儿女私情。 ——自己只要能在战争中保护菲立欧,那就够了—— 丽莎琳娜决定改变自己的态度。 若说还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继续留意依莉丝等人的行动。如果他们开始展开疯狂暴行,自己也有责任加以阻止—— 他们恐怕就在这镇上的某处,那往日的伙伴——现在已成了她的敌人。丽莎琳娜一边想着他们的事,一边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越过街道,可以看见佛尔南神殿。 从那神殿垂直突出的巨大圆柱—— “御柱”正反射初夏的阳光,发出模糊的光芒。 第五卷 二十一.神官们的抉择 依莉丝只说了句“辛苦了!”就毫不客气地走进了房间。 “啊,依莉丝大人!您来看我了啊?” 开心地迎接她的,正是“丧失记忆”的司祭乌路可。 依莉丝微笑着对她说: “我都听说了。你好像做得很好嘛!” “是的。都照您教我的……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吗?” 乌路可一边请依莉丝坐下,一边说道.依莉丝也点了点头答道: “这可是为了他好哟!你在丧失记忆前也感到很困扰吧?那个菲立欧王子周旋在各种女子之间……就是因为你没有上钩,他才会对你更加执着。不过只要你干脆地说‘已经忘记了他’,我想他应该就会放弃的。顽固的男人还真是麻烦呢!” 依莉丝一边信口开河,一边坐进了椅子里。 乌路可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有依莉丝大人您这个好朋友,真是太好了。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多亏您教了我好多事……” 乌路可坦率地表示感谢。依莉丝也报以微笑: “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连我的事都忘了。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恢复记忆的。现在先不要急——最近你就先回威塔神殿,再慢慢疗养吧!” 依莉丝厚脸皮地伪装成乌路可的好友,如此安慰着她。 乌路可的记忆是不可能恢复的,她今后将会迈向崭新的人生。 (能得到你的感谢也不错呢!) 依莉丝在内心嘲笑道。 她让乌路可忘了立场敌对的阿尔谢夫王子之事,这么一来,乌路可就不会再为了夹在自己喜欢的人跟国家之间而烦恼了。 乌路可之所以能这样无忧无虑,是依莉丝给她的。 那是名叫“遗忘”的无忧无虑—— 乌路可面露温和的微笑。 “对了,乌路可,就算你丧失了记忆……我们还是朋友吧?” “那当然,依莉丝大人!” 依莉丝隐藏起自己的恶毒心意,露出微笑,她已经取得“神姬之妹”这个可靠的武器,相信今后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吧! 让她像这样加入自己这一方,可说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不过还是很值得感谢。依莉丝等人在这个世界的立场,将由今后的乌路可来保护。 “乌路可,叫我依莉丝就好,就像‘以前’一样。” “啊……好的,依莉丝!我真糟糕,总是不小心就加上‘大人’两个字,我想这可能是我以前的习惯吧!” 乌路可略微苦笑着,敲了敲自己的头。 依莉丝以朋友的笑容凝视着她: “是啊!你总是那么客气又温柔。身为来访者的我,虽然只不过跟你相处短短一段时间……但多亏你帮了我好多忙,所以这次轮到我来帮你了。乌路可,放心吧!在这个神殿时,就由我来保护你。” 依莉丝如此保证。一股跟刚才截然不同意味的笑意,打从她心底浮现。 乌路可似乎相当开心地点点头,并握住了依莉丝的手: “谢谢你——依莉丝!可是——” 她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沉。 依莉丝不解地看着她。 “……我说不定还是做错了一些事。在我说‘不记得’时,那位菲立欧大人的样子……好像非常悲伤……” 依莉丝啧了一声,回握着乌路可的手: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因为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乌路可小声地说着,手上稍稍加重了力道: “呃……请听我说,别嫌我烦。我跟那位菲立欧大人告别过后,总觉得心里无法平静……好像有种……什么……忘掉某种非常重要之事的感觉……虽然我想不起来,可是——” 依莉丝眯起了眼。 ‘西亚她……手下留情了吗?’ 她第一个想到这种可能性,照理来说,乌路可的记忆应该已经完全被封锁了才是。 “乌路可!” 依莉丝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被紧握住的那股疼痛让乌路可吓了一大跳。 “听好。那个男的是下流的花花公子,虽然装作很老实,但其实恶劣无比,你千万不可以接近他。他是看上你的美貌,那只会让你不幸的。‘听懂了吗?’这是我身为朋友的忠告,你一定要真的把他忘了才行。” “……好的。” 听到依莉丝这伪装得真挚无比的忠告,乌路可坦率地点了点头。 “……乌路可,我是在为你担心。所以你要跟我约好,别再跟那男的见面。还有……还有,那个男的身边,有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护卫者。万一你见到她——丽莎琳娜的话,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乌路可感到不可思议地重覆她的话。依莉丝加重了语气: “对。她跟我不同,留着一头长发,不过她是菲立欧王子的护卫,也是个无耻的女人。我想你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但若是你见到了,一定要小心点。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因为她要是能说服你,就可以得到菲立欧王子的赞美。” 乌路可不解: “请问……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吗?” “不是——但很类似。总之你别理她,懂了吗?” 要说明自己跟丽莎琳娜的关系,也是件麻烦事。 “……我懂了,我会小心的。” 看到乌路可点头,依莉丝微笑道: “你也不可以再在意菲立欧王子的事了。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是威塔神殿的神姬之妹。等你回国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忘了那个男的才是正确的!” “是。” 乌路可的回答相当标准和坦率,她似乎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依莉丝。 依莉丝对此感到很满足,从椅子上站起身。 “啊——咦?” 突然间,乌路可发出困惑的声音。 然后——依莉丝开始对自己眼前的光景惊讶不已。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乌路可蓝色的双眸滑落。 那并不是张哭泣的脸,她仍维持跟依莉丝谈话时的温和表情,只是眼泪却不断地滑落。 乌路可对自己的哭泣也感到很惊讶,以手掌擦去泪水,茫然不已。 “为什么……我……?” 乌路可迷惑地看着依莉丝: “对、对不起。我并没有……啊、咦?为什么……” 乌路可以袖口擦着眼角,泪水却还是不停地滑落。 ——与菲立欧王子告别这件事—— 这件事对乌路可的精神造成了影响,这是很显而易见的。 经过一瞬间的惊愕,依莉丝总算勉强牵动嘴角: “……乌路可,你现在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呢!那是因为你丧失了记忆,所以不要勉强自己。应该很快就会安定下来了——别太心急,好吗?” 乌路可一脸抱歉地点点头,眼角还是湿润的。 依莉丝安慰她几句后,就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有负责监视的骑士们和西亚在等着。来访者中最年幼的西亚,就是让乌路可丧失记忆的凶手。 依莉丝告别骑士们,带着西亚前往其他地方。 她一边在石砌走廊上走着,一边对西亚低声说: “西亚……你手下留情了?” 西亚吓了一跳,肩膀发着抖,以胆怯的眼神仰望依莉丝。依莉丝一边对她那像小动物般胆怯方式感到焦虑,一边冷淡地俯视她。 “我、我没有手下留情呀!我很努力地……” 西亚辩解着。 “可是你对那女孩的处置看来并不完全。” “那是因为……她是个抵抗力很强的人……而且,说不定这个世界的人跟那边世界的人,效果是不一样的……” 西亚这么说也是有道理。虽然这两个世界的人外貌跟言语都一样,会让人以为是相同的人,但并没有证据证明连脑和精神构造都是一样的。例如面对并非人类的夏吉尔人民,西亚就完全无法发挥能力,这也是事实。 依莉丝转开视线: “——算了,反正看起来她也都忘光了。现在起,你还有一件事要做。” “嗯、嗯……” 西亚柔顺地点点头。 一如预期,菲立欧王子来到了神殿。 但是还无法确认丽莎琳娜的踪影,到底她是潜伏在这附近,还是—— 不处理掉那个少女,依莉丝的心情就开朗不起来。 装扮成神官的依莉丝,一边牵着西亚的手,一边走在神殿的走廊上。 * 打开第四道门,里面是一片黑暗。 最年幼的来访者西亚左右顾盼,稚嫩的眼神飘忽不定。 “冷静点,我们只不过是要通过这里而已。” 头上传来长官依莉丝的声音。西亚一边抓住她所穿的神宫服饰下摆,一边极轻地点了点头。 西亚很怕黑—— 就算只有一点点光亮也好。只要一进入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双脚发软,身体不听使唤。 “……依莉丝……” “西亚,不要发出那种悲惨的声音。至少在‘这里’我们一定要拿出勇气来。” 依莉丝打开了前方的门。 一看见微弱的灯光,西亚就恢复了稳定。在通过狭窄的石砌走廊后,就接近了神官们的居住区域。 西亚在依莉丝的带领下,匆忙地跟在她身后。 虽然西亚也对被丢在这里感到不安,但如果之后依莉丝大发雷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装扮成神宫的两个人,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往前走着。 迎向傍晚的神殿里静悄悄的。 因为卡西那多等人持续对神殿进行封锁,因此完全没有来自街上的信徒。连神官们似乎也害怕与骑士有所牵连,所以都聚集在一起,无声无息。 身为小孩子的西亚虽然不了解这样的事,但她却对广大神殿的寂寥冷清感到有点不舒服。 她抓住依莉丝衣摆的手,也自然地加重了力道。 “西亚,可以吧?我不会出面,先让你一个人进行。等他的意识‘涣散’之后,再由我来询问。你记得顺序吗?” “没、没问题……我记得。” 西亚口齿不清地回答。 两个人在一个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依莉丝用手推了推西亚的背。 西亚战战兢兢地放开了衣摆,敲了敲房门。这时,依莉丝就藏身在走廊一角。 “呃、呃——是梅雅大人叫我来的,请开门。” 西亚说着依莉丝教她的话。 在门的另一边,有个慌张的声音回应道: “咦?梅雅大人她……?是、是,我这就来。” 门立刻被打开了,露面的是约莫十二岁上下的少年。 这神官——艾略特俯视着没见过的西亚,直眨着眼: “咦……?” 然后艾略特的声音就突然中断了。 西亚仰望着他的脸,而他则俯视着西亚。 他的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变得僵硬,眼睛失去了焦点。 西亚一直以琥珀色的双眼凝视着艾略特。 在来访者们之中,只有西亚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暂时夺取对方意识的魔眼力量。依莉丝表示赞赏,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西亚,你做得很好!就保持这样一会儿。” 西亚听见命令,继续盯着少年,点了点头。 依莉丝把少年推进房里,反手关上了门。西亚当然也进了房间,这期间她还是一直盯着艾略特的双眼。 依莉丝在他的耳边低语: “你就是艾略特吧?也就是菲立欧王子的朋友——” “……是的。” 艾略特以无力的声音回答,其眼睛还是被西亚盯住,像是睡着了一样。 自古以来被称为“魔眼”、这非人类所有的能力——以科学力量使其实现,就是西亚所拥有的力量。 这技术还在研究阶段,目前只有西亚这一个成功案例。 这比起使用自白药剂来拷问还要来得轻松许多,而且可以问出正确的情报,更不会让对方留下“曾说过这些话的记忆”——这虽然是划时代的技术,但很可惜,成功的也只有西亚而已。 因此,与其说这能力是研究的成果,不如说只是在偶然间引发了她自己的超能力。身为研究主任的男子已经死亡,而他私自研究中的资料遗失,也造成研究进度的延迟。 且困难的是,西亚本身并不太清楚状况。 只是她一旦跟对方眼神相对,把自己的脑袋放空——就像镜子里的反射一样,对方的脑袋也会变得空空如也。 这期间可以由第三者来开启记忆的抽屉,当事人不会记得自己曾说过话。 若是长时间维持这种状况,可能会对当事人的自律神经系统造成负担,所以无法长久使用。为了对方着想,最多进行十分钟左右就得结束。 西亚将这技术施加在这位名叫艾略特的神宫身上。 依莉丝质问道: “我想问你有关来访者丽莎琳娜的事。她来神殿了吗?” “她……没有来。” “……没来?那她在哪里?” 依莉丝的声音有点凶恶。但是任她摆布的艾略特却没有害怕的感觉。 “在神域之街……留宿……” “……原来如此。先观察情况是吧?她住宿地点的名称是?” “我不记得了——” 依莉丝啧了一声。西亚的能力确实很方便,但却不是万能的。在当事人遗忘时,就不可能唤醒他的记忆。 “那地点呢?” “是菲立欧大人他们决定的,所以我不知道——” 依莉丝加深了叹息;西亚无言地继续看着艾略特的双眼。 “连络方法呢?” “在日落之前,菲立欧大人的护卫骑士会前往商谈——若无法连络时,丽莎琳娜大人他们就会来神殿。” “……这样啊!骑士已经去跟他们连络了吗?” “……可能吧……” 依莉丝陷入深思般地眯起了眼,又问: “你觉得丽莎琳娜会来这里吗?” “……为了探索来访者的动向,她应该会来吧……” 听见这回答,依莉丝露出惨淡的微笑。 另一方面,西亚在在心中感到不解: “丽莎琳娜她——要来神殿?” 若是这样,西亚想要见见她。丽莎琳娜跟依莉丝不同,对西亚很温柔,还会紧紧地抱住西亚,晚上唱摇篮曲给她听。 西亚还不太了解,为什么依莉丝等人要把丽莎琳娜当作眼中钉,虽然她知道依莉丝和丽莎琳娜的关系不好,但她以为依莉丝的目的是要抓住丽莎琳娜,而不是杀害她。 若依莉丝有此打算,西亚相信穆司卡应该会冷静地阻止她,再怎么说,现在依莉丝的手环都坏了,并没有战斗力。 ‘我好想见她……’ 这几个星期以来,西亚几乎没有人可以撒娇,这时她出了神地想念着丽莎琳娜。 穆司卡虽然很温柔,但似乎一直忙于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和修理随身物品,所以西亚也很难随意地向他撒娇。而其他人本来就不会疼爱她,不论是冷淡的凡尼斯、毫无反应的卡多尔、或是不知所云的邦布金——换作是丽莎琳娜,就会陪西亚一起玩。她是很温柔的。 依莉丝还在继续询问: “对了——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来访者们在神殿呢?” “信上的笔迹……丽莎琳娜大人说那是来访者的字迹……” “喔——那个陷阱发挥了一点效果呢!” 依莉丝笑道。 然而这名少年神官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她绷紧了脸。 “还有——听安朱说,神殿骑士与来访者联手——” “……你刚刚说什么?” “听安朱说,神殿骑士与来访者……” 依莉丝用力地瞪着行礼如仪般重覆回答的艾略特。 “你说的安朱,是猎人安朱·薛帕德吗?” “是的。” “他为什么会跟王子在一起?” “他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拉希安卿的军队——在那场内乱里,他救了位高权重的贵族,并为了菲立欧大人的策略而故意成为敌人的俘虏,立下很大的战功——还有还有,他把丽莎琳娜大人当作是另一位来访者少女,在这样的机缘下——” 艾略特结结巴巴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无法好好地思考,所说的话不太通顺。不过,听者依然可以很清楚地掌握他所要说的重点。 “丽莎琳娜……” 依莉丝低低地叫着这个名宇,声音里包含着相当危险的厌恶和敌意。 “那个笨女人,在把我惹火这方面上可说是天才哪!” 听到这话,西亚觉得好像是自己被骂一样,吓得全身发抖,但她却没把视线离开艾略特,因为这样做只会使得依莉丝更火大而已。 依莉丝轻轻抚摸着西亚的头,示意问话结束。 然后她打开门、走到走廊之上。西亚估计依莉丝已在角落藏身之后,才把视线从艾略特脸上移开。 西亚所施展的魔法随即解开。 艾略特的眼神又恢复了生气。 “……咦?呃……你说是梅雅大人派你来的?” 艾略特弯下腰,对着年纪较小的西亚问道。从被询问前到刚才,他自己的认知感觉都呈现完全停止的状态。 西亚连忙低头说: “对、对不起。我好像弄错房间了……” 她行了一礼,就匆匆忙忙地转过身去。 “啊,是这样啊——” 艾略特露出不解的表情点点头,目送西亚的背影。 他似乎对没见过的西亚感到怀疑,但会有许多地方上的神官子弟来到神殿修行,他可能是把她当作其中新来的一人了。 西亚跑到在角落等待的依莉丝身边,大大地喘着气。 心脏跳动得好剧烈。 “辛苦了,西亚,你做得很好喔!” 依莉丝在黑暗中笑了。 就算看到她那凄绝的笑容,西亚的心情也开朗不起来。 * 菲立欧所住的房间,还是以前当亲善特使时使用的办公室。 从早上抵达自己的房间起——菲立欧就一直闷闷不乐。 他无法继续跟乌路可见面,这还是由乌路可自己亲口拒绝的。或许是出自卡西那多或谁的指示,但乌路可不记得菲立欧,这件事似乎是千真万确的。 菲立欧前往探望雷米吉乌斯的行程,也在心不在焉的情况下结束了。现在的他不发一语,坐在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过了傍晚时分,外头已渐渐变暗。 “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虽然想安慰他,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而再度闭上了嘴。 菲立欧察觉他的心意,还是给了他一个虚弱的微笑: “莱纳斯迪,我不要紧的。乌路可平安无事……再说她的记忆应该还是有可能恢复……只要我们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菲立欧以祈祷般的心情,如此逞强地说道。 莱纳斯迪惶恐地点点头。 ——气氛很凝重。 艾娃司祭心情不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她而言,乌路可就像是她的宝贝孙女。而乌路可竟然用这种态度对她,也难怪她会如此。 特使的办公室中,只有菲立欧和莱纳斯迪两个人。其他的王宫骑士们都在隔壁房间和走廊警戒着,另有一人离开神殿、前往望丽莎琳娜等人连络,但这时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又经过了无言的数十秒,莱纳斯迪开口: “菲立欧大人,我再怎么想还是觉得很奇怪……” 莱纳斯迪以迷惑的口吻如此说道。 “你是指什么很奇怪?” “就是乌路可大人的事——我在当上骑士以前曾见过一次因为意外而丧失记忆的人,但我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在想,乌路可大人跟那个人的样子完全不同。” 菲立欧抬起脸来;莱纳斯迪的眼神里,有着前所未见的认真。 这位金发骑士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自信,还是开始比手画脚地说: “一般来说——虽然这么说,倒不是说我知道很多例子,我只是把看过的那个人,以及从施疗师那儿听来的话综合在一起……一般来说,丧失记忆的人应该会更胆怯,或者是更无精打采才对,尤其是在刚丧失记忆时更是如此。因为他们丧失了自己的自我确信感,一定会感到不安,然而像今天早上的乌路可大人那样若无其事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还有一点——” 听到莱纳斯迪的话,让菲立欧皱起眉来。如果这是事实,那事态就更难以理解了。 “还有一点,就是乌路可大人所说的话:‘请您忘了我’……这没有道理啊!丧失记忆的人,大多会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或是像刚刚所说的变得无精打采……不然就是变得胆怯、极度地想要避开他人,但乌路可大人的情况并非以上任何一种,反而带着笑容说出那种话,这样是很奇怪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卡西那多司教指示她那样说的……但那样‘太过自然’的笑脸,还是让人无法理解。” 莱纳斯迪把心中的疑惑一口气地说了出来。 如果依照他所指出的事实一一消去其可能性…… “那么……乌路可不是丧失记忆,而只是在演戏啰?” 菲立欧如此问道。莱纳斯迪困惑般地歪着头说: “很遗憾,照那样子看来——我想她似乎是真的不认得您。所以我就更加搞不懂了……乌路可大人该不会有双胞胎姐妹吧?” 莱纳斯迪甚至连可能不是乌路可本人的这种说法都脱口而出。 菲立欧只好摇摇头: “……她是乌路可没错。” 他如此断言。 “不管是眼睛的颜色、发色和皮肤的颜色——都丝毫不差,她就是乌路可本人。我不会看错的,因为前不久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这番话又突然让自己勾起了怀念的记忆,让菲立欧胸口一紧。 ——那被遗忘的回忆。 他想要保护她,却好几次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得救—— 只要有她在,菲立欧就感到安心;就算她不在自己身边,只要确信她在某处,他就可以感觉到她很接近自己。 他不可能看错的! 菲立欧大大地吐出一口气,以免流下眼泪。 莱纳斯迪交叉双手,开始深思。 就在谈话中断时,菲立欧突然感到异状,而将视线转向背后的窗户。 窗户另一边,正好有只手从下方伸出。 看到那纤细、正打算要敲窗子的手,菲立欧便慌张地先打开了窗。 在那里的,是一头长长黑发在风中飘扬的少女——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你怎么从这里……” 虽说如此,事实上她也不能从正门进来,因为神殿的门口和出入口都有神殿骑士在监视。 攀着外壁上来的来访者少女一进了房间,就紧紧抓住菲立欧问道: “菲立欧!乌路可大人的事是真的吗!?” 她似乎是听派去通知的骑士所言。而且因为她不能从正门进来,只有等到傍晚才独自潜入。 看到在自己眼前如此慌乱地询问的她,菲立欧轻轻地点了点头。 丽莎琳娜皱起眉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待在乌路可大人身边呢?” ——为什么?菲立欧自己也很想问。 “为什么”丽莎琳娜会这么激动失常呢?菲立欧完全不明白——她跟乌路可之间应该没有那么亲密才对。 莱纳斯迪代替困惑的菲立欧,抓住了丽莎琳娜的肩膀: “菲立欧大人也很想跟乌路可大人好好谈谈,不过威塔神殿的人不允许,而其中关键的乌路可大人自己也拒绝了……” “可是——可是……” “请冷静下来,丽莎琳娜大人!最痛苦的是菲立欧大人。” 听到莱纳斯迪的话,丽莎琳娜总算放开了抓住菲立欧胸口的手。 丽莎琳娜一边把菲立欧乱掉的衣服整理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对、对不起……我吓了一跳……不过——” 丽莎琳娜仰望着菲立欧的双眼: “菲立欧!对你来说,乌路可大人是非常重要的人,对吧?要是这样下去,她一定很快就会回威塔神殿去的。她即将要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和你分离,这样好吗?” 那是相当真挚的声音。 菲立欧不知为何再也难以忍受,只好将视线从丽莎琳娜身上移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异性这样责备。 “可是……乌路可她自己说不喜欢跟我见面。我又不能勉强她……” “那是因为她失去记忆了!若是乌路可大人恢复记忆……” 丽莎琳娜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菲立欧哑口无言。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哭,同时也为她的美丽而震惊。 像是为了完全表现自己的感情,丽莎琳娜一边压低了声音,一边加强了语气说: “乌路可大人她就算背叛威塔神殿,也一定会把菲立欧你的事摆在第一。对她这样的心意,你打算以‘放弃’来回应吗?你若不能帮助她,谁来帮助她?请你表现得‘振作’一点!现在的你,眼睛是死气沉沉的!” 那是宛如斥责的声音。 听到丽莎琳娜这唐突的话,菲立欧也惊讶得哑口无言;就连莱纳斯迪也隐藏不住疑惑而直眨着眼。 不过——丽莎琳娜话中的本意,宛如一棒打醒了菲立欧。 他的心又重新恢复了炽热的温度。 他的眼睛是死气沉沉的——这点他自己也知道。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抓不住任何改变心情的“契机”。 而丽莎琳娜的突然来到,以及她突如其来的一番斥责,大大地震撼了菲立欧的感情。 然后,菲立欧终于想起来了—— 对自己来说,乌路可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还有,“对乌路可来说”,菲立欧自己又是多重要的存在。 让她这样继续丧失记忆,菲立欧是无法忍受的。 丽莎琳娜眼眶里还含着泪,微笑了。 菲立欧看到她的微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又恢复了生气。 “——谢谢你,丽莎琳娜!” 菲立欧把双手放在丽莎琳娜的双肩上说: “多亏了你,我终于醒悟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乌路可带回自己身边,就算勉强……我也不会放弃的。” 丽莎琳娜点点头,眼睛里还有泪水,但却展露了微笑。 那眼泪只是单纯因为乌路可才激动呢?还是含有其他意义——菲立欧还没有深入了解。 只是——菲立欧真实地感受到,丽莎琳娜确实是个“体贴”的女孩。 * 跑进菲立欧房间的丽莎琳娜,在缓过一口气后,就开始问起详细的状况。 从前往通知的骑士口中,她只听说被人发现的乌路可丧失记忆而已…… 那时她马上就可以想像得出来,菲立欧会有多沮丧。 实际上前来一看——正如她所想的,菲立欧的眼神失去了活力。 丽莎琳娜感到很不甘心。 那并不是因为她嫉妒乌路可和菲立欧的关系。 尽管乌路可是那么地爱慕菲立欧——而菲立欧此时却沮丧地想要放弃她,这是丽莎琳娜所无法允许的。 她之所以说话稍嫌强硬,都是因为那份怒气——丽莎琳娜是为乌路可在生气。 就算她们所住的世界不同,但正因为同样是女生——所以丽莎琳娜了解乌路可的心情。 然后她一边斥责菲立欧,一边又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悲哀,因而流下了眼泪。 就算她可以代为提出乌路可的心意,但却不能将自己的心意对菲立欧表白……这份软弱实在太悲惨了。 但是现在——这样就好了。 自己的话应该是可以打动菲立欧的。为了菲立欧与乌路可两个人,她至少做了点该做的事。 丽莎琳娜从菲立欧等人的口中一五一十地听取了乌路可的情况。 在莱纳斯迪的分析下,谈到“看不出是丧失记忆的症状”时,丽莎琳娜更确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其他两个人面前,丽莎琳娜小声地问道: “菲立欧——你知道‘多重人格障碍’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都摇了摇头,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丽莎琳娜试着说明: “这是一种精神疾病,会在头脑中创造出另一种人格。这种病并不常见……但举例来说,就像是过了某个瞬间,一个人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个性,然后再恢复原状……一直重覆着这样的过程……” 丽莎琳娜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一点,好让菲立欧两人可以听得懂: “请想像在一个身体里‘住着两颗心’的情形。并不是说谁是假的、谁才是真的,事实上这两者都确实是真的——” 听到丽莎琳娜的说明,菲立欧两人感到困惑。 “……请你们这样想。把乌路可大人的心当作是一棵大树干。所谓的多重人格障碍就是从树干分出来的枝干部分取代了本人而表现出来的状态,两者都确实是本人,不过在旁人眼中看来,却几乎完全是不一样的人。在这时,虽然是同一个人,却拥有个别的记忆,也有可能不与本人共同拥有记忆……乌路可大人现在说不定就是处于这种状态。”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同时变得沉默。若是多重人格,就不限于仅仅形成一个人格,也可能视情况而会高达数十人。 ——如果丽莎琳娜的推测是正确的,那在乌路可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应该只有一个而已。 那恐怕是在人为操弄下“被分割出来”的人格。 “其中一个来访者——西亚,有能力让他人‘变成那种’状况。” 菲立欧瞪大了眼。 这一点道理都没有——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是无法想像的事。 “在本人的体内……创造其他人格吗?硬是创造出来吗?” 听见菲立欧茫然的声音,丽莎琳娜点点头说: “我们分属不同的研究班,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不过我很了解被实验者的事,而我也听说过这技术大概是怎么回事。” 西亚还年幼,当然不可能是在她本身的期望下获得这项技能。她在出生之后,就被用来进行研究。 “虽说是创造另一种人格,但要完全培养成另一个人,以我们的技术是还办不到的。若要勉强进行,将会对施用对像造成过大的负担,所以——如果乌路可大人的症状是出自西亚所施的技术,也就是把原本接近乌路可大人个性的树枝从树干上引导而出,形成占优势的表面人格。这人格并不拥有原本树干、也就是乌路可大人的记忆;不过,两者个性是几乎相同的。也正因此,莱纳斯迪才会觉得不对劲,看起来像奇怪的记忆丧失症状。” 听见丽莎琳娜的话,莱纳斯迪点点头说: “嗯——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我大概懂了。菲立欧大人!这就是‘恶魔的洗礼’。而‘那种情形’的真面目,就是丽莎琳娜大人所说的‘这样’吧?” 莱纳斯迪所说的单字,对丽莎琳娜是很陌生的,但菲立欧却以明了的表情点点头。 “请问……恶魔的洗礼是什么呢?” “嗯,就是很接近你刚刚所说的症状,那是非常罕见的、跟自己的意志无关、宛如换了个人一般……大多是变得很暴力、非常忧郁、或是异常地活跃、甚至是不太正经的个性。然而在平常时,其本人却又不会有此自觉,所以才叫做恶魔的洗礼……不过,从乌路可身上感觉不到这暴力的部分,所以我们才没考量这方面的可能性。” 菲立欧深思之后说道。在这个世界似乎也有相同的症状,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然后,菲立欧正面凝视着丽莎琳娜: “不过,丽莎琳娜!这么说来,‘平常时的乌路可’应该早晚会出现才对。也就是说——记忆中有我的乌路可也会出现……” 丽莎琳娜摇了摇头: “——这种可能性是很低的。西亚能力的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将原本的人格、也就是树干部分加以‘封锁’也就是说,她是藉由成功地封锁原本的人格,而让树枝部分浮出表面的……这说法可能比较好。一般来说,一个健康的人其堪称树干部分的主要人格一定最为强大,既然如此,却让新分枝的、未具有记忆的人格浮出了表面——” 莱纳斯迪点了好几次头: “原来如此。若是不封锁原本的人格,树枝部分就无法浮出表面吗?但若是反过来……” “对,如果能唤醒树干的部分,说不定乌路可就可以复原了。” 菲立欧的声音里加重了力道。 丽莎琳娜点点头。 ——她的内心在发抖。 菲立欧现在还抱有希望。丽莎琳娜一心一意地不想把他的希望浇熄,把某些话又吞了回去。 要让树干部分的主要人格沉默,有两种方法—— 就是让树干的部分“毁坏”或“沉睡”。 若是毁坏,就不可能再复原了;而就算是沉睡,能不能再度唤醒也很难说,毕竟半永久性的沉睡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在并不具备像样设备的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可能随意对头脑中的东西做些什么。 就算是自然发生的多重人格障碍,治疗上也会伴随着非常大的困难。况且这次的状况是因人为而起,无法治愈的可能性也大为提高。 浮出表面的树枝部分,还是乌路可本人没错。 现在的树枝部分,没有通往树干部分主要人格记忆的权利。 这个记忆的部分,是毁坏了呢?或只是被锁上了呢—— 露莎琳娜无从判断。 她隐藏起这份不安,对菲立欧微笑道: “要想让她恢复……我想西亚本人、穆司卡教授、或是依莉丝,说不定会知道这个方法。就算从他们口中问不出来,只要菲立欧你能继续跟乌路可大人谈话,就有可能让她的记忆因受到刺激而恢复。” 这是过于乐观、甚至是不负责任的话。 但是她绝对不想对现在的菲立欧说出“乌路可也许已经无法复原”这种话,这只会为他带来多余的困扰罢了。 ——如果可以简单地治好,那这种技术就不算是成功的间谍对策了。 西亚拥有两种力量—— 一种是接近催眠术,夺去与她视线相对之对象意识,让当事人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各种事情,也就是“询问”的力量。 那力量只在一瞬间有效,若是西亚不持续待在当事人眼前,就无效了。因为在西亚移开视线的瞬间就会解除,所以要是在场出现其他人来碍事,就没有用了。一般视线交会的时间约有两秒——若是在这段时间内对方移开了视线,那也是无效的。 还有另一个,很有可能正是施加在乌路可身上的力量,就是封印住主要人格,并追加其他人格,这也可以称之为“洗脑”的力量。 必须要囚禁对方至少好几天,并经由西亚手环延伸出的电极,不断刺激对方的头脑。 这期间西亚自己也需要休息,处置过程并不算是很轻松。虽然可以收到效果,但也要花去相当多的时间与工夫。毕竟这种技术还在研究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而丽莎琳娜之所以会怀疑乌路可被施加这种技术,也跟天数有关。 从她行踪不明到被人发现,经过好几天的时间,这期间很有可能就是依莉丝等人所进行处置的时间。 依莉丝等人的目标,就是协助卡西那多司教吧!他们既然是站在与阿尔谢夫敌对的立场,支持荞立欧的乌路可就是个阻碍了。 ‘既然这样,那我——’ 不能让依莉丝等人如愿以偿,一定要保护菲立欧、乌路可和这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 丽莎琳娜再次下定决心后,凝视着眼前的菲立欧。 终于恢复霸气的菲立欧,在丽莎琳娜的眼里闪闪生辉。 如果与他相逢,就是我的命运—— 丽莎琳娜心想,那么这命运一定可以实现她小小的愿望。 * 身为夏吉尔人民的高·夏尔帕司教,被幽禁在神殿深处。 这四面八方都被石壁所包围的坚固房间,原本是神官的冥想室,如今则为了高司教而改装,成了囚禁他的牢房。 卡西那多·库格率领着护卫的骑士们造访此处。 高司教还是跟平常一样闲适自在—— 他一边就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光喝着茶,一边以金色的双眼看向卡西那多。这位具有蛇般姿容的司教,显得相当从容不迫。 卡西那多毫不畏惧地回看着他问道: “您在这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高司教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我不方便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能离开这里。” 这率直的措词听来毫无谄媚之意,只是平淡地、宽恕一切的口气。 卡西那多轻笑道: “这就没办法了,会这样全是因为您不承认支援北方民族的行为是神殿的罪行之故。” 高司教闭上双眼: “我们将辉石交给神柱守护者一族,当作为神殿工作的报酬。至于他们要如何使用那些辉石,那是他们的自由。” 尽管身为阶下囚,高司教的声音还是很温和。 夏吉尔人民虽然姿态柔软,但一旦牵涉到保护他人之事,他们会比外表看起来更顽强。 卡西那多又说出不知已重复几次的话: “您明知道他们是北方民族,却还是三番两次地支援他们,没错吧?” “我知道他们是北方民族。但是不管他们是谁,都是为我们工作,给予报酬是我们理所当然的义务。还是威塔神殿只容许不领报酬的协助者存在呢?” 高司教的语气相当平静与澄澈,体现其正确性的并非他话语的内容,而是声音——那声音正给人这样的感觉。 “高司教,我不是来跟您争辩的!我只是来作最后确认——确认您是否有意遵循威塔神殿的方针这一点而已。” “那么,答案早就已经出来了。” 高司教微笑道: “我是夏吉尔的人民,我选择保护人们,也不想让这个国家的人们不幸。虽然我们不会斗争……但也不会屈服于无理的暴力。” 这答案一如预期。 卡西那多也很难对夏吉尔人民挥剑相向。就算是将其逮捕,也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才采取的行动。 如果没有他们,就无法精制辉石。而辉石若不加以精制,就不会有任何效果。正因如此,夏吉尔人民对神殿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卡西那多之所以逮捕高司教,是为了对佛尔南表示他的“认直”——而他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要把高司教当作人质,好让其他夏吉尔人民不致停止精制的作业。 如今,这种想法并没有错误。 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 高司教是佛尔南神殿的关键人物。他认为自己居于领袖立场是不对的,才把神师的地位让给了雷米吉乌斯,但这神殿的实质领导者却是他。 若将高司教逮捕,在这乡下地方习惯于和平的佛尔南神官们,就只会慌了手脚,什么事也做不了。 卡西那多没有必要加害高司教,若是胆敢加害夏吉尔人民,那世人肯定会认定加害的一方是坏人。 重点是,只要不让高司教与神宫们接触就好了。 “高司教,今后我们将掌握这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 高司教微微动了动他金色的双眼。 “——本来我希望您也可以遵照我的指示,但您却拒绝了。加上支援北方民族的罪,因此暂时必须将您监禁起来。这期间关于管理佛尔南的权限,就由我们来掌控。” 接收自治权——这就意味着由威塔神殿压制佛尔南。 高司教缓缓地摇了摇头: “——卡西那多司教!你这种作法不会太操之过急了吗?” 卡西那多这次没有笑了。他以锐利的眼神瞥了一眼高司教,在行礼后转过身去: “我知道自己很性急,不过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失礼了。” 卡西那多叮咛负责监视的骑士们加强警备,就走出了房间。 高司教等人和卡西那多之间,在立场上有一点决定性的不同—— 夏吉尔人民生存在悠长的时光中,而卡西那多则是在有限的生命中拚命生存的人类。 正因为人类所拥有的时间是极为短暂的,所以夏吉尔人民对所有的“人”都是温柔以待,并没有敌我之分。 但是夏吉尔人民的生存方式,只有他们自己才做得到。 夏吉尔人民虽然比人类更长寿,但还是有寿命的限制。 尽管有寿命的限制——他们世代交替的方法,跟人类相比还是相当特殊。虽然并非不老或不死,但以另一种角度来看,却可说是相当悠久生存的存在。 如果人类的生存方式与他们相同,或许这世界就不会产生纷争了吧?但是,人类不可能像夏吉尔人民一样生存,不用说生物学的部分,在根本上就完全不同。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棋子可以妨碍卡西那多了。 高司教已被逮捕,而雷米吉乌斯卧病在床…… 同情阿尔谢夫的神姬之妹·乌路可司祭已丧失了记忆,其他神官则并不值得放在眼里。 唯一令人挂念的,就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和身为其王子的菲立欧,但只要他们也尊重神殿的自治权,应该是无法当面反抗才是。 关于辅佐菲立欧的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这边的来访者依莉丝等人应该会加以对付,这点卡内那多无意干涉。 况且再过不久——塔多姆就要开始侵略阿尔谢夫的国境了。因此而引起的骚动,应是先前的内乱所无法比拟的。 卡西那多通过骑士们的看守阵仗,走向会议室—— 那是为了在高司教之后,接着逮捕雷米吉乌斯这些高阶神官。 然后,正如字面上的意义,要“镇压”佛尔南神殿。 * 丽莎琳娜独自奔跑在夜晚的神殿中。 目的只有一个—— 她打算说服乌路可。 现在的菲立欧在立场上无法见到乌路可,而且听说乌路可似乎已经开始准备回威塔神殿了。 丽莎琳娜可以确信,卡西那多等人一定是向她灌输了什么谎言。 现在的乌路可,对这个国家一定没有任何眷恋吧?但即使如此,现在——丽莎琳娜有很多话必须要告诉她。 露莎琳娜心想,到时再视情况决定,就算把乌路可从这里绑架走也好。不过,她没把这种大胆的想法告诉菲立欧。她只对菲立欧说,为了确定乌路可的病症,并判断这是不是来访者所干的好事,无论如何她都有必要单独见乌路可一面。 等乌路可回到吉拉哈以后,就不会再见到菲立欧了吧主虽莎琳娜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如果这件事牵涉到来访者们,那她也有责任。 为了不引起神殿骑士的注意,她沿着外壁和屋檐,前往乌路可可能所在的房间。 她曾在佛尔南神殿短暂生活过,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理解建筑物的配置和构造。 丽莎琳娜藏身在夜晚的黑暗中,接近了乌路可房间的外壁。 她将手指插入石壁的缝隙间,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乌路可的房间窗户粗心大意地开启着。 在那一瞬间,丽莎琳娜还警戒这是不是引诱人的陷阱,但马上就知道了理由—— 乌路可就在窗边。 她仰望着蓝色而歪斜的月亮,正在沉思。她那带着忧伤的侧脸,有种教人一见就深深为其着迷的美。 “……乌路可大人!” 丽莎琳娜极小声地低语道。 乌路可颤了一下,环顾四周: “是谁?” “我是菲立欧王子的使者。” 窗框从石壁略为向外突出,丽莎琳娜将身体靠在墙壁与窗户的阴影中,小声地说道。 乌路可似乎也立刻察觉了有某人在“那里”。 “菲立欧王子的——使者?” “是的。恕我失礼……无论如何我都想问问乌路可大人您的真心话,所以才来到这里……” “……我的真心话,就像我今天早上告诉菲立欧大人的那样。” 乌路可的声音带点颤抖。 “我要叫人了。请快点逃吧!” 这话是十分不合理的——她究竟想要逮捕丽莎琳娜、还是希望她平安脱逃?毕竟事出突然,她本人一定也是混乱不已。 站在自己的立场,当然是不能就此了事—— 但是如果这名出现在石壁的使者被抓了起来,那下场一定会很悲惨——那又是她所不能忍受的事。 她似乎正为这种情况而烦恼。 丽莎琳娜得知她还是一如往常地善良,稍微放下心来。 “乌路可大人,求求你,请你等一下再叫人来。再次恕我失礼——我无法相信你即将跟菲立欧大人分离的事——” 丽莎琳娜的声音反映了自己的心情,自然地变得僵硬。 “也许你自己不记得了。不过要是以后再想起来的话——一定会对离开这里深深感到后悔,所以至少让我把话——” 乌路可——慢慢地叹了口气: “——请进。现在没有人在。” 她在迷惑了一会儿后,从窗边离开。 丽莎琳娜以接近猫的姿态,从窗口进了屋内。 当她一进来,乌路可就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她: “——咦?‘依莉丝’——!?” ‘果然是她做的好事——’ 丽莎琳娜确认了这件事后,表情变得僵硬: “……你见过依莉丝对吧?” “啊——那你是……丽莎琳娜大人?” 乌路可茫然地说道。 然后她严肃地皱起眉,瞪着丽莎琳娜: “——请回吧!有人郑重叮咛我不要听你说的话……” “乌路可大人!你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还是别人的眼睛跟耳朵?” 丽莎琳娜先发制敌地问道。 不难想像“那个”依莉丝对乌路可说了些什么。依莉丝恐怕是一边说菲立欧担缓莎琳娜的坏话,一边把自己的感情强加在她身上吧! “在你眼中……菲立欧王子和我,看起来是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这声音有点严厉。 丽莎琳娜边说边发现到这一点,又慌张地再次说道: “不——就算你无法相信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过,乌路可大人!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相信菲立欧。他——一直在为你担心设想——而且,这话也许不该由我来说……” 乌路可一直凝视着拚了命想要说明的丽莎琳娜。 她的双眸温和而羞涩,就像圣母一般——丽莎琳娜不禁怀有告解自己罪过般的心情: “以前的乌路可大人,是真的——打从心底为他担忧的。” 乌路可的表情震了一下。 丽莎琳娜讷讷地说道: “我不清楚你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菲立欧把你的事看得比他自己还要重要,而你也曾经挺身保护过他。菲立欧就是害怕你身陷危险,才想把你安置在这神殿的,而这却造成你被人袭击——” “闭嘴!丽莎琳娜!” 这尖锐的制止之声并不是发自乌路可——而是来自门边。 切断门锁、飞奔而入的,正是看不见身影的刺客先锋—— 丽莎琳娜凭一瞬间的判断,立即飞身退往窗边。 这是来访者的其中一人——“卡多尔”,其姿态与周围同化,因而难以被他人所看见。若要与之正面对决,他将是个相当强大的对手。 当丽莎琳娜想从窗框飞跃而下时,乌路可的身影刚好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不由让她迷惑了一会儿。 对依莉丝听到她跟乌路可所说的话这事,她十分地在意——如此一来,会不会使乌路可身陷更大的危险中呢? 而承受丽莎琳娜视线的乌路可却—— “依莉丝!她突然……有可疑人物!请快点抓住她!” 她唐突地发出如此威风凛凛的声音。 丽莎琳娜虽对她的态度丕变感到惊讶,但乌路可同时作势要跑到依莉丝身边,却在狭小的房间里,挡住了卡多尔的路。 乌路可一方面对飞奔而入的“某种东西”有所反应,一方面却制造让“可疑人物”逃跑的机会,这份机智连丽莎琳娜也明白了。 依莉丝叫着——她那与丽莎琳娜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露骨的嫌恶,站在当场: “卡多尔!杀了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自窗边飞跃而下,过了一会儿,卡多尔在几乎撞上天花板的情况下自乌路可头上穿过,跟着飞落而下。依莉丝则是留在乌路可身旁。 丽莎琳娜并非完全没预料到依莉丝等人会在此出现,只是她不认为可能性有那么高。毕竟他们以来访者的身份为神殿中人所知,若是在神殿里四处走动,也可能会被其他神官见到。 最重要的是——依莉丝等人所接收到的讯息,应该是丽莎琳娜没有与菲立欧一起来到神殿,而是留在神域之街上。 她本以为他们现在可能正在街上寻找自己,不过她的想法似乎太过天真了。 飞落在神殿中庭的丽莎琳娜,先确认了周围的动静。在这时间点需要警戒的,在来访者中约只有三个人,就是追来的卡多尔、凡尼斯,还有邦布金——依莉丝的手环已经被菲立欧的刀砍坏了,而穆司卡虽然有力,但动作却很迟缓。只要是分别对上这三个人的其中一个——丽莎琳娜就还有胜算。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她边跑边思考,若是可以在这里解决掉卡多尔—— 虽然他不发一语、是不起眼的存在,但像他这样的人有多危险,丽莎琳娜是很清楚的。如果能打倒具有特殊暗杀技能的他,对依莉丝等人就会造成相当大的损失,今后要保护菲立欧也就更容易了。 卡多尔的身影是很难看到的。但是在丽莎琳娜的感觉之下,他无法完全隐藏气息。 ——在其他的伙伴赶到之前,要与其一对一决战。 丽莎琳娜立刻有此觉悟。 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对与他们战斗有所觉悟了。 丽莎琳娜决定保护的菲立欧,是站在要向来访者们报杀父之仇的立场。但菲立欧就算剑术再怎么高超,也只不过是个平凡人类,丽莎琳娜是不可能让他和来访者们战斗的。 就由来自同样世界的自己来对付他们—— 丽莎琳娜回过头。 在卡多尔的气息逼近的瞬间,她伸出手环的光芒迎击。 丽莎琳娜的眼里可以看见,卡多尔也同时伸出光之刃—— 她虽看不见卡多尔本身的身影,但作为他武器的手环之刀是无法完全隐藏的。而且在夜间,光芒更是耀眼。常人或许跟不上他的速度,但丽莎琳娜的反射神经却可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捕捉到他的动作。 丽莎琳娜以自己的手刀架开卡多尔的刀刃,并直接回击。 卡多尔还是以未现身的状态快速地转到丽莎琳娜身边。丽莎琳娜因为感觉不到他,立刻慌张地背靠上附近的墙壁。 一看到丽莎琳娜转为防守的态势,卡多尔的攻击模式也有所变化。 他屏住气息,在黑暗中隐身。 彼此的距离并未太远,可以感受到那极微弱的、接近野兽的气息。 不能进行持久战,因为不知道凡尼斯和邦布金何时会现身。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举起从手环延伸出的光之刃刃。 不可能说服卡多尔,因为他已经几乎失去了自我。 看不见的气息飞跃而出,丽莎琳娜横向挥舞着手上的刀刃。 那气息一边低身避开,一边更加逼近,两手都被光所覆盖。 卡多尔突刺而来的手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掠过了丽莎琳娜的身体。背后石壁破裂的同时,她也一脚向上踢去。 卡多尔避开了这一脚——丽莎琳娜看穿了对手的动向,挥舞着锐利的刀刃。她的刀刃与卡多尔的刀刃互砍,又随着某种金属的触感各自弹开。虽然双方都是可以切断一切的刀刃,然而同样是手环之刀,却只是斗了个势均力敌。 就这样又进行了几回合的攻击和防御。 双方毫无犹豫的斩击,却未在彼此的身体上留下任何损伤。 丽莎琳娜挥舞着双手,斩向虚空。 而卡多尔趁隙斩击,也被舞姬的双手所阻挡。 在双方都因彼此的顽强而开始退缩的几秒后,开始起了变化。 丽莎琳娜的耳中听见破风之声。 她寒毛直竖,在直觉的驱使下,往前翻倒。 背上有刀刃滑入的触感,那太过锐利的手环刀刃,对肉体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冲击,而是像剪刀剪纸般滑顺地把肌肉和骨头切断…… 丽莎琳娜背上感到一阵烧灼般的剧痛,但这伤势并不足以致命。 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是避免被一切为二。 丽莎琳娜边翻倒边回头,看见了一名头戴南瓜的男子—— 他灵巧地弯起细长的手脚,摆出自我陶醉的姿势。 这个从石壁上落下的新来刺客,以清澈而响亮的声音说道: “丽莎琳娜哟!噢!丽莎琳娜哟!汝的命运就到此为止吗?接下来吾等将要撕裂汝肌、剜汝肉、碎汝骨。吾辈乃首级的猎人。吾乃是邦布金,身为杀汝之人,汝可至冥府官吏面前告知吾人姓名。” 听到邦布金这戏剧化的口吻,丽莎琳娜用力地瞪着他。他一定一直在上方等待突袭的机会。虽说他最初的一击未造成致命伤,可说是接近奇迹般的幸运,但这种状况未免也太不幸了。 卡多尔立刻持续追击。 丽莎琳娜背上的伤虽不深,但那不适感却让她的动作变得迟钝。丽莎琳娜躲不掉他的攻击,这次是肩头负了伤——袖子被划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沾满了鲜血。 邦布金也展开夹击的行动。 两处伤口都渗出血来,垄丽莎琳娜的脑子里响起了激烈的警报。 ‘再这样下去……不行……’ 在战斗、受伤,还有绝望的状况下,现在她也快失去了自我。 来访者们的特征之一 “升华”——飞跃性地提高了反应,它虽然是提升战斗力与生存率的手段,但丛丽莎琳娜的情况来说,这种升华是与自己的意志或他人的命令无关而发生的。 发动的条件,是在极度疲劳的状态和心生胆怯之际,以及确实感受到生命危险的时候——现在正符合第三种条件。 在丽莎琳娜体内,有另一个女人取而代之,那是听不懂人话的、像老虎一般的自己,在此时出场了。 丽莎琳娜开始抵抗,她不能在这里变得毫无思考能力而狂暴。万一她对在神殿的同伴不利的话——但这样的苦恼只维持了一瞬间。 与肩背的疼痛同时发生、难以抗拒的闪烁在她脑里烧灼着,然后—— “唔……啊…………” 丽莎琳娜小声地呻吟着,同时在这世界发生了第二次的“升华”。 思考从那一瞬间起转暗—— * 梅雅·巴尔多雷在会议室迎接卡西那多。 神殿的高官们也齐聚在周围…… 来访的卡西那多虽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但他背后仍跟着神殿骑士们。 连骑士团团长贝里耶、蕾韦和副团长里卡德都在。两位团长的眼睛好像都受了伤,频频以手指轻压眼皮,似乎不是很舒服。 说要在这个时间聚集高官的,正是卡西那多。 梅雅虽然觉得这理由很可疑,但神宫们却没有违抗地顺从了。 他们出于善意地将此解释为“找个可以谈话的场合”。高司教被逮捕已过了六天——调查应该已经有所进展,而行踪不明的乌路可也在今天早上回来了,连阿尔谢夫的王子也前来探视。虽然发生了一些事,这场混乱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大多数神宫是如此判断的。 虽然梅雅真心觉得这样也好,但她心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不安—— 那是在昨夜听过西瓦娜,以及夏吉尔一族人民的话之后的事。 卡西那多对于释放高司教的条件,会提出怎样极端的要求呢——这点让她很担忧。 以阿尔谢夫来说,也希望威塔的神官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关于辉石的融通,即使多少受到干涉,但若威塔神官愿意以此为交换条件而回去,那也是件好事——现场弥漫着这样的气氛。 卡西那多带着冷淡的微笑环顾在场的高官: “大家都到了?这么急着召集大家,还谢谢大家愿意前来。” 听到卡内那多简短的寒暄之语,阿尔谢夫的老司教问道: “卡西那多司软!首先关于高司教的事——” “请放心,我们不会对夏吉尔人民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只是关于各位所希望的释放高司教一事——还要过一阵子。在此我提议——” “终于来了吗?”听到这话,在场的人都变得身体僵硬。以神师秘书的身份被允许列席的梅雅,双脚也微微地发抖。 然而卡西那多接下来所说的话,更远远超出神宫们的想像: “根据侦讯所得的情报,我们决定将要封锁佛尔南神殿。以后的管理就交给我们威塔神殿,希望各位神宫能在近日退出神殿。但是,负责精制辉石的夏吉尔人,还请留在这神殿之中……” 一阵惊愕降临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梅雅才发着抖问: “……你是要我们离开……?” 卡西那多微笑了。那是温柔地拒绝对方、极为冷淡的微笑。 “你们要去投靠外面的教会也好,要去威塔神殿也好。除了夏吉尔人以外,所有的人都请离开佛尔南。” “这是什么话!” 一位司祭叫道: “这佛尔南虽然是在吉拉哈的保护伞下,但绝非隶属于吉拉哈!自治权在我们手上!卡西那多司教,你这种作法简直就是侵略啊!” 这位壮年的司祭激动地争辩着,但卡西那多丝毫不为所动。 “根据问讯的结果……你们与北方民族的关连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判断要是不把所有的人换掉,就无法停止对北方民族的支援、也就是对吉拉哈的敌对行动。我们已经做很大的让步了。” 看到卡西那多锐利的眼光,粗声高叫的司祭畏缩了一下。 “本来,我们可以用渎职的理由将所有司祭以上的人都逮捕,让吉拉哈的信教监察院追究你们的责任……请你们有所自觉,自己是做了‘多么严重’的事。” 从在场的诸位高官眼里看来,卡西那多是年纪有如子女般的年轻人。而他们却遭到这年轻人的厉声斥责,集合在会议现场的神宫们纷纷心生胆怯。 梅雅也听说过“信教监察院”的事——他们虽以谍报活动为主要任务,但也是调查神官们不正当行为的机关,血腥的传闻不绝于耳,据说蒙眼拷问这种事是常常都在进行…… 但梅雅绝非对那感到胆怯。 ——这是可以预想到的事,只不过是预想中最糟糕的事态。 梅雅并不像其他神宫们那么乐观,而且也知道吉拉哈与塔多姆的关系,这一层认识更加大了她预想的范围。 梅雅沉静而坦率地说道: “卡西那多司教——我们无法承诺你这件事。” 像是对这拒绝的话语感到兴趣,卡西那多眯起了眼。 梅雅毫不畏惧。 ——她不能畏惧。 卡西那多如今正要践踏这座神殿,还有这个国家—— 这也许是出自吉拉哈、还有威塔神殿所允许的行为。 但是,这却是梅雅等人所无法允许的。 就算害怕,就算充满困难——但如果他们不抵抗,就会遭人践踏。 梅雅——吸了一口气说: “我是在这神殿出生、长大的,这里就是我的‘祖国’。” 梅雅如此一说,一阵与刚才意义不同的沉默降临在神宫们之间。 虽然还是很郁闷——但几个刚才还心生胆怯的人,表情也因而变得僵硬。 因愤怒而脸部扭曲的神官,消失了怒气,眼神突然变得遥远。 梅雅正面抵抗卡西那多,并没有注意到她身后所发生的变化。 “虽说受到侵略者的侵攻,但我们还是无法轻易地舍弃祖国。我们没有理由听从你的命令,‘这里’是‘我们的’神殿,不是你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梅雅毫不颤抖地如此宣言。 “……你是把身为盟主的我们称为侵略者是吗?” 卡西那多问道——其眼里看不出感情。 梅雅点点头: “是的,你们正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加重了气魄: “你们为了塔多姆,要断绝北方民族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而为了断绝北方民族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意图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并逮捕高司教,好让我们无法抵抗——更过分的是,为了让塔多姆更容易侵攻阿尔谢夫,而压制这神殿——这不就是侵略吗?到目前为止,你的策略几乎都照预定进行吧……” 卡西那多还是面无表情。 另一方面,神官们的表情则随着梅雅的话而益发僵硬。 梅雅继续稳定地说着: “我爱着这神殿——也爱着身为我们朋友的阿尔谢夫这个国家。” 这澄澈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们佛尔南神殿至今一直受到阿尔谢夫的保护——我们不会忘记这份恩情。既然我知道这个国家陷入了危机,更不会眼睁睁地将神殿交给各位。要抛弃至今一直帮助我们的重要朋友,而自行逃命,这就跟不知报恩的愚者是一样的。” 她自然地脱口而出。 梅雅怀着对卡西那多的敌意,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做出行礼的形式: “我不会向你们屈服的。我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这神殿的自治权。” 卡西那多叹息道: “这是——所有神官的意思吗?” 梅雅垂下双眼。 她身后的神官们什么都没说。梅雅只打算说出自己的想法,对卡西那多表示抵抗,她有自信自己说的是正确的。 不过,她身后的神宫们不见得会表示赞同。她也无意强求,认为这是应该由他们自行思考,然后各自做出结论的。 卡西那多不等她回答,就转过身去: “——我已经了解你们的意思了。” 梅雅这才第一次回过头去。 身为她祖父朋友的诸位司教、以及其部下的司祭们——从壮年到老年,向来怯懦而稳重的他们,都一起看着卡西那多。 他们的眼神—— 跟刚刚的他们相较之下,有明显的不同。 他们的眼神表示已下定了决心,连梅雅都感到惊讶。正因为她平常就了解他们,才会对其变化感到不可思议。 在迷惑的梅雅身旁,有个声音响起: “……梅雅,你说得很好。” 有只温柔的手放在她肩上。 回头一看,那是祖父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 身为神师的他,现在还在疗养中。 梅雅瞪大了双眼: “爷爷!您为什么……” “神殿面临这等大事,我岂有卧病在床之理?我已经听其他神宫说了,真是难为你了。” 藏身在神官们中的雷米吉乌斯,面带温柔的微笑,环抱着孙女的肩膀。 梅雅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 雷米吉乌斯发出平静的声音: “卡西那多司教!我们希望诚实以对,不光只是对于身为恩人的这个国家,也是对于自己的良心和自尊,我们希望自己是愚直且诚实的。我们身为神官,跟骑士不同,不以剑与人相争。但是面对无理的暴力,我们是会加以抵抗的。我们秉持的不是力量而是道理,持续不懈地——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甚至是在我们子孙世代的百年以后,都会继续抵抗蛮横无理的暴力。你们有与‘这样的’人为敌的觉悟吗?” 雷米吉乌斯这安静而缓慢的声音,是长年侍奉于神的人才能发出的,伴随着独特的重量。 听到这宛如净化现场空气的声音,卡西那多还是头也不回: “——把所有人抓起来。” 他依旧背对着众人,对骑士们下了这样的指示。 神官们也没有吵闹,就算被骑士们囚禁,乍看之下他们也没有任何抵抗。 只是,在梅雅和雷米吉乌斯的话之后,神宫们各自的眼里所发出的强烈光芒,甚至让抓捕他们的骑士感到不安。 在神宫们陆续被带离的过程中,梅雅握住了祖父的手。 雷米吉乌斯微笑着。 从他的微笑里,梅雅感受到了柔韧而温暖的坚强。 第五卷 二十二.南瓜跳舞之夜 关在房间里的菲立欧,为了让阿尔谢夫当局知道神殿的状况,正在紧急写着信。 有关受到保护的乌路可丧失记忆一事。 有关在神殿内部,卡西那多司教等人采取与塔多姆联手的行动。 有关病倒的雷米吉乌斯司教顺利恢复、立刻就能回到工作岗位的事—— 还有无名氏等人的事、神柱守护者的事、神殿骑士的人数及其装备,他整理了所知道的各种事项,详细地写在信上。 菲立欧打算利用亲善特使的职权留在神殿,一方面他很在意乌路可的事,另一方面,卡西那多等人的动向也明显地相当危险。 他在写完给拉希安的信和威士托的信后,把这两封信交给负责护卫的骑士: “葛拉姆,就交给你了!要确实送到。” “我还以为这种差事是莱纳斯迪的工作耶!” 猜拳猜输的骑士耸了耸肩笑着说。这满脸胡须的大块头男子,眼神就像小孩子般,他虽是佣兵出身的团员,但却忠心耿耿,在先前的内乱之中,还曾充当诱饵让菲立欧先行逃离王都。 他虽然不懂得礼仪规矩,但剑术扎实、情义深重,颇获威士托的信赖。 菲立欧拍了拍葛拉姆的粗壮手臂: “——好像有些名叫无名氏的奇怪家伙在四处活动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去送这信,路上要多小心!” “在这方面您可以放心,我又不是小毛头使者。” 葛拉姆把信藏入怀里,悠闲地笑道: “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小心喔!这个神殿的气氛不太对劲,在发生大骚动之前,总是会让人嗅到这种‘味道’……” “我知道。不过正因为是在骚动之前,身为使者说不定还更危险。你要小心点——然后尽可能快点完成任务。” “好的,交给我吧!” 葛拉姆拍着胸脯保证过后,就迅速地离开了房间。他的身体虽然庞大,动作却很灵巧。 旅程上要骑的马,应该可以从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借来。搭马车到王都要花上两天的路程,若从今夜出发独自策马疾驰,那只要不到两天就可以抵达。 菲立欧在送定葛拉姆后,跟留下来护卫的莱纳斯迪一起离开了房间。 他还没有告诉神殿的夏吉尔人民有关西瓦娜的事。虽因高司教被囚禁之故,让菲立欧一时也不知该找谁谈,但住在佛尔南的夏吉尔人民几乎都可说是高司教的心腹,是以菲立欧想跟他们先谈一谈,而走向了其所在之处。 迎向夜晚的神殿相当地冷清,连监视菲立欧的神殿骑士也不见踪影。 莱纳斯迪一手拿着提灯,走在石砌的幽暗走廊上,喃喃说道: “菲立欧大人——没有半个人耶?” “嗯,他们可能聚集在其他地方了吧……” 太过安静了—— 若是以前的神殿,也许确实会有这样的情形,但目前有四百名以上的神殿骑士驻留,若考虑到这一点,应该会更人声杂沓才对。 原本就在神殿的卫兵们,似乎近八成都被夺去任务、押入兵舍了。听说下层的神宫们,也因为害怕而自己关在房间之中。 在石砌的走廊上,有着就像时间完全静止般的平稳气息,那是完全感觉不出在水面下正掀起暗斗的寂静。 菲立欧走着走着,突然眺望向窗外—— 今夜的月亮也很耀眼。 那蓝色而歪斜的月亮,广泛地照耀着中庭。 在一片静谧中,此时却混杂奇怪的声音。 菲立欧侧耳倾听。 在照耀庭院的月光下——有某人的脚步声从远处跑来。 才刚听见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已逼近,立刻就来到了窗下。 菲立欧觉得奇怪,往下一看,就在此时—— 0奇0人影自窗口飞入。 0书0灯光下浮现了披散着一头黑发的少女。 0网0她的两手上还有光之刃,稍微将纤细的身躯蜷缩起来——就这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菲立欧的眼前。 菲立欧瞠目结舌: “丽莎琳娜……” 他一叫出她的名字,她就以惊人的气势飞奔过来,那动作并不是拥抱,而更像是用身体冲撞过来。 菲立欧虽然差点被扑倒,但还是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 丽莎琳娜的体温传到了他的全身,喘息不已的她虽然紧抱着菲立欧,却还是回头张望,像是在警戒的样子。 莱纳斯迪在一旁直眨着眼: “吓、吓我一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丽莎琳娜,怎么了?” 没有回答。 她眼眸里的神色跟以往不同,像是在寻求菲立欧的帮助般,或是央求想要一起逃走般,她无言地以真挚的眼眸仰望着菲立欧。 菲立欧总算想起了初次见到她时的事——那时她也是陷入“这种”状态,并遭到神殿骑士们追捕,结果受到了菲立欧的保护。 菲立欧随即发现她受了伤,伤口在肩膀和背后——背后的伤口还满大的。 菲立欧判断她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袭击,于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将她推至身后加以保护。 但丽莎琳娜却紧抱着他,无意离开。 “莱纳斯迪!注意!有人来了!” 菲立欧无计可施,只好让丽莎琳娜继续抱着他,同时握住了刀柄。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 混着风——飞进了一股看不见的“杀气”。 菲立欧连影子都看不见。但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幻觉般的黑色杀气,想也不想地拔刀就砍。 那看不见的杀气闪开,刀剑交击,那身影在地板上发出脚步声。 菲立欧立刻判断,那是来访者的其中一人——名叫卡多尔的男子。不光以前在御柱前战斗时曾经遇到,后来也从丽莎琳娜口中听闻了他的特征…… “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一边发出惊愕之声,一边举剑待战。 “莱纳斯迪,别被他骗了!这家伙是看不见的,他是来访者中的卡多尔!” 在菲立欧如此说着的同时,丽莎琳娜像是保护菲立欧般,压低了身子飞奔而出。 看不见的刺客与丽莎琳娜几度交锋,来访者那看起来只宛如光一般的刀刃,就像真正的剑一样相互牵制着。 “丽莎琳娜——!” 他们的动作太过迅速,实在难以轻松地加以支援——虽然敌人的身体看不见,但其两手上的刀刃其实在黑暗中发着光…… 只不过,就算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刀刃和杀气,但想要完全捕捉他的动作却是非常困难。 于是,就在菲立欧等人正在为要如何行动而迷惑时,下一个刺客的身影又立刻出现了—— “喔!这真是——幸会幸会,真是吾人的光荣。” ——这突然现身、在窗框上屈膝而坐的—— 就是菲立欧想忘也忘不掉的——戴着南瓜头的来访者。 他张开了细长的手,在夜幕的背景下现出了黑色的人影。 ——那包裹着身体的细长袖子和长裤,看来就像旅人般的平常装束,只有那颗南瓜头显得特别突出醒目。 出现在窗边的南瓜头将脸转向菲立欧。因他头上戴着东西,让人无法确定他的视线焦点落在何处,但菲立欧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正在看着自己。 而且,虽然他随意地坐在窗框上,却没有留给敌人趁隙斩击的余地。 南瓜头讴歌般地轻轻说道: “汝乃菲立欧王子乎?前一阵子虽说非吾等所愿,但也算犯下极为严重的无心之过。如今已无法乞求汝原谅,是以,汝有报仇的权利。” 南瓜头这理性的说法,对菲立欧来说是相当意外的。他的声音跟诙谐的外表恰恰相反,带有真挚的意味。 那是已有觉悟的“战士”声音: “尽管来吧!只不过——” 南瓜头交叉着细长的手腕。 “吾等也有生存的权利……就让吾等抵抗吧!汝等要退却亦可——若汝等退却,吾将跟卡多尔一齐讨伐丽莎琳娜。只不过,吾认为明知此事的汝必不会退却。” 南瓜头的手腕发光,嗤笑道: “来吧!举起汝之剑。吾名叫邦布——” “可恶的家伙!我要为陛下报仇!” 先挥剑的是在一旁的莱纳斯迪。虽然南瓜头还在说话,但他还是不由分说地突刺。由剑圣一手培育的他,突刺的威力在骑士团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而南瓜头—— “啊!” 发出了无力的一声叫喊。 为了避开突刺,他向后仰身,就这样头朝下落出窗外。 “……咦?” 这看似喜剧的发展,让菲立欧瞬间呆了一下。而莱纳斯迪也一剑落空,在那一瞬间感到困惑不已。 刹那间——风舞动着。 从窗户“上方”伸出来的细长手腕,不一会儿就将莱纳斯迪突刺而出的剑寸寸劈断。那钢铁制的剑,就像萝卜般被干净俐落地轻易切断了。 剑刃的碎片纷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原本应该落地的邦布金,此刻却在窗上。 假装落地的南瓜头,似乎是立刻直接沿着外壁,一瞬间又翻回到窗户上方。这种身手看来根本不像是人。 南瓜头在窗上倒挂着身体,左右摇晃着头: “年轻骑士哟!要把别人的话好好听完。吾名为邦布金,乃支配万圣节的滑稽大王。虽想与导引死者的灯火一同、胸怀慈爱与汝等交锋——但骑士大人的剑刃看来已是无用了。” 邦布金以开玩笑的口气笑着;失去了剑的莱纳斯迪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 “莱纳斯迪!退下!” 菲立欧举刀斩向窗边的邦布金。莱纳斯迪听从他的指示,不甘愿地后退了几步,为菲立欧开了一条路。 另一方面,丽莎琳娜继续以卡多尔为对手交战中。菲立欧既不能期待她的支援,而现在要救她也更难了。 菲立欧心知自己居于下风,但一想到来访者是要丽莎琳娜的命,他就不能选择在此抛弃她。 南瓜头纵身跃到走廊一边。 菲立欧对准他的身体挥刀斩击。他拚尽一击得手的力道,将刀刃向横劈去。 邦布金以手上的光之刃,灵巧地架开了他的一击。 菲立欧的刀与莱纳斯迪的剑不同,是以手刀切不断的。 两个人均未能削弱对方的气势,擦身而过,保持几步的距离后回过头来。 邦布金笑道: “噢!噢!这刀刃就是传说的神钢制品是吗?只有这种物质可以跟吾之光刀相抗衡——真是不可思议啊!” 菲立欧一点都不惊讶,这是预料中之事。 来访者们所使用的光之刃,其锋利程度是超乎常理的。在内乱时,丽莎琳娜轻松地切断士兵的铠甲和剑之场面,菲立欧也曾见过好几次,连莱纳斯迪的剑也才刚被邦布金一下子切得寸断。 但是,也有那种刀刃所无法切断的东西。 在国王被杀之际,菲立欧的老师威士托也在神殿跟邦布金交锋过,但他的剑是对方无法切断的。神殿骑士们虽也有死伤者,但只有他们所装配的神钢武具未受分毫损伤。 关于来访者所拥有的力量,虽然菲立欧未能掌握详情,但似乎只有经由火之辉石所锻制的“神钢”,是不输给这种力量的。 生产火之辉石的札卡多神殿位在塔多姆国内,因此在与塔多姆敌对的阿尔谢夫,神钢武器是很贵重的物品,并不太普及,莱纳斯迪运气不佳也正在此。若是他的武器再像样一点,应该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毁坏的。 菲立欧重新拿好刀,再次斩向邦布金。这次他放低身子,先刺出牵制的一击。 邦布金敏捷地闪身避开,回身以手刀反击。 菲立欧避开攻击,前进时同时抽刀,开始第二段突刺,这次剑尖掠过了邦布金身旁。 “嗅噢!真不错,以汝的年岁——” 邦布金发出感叹之声,但声音听起来还游刃有余。 对手是可以与剑圣威士托战个旗鼓相当、几乎势均力敌的战士。 如今,菲立欧对邦布金的实力依然抱持敬意。对手是可憎的敌人,同时也是来取丽莎琳娜性命的危险人物,这是可以确定的,但菲立欧不得不承认他身为战士的技术。 他很强。 邦布金的强,不只是从手环所延伸出的光之刃以及他的速度。 他的动作出入意料地洗练,看起来虽然有很多多余的动作,但实际上却是无懈可击。 不——虽然绝非无懈可击,但其空隙几乎全都是用来引诱敌人的陷阱。 若是敌人上了他的当并挥剑相向,反而会受到反击而吃大亏。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菲立欧才故意忽略这些空隙,反而对准邦布金所设陷阱以外之处。 这次他以惊天动地的气势,“假装”斜斜砍向邦布金的身体。 邦布金向后飞退,轻轻地避开。菲立欧再往前踏出一步,将下挥的刀刃直接打横斩出。 邦布金逃向天花板,避开了这对准脚踝的一击。菲立欧预料到他的动作,毫不犹豫地将横劈的刀转向天花板突刺。 ——确实有劈中对方的触感。 * 刀尖贯穿了南瓜头。 但就算是伤到了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头,刀尖却未触及内部他自己的头部。因为邦布金突然间转头,刀刃偏差了一点,偏离了头部原本应该所在的位置。 菲立欧重新突刺的瞬间,邦布金依旧保持倒立,发出沙沙的声音向天花板移动,动作让人联想到某种虫类。 邦布金与菲立欧保持距离,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真令人吃惊哪!哎呀呀呀!真是太惊讶了——吾等暂时悠闲地休息了一阵子,战斗感就变得迟钝了,此乃千真万确,不过即使如此,吾依旧感到惊愕不已。汝真为人类之子?” 他就像虫一般贴在天花板上,发出高亢的笑声。 菲立欧不敢大意,还是举着刀、凝视着他。 邦布金摇摇头说: “汝不陷入吾人的诱敌之计,反而看穿吾人的动作、加以利用,准确无误地突刺。那宛如对奕时洞烛机先的剑术,唯有出类拔萃可以形容。异国的王子哟!吾人对汝才华洋溢的剑术抱持敬意,虽然极想再与汝交手——然汝之前的突刺已使吾人的夜视系统故障,今晚就此失礼了。” 邦布金自天花板落地,弯曲双手,在黑暗中跳起了奇妙的舞蹈。那看来不似有意义的动作,实为无精打采的举动。 “卡多尔,今晚吾等已败下阵来。汝一人难以对付这王子和猫少女,而且也耗费太多时间,一齐撤退吧!” 邦布金如此说过后,就从身边的窗户一溜烟地逃出室外了。 而和丽莎琳娜斗得难分难解的卡多尔,隐形的身躯也随之退去。 丽莎琳娜还想追上去,菲方欧对着她叫道: “丽莎琳娜!别追!你一个人是无法对付他们的。” 听见菲立欧的声音,黑发少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虽然那反应极为轻微,但卡多尔也趁隙跟着邦布金消失在室外了。 菲立欧得知威胁暂时解除,总算安心地叹了口气。 现在冷汗才冒个不停。 让卡多尔跑掉的丽莎琳娜,终于回过头来。她以茫然而若有所失的眼神凝视着菲立欧,瞬间转变为满脸微笑。 “丽莎琳娜,你的伤势怎么样……” 他明知现在言语不通,却还是如此问。但就在此时——丽莎琳娜又往自己飞奔过来。 菲立欧才刚战完,措手不及,就这样被扑倒在地上。 面对这突发状况,莱纳斯迪也慌了: “菲立欧大人!?振作一点啊!” “没、没事——” 菲立欧没能阻止丽莎琳娜而滚倒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肩膀,想先将她推开。但丽莎琳娜却靠在他身上,不想离开。 她那带着甜香的黑发贴拂在他脸上,嘴唇贴着他的脸颊。被这因战斗而带有热度的柔软躯体贴住,菲立欧不禁红了脸。 这不是第一次了,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就被“变成这样”的丽莎琳娜给缠住,而度过了狼狈不堪的一夜。 丽莎琳娜自己把这种状况称为“升华”,她似乎不会保留这种状态下的记忆。 她完全变成了一只撒娇的小猫,开始舔起抱在怀中的菲立欧脸颊。 菲立欧拚命地抵抗: “放开我!现在不是做这种事……莱纳斯迪,别站在那里看,快来救我!现在的丽莎琳娜不是本来的她!” “……咦?啊,是!啊,可是……” 莱纳斯迪以困惑的表情俯视着他们: “……我真的要救您吗?” 他不安地提出这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体贴的问题。 “别胡说了!快点来帮忙!” 菲立欧生气地回答,想要推闻缓莎琳娜的身体。丽莎琳娜灵巧地一扭身,躲过了菲立欧的抵抗,缠住他嬉闹着。他有所反应,似乎反而让她更高兴了。 “虽然我听您提过……不过她还真大胆啊!” 莱纳斯迪以惊讶的口气说道,想要接近菲立欧。 那一瞬间——丽莎琳娜的撒娇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菲立欧才刚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此时看向她的侧脸,背上不禁冒出冷汗。 在从窗口照进来的蓝色月光下,少女抬起那张美丽的脸,凶狠地瞪着莱纳斯迪。 这射过来的视线,是在威吓他“不要靠近”。 莱纳斯迪发觉不对劲,犹豫着不敢向前: “——菲立欧大人!要是我再靠近,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吧?” 他的音调并不像所说的内容那么轻松。现在丽莎琳娜的敌意,似乎是对准了菲立欧以外的所有人。 “是啊——唉!” 菲立欧依旧被丽莎琳娜扑倒在地,板着脸点了点头。 丽莎琳娜以视线吓阻了莱纳斯迪后,又再次俯视菲立欧。她的表情一变,像是非常开心——打从心底高兴地、无忧无虑地微笑着。 菲立欧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状态”下的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自己呢——他实在是不懂。 第一次见面时,她判断他是敌人而逃跑。后来他解救了被神殿骑士所袭击的她——从那时起,她的态度就有所转变了,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而获得了她的信任。 菲立欧设法站起身,双手抱住正在与他嬉闹的丽莎琳娜。既然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看来也只能抱着她走,不然就不能好好地离开此处了。 “嗯——” 丽莎琳娜发出细微的撒娇声,将嘴唇贴近菲立欧耳边,开始轻轻地咬起他的耳垂。 菲立欧觉得这比起被舔还“好”一点,红着脸叹了口气。 莱纳斯迪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说道: “菲立欧大人,怎么办?要这样去夏吉尔人民的地方吗?” “不,先治疗她的伤势。还好看起来并不严重,没有缝合的必要——在医务室消毒后,用绷带包扎吧!现在我们也很难去施疗院……” 施疗院在神殿之外,要走过大门,就必须经过神殿骑士面前,若是丽莎琳娜又狂暴起来,那就糟了。 “总之要先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去叫哪位女性神官……” 正当菲立欧如此说时,走廊上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奔跑而来。 “在这里!是菲立欧王子!” 男人的粗犷之声响起。刚刚还在撒娇的丽沙琳娜,瞬间变得浑身僵硬。 菲立欧焦急起来: “不要过来!我正在忙!” 情况虽然不明朗,但他一心只想不要刺激到丽莎琳娜,所以才如此说。 但是脚步声还是陆续往这里接近,装备黑色胸甲的骑士团出现在眼前。 丽莎琳娜发出低吼,以威吓的眼神看着他们。 为了不要让她飞跃出去,菲立欧像抱着小孩子般地紧紧抱着她。 这约四十人的骑士团远远地包围住菲立欧,虽然他们还未拔剑,但当场的气氛再怎么样也很难说是友好的。 莱纳斯迪轻轻啧了一声,菲立欧为了阻止他,率先开口: “你们是神殿骑士吗——有什么事?” 菲立欧如此一问,骑士们之间就探出一位青年的身影。 那人有着一头褐色长发、轻视人的眼神、微扬的嘴角…… ——菲立欧见过他。 “好久不见了,菲立欧王子。” 这位青年骑士以带有笑意的声音说道。 “记得吗?我跟你们似乎有奇妙的缘分。之前我见到你时,你也吋确是跟‘这位少女’在一起呢!” 他正是驻守在佛尔南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 也是被一部分的人视为女性公敌的骑士。 “——神殿骑士团找我有什么事呢?” 菲立欧想把手放在刀柄上,又放弃了。莱纳斯迪在跟邦布金作战中失去了剑,虽说如果丽莎琳娜可以行动的话,就算对方人数众多,他们也有可能强行突破。但若在神殿内引起事端,会给神官们带来麻烦的。 里卡德张开了双手,意思是“我没有恶意”: “请放心。只要你听我们的话,我们会慎重对待你的喔!我们想暂时请你留在我们身边——以‘客人’的身份……” 菲立欧皱起眉;里卡德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带有浓厚的嘲弄意味。 “你是说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是我们的客人。神殿的指挥体系刚刚已经完全切换了——卡西那多司教吩咐:‘要慎重地款待菲立欧大人。’ 莱纳斯迪和菲立欧背贴着背,防范骑士们的举动。 “他们怎么做出这种事……菲立欧大人,对方好像抢先一步下手了呢!” “好像是吧……神师雷米吉乌斯司教怎么了?” 他若是健在,是绝不可能允许这种暴行的。果然不出所料,里卡德抖着肩膀开始笑道: “哈哈……他们已经被威塔神殿以谋反罪逮捕了。几位高官被护送到威塔神殿的军事法庭,其余的人也要离开佛尔南神殿。嗯……简单说,从今夜起,这佛尔南神殿已经纳入威塔神殿的管辖之下了。” 丽莎琳娜对里卡德的笑声起了反应,发出低吼。 菲立欧一边把她抱得更紧、以身体防止她变得狂暴,一边拚命在脑中整理当下的状况。 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想像得出卡西那多等人危险的举动,但是他们竟采取了超乎预期的强硬策略。目的应该是在跟辉石有关的专利权,只是这手段也未免太粗暴了。 然后菲立欧发现了骑士们追捕自己的理由: “你们想以我为人质,让阿尔谢夫这边闭嘴、不要介入佛尔南的这场骚动,没错吧……” 菲立欧以严肃的声音问道。里卡德摇摇头说: “怎么可能?你是亲善特使对吧?这次的事是威塔与佛尔南之间的事,只是改变神殿的营运方针而已。至于特使大人,还是请善尽亲善之职就好。若您坚持自己的意思要退出,那也是可以的。这完全是威塔与佛尔南之间的问题,阿尔谢夫没有介入的余地,当然我们也没有拘禁菲立欧大人的理由。” 这回答完全出乎菲立欧意料之外。 “那么,我可以离开吗?” “当然可以。若你要放弃你的职务,我们是一点都不在乎的。” 里卡德笑了: “若要我说真心话,就是:‘你这碍事的人,为了避免引起骚动,还是趁早滚出去吧!’” 这挑衅似的说法,让骑士们纷纷讪笑起来。 菲立欧思考着,结果从以前西瓦娜所说的话里导出结论来。 威塔神殿与塔多姆在台面下缔结同盟。 塔多姆正企图进攻阿尔谢夫。 威塔神殿及宗教国家吉拉哈,打算与阿尔谢夫为敌—— 在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还夹着其他国家,虽然他们无法直接进行侵略,但却想要佛尔南的辉石专利权。 卡西那多把这次的骚动界定为“神殿”之间的内部纠纷,并不打算让阿尔谢夫介入。 菲立欧总算正确地掌握了事态。 对阿尔谢夫来说,佛尔南神殿也是其命脉。若佛尔南对他们的辉石供应受到遏止,他们就很难与塔多姆战斗了。也就是说,若为了取回辉石而进攻神殿,反而给了周边诸国侵略的理由:“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的蜜月期结束”,也会因此失去国内众多信徒的支持! 他感到不寒而栗。 卡西那多并无意“让”阿尔谢夫和菲立欧等人抵抗。 他不让其抵抗、也不正面与其敌对,只是把结果导引到期望中的有利方向。 这就是佛尔南与威塔神殿之争。而尊重佛尔南自治权的阿尔谢夫,是无法坐视不理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希望见神师雷米吉乌斯司教一面。” 菲立欧凶恶地说道。 里卡德耸了耸肩膀说: “我刚刚也说过了,神殿的高阶神官今后将受到威塔神殿拘禁,因为他们有谋反的嫌疑。” “威塔神殿是打算侵害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吗?” 菲立欧明知这么说也是无济于事,还是如此争辩。 里卡德以舌头润了润嘴唇又说: “王子你似乎不知道神殿的内规。再怎么说,佛尔南神殿也是威塔神殿的驻外机关,它既不是独立的国家,也不是阿尔谢夫所拥有的物品。若贵国想要镇压‘这里’,那就请便。到那时,为了保障身为伙伴的佛尔南神殿,我们也会与贵国战斗的。”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里卡德看到他那悔恨交加的表情,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们不能让有谋反征兆的神官们见菲立欧王子。而且……谋反的主谋,实际上是站在阿尔谢夫这边对吧?” 里卡德刻意地问道。 ——王牌就在对手手里。吉拉哈大可以捏造出无数个对阿尔谢夫宣战的理由…… 而他们之所以不这么做,应该是不想耗费兵力对阿尔谢夫举兵吧!战乱会造成两国国力疲惫,所以卡西那多一定是希望能避则避。 不过,若是有必要,他们还是可以有所行动。若阿尔谢夫对神殿掀起了战端,吉拉哈一定会立刻与塔多姆联手出兵。 然后——阿尔谢夫的历史将会就此告终。 菲立欧似乎可以听见卡西那多的声音—— 你想争辩就争辩吧!如果你这样做,我也会有相对的回应—— 一旁的莱纳斯迪绷紧了脸: “……菲立欧大人,这个……” “莱纳斯迪,你什么都别说。” 菲立欧制止了骑士的话,正面瞪着里卡德: “明天早上,我想以‘亲善特使’的身份见卡西那多司教一面。” 在丽莎琳娜这样的情况下,菲立欧是不能去见他的。 里卡德苦笑着耸耸肩: “当然可以呀!那么今晚就请你在房间里休息吧!只不过为了警戒,我会让神殿骑士守在你的附近。” “没有警戒的必要,我自己也有护卫。” “不是为了你警戒,而是为了保护‘神殿安全’的监视。从现在开始,随时都是这样喔!” 里卡德厌烦般地如此说道,扬了扬下巴。 包围在菲立欧等人周围的骑士们,也各自点头致意,他们似乎就是负责监视的人。 这也许是故意要让菲立欧不快——“你要是不喜欢被监视,就早点滚出这里吧!”但他们正在警戒菲立欧与神柱守护者和其他神官们的接触,应该也是事实。阻断他们之间的联系是有利而无害的。 接着,里卡德牵动嘴角笑了: “还有——那边那位身为‘神殿神官’的小姐,也请交给我们。” 听到这话后,菲立欧重新抱紧了丽莎琳娜的身体,她虽然扭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特别讨厌的样子。 神殿骑士里卡德知道她就是来访者,也知道她有时会丧失理性的事。还有——他也知道依莉丝等人正在追捕丽莎琳娜。 照安朱所说的,将依莉丝等人拉拢到神殿这边的,正是这个男人。 菲立欧以锐利的眼神瞪视着他: “这点我办不到。现在的她不是神殿的人,而只是我的随从,我没有理由把重要的家臣交给神殿骑士。” “我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啊?也罢,今晚就放过你们!不然这位小姐在这种状态下,要是受到我们的刺激,说不定还会跑掉呢!” 里卡德淡淡地笑着,以手掌向走廊示意。 “走吧,王子!请回房里去。” 菲立欧隔着衣服按住丽莎琳娜的伤口。 “——请你帮我准备消毒药跟绷带。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吧?” “你算是个大胆的人吧……剑术好,个性也好。” 里卡德一边讽刺道,一边指示属下的骑士,开始走在前面带路。 菲立欧和莱纳斯迪别无他法,只能跟在他身后。 这一个夜晚,佛尔南神殿就像失去了主人一样,分外寂静。 * “……所以你们两个就这样厚着脸皮逃回来了?” 依莉丝以冷冷的眼神瞪着南瓜头。 依莉丝等人的房间在离神殿有一段距离、接近骑士团宿舍的位置。 追捕丽莎琳娜的邦布金和卡多尔回到了这里,依莉丝向他们问起了成果——然后怒气冲冲: “两个人都解决不了她,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能力就只有这样吗?” 卡多尔不发一语,只是坐在当场,默默地承受依莉丝的怒气。 另一方面,邦布金骨碌碌地左右摇着头,轻松地辩解道: “不不不,依莉丝哟!猫少女不用说原本就很强,而那位王子也是一样。因为我们很久没有实际作战,手脚都变迟钝了也是事实……不过这个世界的人可是不能小看的呢。” “这是借口吗?” 依莉丝瞪着邦布金。南瓜头轻轻地笑着说: “嗯,这是借口。不过,我有自信这是值得一听的借口。依莉丝哟!这个世界的战士身体能力,就算比不上经过改造的我们,但也远在我们世界的一般人之上。或许该说是留有野性,他们的直觉非常敏锐。在千钧一发之际展现的速度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有时也能趁隙让对手败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邦布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开心。 依莉丝以一声叹息回应。邦布金是个狂人,相当爱好战斗。更正确地说,他爱的是那种在战斗中所获得的充实感。 所以他有个毛病:若是在升华中,就可以集中精力在“解决对手”这件事上;但若不是在升华时,他则会专注在如何更快乐地战斗。 虽然依莉丝无法把这件事视为无可奈何,但也暂且收起了怒气。跟对丽莎琳娜的怒气相比,她对邦布金的怒气还来得讨喜多了。 那个女人似乎接触过乌路可,对她说了不必要的话。虽然依莉丝成功地在中途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但不能解决丽莎琳娜,直一是让人不甘心。 依莉丝望向邦布金——那被刀刃所贯穿之处,是在南瓜头的眼睛旁边一带。里面的头没事,是不幸中的大幸。 “——对了,那坏掉的夜视系统,可以修理吗?” “因为我是南瓜,所以办不到。” 邦布金得意地回道。依莉丝无力地按着额头: “少来这套了……现在怎么办?” “嗯。若是有迦古伊的零件,教授应该就可以帮我修好了。因为他那个人是极为优秀的……才说他,人就到了——” 走廊响起脚步声。 在敲门声传来后,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就是以神宫衣饰变装的银发俊美青年凡尼斯,以及秃头巨汉穆司卡。 在图书馆学习了这个世界种种知识的穆司卡,已经离开依莉丝等人好一阵子;凡尼斯是去叫他回来的。隔了这几天后,来访者一行总算又到齐了。 “噢噢!我们学究之徒教授大人终于归来了啊?如何?汝所渴望的知识探求——” 穆司卡打断了邦布金的轻声细语,低声说: “邦布金!对不起,我有话要跟依莉丝说。” 凡尼斯无言地进了房间,坐在隐形的卡多尔身边。 依莉丝站在穆司卡的正对面,两人谈话的内容大致上可以想像得出来。 “……依莉丝,你让西亚做洗脑了吗?” 穆司卡的声音里带有沉静的怒气。 依莉丝不为所动: “是啊!我是让她做了。那又怎样?” “——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呢?” 穆司卡那双平日温和的双眼,此时正严厉地瞪着依莉丝。 邦布金在南瓜头下笑着。依莉丝心里虽然也为穆司卡的顽固而感到困惑,但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因为那时教授你不在现场,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刻意跑去你用功的地方通知你吧?” 穆司卡生气的,是牵涉到乌路可这位司祭的事。 以西亚的能力“损坏”这位少女的事—— 那是穆司卡所不喜欢的。 穆司卡常为西亚担忧,还是个孩子的她,就被迫要担负这种“罪恶”,这让他很挂心。 现在的西亚只是遵从上司依莉丝的指示而已。不过,她也开始对自己的能力“会使他人变得不幸”这件事有所自觉。 这相当于洗脑的行为——会抹去对方至今的人生,并左右其今后的人生,这一点很容易对幼小的西亚造成相当大的创伤。 而从依莉丝来看,穆司卡的感伤只是一种“太过天真”。 “为什么——有必要洗脑呢?” 穆司卡压低了声音问道。依莉丝也毫不服输地回瞪着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一见到我,就叫我‘丽莎琳娜’,而且她还是卡西那多司教的政敌。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才会让她全部‘忘掉’的。还是说,当我的事被她发现时,就该杀掉她比较好呢?” 穆司卡为之语塞。 他的心思纤细,跟他那庞然身躯非常不相称;他对人的死亡是很敏感的。依莉丝看穿这点而说出口的话,理直气壮得足以说服他。 依莉丝又接着说: “教授!我并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借用西亚的力量,而是判断无论如何都有‘那样做’的必要,才付诸行动的。若你有意见的话,我会听,但这个部队的指挥官是我,所以只要我判断‘有必要’,就会采取应该做的行动。特别是这次又事出紧急,这样你可以了解了吗?” 听到依莉丝的话,穆司卡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虽然脸色还不是很好,但总算对依莉丝的行动表示理解。 “我明白了。不过——请尽可能不要让西亚背上罪孽。那孩子还小,而且她的能力本身还在开发中。‘光辉之眼’还无所谓,但强制人格分裂并不是可以常用的好东西,因为——‘没有恢复原状’的方法。” 穆司卡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总有一天,西亚会了解因为自己而使得某人的人生扭曲,并背负着这罪孽。到那时,若是她的罪恶意识过重,那一定会精神崩溃的,所以不要太常让她使用那种技术。” 依莉丝点点头。 再争辩下去也无济于事,而依莉丝也无意让穆司卡没面子。他的个性虽然太过天真,但不论身为技术人员、学者,都是优秀而有用的人材,“教授”这称呼并不是浪得虚名。 虽说如此——依莉丝对他的要求,并无意像他所期望那般真挚地予以接受。 依莉丝隐藏起真正的心意,结束了谈话。 穆司卡环顾室内: “对了——西亚在做什么?” “在里面睡觉啊!” 依莉丝指着隔壁的寝室。穆司卡点点头,快步走去看看西亚。 依莉丝目送着他宽阔的背影,又想起丽莎琳娜的事。 邦布金和卡多尔两人联手,都没能解决她,这是依莉丝的失算。因为如果对手只有丽莎琳娜一个人,那应该已经击败她了才是。 对依莉丝而言,支持丽莎琳娜的人也是她的敌人,所以她现在也把菲立欧王子当作敌人。 那个猎人少年安朱,似乎也支持那位王子。 一想到这件事,依莉丝就感到不快而愤怒。 一定是丽莎琳娜骗了他,那个女人从以前就擅长拉拢人心——装作一副纯情、连小虫都不敢杀的样子,总之是个靠伪善生存的女人。 依莉丝憎恨着她,光是想到自己跟她生活在同样的世界,就感到反胃。 丽莎琳娜杀了依莉丝的义父,连研究成果都毁了。只因为自己想要伪善,就做出这种事。 最后还装出像悲剧主角一样的表情。如此厚颜无耻,是最让依莉丝火大的。 依莉丝再次感到对她的嫌恶,此时听见穆司卡从隔壁房间传来: “喂!依莉丝,西亚是在哪张床上?” “咦?什么哪张——” 西亚不会又从床上跌下来了吧——依莉丝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定进隔壁的房间。室内一片漆黑,穆司卡举着提灯,边掀起毯子边环顾着周围。房里虽有四张床,但每张都是空的。 依莉丝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除了这间,隔壁还有一间一模一样的寝室。男人们预定住到另一间去,但会不会是弄错房间、让西亚睡到那边去了? 但是,房间并没有弄错。 “西亚,你在哪里……” 她也没有躲起来,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 穆司卡呻吟着,其他伙伴也走进房间来。 依莉丝慌张地靠近窗户,原本应紧紧锁上的窗子,此时却是开启的。 “那孩子……该不会!” 这里是二楼——只要身手灵巧一点,连普通的小孩也可以到外面去。 依莉丝从窗户探出身子,眼看着中庭的树木和林立的建筑物,她不禁咬牙切齿。 * 对年纪还很小的西亚来说,每到夜晚,对她而言是非常寂寞的时间。 每次她被独自放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时——甚至会陷入早晨再也不会来的错觉。 她难以忍耐这种寂寞,终于在这天晚上一个人跑了出去。 那契机就是丽莎琳娜的事。 她现在来到这神殿了—— 说不定她就在附近。 西亚是知道这件事,才鼓起勇气跑出来的。她虽然害怕在夜晚外出,但想见丽莎琳娜的心情更战胜了恐惧。 西亚凭藉着月光,绕着建筑物走着。 然后,她四处闲逛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当她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已经太晚了。西亚原本就对这广阔的佛尔南神殿的构造完全不了解,这样要找丽莎琳娜本来就很乱来,只因年幼无知的莽撞,驱使了西亚行动。 (怎么办……这里是哪里?) 西亚带着泪眼站在中庭,环顾四周。 眼里所见的,全都是没见过的建筑物和沉入黑暗的树木。 要是再不回去,依莉丝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一想到这件事,要回去也变得可怕了。 西亚迷惑了一会儿,无法决定要回去还是继续寻找丽莎琳娜,只得孤伶伶地继续迈开步伐。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若在以前,自己的金发在黑暗中看起来也相当明亮,但现在却染成了黑色。依莉丝说这是为了变装——但是西亚担心同伴们会认错人,会因为这头黑发而找不到自己。还有身上所穿、孩童用的神官衣饰,也是增加她不安的要素之一,她觉得自己简直化身为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了。 西亚一边踩在草地上,一边绕着建筑物走,发现在稍高的位置有一扇窗户是打开的。 她当然不知道那是谁的房间,不过既然窗户是开着的,说不定里面有人在。 说不定就是丽莎琳娜—— 西亚以小孩的思考方式祈求奇迹发生,带着祈求般的想法,开始攀登起石壁。她的手环虽然不会伸出刀刃,但要攀上二楼的墙壁,只要用手就可以办到了。身为被实验对象的西亚,比起同年龄的小孩稍微强壮和灵活了一点。 她抓到窗框,窥视着室内。 被眼泪略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头长发随风飘扬着,头发的主人是名有着纤细于脚的女子,她注意到西亚,正要回过头来。 (……丽莎琳娜!?) 西亚从窗口跃入室内。 “丽莎琳娜!” 她哭泣着喊了一声,抱住了那个长发女子。 离窗口稍有一段距离的女子,吓得动弹不得。 西亚把脸埋在那柔软的胸口,开始一边安心地哭泣,一边叫着丽莎琳娜的名字。那种触感对西来说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她被一股甜香包围着——瞬间,惊讶地抬起头来。 那味道不对。 在房间里的少女,身上有着一股甜香。但是,丽莎琳娜的味道跟这有点不同。 “啊……” 她看见了一头长发,虽然在黑暗中,她将那错认成黑发,但那长发是澄澈的蓝色。年纪与身材与丽莎琳娜相仿,但并非同一人。 西亚发现自己认错了人,胆怯的身子倏然一僵。 (我还以为终于……终于找到了……) 西亚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脑海里一片空白。 * 乌路可开着房间的窗户,出神地眺望着浮在空中的月亮。 ——蓝白色的、歪斜的月亮。 月亮有许多的传说。 乌路可突然想起了其中一个—— 少年爱上了月亮。 他翻过山岭、越过山谷,一步步走着,只为了追求月亮。 但是月亮却愈来愈遥远,走到地老天荒都无法接近。 过了一个月、一年、十年、一百年—— 少年终于变成了老人,早已忘了开始走时的事,只是继续朝着月亮走下去。 这个传说就到此结束。 也许这个传说的目的是要说些什么,但乌路可并不知道。它只是一个古老神话,自古被当作童话般流传至今。 乌路可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这个传说的,而且现在的她,本来就是几乎想不起自己所有的事。 月亮是那么遥不可及—— 乌路可在那遥远的月亮上描绘着某人的身影。 好像——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这么想。 只是,她想不起那是“什么”。 那模糊而无法凝结成影像的记忆——她也知道在自己心中存有那份记忆,然而她却无法掌握那内容…… 她想起了在白天见过的那位名叫菲立欧的少年。 而在那位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来时,乌路可也是一样边眺望着月亮边模糊思考着他的事。 照依莉丝的话来说,以前他很固执地追求乌路可,乌路可也感到很为难。 但是——刚刚那突然造访的、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跟依莉丝有着同样的一张脸,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事。 现在的乌路可,完全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 名叫菲立欧的少年看起来并不像是依莉丝所说的那种坏人,但人本来就不是光凭外表就可以判断的。而且,自己既然是吉拉哈这个国家的重要人物,这个阿尔谢夫国的王子今后确实将成为与她敌对的存在。 卡西那多司教指示,明天就要回威塔神殿去。所以明天的此时,她一定是坐在马车里,或是在某个城镇的旅馆中吧? 经过旅途、见到在本国的姐姐跟爸爸以后,她说不定会想起什么。 乌路可还是无法释怀,解开了扎着的一头秀发。 她一边在睡前悠闲地用梳子梳理着头发,一边对月光照耀下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感到不可思议。 自己是谁呢?她连这件事都弄不清楚,为什么现在会这么沉稳呢?这点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当她清醒后,依莉丝就立刻为她说明各种状况,这大概也是让她能变得沉稳的主要理由。而且自己以前说不定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 然而当她如此想的同时——那极度不安的感觉确实还是存在的。那种感情并不至于会自然地表现于外,但有时却打从心底让她感到微微刺痛。而这两种心情也并不相违背,不知为何总是隐隐约约地同时出现。 乌路可梳好头发后,放下梳子,站起身来。 突然间—— 窗边传来了声音。 乌路可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她还以为是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再度来访。 然而,出现在窗边的身影,比起她还要小上一、两号。 啊——她还来不及思考,那身影就飞扑过来。 “丽莎琳娜!” 那身影以快哭出来的声音高声叫唤着这个名字。 乌路可听见这声音,才发现从窗边来访的是一个小孩子。 这一头黑发的小孩紧抓住乌路可,小小的肩膀颤动着,哭了起来。 乌路可对这突发事件感到疑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孩子是个女孩—— 她把脸埋在弯着身子的乌路可胸前,用小手紧紧抓住她,压低着声音哭泣着。 她是可疑人物没错,但乌路可并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拒绝她。 她见过这孩子。 在进入佛尔南神殿前——失去记忆的乌路可最初注意到时,这孩子就跟依莉丝在一起。 当时那小女孩胆怯地偷看乌路可的脸,又把视线转开。 “啊……” 小女孩小声叫道,肩膀颤抖着。 慢慢地——她将脸抬起来。 眼眶里还噙着大量的泪水。 乌路可——不知为何难以忍受,将手绕过小女孩的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小女孩没有反抗,只是似乎因困惑而全身僵硬。 乌路可抱紧了小女孩,在她耳边小声地低语: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乌路可尽可能温柔地——加此问着小女孩。 小女孩确实是叫做西亚没错。乌路可觉得,她是个懦弱的女孩,相当怕生,当乌路可跟依莉丝在一起时,她也一直默默地不说话。 听见乌路可的话,西亚吓了一跳,又发起抖来。 看到她那恐惧如小动物般的态度,乌路可感到有点心痛。 她不了解事情经过。 也不了解西亚是怎么样的小孩。 她只是——觉得西亚很可怜。 “没关系。我不是可怕的人——我会一直抱着你,等你平静下来。” 乌路可又抱着小女孩。 她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用身体把她包起来般,这让她自己也觉得很舒服。 泪水渗透了她的衣服,沾到她的胸口。 西亚的身子僵硬了一会儿,但是乌路可轻拍她的背,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紧紧地抱着她,西亚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乌路可看她已不再紧张,就微笑着在她耳边说: “你叫做……西亚对吧?” 乌路可问道。 西亚在她怀里,极轻、极轻地点点头。 “这么晚了,你还在找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人吗?” “……嗯。” 西亚戒慎恐惧地抬起脸来。乌路可对着她微笑,那笑脸又稍稍化解了西亚的戒心。 西亚似乎总算平静下来,小声地说: “乌路可……你知道丽莎琳娜在哪里吗?” 乌路可还是微笑着,但表情有点困惑: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虽然我很想陪你一起找……” 但卡西那多和依莉丝都叫她今晚不要离开房间。 西亚脸上有着遗憾的表情。 “西亚!你一个人在夜晚的神殿里胡乱找是很危险的,今晚你还是先回依莉丝那里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听见西亚的回答,让乌路可直眨着眼。 仔细想想,她自己也不知道依莉丝在神殿里的哪个地方。问卡西那多等人应该就会知道了,但夜已深了,刻意前往造访也很失礼。 “而且,我不想回去……因为她一定会发脾气的……” 西亚的声音颤抖着。 乌路可看了觉得心疼,又紧抱住她: “你为什么要找丽莎琳娜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见她……” 西亚的声音听起来又快哭出来了。 乌路可边摸她的头,边想了一会儿。 “那么——今晚没办法马上见到她应该没关系吧?西亚,你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呢?等到明天,我再陪你一起向依莉丝道歉。好不好?” 此刻夜已深。 “……真的可以吗?” 西亚不安地问道。乌路可笑着点点头说: “嗯,所以别哭了,女生要笑起来比较可爱喔!尤其你又长得这么可爱,不笑就太可惜了。” 乌路可说着,像抱布娃娃一样地抱住西亚,用脸颊摩蹭着她的脸。西亚像是怕痒似的扭动着身子,但并不讨厌这样的动作。 然后乌路可把西亚放在床上,躺在她的身边。 西亚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微微地动来动去。 乌路可微笑着,把手伸向她: “过来这边。” 西亚有点犹豫、又有点害羞,慢慢靠近了乌路可身边。 乌路可像是要包住她般,将双手环绕着她: “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这样一起睡很好呢!” 乌路可如此笑着说。而西亚则是发着呆、不可思议地看着乌路可。 她那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呢?” 那是缺乏被人温柔对待经验的孩子,才会问的哀伤问题。 “——咦?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过,对了,那是因为你很可爱呀!不行吗?” 乌路可一边回答,一边抱紧了西亚。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在西亚喊着丽莎琳娜的名字,边哭边从窗门跑进来时—— 还有,她想起了西亚跟依莉丝在一起时,那阴暗的表情—— 她突然明白了。 这孩子没有人爱,可能是她的父母都已不在了。而依莉丝等人看起来也并不是对她不好,但那其中包含有多少亲爱之情,则是个疑问。 她是个年纪尚幼、还很爱撒娇的小女孩,会在夜里独自离开房间,可见得她有多寂寞。 至少在今晚——乌路可想给她一份安稳。 乌路可以不会让她不舒服的方式抱着她,在她耳边道“晚安”。 西亚把脸埋在乌路可胸口,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那小小的肩膀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乌路可不知道她啜泣的理由,只是默默地轻抚着她的背。 “……乌路可……” 西亚呜咽地说道。乌路可不解地问: “什么事?西亚,怎么啦?” “……对不起。” 那是差点听不见的、极为细微的声音。乌路可不禁反问: “咦?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西亚紧抓着乌路可哭泣,眼泪扑簌簌地滑落,同时颤抖着。 乌路可不明白西亚为什么道歉: “西亚,没关系的!我会好好帮你求依莉丝,叫她不要骂你的。还有,要是你害伯,我也会陪在你身边。所以别哭了,好不好?” 乌路可一边安慰西亚,一边思索着。 在明天的此刻——她应该就已经离开神殿了。不过要是她把西亚留在神殿,自己就干脆地回去本国,这孩子一定会很伤心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是依莉丝真的痛骂她一顿,乌路可也不能保护她了。 明天—— 明天,她还是向卡西那多司教请求,让她多留在这神殿几天好了—— 乌路可下定决心,继续轻抚着西亚的背。 西亚还在哭泣。 她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落下,还在不断地向乌路可道歉。 直到西亚哭累了睡着——乌路可还是不明白,西亚的眼泪所为何来。 第五卷 中场.战端将启 阿尔谢夫的王都榭拉姆,终于又渐渐恢复了内乱前的活力。 逃往四处避难的居民们几乎都回到从前的日常生活,交易的马车络绎不绝地在大街上穿梭。 充满活力的不光只是市街,王城里也忙得不可开交。 在广阔的中庭里,卫兵们的训练继续进行着,同时也展开了为增强骑士团实力所进行的入团考试,由目前骑士团的菁英直接担任主考官,依实际战斗来决定新人能否入团。 此处已聚集了许多各种身份的人,有很多志愿者是来自士兵中,也有贵族子弟或街上的年轻人等。 文官们则是在城内四处奔走。 与战后处理同时进行的,是要处理在内乱中累积、未处理的诸多杂务,再加上新政府的人事和案件,每个人都陷入了昏天暗地的忙乱之中。 其中最忙的一个人,就是身为内乱时最大功臣的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了。 虽然他原本就是如此忙碌,但因为他在这次内乱中扮演着中心的角色,目前寄给各贵族的书状也是在他的裁决下进行,可能要再过几天才会告一段落。 拉希安一边默默地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一边思考着“某位少女”的事。 虽然他年轻时因很有女人缘而引来不少流言,但那绝不是表示他刻意玩弄女人。他俊俏的五宫和温柔的举止确实给人风流的感觉,但他往往只是因为“政治”的目的而四处交际,这些流言真实是因他擅于社交造成的误传。 所以当他考虑到“女性”的事时,总是跟“政治”问题有关。 他在脑海里所描绘的对象,是菲立欧那可爱的护卫——名叫丽莎琳娜·耶里妮斯的少女。 照菲立欧的话听来,她身为所谓“来访者”的特殊人类,现在是佛尔南神殿的神官见习生。虽然她拥有奇妙的身体技能且擅用武器,但外表和举止则完全是个可爱的少女。 虽然外面传言她曾在士兵面前“切断石头”——拉希安并不认为那是骗人的,另外,也不觉得那是什么“神明的护佑”。 在阿尔谢夫,只有他自己和属下的密探们才知道,在遥远西方的拉多罗亚,正在进行超乎人们所知之“奇妙能力”的研究。 虽然还未听闻这研究成功地实际运用——但他预测,来访者或许跟这有所关连。 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在菲立欧身边呢—— 拉希安现在正派属下紧急调查她的来历。虽然菲立欧说她是从御柱出现的,就算这是真的,拉希安在意的是,在“那之前”她人在何处。 在神殿谣言中听说的“异世界如何如何”,对拉希安而言是无法尽信的事。 说不定她是拉多罗亚所派来的间谍。 不过若是这样,她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保护菲立欧?这也是个疑问。 (那么,该怎么处理呢——) 虽然菲立欧似乎完全信赖她,但依她的来历看来,不适合让她待在菲立欧身边。 拉希安想要尽快找机会确认,但密探却完全未回报任何消息,似乎是在调查上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目前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他一边朦胧地思考着,一边流畅地处理文件,此时一位属下公务员跑进办公室来。 这位比拉希安年轻两、三岁的男子,似乎是跑过走廊而来的,肩膀还激烈地上下起伏着。 “什么事?看你喘不过气的样子。” 拉希安苦笑着问道。公务员把手放在桌前说: “刚、刚刚,菲立欧大人的信送到了——那个、负伤的骑士紧急地——” “什么?” 拉希安的双眼瞬间凝住不动。 “菲立欧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公务员一边摇着头,一边递出一封信: “不,似乎并非如此。是一位名叫葛拉姆的骑士将这封信送来——途中好像被某人袭击而负伤,就在刚才,他满身是伤地出现在城门前,现在正在接受施疗师的治疗,但还是急忙先将这封信呈给您。” 拉希安慎重地打开了公务员呈上来的书信。 “还有另一封是送给威士托卿的,现在也已经送到了。” 公务员又加了一句,同时窥探着拉希安的脸色。 拉希安在阅读中得知事态的危急,脸色益发凝重。 佛尔南神殿正逐渐被神殿骑士镇压,他们的目的似乎是要与塔多姆合作,最近恐怕就会有重大变故发生。为了小心起见,菲立欧希望能让可以对抗神殿骑士的部队驻守在神域附近—— 此外,信上还记述了菲立欧眼中所见的神殿骑士团状况、卡西那多司教的所作所为——还有乌路可的事。 得知乌路可丧失记忆和受到保护的事,拉希安不禁呻吟出声。 据说乌路可把菲立欧忘得一干二净。 信上虽写道,他为了唤回她的记忆而尝试过许多努力,但拉希安无法判断这种事是否真有可能发生。只是一想到菲立欧今后将担负重要的责任,却在此时发生这场骚动,真是教人不甘心、 虽说如此,菲立欧的情报还是相当珍贵的。 现在的状况已不只是菲立欧与乌路可两人的问题,渐渐发展为阿尔谢夫、塔多姆与吉拉哈之间对佛尔南神殿的辉石专利权之争了。 阿尔谢夫自然不能让其他国家来掌握佛尔南神殿,不论对手是否为身为盟主的吉拉哈,毕竟这是不能拱手让出的生命线。 他并不只是为阿尔谢夫的繁荣感到可惜。若是将辉石交给了塔多姆,那个国家就会将辉石的力量转化为军备,而正式进攻阿尔谢夫。 以阿尔谢夫的立场来说,不得不保护佛尔南神殿。 另一方面,若不让阿尔谢夫保护佛尔南神殿,塔多姆和吉拉哈就会开始将策略付诸实行,这是错不了的。 拉希安慎重地思考着。 身为一名外交官,不容许在这种局面判断失误。正当他无意识地咬起手指甲时,有人敲起了房门。 “拉希安卿,失礼了。我是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可否进来呢?” “啊,你来得正好,请进。” 拉希安站起身来迎接这位巨汉骑士团团长。 威士托似乎也读了菲立欧所送来的信,一手还拿着信。 他看来有点焦急,不像他平常的样子。 “失礼了。我听说拉希安卿也收到菲立欧大人派人送来的信——” “是的。内容应该几乎一样吧!这真是——太棘手了。” 拉希安不禁用手压住额头。 若是乌路可与菲立欧继续维持良好的关系,拉希安就打算利用这条线促使吉拉哈本国行动。但是关键的乌路可丧失记忆,这个计策就派不上用场了。 威士托追问道: “拉希安卿,若您许可,我想率领骑士团和士兵前往神域之街。” 拉希安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许会请你这样做——不,请稍等一阵子。” “但是,杀死国王的仇人正潜伏在神殿里吧?请让我去!” ——“正因如此”,才难以任命你去。 威士托是个相当理性的军人,除非发生相当严重的事,否则他应该不会采取激烈的行动。 但是,要让对国王一片忠心耿耿的他前往仇人的所在地,拉希安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毕竟仇人现在正受到威塔神殿势力的保护,若是出手的方式错了,恐怕会演变成外交问题! 据说杀死国王的仇人戴着醒目的南瓜头。若是他卸下那南瓜头,宣称“我不是杀死国王的犯人”,那他们可就毫无证据了。 阿尔谢夫与塔多姆在历史上是长久敌对的关系,就算哪天真的发生战争也不足为奇。不过吉拉哈和阿尔谢夫之间从未掀起战端。 一旦与吉拉哈为敌,一个处理得不好,很有可能会演变成与御柱相关信仰为敌的情况。 若是佛尔南神殿不要求救援,在现状下阿尔谢夫是很难有所行动的。 恐怕菲立欧也是考虑到那时的事,才来委托部队待命的吧!拉希安对这计策也表示赞同,但该不该让威士托去,则让他相当伤脑筋。 如果可能,他想要保护佛尔南神殿,但不想与吉拉哈为敌。 这虽然是太过乐观的想法,但却是最符合国家利益的,拉希安也打算寻求这方面的可能性。 拉希安陷入沉思时,又有人前来敲门—— 这次的来人还不等他应答,就打开了门。走进门的是代理政务卿职务的小个子中年贵族阿戈尔·卡洛司,以及独眼武官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不对劲。 “拉希安卿!报告已经送到了吗!?” 阿戈尔很难得振奋地问道。 “阿戈尔卿!我正好在跟威士托卿讨论这件……” 拉希安卿如此回答,贝尔纳冯啧了一声说: “那些腐败的家伙,每次都无聊地拿‘这个国家的土地本来就是自己的’这种老套的理由,在宣布开战的同时,就突然进攻……” “——进攻?” 拉希安和威士托同时面面相觑。 贝尔纳冯觉得可疑地歪着头说: “咦?我还以为您也已经收到报告了……?” “报、报告!” 有一位官僚从走廊跑了进来。 这位男性官僚像是稍微摇晃着突出的腹部一样,以沙哑的声音叫道: “塔多姆已越过国境、开始进攻了!刚刚国境附近的传令才——!” 这报告比送到代理政务卿那里的还晚了几分钟,让拉希安·罗姆更知晓状况的恶化。 威士托也屏住气,脸色大变。 代理政务卿阿戈尔等人慌张的理由不是为了神殿,而是为了国境所发生的异状。也就是说,几乎在同时,有两个事变袭向这个国家。 拉希安的直觉告诉他,这并非偶然。 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 锁定这两个猎物的人,终于逐渐掀起了正式的动乱。 拉希安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然后跟众人交换了视线。 那是表示有所觉悟的意思,每个人的眼里都毫无畏惧。 ——已无法逃避的激烈动乱,正逼近眼前。 第五卷 后记 回想起来,二○○四年的夏天还真是酷热。 我想这本书出版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一月左右吧(注:此为日文版出书时间)!写后记的此时还是残暑的季节。今年,{奇}往右看是夏季食欲不振,{书}往左看是冷气房病,{网}回头一看则是中暑,可说是惨到最高点,而我自己也照例身体状况不佳,在无精打采之下,总算是度过了这个季节。 虽说如此,这份工作基本上都还是在桌子前作业,不用到外头去晒太阳;在这酷热季节,比起其他工作要轻松得多了。在这个人的工作室里,室温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可以调节得很适中。待在这样的环境,若还想要抱怨,那是会遭天谴的。 ——说不定我真的就是遭到天谴,所以才会病倒的。总之,今年夏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一般家庭都会有“保险丝”这项文明利器,所以我虽然处于这样优渥的环境,但今年夏天其实并不常用自己房里的冷气——因为若是家人开了冷气,我又回工作室开冷气,再打开电脑……几项加起来之后——就会有一片恐怖的黑暗突然来袭。 碰到正在写稿时就更恐怖了。其实安装UPS(不断电系统)就好了,但是我太忙,没时间研究机种——于是在今年夏天,大大活跃的就是我从以前就爱用的携带型电脑sigmarion3。 其实它原本应是跟手机连接使用的机器,但对我来说却是最棒的携带型文字处理机。它虽然又轻又薄,但附有容易按的日文键盘(我是假名输入派的),液晶荧幕的辨识度性也高,启动时更只要花一点点时间,加上它用的是充电电池,也跟保险丝无关。如果把这台机器带到楼下或外头去,就可以写很多稿子了。 就是因为这样太过方便,于是我想“为了预防故障,就再买一台吧!”但是—— 试着在网路上搜寻后,结果吓了我一跳。它似乎已经停产了,到处都找不到库存。而因为拍卖的商品多少会有点问题,所以我想尽可能在附近找有卖新货的店,但说不定很难找到…… 搭配可打假名且容易使用键盘的PDA特别可贵,所以我个人希望它一定要继续生产,只是这愿望似乎没有实现。现在我只能期待概念相近的新机种能赶快进行开发,而在那之前,我都会非常珍惜地使用现在手上这台机器的。 ——我又说了一堆不是重点的话。不过,这种“工具”固然方便,相对地若是太过依赖它,万一发生了什么事而无法使用,就会非常困扰了。现在就算写文章,但“没有电脑就做不了工作”或“不靠网路邮购就很难搜集资料”的人也愈来愈多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随便想想,就在几十年以前,没有家用电脑是很普遍的。网络变得完善、服务充实而容易使用,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有时我会想……如果有一天突然不能使用这类“工具”,我到底可以做什么呢?说不定什么都不能做吧?一想到这,就觉得很悲惨。本来是打算使用工具,其实却是完全依赖它——自己对此也有所自觉,因而感到不安。 以本作中的人物为例,在《天空之钟》的世界,“来访者”在很多方面都给人相当依赖工具的印象——此外,他们也还有“知识”这项工具。当然若是太过依赖这项工具,说不定结果也会很糟糕,毕竟这就像是有着双面刃的剑一样。 今后,他们将会如何利用自己所拥有的特殊工具呢——希望各位继续守护着他们。 那么,依照每年的惯例,最后在年末新刊上向各位致意。 感谢大家今年的指教。 虽然有点早,还是先祝大家新年快乐—— 二○○四年秋渡濑草一郎 第六卷 天空之钟响彻惑星6 作者:渡濑草一郎 插画:岩崎美奈子 译者:柳怡如 故事简介 菲立欧等人正为了解放被镇压的佛尔南神殿而努力…… 但在此时却传来敌国塔多姆的侵略消息,阿尔谢夫王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个来自西方大国拉多罗亚的剑士出现在菲立欧等人面前,并自称是威士托的“侄子”,他的目的究竟是? 另一方面,来访者之一的穆司卡亦对这个世界和自己这群人的关系导出了一个推论。 在每个人不同的心思交错之下,故事朝向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超人气异世界SF奇幻小说第6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1978年)年型,横滨制。听说这三只猫是镰仓特产,是朋友送给我的,做得很漂亮。从左边起分别司掌“怨念”,“欲望”与“怠惰”,每只猫都张开着四肢、警惕人们切勿犯下此戒——之类的。其实他们并没有这样的设定,只是单纯的猫——猫——和猫啦! 【KadokawaFantasticNovels】 天空之钟响彻惑星1~6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剑士与学者 二十三.少女的追忆 二十四.城里的说书人 二十五.期望战斗者 二十六.让步与妥协之间 二十七.来自御柱的人 中场.死亡神灵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莱纳斯迪的御柱信仰讲座 莱纳斯迪“接下来,今天要讲的题目是——” 丽莎琳娜“怎么还有附黑板啊……?” 莱纳斯迪“没有啦!其实我以前兼差做过家教。来,我们边吃烤饼干边上课吧!” 丽莎琳娜“哇!谢谢!啊,这种烤饼干叫做克鲁思坦对吧!” 莱纳斯迪“是啊!这是神域的特产,用大地盛产的小麦和果实为主原料所做的点心。我刚好赚了点外快,所以就狠下心来买了点高级货。” 丽莎琳娜“嗯,很好吃。等一下可以拿一点给菲立欧吃吗?” 莱纳斯迪“这个嘛——先不说这个……丽莎琳娜大人,我想您身为来访者,对于御柱的相关信仰、神话应该还不太了解吧?我今天就来为您说明一下。首先——御柱的信仰是以五个神殿及其周边国家为中心,在不同的地方有时也跟其他宗教并存,不过御柱信仰自古以来就维持相当大的势力。当然啦!对各国来说,也绝对不能无视于这股宗教力量。” 丽莎琳娜“这个部分我知道了。在内乱时,菲立欧他们也很在意佛尔南神殿的动向。” 莱纳斯迪“因为这也会实际影响到军队的士气,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丽莎琳娜大人,您在内乱时也曾自称有‘神明的保佑’,不但造成了敌营的混乱,也激励了我方士兵的斗志……” 丽莎琳娜“……一想到这,我就觉得不好意思……” 莱纳斯迪“不!多亏有您,帮了我们大忙。(在许多层面上)” 丽莎琳娜“咦?你刚才说什么?” 莱纳斯迪“没事、没事!那么我再回头来说明御柱信仰——关于这御柱的传说相当久远,开始信仰的年代也是众说纷纭。依据神话,人们是藉由御柱的力量才诞生于这个世界,而神为了祝福人们,还赐予了辉石——话虽如此,我想这是后人为了扩大信仰才加上的传说。总之关于御柱本身,还有许多人们不明白的事。” 丽莎琳娜“在我的世界里有个名叫魔术师之轴的东西,也跟御柱很相像——但其真相也还是个谜。只是它并不生产辉石,柱子的周围还曾发生很大的悲剧,被称为魔术师灾难……啊!糟了!” 莱纳斯迪“喔!是夏吉尔人要您不可以提那边世界的事,对吧?请别在意。” 丽莎琳娜“对不起——咦?黛梅尔跑过来了……” 黛梅尔“——丽莎琳娜大人,请您看看这个!” 丽莎琳娜“哇!是明信片吗?怎么看起来像明星照一样……咦?这不是我跟菲立欧吗!?” 黛梅尔“是的,这是街上的摊贩卖的。为了纪念内乱终结,市面上出现了许多描绘战争英雄的小复制画。虽然还不确定是谁画的,不过总觉得这画给人的感觉有点眼熟……” 莱纳斯迪“…………(偷偷摸摸)” 丽莎琳娜“呃……对了,刚刚莱纳斯迪拿烤饼干来给我,该不会——啊!怎么不见了!?” 黛梅尔“可以确定他已经开溜了——那个臭小子,我一定要逮到他教训一顿,让他用身体好好记得不准兼差这件事!” 丽莎琳娜“……黛梅尔!?……啊!也跑掉了……(孤伶伶)”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神殿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 布拉多·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三王子。 拉希安·罗姆…………………以风流倜傥闻名的外务卿。 阿戈尔·卡洛司………………代理政务卿。 克劳斯·桑克瑞得……………前军务卿,现正受到闭门思过处分。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军阀中的下层贵族。 ————————————————————————————————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王宫骑士团团长。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 高·夏尔帕……………………夏吉尔人,性格温厚笃实。 艾略特·雷文…………………神官,负责照顾菲立欧。 ———————————————————————————————— 卡西那多·库格………………威塔神殿司教。 贝里耶·弗米利恩……………佛尔南神殿骑士团团长。 里卡德·巴杰斯………………贝里耶的副官。 蕾韦·古列斯奈夫……………前往佛尔南神殿增援的神殿骑士。 西兹亚…………………………塔多姆的间谍。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穆司卡…………………………辅佐依莉丝的秃头高大男子。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西亚……………………………来访者之一,是名年幼的女童。 ———————————————————————————————— 赫密特…………………………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戈达·托雷思…………………住在神域之街的说书人。 第六卷 中场.剑士与学者 剑士赫密特深深地叹了口气,环顾狭窄的室内。 各式各样堆积成山的书本、老旧的床、架子,以及练习挥剑用的木剑—— 他今天就要跟这个藏身之处告别了。 这个房间的主人就站在赫密特面前。 “——李布鲁曼老师,多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赫密特对这个身兼屋主及恩师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李布鲁曼边以手指抚摸着胡须,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嗯,你要保重身体。等你出人头地后再还我房租吧!对了,你还没准备好行李吧?告别的话等一会儿再说。” 李布鲁曼以轻松的口气如此说道后,拿起了桌上的书。 他不理会赫密特,自顾自地读起书来。在这期间,赫密特开始打包行李。 老教授李布鲁曼曾经是赫密特的家庭教师,也是这个国家知名的考古学者,但他如今已从前线退下,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个人虽继续研究,但那并不是他的工作而比较像是兴趣。 这处集合住宅也是恩师李布鲁曼所有,赫密特借住了其中一个房间至今。 三个月前—— 赫密特身为国家元首的父亲被某人暗杀了。 身为三子的赫密特虽然一直在调查父亲死亡的真相,但因他太过逼近过程中的机密,导致现在有人想要他的命。 因此他暂且藏身在昔日恩师的身边,但如今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赫密特下定决心要亡命他国。 追杀他的正是这“拉多罗亚”现行体制下的掌权者们。 拉多罗亚其实是众多小规模国家的集合体,政治主要由三院主导:分别是代表各国的官僚组成之国士院、从贵族阶层选出代表组成的贵族院,以及由在各国选举中当选的民间议员所组成之民选院—— 这三院聚集在中央首都拉波拉托利,决定这一大国家“拉多罗亚”的各项方针。 赫密特父亲曾担任的拉多罗亚国家元首,正是负责统率这三个院。而这元首的人选,也是经过拥有选举权的全体国民投票决定的。 然而——就算身为这样的民选元首,也不过只是傀儡。其背后还有隐身台面下、却能一手掌握国政的幕后人士们操纵大局。 赫密特的父亲因与他们所持的方针对立,于是被杀害了。 ‘虽然我现在逃走——但绝不让那些家伙称心如意。’ 赫密特把这个想法深藏心底,心有不甘地紧咬着嘴唇。 其实赫密特的父亲早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尽管他出身于代代从政的名门世家,却热衷于剑术远甚于政治,并考虑凭自己的才干在军中出仕。 但是在赫密特家,剑术的话题却是个禁忌…… 父亲的弟弟——赫密特的叔叔也沉迷于剑术,结果在十六岁那年抛弃国家,跟他的老师一起到某处去了。赫密特不知道详情,毕竟那是在他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 当年父亲与叔叔似乎是一对感情非常要好的兄弟。 当赫密特说想要在剑术上更精进时,也许父亲就把弟弟跟赫密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因而极力劝阻。赫密特与父亲大吵一架,结果离家出走,并拜知名的剑士为师。 然后过了几年—— 经过公正选举而成为这拉多罗亚国家元首的父亲,就在三个月前被暗杀了。 表面上他是病死的,但赫密特对其死亡抱持着疑问,独自着手调查。 虽然赫密特曾为了自己的将来而跟父亲有过争执,但他绝非讨厌父亲,反而还相当地尊敬他——父亲面对这拉多罗亚内部的汹涌暗潮毫不退让,这一点赫密特心里也很清楚。 拉多罗亚国内存在着一个幻想—— “东方蛮族计划侵略拉多罗亚,并屡次侵犯国境。” ——赫密特所学习到的也是如此。自他小时候起就从未怀疑过此事,长大成人后,更对自己必须举剑保卫祖国一事深信不疑。 直到如今,他才发现那是漫天大谎。 侵犯国境的并不是东方国家,而是拉多罗亚这一边。 这个国家目前“只是”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 也因此,执政堂设定了假想敌国,把问题集中于此用以欺骗国人,有人就是藉此来保护自己的权益。 若是这幻想一旦崩溃,现在隐而未现的国内问题就会纷纷浮上台面吧! 政治家的腐败。 军方非人道的实验。 在国境对其他民族所施加的暴行—— 赫密特的父亲想要将这些行为判罪,却壮志未酬身先死。 现在这个国家正朝向战争发展。 政治家们隐藏自己的罪恶并加以正当化,为了转移国民的注意力而正欲掀起战争。也有人想趁着这混乱,获得东方神殿所生产的“辉石”利益。 以所谓“蛮族的威胁”、根本不存在的幻想做后盾—— 为了父亲,赫密特也想要抵抗这股洪流,但是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而秘密警察来搜索这个家,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虽然他并不想逃走,但要是不先离开这个国家,在他把父亲死亡的真相和背景公诸于世之前,就会先丢掉性命了吧! 即使留在国内,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赫密特才决定暂时出国。 赫密特要逃离秘密警察的追踪,用自己的眼睛去了解东方,并思考将来的事——他就是为此才亡命的。 他也想视情况让其他国家了解拉多罗亚的内情。 这是对祖国的背叛吗——? 赫密特不这么想。如果现在的拉多罗亚展开了狂乱暴行,那一定会变成散布悲剧的祸源吧!这对其他国家的人民当然是个不幸,对拉多罗亚的人民也绝非幸福的事。 赫密特一边再次下定决心,一边把自己爱用的刀插入腰间。他只带了包含旅费在内的简单必须行李,再度转身面对李布鲁曼。 李布鲁曼摊开正在看的书放在桌子上。夏天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翻卷著书页,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 “——你要走了吗?” “是的。真的——劳您费心了。如果秘密警察来到这里……” “你不必担心。我背后还有许多学者伙伴,我自己也并没有跟政府对立,他们想必不敢对我怎么样。” 李布鲁曼微笑着说道。他那梳理得很优雅的发型加上整洁的服饰,看起来就像是个贵族。实际上,知名学者为了与贵族们往来,会在仪容上特别用心。 相对的,赫密特尽管出身世家,却完全装扮成了一个贫穷的旅人。 “这身打扮还真适合你呢——你叔叔离家出走时也是这副模样喔!” 李布鲁曼开着玩笑。赫密特微笑道: “老师您很了解我叔叔吗?” “虽然我比较年长,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其实——关于那个男人,我有事想拜托即将远行的你。” 李布鲁曼伸手入怀。 取出了两封信—— “一封是我以朋友身份写给你叔叔的,另一封是——你已故的父亲同样写给你叔叔的,他应该对自己可能被暗杀这件事也早有觉悟了吧!” 赫密特从李布鲁曼手中接过两封信,皱起了眉头。 “这也可以说是遗书吧!这是你父亲——在生前交给我的。他说若是有机会,希望我设法帮他转交……但考虑到我们和他们国家书信往来并不方便,又不确定你叔叔还在不在那里。既然你要出国,我想就把这两封信交给你好了。也许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信并没有封缄。 赫密特以视线询问,李布鲁曼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可以打开来看。 信里也附有写了叔叔所在之处的纸条。 “如果他在出仕后并没有离开,就应该还会在那附近……” 赫密特继续阅读。 赫密特的叔叔、父亲所疼爱的弟弟——这个男人现在似乎是在遥远的东方。那里将拉多罗亚所奖励的炼金术视为异教邪术,是个落后的未开发地。 远亲所经营的埃鲁贸易公司应该也在那一带做生意,但因在好几代以前就已分家,所以现在几乎没有往来。 赫密特不明白,为什么叔叔会搬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去住。虽然纸条上明确写有国名,但却没有明确的住处。 “你读过这两封信就能了解,信中的内容并没有重要到非送到他手上不可。不过——如果有机会就交给他吧!” 李布鲁曼温和地说道。 赫密特感到有点困惑。 “老师,可是我既不知道叔叔的住处——” “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写信来,说已经出仕为官,但后来就没有再来过信了——所以‘如果有机会’再交给他就好了。他可能在剑术上更有精进,也说不定已经死了。只是——对我来说,除了你以外也不知该托谁转交才好。所以你愿意带着它吗?” 赫密特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反正我这趟旅程也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几年内都不打算回来。既然很清楚他在哪个国家,那就到时再找找看吧!” 对接下来要出国的赫密特而言,这正好是个旅行目的。 他也很想见一见在家族中被称为异类的叔叔。他们同样有志于剑道,又同样离家出走,因而有着奇妙的亲切感。 去见一见这名叫“威士托·埃鲁”的男人…… 手上只拿了随身行李的赫密特,最后凝视着房间的墙壁—— 有几样东西是他留下来觉得很可惜的。 这段时间他换过好几个藏身之处,有些东西一直都没有丢弃,但这次也只好放弃了。之后李布鲁曼应该会帮他处理掉吧。 其中一个让他觉得留下来很可惜的,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 那是赫密特家自古就有的东西,似乎是一百多年前创立埃鲁家的祖先在其晚年所描绘的。 赫密特很喜欢那幅画,自从小时候在仓库里发现后就要了来,一直很珍惜。 “那么我走了,老师您要保重——” “你也要小心,我不会勉强你一定要回来,但希望你过着幸福的人生——” 听了李布鲁曼这番温和的话后,赫密特就离开了房间。 跟老教授一起目送他背影的那幅画,画中是一个留着长长黑发的美丽少女。 在临海的窗边,她幸福而温柔地微笑着。 她身上所穿的衣饰,是埃鲁家的始祖埃尔西翁·埃鲁所设计、当时在拉多罗亚很流行的礼服。现在看起来虽有点老式,但相当适合她,简直是为了她而量身订做的。 画框边缘镶有标示作品名的板子—— 上面写着“丽莎琳娜的肖像”。 只是不知画像中的模特儿是谁。 第六卷 二十三.少女的追忆 “23”。 她在出生时被赋予的名字,就是这个数字。 她的成长历程牵涉到一些复杂的状况…… 同样自遗传基因诞生的实验用人体共有三十人。 而第二十三个就是她——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记得很清楚。 那时的事、那时的自己,还有同一个房间里有着相同脸孔的伙伴们—— 她把伙伴们都有着相同脸孔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也不觉得没有父母有什么不可思议,甚至连外面另有一个世界都不知道。 丽莎琳娜等人将成为实验用的素材,所以是透过特殊培养方式诞生的。 依照国际条约,制造人体是受到禁止的,但在军队的秘密主义下,根本就是干脆地违反了此一条约。 小时候,丽莎琳娜并不觉得周围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伙伴有什么不可思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在离开培养槽后的成长过程中,她们就像姐妹般相处融洽。 然后—— 随着和“升华”有关的实验,慢慢地就逐次减少了一人、两人,人数也越来越少。 所谓的升华,是一种强制导出人体潜在能力的技术。提高反应速度,解除肌肉力量的限制,使其失去良知,以创造出依指示而行动的军队——就是这样的技术。 关于肉体方面的强化,在丽莎琳娜等人之前的世代就已经进行过相当的实验,也早就有好几项技术被付诸实际运用。 剩下来的研究对象就是“脑”——脑的改造,正是关于升华的研究目的。 在数个研究所的相互竞争下,这项研究正在进展中。 升华实验主要是给予脑部某些刺激,并控制它的活动。因此等到丽莎琳娜等人懂事、脑部成长到某种程度后,就开始进行实验。 丽莎琳娜等人被特殊机器控制了脑部,其中也有人接受外科手术打开头盖骨加以处置。 因失败而陷入脑死的伙伴,就会像狗或猫一样陆续被处理掉。 在这个过程中死去的总共有十个人—— 然而,这玩弄人命的实验并未获得正式的成果,就在某一天突兀地终止了。 在丽莎琳娜等人八岁时,同国的其他研究所依循其他途径在升华研究上实验成功。 隶属于军方研究所的学者们咬牙切齿——他们违反了不可制造人体的原则,却输给采取正面攻势的对手,这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主导另一研究所的是一名来历不明的研究者,名叫拉米埃尔斯·卡契斯,而这名从其他国家亡命至本国的男人,也受到本土研究者的嫉妒。 而知悉实验真相的丽莎琳娜等人,其后就被决定加以“处分”。 已经没有继续研究的意义了。虽说如此,也不能让违反规则所创造出来的生命活着跑到外面去——在这样的考量下,处分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下场。 剩下的其他伙伴们被集中在一个房间,陆续地被杀掉了。 其中—— 只有丽莎琳娜一个人获救。 讽刺的是,正是未完成的“升华”救了她一条命。 研究者们所施加在丽莎琳娜身上的“升华”,是彻底失败的例子。她的升华只有当她觉得害怕、或因疲劳而无法动弹之类的时候,才会顺着生存本能下擅自发生,完全不接受长官的所有指示。这样的结果虽然不实用,对丽莎琳娜而言却是幸运的。 在伙伴们陆续被杀的过程中——察觉自身危险而升华的丽莎琳娜,幸运地独自脱逃了出来。 然后在短短的几小时内,研究所就为军方其他势力所镇压了。 这是非人道的研究内容外泄、军方勉为其难进行自我肃清的结果。然而对被杀的伙伴来说,这救援却来得太迟了。 只有藏身其中的丽莎琳娜受到镇压部队的保护,并移往另一研究所。 在那里,丽莎琳娜第一次有了父亲。 第一次见面时,他用了“拉米埃尔斯·卡契斯”这个假名。 这个在另一研究所让升华研究成功的男人,收留了以“23”命名的她,并为她取了“丽莎琳娜”这个名字。 他是个温和的、某些方面有点迷糊、不怎么干练的中年男子。 他的个性温柔,总是带着迷迷糊糊的微笑。 尽管其他研究者都认同他的才干,他却并不因此特别骄傲。 虽然他是接受过肉体强化技术的强者,却完全让人感受不到那份强大,而有种和缓的气质。 对丽莎琳娜来说,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的大人类型,这是可以确定的。 虽然刚开始丽莎琳娜也对他有所警戒,但在慢慢熟悉、被保护了半年以后,她开始坦率地称呼他“爸爸”。 拉米埃尔斯成为丽莎琳娜的义父,也把她当作是一个“人”来对待。这在以前的研究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对丽莎琳娜来说也是一连串的不知所措与困惑。不过,那时的她的确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丽莎琳娜就在他的保护下,度过了八年的岁月。 然后现在,她身在另一个世界—— * 她紧紧地抱着毛毯。 就像不让手中的东西失去一样—— 眼眶里含着泪。 “……为什么现在还作这个梦……已经很久没梦到了啊!” 已经醒来的丽莎琳娜还没睁开眼,只是紧抱着卷成一团的毛毯。 义父失踪,是在她来到这世界两个月前的事—— 他失踪的原因依旧不明,也没有发现尸体。而因为他的经历,也不能否定“自行失踪的可能性”,他所属的研究所为此起了不小的争执。 “魔术师之轴”周边的研究者失踪,过去也曾有过几次案例。 失踪的原因有几种说法—— 一是被敌国的间谍所诱拐。 一是其本人叛逃他处。 一是跟“轴”有关的某些事故。 另一则是研究所或军方内部的纠纷…… 在这种种说法中,义父曾说过一件奇怪的事—— ‘在“那个”的另一边,还有另一个世界——’ 丽莎琳娜不知道义父为什么会下这种结论,他本人也没有方法可以证明,似乎只是说出一个推论而已…… 不过,这推论好像是正确的。 说不定义父跟现在的自己一样,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丽莎琳娜也希望真是如此。 她弓着背,把脸埋进手里抱着的毛毯,嘴唇突然接触到了——柔软的头发。 (……咦?) ——以毛毯来说,抱起来是硬了点……丽莎琳娜战战兢兢地睁开了刚睡醒的眼睛。 跃入眼帘的,是一头紫色头发。 一瞬间,她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思考戛然中止。 “……丽、丽莎琳娜……你醒啦?” ——菲立欧红着脸,从丽莎琳娜的胸前双峰间抬起脸来看着她。 有点痛苦地、难为情地、一脸抱歉地—— “——————!?” 丽莎琳娜说不出话,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脑筋不停地运转,她完全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丽莎琳娜刚好抓住菲立欧的手臂,又紧紧地抱着他。虽然他一开始就想要反抗,但丽莎琳娜的力气实在也不小。 丽莎琳娜发现到她紧抱着的是什么后,马上松开了手。 她半弹跳地跃起身子,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菲立欧。 她的胸口和身体,都还残留着他温暖的体温。 ——以前也发生过完全一样的事。就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在西瓦娜的房间醒来时,菲立欧也在她眼前。 那时他还是陌生人——现在却不同了。 在窗口所照进来的晨光下,丽莎琳娜确认自己和菲立欧的情况。 两个人一起坐在狭窄的床板上。 两个人都穿着衣服,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丽莎琳娜先对此松了口气,然后再仔细一看,发现自己的肩膀和背部都薄薄地包了一层绷带。 已经不再出血了,伤口也开始愈合——但如果穿着衣服,是很难包上绷带的。 丽莎琳娜的脸上瞬间泛起红潮。 昨晚一直到追捕卡多尔、受到邦布金偷袭的事,她都还记得很清楚,但后来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又变成怎样——丽莎琳娜一点都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她还是可以从状况来推测。 菲立欧总算下床站起身,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对、对不起——虽然我道歉也很奇怪……我本来想在你睡着以后离开的,不过好像自己不小心先睡着了——” 菲立欧的声音哑哑的,似乎也才刚睡醒,也许是因为手臂被丽莎琳娜用力抓住而痛醒的。 丽莎琳娜想问绷带的事,又闭上了嘴。 要是她问了,气氛一定会更尴尬。重点是她不希望让菲立欧更有罪恶感,何况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对不起!呃,我——!” 丽莎琳娜深深地低下头去。 她觉得好丢脸、好抱歉,恨不得现在就从这里飞奔出去。 菲立欧慌张地抓住丽莎琳娜的肩膀。 他这一抓,丽莎琳娜立刻吓了一跳,身子一震。她并不是讨厌被他碰触,只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你冷静听我说。不需要道歉,因为你自己似乎也是无能为力……还有,我也因为你而得救。虽然让邦布金和卡多尔跑了,但我跟莱纳斯迪也托你的福,才得以平安无事。” ——应该是相反才对。被邦布金等人袭击的是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立刻察觉,恐怕自己才是托菲立欧和莱纳斯迪的福而得救的。 在被邦布金袭击时所受的伤,还有一点疼痛。 菲立欧不安地看着她身上略为渗血的绷带。 “你的伤势怎么样?” “我的伤——不要紧,因为我的身体比较特殊……伤口也开始愈合了。” 其实真的不需要包裹绷带的。 菲立欧为她担心,她真的很高兴——不过,一想到他可能看过自己的身体,她就不敢再正眼看着他。 菲立欧可能也发现这一点,略微红着脸,慌忙补了一句: “我先跟你说……我绝对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你可以放心。” 这话里听不出其他涵义。 丽莎琳娜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不用菲立欧说,她也知道他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她很清楚,以他的个性是不会对失去意识的人乱来的。 她了解—— 丽莎琳娜喃喃地低语道: “——我果然不行吗……” “咦?” 就在丽莎琳娜差点脱口说出时,菲立欧诧异地出声反问,她慌张地挤出微笑说: “对、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对了,菲立欧,我昨天——见到乌路可大人了。” 丽莎琳娜一边回想起昨夜的记忆,一边如此说道。 菲立欧脸色一变,那认真到有点恐怖的眼神,正充分地说明了乌路可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相对的,丽莎琳娜也将自己的心意隐藏起来。 “虽然我们没有谈很久,但乌路可大人确实是忘掉了菲立欧你和我的事……只是,她见到我时,却叫我‘依莉丝’。” 这虽是早就预料到的,但还是证明了来访者确实涉入此事。 菲立欧也点了点头: “依莉丝吗——果然是他们做的好事?虽然被邦布金他们逃掉了,但相信来访者们应该还在神殿里。” 丽莎琳娜点点头,又质疑起菲立欧的话: “呃——你说被邦布金等人逃掉,难不成菲立欧你——这么问有些失礼,你该不会跟邦布金交过手了吧?” 菲立欧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怎么说呢……说不定实际上只能算是被他玩弄了。不过,我用刀刺中那家伙的头部,他说了句什么‘夜视构造’的之后,就撤退了……” 丽莎琳娜瞠目结舌。邦布金并不单纯是因为个人爱好才戴着那颗南瓜头的,南瓜头内部装有各种机械,邦布金就是运用从那所得的各种情报而战斗的。那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工具,怎么可能会任其轻易被人刺中? (……菲立欧他……) 如今她感到更强烈的矛盾感。内乱时菲立欧的剑术她也看在眼里,其高超程度虽然跟周围相比甚为突出,但居然强到能让那个邦布金负伤,还是令人一时难以相信。 与丽莎琳娜原来世界中的一般人相比,这个世界的人确实比较强。因为在文明社会中人们大多窝在办公桌旁工作,跟活动身体、与自然共生的人们是不能此的。 然而就算没有这种差异,菲立欧的强还是很不自然。 何况他也不可能接受过丽莎琳娜等人那个世界的肉体强化技术—— 丽莎琳娜凝视着这有着一头紫发、待人亲切的少年。 ……她总觉得有点奇怪。 那种矛盾感并不只限于菲立欧的存在。 丽莎琳娜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一直感受到奇妙的似曾相识感—— ‘那边的世界跟这边的世界,为什么一半像,一半又不像呢——?’ 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她甚至想过菲立欧说不定是肉体经过强化的来访者子孙。不过,那种技术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实验成功,也还是不久以前的事……而且来访者混入王族之中毕竟也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 “来访者”是什么呢? 就连被如此称呼的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更不能保证这个世界的所有“来访者”都来自丽莎琳娜等人原本所在的世界。就像常被人提起的平行世界,也许不只存在一个而已,这种可能性是不可忽略的。 那边世界的魔术师之轴与这边的御柱密切相关,这是错不了的,但两者的关连性依然不明。 有人提出种种假设,但还是找不到真相。 菲立欧惊讶地看着突然陷入沉思的丽莎琳娜问道: “丽莎琳娜,你怎么了?” 丽莎琳娜只是搪塞带过: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以我的立场而言,我希望菲立欧和乌路可大人能见面好好谈一谈。昨天虽然被依莉丝等人发现,但他们应该不可能一直都在监视乌路可大人……” “说到这个——” 菲立欧压低了声音: “丽莎琳娜,其实在你失去意识的期间,神殿方面有了动静。神殿骑士们展开行动,监禁了高阶神官们,神师雷米吉乌斯好像也被逮捕了。” 丽莎琳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也早就意识到神殿骑士们可能会有所行动。但若是神宫们真的被捕,表示事态比想像中恶化得更快。 菲立欧的口气也很严肃: “我接下来还要调查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照莱纳斯迪的话听来,很可能是神官们违抗了卡西那多司教的方针……也就是说,他们似乎是想站在阿尔谢夫这一边,却被威塔神殿冠上了反叛罪。” 丽莎琳娜说道: “怎么会这样……可是佛尔南神殿不是独立的神殿吗?” “威塔神殿方面并不这么想,他们顶多把佛尔南当作是威塔的派驻机构。我现在马上就要去询问卡西那多司教的真正想法,然后再订定对策。乌路可的事就暂时再观察一下,现在应该不至于有人危害她的安全。” 菲立欧如此说着,看起来有点寂寞。 丽莎琳娜明白了。 菲立欧喜欢乌路可,恐怕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发现吧!不过在来佛尔南之前,当菲立欧听到乌路可下落不明时,他的反应就足以证明他的真正心意。 现在的丽莎琳娜已下定决心要“保护菲立欧”,并不仅是保护他的身体,而是想要保护对他面言重要的一切,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乌路可。 ——自己只要这样就够了。 丽莎琳娜把自己的心意抛开,反正她只是多余的人。对菲立欧的厚待,她若是能多少有所回报就够了——这也算是对自己带来依莉丝等人的赎罪吧! 丽莎琳娜微笑了,但连自己也发现笑得有点僵硬。 “那么,菲立欧,我就在此等你。你跟卡西那多司教——” “不,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菲立欧语调不变地说道。 听到这提议,丽莎琳娜也感到很意外: “咦?可是我只不过是个随从……而且卡西那多司教见过依莉丝,这样一来不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吗?” “对方一定也对我跟你的关系一清二楚。再加上昨夜的事,现在怎么掩饰都没有用的。” 菲立欧的口气相当真挚。 “跟卡西那多司教联手的来访者们就潜伏在这里。如果身为王族的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至少卡西那多司教那边也会难以出手吧!我认为让他们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应该会比较有所顾忌。所以请你跟我一起去吧!” 菲立欧是在为她着想——丽莎琳娜一想到此,心情又雀跃了起来。 她刚刚才抛开的感情,现在又顽强地占据了脑海。丽莎琳娜拚命地想要克制,摇了摇头: “卡西那多司教也许会如此,可是依莉丝他们是不会受到这影响的。要是我跟你一起去,一定也会把你卷进去的。所以我还是暂时离开——” “不行。” 菲立欧毅然地如此说道。看到他眼里的强烈光芒,丽莎琳娜身子不由僵硬了一下。 “丽莎琳娜,求求你,不要独自背负来访者的事。” 他的口气比往常更重了一些。 丽莎琳娜不禁吓了一跳。 “丽莎琳娜,我知道你对他们有特殊的感情,也许你到现在还是觉得我父王和皇兄被杀都是你害的。不过,请你别再这么想了。不要独自作战,因为你的背后还有我!” 菲立欧真挚的话,紧紧纠住了丽莎琳娜的心。 突然间,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就算她发得出声音,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从菲立欧的态度看来,他的话里所蕴藏的完全是接近友情的成分。但是就算她的理智明白,刚才那番话还是震撼了她的心。 丽莎琳娜无法自菲立欧的脸移开目光。她知道他正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但她的思考就是没有办法好好运作。 她甚至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升华了,就在此时—— 敲门声像是算准时机般响起。 这时,丽莎琳娜才想起要呼吸这件事。 “菲立欧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你们已经醒了吗?” 这是青年骑士莱纳斯迪的声音。 菲立欧立刻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只见莱纳斯迪一派悠闲,轻轻地点头致意。对面的小房间里还有其他几个骑士在待命,他们应该是担心发生紧急状况而彻夜守着吧?好几个人一大早就呵欠连连。 “是啊,我刚刚才起床,现在正要去换衣服呢!” 菲立欧如此回答。在他走出房门前,又回头对丽莎琳娜说: “丽莎琳娜,你也换衣服吧!只能准备神官的服装给你换……我想你穿上后行动可能会有点不方便,但既然要去见卡西那多司教,我想应该正好用来代替礼服。” 丽莎琳娜身上的衣服经过跟邦布金和卡多尔的战斗,有好几处都裂开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穿神官服装了。在她离开神殿前,一直都是穿着这类衣服。 “好、好的。我马上就——” 她以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声音勉强回答,就被一个人留在寝室里。 经过几次深呼吸后,她终于将替换的衣服拿在手上。 ‘因为你的背后有我!’ ——菲立欧的这番话,在她脑海里重复了好几次。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菲立欧和骑士们的对话。 似乎是某个骑士开了菲立欧的玩笑: “……菲立欧大人在那样的状态下还能安稳地睡着,真了不起呢!” “别笑我了。我本来是想等丽莎琳娜睡着后就出来的。不过因为很暖和,所以不小心也跟着睡着了——” 菲立欧的话让丽莎琳娜想起今天早上的温热怀抱,双颊都被染红了。 她紧紧地用双手抱住了替换用的衣服。 从刚才开始,她的心脏就跳得好快。 她突然想起昨天白天安朱所说的话: ‘你喜欢菲立欧王子吧?’ 要是丽莎琳娜能够坦白承认,说不定会比较轻松一点。但是站在她的立场,这并不是件被允许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好想哭。 * 在广大的佛尔南神殿一隅,来访者一行人找到了合适的安身之所。 神殿的神官们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他们——穆司卡等人混在来自吉拉哈的神殿骑士增援军之中,正悄悄地留在此处。 他们只预计短期滞留于此,等到被镇压的佛尔南神殿情势稳定下来,应该就会随着卡西那多一起移往威塔神殿了吧! (昨晚还真是糟糕哪——) 穆司卡一边自窗边仰望着早晨的蓝天,一边在内心低语道。 他把手放在秃头上,皱着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脸孔,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像历尽沧桑的人。 昨夜—— 年幼的西亚从房里失踪之后,穆司卡等人就立刻分头寻找她的行踪。 所幸卡多尔立刻就发现了她——西亚迷路误闯了乌路可的房间,并受到她的保护。 身为长官的依莉丝本来主张直接冲进房里去把西亚带回来——但在穆司卡的劝阻下,总算没这么做。 他用两个理由来说服她—— 第一是夜已深,而乌路可的身份高贵,贸然闯进她房里是不太妥当的。 再者,如果西亚跟乌路可亲近,这对他们今后的立场也是有利的—— 依莉丝虽然无法理解,但还是勉强收敛起怒气。 虽然他总算以这两种理由阻止了依莉丝,但真正的理由其实微不足道。 穆司卡只是单纯地为西亚感到悲哀。 在自己一行人中,没有可以让她撒娇的对象。依莉丝个性太刚烈,而穆司卡自己又不太会照顾小孩,其他伙伴的问题则比他们更严重。 如果乌路可可以好好疼爱西亚,对西亚而言应该也不是件坏事吧! 穆司卡如此想着。 “教授,你醒了吗?” 似乎刚睡醒的依莉丝自隔壁寝室出现了,短发睡得东翘西翘,比平常看起来更像个小孩。 穆司卡背靠着窗框,转向她说: “是啊!我才刚醒。你睡得好吗?” “我最讨厌早上了……啊——啊……” 依莉丝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她昨夜受到卡西那多的责骂,说她让邦布金和卡多尔去袭击丽莎琳娜和菲立欧,实在是太过轻率了。 穆司卡虽然也同情卡西那多,但依莉丝也为此事感受到压力。她只是一味地因为“憎恨丽莎琳娜”而行动,政治策略这类的事对她而言只是麻烦。然而即使如此,考虑到他们今后在这个世界的立场,也不能把卡西那多的话当作耳边风。 但是当前——穆司卡感兴趣的不是政治策略、也不在丽莎琳娜,而是在其他部分。 他斜眼看着身为长官的美貌少女,心里想着: 自己所推测关于这个世界的事,应该如何对她和其他人开口呢? 由于昨晚发生了西亚的事,所以穆司卡什么也没有对依莉丝等人说,但他对于自己等人目前所面临的状况,推出了某种结论—— 那是这几天来他在这个世界的图书馆里浏览过去的纪录,并佐以神殿骑士和卡西那多等人的说法所证实的某种推论。 “我说依莉丝……” 依莉丝拿着梳子,也不照镜子就直接梳起头发来。 “什么啊?如果是西亚的事就别再说了,那孩子就交给教授你全权处理吧!” “这个我很感谢,不过我有别的事要说,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事,虽然还只是推论——” 依莉丝的反应是震了一下,也清醒了不少。 “……要集合大家吗?” “我以后再跟他们说也可以。关于该怎么告诉他们,我也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这出于穆司卡式的体贴,也是顾虑到长官的面子。 依莉丝点点头说: “那我就先听听看。是什么样的事?” “嗯——这是有关‘时间差’的事。” 穆司卡一开始只点出了重点。 一如预料,依莉丝觉得可疑地皱起了眉头。 “依莉丝,你回想一下我们刚到这个世界来时的事。那时我们处于升华状态下,没办法完全发挥判断力……但是我们追着丽莎琳娜来到这里,杀了许多没有识别证的人,并为了与应该在周边的部队会合而撤退——是这样吧?” 依莉丝点点头: “是啊!我们所接下的任务,就是杀掉背叛者丽莎琳娜和保全研究资料……虽然我们还来不及保存,资料就被丽莎琳娜毁掉了……” “嗯。执行那个任务时,我们升华的持续时间设定为两个小时;追到丽莎琳娜时,才刚过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应该只比丽莎琳娜‘晚了不到一个小时’。而实际上脱离升华状态,也是在那之后约一个小时的事,所以应该可以设想为我们在五分钟以内就跟在她身后了。没错吧?” “是啊……那又怎样?” 穆司卡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很简单,却是他们至今一直都忽略的事。 穆司卡等人刚到这世界没多久,没跟任何人交谈就离开了这座神殿,然后在几天后遇见了一位名叫安朱的猎人少年,在他家过了几天……在这段期间,他们一直自以为是地认定丽莎琳娜来到这世界只不过是“比自己再早一点”时的事。 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再确认。但是穆司卡直到从图书馆找到的资料,才发现这个错误。 穆司卡慢慢地解释道: “昨天——我向卡西那多司教确认过了。丽莎琳娜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好像比我们足足‘早了五天’。” 依莉丝不禁皱起眉头: “五天……?教授,你是说——” 穆司卡点了点头。 身为科学家,通常不好意思将未经证实的理论告诉其他人,但是,应该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事实来看待。 “我所想得到的有几种可能性——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比丽莎琳娜晚了‘五分钟’左右冲入柱子。而这五分钟的差距,在这个世界变成了五天——这样想应该是妥当的吧!” “教授,等一下啊!这哪里妥当啊……” 依莉丝提高了声音: “五分钟的差距变成了五天?这是什么情形啊?是浦岛效应、相对论?还是什么类似的另类幻想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也许在那御柱中,时间的流动是错乱的。不过丽莎琳娜的确先来到这个世界,而且距我们来到时整整早了五天,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我们自己的时间在那个时间点几乎完全没有前进。这是当然的,要是升华状态持续个五天,那我们的头脑早就因为后遗症而烧坏了吧?这时间的不自然流动让我很担心。那魔术师之轴——也就是在这边所谓的御柱之中,一定隐藏了导致这种结果的关键。还有另一件事让我很在意,虽然不知道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连……” 穆司卡把在图书馆取得的便条纸拿到依莉丝面前。 依莉丝接过来,凝视了一会儿问道: “——这是什么?白猿、大乌鸦跟牛——啊!是‘灾难’前在第三研究所培育的实验体?” 依莉丝的感想,跟穆司卡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相同。 存在于穆司卡所在世界的第三研究所,原本是为了解决粮食问题而计划性的研究培育大型生物。在对牛、鸡和猪等品种方面成功以后——又继续研发生物兵器领域,经过一番的迂回曲折,最后成功地生产出聪明的巨大乌鸦和巨大猿猴。 “那个研究所也真是的,只要乖乖研究粮食问题就好,研究者们偏偏为了争取预算而勉强提出那个研究主题——结果一遇上灾难就毁了,后来也没再重建了吧?” 穆司卡严肃地点点头,他无法像她那样天真地谈论这件事。在五年前的“灾难”中,穆司卡也失去了好朋友。 “这张图画得很好呀!原来教授你很有绘画天分嘛!” “我没有绘画天分那种优雅的才能,不过是随意加以描摹罢了。那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图鉴上记载的巨大生物,好像叫做猩猩和玄鸟。” 穆司卡如此说过后,观察依莉丝的反应。 少女皱起眉头,轻声说: “嗯——意思是说这在这个世界很普遍啰?” “似乎是如此。我在想——这些动物的祖先,是不是第三研究所曾拥有的那些品种。也就是说——从好几千年前就存在这世界的猩猩和玄鸟,可能正是我们的研究成果——” “咦?你说什……” 依莉丝话说到一半,又突然闭上了嘴。 转眼间,她的表情变得僵硬。 ——她也发现到了。 在丽莎琳娜跑进轴里以后,自己和同伴们“过了几分钟”也追到了。 而这期间产生了约五天的时间差。 穆司卡所指出的事实,导出了这种可能性。 在此姑且不管科学,也可以推出一个结论—— 在这个世界语言能够相通的理由。 这个世界的文化总有哪里让人觉得怀念的理由。 这个世界的人类与自己十分相像的理由—— 如果短短五分钟的差距变成了五天——那一年的时间究竟等于这里的多少年呢? “……‘五年前’的‘魔术师灾难’,你还记得吗?” 穆司卡不太愉快地说出这个字眼,依莉丝抬头看他,眼神颤抖着。 “在那个不可思议的事故中死亡——正确地说,应该是以轴为中心的整个都市都下落不明,失踪人数约多达百万人,其中包含政府所主导的数十个研究所和其职员、家人——我们的结论是他们因为某种事故而死亡。但是,他们说不定——” 依莉丝绷紧了脸: “教授,别说了……再怎么说……那种事都是不可能的。” 她那否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穆司卡把视线转向窗外澄澈的蓝天。 他认为这里跟他曾经所在的地方属于不同的星球。非但如此——连是不是在空间上有相连接之处都无法保证。 “确实,以我们的常识来思考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是这里与我们所在的宇宙并非三次元连接的场所——而完全是不同的空间。就算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或许有在那御柱中的时间混乱——但关于这时间的流逝,还有必要好好确认。我在街上的图书馆里怎么找都找不到‘过去来访者’的姓名——这虽然是极机密的情报,但神殿的史书编纂室好像留有这份记录。我打算拜托卡西那多司教,请他这几天让我进去看看。不管是夏吉尔人民也好,其他神殿的御柱也罢,关于这世界的谜团虽然很多——但说不定可以藉此解开其中一个谜团。”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穆司卡对于自己的推论确实感到相当兴奋。 尽管依莉丝还是强装平静,但她也确实对穆司卡的推论感到惊讶。 没错——得知“原本不知道”之事,这种行为往往伴随着纯粹的快感。 人就是这样进步的。 分析人体的血液、肌肉和骨骼并进一步了解内脏、遗传基因的详细构造,直到可能插手加以改变。 了解地层、了解深海、了解月球表面进而了解宇宙。在这过程中,人们获得许多副产物。 人类陆续地解析自己身边的谜团,就像是被给予玩具的小孩般,一边重复玩弄、破坏与创造的过程,一边逐渐有所进步。 ——穆司卡突然回过神来。 ‘那种进步的结果……就是我们的世界吗?’ 某种黑暗之物掠过他的心灵深处。 穆司卡还来不及注意到这个东西的真面目,就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小姐,乌路可大人来了,西亚也跟她在一起。” 以事不关己的声音如此说着的,正是他们的伙伴凡尼斯。这位银发的俊美青年轻轻地打开了门,背后跟着出现了乌路可的身影。 现在的乌路可应该处于丧失记忆的状态,但她的态度却从容不迫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早安,依莉丝以及各位。其实我想跟你们谈一下——” 西亚紧紧抓着乌路可的腿——她的头发原本是金色,但为了乔装而染成了黑色。可能是因为这样,让她看起来好像正隐藏在乌路可的影子里。 依莉丝瞪了西亚一眼,穆司卡慌忙介入她们两人之间,开口道: “西亚,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昨夜都在找你呢!” 穆司卡假装不知道她在乌路可那里,装腔作势地粗声骂道。要是他不先发制人,依莉丝一定会有话说的。正因为穆司卡知道她的伶牙俐嘴,所以才不想让心生畏惧的西亚直接面对她。 乌路可露出很抱歉的微笑: “穆司卡大人,真对不起。如果我早点通知你们就好了,可是时间也晚了,我又不知道你们在哪里……西亚昨夜迷了路,碰巧来到我的房间,所以我就让她留宿了一晚。” 乌路可以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位于较低位置的西亚头部。 西亚一直低着头,也知道接下来会挨骂。 穆司卡以眼神向乌路可示意: “她竟然跑到乌路可大人的房里……?乌路可大人,真是抱歉。我们西亚还真是失礼了。” “不,没有什么好失礼的。我也很开心呢!因为我从以前就很想要有一个妹妹了!西亚,对不对?” 乌路可握住西亚的手,那亲热的样子简直就像真正的姐妹一样。 穆司卡察觉身后依莉丝的怒气正在膨胀,先慌张地叫道: “西亚,你今后不可以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这次还好有乌路可大人帮忙,但这里可不是我们们可以随便乱跑的地方,你要有点常识。” 西亚吓了一跳,肩膀颤抖着。 穆司卡开口骂西亚,是很少有的事。平常都是依莉丝责骂西亚,而穆司卡则扮演着劝阻的角色。但这次不一样,若是让依莉丝责备西亚,她很可能会在乌路可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乌路可把双手手指交握在胸前,以温柔的眼神望向穆司卡说: “穆司卡大人,请不要这样骂她。其实西亚也想要快点回来的,但这个神殿正如您所知,构造非常复杂……来,西亚,你也道个歉吧!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呢!” 乌路可蹲下身子,轻轻地推着西亚的肩膀。 沉默不语的西亚这时才以细微的声音说: “呃、呃——对、对不起……我擅自跑出去……” 她终于以发抖的声音说出了这几个字。 依莉丝哼了一声: “算了啦!我已经不生气了。” 依莉丝这句话听在穆司卡耳里很明显是谎言。不过在目前状况下这样也好,毕竟在乌路可面前,可不能让她当着小孩的面说出否定人权的话来。 乌路可微笑着,毫不迟疑地走到依莉丝面前。 依莉丝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乌路可紧握住她的手说: “太好了!我就知道依莉丝你一定会原谅她的,因为你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啊!西亚,你看,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吧?依莉丝之所以对你很严格,都是为了你好。” 那声音听起来相当开朗,说纯真是很纯真,甚至还有点状况外。 尽管依莉丝表情僵硬,但乌路可还是笑容满面。 穆司卡不禁苦笑起来,乌路可跟依莉丝这两个人的个性看来的确相当不合啊! 乌路可表示亲爱地拥抱了依莉丝后,又对着她笑说: “真是太好了!对了,依莉丝,不是我在向你撒娇……其实我真诚地想拜托你一件事。” “有事拜托我?什么事?” 依莉丝也没有办法残忍地对待乌路可。她是神姬之妹,今后还要靠她庇护来访者一行人。 乌路可不知有无此自觉,仅是天真地微笑着,说出了她“想拜托的事”: “我希望你暂时把西亚交给我照顾。” 听到这个要求,穆司卡、依莉丝和凡尼斯都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只有乌路可发出银钤般的笑声说道: “其实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决定在神殿多留一段时间——这段期间你们好像很忙,所以我在想,如果有西亚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西亚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茫然地抬头仰望她。 “这、这——这个嘛……” 依莉丝不知该怎么判断,把视线转向穆司卡。 穆司卡在一瞬间考虑着。 这虽然是出乎意外的要求,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另有隐情,也不像会有问题,而且可望加强自己和伙伴与乌路可的连系。 “依莉丝,可以吧?西亚有玩伴也是件好事吧?” 如此说着的乌路可显得相当开心。 “呃……呃,可是——” 西亚窥伺着依莉丝的表情。 其实她也想跟乌路可在一起吧?她的手也还紧抓着乌路可的衣摆不放。 穆司卡对依莉丝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依莉丝,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们还是接受乌路可大人的盛情吧!我们的确暂时无法照顾到西亚,何况这对西亚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啊!” “也好……既然教授你都这么说了。” 依莉丝也点点头。 穆司卡等人心里还有别的盘算。 如果西亚能二十四小时待在乌路可的身边,他们监视起来也会比较轻松。 西亚想见丽莎琳娜,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昨夜她趁大家不注意时逃走,但今后可不能再发生相同的事;同时,丽莎琳娜也很有可能会再来找乌路可。 但如果要一边监视西亚,一边还要盯着乌路可,那光凭穆司卡等人确实人手不够。 若这两个人能待在一起,不但可以轻松地加以监视,不管任何一人接触到丽莎琳娜,也比较容易应对吧! 依莉丝露出虚伪的笑容: “我知道了,乌路可。西亚你也要乖乖听话,别给人家添麻烦喔!” “可、可以吗……?” 西亚战战兢兢地问道。 穆司卡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西亚,你别这么害怕,依莉丝她已经不生气了喔!” 这并不是说谎……依莉丝一直到刚刚都还在为西亚擅自出走而生气,不过,如果西亚能讨乌路可欢心,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这缘分说不定比起依莉丝和乌路可之间虚假的友情,还更值得信赖——’ 穆司卡不禁如此想。 说得极端一点,自己和依莉丝等人就算独自一人也能生存下去。但是西亚还小,一定要有人在身边照顾,穆司卡一直很担心万一自己和其他人发生什么意外,西亚将会如何。 在穆司卡眼中,丧失记忆的乌路可不知为何看起来相当值得信赖。 乌路可开心地交握双手叫道: “太好了!那我们就先失礼了。吃过早餐后,我再来拿西亚的日用品。” 乌路可如此说完,就牵起了西亚的手要离开房间。 依莉丝在她背后问道: “等一下,乌路可,你刚才说身体不舒服,不要紧吧?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感冒……” “请不必担心。只不过是女孩子‘每个月的例行公事’。” 乌路可若无其事地在穆司卡等人面前如此说道。 依莉丝和穆司卡讶异地直眨眼,目送着这年轻司祭婀娜的背影。 她的态度太过自然,让穆司卡等人因而更能感受到她柔韧的强度。 乌路可虽然丧失了记忆,本质却似乎并未改变。 * 来自间谍“无名氏”的最新情报陆续传到司教卡西那多·库格手上。 关于阿尔谢夫的动向、佛尔南神殿辖下各教会的动向,以及吉拉哈本国的政局—— 卡西那多一边看着桌上摊开的书简,一边一件件地批阅。 虽然只有阿尔谢夫的动向需要紧急警戒,但本国的政局也相当微妙。卡西那多自己虽加入了父亲休坦贝克大司教所管理的派系,但站在反对立场的反战派似乎看准了他不在的时机,打算揭发信教监察院干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目前担任辅佐职的毕兰却·卡拉姆纳夫斯司教虽正对此有所防范,但他年纪已相当大了,也不能太过加重他的负担。 (我也想早点回去,不过……) 卡西那多在心中喃喃自语。 如果佛尔南的神官们静静离开或是乖乖顺从他,那么他现在应该正准备返回本国。 但现实是佛尔南的神官们出乎意料地顽强,而且意志甚坚。卡西那多本来看不起他们,只把他们看作是长久生活在乡下的一群老人;但相较于利益或现实的考量,他们却更顺从感情和理想行动,对卡西那多来说是相当难以驾驭的。特别是在听了梅雅的一席话后,他们的意志更形坚定顽固,心中毫无所愧,所以卡西那多也无法跟他们谈交易——现在的他们只是一味地主张着“保护阿尔谢夫”。 另一方面,则传来好几个捷报—— 塔多姆终于开始从国境附近侵略阿尔谢夫,可能也差不多展开战争了,但因神殿离国境还有一段距离,所以详细情报还需要一些日子才会送达。 带来开战在即这个情报的,就是塔多姆的间谍、名叫西兹亚的女子。 这女子现在正坐在阅读书简的卡西那多面前。 她带着浅浅的微笑,在椅子上跷起了腿。她将一头长长披泻的黑发扎起,外表则是装扮成了神官。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卡西那多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入神殿的,既然不可能是透过了神殿骑士们,那也许是她知道某处的捷径也不一定。 这位暗杀者即使在卡西那多面前也不改一派从容的态度。 她刚刚才唐突地现身,告知他国境附近的情况。虽然她的来历相当可疑,但却无疑是个可用之材。 对这位来自盟国的非正式使者,卡西那多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如你所见,我已经镇压了神殿,接下来也预计会将几位高阶神官护送到威塔神殿……此处所生产的辉石今后将由我们来管理,应该也可以出口一些给塔多姆吧!” “是的,虽然手段强硬,不过进行得还真快呢!卡西那多司教您这么全心尽力帮忙,我会禀告主人的。” 西兹亚以贵妇般的口吻回应后,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凝视着卡西那多的双眼说: “卡西那多司教,你偶尔——会很想杀了谁吗?” 卡西那多突然想,所谓恶魔的诱惑,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虽说如此,卡西那多的心里却没有让这种事趁虚而入的空间。 “很可惜,现在的我不需要暗杀者,这我以前也说过了。” “哼!”西兹亚轻轻笑了: “难道没有哪个人让你以后会想:‘要是那时杀掉他就好了……’吗?以我所见,大概有三个将来会对卡西那多司教造成妨凝的麻烦人物。我会算你便宜一点的,如何?” 听见她说有三个人,卡西那多歪头思考。 有两个人他是知道的。 阿尔谢夫的四王子菲立欧——虽然他的头衔马上就要变成“王弟”了,但第一个应该就是他吧!他很明显地敌视卡西那多。 另一位恐怕就是协助菲立欧的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虽然她伪装成一介随从,但从依莉丝等人的话听来,要是放着不管也很危险。如果卡西那多加害菲立欧,说不定她立刻就会变身为像西兹亚一样神出鬼没的暗杀者。 接下来是—— 卡西那多联想到几个人。 阿尔谢夫的外务卿拉希安、政务卿达斯堤亚、还有代理其职的儿子阿戈尔,以及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这些人—— 不过,若是包含他们,西兹亚说的应该不只三个,而会是更多人才对。 想到这里,卡西那多这才突然想到: “那三个人当中,该不会包括乌路可司祭吧?” 他试着套话,西兹亚却微笑着对他摇摇头: “不。乌路可大人已经丧失记忆,应该不会有问题了。我所担心的,是之前神殿骑士团所没有抓到的一名北方民族——名叫西瓦娜的女子。” 卡西那多皱起眉头。 他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之前从神殿骑士们手中逃走的女子。 不过,若她只是个间谍,应该是不足挂齿的小人物,他不认为她的重要性足以和菲立欧等人相提并论。 但西兹亚的口气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只不过是个间谍吧?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状况吗?” “是的,那个女子现在正为了让阿尔谢夫和北方民族缔结同盟而四处活动。这应该是不可忽视的事——” 卡西那多的眼神变得有点严肃。 虽然他不太了解北方民族的事,但曾从塔多姆那边听说,他们是能够驾驭巨大玄鸟的棘手敌人。可惜的是他们人数很少,就算可以在榭卜拉兹山地这种地区进行局部防卫,却不适合大局面的战争。 不过北方民族现在依旧隐居在榭卜拉兹山地,因此他判断只要不出手,对方也应该也不会主动出击——只不过一旦佛尔南神殿受到镇压,最感困扰的的确会是这支需要辉石的北方民族。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们跟北方民族就无法避免一战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那个叫西瓦娜的女子有没有行动,北方民族都会支持阿尔谢夫吧?” “那些人是非常保守的。” 西兹亚耸耸肩说道: “如果不是在外的年轻人在背后推动,那些人是不会行动的。而其中又以西瓦娜特别受到长老们的信赖,一旦她说服成功,一定会对卡西那多司教你造成无谓的困扰。我话先说在前头——北方民族是远比你所想像还要麻烦的存在——因为他们是‘来访者的后代’。” 听到西兹亚的话,卡西那多惊讶地瞪大了眼,他还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这是怎么回事?” 西兹亚还是面带微笑: “你身为威塔神殿的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甚至在北方民族之间,对此有所自觉的人也不太多。北方民族主要是由将近千年前来访的来访者,与当时受到迫害的少数民族融合所形成的共同体,所以他们的身体较一般人来得强壮,才能在榭卜拉兹山地这样的地方生存——当然啦,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是来访者的后代。不过,因为血脉经过世世代代而稀释、融合,所以几乎所有的北方民族都和来访者有血缘关系……这件事想来也影响了佛尔南和北方民族的深厚缘分。” 卡西那多突然想起—— 眼前这个女子说不定也出身于北方民族,他以前曾从无名氏们的报告中听过,北方民族中有一派背叛了伙伴,加入了塔多姆这边。从这一派的人所获得的北方民族内部情报,对塔多姆而言似乎也相当地宝贵。 卡西那多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对西兹亚微笑。 ——那是不接近对方、拒绝的微笑。 “这故事真是有趣。不过还是请你离开,我无意委托你暗杀谁。万一有需要,我还有自己栽培的无名氏。当然,若是你擅自想要把谁杀掉,我也没有阻止你的理由……我无意指示此事,也不打算付任何报酬。” 西兹亚小声地笑了: “真可惜,我本来还想赚点零用钱呢!” 虽然西兹亚是半开玩笑,但说不定对她来说,是真的想赚点零用钱。如果她本来就打算杀了自己想杀的人,再当作是出自卡西那多的指示前来勒索报酬,那还真是个精明的杀手。 卡西那多整理好桌上的书简: “请你回去吧!今天稍晚菲立欧王子会前来与我谈判。要是你不小心被他撞见了,不是会很困扰吗?” “哎呀!原来是这样。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不过,卡西那多司教,还是要请你多留意一下北方民族喔。” 西兹亚嘲讽似的留下这句话,就从窗口消失了。 卡西那多走近窗边往下一看,已经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北方民族和……来访者吗?” 卡西那多不经意地低语着,凝视着神殿骑士们所在的宿舍方向。 来访者们的宿舍正好也位于他窗口可看见的位置。相对地,若不是从卡西那多所在的这个房间周围,是看不见来访者们所在之处的——这是为了不让未被逮捕的下层神官们看见他们而做出的配置。 那些来访者的房间窗边,有个秃头巨汉伫立在那—— 他是名叫穆司卡的理性男子,虽然有着一副战士般的身躯,个性却很像学者,最近都流连在图书馆里。 卡西那多想利用他们所拥有的知识来增强军备,那是新的武器、新的战术,或是新的药物,将来有机会活用在各个方面。 利用他们的知识——这种行为与夏吉尔人民订定的神殿内规是相互抵触的,但是卡西那多明知如此,还是渴望得到那种知识。 (为了对抗拉多罗亚——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卡西那多心里,浮现了在吉拉哈等待的神姬身影。 他握住窗框的手指,再次加重了力道。 第六卷 二十四.城里的说书人 王都榭拉姆的某个教会里、石砌的宽广圣堂中,聚集了约两百位听众。 而站在微暗祭坛前的,是名身穿长袍的高大老人—— 他蓄着一头白发和白色的胡须,给人一种学者般的印象。 他以低沉却非常响亮的声音,将“话”传达到听众的耳朵里。 “——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位黑发的少女……” “……她不但美貌无与伦比,剑技更是超凡——她是上天为了保护菲立欧王子而派遣来的战姬。这‘战姬’丽莎琳娜斩断了敌兵挥舞过来的刀刃,打落了飞射过来的箭,带着微笑杀出一条血路。这位永远守护在王子身旁的战场舞姬,让我方的士气更加振奋,也为敌军带来恐慌。” 老人低沉且强而有力的声音让听众如痴如醉。虽然人物设定十分刻板,但就连在场的神官也侧耳聆听着他的故事。 这样的说书方式不但是娱乐,又可兼具获得情报的实际利益,所以相当广泛地深入阿尔谢夫民间。 说书人想好故事后,就向教会等地商借广大的场地,进行为期数日的演出。虽然穿插了一些虚构人物,但所说的故事大抵上接近现实;有时会是流言,有时会是社会评论,有时则是来自政府或自治团体本身的公告,基本上就是“话题的材料”。 而在这一星期中聚集了最多客人的这位老人,说书内容正是关于前不久才发生的“阿尔谢夫内乱”战况报告。 老人以那缓和而有威严的口气,述说着战争的始末。 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获得情报,就连实际上站在战场上的士兵都不知道的事,这位老人却相当清楚。 “……于是战姬丽莎琳娜独自潜入城里,从王城内门引进精锐部队……菲立欧王子所指挥的士兵人数约有两百人,但城里还留有超过五百人的士兵。于是,自前一天起就展开的王宫骑士团奋战就在此到达高峰——” 王宫骑士团在街上的人气是很高的。因为其成员几乎都出身平民,其中也有在王都榭拉姆所培育的骑士。对街上的民众来说,他们是远比贵族更来得有亲切感的部队。 说书人抓住这个要点,巧妙地以言语描绘着“英雄菲立欧王子”和“战姬丽莎琳娜”的奋战情形。 为了不漏听任何一句,圣堂里一片寂静,只有老人的声音回荡着。 结局,内乱终结了—— 耽溺于鸦片和女人而走上歧路的二王子自裁。 因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到囚禁的政务卿和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获释,外务卿和菲立欧也洗刷了不白之冤。 而菲立欧王子将王位交给皇兄布拉多,新的盛世就此展开—— * 听众对大团圆的结局大感满足,对说书人热烈鼓掌后,开始离席。 说书人戈达·托雷思一边目送他们,一边眯起了眼。 今天的演出也大获好评……戈达·托雷思平常只在神殿周围的神域之街说书,但他为了兼顾搜集情报的实际利益,经常如此出访演讲。 在王都榭拉姆也有他相熟的大教会,演讲起来特别容易。戈达现在正好有难以留在神域之街的理由,于是他打算在这里多少赚点钱,再往北方移动。 人们陆续离开了圣堂…… 戈达一边目送他们,一边在说书后正想要休息一下,这时,一位中年司祭走向他—— 男子是属于这个教会的人,对戈达来说,也算是忘年之交。 “戈达,你今天也说得很好。” 司祭以温和的笑容慰劳他,戈达则向他致意: “谢谢。我在这里说书都讲得很顺利,真正帮了我大忙——这可是因为圣堂能让声音更为响亮呀!” “这儿的音响效果非常好……不过,如果是我们司教那种无聊的说教,也不会有太多听众来听的——能让戈达你来使用,相信设计者也会很高兴。” 司祭笑眯眯而干脆地说出严厉的话。 “你的嘴也真坏哪!不过,教会一年到头都闹哄哄的,也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平常人少一点,反倒更能保持肃穆。” 戈达苦笑着,将留在讲坛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司祭把一封信递到他手边,说道: “戈达,这是刚刚有人送来的,你可能早点确认比较好……” 司祭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戈达接过信。 寄信人的名字是西瓦娜—— 她是两人都认识的人,而对戈达来说,更是他本职炼金术的得意门生。 收信人是戈达。西瓦娜也知道他今天在此说书,但他预计明早就启程,她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紧急地写了信。 客人们都已经离开了,留在圣堂的只剩下打扫的神官跟戈达等人。 隶属于佛尔南神殿系统的这个教会,说起来就像是来自佛尔南的派驻机关一样,对戈达和西瓦娜这些“神柱守护者”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联络据点。 戈达立刻拆开信阅读,边读边拍着额头。 信上所写的是她的困境。 “那个笨蛋,好像中了神殿骑士的埋伏、受伤了。她现在被送到玛杰托镇上的施疗院,动弹不得——” 戈达自己虽没有察觉,语气却透露出对他而言相当罕见的焦躁。 “西瓦娜吗?那她真是太大意了。” 司祭在一旁看着信,皱起眉头。戈达哼声说道: “她好像希望我去说服长老支持阿尔谢夫。但是——” “我觉得这提议不错,有什么不对吗?” 司祭问道。对与塔多姆敌对的北方民族来说,阿尔谢夫现在非敌非友。虽说如此,佛尔南神殿是他们的盟友,而与这神殿有同盟关系的阿尔谢夫,跟北方民族的利害关系也是一致的。 戈达说道: “这不是由我出面说话就能决定的,而且长老也会有所困扰吧?介入其他国家的战争,总会有很多麻烦的。” “这个嘛……一定会有麻烦的吧!” 司祭简单而果决地说道,又微笑起来: “但是戈达,所谓麻烦的事,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发生——不,有很多事就是因为什么都不做才会发生的。既然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做可以做到的事,不是吗?这应该不是允许我们怠惰或袖手旁观的状况。” “你是说要介入吗?” 司祭教唆般的话让戈达一脸不悦。司祭摇摇头说: “不,做决定的是你们。我只是劝你们采取行动,免得后悔而已。你应该也知道吧?如果就这样让塔多姆和吉拉哈态度变得更为强硬,北方民族也只会更加痛苦而已。” 司祭所说的话,对来到街上的神柱守护者们是再清楚也不过的现实。不过,远在榭卜拉兹山地内的同胞们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就算是西瓦娜或其他伙伴前往说服,也很难让他们有所行动。 “——我非常感谢你的建议。不过只好先请别人来联络长老了……我要先去骂骂我那个笨徒弟才行!” 戈达匆匆地转过身去。 看到他的样子,司祭轻轻笑出声来: “你不需要担心,没事的。西瓦娜小姐的伤应该不严重,因为她还可以写那封信啊!” 戈达边走边回过头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又不是在担心她。毕竟我可是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别轻举妄动——” “是是是,我知道了,请你快点动身吧!行李就由我帮你保管,你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固定班次的马车了。” 就算被浮现微妙笑意的司祭随口敷衍,戈达还是急步走出了教会。 外面已经是太阳西下的傍晚时分—— 从王都榭拉姆到玛杰托镇的距离并不算远。抵达时应该会是半夜;现在动身应该还来得及坐上最后一班公共马车。 “那个笨蛋!我都已经叫她暂时冷静旁观神殿的事了——长老也真是的,竟然让那么年轻的女孩做这么危险的工作,实在是……” 戈达一边抱怨、迁怒到长老身上,一边急步走向公共马车停车处。 一到停车处,那里已经排了十个客人。现在是傍晚,这些客人几乎都是有事来到王都,正准备回玛杰托镇。 戈达从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站在尘埃飞扬的土地上,焦急地等待马车。 停车处旁,有一家旅人所使用的便宜旅馆。 一名像是客人的青年和旅馆工作人员正在门前交谈。正在等待马车的戈达没有刻意去听,却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能不能想想办法呢?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可能的话还是希望尽早一点……” “唉,就算您这么说——” 面对以郑重口气如此询问的青年,工作人员有点困惑。 “您之前亲自到城里去也无法见到他不是吗?既然这样,就算您问我也……” “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知道一些可以进入城里的富商巨贾吧?就算不是直接认识也无所谓,我来向对方交涉。我才刚到这个国家,还不太了解一般常识,所以请你教我。” 工作人员说: “嗯。要说知道嘛——啊,对了!要不要拜托前几天剑士大人您帮助过的骑士大人呢?您背来的那位,自称是那个王宫骑士团里的一员喔!” “咦?真的吗!?” 青年因惊讶而提高了声量。 “糟了,我没问他的姓名——老板,你知道吗?” “不,我也没问……因为他醒过来后就急忙叫了马车离开了。他叫我向王宫骑士团要住宿费跟治疗费,所以我昨天就去取款了。虽然他们有付我钱,但也是在门口付的,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们去王城这种地方,总还是会提心吊胆的……” 旅馆工作人员很抱歉地说道。 青年感到疲累似的叹了口气: “伤脑筋。没想到那个人是骑士——从打扮来看,我还以为他只是个佣兵。那么,只要我能拜托他,不知他是否会让我见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大人’呢?” 一听见这个名字,一直在偷听的戈达就竖起了耳朵。 说到骑士团团长威上托,除了跟北方民族关系甚深的剑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以外,再也不作他人想了。 悄悄往旅馆方向看过去的戈达,当场全身僵硬。 (——威士托!?) 乍看之下,他竟看走了眼。 正在旅馆门前说话的青年,腰间还插着刀—— 他的身材比起威士托还要纤细得多,头发就像玄鸟般漆黑,这一点也跟威士托完全不同。 不过即使如此,戈达还是把他的身影跟十多岁时的威士托重叠了。 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与戈达所知道的威士托相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个青年的年纪应该有二十多岁—— 戈达才这么一想,再一看他的五官,更觉得两人有些共通点。 “他该不会是威士托的私生子吧……” 从他找寻威士托这点来看,实在无法认为两人毫无关系。 戈达只迷惑了一会儿,就向青年说道: “这位年轻人——” 青年立刻把视线转向戈达。他那晒得有点黑的精悍脸庞上,蓝色的双眼熠熠生辉,直率的眼神非常像是名年轻剑士。 ——他果然跟威士托很像。 戈达隐藏住内心的动摇,从容不迫地挺胸说着: “对不起啊!我无意偷听你们的谈话,不过——你想见王宫骑士团的威士托是吗?” “老爷爷,您认识他吗!?” 青年匆忙地跑向队伍。旅馆工作人员像是得救了一般,行了一礼后就退入后面。 戈达慢慢地对着青年点点头道: “是啊!我跟威士托也算认识。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想先听听你的来历。” “我是——” 青年一瞬间无言以对: “——我叫做赫密特,是威士托大人的侄儿。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是为了送父亲写给他的信而到这个国家来的。” 戈达虽然对他的话感到吃惊,但还是能理解。 所谓的侄儿,就是威士托的兄弟所生的小孩吧!如果青年的话是真的,那么戈达总觉得他跟威士托相像,也就有理由可以解释了。 不过—— 戈达心里却又浮现出新的疑问,但没有显露在脸上。 说到威士托的亲戚,那就可以推测出他的国籍。 ——拉多罗亚。 那是在非常遥远西方的巨大国家,那国家并没有关于神殿的信仰,甚至拒绝宗教;位于乡间的阿尔谢夫几乎不了解它的实际情况。 戈达凝视着这个自称为赫密特的青年。 可能是因为人生阅历丰富,他大致上可以判断出一个人能不能够信任,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他有八成的自信。 在戈达眼里,这个名叫赫密特、具有剑士风范的青年,看起来相当诚实。 “——你去到王城,没能见到威士托是吗?” 戈达小声地问道。赫密特点点头说: “是的,很可惜,我吃了闭门羹。就算我说是他的亲戚,还是被一味地阻止——虽然我说请他们转达我有信要转交,他们却说会帮我转达,要我过几天再来——虽然也有叫我把信交给他们,但我想见到面后直接交给他。” 没见到面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一般时期,应该可以直接联络到威士托本人,但现在时机正好不对。 总之,关键的威士托本人现在并不在阿尔谢夫王城里。 而戈达知道这件事目前是对世人保密的。 目前阿尔谢夫直接面临到两个困难—— 其中之一是塔多姆开始侵略国境附近,明天发布这件事时,王都国民应该就会得知了。不过另一件事——关于与其同时发生的异常变化,政府方面还在秘密地进行处理。 戈达靠着自己的人脉,已经获得相关的情报。 那就是关于佛尔南神殿已经被神殿骑士们镇压一事。 以及为提防神殿骑士有所行动,派遣王宫骑士团到附近的事—— 在只有高层知道的情况下,威士托身为王宫骑士团的指挥官,已经离开了王都。为了不引起国民和信徒们的不安,这派遣任务迅速且悄悄地进行着。 所以就算这位青年再怎么坚持,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理由、让他见到威士托的。 戈达再次凝视着这位名叫赫密特的青年。 一望即知他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行。 他那精悍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旅途的疲劳。也就是说,这也证明了他已经把旅行当作是“日常生活”了。 ‘从拉多罗亚到阿尔谢夫——旅行要半年还是一年呢——’ 依行经的路线不同,也有可能要花上更多时间,那是几乎横越了广大索里达帖大陆中央的遥远路途。 只是,光为了送一封信就踏上这么漫长的旅程,总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吧? 如果他真是威士托的亲戚,戈达是不能丢下他不管的。就算他是骗人的好了,也有必要判断他是为何目的而行动。 戈达立刻下了决定: “……这位年轻人,你说你叫做赫密特是吧?我叫戈达,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说书人。如果你相信我,我是很想帮助你……你可以相信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那当然,如果您能让我见到威七托大人,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赫密特探出身子。 戈达微笑着。青年干脆爽快的反应,又跟往昔的威士托重叠了。 “你真的是像他一样坦率哪!好,我现在有事要去一趟玛杰托镇,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们在路上慢慢说吧!” 接下来的一瞬间,青年显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对不起,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量避免移动,毕竟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王城前——” “威士托不在城里。这件事虽然还对世人保密,但他正为了任务而出远门。就算你在这里等再久,这一阵子也见不到他的。” 戈达压低了声音说道。青年震了一下,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如果这是对世人隐瞒的事,为什么这位老人会知道呢——他的眼神里包含了这种疑问。 青年压低了声音: “……戈达大人,失礼了。我可以请问您跟威士托大人的关系吗?” “我们是一起喝酒的朋友,顺带一提,我们以前还曾经在战场上互相掩护作战,可以说是战友吧!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会慢慢说给你听的。” 戈达立刻回答道。这并不是谎言。就算是二十年前一起喝酒的关系,朋友就是朋友。 对戈达来说——不,对北方民族来说,威士托是跟亲人一样的恩人,也是战友。如果他没有到阿尔谢夫出仕,说不定真的会加入北方民族。 由四匹马所拖曳的大型附帐篷马车从道路的另一头行驶过来,排在队伍前面的人陆续坐上了马车,戈达也跟在他们身后。 “怎么样?你要跟我一起来呢?还是就此别过?” 虽然戈达不用问也可以确信这青年的答案,但还是笑眯眯地问他。 青年像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要是我跟您一起上了马车,就可以更接近威士托大人了,对吧?” “至少比留在这里好吧!” “既然如此,就请让我跟随您。” 他已经不再迷惑,似乎也对戈达产生信任。 戈达不禁笑了起来。 就算有个什么万一,凭自己的剑术也足以脱困——这个青年应该是有这样的自信吧!从外表看来,这名叫做赫密特的青年,也散发出饱经锻炼的气息。 仔细想想,年轻时的威士托也正像他这样。 他并不是不知道要怀疑他人,只是当他相信他人的好意时,就不惧怕遭人背叛,这就是威士托的优点。 正因如此,包含戈达在内的北方民族伙伴们,都对他抱有好感。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 第一次见到戈达时,威士托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那时,面对塔多姆对榭卜拉兹山地的蛮横侵略,戈达等人拚死一战。 而就在那时,威士托和他的剑术老师两人突然出现——他们正在武者修行的旅途上,来此寻求北方民族名匠所锻铸的名刀。 北方民族把他们当作客人款待,而他们则为此逗留了一段时间——和塔多姆为敌,与北方民族一起奋战。 戈达还记得—— 记得非常清楚。 还留有少年面容的威士托,几度举剑解救伙伴于危机之中,那姿态—— 戈达并不想再回到那战争比如今更为频繁的日子。 也正因为经过了那些日子的奋战,戈达才知道和平的宝贵;恐怕威士托也是这么想的吧! “赫密特,你好像是个剑士——你喜欢战争吗?” 依序登上马车的戈达,对坐在身边的青年如此问道。 青年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的父亲是政治家,而且是‘讨厌战争’的政治家,我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这回答对戈达来说是十分理想的。 然后戈达从他的回答导出了某种事实。 刚刚他用了“政治家”这个字——在那个时间点,就可以确定他是拉多罗亚的人了。 跟王权国家阿尔谢夫和塔多姆、以及宗教国家吉拉哈等国不同,拉多罗亚是由人民选出领导人,被选出来的人就成了政治家,主导国政。 威士托的兄弟好像就站在这样的立场。 “——这样啊!你父亲已经隐居了吗?” 赫密特咬着嘴唇,他的表情变化让戈达甚感奇怪。 “我父亲——在一年多前被杀了。所以我必须向叔叔威士托传达父亲的死讯。” 赫密特的回答,让戈达一时无言以对。 * 菲立欧·阿尔谢夫与卡西那多·库格的谈判,结果是彻底的破裂。 对于菲立欧“想见被囚禁的神官们”之要求,卡西那多当场予以拒绝。 卡西那多的理由是“他们是谋反者,在调查结束以前,不能让他们跟外人见面”,但对这种看似有礼、实则轻蔑的态度和强词夺理,菲立欧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在某种意义上,神官们确实是谋反者没错,他们帮助北方民族是千真万确的。 但是即使如此,威塔神殿的手段也太过蛮横了。 卡西那多的态度到最后还是没有改变:“这件事是威塔神殿和佛尔南神殿之间的问题,没有理由让身为第三者的阿尔谢夫介入。” 一牵涉到外交问题,就不是菲立欧一个人有权可以干涉的。若是他失言,也有可能会使状况更为恶化。 交涉就在彼此互不退让的情况下决裂了,简直就像交给时间来解决一样,就这样过了五天。 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是在平静的水面下,这五天内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动静,菲立欧和卡西那多都很清楚。 其中之一,就是王宫骑士团来到了近郊。 关于派遣威士托出此任务,外务卿拉希安也是困扰到最后才做出决定。不过万一真要面对技术高超的神殿骑士,其他部队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宫骑士团抵达近郊的消息,菲立欧是在神殿内自己房间里得知的——王宫骑士团为了不在内乱后煽动社会的不安,表面上伪装成商队,已经潜入了神域之街。 至于卡西那多这边,应该是从无名氏们的谍报网得知其动态的。只要国民和信徒们都还没察觉,这样就够了。 至于人数,除了王宫骑士团的百名精锐,还有约四百名一般士兵。 驻守于神殿的神殿骑士约有六百人——采正面攻击战术虽然无法致胜,但形成拉锯战则是可能的。藉由邀请周边的诸侯,并研究增援的可能性,时间愈久,战力就应该会愈增加。 当然如果可能,最好能够不作战就处理掉神殿的问题,这才是他们的真心期待。 与骑士团抵达的消息同时传到菲立欧耳里的,还有塔多姆侵略的坏消息。 菲立欧读过送来的书简,脸色立刻一变。 战端才刚开启,还无法判断有利或不利,但贝尔纳冯似乎已率领一支军队前往支援了。 这虽是早已预料到的事,但这么一来,阿尔谢夫就不得不抱着佛尔南神殿的问题、同时与塔多姆开战了。 老实说,菲立欧很想马上冲到国境去,但是现在也只有相信贝尔纳冯和国境的士兵们了。 佛尔南神殿这边还有堆积如山的麻烦问题—— 丧失记忆的乌路可今后该何去何从? 对吉拉哈表示反抗之意的神官们是否无恙? 卡西那多和神殿骑士们与塔多姆联手让神殿陷入混乱,他们究竟有何企图? 然后还有他们所保护的来访者们所在之处…… * “如果不先决定何者优先,那就无法采取行动了。” 神域之街—— 菲立欧一行人前往借来当会合场所的桑克瑞得分公司。 眼前是和他共度此一难关的所有伙伴。 他们无法在神殿里放下心来讨论对策,而这里四周有骑士们的警戒,负责谍报的无名氏们应该也无法轻易进入。 这房间本来是用来进行大型洽商的接待室,地上铺有地毯,墙壁上挂有绘画,天花板上虽还不至于有吊灯,但仍备有垂吊式的烛台。 现在还是白天,所以从面对中庭的窗户注入了灿烂的阳光。 菲立欧坐在长桌边上,身边是来访者丽莎琳娜和猎人安朱,正对面是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的庞然身躯,其左右则分别是青年骑士莱纳斯迪和女骑士黛梅尔。 面对身边的诸位伙伴,菲立欧以不至于传到隔壁房间的小声量说道: “我考虑过了……以阿尔谢夫的立场来说,保护佛尔南的自治权还是第一要务。也就是说,想办法接触被囚禁的雷米吉乌斯司教等人,听听他们的主张,再要求卡西那多司教接受——这点办得到吗?” “——如果能办得到,我想这也不失为很好的策略。” 威士托严肃地点点头。在那头银发下的脸孔,即使面对这难关,还是不失一派悠闲的表情。 “不过,正如菲立欧大人您所担心的,卡西那多司教是否会接受呢?为了让他接受,应该需要进行几次政治上的交易。如果乌路可大人恢复了记忆,就可以请她帮助我们,而关于辉石的供应,稍微妥协、出口给威塔也是不错的。另外,以我们的战力来施加压力也是一个办法。最后的方法是个危险的赌注,但如果不这么做,似乎很难让对方同意妥协。” 威士托所指出的方针,跟菲立欧的想法几乎相同。 菲立欧从他身上多少学到关于作战、战术,以及政治方面的事,他们的关系接近老师和学生,所以思考相近也是相当自然的。 但是除了威士托的提案之外,菲立欧还有一个腹案。 “——嗯,关于让对方妥协的交易这件事。” 那是在威士托面前很难说出口的事。 不——就算是对城里的诸侯们,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交易。会赞同他的,也只有思考方式极度现实的少数人吧。 “威士托,我掌握了卡西那多司教的弱点。” 菲立欧对身边的安朱使了个眼色。 安朱虽然困惑般地转开了视线,但菲立欧已经对他跟丽莎琳娜说过这个提案了。 “喔?菲立欧大人,您说的弱点是?” 威士托歪头不解。菲立欧则以更低的声音回应: “——就像我跟拉希安卿提过的,卡西那多司教正在保护杀了父王和皇兄的‘来访者’们。那些来访者所拥有的知识,似乎对他们跟拉多罗亚作战是必要的。我们知道这件事,也有丽莎琳娜和安朱这两位证人。我们要利用他这个弱点——以‘放过’他们为交换条件,要卡西那多司教释放神殿的神官们,就是这样的交易。” 当场的空气瞬间冻结,威士托的眼神不自然地闪烁着。 沉重的沉默降临。 威士托的表情没有改变,连动都不动。但是从他的庞然身躯喷出一股剑气,这一瞬间,两旁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都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菲立欧一动也不动地正面盯着威士托。 威士托虽然也看着菲立欧,但他的视线同时也像是凝视着自己心中的纠葛。 彼此都沉默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不久,威士托双目微敛,从喉头挤出沙哑的声音: “——您是说——要放过杀害陛下和殿下的仇人吗?” “没错。” 菲立欧下定了决心,立即做出如此回答。 “虽然卡西那多司教不一定会接受这个要求,但威塔神殿方面似乎也不是意见一致的。如果我们把这个情报透露给与卡西那多司教对立的势力——他们应该会判断这有值得考虑的价值。” 菲立欧将一张羊皮纸在桌上展开。 上面记载着这五天来菲立欧所整理的、与卡西那多的和解案—— 释放神师们,并把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交还给他们。 将驻守的神殿骑士们恢复到跟以前一样的人数。 而作为回报的是——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在此后的十年,会将两成生产的辉石免费地交给吉拉哈。 只要吉拉哈在履行这项约定的期间就像之前一样,不干涉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 而未明文写出的另一个让步内容,就是阿尔谢夫放过来访者们,装作不知情。 辉石的两成比例是很高的。即使是现在,佛尔南交给吉拉哈的税也就是两成辉石。这个数字在今后十年将会变成四成。 光从结果看来,像是阿尔谢夫让步、而吉拉哈获利,对吉拉哈方面应该是不坏的交易。但最重要的是,比起佛尔南完全受到镇压,这内容可说是出于无奈。 只是,这对阿尔谢夫而言已是最大的让步了,对吉拉哈来说则应该是可以设法妥协的。 反过来说,阿尔谢夫也可以逼卡西那多引渡“国王暗杀犯”。卡西那多应该会搪塞而不予以回应,但在吉拉哈本国则将会出现分歧的意见——相信这是连卡西那多也不乐见的。 “关于来访者的事,当然我不会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一旦把这内容写出来,对方也会很困扰的。只能以口头约束,不过……从政治上考量,我认为这个和解案是妥当的。” 这也是菲立欧深思熟虑之后所下的结论——即使在他寄往王都给拉希安的信上,也提到了这件事。拉希安的回答虽然是交给菲立欧全权处理,但还加上了“说服威士托”的附带条件。 而在意料之中的,威士托的表情十分严肃,他发出了平常绝不会有的、呻吟般的声音: “——但是,要放过杀了陛下的仇人——真的有必要妥协到这个地步吗?至少也要要求引渡那个南瓜头……” 那声音听起来相当悲痛。 威士托对拉巴斯丹王有多忠诚,菲立欧是知道的,那是接近于友情或羁绊的感情。正因为如此,要向威士托提出此一建议才会这么困难。 不过,他不能选择为了复仇而与吉拉哈为敌,让阿尔谢夫这个国家面临险境。 “——威士托,如果那时来访者们杀的是我,而父王这时必须做出决断——” 菲立欧以沉静的声音假设道: “我想父王一定会做出跟现在的我一样的决断,理由并不是因为亲子之情淡薄——而是王族所肩负、对国家的责任‘这件事’。” 为了守护国家而舍弃私情——这是威士托自己也常对他说的话。 威士托可能是想起了这件事,肩膀微微颤抖着。 菲立欧再次说道: “与对手加深对立、作战是很简单的。不过,因此而实际蒙受其害的是谁呢……是过着一般日子的国民。如果这是个人之间的怨恨,我也许会依照感情冲动而去复仇。不过,我们有责任要照顾阿尔谢夫所有人民的生活,而且,现在也关系到被囚禁的神官们之性命。正因为是站在王族的立场——才更应该舍弃私怨、做出让步。” 威士托无言以对。 他的表情还是很僵硬,没有任何变化,但内心里肯定是激烈挣扎不已。 菲立欧又对这挣扎下了最后一记猛药: “请你明白。我们现在正面临跟塔多姆的战争,不能连跟吉拉哈都开战,也不能抛弃长年以来的盟友佛尔南神殿。为此,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父王他一定会这样说的——因为他是看重国家和平胜于一切的人。” 菲立欧凝视着威士托。 威士托也一直凝视着菲立欧。 不久,他身上的剑气突然消散,眼神里散发着某种光芒: “——我会遵从菲立欧大人的方针。” 他低低地如此说: “老实说,我自己还无法完全想通。如果实际上找到来访者——尤其是那个南瓜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持理性……” 威士托的表情还是很僵硬。 菲立欧与父亲拉巴斯丹王的关系非常淡薄,所以就算菲立欧想要报仇,也只是基于身为人子的义务,所以在感情面上才能够妥协。 然而威士托并非如此。他是先王的忠臣、也是朋友,突然要他抛弃复仇之心是不可能的。 “威士托——对不起,我也知道这对你太过勉强,不过——” “我明白。” 威士托毅然地说道: “如果我怀着私怨而掀起这个国家的大乱,那我也没有脸到那个世界去见陛下了。就遵照菲立欧大人您的决断吧!而且,如果放过来访者可以保住诸位神宫的性命——那一定比报仇还要来得珍贵。” 威士托如此说,带着略微悲痛——且寂寞的微笑。 他一定是想起了已故的先王吧! 他自己应该并不认为把剑当作复仇的工具是件好事。 菲立欧曾经从威士托身上学到—— 剑依使用者的居心不同,其存在意义也会有所改变。若是剑士的心扭曲了,其剑也会扭曲,而复仇就是扭曲人心的要素之一。 威士托今后应该会背负着自己心中燃烧的复仇之心,与自己的心战斗吧!那在某方面,也许可说是身为剑士的命运。 不论如何,成功地说服了一件事,让菲立欧暂时放下心来;而一直静静聆听的安朱,也在旁松了口气。 然后菲立欧环视众人,指示今后的方针: “接下来与卡西那多司教的交涉,就以此方针来进行。当然,我不知道卡西那多司教会不会接受这个提案,所以交涉本身可能就会很困难。” “是。而且对方可能会企图拖延交涉。” 莱纳斯迪不甘心地说道。 “国内的混乱延长,应该也会对塔多姆的侵略有帮助。事实上,王宫骑士团留在这里只做这件事也很不妙,如果我们可以去到国境……可恶!” 面对难得凶恶的莱纳斯迪,菲立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嗯。不过关于国境的防备,现在也只有冀望贝尔纳冯卿和诸侯的本事了。如果塔多姆知道他们无法轻易地攻破国境,就会有长期作战的准备。这么一来,我想卡西那多司教也会答应这个和解案的,所以我们也打算多少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此外,还有乌路可的事——这也只能以后再说了。” 对菲立欧个人来说,乌路可的事绝不是个小问题,但是现在却是他必须压抑私情的时候。 威士托也强忍着应该是难以压抑的复仇之心。 那个姿态对菲立欧来说,也是必须学习的品德。 * 在菲立欧等人的方针统整好时,走廊上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与敲门声同时,门边的黛梅尔立刻就打开了门。 “失礼了。菲立欧大人,您谈话告一段落了吗?” 出声询问的,是一个满面笑容的小个子中年男子——他以眼神致意,同时也对室内的所有人微笑。 来人就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 他在先前的内乱加入菲立欧这一边,并在补给方面立了大功。现在他代替正在闭门思过的主人克劳斯,全力地经营公司。 他背后跟着几个雇工,各自抱着不同的剑。 洛西迪以手示意: “刚刚送来了上次所说的这些——您要不要看看呢?” 菲立欧委托他的,是要给莱纳斯迪等人使用的东西。 五天前,莱纳斯迪自己的佩剑毁在来访者邦布金手下。在来访者不可思议的刀刃下,除了神钢之剑以外,所有东西几乎都像是纸一样地被斩断了。 神钢所制的剑,如果没有塔多姆之札卡多神殿生产的“火之辉石”,是无法制造出来的。 因为它强烈地反映出锻铸师的技巧,所以其中也有许多粗糙的制品。另一方面,坚固的珍品是相当昂贵且贵重的,因此很少流到市面上。 菲立欧借重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力量,请其寻找这些珍品。 “洛西迪,你来得正好,我们才刚谈完。快让我们看看吧!” “我明白了,那么就失礼了。” 洛西迪将背后的雇工叫进房里,桌上马上就接连排列了五把刀剑。 一把是北方民族所使用的刀,另外是突刺剑和长剑各两把—— 洛西迪摩擦着双手说: “请先看看。虽然是紧急搜集来的,但都是上等货色。” “喔!”威士托发出了赞叹声: “这些都是‘神钢’制品吧?看起来品质也很好。” “还是被您看出来了啊?这是菲立欧大人交代我去找的。” 洛西迪和气地回答,并先指着其中一把剑鞘和剑柄都很朴实的、略为脏污的剑。虽然经过长年的使用,却给人很容易上手的印象。 “这把剑原本是吉拉哈神殿骑士高层士官的配剑。神殿骑士对剑的管理很严谨,规定在到任的同时配给,卸任的同时则交还给神殿,因此很少流到外面,士官用的更是如此。这不知是从战场或何处所流出的,是很珍贵的宝剑哟!虽然连外表修饰都很庸俗,但正因此而更坚固,当然剑刃也没有损伤……” 从剑鞘滑出来的剑刃相当厚,反射着朦胧的光芒,那样子让人感受到相当的实用性。 洛西迪的手指滑动着,指向下一把长剑,这是在剑柄部分刻有精致的裸女,给人与前一把剑完全不同的优美印象。剑鞘的装饰也很细致,似乎是可以作为日用品装饰在墙壁上的剑。 “这是塔多姆的名匠伊帝利卡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已经达到艺术的领域,但就算用来作战,也是相当棒的兵器呢!伊帝利卡的剑特征是剑柄很长,如果用得习惯,会比一般的剑更来得好用——但相反地,不同的剑士也许会感到这剑柄很碍事。这是依人喜好而有所不同的剑,但还是比较适合熟手吧。” 洛西迪的说明有点夸大,这可能是出于商人交易的技巧,但菲立欧也被那把剑的美所吸引。那是把适合用来夸耀的剑,恐怕连价格也是这五把中最贵的吧? 然后洛西迪的手接着指向另外两把突刺剑—— 平滑的刀刃呈现优美的曲线,乍看之下并不实用。虽然伊帝利卡的剑既是武器也是艺术品,但这两把较为接近艺术品的印象。虽说如此,若是具有神钢所制的刀刃,依旧会成为比一般的剑更为强大的武器。 “这两把原则上是成对的,由之前身亡的贵族所秘藏,右边是‘清风少女’,左边是‘满月少女’,作者是拉多罗亚的‘吉克·斯皮亚’——” 这名字一从洛西迪的口中说出,丽莎琳娜就吓了一跳,纤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菲立欧见到她瞪大了眼,也想起了这个名字。 刚认识丽莎琳娜时,她提过几个她义父的假名——其中确实有“吉克·斯皮亚”这个名字。 “洛西迪先生!” 丽莎琳娜像弹跳般站起来,洛西迪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得停下了说明,直眨着眼。 “那个人——名叫吉克·斯皮亚的人,在拉多罗亚吗……” “什、什么?” 受到丽莎琳娜的气势惊吓,洛西迪退后了一步。 她立刻又想逼近,菲立欧慌张地抓住她。 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慢慢地劝解说: “丽莎琳娜,冷静一下。你这么激动,洛西迪也很难说明的。” “啊——对、对不起。” 丽莎琳娜叹了口气,沮丧地低下了头。但她立刻又抬起头来,这次是以真挚的眼神凝视着洛西迪。 “洛西迪先生,请告诉我。那个名叫吉克·斯皮亚的人他——” 洛西迪一边对她眼底那认真的——太过认真的光芒感到困惑,一边郑重地开始回答: “啊……呃,我也不太清楚吉克·斯皮亚这个人的来历,但他开了一间名为斯皮亚工坊的锻冶厂,自己雇用负责设计的工匠,生产了许多名作。他在此地虽然没有名气,但在拉多罗亚是相当知名的,并且以其他名号经营贸易公司——也有各种接近传说的可疑之事,但他已经是约一百五十年前的雅士了。” 洛西迪流畅地说出这番话。 丽莎琳娜的眼神颤动着: “……一百、五十——年前……?” 一听说年代久远,丽莎琳娜的双肩立刻无力地垂下。 菲立欧也知道是她弄错了人。 听说丽莎琳娜的父亲下落不明,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约两个月前的事。佛尔南神殿虽然没有那个时期来访者的纪录,但他也有可能是从其他神殿的御柱现身的。 只是,对方若是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人物,就不可能有所重叠了。 “……只是同名同姓吧!” 丽莎琳娜觉得非常遗憾般地低语,并深深地行了一礼: “刚才叫得那么大声,真是抱歉。应该是我弄错了……因为跟我所找的人名字相同,所以我才忍不住——” 这夹带着叹息的声音,让菲立欧发现了她的寂寞。 身为来访者的她,在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最先注意的就是她父亲的行踪。虽然不确定他是否来到这个世界,但若是真的来到这里,菲立欧希望能让他们两人见面。 “这样啊——要是您能找到就好了。如果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再跟我说。” 洛西迪以同情般的口吻说道,又再次把视线转回剑上。 剩下的最后一把是刀,那是跟菲立欧所拥有的一样、细长而柔滑的刀。 “那么这把是——” 洛西迪正要说明,威士托就打断了他,他迅速地拔刀出鞘,仔细地凝视刀刃说: “这把我知道,是北方民族所锻造的刀。看起来装饰很新,从这波浪状的刀纹看来——是凯修的作品吧?” 洛西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轻轻拍了拍手说: “您真有眼光,这是举世稀有的、名匠凯修的作品。在这些刀剑之中,它虽然细长,但却是最为强韧、而且充分发挥辉石效果的名刀。其他四把都是只要寻找就可以到手的宝剑,但这把刀却打着灯笼都不见得遇得到。使刀的人本来就少,而这又是划时代的新作,在价格方面虽然比不上伊帝利卡的剑,但真实价值却绝对不输给它。” 这是商人惯用的夸大推销说词,威士托频频地点头,刚才的沉郁表情变得柔和,他像是怀念般地凝视着那把刀。 菲立欧也从桌上窥视着那把刀。 原来如此,刀刃的花纹是柔滑的波浪状,给人一种削铁如泥的感觉,跟自己从威士托那里拿到的刀非常相似。 “威士托,该不会——” 威士托赞美般地看着发现某事的菲立欧,点点头说: “是的。我所送给菲立欧大人的刀,也是凯修的作品。他是个怪人,只为自己欣赏的人锻造刀剑,这是很有名的。我是在各国进行武者修行中认识他,才请他帮我铸剑的……这把刀恐怕也是凯修为他欣赏的人所锻造的吧?洛西迪大人,这把刀的原主是?” 威士托这么一问,一脸亲切的商人就苦笑道: “啊!很可惜,我很清楚卖出的人是谁,但使用的人就不清楚了——其实这把刀不是我去找来的,是在几年前委托交易中偶然到手的。因为相当贵重,所以在希望购买的客人出现之前,我就特意移到王都的总公司保管至今。” 洛西迪搔搔头说: “最早拿这把刀来的,是住在这神域之街、一个名叫戈达·托雷思的老说书人,他说想筹措生活费,希望我们买下——当时我也在场,突然见到这把名刀时吓了一跳,还怀疑他是不是偷来的,就问老人是怎么到手的,但他说是随便从仓库拿的,并不是很清楚它的来历——如果我们拒绝,让他拿到别处去卖也是很可惜,所以我们就高兴地买了下来。” 威士托笑了,心中似乎已有某些线索。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明白了,这可是很棒的宝物喔!不论如何,菲立欧大人,就算贵了点,买下来也不会有损失的。” 威士托这么一说后—— “您说贵就太令人遗憾了,这是受到重要的菲立欧大人之委托,我们绝不会漫天喊价的。不过商品就是商品,我们无法平白无故地赠送,也请让我们尽量顾及应得的利益。” 洛西迪回答得面面俱到,令人实在无法讨厌他。 菲立欧带着苦笑点点头说: “反正对付来访者也一定需要神钢武器,即使用来对抗神殿骑士也是很有效的武器……我想要全部买下,货款你就跟王城收吧!” “是。感谢您的购买,那么就请收下吧!” 洛西迪笑呵呵地如此回答。菲立欧接着对他说: “还有,请你尽可能搜集神钢制的武器或防具,就算品质一比这些差也无所谓。我想让王宫骑士团佩带……数量跟预算就跟拉希安卿或阿戈尔卿洽谈吧!” “是。其实我已经从拉希安卿那里听闻此事,能在五天之内搜集到这些,也是因为如此才来和您洽谈——不过拥有神钢之剑的人是很难再放手的,再加上塔多姆和吉拉哈又不断地持续回收,在阿尔谢夫国内已很难拿到。是以我向跟两国无关的其他国家商人询问,正一点一点地搜集,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洛西迪深深地低下头,笑容满面。 菲立欧有点明白克劳斯·桑克瑞得为何会将此人以商人的身份加以重用了——洛西迪在谈交易的事时,不会给人讨厌感,他会放低姿态,坚定地说明事理,而在关键处也非常面面俱到。此外,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搜集到这些,也足见他的手腕高明。 菲立欧慰勉过这位手腕高明的商人、待他退下后,立刻转向莱纳斯迪问道: “那么,莱纳斯迪,你要用哪一把?” “不,菲立欧大人……让我用这么高级的武器,真的可以吗?” 莱纳斯迪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桌上的刀剑。 神钢武器在吉拉哈或塔多姆还算容易取得,但在阿尔谢夫却是很稀有的。正如洛西迪所说,从两国携出也受到限制,因此在阿尔谢夫国内是很贵重的物品。 就算同样是神钢武器,如果是一般神殿骑士所持有、较为低等的货色,那只要有点存款就可以购买…… 不过像现在摆在桌上的高级货色,光是一把剑的价钱,就可以让一家人轻松地过五到十年的日子——也就是说,那是宽裕的贵族为了虚荣所持有的货色。 菲立欧对难得显得客气的莱纳斯迪说:“现在还在客气什么?”并对他投以微笑。 “如果又遇上跟来访者作战的机会,没有神钢之剑可就无法举剑作战了。你就别客气,选一把你用起来顺手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请洛西迪准备的。” “嗯、嗯——那我就选这把神殿骑士士宫用的剑——” 莱纳斯迪巡视每一把剑,对其中一把伸出了手。 他似乎是选了其中看起来还算是便宜的一把。 阻止他的是团长威士托。 “不,你用这一把比较好。” 他从旁递过来的另一把剑,正是伊帝利卡的剑——那是比神殿骑士的剑更优美,装饰也更华丽的珍品。 莱纳斯迪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把剑说: “团、团长?这把实在是——” “这把剑的剑柄很长,才能配合你使剑的方式。而且它比神殿骑士的剑还要轻,挥剑时的速度也比较快,应该正好可以让你发挥拿手的突刺。” 威士托淡淡地说道,但莱纳斯迪却稍稍板起了脸说: “真的吗……?可是这把好像是其中最贵的——” 不管是少女的雕刻也好、装饰也罢,那都不像是一介骑士所该拥有的剑,反而比较像是王族所拥有的东西。 威士托摇摇头说: “莱纳斯迪,不必去理会剑的价格。如果有机会拿到适合自己的剑,白白放过就太笨了,这把对你来说恰到好处。” “不,但是我也很担心我的剑术配不上它……” 莱纳斯迪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也是个剑士。亲手拿着这把剑,也被它的出色气势所压倒——这把跟之前莱纳斯迪爱用的剑相比,确实是天壤之别。 “要是你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就成为不辱这把剑的剑士吧!今后可要好好钻研剑术。” 威士托如此训诫后,莱纳斯迪终于点了点头。 伊帝利卡的剑造型虽然优美,但本来就不是用来装饰在墙上供人鉴赏的。剑是工匠当作武器所锻造的,也只能用来当作武器。 “那么,黛梅尔就用这一把好吗?” 莱纳斯迪要用的剑决定后,菲立欧就拿起了那把名为“清风少女”的剑,拿在手上才发现它比想像中来得轻。 黛梅尔眨着眼说: “我自己有剑——” “不,身为菲立欧大人的护卫,你也佩带一把神钢之剑比较好,要是有个万一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被威士托这么一说,黛梅尔就胆怯地把剑拿在手上,脸颊上浮现这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微笑: “谢谢您,我会好好珍惜的。” 黛梅尔对着菲立欧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羞怯微笑。比起衣服或装饰品,获赠宝剑还让她更为开心,真是名奇怪的女子。 “你如此珍惜这把剑,我当然很开心。但它毕竟是实用品,所以你要好好运用,早点使上手。而且就算你稍微粗暴一点,它应该也不会轻易就坏掉的。” 菲立欧回答道,并把成对的另一把“满月少女”递给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你可以用这一把。” 丽莎琳娜一直带着微笑看着骑士们获赠宝剑,这时露出比黛梅尔更惊讶的表情看着菲立欧: “咦?可是我不会用剑啊……” “嗯,现在也许还没有勉强你用剑的必要……但如果你现在开始习惯它,倒也不是坏事。你的手环所延伸出来的刀刃,并不是永远可以用的吧?” 来访者所佩带手环的力量——使用时似乎需要一种名为原料核心的特殊矿石,菲立欧并不知道那可以使用到何时。 如果可能,菲立欧也不希望丽莎琳娜持剑,不只如此,他甚至不希望她必须上战场。 只是,她的性命受到名叫依莉丝的来访者威胁,不管她希不希望,还是需要能防身的武器。 不知丽莎琳娜是不是察觉到菲立欧的心意,她胆怯地接过突刺剑说: “——我明白了。接下来我会开始练习的。” 她一边仔细端详那把剑,一边低语: “呃——你有空时,可以教我用法吗?我没过用这种剑,所以不太清楚。” 菲立欧困惑地歪着头说: “要‘教你’恐怕不行,因为我自己也还在学习——不过,我想我们可以成为练习的伙伴。我会尽量每天都进行训练,你就配合时间一起来吧?” “好的,拜托你了。” 丽莎琳娜规矩地低头致谢,并开心地红了脸。 菲立欧瞬间吃了一惊。 虽然同样是羞怯的微笑,但那却跟黛梅尔的笑有所不同。 他反射性地移开目光自问道—— (……我还念念不忘上次的事吗?) 就在五天前,丽莎琳娜陷入了升华状态,那时她紧抱着菲立欧,到早上都没放开——而菲立欧也确实感到很困扰。 刚见到丽莎琳娜时,菲立欧一点都不了解她。她会在那样的状态下对他撒娇,也只是让他觉得很奇怪,但现在彼此已有所了解,难为情的程度更远胜上次。 他在帮她包裹绷带时也尽量不去看她的肌肤,当然自己也问心无愧…… 只是——要说一直以平常心相待,显然又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因温暖的体温而睡着了,但一直到入睡前,他都还是面红耳赤。 从那一天开始,丽莎琳娜的态度也变得有点冷淡,有时又会突然变得很亲近,有着奇妙的起伏变化。 而菲立欧每次见到她,也不禁会想起那一夜的事。 他也自觉很笨拙,但过一阵子以后,双方都应该会恢复原状的。 留在桌上的神钢之剑,是神殿骑士之剑和凯修所作的刀。 莱纳斯迪拿起这两把刀剑说: “菲立欧大人,在决定这两把刀剑的主人前,就先保管起来吧?” “说得也是——不,神殿骑士之剑就送给葛拉姆吧!那正好适合他的体格。” 王宫骑士葛拉姆,是在前往王都通知神殿状况时,充当使者的骑士。他在途中受到疑似卡西那多属下的人袭击,虽然受了伤,但还是完成了任务。 “他为了任务还受了伤。所幸并没有生命危险,最近就会回来了吧?” 菲立欧这么一问,威士托苦笑着说: “他确实可能马上就会回来——但不知他会不会接受这把剑?” “有什么问题吗?” 威士托耸耸肩说: “葛拉姆对这次的事相当心有不甘,他在被刺客包围时,被路过的剑士搭救,甚至还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对方送到附近的旅馆。而等他醒来时,那位恩人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可能会拒绝接受奖赏吧!” 威士托所说的这件事,菲立欧也是刚刚才耳闻。虽然不知道那位恩人的来历,但要是没有这号人物,葛拉姆不但会丢了性命,也无法完成联络使者的任务,王宫骑士团就会延迟抵达神殿的时间了。 菲立欧垂下了眼说: “不,让葛拉姆单独上路的是我。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早就要预料到会有刺客——至少如果能有两个人,说不定他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如果使者的人数增加,菲立欧大人您的警卫人数就会变少,对其后的联络应该也会有妨碍。是葛拉姆自己疏忽,夸口说一个人比较快、还掉以轻心——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威士托边笑边如此说。笑归笑,他对葛拉姆的顽固和个性还是给予很高的评价。正因如此,他才会把原本身为佣兵的他拔擢到骑士团来。 菲立欧思索了一会儿。对葛拉姆的个性,他也有相当的了解。 “那么就不要说是我的奖赏,当作是威士托你送给他的慰问礼,找个机会交给他好了。我想这把剑很适合葛拉姆,而且他拚命完成任务也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当然也明白他以自己的疏匆为耻,但他有资格接受这把剑。” “是,我明白了。” 威士托答应着,低下头去。 最后一把是刀。 菲立欧望向猎人少年: “如何?如果安朱你要练刀——” “不,王子!我很感激您的这份心意,但我的专长是弓箭,并无意练刀。而且,我也不是家臣,不能接受这么好的刀。” 安朱讷讷地回答。他的口气是诚实的,并没有特别客气的样子。 威士托也在一旁点头道: “菲立欧大人!射箭和使刀所需要的肌肉或感觉有相当大的不同,会同时使这两者当然是可能的——但如果像安朱那样特别擅长射箭的人,若让他练刀,可能会减少他练习射箭的时间,说不定反而会对他的射箭技术有所妨碍。这把刀还是暂时当作您的预备用刀吧?原本在阿尔谢夫会用刀的剑士就不多,不需要现在勉强决定谁来接受它。” “我知道了,那么就请王宫骑士团的人帮我保管。” 菲立欧决定先接受威士托的提议。 关于今后的事已大致谈完,然后当菲立欧担丽莎琳娜等人正准备回神殿时—— 借来当作会议场地的桑克瑞得分公司,此时有稀客到访。 * 以边境来说,这里算是一条很宽大的街道。 四处林立的石砌建筑物也很气派,高高耸立的钟楼等,让人感受到货真价实的建筑技术。 (东方的蛮族——是吗?) 这是在拉多罗亚一般人的广泛认知,而赫密特在这一年的旅途中,实际地感受到这错得有多离谱。 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在离开拉多罗亚以后,其他国家都把比拉多罗亚更西方的人称为“西方民族”等,就仅只是彼此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轻视对方,这也隐藏着政治上的想法。 在某个土地上,有可以确实治疗濒死患者的天才医生。 而在其他土地上,有表演不可思议魔术、让人不管看几次都无法看穿的艺人。 哲学家、科学家、炼金术师、风水师、锻铸师、神官、农民、商人、贵族——赫密特在旅途上与各式各样的人相逢、又分离。 这趟旅途中充满了新鲜惊奇,让他差点忘了当初出发的目的。 国家不同、风土不同,所住的人也不同,每每让赫密特有不可思议的感动。 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宽广呢? 而这世界又有多少丰富多彩的人,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呢? 旅行改变了赫密特,这恐怕是指往好的方向改变。 现在赫密特在亲切的老人带领下,终于快要见到他此行要见的人物…… 历经一年的旅途所到达的,是佛尔南神殿的神域之街—— 这里是生产“大地辉石”、在这世界上少数丰饶的土地。 丰饶的不只是作物产量,赫密特在旅途中了解到的丰饶,是跟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感到幸福与否密切相关的。 就算金钱和粮食不虞匮乏,但还是有心灵匮乏的人。这在赫密特眼中看来,他们绝对称不上丰饶。 但是这阿尔谢夫的国民,看起来大致上是幸福的。 在刚进入这个国家时,他还以为自己只是还没有见到黑暗面。至今所见到神殿所在的土地,就算物产丰饶,也大多给人人心扭曲的印象。 但是,这个国家却似乎是个例外——王族的施政本乎良心,再加上土地肥沃,所以并没有人民挨饿的情形。 人民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沉稳的气质,街道上给人一种和平的印象。 他坦率地想,这真是个好国家。 叔叔会舍弃拉多罗亚而住在这个国家,说不定就是感受到这个部分的魅力。 “赫密特,就是这里。这里是桑克瑞得贸易的分公司。” 老说书人戈达指着面对大马路长而延续的石壁。 就算挺直了腰也构不着的高耸墙壁,一直延伸到远方。 光看构造还以为是哪处贵族的宅邸。不过,其宽广的外门大大地开启着,有许多马车和人们出入。 戈达轻松地对站在石板路上的门房举起一只手,经过其面前。 “在先前的内乱中,桑克瑞得贸易扮演的是很微妙的角色,身为当家的克劳斯卿站在二王子那一边,而其心腹商人洛西迪则是站在四王子这一边。结果四王子胜出,克劳斯卿受到闭门思过的处分,桑克瑞得家的评价虽有下滑——但拜洛西迪所赐,桑克瑞得贸易则是安然无恙,连周围的商人们也对他的巧妙奔走感到很嫉妒呢!” 戈达小声地说道,露出揶揄的笑容。赫密特兴致盎然地听着他的话……戈达所说有关阿尔谢夫的常识,在赫密特耳里听来是新鲜又有趣的。 “因为有这样的缘分,所以支持四王子的威士托,也会暂时留在这里……恐怕公司里也潜伏了一些骑士吧!刚刚的年轻门房说不定也是其中之一哪!” 今天的戈达话特别多。 在玛杰托镇探望过徒弟后,他的心情就相当好。赫密特虽然没有进入病房,但他知道戈达的炼金术弟子好像是个年轻女子,因被卷入骚动而受了伤。 戈达似乎很担心那女子,连跟他交往极浅的赫密特,也看得出他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穿过了铺设石板的门前通道,戈达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公司内部。 正面有巨大的圆柱相连,其中央有嵌镶格子状玻璃的大门。 建物本身让人感到年代久远,但同时也很整洁。 因为现在是夏天,门是打开的。 一进到屋内,即可见到铺了地毯的地面,正面设有接待访客用的柜台,商人们正在柜台周围忙碌地来来去去——这幅充满活力的光景,跟拉多罗亚的商人没有什么不同。 柜台里坐着两位年轻女孩。 戈达满面笑容地站在她们面前说道: “失礼了。我是说书人戈达·托雷思,王宫骑士团的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大人应该在这里,请你们告诉他,戈达来见他好吗?” 柜台少女那稚气未脱的脸庞露出困惑的表情: “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客人。” 她以稍稍高亢的声音回应道。 “……喔!他没有来吗?可能是我们在哪里超过他了吧!” 戈达装模作样地搔了搔头。 另一方面,赫密待则快速地环视周围。 在说出威士托名字的瞬间——站在离柜台稍远之处谈话的商人们中,有几个人发出了奇妙的剑气。 仔细一看,他们身上也佩带着剑——虽说商人为了保护商队,随身佩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以商人面言,这些人的体格也未免锻炼得太过强壮了。 戈达露出沉稳的微笑: “对不起啊!赫密特。威士托好像还没有到这里……” “……戈达大人,这些商人们看起来都是使剑高手。” 赫密特小声地说道,并握住了悬在腰间的刀。商人们虽转开了视线,但其注意力还在自己和戈达身上,这是显而易见的。 戈达笑了,并小声地说: “你就装作没注意到,而且不要拔剑……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的。” 听到赫密特指出这件事,戈达也干脆地承认了。 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为了保护威士托而乔装为商人——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这状况在明眼人眼里一看即知,他们根本无意隐瞒。可能只是为了不给利用桑克瑞得贸易的其他商人和客人们压迫感,才会乔装的。而撒谎说威士托不在这里,一定也是对戈达的身份有所警戒。 “我们也不能硬闯进去啊——那么就在这里暂时等一下好了。” 戈达当场坐下。柜台女子连忙慌张地跑到桌子旁边: “您、您坐在这里,会让我们很困扰的!” “威士托马上就会来了吧?只要他见到我,就是对我的身份最好的证明了。” 赫密特也注意到,戈达是刻意地大声说的,似乎是要说给周围的骑士们听。已经有几个人立刻爬上了在两侧宽广的楼梯。 威士托就在楼上。 戈达斜眼看着那些人,微笑着,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点: “赫密特,你马上就要见到你叔叔了。” 听见老人的话,赫密特胸口不由得一热。 回想起一年以来旅途的每一个日子,他切身地感受到,都是为了今天的此时此刻。 赫密特闭上了眼,为了平复雀跃的心,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 正面监视桑克瑞得贸易领地的空屋里,有一群健壮的男人。 其中两个男人守在窗边。 其他约有十名左右的男子把监视的工作交给他们,各自坐着。 全员都装备着神钢胸甲和剑。 他们——神殿骑士们所监视的,是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动静。 就在刚才,菲立欧王子一行人离开神殿,进入了其中。 对跟踪他们的神殿骑士们来说,到目前为止都是可预料到的——他们在几天前借来这间可以监视分公司大门口的空屋,从那以后,就以两两轮班的方式常驻于此,努力地监视着,而伴随着菲立欧王子外出的其他骑士们也随即来访。 所以,现在在房里的所有骑士,在菲立欧等人回去后,也大都会跟着回到神殿。 即使这狭窄的空间令人呼吸困难,骑士们也只得暂且忍耐,压低了气息。 菲立欧王子与桑克瑞得贸易的关系,在先前的内乱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这条神域之街上,可以让菲立欧等人当作据点的地方并不太多。 司教卡西那多只交代要监视他们的行动并加以报告,不需要特别出手。 然而团长贝里耶交代的——却是不同的指示。该不该遵从这样的指示,就要看对方的行动而定了。 男人们聚集在狭窄的空屋里,度过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而在王子们一行人进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他们所等待的人来到了这个分公司。 从窗口透过望远镜窥视的年轻骑士,发出“啊”的惊叫声。 他所看到的是曾见过的老人,以及没见过、有剑士风范的青年。 “喂!那个老人是——?” 骑士把望远镜交给同伴,后者也说: “——没错。就是逮捕令上的神柱守护者老头,上次也在说书时见过他。” 在屋里内侧的其他骑士,探出身子来笑了: “喔!我听说那个老头逃离了神域之街,没想到他居然跑回来了。” 佛尔南神殿的神柱守护者——也就是潜伏的北方民族姓名,是来访者们用了奇妙的技巧从神官那里问出来的。 虽然其中也有些人的相貌是骑士们不认识的,但那个老人——戈达·托雷思,则是他们曾经见过的…… “跟他在一起的另一个年轻小伙子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北方民族的伙伴。喂!去通知在隔壁房间的副团长。” 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正在隔壁房间休息。一个人跑去叫他,负责监视的骑士们则开始各自动了起来。 “真的要出动吗?” “我们在那个王子所在之处引起纠纷,还是不太好吧……” “让他在此跑了不是更蠢吗?团长也有交代,要是找到‘神柱守护者’的伙伴,不管怎么样都要抓起来。要是好不容易找到却又把他放走,团长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那我们就去等他出来吧!” “他也有可能会从后门逃走。而且如果他跟王子他们会合,光靠我们是很难出手的,副团长大概也——” 在骑士们讨论得正热烈时,隔壁房间的门咿轧一声开了。 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等在隔壁房间的青年骑士牵动嘴角无声地笑了。 他已经拔剑出鞘。 “——你看,他也想干吧!” 神殿骑士说着,把望远镜放在桌上。 在场有十几个神殿骑士。 他们彼此眼神交会、点点头,一个个地走出了房间。 * 在桑克瑞得贸易的大门玄关内,柜台的少女慌张地抓住了戈达的手臂。 戈达依然坐着不动。 “老爷爷,请您站起来。要是您一直坐在这里,我可是会被骂的。就算您要等,至少也要在里面——” “不不,小姑娘,你不用担心我。” “我不是担心您,我是觉得很伤脑筋呀!” 戈达一边戏弄着年纪就像他孙女一样的柜台小姐,一边倾听着突然响起的危险脚步声。 那踏着石板的军靴声此起彼落地向这里而来。 站在一旁的赫密特凝神专注,手指握上了刀柄。 戈达也皱起眉,往大门的方向看去。 不顾警卫的制止声而跑进来的,是装备黑色胸甲的十几名骑士。 他们若无其事地排成一列,立刻封锁了入口。 那以神钢武具统一装备的姿态,让人一望即知是神殿骑士。 站在骑士们最前头的青年骑士,一看到坐在那里的戈达,就朗声说道: “不要妄动,我们是神殿骑士团的人。北方民族戈达·托雷思!因为你对威塔神殿的敌对行为,现在我们就要在此逮捕你!” 戈达不禁按住额头。 佛尔南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他的个性恶劣和爱玩女人是出了名的,但他的剑术也不逊于前两者。 “嗯——不只是西瓦娜,连我的名字和脸孔也泄露出去了啊!” 戈达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把柜台少女推到安全的地方,少女就像跌倒般地藏身在桌子的阴影中。 虽然他不知道是谁说溜了嘴,但似乎有相当多的神柱守护者情报流到卡西那多那里去了。联络通路也几乎溃散,现在的戈达等人也因而无法进行正式的谍报活动。他的徒弟西瓦娜之所以要勉强潜入神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戈达也是曾经举剑作战过的人,虽说年纪大了,一两个对手倒还应付得来——但现在人数实在太多了。 周围虽然也有乔装的王宫骑士团骑士在场,但他们保护的对象并不是戈达,现下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看起来也无法依靠他们保护。 神殿骑士们应该没有注意到乔装的王宫骑士团吧!如果他们知道了,应该会聚集更多的人前来才是。 “抓起来!” 里卡德出声指挥着部下骑士们。 戈达确认怀里的药瓶。他跟西瓦娜一样携带着几种药品,作为炼金术师的护身器具。不过,前不久西瓦娜才使用过这个脱离险境,里卡德他们应该不至于笨到会上第二次当吧! 拔剑相向的骑士们,一边对他的药品心存警戒之意,一边步步逼近…… 包围得滴水不漏。 戈达对身边的赫密特说: “赫密特,这里我来挡住,你先逃吧!既然被他们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你也会有嫌疑——” 赫密特打断了戈达的话,向前踏出了一步: “戈达大人,我问您一句话。您是想在这里被他们逮捕,还是不想呢?” 赫密特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声音相当地冷静,虽然他并非搞不清楚状况,但一点畏惧的样子都没有。 戈达笑了。这个青年的盛情厚意虽然让他很开心,但对方有十多位神殿骑士,这可是很难对付的。 “我当然不想被他们逮捕,所以才要反抗。不过你没有拔剑的必要,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问题,你要是被卷进来,以后会很麻烦的。” “如果您不想被他们逮捕——虽然我的力量微薄,但愿助您一臂之力。” 赫密特无视于戈达的话,咻的一声拔刀出鞘。 他的刀并非神钢制品,虽然是上等货色,但以戈达所见,不过就是常见的一般刀具。 戈达注意到赫密特的剑气增加,因而感到焦躁不安。赫密特要是在这种状况下作战,有可能会被当作罪人,那这样戈达就太对不起他了。 “喂喂,你——” “戈达大人。您做的事是正确的,却被这些人盯上——没错吧?” 赫密特问道。戈达摇摇头: “姑且不论事情的善恶,这事跟你无关吧?听我说,你没有理由跟这些人为敌,也没有理由多管闲事——” “要理由的话,我倒是有。” 赫密特微笑。 “您对我有恩,这是我报恩的绝佳时机。” 戈达无言以对。 他在青年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中感受到了某种回忆。 那是曾经造访北方民族土地的两位拉多罗亚剑士—— 一位是还年轻的少年剑士,另一位则是他的老师。 两个人都成了北方民族的伙伴,并肩携手与塔多姆作战。 戈达突然想起了他们两人的样子。 赫密特迅速以单手持刀、摆出架势。 他侧身站在当场,静静地说道: “各位神殿骑士,请先以我为对手——” 赫密特还没有说完,骑士就已奔上前、一剑刺来,赫密特则是一派轻松地架开了这不由分说的一击。 他用刀并没有使上太多力气,而是以水流动般柔和的动作,明快地抵挡了骑士的攻势。 骑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不久,周围又有其他骑士杀到。 赫密特没有退却,反而向前踏出了一两步,华丽地挥舞着他的刀。 ——快是很快,但却看不出来他有使力,就像在跳着剑舞一样。 就在赫密特跑了几步之后—— 一马当先飞奔而来的神殿骑士,当场颓然跪倒在地。 又有四位骑士从后突刺而来。 其中两个人的持剑自手中掉落,其余两个人则是倒在地上。 戈达看着那满场飞舞般的刀,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赫密特仅是淡然地站在原地,由于这场面并未有人流血,看来他应该只是以刀背把对方打倒而已吧? 虽然看得见他出刀,但他是何时打倒骑士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男人——) 感到战栗的不只是戈达,神殿骑士们的神情也为之一变。 “……你是谁?” 其中一位骑士非常不悦地问道。赫密特以锐利的眼神瞪着他们说: “就算我报上名号,你也不认识,而且诸位并非值得我尽礼数的对手,我无意报上姓名,也确信自己不是你们那一边的人。” 赫密特侧身对着骑士,单手重新拿好白刃。 五位骑士在转眼间就被击倒,这让他们更加谨慎。 副团长里卡德以凶恶的眼神凝视着赫密特。 十五位骑士就有五位被打倒,剩下十位。虽然在人数上他们还是占上风,但赫密特仅仅在一瞬间就掌握了情势。 这位青年骑士以跟表情一样爽朗的声音说: “——请你们离开。以你们这种程度的战力,是无法把我怎么样的。只要有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们对这位老人家出手。你们的使剑方式太过偏离正道,我——是绝不会输给你们这样的剑法的。” 赫密特如此威胁着对手,而里卡德就像是为了与此对抗,向前踏出了一步。 里卡德嘴边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睛却是直盯着赫密特,相当吓人。戈达吞了一口口水。 “——原来如此。你好像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不过,被人耍成这样还闷不吭声,我的修养还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里卡德淡淡地笑着,举剑相向。 赫密特没有动,他把刀尖对准了里卡德,观察他的动静。他似乎也察觉了里卡德并不像刚刚他所击倒的那些对手。 里卡德步步逼近,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周围的骑士们也受到两人的气势所震慑,因而不发一语。 戈达也静默地僵住身子不动。 有如空气静止流动般的寂静,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 里卡德与对方保持几步的距离,震动了一下,止步不动。 在相互瞪视了一会儿后—— “——到此为止!双方都把武器收起来!” 高亢而宏亮的叫喊声响起。 两者间紧绷的那条线倏地断了,彼此的剑尚未相交,就此静止。 戈达往发声的来源一看,有一位少年站在通往二楼的大楼梯平台之上。 他的声音响彻了宽阔玄关的每个角落。 “我菲立欧·阿尔谢夫以王家之名,来处理这场骚动!再怎么说,这里也是阿尔谢夫贵族克劳斯·桑克瑞得所管辖的贸易公司。这块领地属于桑克瑞得家所有,并非适用神域之法、而是适用阿尔谢夫的法律。你们怎么可以不经通报、在这块领地掀起这样的骚动——里卡德卿!” 菲立欧站在公家立场的发声,听起来更加凛然。 “这是出于卡西那多司教的指示吗!?如果是的话,阿尔谢夫应该要质疑他的真正意图,并按照适当的程序——” 里卡德露骨地啧了一声: “——不,我们是发现通缉的犯人而追到这里来的,对阿尔谢夫并无敌意。不过——如果你要包庇这个犯人,那就视同是干涉了我们的自治权。” 里卡德仰望楼上的眼神是凶恶的。 俯视他的菲立欧也是一脸严肃。 这两人互相抱持着敌意,一股跟刚刚完全不同的紧迫感支配了全场。 菲立欧从楼梯平台看着戈达,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在他身后,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的苦恼表情看着事态发展。 戈达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好像是引起大麻烦的祸首。 “菲立欧王子,我们只是追捕他们到此而已,逮捕他们应该没问题吧?” 听到里卡德的问话,菲立欧思考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那么——” 然后菲立欧以紧绷的表情、更大声地宣告: “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听着!由我们代替神殿骑士团将这位老人和青年拘留起来!” 第六卷 二十五.期望战斗者 佛尔南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和增援部队主管蕾韦,两人正连袂前往卡西那多·库格司教的办公室。 这黑衣巨汉和金发女骑士各自穿着还算体面的衣着。尤其是蕾韦,身上穿的虽然是女性士官用的朴素服装,但露出戴着首饰的胸口,还是给人一种略有女人味的艳丽印象。 卡西那多请他们坐下,自己也坐在办公桌旁。 他面对两位骑士,把手肘支在桌上: “两位眼睛的伤势都已经好了吗?” “我跟蕾韦都完全好了,没问题。” 贝里耶高傲地耸肩答道。 两人在几天前追捕女炼金术师时,因被发出闪光的特殊道具弄伤了眼睛,有好一阵子都不太舒服。 “那个丫头——下次再遇见她,我一定要把她切成碎片!” 贝里耶淡淡地说道,并没有更进一步生气的表示,这也就意味着刚刚那句话乃是出于他的本意。这时的贝里耶,连卡西那多都感到害怕。 虽然卡西那多暗自庆幸贝里耶这份怒气不是朝向自己,但还是得警戒他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性的举动。 “那么,今天两位有什么事呢?” 卡西那多一边看着放在桌上一叠叠的文件,一边问道。 贝里耶高傲地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说: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战?我也差不多等得不耐烦了——” 卡西那多隐藏住内心的不快,表面上还是装作镇定地回答: “未能符合你的期待,我也感到很过意不去,但我们应该要避免在此开战。我当然知道贝里耶司祭希望能够实地作战,等你跟我一起回威塔神殿去后,就请你前往西方或南方前线,率领部队作战如何?” “喔!”贝里耶笑了。 “那太感谢你了。不过——要避免在‘此’开战,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目前我们跟阿尔谢夫开战并非上策。就在前几天,本国传来消息,拉多罗亚正蠢蠢欲动。而我们也想派兵到西方的加鲁尼耶神殿,故不愿在这个时期分散战力于东方。还请把你的复归战斗行列一事,当作伴随这个动向的决定。” “——那样不是很奇怪吗?” 贝里耶以手指抚摸着胡须。 同样身为骑士团团长的蕾韦,在贝里耶的身边保持沉默。她在神殿骑士之中本就是属于个性上较为遵守长官指示的,同时也是亲近卡西那多派系的人,在这层意义上,是比贝里耶更容易对付的骑士。 贝里耶以沉静的——但却是打从心底让人感受到恶意的声音说: “卡西那多。塔多姆要侵略阿尔谢夫了,而你打算援助他们——没错吧?” 卡西那多点点头,将手指在桌上交握起来: “是的。我就是有这个意思,才镇压这佛尔南神殿的。接下来我要将表示叛乱之意的高阶神宫们护送到威塔,至于下层神官,顺从我们的就留在神殿,其他的就让周围的教会收留。” 卡西那多大致地解说了自己的战略: “吉拉哈若向阿尔谢夫出兵,就必须隔着桑菲岱尔作战。虽然桑菲岱尔应该会支持我们,不过也不可因此而虚耗这笔战争经费。我认为,再接下来交给塔多姆就行了。我们既然已经镇压神殿,这样应该就够了。” “少说蠢话了!至少在今后十年,‘光靠’塔多姆是无法打倒这个国家的。” 贝里耶恶狠狠地说道:卡西那多皱起眉头。 他所指出的情势,跟卡西那多的判断完全不同。 贝里耶凶恶地说: “如果皇太子没被来访者杀掉,而是顺利继承其王位,也许光靠塔多姆就可以将阿尔谢夫击败。而要是在雷吉克这个二王子统整政权的情况下,也没有必要打倒阿尔谢夫。可是——现在的体制是相当厉害的。比起因长年战争而疲弊的塔多姆,将来这个名叫阿尔谢夫的国家很有可能成为更‘可怕’的对手。” 听他说完这番话,卡西那多挑了挑眉毛。 ——乌路可在丧失记忆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阿尔谢夫,是比塔多姆还要“强大”的国家。’——当她在对卡西那多如此断言时,那强烈的眼神,至今仍令人印象深刻。 贝里耶以视线吓唬他,虽然那份强悍跟乌路可完全不同,但他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威胁卡西那多。 “卡西那多,我老实说好了……我没想到先前的内乱会在短短的几天内就终结,如果任何一方的势力再薄弱一点,就一定会演变成长期抗战,并给这个国家留下巨大的伤害,也会让塔多姆更容易侵略。不过现实如何呢?不但没有出现太过严重的灾情,政府更以这次内乱为机进行征兵、统整诸侯,而且精明的外务卿还建立了拥有强大发言力的新指挥系统。那个名叫菲立欧的四王子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怪人——明明是个年轻的指导人,有时却非常吸引民心,简直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度。就连街上的说书人也助长了他的人气,不是吗?要是那位王子作为象征性的存在,连人民都团结起来了——这个包围着佛尔南神殿的国家,可是会变成东方最棘手的国家喔!” 贝里耶难得地喋喋不休地说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庞然身躯,看起来更庞大了。 “听好了。这个国家沉睡不醒,是在内乱之前的事。都是因为塔多姆那些家伙做了小动作,才会撼动了他们,造成现在正要苏醒的局面。目前他们的调兵遣将还没有完成,所以看起来还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但在未来几年即会变成危险的存在,这是不用怀疑的。你对这一点真的有所认知吗?” 对于贝里耶的指责,卡西那多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皱起了眉头。 “但是在本国——主流意见应该是判断将阿尔谢夫的事交给塔多姆。我们已经逐渐掌握了佛尔南的实权,若再贪得无厌地出兵、参与侵略,以我个人的意见——” 贝里耶一副要争辩般地探出了头: “事到如今还要说什么?要是这样,只要迫使那个王子挑起争端就好了。若由阿尔谢夫那边来宣战,相信就连吉拉哈的老人应该都会有所回应的。难道你不打算为这件事努力吗?” 面对贝里耶好战的姿态,卡西那多屈服了。 卡西那多自己并不特别觉得有由吉拉哈对现在的阿尔谢夫派兵之必要。自己这一群人已经镇压了佛尔南,接下来只要交给国境相接的塔多姆就好了,光是如此加以援助就已相当足够。如果这样塔多姆的侵略却还是以失败收场,那他们的实力也就仅此而已。 从吉拉哈本国到阿尔谢夫有一段距离,而且中间还隔着其他国家。如今在面对拉多罗亚这个西边威胁的情况下,长途跋涉去侵略阿尔谢夫并没有什么好处。若是像蕾韦所带来的增援部队程度之战力,倒还可以再准备两到三个,但是——若变成正式侵略,就需要以数万为单位的兵力,一旦发展至此,很有可能影响到对拉多罗亚的军备。 只是,就算对贝里耶说明这番道理,他也不会理解。他是站在第一线的人,重点就只有想要作战而已。 卡西那多无计可施,只好先撒谎安抚他: “……我明白了。你的提议,等我回到本国之后再来商讨吧!总之,现在暂时应先采取稳妥的处理——” “你啊!太过天真了。” 贝里耶只用一句话如此断言,他当场就看穿了卡西那多的话只是在敷衍他。 卡西那多听到这话也很尴尬。由于贝里耶责备他的话太过无礼,身旁的蕾韦也出面打圆场: “贝里耶司祭,请冷静一下。卡西那多司教不是也说要再商讨了吗?” 在窗口洒进来的阳光下,贝里耶笑着。在他的笑容里,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气魄。 “我很冷静啊!只是指出这个男人太过天真的事实而已。卡西那多,你虽然是个聪明人,但却犯了好几个大错——塔多姆这个国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强大,只是他们的人太过贪心罢了;而阿尔谢夫已经今非昔比,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弱小。他们只是没有争夺的必要,所以才与世无争地生存至今。现在两者比较起来,塔多姆确实比较强。不过——再过几年,两者的差距会大得出乎你的意料。甚至在这个时间点,如果吉拉哈站在阿尔谢夫这边,两者的差距甚至可能会让塔多姆灭亡。相反地,如果阿尔谢夫和塔多姆联手,我们吉拉哈说不定就危险了……不过,这个假设是不太可能的。” 卡西那多以一声叹息回应。贝里耶就是这样才令人很难对付。再怎么说,他对战争的嗅觉特别敏锐,这点倒不能加以忽视。 卡西那多绝非低估了阿尔谢夫这个国家所拥有的潜力。跟吉拉哈和塔多姆相比,它的国土虽然没有那么广阔,但因为土地丰饶、所以并没有饥荒的问题……就算男人都上战场,农业应该也可以维持。也正因为知道阿尔谢夫的土地力量有多大,所以塔多姆才强烈地渴求其土地。 “贝里耶司祭。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贝里耶牵动嘴角: “什么?很单纯啊!马上开始不就好了?就在此发动战争。” 贝里耶站起身来,俯视着卡西那多。他把双手放在桌上,像瞄准猎物般地探出身子: “我刚才也说过了,如果你顾忌本国的大人物,而难以在此挑起争端,那就让对方主动挑起战争。只要挑动那个王子、把他惹毛不就好了?很简单的,只要残忍地杀掉五、六个身为人质、他所熟悉的神官就好了。要不然就让里卡德那种人去侵犯女神官如何?那个乳臭未干的王子,一定会当场发飘的。” 卡西那多捏着眉头。 神殿骑士们的这一点,是他们的强项,同时也是他们的缺点——毫无良心这一点虽然值得信赖,但相反地,其长宫就很难驾驭他们。 “——这样不是有点太过粗暴了吗?就算对方是谋反者好了,但这样做可是会让你们更加恶名昭彰的——” “你们信教监察院应该也在背地里干过类似的事吧!现在才想要来装好人吗?反正你们把那些神官们带回本国后,也会加以处刑的不是?” 卡西那多摇摇头说: “失礼了。在我责备你的手段前,就应该先说明的。在现况下,我看不出吉拉哈有对阿尔谢夫出兵的必要性。当然,未来也有改变想法的可能……” 贝里耶放在桌上的双手加重了力道,眼睛闪闪发光: “卡西那多,你听好了。再多说几遍都没关系,我是想要作战!” 那声音里带着笑意: “战争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吗?不单可以卖个人情给塔多姆,其他东方国家也可以再次体认到惹恼吉拉哈是件很恐怖的事,就连支配这个神殿也能够十分安稳。也许是要多花一点战争经费,但我认为能够获得得不坏的利益。” 卡西那多也站起身来。 他像是要化解贝里耶的威胁般,走到窗边毅然地说: “我已经试算过多少费用可带来多大效果了。如果可能,只让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会比较好。在现阶段,吉拉哈虽然拥有多余兵力可以侵略阿尔谢夫——但拉多罗亚近来动作频频,速度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快。在几年以内,如果西方国境的战争正式开打,我们就没有余裕来对付阿尔谢夫了。正如我刚刚所说的,不能小看这笔战争消耗。若是过度削弱本国的实力,将很有可能让拉多罗亚趁虚而入。” 贝里耶笑了: “卡西那多,你的应对方式愈来愈像个政治家了啊!” 卡西那多巧妙地回应了这讽刺的话: “贝里耶司祭。如果发生任何骚动,我将会如你所愿,不论是西方还是南方,我都会指派你前往战乱所在地赴任。如果此地接下来的事都交给蕾韦,你就可望尽早赴前线去了……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不,我哪有什么不满?” 贝里耶立刻回答,并举起双手。 卡西那多察觉他话中有异,转过身来。 贝里耶的表情跟刚才截然不同,展现出温和的微笑。变化之快,甚至让人感到不悦。 “我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当然还是会听你的话。因为在神殿高层中,你跟我是最‘合得来’的。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刚才的那股狠劲就像骗人般地消失无踪。 “——你能了解是最好不过的。” 仿佛认输似的如此说过后,贝里耶大大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我只是说说,你能听进去当然是最好……也罢,小心谨慎也是一种美德,特别是对政治圈内的人来说。” 贝里耶以轻松而理解的口气说过后,就这样干脆地定出了房间。 卡西那多却还是难以释怀,目送着他的背影。 贝里耶刚刚还那样极力争辩,现在的离去却是干脆俐落到不自然的程度。 被留下来的蕾韦,也感到不快地看着紧闭的门。 “——真是不自然耶!” 听见卡西那多的话,蕾韦也轻轻点了点头: “……卡西那多大人,也许这不太重要……前几天被那个叫做西瓦娜的丫头跑掉那件事,好像让贝里耶司祭更加生气。我当然也很火大,不过贝里耶司祭那种生气的样子,看了就让人毛骨悚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表现出杀气腾腾的样子……恕我多言,但我想这是个危险的征兆。” 蕾韦说话时很难得如此吞吞吐吐。 她是个剑术高超的剑士,而正因为她的剑术高超,也才更了解贝里耶的可怕。 让人称狮子圣女的蕾韦都感到恐惧的贝里耶,他的恐怖之处绝不只因其战斗力。他不把长宫放在眼里,只依据自己的信念行动,在神殿里算是一号麻烦人物。虽然知道他个性好战,却还是将其从前线除名,也是因为其生性的缘故。 卡西那多深深地吐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真是难对付的人。不过,若是他在此不稍加忍耐,我可就伤脑筋了。蕾韦,如果你注意到什么事,就跟我报告。我也会尽可能请本国赶快决定贝里耶司祭所希望赴任的地点。一旦战场决定后,司祭的怒气应该多少也会平息下来吧!” 蕾韦行过一礼,答应卡西那多的请求后,就走出了房间。 两位骑士一离开,卡西那多就叫来在隔壁房间待命的心腹维尔吉妮。 穿着神官服饰、显得朴素清爽的她,也是吉拉哈高层神官之女。 她和同样来到阿尔谢夫、年纪也相近的乌路可,长久以来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但对卡西那多来说,乌路可是他的政敌,而维尔吉妮则是他的伙伴。 “维尔吉妮,我现在要写信回本国催促有关贝里耶司祭的人事案,很可惜,往返还要花上好几天……” 卡西那多这么一说,维尔吉妮机灵的脸庞便稍稍露出微笑,虽然她平时不太爱笑,但只有对卡西那多偶尔会展现柔和的笑颜。 “我会叫无名氏们赶路送信的。如果让鸟儿带信飞往联络地,虽然可能不够确实,但却会比叫人送去还要快上很多唷!” 听到维尔吉妮的话,卡西那多突然想到—— 如果有什么联络方式可以兼具鸟的迅速和人的正确性——那恐怕会是跟纯粹战力不同的另一股强大力量。 塔多姆之所以会跟操控“玄鸟”的北方民族陷入长时间的苦战,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卡西那多再次思索着。 北方民族、佛尔南神殿、阿尔谢夫、塔多姆——这四者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没有太大的变化,而吉拉哈则是到最近才以塔多姆支持者的身份开始介入的。 这行动从政策来判断会是正确的。 只是——若要问到它是否就是最好的手段,如今的卡西那多却不得不再深思。从开始介入、来到当地以后,他也陆续看到了一些事实。 “……卡西那多大人,您是在考虑乌路可司祭的事吗?” 面对卡西那多的沉默不语,维尔吉妮似乎是曲解成其他意思了。 “让她在阿尔谢夫待太久,难道您不会感到不安吗?本国的神姬应该也会担心乌路可大人的事才对,是不是应该先把她送走了呢?” 虽然维尔吉妮委婉地如此提议,但卡西那多却摇了摇头。 对于乌路可想要在此多留一阵子的希望,卡西那多接受了。 ——他是不得不接受。 “她说身体不舒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隔着榭卜拉兹山地,如果在她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勉强旅经那个地带,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不会是装病吧?” 维尔吉妮歪着头说。 卡西那多点点头: “就算是装病好了——虽然她丧失了记忆,但还是神姬之妹。如果在她身体不适的情况下硬是把她送走,以后很可能会发生问题。所幸她现在跟来访者的小女孩一起行动,之后也可以跟我们、以及来访者们一起回吉拉哈。” 乌路可之所以留在这里,似乎也是因为那个来访者小女孩。如今乌路可正把那个名叫西亚的小女孩留在身边疼爱着。 “——我明白了。既然聪慧的乌路可司祭如今也变得那么柔顺,那这样也很好。” 维尔吉妮不会违抗卡西那多,虽然会提出自己的建议,但她总是会支持卡西那多的决定。 乌路可与维尔吉妮两人都出身世家,年纪也相近,常被拿来比较。维尔吉妮对目前失去记忆的乌路可,感情一定相当复杂吧! 不过对卡西那多来说,女神宫之间的纠葛并不关他的事。 “先不说乌路可司祭的事——维尔吉妮,佛尔南神官怎么样了?他们被逮捕已经是第五天,差不多也该冷静下来,愿意顺从我们了吧——” 维尔吉妮垂下眼,大大地叹了口气: “因为里面有许多老人,所以相当顽固。不——他们的态度其实很和缓,问他们事情,也大多会老实回答,但最重要的心意却不曾改变。我想,要让他们改变心意是很困难的。” “哎呀——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花费这么多工夫。” 对卡西那多来说,他们会这么倔强,实在是他的失算。若对象是吉拉哈的人,就可以用权力相诱、或是以名利或金钱为饵来交涉。但是对佛尔南的单纯神官来说,这招是行不通的。因为他们大多是不通晓世事的人,想以暴力或威胁使其就范根本没有用。 明知问了也没用,卡西那多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那么……夏吉尔人民呢?” “也是一样。高司教以下的夏吉尔人民全体行动都受到限制——但他们还是淡泊地过着安稳的日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他们是放弃抵抗了呢?还是改变态度了呢——恐怕是后者吧! “没办法。那么,请开始准备移送以雷米吉乌斯为首的人类高阶神官。先将二十位左右的高层收容在吉拉哈的信教监察院,居留一段调查时间后,再以谋反罪的嫌疑进行审判吧!现在先来选第一批移送的名单……” 这虽然是严苛的处置,但既然对手不愿屈服,也就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卡西那多并不太感伤,而只是公事公办地开始列出名单。 * 贝里耶在离开卡西那多的办公室后,回到了神殿骑士团的宿舍。这个他早已习惯的房间,不但设备齐全、而且相当宽敞,但对他来说却像是个牢房一样。 他担任神殿骑士团的团长一职已经几年了呢——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也记不起来。 在贝里耶懂事时,就已经身在战场上了。南方的内乱就是他的父母。 他不认得亲生父母,连名字都不记得。 贝里耶是某个在南方作战的神殿骑士团骑士之子,在双亲死后,他就被父亲的长宫,也就是骑士团团长收养了。 团长虽然不是可以让他叫爸爸的男人,但贝里耶自己倒是很喜欢他。这位团长冷酷无情,并不把贝里耶当作义子、而是视为单纯的战力对待,这一点相当吸引贝里耶。 事实上,贝里耶拥有身为战力的难得剑术天分,除了不断精进外,也受到骑士们的训练。 他第一次打倒敌人,是在十岁那年—— 面对发动奇袭的敌兵们,他装作什么都不会的小孩,从敌兵背后一剑刺入。 他钻进变化多端、刀光剑影的敌阵中,短短几分钟之内就斩杀了三个人。 那次经验让他长久以来对战争的渴望更为加倍。 他之前一直在团长身边做着小厮的工作,但从此以后就以见习骑士的身份受到认同,并得到了自己专用的剑。 愈是作战,贝里耶的立场就很有趣地日益提升。十七岁那年,他已成了南方神殿团内屈指可数的好手之一,被委以带领分队的重任。 从那以后,他遵从吉拉哈高层的指挥,转战各地战场。 在养育贝里耶成人的团长战死后,他就在战场继承其位,当上了团长。没有一个伙伴对此有意见,那时年轻的贝里耶在部队已是咨一历最深的元老,骑士团的人都对他另眼相待。 贝里耶没有目睹团长死去的那一刻,据一同作战的人说,团长打倒了几个敌兵,直捣敌阵,全身插满了箭、带着有如发狂战士般的笑容死去。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贝里耶完全无意向他学习,不过他觉得自己跟团长是很相似的人。 就算听到了讣报,他没有哭泣,也不觉得哀伤,只是确实感受到那个男人死后,己方的战力减少了而已。 从那以来——贝里耶就一直奋战至今。 在殴打神宫、被降职来到这个佛尔南神殿以后,他每天就像在坐牢一样,无聊得不得了。 虽然他也期待因卡西那多的来访能够多少增加作战的机会,但结果除了与意外的来访者作战可说是他唯一的收获外,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刺激的事了。 就在五天前,贝里耶与名叫西瓦娜的女子战斗,也以非出于他本意的方式结束了。 他们连剑都没有相交,而只是中了障眼法、让她跑掉。这场对战反而让他的不满更加无处宣泄,还别说连眼睛都受伤了。 贝里耶现在非常渴望战斗。 他热爱让热血沸腾、肌肉颤动、脑髓因紧张而麻痹的战争。 听说那个名叫西瓦娜的狂妄女子是北方民族,而贝里耶也已经锁定了除了他们以外的猎物。 那些看起来相当有份量的来访者们,虽然由卡西那多保护着,但在这阿尔谢夫,还有另一个他求之不得的强者。 倘若真要作战,恐怕将会有一方死亡…… 只要在经过一番紧迫的攻防后,赢得这场战役——这对贝里耶面言就是至高无上的快乐了。 在离开此地之前,可能的话,他想要跟“那个男人”作战。 那个男人曾被誉为剑圣,是在之前的阿尔谢夫国王热烈渴望下所雇用的剑士——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如今已来到了神域之街。 ——卡西那多所豢养的无名氏等人的报告,也传进了贝里耶的耳朵里。 “那么,该如何挑起争端呢——” 坐在团长室里的贝里耶,心痒难耐、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不管同国的人如何,对贝里耶来说都无所谓。说得极端一点,即使吉拉哈灭亡也没关系,他自己就算孑然一身也可以活下去。再说,也没有道理为了那些阴险的神官们送死。 贝里耶只喜欢神殿骑士团这个地方,所以他就算被降职,也遗留在这里,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他无意守护这里,像自己这样的人,也许当个佣兵还比较好。 漫长的休息已经渐渐地变成了痛苦。 “……可恶!那个乳臭未干的笨蛋王子!” 此时突然听见外头传来里卡德口出恶言的声音。 贝里耶站起身来,走到走廊。 副团长里卡德正要经过。 贝里耶在黑暗中叫住了他: “里卡德,怎么了?怎么这么暴躁?” 里卡德注意到他,站定敬礼。 这个总是表情文弱的青年,如今怒形于色。 “团长!我正想向您报告!我们刚刚正要追捕到一个神柱守护者的老头……” “听你这样说,是不是又让他跑掉了?那些人的逃跑功夫还真是一流。” 贝里耶嘴里虽笑着这样问,但眼里却带有认真的怒气。 他想从神柱守护者那些人口中问出那个女子的藏身之处——然后再好好答谢她竟敢弄伤他的眼睛…… 里卡德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那家伙逃进了桑克瑞得分公司,所以我们才追过去的。他身边还有一个剑术高超的剑士……不,到此为止都还好,就在我们要全力逮捕时,被在公司里的——” “菲立欧王子阻止了吗?” 贝里耶皱了皱鼻子。里卡德因为曾败在那个王子手下,而将他视为眼中钉。 “他很狡猾,搬出神殿与阿尔谢夫之间的协定,说桑克瑞得贸易是贵族的领地,也就是说,那个分公司也是阿尔谢夫法律所及的范围。我们宣称神柱守护者那老头是罪人,硬是要将他抓走,那些家伙却强词夺理,说要亲自逮捕神柱守护者、进行调查后再引渡到我们这里来——” 这么说来,是有关于引渡罪人的协定吗——贝里耶想起此事,不禁哼了一声。 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是为阿尔谢夫贵族桑克瑞得家的领地,而在贵族所拥有的领地之中,即使位于神域,也适用于阿尔谢夫的法律。若在那里遭到阿尔谢夫士兵逮捕,将来就要依神殿的要求来迫使其引渡罪犯。 而在神殿犯罪的人,在离开神域时,阿尔谢夫也可以依神殿的请求而将之逮捕。其后,是否要引渡罪人,原则上应由双方商议过后再决定。 实际上,以前并没有自神殿犯罪而逃出去的人,所以这是有名无实的协定。另外,若是神殿与阿尔谢夫还在蜜月期,甚至不经商议就可以引渡罪人了。 但是如今,阿尔谢夫与掌控神殿的自己这一方,是互相对立的存在。 他们是不可能老实地交出罪人的。 “嗯。反正他们一定是打算说‘不小心出差错让他们跑了’,再随便道个歉装蒜吧!” 贝里耶一把这预测说出口,里卡德就用拳头击向走廊的石壁。 “——就算这样,也太过乱来了吧?” 贝里耶觉得很奇怪——虽然里卡德原本就是激动型的,但会为了这种事而这么暴躁,倒是很少见。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他这么一问,里卡德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还有一个年轻剑士跟那个神柱守护者老头在一起。因为他使刀,所以说不定也是北方民族的伙伴……” “你又败下阵来了吗?” 贝里耶惊讶地问道。里卡德很快地抬起脸说: “我才没输!在开打前就被人阻止了!都是那个毛头小子害的!” 里卡德粗声叫道。 贝里耶明白了。 恐怕是——里卡德与他对峙,一瞬间以为自己也许“会输”。 然后在作战前被菲立欧阻止,让里卡德失去了证明这种想法错误的机会。 这时,问题已不在实际上他到底是不是错误了。 里卡德想要与那个剑士作战,并证明自己比较强吧?这虽然是出于孩子气的迁怒,但却是贝里耶可以理解的感情。 “原来如此。里卡德,你好像很不甘心哪!” “那当然。我恨不得马上杀了那个小鬼!不过——” 里卡德狠狠地说道: “照卡西那多司教的方针,只要阿尔谢夫方面不主动挑衅,我们就不能去招惹他……我没想到王室的人这么可恨……至少要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贝里耶非常能够体会里卡德的心理。 贝里耶有个腹案—— 这是他几天前才想到的,并花了一段时间思考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付诸实行——既然里卡德处于“这种”状态下,那就再适当也不过了。 “我说里卡德——” 贝里耶以轻柔的声音叫着副官的名字,嘴角浮现了笑意: “你想让那个王子认输,而我想在这里作战。所以,有个对你我都很好的对策——” 里卡德觉得可疑地眯起了眼: “……团长,你在想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卡西那多司教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我就来推他一把。来,进房间来吧!” 贝里耶推着里卡德的背,将他带进了办公室。里卡德见到他这不同于以往的和蔼态度,像是觉得不太舒服地抖了抖肩膀: “团长,你有什么好计吗?” “别问那种蠢话,这可是极机密的事。” 贝里耶压低了声音: “里卡德,你知道吗?丧失记忆的乌路可司祭,跟菲立欧王子好像是情人的关系……” 里卡德一脸无趣地点点头: “我听说了。真相怎样我是不知道,她失去记忆也是活该。不过,那个王子动作很快,身边已经有其他女人了。” “你是说那个来访者少女吗?你要不要直接出手?” “……什么意思?” 里卡德反射性地问道。贝里耶对他眨了眨单眼: “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吗?我虽然很会使剑,但对女人就没辙了。你对这个不是很在行吗?” “团长,你是说——” 贝里耶用他宽大的手掌拍了拍里卡德的肩膀: “里卡德,你不想对乌路可司祭出手吗?” 说什么蠢话——里卡德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沉默地窥视着贝里耶的眼神,一得知他是认真的,就无言地端正坐姿。 里卡德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出任贝里耶的副官,就是因为这点小聪明。虽然他的私生活相当淫乱,但总是乖乖听从贝里耶的指示,在这一点上,他可是一个比其他骑士更忠实的部下—— 就算贝里耶的指示是不合平常理的。 “团长,你想把我送上断头台吗?” 里卡德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再次确认这件事。 “只要在半夜蒙住脸去偷袭,就算被人看见也不会行迹败露的。” 贝里耶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就狠狠地玩弄她吧!要是事迹败露,就做完后再杀掉就行了。不——说不定杀掉还省得事后麻烦吧?这样一来,那个王子一定会愤怒到抓狂的。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他犯人是谁,但因为也没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所以他应该也会预测得到……表面上,我们只要说是某个变态做的就行了。只要让他生气就够了,这对你来讲是很简单的吧?” “……的确是很简单,而且恐怕是很有效果。” 里卡德微笑了起来。与其说这个男人有胆量,不如说他某个部分坏掉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以他的年纪也当不上副团长。 里卡德的浅笑里,毫不掩饰邪恶的欲望。 “不过,真的可以吗?对方可是神姬的妹妹呢!” “不管是谁的血亲,也只不过是人类,杀掉了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难道说高阶神官被杀了就会再复生吗?” 贝里耶说着讽刺的话。本国的神官们,还有神姬本人,说穿了也仅是普通人而已。姑且不论其存在具有政治上的重要性——在贝里耶眼里看来,高阶神官的一条命,并不比死在战场上的小兵来得更有价值,还不如说他们是自己留在安全圈里、让士兵们去送死的下流之辈。 对贝里耶来说,他们是提供战场的宝贵存在,但并没有理由特别重视他们的性命。至于无法提供战场、毫无关系的乌路可,性命就更微不足道了。 “我允许你去做……随意侵犯后就杀掉弃尸,最好是把赤裸裸的尸体丢在那个王子看得见的地方,会很有效果的!” 里卡德抖着肩膀窃笑道: “团长你真是个坏人。那个王子会露出什么表情,还真值得期待呢!我就今晚下手好吗?” “随时都可以,你方便下手就好。只要你能埋下导火线,卡西那多也会有所行动吧。最重要的是,乌路可司祭被杀,本国的神姬和大多数的神官也不会沉默不管。要是没有这种事件,这里还真是无聊。对吧,里卡德?” 贝里耶的口气相当平淡。两人在谈到关于杀人的话题,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 里卡德的眼神有如野兽般,以舌头润湿嘴唇: “团长,我很感谢你的这个提案呢!这种上等货色可是很难得品尝到的。团长要不要也一起来呢?” 贝里耶耸耸肩说: “我对那种小丫头没兴趣,你就一个人好好享受吧!啊,对了!司祭最近好像跟个来访者小孩一起睡,你最好在那个小孩睡着后再把司祭叫出来。等你决定要下手时,我会减少周边的警戒人数……”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思考对策,这方面我可是最拿手的。” 里卡德打从心底开心地说道:贝里耶深深地点头看着他。 贝里耶脑海里浮现的,并不是乌路可——而是剑圣威士托的身影。 若是杀了乌路可、在神殿掀起一阵混乱,之后说不定视情况发展,将会出现与威士托交战的机会。 贝里耶一边开心地想着这件事,一边有如抽搐般嗤笑出声。 * 在神殿骑士离去后的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里,菲立欧困惑不已地面对着两位异乡人。 一个是身为神柱守护者的北方民族戈达·托雷思…… 另一个则是名叫赫密特的青年骑士—— 菲立欧是初次见到这两个人。 在与神殿骑士发生冲突时,菲立欧突然出面以“逮捕”的方式来保护他们。 虽然感觉进展有点太快,但结果能够赶走那些骑士们,也算是很侥幸。 在内乱之前,菲立欧遇上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丽莎琳娜,并曾与神殿骑士对峙。那时他不但被负责照顾他的少年神官艾略特骂道“不明白自己的立场”,还要他背诵神殿的内规——正是这份记忆让他灵机一动。 能不能够遵守内规是另一回事,但他已经全背下来了。当时虽然觉得麻烦,但菲立欧现在倒是有点感谢艾略特。 “那么——我已听说你的名字了,但还想了解你的背景……” 面对来路不明的两个人,菲立欧开口道。 同席的威士托也微微苦笑: “菲立欧大人,首先关于这位老人的身份,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我侍奉陛下之前,就曾以北方民族客人的身份,和我的老师一起与塔多姆为敌作战……他就是我在那时的战友。戈达是他的假名,真正的名字是‘凯修’。” 菲立欧听说过这个名字。 就在刚才——他从商人洛西迪处那里买下名刀,制作者确实就叫做凯修。听说那把刀是住在这神域之街、名叫戈达的男子所带来的——而那个戈达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也就是说—— “……凯修该不会就是刚刚说的那个名刀锻铸师吧?” 听到菲立欧的问题,威士托笑着点点头。戈达也微笑着说: “喔!您知道我,真是我的光荣。我在作战时手臂受了伤,从锻铸场上退下来,现在以为神殿工作的神柱守护者身份过日子,不过也被神殿骑士当作罪人就是了。” 菲立欧拿起刚从洛西迪那里买来的刀。 戈达看着那把刀,眯起了眼: “嗯,您拥有年代如此久远的东西啊!” “这是……你身为锻铸师本人、隐瞒身份卖给商人的吗?” 菲立欧觉得很意外。正因为是锻铸师的交易,卖出所制作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这是神钢之刀、而且是杰作,身为制造者应该是会想要挑选买主的。 不过,戈达似乎对这种事并不执着: “是啊!我只是想凑点盘缠,结果卖到比我想像中还好的价钱,真是帮了我大忙。它竟然还留在这里,实在让我意外,我还以为它早就流传到谁的手上了。” 老人悠悠地说道,怀念地看着那把刀: “刀这种东西,是会挑选主人的。虽然有时也会跑到不对的主人手上,但在几次转手中,就会交到适合的主人手上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固执,只肯帮自己中意的人铸刀,不过——这却变成由锻铸师擅自帮刀决定拥有者,现在我对刀也觉得很抱歉。最重要的是,刀可以历经数百年,而人最多只有百年的寿命,总有一天要换主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突然把它卖给商人呀!” 威士托惊讶地如此说。老人哼声说: “没办法呀!北方民族的收入来源并不多。如果想要购买高价书籍或是药品,这也是不得已的手段。” “你不只是说书人,还兼做施疗师是吗?” 听到书籍和药品,菲立欧如此问道。戈达摇摇头说: “不,我的嗜好是‘炼金术’——长久以来,我的徒弟西瓦娜给王子您添麻烦了。” 听到老人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菲立欧吓了一跳,不禁直眨着眼。 威士托也惊讶地皱起了眉头,他还不知道西瓦娜的事。 戈达轻轻地继续说: “西瓦娜要我转答,说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好,总有一天会报答这份恩情的。那个野丫头好像多少也有在忍耐哪!还有,陪着她的施疗师库娜也要我告诉您,她暂时不回佛尔南,会负责监视西瓦娜。这都怪我那个笨徒弟,受了伤还想到处跑——这点是像她父母吗——” “戈达大人,那位西瓦娜是谁的女儿?” 威士托不可思议地问道。对见过北方民族的他来说,一定会很在意的吧? 戈达朝他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谁的女儿,她就是雪乃呀!她由长老收养、养育成人,几年前才以神柱守护者的身份来到这里。虽然我好几次催她来见你,但她不知道是不是害羞,根本不肯来——你有机会就跟她聊聊吧!” 威士托只有在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马上又点了点头。 菲立欧察觉她似乎是威士托以前认识的人,所以什么都没说……威士托是个不太愿意谈自己过去的男人。 名叫戈达的老人接着转向菲立欧。 他以低沉却很有魄力、宏亮的声音说: “那么,菲立欧大人。我们北方民族与威士托卿之间,曾有一段复杂的渊源。若是有时间,我也想全部告诉你,不过今天就先——” 戈达推了推坐在身边的青年的肩膀。 这名叫赫密特的青年,以坚定的表情站起身来。 黑发、高个子——有着精悍的五宫。菲立欧在他那双蓝眼睛里看到了熟悉感。 他不禁凝视着身旁的威士托;威士托不知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略微歪着头。 ——这两个人好相像。不知为何,菲立欧就是如此认为。 “菲立欧大人,还有威士托卿,刚才非常感谢两位解救我们于危急之中。” 青年深深地行过一礼后,取出了两封信。 他将这两封以油纸慎重包裹的信递给威士托。 威士托感到更加不解: “给我的?” “是的,是我父亲鲁思塔给您的‘遗言’。另一封则是我的家庭教师李布鲁曼所写的——” 听到青年口中说出这两个名字,威士托的表情就变得很僵硬。变化之剧烈,连菲立欧都清楚察觉到了。 威士托还是不发一语——更正确地说,是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边颤抖,一边接过信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展开里面的信封,再开启便笺。 菲立欧注视着威士托读信。在场没有人说话,只是凝视着威士托那不寻常的样子。 读完两封信后,不久,威士托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的遗言——是吗?哥哥已经死了啊——” 威士托无力而失望地说道: “他应该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吧!这样啊……我也想过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这样啊……” 威士托喃喃地说道;菲立欧没有对他说什么。 信是威士托的哥哥写给他的,所以这名叫赫密特的青年,似乎是威士托的亲戚。看来他们并没有见过彼此,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威士托当阿尔谢夫的家臣已经二十多年了,听说他离开祖国是在这更久以前的事…… 而眼前的青年才二十多岁。 菲立欧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威士托,只是凝视着他。 过了不久,威士托兀自深深地点了点头: “……赫密特,谢谢你。既然你是哥哥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了。你冒着危险把信大老远地送来给我……真的很感谢你。” 威士托噙着泪眼,以坚定的口气道谢。 然后他又转向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让您见笑了。这信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他说,他对于我任性离家,并没有生气……还有就是想要趁还活着时见我一面——信上就是写这些。我舍弃自己的国家已经有大约三十年了……哥哥竟还挂念着我,让我非常感动。” 威士托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 得知哥哥的死讯,虽然感到寂寞,但他的表情是很愉快的。 菲立欧点点头: “威士托,我记得你的祖国是比利安那吧?你的哥哥也是名剑士吗?” 送信来的青年也有着剑士风范,说不定是出身剑士世家。 “不,我哥哥是——” 威士托话说到一半,却欲言又止。 戈达看着他,悄悄地插嘴: “……我说威士托哟!菲立欧大人也到了可以明辨是非的年纪了,你也差不多该告诉他实话了吧?” “……实话?威士托,你有什么事瞒我吗?” 菲立欧觉得很意外。正因为他很了解威士托的个性,要说他有事瞒着自己,一时之间真令人难以相信。 威士托皱起眉头,露出为难的表情: “……凯修,不,戈达大人,话是这么说……” “时机也到了吧!考虑到将来的事,先别说其他伙伴,就算只告诉菲立欧大人也无妨。这也是已故的拉巴斯丹王很清楚的事。要是你很难开口,就由我来帮你说……” 老人开导威士托,并且也不给他劝阻的机会,就转向菲立欧说道: “菲立欧大人,这个男人其实来自西方大国‘拉多罗亚’。” 听了他的话,菲立欧瞪大了双眼: “拉多罗亚?我怎么从没听说……” “是已故的拉巴斯丹王提议要隐瞒这件事的喔!因为不能当着贵族们的面,让出身于与神殿敌对国家的人出任宫职。而且,威上托虽然身为武术修行者,与他的老师一起巡游诸国,但人们对出身拉多罗亚的人还是有种种偏见,也曾经发生过无谓的混乱情况,所以他才会说自己是出身于加入神殿势力的比利安那。” 菲立欧自己对拉多罗亚一无所知。他们也被称为西方民族,但因与阿尔谢夫距离甚远,是完全没有往来的关系。 威士托一边听着戈达的说明,一边苦着一张脸: “菲立欧大人——真对不起。” 他也不辩解,只是低着头。 菲立欧摇摇头,他虽然很惊讶,但并没有生气: “不必道歉。不论你出身于哪里,你就是你。事到如今,就算贵族中人听到你是出身自拉多罗亚,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忠诚之心。” 菲立欧发自真心地如此说。 年幼的自己也曾被威士托所救,不论威士托生于何处,都不会改变菲立欧从他那里所获得的恩惠。 戈达补充般地说道: “虽说威士托出身于拉多罗亚,但他却是抛弃国家的男子,因为他被拉多罗亚体制内的人盯上了——是这样没错吧?” 戈达把视线从菲立欧转到威士托身上。 听到他的问话,威士托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现在的体制变得如何,不过我的老师是与拉多罗亚当时的体制对立的。我也不喜欢政府,所以老师决定离开国家时,我就要求陪同他上路。那时我正好被家族中人当作异类看待——而那时引导我的人,就是写另一封信的李布鲁曼氏。” 威士托略感寂寞地说: “我突然消失无踪,一定给哥哥们带来了困扰。关于这一点,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不,并没有那么严重。” 赫密特探出身子,很快地插嘴: “叔父——我可以叫您一声叔父吗?在叔父您离开后,我们家似乎曾经暂时受到过警察的监视,不过在祖父的大力奔走下,早已解决了政治方面的问题,父亲在过世前,甚至还荣登国家元首的地位……” 威士托瞪大了眼: “元首!?这是……真的吗?” 跟大感惊讶的威士托恰恰相反,菲立欧则是歪头不解——所谓的元首,应是一国之中地位最高的人…… “威士托,难道你是拉多罗亚的王室中人吗?” 听到这问题,戈达苦笑着回答: “不是的,菲立欧大人。拉多罗家这个国家的制度与众不同。国家最高位的人是由人民投票所选出来的,这就叫做选举。这最高位是有规定任期的,任期届满之后,就要再举行选举,然后政局又有所变化——也就是说,经常是由一介平民登上最高的政治地位,而非贵族或王族,这在这里是无法想像的。” 菲立欧经由威士托的情况获知此事,并对这制度感到相当惊讶: “——那也就是说——即使是国王的长子,也没有必要当国王吗?” 赫密特点点头: “是的。在这一带的国家似乎都是王权国家……但在拉多罗亚本来就不存在王室。虽存在有特权阶级的贵族,贵族院的议员也几乎都是世袭制,但那只是一种形式。实际上是由大多数人民所选出的人担任议员,再从这些议员中选出被公认者成为候选人,经过国民投票,最后才即位成为元首……” 菲立欧哑口无言。 “……真了不起。这样的政治制度可以成立吗?” 他单纯因出于兴趣而深受感动,如此提问道。 但赫密特给他的答案,却恰恰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 “虽然是成立了——但这毕竟还是事在人为,所以并不完全是好事。很惭愧的是,拉多罗亚现在的情况恐怕比叔父离开时更严重了。” 赫密特的声音里带有阴郁的意味: “没有王室,也就不会产生暴君,但相对也意味着不会诞生贤明的君主。不,就算只靠议会,要重新整治日益腐败的政治,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拉多罗亚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的政府已经利欲薰心,看不清楚正道,目前还不清楚这是出于谁的意思,但已经开始产生混乱,对周边国家来说,也是极为危险的状态。” 菲立欧倾听着他那真挚的声音。 赫密特以僵硬的表情继续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拉多罗亚就出现了隐身在台面之下的‘黑幕’——他们不但随心所欲地操弄政治,中饱私囊,宣扬偏颇的思想、煽动人们;同时还设定了外敌、擅自创造出假想敌的威胁,并为对抗威胁而蓄积战力。于是,从中发现有利可图的人们又再次聚集其中,结果就连人民所选出的国家元首都成了这些人的傀儡。他们既不负责任,也不会让人民发现他们的踪迹,与选举更是毫无瓜葛。他们永远躲在安全之处,笑着玩弄政治——在拉多罗亚只有少数人略微察觉此事。不——常常是当他们察觉到时,就已经掉进陷阱里了。” 听见赫密特这番话,威士托也一脸严肃。虽然说他已舍弃祖国,但得知祖国的状况不佳,心情还是很难平静得下来吧? “我的父亲很认真地想要跟那看不见的黑幕作战。不过——不过,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命难违吧!他因此而病倒,然后就——” 听见赫密特的话,菲立欧感到有点矛盾。那听起来虽然是因为悲伤而有点欲言又止,但又像是为了隐瞒某件事,突然间编造出的谎言一样。 该不会——赫密特的父亲是被这个体制当作绊脚石而杀害的呢? 威士托似乎也感受到相同的疑问: “赫密待,你老实说。哥哥他……是被暗杀的吗?” “不——当时是由我亲自守在病床前照顾他的。” 虽然赫密特摇头否认,但他的动作就是有些生硬。威士托探出身子说: “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因哥哥的死而大受打击,那大可不必费心——‘那个’国家就是这样,我也是了解的。赫密特!哥哥他——是被杀害的吗?他就是知道有这样的危险性,才留给我遗言的吧?” 威士托以沉静的声音问道.那虽然不是不由分说的口吻,但却正因如此,反而更能打动听者的心。 赫密特放弃再次否认,但也没有点头承认: “……父亲他希望叔父您能幸福,也请您完成他的遗志……我建议您今后不要干涉拉多罗亚的事了。” “但是,这样也是不行的,赫密特大人!” 在一旁开口的是戈达。这个老人一边以手掌抚摸着皱纹满布的脸颊,一边慢慢地说道: “拉多罗亚现在正计划侵略吉拉哈和塔多姆。这两个国家对此威胁心生畏惧,想要把这土地肥沃的阿尔谢夫纳入版图,而企图镇压此地。真是麻烦哪!拉多罗亚若是能放弃侵略两国,先别说塔多姆,吉拉哈应该就会对阿尔谢夫抽手了吧!也就是说,虽然你说不要干涉,但今后我们仍将相当关注拉多罗亚的动向。唉——因为两国距离太远,断绝邦交,所以我们就算想知道他们的情报,也不见得能拿到。” 戈达对菲立欧使了个眼色。 菲立欧不明白他的意思,歪头表示不解。戈达交握手指,慢慢地说着: “菲立欧大人!刚才我们拜您所赐,才从神殿骑士手中逃过一劫……不知您意下如何呢?如果今后您也将能相助,我们亦想为您献上棉薄之力。” 菲立欧报以微笑。这提议虽然很教人感激,但神殿骑士正盯住戈达他们,如果公然让他们加入自己这边的阵营,恐怕将会引起事端。 “戈达大人,我很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就此先逃往别的地方。我会对神殿骑士说,是我们这里的疏忽,不小心让你们逃跑的。这样不行吗?” 戈达点点头: “表面上当然这样就行了,但我提议的是台面下的事……现在神柱守护者已经失去了与佛尔南神殿的联络管道,关于今后该怎么行动,我们伙伴之间的意见也有所分歧。我也跟西瓦娜谈过了,暂时向伙伴提议遵从阿尔谢夫的指示。关于这个判断,目前还有所保留……不过,如果菲立欧大人能够认同我们,将我们视为谍报战力,就可以用来说服其他的伙伴了。您觉得如何呢?” 然后戈达拍了拍赫密特的肩膀: “我们现在还可以附赠拉多罗亚的情报来源喔!” 赫密特对此大表惊慌,从位子上站起来,把手撑在桌子上: “戈达大人,这……” “你也已经有所觉悟了吧?你是为了什么才到‘这样的’边境来的?” 赫密特答不上来。 “听到你的来历,我才想到,你应该是来为父亲报仇的吧?而且你想打倒的并不只是执行的犯人或指示者,而是想要与拉多罗亚的现有体制为敌、将其击溃。所以,这大陆东侧诸国能否成为足以对抗他们的存在——你不就是来观察这一点的吗?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就算你自己会变成泄露拉多罗亚情报的叛徒,应该也想要阻止那个国家的疯狂暴行。要是你没有这种程度的觉悟,也不可能会旅行到此处了吧?” 戈达眨了眨单眼。赫密特过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本来打算,继续巡回各国、观察情况一阵子的……确实,我对此已有所觉悟。我明白了,我会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赫密特的声音听起来很爽快。 菲立欧凝视着他的脸。 他觉得就算赫密特是其他国家的人,还是可以信任。他的眼睛里没有黑暗悲惨的气氛,他确实是在自己内心拥有这样的自傲而生存的——他给菲立欧的就是这种印象。 戈达竖起姆指: “菲立欧大人!为了今后与卡西那多司教交涉,我想有必要了解‘拉多罗亚’的事。吉拉哈与塔多姆联手、协助其镇压阿尔谢夫,都是出于对拉多罗亚畏惧的反弹。卡西那多司教恐怕比现在的我们都还要了解拉多罗亚,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畏惧拉多罗亚。倘若双方能一同拥有危机意识、并订定出解决策略——吉拉哈也许会成为与阿尔谢夫并肩作战的战友。不论如何,对阿尔谢夫来说是有必要下决断的,这一点绝不会政变。” 菲立欧一边对戈达的精辟见解心生佩服,一边深深地点头。 在此之前,他所想的就只有迫在眼前的问题,像是该怎么做才能取回佛尔南,然而问题的本质,恐怕并不是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的关系,而在于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之间的关系。 就连塔多姆的侵略,其背景也是出于塔多姆对于拉多罗亚的畏惧。 ‘——拉多罗亚——是如此令人畏惧的国家吗?’ 菲立欧再次对此感到疑问,握住了戈达的手: “戈达大人,我跟你约定,我们阿尔谢夫会与各位神柱守护者共同作战。我也会向皇兄和外务卿提出建言,我们的利害关系恐怕是一致的。” “您说得没错,利害一致正是我们双方最重要的共通点。” 戈达也开心地点点头。 在菲立欧的视线催促下,赫密特也将手重叠上来: “王子,我只是个外人——但是,对于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我是抱持着善意的。一方面因为叔父的关系,另一方面,在旅途中我也对这片土地的美好、人心的富裕感到惊讶。如果王子您的愿望就是守护这片土地,我也将会尽全力相助。” “——谢谢你,赫密特。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借用两位的力量了。” 菲立欧紧紧地握住了两人的手。 * 在隔壁房间等候的丽莎琳娜与骑士们,得知客人们与菲立欧等人立下约定,都松了口气。 ——他们是由偷听得知的。毕竟现下这种场合,不单是菲立欧的指示,同时也是为了警戒所采取的措施。 现在既然已经清楚明白了对方的来历与目的,他们也一起离开了房间。 “拉多罗亚——是吗?” 莱纳斯迪小声地说道。 “那就是所谓的西方大国对吗?” 丽莎琳娜这么一问,青年骑士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 “是的,那是位于遥远西方的大国家。我当然是没去过,总之是很远的国家……那个叫作赫密特的剑士,一定旅行了很久吧?不但距离很远,还不知道他到底翻越过多少高山呢!” “而且听说他原本是国家元首之子……那还真是个怪人。不过,也因为他是威士托大人的亲戚,从某种意义来说,奇怪也是可以理解的。” 女骑士黛梅尔惘然地接着说道。 在门旁,安朱也无言地歪着头。 “安朱,怎么啦?有什么事让你介意吗?” 莱纳斯迪直接不客气地问道。安朱则暧昧地点点头: “嗯。那个名叫赫密特的剑士——刚刚在一片骚动时,我从上面稍微看了一下,总觉得比起威士托卿,他还来得更像菲立欧王子。也许是我多心……” 莱纳斯迪笑了: “咦?一点都不像吧?眼睛和鼻子长得不一样,再说他们根本没有理由相像啊!” “不,我说的不是外表……怎么说呢,就像——对不起,可能是我弄错了……” 这似乎是安朱自己模糊的感想,所以他又闭上了嘴。 身旁的黛梅尔点点头说: “那位剑士大人似乎也使刀……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他的脚步和举动才会和菲立欧大人相像,因为使刀的剑士常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再说,威士托大人是学习拉多罗亚的剑术,而菲立欧大人又从他那里学习剑术,所以这部分相像,也是很自然的事。” 听见黛梅尔的解释,莱纳斯迪也以可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但安朱看来还是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 至于丽莎琳娜,则是为了其他的事而惊讶—— 从谈话中所得知的拉多罗亚国家体制——对这世界来说是特殊的、接近民主主义的东西。在听说由人民投票选出元首时,她有着奇妙的矛盾感。在这样中世风格的世界里,这种政治型态很明显地与众不同。 原本——民主政治在丽莎琳娜的世界是早就存在的,在古代的希腊,也有实际执行的纪录。 不过那经常孕藏着容易与愚众政治相连的危险,实际上,从其后漫长的人类历史来看,这危险也导致了许多悲剧。 虽说如此,丽莎琳娜也不认为专制君主制就比较好。政治问题恐怕要视时代与人物不同,而各有其优缺点。 如果由像菲立欧这样的人出任君王,那就是件好事。不过,要说其子子孙孙都可以继续成为贤明的君主,这应该也是不可能的。 同样地,如果民主主义腐败,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徒具表相的腐败民主主义,反而会造成更加难以改革的危害,进而产生比专制君主制更为漫长、残酷的黑暗时代。 所有的历史,恐怕都是结果论。 一想到产生暴君的不幸,就觉得民主政治远远好上许多。 而想到在暴君死后,就可以展开新的治世,说不定比起总是隐藏事物本质、让事态恶化的腐败民主主义又来得好。 现在的丽莎琳娜,不知该如何判断才好。 ‘如果是父亲,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父亲恐怕会强烈支持民主王义吧!因为他相信“人们团结时的力量”。 只凭一个人背负政治,也许只能说不过是扭曲的傲慢。不使用结果论等逃避的词汇,以强硬的想法相信其可能性。 在以前,丽莎琳娜也一直相信此事。 不过,遇到菲立欧以后——她变得想要看看他当上国王的样子。 ——说不定这种想法才是最危险的。 “……丽莎琳娜大人,丽莎琳娜大人!” 听见黛梅尔的呼唤,丽莎琳娜才回过神来: “嗯,啊?” 黛梅尔眨了眨单眼,对丽莎琳娜微笑道: “真对不起,可以请您把饮料送到隔壁房间吗?要是让公司里的下人做这件事,又会怕他们偷听,而身为骑士的我们又太过粗鲁……” “不,我也很想看看黛梅尔扮成女仆的样子,那应该很难得……也不赖吧——痛死了!不要捏我的耳朵啦!对不起啦!开玩笑的啦!” 当莱纳斯迪一如往常说着无聊的笑话,又惨遭修理之时,丽莎琳娜已经开始俐落地准备起饮料。她刚开始也会对这两个人的对话感到困惑,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茶组已经送到房间来了。 丽莎琳娜准备了符合人数的杯子,等茶壶中的茶叶泡出味道后,就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打扰了,我送茶来了。” 丽莎琳娜恰如其分地如此说,在她推门的同时——另一边也立刻打开了门。 菲立欧在她眼前微笑着。丽莎琳娜吓了一跳,瞥了室内一眼。 在骑士团团长正对面,坐着没见过的老人和青年—— 老人长得有点高大,明明就快到夏天了,他却还穿着黑衣,不过因为相当轻薄,因此看起来并不为暑热所苦。 青年则是身材修长,有着一头黑发以及明朗的蓝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然后,当这位青年见到丽莎琳娜时,不知为何一脸惊讶。 菲立欧将丽莎琳娜带到桌子旁—— “‘丽莎琳娜’,谢谢你。” 当菲立欧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原本就一脸惊讶的青年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反应是什么意思,丽莎琳娜也不明白。 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这位是西瓦娜的伙伴戈达,而这位是威士托的侄子赫密特氏。然后——戈达,赫密特,这位是我的朋友丽莎琳娜·耶里妮斯,内乱时她跟我一起并肩作战……” “是的,我很清楚呢!能见到你是我的光荣。” 老人立刻站起身来请求握手,丽莎琳娜微笑着回应。手中握的老人之手骨节粗硬,有着一种像古早生活用具般的厚实感。 然后老人突然以高亢而响亮的声音说道: “——战姬丽莎琳娜,来去自如地纵横在鲜血飞溅中,是为菲立欧王子杀出一条血路的战场舞姬——哎呀!靠近一看,真是美丽。士兵们会骚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听见这话,丽莎琳娜困惑不已。菲立欧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啊、啊……?您说的‘战姬’是……?” 戈达笑容满面地说: “是的,我的副业是说书人,前不久还在王都讲学中宣传着各位的活跃……刚刚说的正是其中一节……” “说书人——吗?” 丽莎琳娜不是很了解这种职业,但她可以想像出那是说话艺术的一种。 菲立欧在一旁补充道: “那是把最近的情报在街上说给人们听的职业。也会说些神话或传说吧?” “是的。这就看各个说书人了,我是专说最新情报的,这样客人会比较多。光是说话就可以赚点小钱,是很不错的工作。” 戈达和蔼地回答。 “丽莎琳娜大人,他们也是辅佐政府宣传的人呢!” 威士托补充说明: “例如政府决定新法时,会以立牌等方式公布,不过也会配合委托他们说书人,来向民间宣导这法令有什么样的目的、为何有必要制定、其罚则跟所期待的效果等——阿尔谢夫传统上是个善于活用说书人的国家。” 然后威士托以极小的声量说道: “为了诉诸这次内乱的正当性,应该也有委托他们……” “我可不是那类的喔!” 戈达不服气似的噘起了嘴: “虽然我也会从御用说书人那里获得补充情报,但不是来自王宫的委托,只是纯粹出于对阿尔谢夫王室的好意。” 丽莎琳娜对戈达这主张充耳不闻,红着脸说: “我认为诉诸正当性是有必要的……但这跟我应该没有关系,用战姬的夸大名号来叫我,很让人伤脑筋……” 菲立欧一脸不解地笑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你确实很活跃呀!还有,丽莎琳娜你在战场上真的很显眼呢!会成为说书人的题材也是没办法的。” 丽莎琳娜脸更红了,低下头去: “呃——我先告辞了。” 赫密特客气地出声: “抱歉,容我插个嘴。在这个国家,‘丽莎琳娜’是一点都不稀奇的名字吗?” 听见这唐突的问题,包适丽莎琳娜在内的所有人都歪头不解。赫密特发现到此,连忙慌张地摇头说道: “我问了奇怪的事——真是失礼了,请忘了吧!” 虽然赫密特如此说,想要将问题收回,但菲立欧还是代替她回答: “说很稀奇,可能也算是稀奇啦,不过要找应该还是找得到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我以为只是正好同名……我只是对这偶然觉得很凑巧。” 丽莎琳娜再次仔细观察想要搪塞带过话题的赫密特。 她突然想起了安朱刚才的话—— ‘他跟菲立欧……很像吗?’ 并不是哪里长得像。安朱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而现在自己也这么觉得吗——她不是很清楚。 只是,在他的蓝色眼眸里,她感到某种不可思议的怀念感。 * 从桑克瑞得贸易的方向来看,在隔着神殿的正对面区域,有着埃鲁贸易公司的分公司。 暗杀者西兹亚,在这埃鲁贸易公司的领地内租了个据点。 埃鲁贸易公司是与塔多姆关系甚深的贸易商,但追根究底,听说他们是由从拉多罗亚反叛的商人们所组成。以塔多姆为首,虽在东侧诸国进行广泛的交易,但它是政治要素相当浅的公司,西兹亚也几乎没见过商人们。只不过,他们在这埃鲁贸易公司内潜入了几个“同志”,以方便其行事。特别是位在阿尔谢夫内的埃鲁贸易分公司,可以说几乎是处于塔多姆的影响下。许多由塔多姆派遣的商人们,也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聚集于此。 西兹亚租了分公司的空仓库,让受伤的玄鸟荷姆拉在此休养,并在这神域四处活动。 在内乱之前,伙伴荷姆拉被王子菲立欧的刀伤到,翅膀受了点轻伤,现在已经快要痊愈,虽然可以载着西兹亚飞行,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让它休息。 西兹亚正悠闲地抚摸着荷姆拉的羽毛,此时仓库的门打开,出现了一名咖啡色头发的少女,她是西兹亚的部下,用艾美当作假名。 “西兹亚太人,有联络了。呃,是从加尔拜大人,还有——” “……‘正主’也有联络吗?” “啊!是的。那方面也有,总算来了呢!” 在即使白天还是一片黑暗的仓库中,少女蹑手蹑脚地跑过来。 然后将两封信递给西兹亚。 两封信都没有署名,这并非正式的书信,而是阅读后就必须烧毁的玩意儿。 在仓库中,西兹亚在用来代替睡床的马车车厢里挂上提灯,打开了第一封信—— 那是来自塔多姆贵族加尔拜的信,内容是有关国境附近的战况,并附带给卡西那多的传话,不过没有什么新鲜的。 国境的士兵们正继续奋战,看来似乎并不容易入侵。不过,增援军正依序前来,再花一些时间就可以攻下要塞了。 对于卡西那多,则希望其继续镇压神殿……看起来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信。 西兹亚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对她来说,是来自“真正雇主”、长久以来都没有机会收到的信。经过漫长的旅途之后,想来这时也该送到了。 西兹亚边微笑着边打开信。 随着阅读文字,她益发眯起了眼睛。 在一旁守候的艾美吞了口口水: “——西兹亚大人?” 西兹亚把信折起来,将信的一角移至提灯火苗。 再把信放在金属制的桌上,看着它燃烧的样子。 “好消息哟!正主赞美我们的工作做得很好。还有叫我们想办法开启阿尔谢夫和吉拉哈之间的战端。塔多姆虽然展开镇压阿尔谢夫的行动,但吉拉哈好像对出兵还有疑虑。真是太过慎重了呢!那个卡西那多司教——还真找不到他的破绽呢!” “呃,西兹亚大人,那药呢——” 少女胆怯地问道。西兹亚微笑着说: “那个没什么问题,大家应该都已经收到了,我们的份应该也会在最近送来。” 艾美放下心般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虽然份量暂时不虞匮乏,但还是要等补给送到才能放心。” “你不必担心,‘那些人’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抛弃我们的。我们还有很多用途呢!” 西兹亚略带自嘲地如此说,拍了拍手: “来,工作!工作!怎么做才能让吉拉哈和阿尔谢夫掀起战争呢?还是利用佛尔南神殿的关系最轻松吧!” 听见西兹亚的话,艾美也面带温和的微笑,表示赞同: “我也这么想。比如说暗杀几个重要人物,再让某人背黑锅。” 她以跟闲聊没什么两样的口气说出这种话。西兹亚侧头不解: “这作法太普通了,没什么意思——不过倒是很轻松。可是问题是该杀谁?怎么杀呢?” “卡西那多司教怎么样?神姬很喜欢他呢!为了要让吉拉哈有所行动,这样做也不错啊!” 艾美的这个提案,西兹亚不久前也想过。不过,她还是怀疑这有没有效。 “怎么说呢——那个人在吉拉哈是强硬派的伟人。要是我们把他杀了,会不会让稳健派更壮大呢?如果直一要杀,应该是杀那种地位会高到吉拉哈本国也会震怒、而且对强硬派不会有所损害的人才好——现下倒是有个女孩很适合,虽然她好像丧失记忆了,不过,一旦变成尸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啊!”艾美吃惊地叫出声。 “说起来倒是有这个人,要拿她下手吗?” 西兹亚微笑道: “对,就让她做第一候选人吧!总之我们只要引起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的战争就好了。因此我们有必要煽动双方的怒火、让他们失去理性。艾美,能请你去做一件小事吗?” “是。我要做什么好呢?” 艾美直率地点点头。 西兹亚在她耳边低声吩咐: “你去回答‘对方’:我们这边也会依方针顺利进行的。我们也必须告诉他们我们是有在工作的。” 艾美笑嘻嘻地点头,留下一句“晚上前传到”,就走出了仓库。 把她送走后,西兹亚把藉提灯之火所引燃的信件灰烬扫进了垃圾桶。 来自她曾滞留的土地的信,让她想起了当时的往事—— 在那块土地上,西兹亚顺利地盗出了“死亡神灵”的力量。但是也因为获得了这力量,她变得没有特殊药物就无法好好生存。 于是——其后,被那些人所抓住的西兹亚,为了获得报酬与药物,开始当起双面间谍。 塔多姆是她表面上的雇主。 真正的雇主,则是位在非常遥远的西方,窥探着东方的状况。他们在东方播下混乱的种子,把战力集中在东侧,再从西边伺机袭击塔多姆与吉拉哈。 西兹亚不禁面露微笑。 她并不是对雇主有什么忠诚之心,不过也不是讨厌他们。 她知道他们是非常偏离正道的,而这对西兹亚有种亲切感,同时也感到相当喜爱。 这名叫拉多罗亚的雇主们,对西兹亚来说,比起其他人还多了点利用价值。 第六卷 二十六.让步与妥协之间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卡西那多·库格接到了菲立欧所提出、希望见面的要求。 尽管卡西那多推说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但菲立欧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一面,因此他也只好空出时间来。 卡西那多也对彼此只是一再重复没有交集的话感到厌烦,但对方好歹也是个王族。虽然双方绝非关系友好,但要是随便敷衍也很不妥。 不久后,见到被请进办公室的菲立欧时,卡西那多觉得有点奇怪。 菲立欧表现出一派从容的态度。 在他的眼中,前不久那种焦躁的感觉变淡了,取而代之的,甚至还略带点悠哉之感。 (他又想到什么新的交涉方式了吗——?) 卡西那多如此判断,同时加强了戒心。 他请菲立欧坐下后,自己坐在其面前。 在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这神殿目前的负责人卡西那多,以及阿尔谢夫的代表菲立欧,隔着桌子相互对峙。 菲立欧身边只有来访者丽莎琳娜陪伴,并没有带其他的护卫。 卡西那多这头则只有维尔吉妮在身边,走廊上虽然有负责警戒的神殿骑士,但房间里只有这四个人。 他本来也想要让贝里耶等人一同列席——但要是让现在的贝里耶见到菲立欧,很可能会演变成开战的导火线……在王宫骑士团抵达神域之后,双方的紧张目前已达最高点——反过来说,若是能跨过眼前这关,接下来应该就大势底定了。 菲立欧坐定后,先开了口: “卡西那多司教,今天我很诚恳地想与你谈一件事。” 他的口气虽然强硬,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气魄。对此,卡西那多感到有点不舒服: “有事要谈是吗?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但就先听听您要说的内容吧!” 正当卡西那多他们支持塔多姆而镇压神殿的现在,他应该是不会接受任何提议的,但从了解对手动向的意义来说,倒有一听的价值。 在卡西那多面前,菲立欧压低了声音: “是有关来访者的事。卡西那多司教你——在保护依莉丝等人,是吗?” 对卡西那多来说,这话完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听说了邦布金等人在几天前袭击菲立欧的事,知道菲立欧已经注意到了来访者们的存在,但应该没有确切的证据。 他眯起了眼,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您说的是依莉丝吗……失礼了,我并不知情。菲立欧大人,您该不会是得到了什么错误的情报吧?” 虽然他想要蒙混过去,但菲立欧丝毫没有动摇: “卡西那多司教!你应该听说了——六天以前,这位丽莎琳娜受到其他来访者袭击的事,我知道他们就在这个神殿里。还有——在神殿骑士里卡德保护来访者之前,有一位少年已经跟他们有所接触,他是住在外务卿拉希安卿领地的人,我是从他的证词得到确认的。” 卡西那多忍住在心里想咂嘴的冲动。他听说同时也是在来访者的要求下,因而没有解决那个少年,但是这处置看来是太过天真了。 不知道是不是怕被走廊上的人听见,菲立欧的音量极小: “这些来访者是杀了国王与皇太子的大罪人,阿尔谢夫是无法原谅他们的,当然也会要求引渡他们。到时阿尔谢夫将看情况再做决定,有可能不是对你、而是对吉拉哈本国派出使者吧!” 这也就是在威胁,要将攻击卡西那多的材料交给与他对立的稳健派人士。 卡西那多心中不快,同时也感到不解。 如果菲立欧要让威塔本国知道这件事,那么,他不要告知卡西那多,还更可以发挥有效的突袭作用。 但菲立欧却特地来告诉他此事,意思是—— “——卡西那多司教,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菲立欧更压低了声音。 卡西那多不发一语,只是竖耳倾听。 “阿尔谢夫有两个要求,其一就是释放以神师为首、被囚禁的神官们,把佛尔南神殿的自治权归还给他们;另一个就是把驻留在此的神殿骑士恢复到跟以前一样的人数。” ——岂有此理。卡西那多感到很失望。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答应的要求。 然而,菲立欧又继续说: “相对地,佛尔南神殿与阿尔谢夫在今后十年,会将所生产的两成辉石无条件地交给吉拉哈作为补偿。目前佛尔南以缴税的方式交给吉拉哈的辉石约有两成,在今后十年总计就是四成。还有——如果司教你可以接受这项交涉,阿尔谢夫打算在台面下停止对杀害国王犯人的搜索。也就是说,我们就当作不知道卡西那多司教身边有依莉丝等人的存在。” 卡西那多不禁睁大了眼。 他在脑海里立刻思索着。 辉石的四成—— 这数字相当具有魅力。当然,只要镇压佛尔南,几乎十成都会成为吉拉哈的资产,不过要是做得太露骨,东侧的周边诸国也不会默不作声,而阿尔谢夫更是会不顾一切地展开制压神殿的行动吧。这么一来,就是重蹈南方持续内乱的覆辙了。 即使吉拉哈实际上镇压佛尔南,但因要分给阿尔谢夫两成、加上佛尔南又对其他国家出口辉石,需要贩卖两成,吉拉哈最多也只能取得六成辉石而已。 一想到镇压所带来的危险,就算仅有十年的时间限制,但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得四成辉石也不是件坏事。如果塔多姆在这段期间内侵略成功,这十年说不定还可以再延长;相反地,若是塔多姆侵略失败,那这个交易的好处就更形增加了。 此刻佛尔南神官已经决定反抗镇压,卡西那多也担心是否该坦率地接纳精制辉石的夏吉尔人民意见。不过,只要他接受菲立欧的要求,就可以避开这一切的顾虑了。 ——这条件不坏。 卡西那多的心里,产生了犹豫的空间。 除了辉石,还有来访者们的事——让阿尔谢夫得知他们的事虽然是可恨的失误,但只要阿尔谢夫肯对此予以默许,这可是求之不得的。 卡西那多的脑袋里,继续进行着损益计算。 就算让本国的人得知来访者的事,他也有自信可以加以应对。不过,要是因此而引发对阿尔谢夫的战争,自己可是会被追究责任的。 另一方面,如果能免费得到四成辉石,也可以将其中两成转交给塔多姆。若再另外编列预算将佛尔南批发给商人们的辉石买下,应该还可以再掌握一成左右吧。只要进到吉拉哈的辉石能有五成,贪婪的吉拉哈神官们应该都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应该考虑的方向——但尚有检讨的余地。 “然后,只要我们能够履行这些约定,也希望吉拉哈能像以前一样,不再干涉佛尔南的自治——这就是交易的内容。除了来访者以外的事项,我们可以用白纸黑字来交换约定。而关于来访者……若要将他们的事写在纸上,你也会很困扰的吧?关于这部分我打算灵活变通。” 菲立欧淡淡地说道;卡西那多凝视着他,心里暗暗叫苦。 老实说卡西那多相当意外。菲立欧在某种意义上还很青涩,没想到他竟是可以做出这种政治让步的人。 他应该很憎恨杀了国王的犯人。就算不是,身为王家的人,也应该是不能放过杀死王族的犯人才对。 但为了神官们,这位王子竟然说可以默许。 (这个王子——出乎意外地不能小看哪!) 或者这也有可能是外务卿拉希安出的主意。 卡西那多以尖锐的眼神窥视着菲立欧的双眼。为了试探他的真实心意,他整理了几个问题: “……您会做出这种程度的让步,真是教我意外。要将四成的辉石交给我们,对阿尔谢夫来说应该是很屈辱的……菲立欧王子,我有个疑问,佛尔南神官对你们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值得敬爱的朋友。” 菲立欧立刻回答。 “朋友因不白之冤被囚禁,而且很有可能被带走——阿尔谢夫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们。卡西那多司教,若你们不打算回应这个交涉,我们也有准备要解救神官,将这神殿从吉拉哈的手中解放出来……因为神域里也有我们王宫骑士团的骑士在。” “这怎么可能?恕我失礼,听说王宫骑七团仅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部队,就算加上小兵——再加上目前塔多姆入侵国境——士兵的调度应该并不顺利,在神域的战力估算来也应该只有五百人左右……而在这神殿里,配有神钢装备的神殿骑士高达约六百人。再说,您应该也注意到,神域之街亦有神殿骑士在四处活动了吧?要以没有受过精良训练的一般装备士兵来对抗这些骑士,应该需要高达数千人的兵力吧?” 卡西那多刻意将事态说得很危险。 菲立欧的表情有点僵硬。 一旁的丽莎琳娜看见他悄悄地按住了袖子。 菲立欧点了点头,似乎是成功地压抑了情绪: “镇压神殿再怎么说也是最后的手段。不过如果有必要,我们将会采取行动,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菲立欧说着,过了一会儿又转开话题: “卡西那多司教!我今天见到了某位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并听闻那里目前的状况。拜此所赐,关于吉拉哈与拉多罗亚的国境现状,多少也了解了一些……” 卡西那多凝眸注视着菲立欧。 国境上持续有小纠纷发生。有时是神殿骑士们多管闲事、有时是对方多管闲事,或者双方都——虽然没有演变为大规模的纠纷,但纷争也已拖延甚久。 地处大陆更内部的拉多罗亚详细情报,就算卡西那多也很难得到。虽然他派去潜入的无名氏们有所联络,但也是时有时无,其中几个人甚至下落不明…… 菲立欧继续说: “那位剑士跟我们约定要给予协助。他是对拉多罗亚中央相当了解的人,透过其情报,我们也得以重新认识对方。因此今后的阿尔谢夫也会继续关注拉多罗亚的动向。我们交出四成辉石,也算是支援就近感受到拉多罗亚威胁的贵国。” 卡西那多表情依旧不变,凝视着菲立欧。 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不是认真地说出“支援”这个字眼吧?不过,如果卡西那多答应了这项交涉,以结果来说,就是阿尔谢夫的决断成了对吉拉哈的支援。 “我们已经掌握拉多罗亚与贵国的关系,也了解塔多姆突然展开侵略的理由。不过——阿尔谢夫并不甘于遭受两国的蹂躏。若是你们前来侵略,我们会保护人民。希望你能好好着眼于今后的演变。” 菲立欧低语般地说着,眼里有着锐利的光芒。 “你们似乎认为我国会输给塔多姆。但是,塔多姆至今已然数度策画侵略阿尔谢夫、并且屡战屡败。虽然这次吉拉哈予以支援,以镇压神殿的方式对阿尔谢夫造成压力——就算有了这层援护,他们这次还是会失败的。” 菲立欧这带有怒气的气魄,不只让卡西那多、连他身旁的维尔吉妮也畏缩了一下。注意到她后退了半步,卡西那多才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被菲立欧的气势所震慑。 菲立欧的声音虽然沉静,但却包含着坚强的意志,令人想像不到他仅仅只是一名少年。 “阿尔谢夫不会侵略其他国家,那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国力没有自信——与其胡乱地扩张国土,还不如倾全力专注内政。所以这个国家要防守起来是很坚固的——我的皇兄雷吉克虽然不相信这份力量,但我相信。塔多姆的侵略,只要他们不放弃,恐怕会持续很久。在此期间,阿尔谢夫有自信会一直守护着国内。说得更清楚一点——你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国家的情况,不过将来应该就会体会到了。” 卡西那多继续沉默着。 ——他什么都无法说。 菲立欧站起身来: “我不要求你立刻下结论。不过,既然有拉多罗亚的威胁,你应该也不认为东侧的混乱长久下去是件好事。现在还来得及,请找个时机释放神官们吧!这让步不只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们自己。如果不释放神官们,阿尔谢夫不惜一战,也要把他们救出来。”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恐吓。 菲立欧说完立刻走出了办公室,他的随从丽莎琳娜也行过一礼,跟着走了出去。 卡西那多默默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这两个“敌人”离去后,他才发现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 他受到威胁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除了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以外,能让他感受到威胁的对手并不多。 他并不是受到菲立欧这个人的威胁,而是在他背后可窥见的、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真正实力——透过菲立欧让他感受到威胁。 在沉默过后,卡西那多对身旁的维尔吉妮低声说道: “——派无名氏去打听国境附近的详细战况,然后……暂时延后护送神官这件事。” “您要答应他的要求吗?” 维尔吉妮惊讶地看着卡西那多。 卡西那多把手肘支在桌子上,交叉手指: “——在决定之前,多少还要花点时间吧?国境附近的战况,到底是那个王子在逞强,还是——不论如何,他的提议确实有考虑的价值。今后十年,把四成辉石交给我们,而且不追究来访者的事——考虑到目前的状况,他们已经是做了很大的让步。就算发展不如预期,若能使对方让步到这样的程度,我们对神殿采取强硬政策也算是有价值了。那个王子的态度虽然很无礼,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卡西那多说着,陷入了沉思。 被逮捕的神官们,是为了阿尔谢夫赌上性命。 而阿尔谢夫为了救出神官,则是拿国运做出赌注。 与这双方为敌,卡西那多无所畏惧。 虽然毫无所惧——但如果没有必要与其为敌,这样倒也是一件好事。原本,他的前提就是当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束手无策时才出手。 “维尔吉妮,我们现在要争取时间。至于怎么处理神官,等到情势更明朗再决定也不迟。这个国家说不定确实是——比我想像中还要强大。” 或者是今后将会变得更强大—— 若真是如此,卡西那多的方针也有必要调整。 卡西那多深深地倒进椅子里,叹了口气。 虽然政治往往伴随着这样的迷惑,但总是必须做个决断。那决断完全没有必要对阿尔谢夫有利,但只有对吉拉哈,必须是绝对有利的。 当下他所关心的是国境的状况……只是,等到无名氏们的报告送达,最快也需要一个星期以上的时间。 这时间对现在的卡西那多来说,感觉特别漫长。 * “……然后,王子跟公主就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好啦,讲完了。” 乌路可读完老旧的绘本,抚摸着膝盖上西亚的头发。 书是在神殿图书馆里、给神官的孩子们看的。虽然是一点都不希奇的童话,西亚却听得十分陶醉。 “太好了,西亚!王子跟公主都可以得到幸福。” “——嗯。” 西亚眼睛没离开绘本的插画,点了点头。 乌路可微笑。 跟西亚在一起以来,这已经是第六个夜晚了。 刚开始西亚还显得生疏和疑惑,但现在已经很黏乌路可了。 乌路可也对此感到高兴,简直把西亚当成真正的妹妹一样疼爱。 西亚是个坦率、温柔,又纤细的孩子—— 有时她会露出担心丧失记忆之乌路可的样子,那时乌路可就会觉得她很可怜。 ‘……你好像可以想起来一些事?’ 西亚抬头如此问道的关心方式感觉有点逼不得已,有时也让乌路可感到不可思议……西亚似乎对乌路可丧失记忆的事感到非常忧虑。 为了排遣她的忧虑,乌路可才会为她读绘本。 果然,还是个孩子的西亚完全被故事所吸引,现在乌路可的膝上已经成了她最喜欢的地方。 “那么,西亚,我们也该睡了。” “嗯。” 西亚似乎还沉浸在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以一点都不想睡的声音说着,点了点头。乌路可笑了。虽然现在是如此,但等西亚上了床没多久,就会乖乖地睡着了。 在吹熄吊灯前,乌路可开始用梳子梳理着西亚的头发。 西亚的头发是漂亮的黑色,但好像是用染料所染出来的。她真正的发色是闪耀的金色,仔细看来,发根已经长出未染色的金发了。 乌路可侧头不解: “明明是这么漂亮的金色——却故意染成黑色,真是太可惜了。” “……依莉丝说这样在神殿里太过显眼了,因为……神殿里有很多人知道来访者带着一个金发小孩……” “是这样啊?那么我们去吉拉哈后,就恢复原来的颜色吧!虽然黑发也很可爱,但原来的金发一定更适合你。” “……乌路可你的头发也蓝得很漂亮。” 西亚说道。乌路可报以微笑: “谢谢。来,睡吧!熬夜可是会长不大的。”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乌路可以双手抱住了西亚。 不知为什么,抱着西亚也让乌路可松了口气,总觉得好像保护着某人,自己也会稍稍变强的样子。这也许只是个错误的想法,但是对于没有记忆的乌路可来说,是个很大的依靠。 ‘本来我想帮助西亚……却是被她帮助了啊——’ 她甚至会这么想。 西亚把脸埋进乌路可胸前,平稳地呼吸着。 她真正想见到的,似乎是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乌路可也想早点让她们见面,但是现在她自己和西亚的行动都因为各种理由而受到限制。 不单是神殿骑士们在她的房间周边警戒,乌路可也不知道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现在究竟在哪里。 不只是西亚,乌路可自己也很想再旦丽莎琳娜一面—— 她似乎知道乌路可丧失记忆前的事,而且乌路可还是很挂心那名叫菲立欧的王子…… “……乌路可,你在想什么?” 西亚从她胸前双峰间抬头问道。乌路可微笑着回答: “我感谢今天,并且祈祷明天也是美好的一天。西亚,你也会祷告吗?” 西亚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乌路可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突然想到—— 自己与西亚的关系,是自己帮助西亚、还是西亚帮助自己呢?也许并不是这么回事。刚开始她是因为西亚很孤独才想要救她,但是现在一想,没有记忆的乌路可自己也一样孤独。 说不定两人因此才会互相慰藉。 “——乌路可,我祷告完了。” 西亚小声地说道。 乌路可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到不可思议的矛盾—— 是她帮助西亚、还是西亚帮助她呢? 是因为她孤独才想救她呢?还是自己也很孤独呢? 她觉得过去发生过完全一样的事。 当然,她无法回想起明确的记忆,不过却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胸中盘旋不去。 当她快想起某事时,开始有点头痛。 她不禁用指尖按着太阳穴。 “……乌路可?” “啊……我没事,西亚。那么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嗯,晚安。” 西亚睡着了。 躺在白色床单上,乌路可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思索起刚才所感受到矛盾的真相。 她不明白,这点令人十分心急。 只是——自己以前也曾经像这样跟某人相依偎—— 不知为何,她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 丽莎琳娜就暂时住在分配给菲立欧的亲善特使办公室。 房间并不大,但以暂住来说是相当足够的了。 佛尔南神殿里也准备了丽莎琳娜的房间,不过,既然她是以菲立欧的随从、而非神官的身份留在这里,使用那个房间就不太妥当了。最重要的是——在不知道依莉丝等人何时会来袭的状况下,菲立欧是不会让丽莎琳娜一个人独自应付他们的。 而现在丽莎琳娜正待在菲立欧的卧室里,她将简易的床铺搬到他旁边,在同一个房间里展开了生活。 同室还住有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即使如此,丽莎琳娜还是很紧张。 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骑士们在隔壁房间玩起了纸牌。 寝室里只剩她跟菲立欧。 丽莎琳娜一边偷瞄着坐在桌边的菲立欧,一边感到有点困惑。 明明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在吊灯的灯光下,菲立欧默默地面对着信纸。虽然不知道那信是写给谁的,但看来并不急着完成,他的笔从刚才就几乎没有动过。菲立欧一边推敲着字句,一边频频偏头思索。 “呃——” 坐在床上的丽莎琳娜小声地说,菲立欧立刻把脸从信纸上抬起来。 彼此的目光交会,光是这样,就让丽莎琳娜又变得难以启齿。 “啊,对不起,如果你要睡了,那我就熄灯啰!” 菲立欧似乎将她的沉默误会成别的意思了。 他正要把手伸向头上的吊灯,丽莎琳娜便慌张地否认: “不,不是这样的。因为你从刚刚就没有再下笔,所以我有点在意——” 菲立欧低下头: “……嗯,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丽莎琳娜走近他身边……才发现菲立欧正在写给乌路可的信。 丽莎琳娜一察觉到此,就屏住气息。 信还在打草稿的阶段,信纸上几乎是空白一片。 菲立欧露出苦涩的微笑,让丽莎琳娜有点心痛。 “既然她继续逃避我,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才想来写封信——不过还真难呢!乌路可已经把我忘掉了,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丽莎琳娜可以感受到菲立欧的困扰—— “你以前——一直跟乌路可大人通信吧?” 听丽莎琳娜这么一问,菲立欧点点头: “所以才更难写。写得太过亲密,只会更让她困扰,而写得太客气又……感觉很糟。” 丽莎琳娜凝视着那写了一半的信。 几乎没写什么字,不过她觉得那已经包含了菲立欧的无限心意。 “我听说乌路可大人和菲立欧你小时候玩在一起——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丽莎琳娜终于把至今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问了出来……她并不清楚他们两个人以前的事,虽然想问,问了又觉得痛苦,但还是很在意。 菲立欧倒没有太逞强,很干脆地答道: “是在我才八岁的时候吧……有一位伟大的司教从威塔神殿来到阿尔谢夫,那就是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他好像是为了来谈辉石的事,那时乌路可也一起来了,在阿尔谢夫待了一年。所以我们并没有相处很久,不过……一定是因为很合得来,才会变成好朋友吧!” 菲立欧无限怀念般地说。 “乌路可那时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哦!我却以为她是男生,这样说也许很奇怪——不过真的很漂亮。刚开始她还给人很难接近的感觉,但其实是我自己难以接近她……” 在接下去前,他沉默了一会儿。 丽莎琳娜凝视着他。菲立欧微微低下头去: “……伟大的司教是以国宾的身份前来,受到王家的隆重招待。不过,当时就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没有出席晚宴或典礼。正好威士托等人又有事到国境去,父亲他们也很忙,所以我都是一个人……当我在庭院里挥剑时——见到了乌路可。” 菲立欧的脸颊上浮现了微笑。 “她好像迷路了,却表现出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看起来很悠闲、也很沉稳。然后乌路可问正在挥剑的我:‘您那么拚命挥剑,是要砍什么东西呢……?’” 丽莎琳娜发现,在吊灯照耀下,菲立欧的眼睛正凝望远方。菲立欧像是要唤醒回忆般,慢慢地说道: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从没想过自己要砍什么。不过我想,如果使剑能更接近威士托一些,说不定我可以变成像他那样的人……由旁人眼中看来很奇怪吧?八岁的小孩,身边没有任何人,却一脸严肃地拚命挥剑——这样的我,才会让乌路可想要跑来跟我说话。其他同年纪的贵族子弟们,见了我都装作没看到一样。” 菲立欧的侧脸看起来很寂寞,同时也似乎很开心。 丽莎琳娜听说菲立欧是第四王子,而且母亲早已亡故,所以受到皇兄们和其母后们的排挤。她虽然只认识目前这个坚强的菲立欧,但他应该不可能从小就这么刚强。 菲立欧闭上双眼,一旁的丽莎琳娜非常清楚,他在眼里描绘着谁的面容…… “那时的乌路可一定是觉得‘放着我不管很危险’吧——确实如此,那时的我只是为了排遣寂寞而莽撞地挥剑罢了。从那之后,乌路可就每天跑来看我练剑,我们也开始交谈。刚开始我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就像亲人般地跟我聊各种话题,才会愈来愈要好……” 菲立欧看着远方,深深地叹息。 “乌路可是我第一个同年纪的朋友,那时虽然有威士托陪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很寂寞。威士托他们自己也有任务在身,不可能经常待在王宫里——而乌路可来到阿尔谢夫后也是一个人,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加合得来。” 菲立欧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信,他似乎已经无意写信了。 “还有,乌路可的立场特殊,她是神姬的妹妹,对吧?” 丽莎琳娜点点头,所谓“神姬”是怎么样的存在,她现在虽然还难以掌握,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宗教的象征。 菲立欧露出苦笑: “我身为王室中人的立场虽然麻烦,但乌路可的立场一定更加艰难。因此,她似乎也很辛苦……而且,她漂亮到难以亲近的程度,说不定也很难轻松地跟周围的人交朋友吧——那一年我们两个同样寂寞的人玩在一起,真的很开心。现在的我能够如此,都是拜乌路可所赐。我当然也很感谢威士托,但如果没有遇上乌路可,我说不定会跟雷吉克皇兄一样人格扭曲呢!” 菲立欧这话带有相当的真实感。 丽莎琳娜再次感受到菲立欧与乌路可之间的羁绊有多深。 呼吸困难—— ‘……我明明不想要嫉妒的啊——’ 她讨厌如此丑恶的自己。若是被菲立欧发现,那就更加讨厌了,丽莎琳娜忍住快哭出来的冲动,保持微笑。 希望这两个人能幸福——这是丽莎琳娜的真心话。只是在另一方面,自己被菲立欧所吸引,也是她的真正心意。 丽莎琳娜一边为心中的纠葛感到痛苦,一边勉强挤出声音: “——菲立欧,你不去见乌路可大人吗?” “咦?” 菲立欧的反应显然有点意外。丽莎琳娜想做些什么来帮他抒发郁闷,而让两个人见面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就算你在信上什么都写不出来,不过要是见到面,说不定就可以说些什么话了。只要你诚心诚意地说出口,乌路可大人她一定也……” “不,还是不要好了。” 菲立欧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地干脆爽快: “现在还不行,等卡西那多司教回应我的交涉后比较好。再说,来访者那些人说不定就在乌路可的房间周围。” “不过,要是你什么都不做,她可能就回威塔神殿去了……” 丽莎琳娜所担心的正是此事。想取丽莎琳娜性命的来访者们就算不能置她于死地,也迟早会往吉拉哈本国去的吧?而乌路可也无法永远待在此地。 “那时——我会追上去的。” 菲立欧若无其事地如此说: “只要乌路可活着,我也可以到威塔神殿去……虽然大概要等周边国家都安定下来才能去,但没什么好焦急的。” 那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最为乌路可的事焦急的不是别人,而是菲立欧自己。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也必须要求自己自制。 丽莎琳娜已经无法正视他的脸,连待在此都感到痛苦。所以她转身背对菲立欧: “……我去拿点暍的来。” 她藉故离开了房间,就立刻看到骑士们的背影。 他们大概是在玩扑克牌,桌子的中央排起了纸牌山。 “好,革命。” 当黛梅尔把四张数字相同的纸牌丢出的瞬间,其他骑士也发出欢呼和惨叫声。 (……大贫民?)(注:一种扑克牌游戏,规则类似大老二) 丽莎琳娜歪着头——这个世界的这一点跟自己所在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地相像。 围着桌子玩牌玩得正开心的他们,是那么地无忧无虑。 其中一个骑士叫住了正要经过的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大人,您要不要一起玩呢?从刚刚开始都是黛梅尔大赢呢!” “我不用了,现在要去给菲立欧拿饮料——” 她才刚温柔地拒绝,耳朵却突然捕捉到奇怪的声音。 “吱——”这声音引起了耳鸣,让她感到有点晕眩。 “呜……” 丽莎琳娜闭上了一只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咦?” “嗯?” “这是什么声音啊——” 骑士们似乎也同时感受到了相同的声音,略微皱起眉。 那不自然的耳鸣立刻就停了,丽莎琳娜与骑士们面面相觑。 莱纳斯迪皱着眉头: “……丽莎琳娜大人您也听见了吗?” “大家都听见了?” 如果只有一个人听见,那还可以解释成只是晕眩和耳鸣。不过,如果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就让人觉得很诡异。 (……是气压的关系吗?) 丽莎琳娜从房间窗户眺望夜空,天空很暗,又有乌云遮蔽,所以看不太清楚。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呢?” “与其说是声音,还不如说更像耳鸣吧!我的耳膜到现在还有点奇怪呢!” 骑士们一边咳嗽、伸着懒腰,一边各自确认耳朵的状况。 丽莎琳娜感到胸口一阵悸动,来到了走廊。 负责监视的骑士们也站在那里。他们绝对不会出手,应该是出于卡西那多的严厉指示。 伫立不动的他们,也正抓着自己的耳朵。 丽莎琳娜轻轻地点头致意,正想从他们面前经过。 “喔?丽莎琳娜大人,您要到哪里去?” 其中一位骑士出声问道,从后追来。 丽莎琳娜保持警戒,表面上还是温和地回答: “我去那边的厨房替菲立欧大人拿饮料。” “是吗?那么请让我跟着您去吧!” 年轻骑士笑咪咪地边笑边跟过来。丽莎琳娜虽然感到不快,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要不是那个里卡德就“很好”了。 骑士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以上,一头红色的卷发,眼神并不安分,举止让人联想到某条街上的不良少年。 黛梅尔也马上从房间追出来: “等一下,丽莎琳娜大人,我也一起去。” 虽然厨房就在不远处,但黛梅尔的用意是不想让她落单吧!丽莎琳娜也不喜欢跟神殿骑士独处,所以正是求之不得。 三个人并肩走着。 “不过刚刚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呢?” 黛梅尔边走边说。神殿骑士也一脸狐疑: “咦……你们也听见了吗?” “……是啊!只有一瞬间,所以还不太清楚——不过感觉很奇怪。” 黛梅尔十分冷淡地回答。 神殿骑士的心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轻轻地哼了一声: “果然是我太多心吗?从我驻守在这神殿,已经是第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那种奇妙的声音。到底是哪里发出来的?真让人在意啊!” 这个男子似乎意外地多话。本来黛梅尔她们认为神殿骑士都是讨人厌的家伙,这男人却成功地跟她们攀谈了起来。 “嗯,现在很晚了,等到明天早上说不定就会知道真相了。重要的是——现在正是好机会。” 在距离其他监视的骑士一段距离时,这骑士以极低的声音说。 什么事呢?丽莎琳娜觉得很奇怪。 骑士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在丽莎琳娜的耳边说道: “——听好,我是神殿骑士,也就是你们的敌人。不过,其实我自己是想要回本国去的,我在那边有家人。所以为了这样的原因,我现在要说一件事给你听。你想听就听,不过绝对不要说是我说的。” 丽莎琳娜歪头不解;黛梅尔斜眼瞥了骑士一眼,又开始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这骑士并不看向两人,只是叽叽喳喳地说: “——我们的团长很好战,这点很让人困扰。那个人好像想把这一带变成战场,不过吉拉哈那边的动向是由卡西那多司教联络的,无法如他所愿。所以团长想做一些事,让阿尔谢夫主动挑起纷争。” 丽莎琳娜屏住气息;黛梅尔也挑了一下眉毛。 这位男骑士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自言自语到最后,面对着前方继续说: “……我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不过好像是说要杀了乌路可司祭、让菲立欧王子生气——这跟身为小角色的我没有关系——不过我们的团长和副团长是很有可能会出手的。” 男子毫不客气地说完,就闭上了嘴。 姑且不论这些话是否可靠——但不论对丽莎琳娜还是黛梅尔来说,这都是不可随便忽视的情报,他似乎是为了告密,一直在等待离开伙伴们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黛梅尔压低了声音,尖锐地问道。 骑士男子眯起了眼: “我刚才说过是自言自语了吧——不过嘛……你们大概以为所有的神殿骑士都是像里卡德副团长那样的人吧?我虽然本性坏,但多少还有点人性。那位司祭小姐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不过要是这个国家发生战乱,我的任期也会延长,对吉拉哈来说也不好……因为我们团长他们只想做让自己高兴的事。” 骑士的声音很阴沉。 丽莎琳娜抬头看他的侧脸。 他的脸上夹杂着把话说出口的放心,以及说出口后的不安——这对一个骑士来说,是难以胜任的工作吧!但是他不能对自己的伙伴说,却想要让某些人知道。 丽莎琳娜轻轻行了一礼,立刻转过身去。 “喂!你要把饮料拿回去,不然我会被怀疑的。” 骑士慌张地叫住了她。 “黛梅尔,拜托你了。我要先去告诉菲立欧……” “你如果要拜托,应该是去拜托卡西那多司教。” 这不知名的红发骑士说道: “若是乌路可司祭死了,那位司教似乎也会很困扰。我是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动手,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想干……还有,绝对不要跟卡西那多司教提起我的事喔!就说这情报是出自你身为来访者的直觉就好了。” 丽莎琳娜点点头,快步回到了走廊。 骑士和黛梅尔还在说些什么,但丽莎琳娜已无心去听。 丽莎琳娜空手回来,在房间前监视的其他骑士都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咦?你不是说要去拿饮料吗?” “我忘记问菲立欧大人想喝什么了。” 丽莎琳娜厚着脸皮对像守门人般站着的骑士们说谎,快速地穿过了门扉。 * 在奇妙的耳鸣结束后,菲立欧站在窗边。 还未确定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他觉得也许只是单纯的身体不适。但不知为何,胸口却悸动不安。 他下意识地将放在桌边的刀拿在手上。 这把从威士托手中得来的神钢之刀,王今已救过菲立欧的性命数次。 就连之前与名为邦布金的来访者交手时也是一样,要是没有这把刀,他根本连一争胜负的机会都没有。 这把刀了解菲立欧的历炼与成长。 ‘您那么拚命挥剑,是要砍什么东西呢?’ 小时候,被第一次见面的乌路可所问的这句话,现在还烙印在菲立欧的记忆里。如果乌路可没有失去记忆,应该也会记得这件事吧! 刚开始,菲立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跟乌路可谈过一会儿以后,答案突然浮现—— ‘我还没有决定要砍什么,我挥剑是为了不得不砍的那一天到来——现在正在锻炼自己。’ 这虽然是孩子气的纯真答案,但年幼的菲立欧是自己思考之后才这么回答的。 乌路可也对此感到不解: ‘您还没有决定目标,就要追求力量吗?’ ‘嗯,不行吗?’ ‘不,我不知道行不行……我只是想,如果追求力量这件事变成了目的,会不会让人沉溺在那力量中呢?’ 乌路可的问题,让人想像不到是出自一个八岁孩子的口中。而菲立欧跟她年纪相仿,所以也需要时间来回答这问题。 经过几天以后,他总算可以回答了: ‘如果我有重要的东西,会想要保护它。’ 他觉得这是全新的回答。 年幼的乌路可对这回答报以微笑: ‘那就是菲立欧大人您的目标吧!那么,我也可以理解。’ 仔细想想,他觉得乌路可也在追求力量。她所追求的力量并不是剑,而是政治的力量。努力学习、与威塔的上司神宫们协商,以神姬之妹的身份获得政治力量——这以乌路可的年纪来说是还办不到的。就算她恢复记忆,也还是很久以后才能达成的事。 菲立欧所知道乌路可的梦想,是以神殿的力量终止战乱。她应该是为了这个,才立志要当上威塔神殿神师的。 现在的乌路可,就连这个梦想——也忘掉了吧! 菲立欧的表情转而变得沉痛。 他绝对不会在丽莎琳娜等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的表情,不过在独处时,乌路可的事还是占满了他的胸口。 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不只是朋友,而是与他同在的一颗“星星”。 小时候—— 他一边仰望夜空,一边与乌路可谈话。 他抛弃自己的野心,为这个国家的和平而活—— 乌路可有一天会成为神师,然后以神殿的力量改善世上的不公不义—— 他们谈的就是这些。 菲立欧握住了胸前的首饰。 这用“生命辉石”制做的首饰,是乌路可送给他的。它取代了护身符,菲立欧一直很珍惜。 菲立欧一边握住这辉石,一边沉思。 他想对乌路可说的话…… 他想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这些话在他脑海里交织着。 他想要见她。 他想见她一面、跟她说话—— 他把这样的心意深藏心中,从房间的窗户眺望满是乌云的夜空。 在他茫然仰望时,却觉得那光景好像跟平常有所不同。 是他多心了吗——虽然有乌云遮蔽,但夜空却散发出朦胧的光亮。他还以为是乌云变薄了,但其实只有神殿上空微微发亮而已。 菲立欧开始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丽莎琳娜也回到房间来。 菲立欧强作镇定,回过头去: “啊!你回来啦!还真快——” “菲立欧,请你冷静地听我说……” 丽莎琳娜压低了声音,迅速地说道。看见跑过来的她,菲立欧感到不寻常的气氛。 “……你先冷静下来吧!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表情很严肃,让人可以轻易发觉那并不会是个好消息。 丽莎琳娜走近菲立欧,把嘴唇贴近他耳边。 菲立欧虽然瞬间吓了一跳,但一听到她所说的话,不禁瞠目结舌。 “刚刚收到来自神殿骑士的密告——乌路可大人好像有危险了。部分神殿骑士希望与阿尔谢夫作战,为了此事,最快的方法就是激怒菲立欧你——所以有人计划杀死乌路可大人——” “……这是真的吗?” 连他自己也知道声音听起来很严肃,毕竟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我也无法判断是真是假,不过告密的神殿骑士看来并不像在说谎。万一是真的……” 丽莎琳娜的声音也在颤抖。 菲立欧咬着嘴唇: “这该不会是——卡西那多司教的指示吧?” “他说卡西那多司教当然会阻止这件事,但采取行动的是贝里耶团长和里卡德副团长——” 这两个名字是可以让人理解的。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算是不人道的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菲立欧发现自己太大意了。 他还以为在卡西那多司教面前,这些人应该不致于胡作非为才对。 但是,他跟里卡德等人从以前就有过纠纷,再加上今天发生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骚动,他们会强烈敌视菲立欧也无可厚非。 确实,要是乌路可被杀害,菲立欧一定会激愤不已。身为王室的立场以及冲天的怒气,两者哪一边会战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没有自制的自信。 要是乌路可被杀害——光是这样假设,他就已经快要失控了。 丽莎琳娜抓住他的手臂: “菲立欧,怎么办?要不要告知卡西那多司教……” “不……如果是神殿骑士的擅自行动,就算是卡西那多司教也不见得能阻止他们。卡西那多司教的战力只有神殿骑士和搜集情报的无名氏而已。虽然还有来访者,但他也无法像棋子一样地指挥他们。如果是这样——” 对现在的乌路可来说,佛尔南神殿也不是安全之处。 菲立欧下定了决心。 “丽莎琳娜——虽然对乌路可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绑架她吧!” 对菲立欧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丽莎琳娜直眨着眼: “你说绑架……” “我们趁今夜将她绑架,由阿尔谢夫来保护她,再以事后承诺的方式对卡西那多司教说明就好了。如果现在就让他知道,很有可能会让神殿骑士们发现我们的动向。站在想要避免直接开战的立场,我跟卡西那多司教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虽然方法跟理由差了很多……” 在跟卡西那多会谈后他才明白,卡西那多司教虽然拿“战争”来威胁阿尔谢夫,伹他应该还是想避免实际开战的。 关于乌路可的事也是一样,只要说明事情经过,他应该会理解的。当然,其后可能会发生问题,但现在最好的作法就是由阿尔谢夫这边来保护乌路可的人身安全。 这样的作法不只是对菲立欧——对今后两国也是最好的。 菲立欧凝视着丽莎琳娜——要救出乌路可,无论如何都需要异于常人、身轻如燕的她协助。 “丽莎琳娜——虽然有点危险,但请你帮助我。我们去说服乌路可。” “——好的!” 丽莎琳娜的双眼透露出坚定的决心,点了点头。 菲立欧不知晓她的心事,而虽然不知晓——身为伙伴,他却可以信任她。 “你可以背着乌路可越过神殿外墙吗?” 丽莎琳娜稍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只要不勉强要求太快的速度,我想是有可能的。着地会有点困难,但只要把她紧紧地绑在我背上……只不过,如果能使用通道还是会比较有帮助呢!” “是有隐密的通道……那是艾略特来王都时所使用的捷径,他也告诉我了。虽然可能会有骑士在那监视——” 那也是西瓦娜使用过、并中了骑士们埋伏的通路。 丽莎琳娜点点头说: “就算有好几个对手,我也应该能逃脱。而且我想都到这个时候了,应该不会有那么多人监视那里才对。在西瓦娜逃走以后,他们应该也知道北方民族不会再使用了……” “我知道了。逃走的方式就交给你决定吧!救出乌路可以后,就跟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借马车,马上前往王都……这样可以吗?” 丽莎琳娜点了点头。 决定大致的方针后,菲立欧就迅速采取行动。 在不让走廊上的神殿骑士们发现的情况下,先向护卫的王宫骑士们下达指示。 骑士们刚开始虽然也感到困惑、劝他此举太过鲁莽不可行……但也因没有其他更好的对策,结果还是同意遵从菲立欧的指示,先瞒混过监视的神殿骑士们。 在夜深之前,菲立欧与丽莎琳娜一起从窗户飞跃到室外。 菲立欧房间的窗户,下方就是沟渠……他们沿着石墙的外侧移动,一边隐藏行踪,一边朝乌路可的房间前进。 就在此时—— 一个“异变”正在佛尔南神殿展开。 * 神宫艾略特·雷文独自来到了连接御柱的祭殿。 神殿骑士们至今对艾略特这种人并未特别留意,他们认为下级神宫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事,所以连监视的骑士也显得轻忽怠慢。 事实上——艾略特等人确实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在神殿的高阶神官被当作人质的状况下,就连可以出面谈判的角色都没有。既然不知道雷米吉乌斯等人的状况,他们也不能采取什么行动。 所谓的乌合之众就是指他们这种人吧——艾略特一边想着这种悲惨的事,一边站在御柱所在的祭殿。 艾略特在神殿的生活不久前还相当平和,从未发生过什么大骚动。 而从来访者自耸立在他眼前的御柱中出现后,就带来了变化。 第一个来访者——丽莎琳娜所引起的骚动是极其轻微的。她从神殿逃脱,在街上与神殿骑士们打斗,然后受到菲立欧的保护。 菲立欧那时还与骑士里卡德交手,而招致他的怨恨。 然后下一批来访者——他们的行为与所犯下的罪行,则为神殿带来了莫大的冲击。 他们——正确来说只有第一个出现的南瓜头,杀了阿尔谢夫的国王与皇太子。 这件事也许不是直接的原因,但与阿尔谢夫的内乱有关。事态演变的结果,塔多姆开始侵略阿尔谢夫,佛尔南被神殿骑士镇压,然后高阶神宫被囚禁…… 在这期间,艾略特也展开了他第一次的旅行。 他偷偷溜出神殿,花了两天的时间抵达王都榭拉姆——虽然是只有两天的旅行,但这对艾略特来说是一连串的不安。 他一边提心吊胆、害怕被卡西那多的间谍发现,一边与施疗师库娜前往拜访菲立欧,诉说神殿的窘境。虽然不知道事态会不会因此而好转,但艾略特也想不到其他可行的办法。 不只是艾略特,大多数的神殿神官除了向阿尔谢夫求助,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这样子……好吗?’ 艾略特自问着。 当他听说高阶神宫被囚禁时,就直觉到此事。 他们一定是——反抗吉拉哈、还有卡西那多司教的蛮横暴行而被囚禁,现在被押到神殿的某处……恐怕是最中央的部分,并陷入无法与外界联络的状态。 关于梅雅和雷米吉乌斯的安危,其余的下层神官都担心不已。但是他们只能担心,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 艾略特咬紧了牙关。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如此心有不甘。 耸立在眼前、漆黑而巨大的“御柱”,就是这场骚动的开端。 艾略特一边对这被当成神般崇拜的存在感到可恨,一边垂下肩膀。 他知道菲立欧等人正拚命采取行动,他想要帮上一点忙,但又想不到现在可以做什么。 站在他自己的立场,可以做的事就只有像这样祷告了—— 艾略特一边对此事感到悲哀,一边站着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 他当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在他眼前出现了曾经见过的光景。 御柱那泛着光泽的黑色表面—— 浮现了一个女子的脸。 艾略特吓了一大跳,呆立着动弹不得。 这名短发的女子以含怨的眼神对外张望,那目光炯炯、瞪大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并显得有点僵哽…… 御柱的“幽灵”—— 以前看到时,艾略特还吓得全身发抖。 那时他还有这样的错觉,其实只不过是碰巧发现来访者们的身影罢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那时浮现在御柱的幽灵只有轮廓,因此他才没有办法加以清楚确认。 但是现在——那身影就浮现在御柱中,远比以前所见要来得清楚分明。 这影像太过鲜明,让艾略特根本忘了要逃,只是定定地看着。 女子带着模糊的光芒,探出没有表情的脸……连是生是死都看不出来。 吱——突然耳鸣起来。 艾略特的膝盖发着抖。 与耳鸣的同时,御柱也开始小小地震动起来,那震动不是发生在外侧,而是只发生在内侧。表面所见的女子身影轻轻地晃动——然后御柱整体瞬间发出了强烈的光芒。 艾略特寒毛直竖。 ——他强压住想吐的冲动,脚步蹒跚地走向祭殿出口。 他无法回头察看。 刚才在那强烈的光芒中,艾略特确实看见了。 在御柱中僵硬而奇妙的女子周围——还有其他许多的黑色人影。 * 赫密特被留置在神域之街的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 说书人戈达就住在他隔壁的房间。 他们平安地避开了神殿骑士们的追捕,预计看状况如何再溜出神域,找机会往王都移动。 赫密特就暂时被当作是客人。 他已经把信交给了威士托,达到了旅行的其中一个目的。虽然他很在意拉多罗亚本国的状况,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未来三、四年内应该都会待在这个国家。 赫密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位菲立欧王子以及他的随从、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 菲立欧似乎是跟他一样较会使刀的剑士,而习自威士托的步法也跟拉多罗亚的剑术步法很相似。在这个意义上,菲立欧是个与赫密特很相像的剑士。剑术如何则还不确定,但听说内乱时他打前锋作战,而且从体格一望即知他并非泛泛之辈。 问题是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 她似乎是菲立欧王子的护卫,但赫密特却对她的名字和容貌有印象。 当赫密特还在拉多罗亚时—— 他在自己的房间挂了一张画,那是他在家里的仓库发现、由埃鲁家的始祖埃尔西翁所绘并遗留下来的。 画作名称就叫做“丽莎琳娜的肖像”。 画中的女子和身为随从的她非常相像,甚至可以说是太过相像了。 但是,那幅画是将近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东西,两者之间应该没有直接的关连。 不过,或许——身为那幅画模特儿的少女,与身为菲立欧随从的她之间,带有某种血缘关系也不一定。 就像威士托和赫密特自己一样,离开拉多罗亚来到这个国家的人当然也有过去,就算在这个国家有子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赫密特很在意她的来历,今后如果有机会再跟她交谈,他也想要问一问她。 在隔壁房间,戈达正在与名叫安朱的猎人少年谈话…… 就算隔着门,也可以稍稍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那么你无意出仕是吗?” “那并不适合我。就连遣词用字都必须一板一眼,这我最不擅长了——还有,光是看着菲立欧王子,就觉得当官很辛苦。” “当官是很辛苦没错啊——我也是看了威士托后才深深地感受到这点。不过正因如此,才有这么做的价值,也可以帮助辛苦的伙伴,年轻人会这样希望是很自然的事。” “我没有学识,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我是因为喜欢菲立欧王子和丽莎琳娜,才会帮助他们。要当臣子就得接受俸禄吧?这类的事好像会绑手绑脚,我不喜欢。不,与其说是绑手绑脚——我并不是因为希望有所回报才帮忙的,我也没有自信能够收取俸禄且当之无愧。” 隔壁房间响起了戈达的笑声: “你还真是有洁癖哪!要是有报酬,接受下来不就好了?” “不能这样。我只是依自己的意思跟在来访者身后而已。” 来访者——赫密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是指从其他国家来的人吗?) 赫密特解读成如此。他非自愿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虽然无意偷听,但自然而然就听得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吗?那就照你所能理解的去做就好了,反正我顶多只要收集说书的题材——咦?” 戈达发出疑或的声音。 赫密特对此有所反应,也从床上站起身来。 “——安朱,如果是我看错了,希望你明说……窗户外的御柱上方是不是发出模糊的光芒?” 可以听见戈达正在说话,还有两人走近窗边的脚步声。 赫密特走向隔壁房间,戈达与安朱背对着吊灯的光正看着窗外,赫密特也站在他们身后。 朝天垂直而立的御柱,在最接近天边的附近,发出极为淡薄的光芒。 刚开始还让人误以为是月光的反射,不过天空乌云密布,根本看不见月亮。 那光芒跟火的明亮又有些许不同,像是从黑色的柱子内侧渗透出来的一样——淡淡的,不注意还看不见。 “是赫密特吗?你看了有什么想法?” 戈达边眯起眼边回过头问道。赫密特点点头说: “戈达大人,那看起来的确像是在发光。以前有发生过吗?” “没有,据我所知是第一次。真是奇妙啊——” 光亮像摇晃般略微增强了。 赫密特的胸口因莫名的不安而悸动不已。 凝视着御柱的安朱,发出小小的呻吟声: “你们看。刚刚——虽然只有一瞬间,那侧面看起来像不像是‘人脸’?” 赫密特凝神望去。虽说柱子发出模糊的光芒,但因为夜晚外头很暗,加上柱子又距离很远,应该是看不到那么小的东西才对…… 可是—— 下一个瞬间,他感到毛骨悚然。 柱子稍稍发出了强烈的光芒——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在那一瞬间,柱子的侧面就有如生物的肌肤般开始蠢动。 在淡淡的光芒中,平常是无机质的黑色柱子,看起来就像布满了鸡皮疙瘩一样。 赫密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对这维持一秒钟左右幻觉般的光景,戈达在一旁也绷紧了脸。 安朱说: “……刚才你们都看见了吧?” “喂!该不会是——” 戈达呻吟道。安朱点点头: “在我看来,‘那’就像是一张一张的脸。虽然没有办法确认表情等细节,也或许是眼花看错了……但有时不是会有‘来访者’从那柱子跑出来吗?” 赫密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等一下!那个柱子真的会跑出人来吗?” 安朱歪了歪头: “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不过我见过自称从里头出来的人,而且王子他们也承认了!神殿好像把那些人称为来访者,对世人隐瞒他们的存在并加以保护。从好几百年前开始,来访者就有时会来到这儿……” 赫密特哑口无言。 他在探寻父亲死亡真相时,听说过许多在拉多罗亚进行的研究。 虽然其中几项的内容脱出常轨——但他想起了其中一个特别像是白日梦的研究。 他心想:“不会吧?”不过——如果那个研究真的成功—— 全身冒出冷汗…… 非加以确认不可! 戈达不知赫密特在想些什么,低声说道: “好——我去通知威士托刚刚的异常状况,然后再到神殿附近看看,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进去……你们呢?说不定会有危险,所以我是不会主动邀你们来的喔!” “我要去!” 赫密特立刻回答。令人不快的预感填满了他的胸口……就这样放着不管去睡觉,他是办不到的。安朱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戈达快步走向门口: “我知道了。到时再看情况,说不定让菲立欧大人他们暂时离开神殿会比较好……” 戈达的眼神变得危险得不像是个老人: “看到刚才的光景,我有预感要大难临头了,等到真的发生什事么就太迟了……关于那御柱的事——就连蒙受其惠的我们都完全不了解。那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而制作的,为什么会一直生产辉石——谁都不知道。尽管神殿将它当作神一样地崇拜——快一点!我去叫威士托来,你们在楼下等我。” 戈达几乎是快跑起来,朝向在另一个房间休息的威士托那里冲去。 赫密特将手放在腰间的刀上。 在旅途中,这把刀也救了他好几次。不只是保护自己,他也靠这把刀守护了周围的人们。 在王都榭拉姆,他救了一位像是佣兵的王宫骑士;而在这分公司,他也曾为了戈达而挥刀。 赫密特握紧了刀柄,他有预感今晚会再度挥舞这把刀。 安朱也从房里取出弓箭: “要是没事就好了——” 赫密特听着安朱的这句话,心里也是如此期望——但他也知道,这期望并不一定会实现。 御柱似乎只是暂时发出淡淡的光芒,现在已经停止了,柱子再度沉入夜晚的黑暗中,俯视着神域之街。 赫密特应该要对变化停止感到放心,但却反而感到不安。 第六卷 二十七.来自御柱的人 乌路可正睡得安稳。 凉爽的风从开启的窗口吹入…… 照亮夜空的月光是天蓝色的,那蓝色衬托得风更加凉爽。 “乌路可……乌路可,起来!” 有人在小声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被呼唤的乌路可稍微睁开了眼睛…… 在月光的背景中,她看见了某人的身影—— 那正在眼前窥视着自己的少年。 月光太过耀眼,让乌路可眯起了眼睛。她看不清少年的脸,他的声音虽然温柔,但她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你是哪位?” 乌路可以尚未清醒的声音问道。 “是我。乌路可,你应该知道吧?” 少年小声地回答——想要压在躺着的乌路可身上。 乌路可惊讶地停住了呼吸: “呀……你、你要做什…………” 就算在月光下,她也看不清少年的脸。但是她看见了他紫色的头发,并感到困惑不已。 她还躺在床上,被少年紧紧抱住,无法动弹。 少年在挣扎不已的乌路可耳边低语: “这可是你邀我来的喔!还是你到现在才感到害怕?” “你胡说……!我才没有邀你来!不要!放开我……” “……要是你真的不喜欢,那就不要好了……” 听见少年的话,乌路可吓了一跳,肩膀微微发抖。 “既然乌路可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做了,这样比较好吧?” 乌路可听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就放弃了抵抗。 她想不起这个少年的事,不过,她知道他的名字。 在丧失记忆后,乌路可照依莉丝等人所说的,向他告别。 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她并不讨厌他,只是—— 少年的手轻抚她的脸颊,乌路可闭上了眼睛。 胸口好闷——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种被填满的感觉。 她没有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少年,却把手环上他的背……她竟然会对不太熟悉的人做出这种举动,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从上方将乌路可抱紧。 ——好重。 (……咦……?) 乌路可呻吟了一下,睁开了眼。 某种黑色的东西就压在她仰躺着的胸口上。 少年不知在何时已消失无踪,而窗口也没有照进多少月光,这是当然的,因为今晚的天空乌云密布。 她听见轻微的鼻息—— 压在她胸口的黑色物体,其实是来访者西亚。她的睡相似乎不太好,有时甚至还会从床上掉下去。不过,今晚西亚不是掉下床,而是睡到乌路可身上来了。 乌路可被她的重量惊醒,脸上泛起红潮。 都怪刚刚那个梦,让她的心跳好快好快。 (……这是什么梦——真丢脸……) 乌路可不禁对自己感到厌恶起来,按着自己的额头。 她身为高尚的神官,竟然会梦到如此下流的事。 身体好热。 她觉得喉咙发干,把西亚推到旁边,慢慢坐起身来。 西亚平稳地发出鼻息,乌路可看了一会儿她的睡脸,叹了口气。这样的孩子睡在身边,自己竟然还作那样的梦,真是丢脸。 她起身打开窗,让凉爽的空气进入室内。 然后喝了一口桌上水瓶的水,润了润喉咙。 新鲜的空气和冰冷的水,让乌路可火烧般的身体冷却下来,心跳也恢复平静。 ——这都是因为她的精神不安定吧? 依莉丝也说了,突然丧失记忆的人是不可能保有平常心的。乌路可自己虽然想保持平静,但刚刚之所以梦见那种奇妙的情景,一定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感到困惑。 (对,困惑——) 乌路可如此想着,目光微敛。 自己忘掉的事,失去的记忆…… 在那之中应该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让她到现在都还无法释然。 她的心情变得很糟,沮丧地坐了下来。 头好痛—— 与疼痛同时浮现在脑袋里的,是出现在她梦里的少年身影。 在梦中,乌路可没有拒绝他。 那究竟是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 (说不定——) 乌路可叹了口气,以舒缓头痛。 说不定自己以前跟他真的是相互爱恋的关系……依莉丝说,那个少年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乌路可,而乌路可则是对此感到困扰。 那该不会是谎言吧——在作梦之后,乌路可浮现这样的疑问。 或者是恰恰相反,说不定正因为她打从心底感到这种怀疑,才会梦到这种情境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对依莉丝很过意不去了。 不论如何——现在的乌路可都无从判断。 心情总算平复下来后,乌路可回到了床边。 她帮睡得正熟的西亚盖好被子,躺在她身边。 正当她想再次入睡的时候—— 房门发出吱嘎一声被打开了。 乌路可吓了一跳,她的身体又想起了刚才所梦见的内容。 ——难道说刚才那少年—— 虽然这念头一闪即逝,但她心想,应该没有这么巧的事吧!所以又打消了这种想法。 乌路可想跳起身来,但这次不是梦,而是现实。她因而惊恐得缩起身子。 她抱着身边的西亚,倾听着脚步声。 打开门的某人慢慢地接近床边,虽然此人努力不发出脚步声,但走在石头地板上是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声音的。 “……是依莉丝吗?” 一片黑暗中,乌路可胆怯地问道。 脚步声停住了。 “……乌路可司祭,这么晚来打扰真不好意思。卡西那多司教有急事找您……” 那声音不是她梦见的少年,而是从未听过的男子声音。 对方开口说话,让乌路可松了口气。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让她感到有点奇怪。 乌路可转过头去,一看见站在黑暗中的男子就皱起了眉。 他戴着面具—— 那面具只在嘴巴和眼睛处开了小洞、简单而令人不快,那只是用来隐藏脸孔的玩意儿,看来相当怪异。 “……你是——?”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是为卡西那多司教工作的‘无名氏’一员,因为脸上有烫伤的疤痕,所以才戴了这样的面具。拿下来恐怕会吓到乌路可司祭您,所以——” 男子流畅地回答,并行了一礼。 “你是卡西那多司教的属下是吗……有什么事呢?” 乌路可放低了音量问道,以免吵醒西亚。 站在黑暗中的男子,同样地小声回答: “我只是被吩咐来请您过去一趟,并不知道有什么事。请您先跟我一起去吧!” 在这样的半夜被叫出去并不寻常,但她也担心会不会是有什么紧急事故。 “——我知道了。那么我换一下衣服,请在外面等我。” “不,乌路可司祭。马上就可以谈完了,您不必再更衣了。” 男子虽如此说,但乌路可摇了摇头。她也到了这年纪,没有理由不换衣服就出门。 “我不能穿得这么单薄去见卡西那多司教。我要更衣,请你先在走廊——” 男子突然毫不客气地走向她。 乌路可吓了一跳,想采取防卫姿势,但男子却轻松地将她的手臂扭转到背后,同时堵住了她的嘴。 乌路可对这唐突的动作感到惊讶,挣扎着想要逃跑。但是男子的力气太大,光凭一个女孩子的力气是无法挣脱的。 “安静。万一被人看到就糟了。来,到外面来——” 温热的气息透过面具吹到乌路可耳边。 乌路可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她纤细的身子被男子轻松地抱起,两脚悬在半空中。 她虽然想发出声音,但喉咙被按住了,连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然后—— 男子的手在她胸前不安分地游移。 乌路可吓得缩起身子,拚命地扭动着,想逃避这令人恐惧的感觉。 她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唯一可以理解的是——最糟的事态正逼近眼前。 男子在她耳边发出浅笑。 乌路可在扭动中,看见了男子褐色的头发。 “要是你把小孩吵醒了,那连她都会有危险喔?我只是先把你带离开这里,马上就会放你回来,请放心吧!” 男子的口气亲切而郑重,但动作却像野兽般粗暴。 乌路可毫不怀疑地感到危险而绝望。 男子还在她耳边以让人不安、阴惨惨的声音说着: “不要那么害怕,你马上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慢着!” 这一轻声出言相救,乃是来自开启房门的另一边—— 抓住乌路可的男子看不见发声的人,但却突然伫立不动。 乌路可的嘴被塞住,发出闷闷的声音。 这对室内发出的声音,来自走廊与门边的阴影: “吾不知汝辈何人,然此举实为不智!吾人不允许汝对此司祭大人出手。吾人乃奉依莉丝之命前来守护司祭,点燃迎接死者之火,拥有‘南瓜头’之护卫者——尽管汝似与吾人所预料之客不同,亦不能就此放过。” 这朗诵诗歌般的声音,乌路可也曾听闻过。 这略带笑意的声音之主,以后退的方式迅速现身在门前。 他戴着一颗大南瓜,伸展着纤细的手脚,飘然而立。 邦布金——拥有此名的来访者,似乎正在这附近的某处监视着乌路可和西亚,同时也等着看看丽莎琳娜是否会前来此地…… 邦布金以戏剧化的口吻高声说道: “放开汝之手,解放司祭的身体吧!否则吾人将取汝性命。当然——若汝仍执意擒捉司祭,意与吾人作战,那亦无妨。那时,吾人将于数秒内使汝首级落地。可知今夜吾人实力坚强?兹因——吾人最为厌恶汝辈这般欺凌弱者之人——” 这疑似骑士的男子发出了啧的一声,松开了控制乌路可的手。 乌路可趁隙跌跌撞撞地逃向房间一隅。 邦布金与戴着面具的男子对峙着。 男子拔剑相向,那剑是属于神殿骑士之物。 “——吾人已大致确认汝之身份。汝为何袭击司祭?想必不是只为了情欲吧?” 邦布金问道。 戴着面具的男子没有回答,突然猛烈地突击。 邦布金以跳舞般的脚步扭转身躯,自狭窄的门口稍稍移向宽广的走廊;男子也立刻追击。 作战的人已不在屋里。 两人在战场移到走廊后,乌路可抱住自己的身体,发起抖来。 就在刚才—— 不知名的男子凭着暴力剥夺了她身体的自由。 这件事让她感受到确确实实的恐怖,心脏还像在哀鸣似的剧烈跳动着。 她不停地冒出冷汗,加上对男子的厌恶感,甚至有股想吐的冲动。 虽然在危急时被来访者所救——当她一想到,如果不是邦布金就在附近……不禁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唔……” 西亚在床上发出睡意朦胧的声音。 乌路可虽然两脚发抖、站立不稳,还是用两手扶着床,走近她的身边: “……西亚,你醒了?” 她虽然想力持镇定,但声音还是因为惊吓而止不住地发抖。 西亚握起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乌路可……怎么了吗?” 听到她那尚未睡醒的声音,乌路可拚命地报以微笑: “没事……放心吧!西亚,睡吧。” 走廊传来微弱的金属声响,邦布金正在与男子作战…… 刚睡醒的西亚,还没有注意到那声音。 乌路可正想让她继续睡。 这时,西亚歪着头说: “乌路可……” “什么事?” “……你背后那个姐姐是谁?” “……咦?” 听见西亚的话,乌路可浑身僵硬——她慢慢地转过身去。 在敞开的窗前,站着一个女子。 她的脸孔下半部用面纱覆盖,一身黑色的装扮——乌路可并不认识她。 她以锐利的眼神凝视着乌路可,嘴边带着一抹微笑。 “初次见面,乌路可司祭——不,在王都时,我曾在玄鸟背上见过你吧?” 女子以优美的声音如此说着——同时,手上也闪现出短刀…… * 暗杀者西兹亚起初只是打算来侦察。 今夜她只要先确认乌路可周边的状况,考虑要让谁来背杀害她的黑锅。 来到现场一看,乌路可正与小孩一起睡着。 西兹亚本也想确认一下警戒的状况,于是先巡视了周围一圈—— 跟她的预料恰恰相反,乌路可的警戒相当薄弱,周围几乎没有什么骑士守卫。 (那么——就是今晚了……) 她才刚刚如此决定,戴着面具、疑似骑士的男子就潜入了乌路可的房间、袭击了她。 西兹亚对这意想不到的事态感到很有兴趣,决定暂时先观察状况。如果这个男子能代替自己杀了乌路可,倒也省得她麻烦。 不过——西兹亚本来以为没有人守卫乌路可,没想到还是有不明人物埋伏在她周围。 戴着南瓜的瘦长男子——那特征太过明显的外表,与名为邦布金的来访者是一致的。 西兹亚隐藏气息四处走动,而同样地,负责警卫的南瓜头也正隐藏气息埋伏在某处吧?双方都没有注意到彼此,这对现在的西兹亚是有利的。 戴着面具的男子立刻与南瓜头开始打斗。 (哎呀呀……事情好像变得很有趣了呢——) 西兹亚在乌路可房间的窗边,嘲笑着内部的状况。 这毫无疑问正是绝佳时机—— 她观察着两人的举动,南瓜头与男子之间,不用说是南瓜头胜算大。也就是说,这男子已经杀不了乌路可,不过要是西兹亚现在杀掉了乌路可,就可以伪装成是那个男子干的好事了。 西兹亚把他交给南瓜头去对付,从窗户潜进房间。 她隐藏起脚步声,来到了乌路可的背后。 迷迷糊糊的黑发小孩以刚睡醒的声音问: “……你背后那个姐姐是谁?” “……咦?” 乌路可回过头来,西兹亚给了她一个最棒的微笑,那是献给即将踏上死亡的人的笑容: “初次见面,乌路可司祭——不,在王都时,我曾在玄鸟背上见过你吧?” 她也知道乌路可全身僵硬。 西兹亚将涂有毒药的短刀轻轻地伸到她面前: “真是不好意思,要是你死了,我的雇主会很高兴的。一点都不会痛,你要乖一点——” 话才说到一半,西兹亚感到有异,便竖起耳朵倾听。 她听见了嘈杂、纷扰的——极其细微而奇妙的声音,就像是很多人在说话,但听起来也很像是一群野兽的低吼声。 接着她听见了有人从垂直外墙“跑上来”的脚步声。 那一瞬间,西兹亚先确认自己的所在位置。 她离乌路可还有好几步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窗户—— 西兹亚不再疑惑,决定先离开窗边。 电光火石间,一只纤细的脚如风般掠过西兹亚头部刚才所在的位置。 双方飞扬的漆黑长发交错掠过。 “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就在窗外,快点!” 黑发少女从窗边飞奔而入、一脚飞踢过来,并快速地叫道。 “丽莎琳娜大人!?” “丽莎琳娜!” 乌路可与床上的孩子同时叫出她的名字。 一身轻装的丽莎琳娜,手上被光之刀所包覆。 “死亡神灵的力量——” 西兹亚如此判断那光芒。 自己也有相似的力量,只是其性质似乎完全不同。西兹亚手上的光芒无法成为刀刃,虽然可以拿来当绳索或鞭子使用,但无法劈砍东西。 也就是说,少女所拥有的武器跟西兹亚所知道的力量相似,但又不相同——西兹亚对于来访者所拥有的这种力量感到很有兴趣。 不过现在,有比感兴趣更重要的事—— “丽莎琳娜,我们又见面了呢!” 听见西兹亚的招呼,丽莎琳娜报以凶恶的眼神。 “乌路可大人,快点到窗外去!菲立欧大人会在窗外接住你,西亚也先跳下去!” 此处位于二楼的高度,只要把手攀住墙壁慢慢下去,就连女流之辈也可轻易到达地面。 西兹亚一时不知该不该先解决掉乌路可,不过现在要是被丽莎琳娜趁虚而入就危险了。再说那个叫做菲立欧的王子好像就在窗外,要是引起大骚动,神殿骑士和其他来访者也会立刻赶来。 西兹亚发现情势对自己不利。 (是我操之过急了吗——还是下次再来吧!) 西兹亚抛出短刀,趁丽莎琳娜躲过短刀的瞬间,迅速地跳向门边。 走廊上深处,邦布金还在跟骑士“们”作战。 南瓜头面对的是四个骑士,看来是有伙伴们守在一旁。但其他已经有三个人倒下了,来访者似乎还是要比骑士们来得强。 西兹亚跑向这些人所在的相反方向。 丽莎琳娜没有追上来,她应该是判断要先保护乌路可吧? 西兹亚微笑了。 没有成功杀死乌路可,以工作来说也许是个失败。不过对西兹亚来说,在某方面也可以说是成功。 菲立欧等人相信西兹亚的雇主是塔多姆,而如果西兹亚想要杀害乌路可,他们对塔多姆的敌意一定会更加强烈的。 虽然不至于让火种延烧成熊熊烈火,但她已经添加了足够的燃料,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成果。 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对她的存在有印象,这更刺激了西兹亚的玩心。 西兹亚预测事态会陷入混乱,边笑边穿过了走廊。 一边跑着——她又注意到嘈杂而奇妙的声音逼近。 那是她刚才在跟乌路可对峙时微微听见的声音。 西兹亚知道自己正在朝这声音的来源奔跑,所以提高了警戒之心。如果前方有士兵军团,那她就不得不改变逃跑路径了。 她凝神一看,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那里点着一盏小灯。 西兹亚判断那里的深处就是声音的来源,于是蹑手蹑脚地接近—— 金属制的双开门从内侧上了很牢靠的锁…… 西兹亚想起了神殿的构造—— 那确实是夏吉尔人民所在之处。 夏吉尔人民的居住区域位于神殿中央、御柱的正下方,可以从八个方向进入。眼前的门就是其中一个入口。 那嘈杂的声音更加逼近,西兹亚立刻离开门边藏身于窗边的暗处,万一发生什么事,她就可以立刻离开到外头去。 “喂!发生了什么事?” 粗鲁的男子声音响起,那用字遣词和声音都不是发自夏吉尔人民,恐怕是来自监视他们的神殿骑士。 房门喀嚓喀嚓地响起,看得出来是有人正要从内侧把门打开。 “关于御柱的异状,我们也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总之,还是先请避难吧!不管现在将要发生什么——” 这冷静的声音是来自夏吉尔人民。 “将要发生什么?刚刚的震动是——”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还是不要待在这里比较好……” 西兹亚藏身在窗户外侧,她以神灵之力伸出光之鞭,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门打开了,骑士们率先走了出来。 几个具有蛇姿态的夏吉尔人民,也陆续跟在他们身后。 “骑士大人,请紧急转达卡西那多司教,请他尽可能让我们跟高司教商量——” “……我明白了。请三个人当代表跟我来,其他的人就留在这里等。” 骑士们带走他们,其余的人留在原地。 夏吉尔人民站在窗边,其冷静无比的对话都被藏身一旁的西兹亚听到了。 “——他们好像会从跟来访者不同的地方出现呢!” 具有蛇脸的人民以清朗的声音说道。 其他夏吉尔人民也有所反应,点了点头: “是的。这激烈的反应应该是启动同一世界的传送机能而发生的,恐怕是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禁忌被打破了——当初为了不要让这种事再度发生,应该早就封锁了那块地才是……” 西兹亚竖耳倾听这几个名词——拉多罗亚和死亡神灵,对西兹亚来说都是关连甚深的字,她自然而然地被勾起兴趣,眯起了眼。 “从封锁那块地以来,已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人们早已遗忘过往了呢!” “人们并没有像我们一样延续记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对他们来说,悲剧会一再重演,然后随着一切结束而被遗忘。” “……一定要早点让高司教知道啊!” “卡西那多司教不知道会不会让他们见面呢——” 夏吉尔人民站在原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他们的举动太过沉稳,虽然夏吉尔人民被称为不知畏惧的种族,但以那样子来看,让人不由得觉得他们知道今后将会发生什么事…… 西兹亚不知所措,这对她而言是很罕见的情形。 她想要先留下来掌握状况—— 但是她觉得留在这里也有危险。虽然她并不害怕危险,只是觉得应该把刚刚听见的这番话告诉某个伙伴。 要离开呢?还是要留下来呢——烦恼过后,西兹亚决定留下来。 因为好奇心战胜一切,让她想要知道这里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 (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 西兹亚反覆咀嚼着夏吉尔人民所说的那番话。 胸口涌现的兴奋感填满了她的心。 佛尔南神殿这骚动的一夜,此时才正要展开。 * 在疑似暗杀者的女子离去后—— 乌路可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前来救她的丽莎琳娜。 在寂静而狭小的寝室里,两位少女面对着彼此。 丽莎琳娜像是放下心地看着乌路可,然后把视线移向西亚。 “丽莎琳娜……” 西亚以沙哑的小声量说道。 虽然十分惊讶,但丽莎琳娜还是带着微笑看着她。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不知道你跟乌路可在一起——” 西亚向丽莎琳娜飞奔,她把脸埋在丽莎琳娜身上,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她一直想见的,就是这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 丽莎琳娜虽一脸困惑,但还是用习惯的姿势轻抚着西亚的头。 乌路可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人的重逢。 她觉得她们能再见面,实在是太好了。 对西亚来说,自己也许只是丽莎琳娜的代替品。这样也好,如果自己可以排遣西亚的寂寞,就算只有短暂的时间,乌路可也满足了。 不久,在楼下的少年使用丽莎琳娜所垂下的绳索,靠着自己的力量爬上了墙壁。 那一头紫色头发以及亲切却凛然有神的脸出现在窗口。 乌路可慌张起来: “啊——请你们先带着西亚逃走吧!负责警戒的邦布金大人可能马上就会回来了——” “‘那个’南瓜头也在这里吗?” 菲立欧藉着丽莎琳娜拉了一把,进到室内。 乌路可感到心跳不止。 这应该只是她第二次亲眼见到菲立欧王子。 第一次她照着依莉丝所言,向他道别。 其后乌路可就经常梦见他,为他的面容所苦,像刚刚也才作了丢脸的梦…… 唐突来访的菲立欧王子,似乎相当担心地凝视着乌路可。 彼此的视线交会,乌路可慌张地把脸别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正视他。 菲立欧迅速地说: “乌路可,我有事要拜托你。理由以后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现在什么都别问,请你跟我一起来。” 她心跳得更快了。 乌路可感到迷惑,她想起梦中的情境,双脚还在发抖。 菲立欧的眼神是认真的,乌路可陶醉地看着他的双眼,觉得自己好像会就这样被吸进去。 自己在这个少年面前无法保持平静——此事连她自己都有自觉。 菲立欧似乎把乌路可的这种心情误以为是对突发事件感到不安,声音变得更温柔了: “这个神殿对现在的你而言,已经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虽不知刚刚为何连暗杀者西兹亚也来了……但神殿骑士们想取你的性命,所以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希望你到阿尔谢夫王城来,拜托你了!” 菲立欧的声音是很真挚的。 乌路可感到双颊发烫。 “他周旋在女人之间,我只是被他追求而感到迷惑——依莉丝是这么说的——” 她并不是想怀疑依莉丝,只是她一被菲立欧凝视,就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他。 在梦中也是如此。 被没见过的面具男袭击时,乌路可只是感到害怕而已。但是当这个名叫菲立欧的少年在梦中向她求爱时,老实说,她是“很开心”的。 对乌路可来说,这是她绝不想要承认的感情。对于梦见那样下流、讨厌之梦的自己,她甚至觉得厌恶。 理智上是这么想——但心里却在动摇。 乌路可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 “——您是——我的什么人呢……?” 她不禁迫不得已地问道。 菲立欧从胸口取出系有无色透明石头的项链: “——你看这个。” 乌路可依言凝视着它。 那圆圆的小石头,纯粹地、只是纯粹地透明。 ——她的头感到一阵刺痛。 菲立欧微笑着,表情有点扭曲: “——我想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这是你送给我的——在九岁那年……乌路可,你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好几次都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也想要保护你。希望你——相信我。” 菲立欧的声音,到最后有点沙哑。 她的胸口变得好闷。 (我该——相信谁才好……) 乌路可困惑不已,转开视线,看到了西亚。 她已经离开丽莎琳娜,回到乌路可的身边。 “……乌路可,去吧!” 西亚说着,拉拉乌路可的衣摆。 “……西亚?” “我不能去,要是我去了,依莉丝一定会生气的——可是,乌路可你去吧!他都来接你了,你不去不行。” 西亚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如此说——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西亚紧抱着乌路可,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乌路可什么也没说。以前她也曾为西亚这样的道歉而困惑,因为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西亚要道歉。 菲立欧突然表情一变,在他凝视着西亚的眼神里,包含了揉合愤怒和哀伤的复杂情绪。 丽莎琳娜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 “……西亚无法违抗依莉丝的命令,而且她——” 丽莎琳娜对西亚说: “西亚,你也跟乌路可一起来。我会负责保护菲立欧,也许不能常跟你见面——不过等到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就可以一起生活了,所以——” 她话说到一半,房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 “——很遗憾打扰汝等难得的重逢,但那是不被允许的,丽莎琳娜哟!” 那有如发自吟唱悲剧演员的声音,在室内高亢地响起。 菲立欧握住刀柄,丽莎琳娜则摆出迎战架势。 在门另一边的黑暗里,隐约地——浮现一颗南瓜头。 那是来访者邦布金—— 刚刚才解救乌路可于危难之中的他,又为了排除其他接近乌路可的人,缓慢地开始行动。 乌路可不禁走到菲立欧等人身前: “邦布金大人,拜托您。在此就和平地——” “只要那位王子不出手,吾人就不出手——吾听闻情势的变化,亦可与汝约定此事。只是,丽莎琳娜哟——汝呢,照依莉丝的指示,吾人可不能放过你。这就是为人工作的残酷之处,汝要有所觉悟。” 邦布金的声音带有微微的笑意。 乌路可战栗了。她虽然也略微感受到来访者们并不是那么温和的人,但邦布金的身体很明显地带有负面的威严。 丽莎琳娜的眼神很严肃,往前踏出半步: “菲立欧——请你先带着乌路可大人离开。” “不行。你带乌路可走,这里交给我。” 菲立欧拔刀出鞘。白刃当前,邦布金笑嘻嘻地摆好架势。 “那可不行!邦布金的目标是我——要是我带乌路可大人走,他一定会追来的。菲立欧,拜托你——” 丽莎琳娜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在场的乌路可,只能困惑地不知所措。 丽莎琳娜伸出手上的光之刀,说道: “请快点把乌路可大人和西亚带走,我会追上你们的。” 邦布金立刻接口: “那是不可能的,丽莎琳娜哟!吾打算在此将汝一举解决,也不可能让汝等将西亚带走。” “我不会输给你的。” 连乌路可都听得出来,丽莎琳娜的声音只是虚张声势。 邦布金抖着肩膀笑道: “汝顽固至此,亦是很美的——然而,其他来访者马上就要到了。汝欲在这段期间内解决吾人,是不可能的。王子哟!这正是个好机会,汝也做出选择吧!” 因为想到了很棒的点子,邦布金展开双手: “就给汝些许时间考虑吧!年轻的王子。乌路可司祭与丽莎琳娜——汝将选择何人?吾人在此有一作戏的提案,汝只带乌路可司祭离开,把丽莎琳娜留在这里,吾人将不追究。从情势判断,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也会允许才对。而丽莎琳娜也许会赢过吾人,也许会败给吾人。若汝选择丽莎琳娜,就同她一起逃跑,将乌路可司祭和西亚留下。那时,乌路可司祭可能又会被暗杀者或下流的人袭击。若汝不欲选择任何一边——” 邦布金双手笼罩着光芒: “或许吾人将藉这刀刃,让汝之死使两国关系恶化。汝决断如何?” 听到邦布金这开玩笑的提案,乌路可的身体不禁变得僵硬。 丽莎琳娜也皱起眉头: “菲立欧,请你把乌路可大人带走。邦布金只是随便说着好玩的。我不要紧……万一有什么事,我也会转化成升华模式克服的。” 丽莎琳娜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 乌路可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地窥探着菲立欧的表情。 他的眼神锐利地凝住不动。 那原本亲切的眼神,现在则因怒气而震动。 “——邦布金,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菲立欧静静地说道。 “喔?” “你是我父亲跟兄长的敌人,我也有讨伐你的权利,不是吗?在你对丽莎琳娜和乌路可下手前,我有理由可以斩杀你。” 菲立欧握好拔出的刀。 邦布金——尖锐地笑了。他摇晃着南瓜头,将视线转向天花板: “哈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吾人为汝之敌,这个选择也不错。然而——汝打算将与卡西那多司教的交涉置于何处?依照计划,汝不是该放过吾等来访者?” 听见邦布金的话,菲立欧皱起眉头。乌路可不太明白两人对话的意义,从她丧失记忆后所得知的讯息中,并没有可以证实刚才那段对话的资讯。 菲立欧紧咬着嘴唇: “——你已经知道了吗?我确实提出了这样的交涉,所以不想取你的性命。不过——如果你有意加害丽莎琳娜,则我将不惜与你一战。还有——你问我:乌路可坚丽莎琳娜的性命,要选哪一方?” 说着此话的菲立欧,眼里带有认真的怒气。 “听好了,邦布金——我根本没有立场选择,选择或让人选择谁活命,那只是一种傲慢。我——两个人都要保护——!” 菲立欧喊出这句话,同时奔跑了起来。 以挥舞刀剑来说,门附近的空间是太过狭窄了,所以攻击必然只能限于突刺。 邦布金扭身,轻轻地避过,这光景和他刚才与可疑者交手时甚为相像。 邦布金的手像摇晃般地打着波浪: “——年轻人哟!这攻击真是太过笨拙。为何不对准吾人要害?为了交涉而不杀吾人,这才是汝之直丫心话吧?只是吾人——” 光之刃笼罩在邦布金的双手。 正当那双手对准菲立欧突刺的瞬间—— 乌路可使尽力气大叫: “不行!” 这响彻房间的声音,让邦布金的攻击瞬间停顿了一下。菲立欧随即趁隙勉强抽身,并再次调整架势。 乌路可接着叫道: “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菲立欧大人,这位刚刚才把我从可疑人物的袭击中解救出来。还有,邦布金大人,这位是这个国家的王室中人,请不要做出无礼的举动。” 菲立欧的双肩颤抖,乌路可从他的反应中得知,他已确实听见自己的话,而邦布金的表情则因南瓜的遮蔽而看不出个所以然。 “邦布金——是你救了乌路可吗?” 听见菲立欧的诘问,邦布金笑道: “不不不,吾人只是阻止神殿骑士之非礼行为罢了。保护司祭也是出于依莉丝之令,汝完全无须对吾人感恩。来,升高汝之剑气吧!吾人已决定不因汝身为王子,就手下留情。若是彼此赌上性命的交易——就应屏除妄想与杂念,有如制作纸卷细线般绞紧神经,才能产生战斗况味。吾与汝之间,应是没有余裕考虑无谓之事才对。” 邦布金如此说道,蹲了下来。 菲立欧则是苦着一张脸,刀尖也迷惘不前。 “……汝那样的刀,是无法复仇的哟?” 邦布金嘲弄道。菲立欧瞪着他: “……我跟卡西那多司教有交涉在先,正如我刚才所说,不在此向你追讨。” 一听到这回答,邦布金夸张地仰天长叹: “噢!噢!多么不孝啊!看看古今东西的复仇剧剧本哟!儿子为父亲报仇,是剧本中最重要的情节,汝不再扮演这种角色了吗?” “若是向你复仇,我跟卡西那多司教的谈判条件就无法成立。现在为了救出被囚禁的神官们,就不能不让这交涉成立……正因为我身为王室中人,必须以人民为第一考量——这就是我父亲的作法。” 菲立欧强而有力地说道。邦布金嘲弄似的探出南瓜头说: “那么,汝是要抛弃丽莎琳娜了?吾等将继续袭击直至其丧命为止,否则吾等之上司依莉丝不会放弃。换言之,若汝不讨伐吾等,有朝一日丽莎琳娜必将遭到杀害,届时汝又将如何?” 菲立欧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那么,我会继续保护她。不管几次,只要她遭到袭击,我就会一直保护她——这我可以跟你约定。” 乌路可听了这话,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朝向丽莎琳娜一看,只见她一阵茫然,双颊泛红。 ——乌路可注意到了。 丽莎琳娜对菲立欧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只要看她的表情,就可以马上知道了。 邦布金又说: “多么稚气的青涩啊——汝既无法杀吾等,又云想保护丽莎琳娜同时保护乌路可司祭以及人民国家吗?吾人认为汝或许未曾听闻鱼与熊掌无法兼得之故事。汝欲保护重要之一切,然其却非凡人所能,迟早总要舍弃其一。汝应只是没有舍弃的勇气,尽想胆怯地延迟选择吧?” 邦布金讴歌般地如此问道。 菲立欧将刀收入了刀鞘。 不知何时,邦布金的双手也失去光芒。 短暂的沉默降临。 菲立欧小声地说: “我也了解你所说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要保护这一切,也许有一天会无能为力。不过我绝对会奋战到底,不会放弃、也不会舍弃谁的。等到真的不得不放弃的那一天到来,那时再去想吧!不过现在还不到那时候,不管是乌路可、丽莎琳娜、神官们,还是这个国家的未来——都不算太迟,这就是——” 菲立欧大大地吸了口气: “我的选择。” 那是有如破釜沉舟般的态度。 乌路可的身子颤抖着。 很久以前—— 她觉得好像曾从他口中听过类似的话。 她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那时的内容恐怕也不像现在这样逼真。 不过,乌路可唯一可以确信一件事—— 自己以前确实曾在他身边,与他交谈。 邦布金静静地摇摇头: “这些都是理想家的戏言,勿空谈如此陈腐之言。只是,汝欲做此选择,继续保护一切,需要非常强大的力量,而汝是否拥有这样的力量——如今吾人尚无法看出——” 在邦布金说话的途中,乌路可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菲立欧凝视着脚边,而邦布金也环顾四周。 他们注意到花瓶开始喀啦喀啦地摇晃,下一个瞬间—— 轰隆的响声响彻周围。 几乎要让石壁崩塌的突如其来巨大摇晃,袭击了室内。 从下往上,一瞬间,乌路可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当她落下时,周围的石壁开始扭曲,地板也开始剧烈地前后左右摇晃,人倒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 ——大地在摇晃—— 乌路可对这初次的经验感到畏惧不已。 她一边感到不解,一边寻找可以抓稳之处,但连所见之处都无法安定。小件物品在黑暗中交错跳动着,碰上墙壁后又落下,在地板上边发出声响边弹跳着。 连床也像马匹般跳起,趺落的花瓶则在地上打破,发出尖锐的声音。 石壁歪斜、发出刺耳的声音。乌路可觉得石壁马上就要崩塌了,不禁吓得闭上了眼。 等她发现时,丽莎琳娜和西亚就在她身边。她连是自己靠近她们、还是她们靠近自己的都不知道。 然而——菲立欧挡在她们三个人上方。 不久后,震动停止了。 摇晃缓慢地结束,大地收敛起怒气。 在杂沓的怪声消失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刚才的摇晃就像是假的一样。 黑暗的房间变成了凄惨的模样,家具的配置完全改变了位置,墙壁上的石头也飞落各处。乌路可很庆幸,还好石壁没有崩塌下来。 邦布金跪在地上,其周围是散落一地的花瓶碎片。 乌路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抱紧了身边的西亚,吃了一惊。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好像是身体擅自行动的。 在上方的菲立欧,终于抬起身来。 “……建筑物……摇晃了?刚才那究竟是——” 菲立欧呆呆地说道。丽莎琳娜坐在他身边说: “是地震……吧?在阿尔谢夫很少见吗?” “地震……?是吗?在阿尔谢夫并不常见呢!在遥远的国家似乎是有,不过至少从我出生以来,应该是第一次吧——” 抬头往上看着如此说道的菲立欧,乌路可不禁吓了一跳—— 一道血痕自他的脸颊上流下。 “呃,菲立欧大人,您流血了……” 乌路可发着抖说。菲立欧似乎不觉得痛,轻轻眨着双眼: “咦……?啊!大概是被花瓶的碎片割到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比起这个,乌路可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 乌路可摇摇头,她一点都没有受伤。只是——她发觉自己身体的上方曾发出数次钝声。 菲立欧脸色无异。乌路可虽然想问他有没有哪里痛,但又想他一定不会承认的。 菲立欧一边以手掌拭去血迹,一边转向邦布金: “——暂时休兵好吗?你应该也很在意伙伴的安危。照这个情况看来,应该是有什么地方崩塌了……不知道卡西那多司教是否平安?” 邦布金骨碌碌地转着头: “嗯,看来别无他法。不过请把乌路可司祭和西亚留下。” “这我办不到。我刚刚也说过了,这里对乌路可是很危险的。” “哎呀呀——真是顽固的王子哪!一边大叫着不要打倒吾人,一边又想保护重要的东西——实在太任性了。” 邦布金惊讶地说道,飘飘然站起身,他也有点摇晃不稳: “听好了,吾人亦无放过汝等之理,但现在吾人须先行探视依莉丝等人之状况……吾人相信在此期间,乌路可司祭会留在此。这并不是让步,最多只是出于吾人的大意。听着——下次见面时,丽莎琳娜就没命了。西亚就随自己的意吧!留下也好,离去也好——不管依莉丝怎么说,吾人认为人应该选择自己的道路。” 邦布金留下此话,就以轻飘飘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菲立欧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莫非——他其实是个很明理的人?” 丽莎琳娜叹息着回应: “我也不是很了解邦布金。说不定刚才那场地震让他撞到头……就算下次见面马上被他所杀也不奇怪……因为他毕竟不是可以大意轻匆的对手。” “不过他一定是有某种奇怪的美学意识吧!” 菲立欧耸耸了肩膀说道,并朝向还坐在地上的乌路可伸出手: “乌路可,趁这场混乱离开神殿吧!说不定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乌路可握住他的手。 双手接触的瞬间,温暖的感触填满了她的胸口。 “呃,菲立欧大人——请让我看看您的伤势,您还在流血。” 乌路可轻触菲立欧的头发,想要看看他的伤口。 记忆并没有恢复,不过乌路可已经失去了对他的警戒心。 菲立欧惊讶地凝视着乌路可。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就算失去记忆,还是这么温柔。” 她的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她隐藏起这份动摇,仔细察看菲立欧的伤势。 在头发间的伤确实不是很深,似乎只是正好伤到血管。虽然血流得有点夸张,但还算是轻伤的范围,现阶段也看不出其他地方有异状。 菲立欧转向丽莎琳娜: “那么,丽莎琳娜,接下来——咦?” 菲立欧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抬头仰望向天花板。 乌路可也竖耳倾听。 他们所听见的是——不可思议的钟声。 那并不是来自神殿的钟楼,而是更遥远、更大的某种存在响起的钟声。 对没有记忆的乌路可来说,这当然是初次听闻的声音。 那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所传来、低沉而缓慢的——钟声正在逼近。 听起来也像是来自天空的彼端。 刚开始有如小雨倾注、接着声音慢慢增强,终于变成了清楚的钟声。 菲立欧先跑到窗边,乌路可、丽莎琳娜和西亚也跟着过来。 仰望夜空,乌云比起刚刚要渐渐减少,开始放晴了。 然后从那乌云的空隙间——可以窥见鲜艳的光带。 乌路可被那光景吸引得目不转睛。 光带横切过云间,就像以天空为画布挥洒色彩般缓慢地蜿蜒起伏。 菲立欧茫然地说: “这是——天空之……钟吗?怎么有这种事——前不久才听过钟声的啊——!” 乌路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菲立欧的样子看来,她了解到这不是寻常的事态。 来自天空的钟声,不久后就愈来愈小了。 光带也随之收缩。 然后——尽管光带消失了,神殿周围却突然大放光明。 那并不是月亮露脸,而是在窗户另一侧,有某种东西在强烈发光、照耀着中庭。 乌路可从窗口往上看,可以从影子的位置来推测光亮来自何方—— 神殿的中央。 那台尚耸立的圆柱——“御柱”,正位于光源所在。 抬头一看,御柱确实在模糊而隐约地发着光。 “——御柱在……发光?” 菲立欧茫然地说道,慌忙地转过身: “丽莎琳娜,你带着乌路可和孩子到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去避难。我要去看看神殿中心的情况,也许是——又有来访者来了。” “啊!菲立欧!?” 尽管丽莎琳娜叫出声,但菲立欧已经跑到走廊上了。 被留下的乌路可也感到困惑不已,一边抱着西亚的肩膀,一边凝视着丽莎琳娜。 “呃——丽莎琳娜大人?” 丽莎琳娜迷惑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点头: “——乌路可大人,还有西亚——请跟我一起来,我们要离开神殿。” “可是菲立欧大人他——” “如果乌路可大人你不留在安全的地方,菲立欧他也不能放心。拜托你了!” 丽莎琳娜低头拜托。 乌路可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她认为相信菲立欧应该是没问题的,虽然这样一来就像是背叛依莉丝等人一样,让她过意不去——但现在的她也可以理解,这神殿是危险的地方,被戴着面具的男子和暗杀者女子袭击的恐怖,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忘掉的。 “我知道了。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事情经过……请让我跟您一起去。西亚你也一起来吧?” 西亚被这么一问,就以困惑、又有点高兴的复杂表情点了点头。 丽莎琳娜先抱着西亚飞落到地面。 乌路可则是沿着绳索,慎重地从窗口下到中庭,丽莎琳娜张开双手以免她落地摔倒,但年轻的乌路可身子是很轻盈的。 宽阔的中庭,被来自御柱的光照耀着。 她们不清楚神殿中央的御柱发生了什么事,在感到害怕前,乌路可只是充满困惑。 下来站定后,乌路可问道: “丽莎琳娜,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们要经过秘密通道,进去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再从那里搭马车去王都——可能会暂时有点不方便——但等我们安顿好,在路上应该就可以放心慢慢谈了。” 乌路可点点头。 三个人一起往前走。 但她们却被意想不到的人给挡住了去路。 在急着赶路的三人面前,有从御柱所流泄出来的光所制造出建筑物的影子。 这影子洒在草地上,还有四个人影—— 乌路可站住不动;丽莎琳娜也注意到了,立刻看向那个方向。 被光所制造出来的人影有四个。 那四个人影从建筑物上飞落,像包围住乌路可等人般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银发的美貌青年。 秃头巨汉。 光是有影子、却看不见身形的男人。 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少女。 在光芒照耀下的微暗中庭,她交叉着手臂站着,以冷冰冰的眼神凝视着乌路可等人: “——哎呀!你们要一起出门吗?” 她歪着头、笑眯眯地说——那张与丽莎琳娜一模一样的脸正带着微笑。 * 菲立欧朝向神殿中心狂奔。 中途也遇上了神殿骑士们,但他们并不把菲立欧放在眼里,各自朝着跟他相同的方向前进。 “发生什么事了吗!?” 菲立欧一边奔跑,一边问在他身边奔跑的其中一名骑士。那是个有着一头红发、还很年轻的骑士,虽有着一张轻浮的脸孔,背上却夸张地背着一把大剑。 “菲立欧王子!?请您待在自己的房间啦!而且,应该有人在监视您才对呀……” 菲立欧兼具敷衍意味地加大了音量: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骑士皱起眉头,两人都没有缓下脚步。就在不知不觉中,跑在走廊的集团已经膨胀成几十人的单位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怪物’从御柱里跑出来了吧……” “怪物?” 他还以为又有像邦布金一样的来访者出现了。 “刚才的地震、还有那天空之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请您回房间去吧!您不是只是个亲善特使吗?” 骑士如此喊叫道,虽然言之成理,但菲立欧没有理会他,还是迳自向前跑。 他的胸中悸动不安。 逐渐接近中心,就开始嗅到血腥味…… “是二楼!快一点!” “不是御柱那个房间!是夏吉尔人民的居住区!” “已经确认卡西那多司教的安全了吗!?” “夏吉尔人民都已经去避难了!总之先把人集合起来!从四面八方压制敌人!” 骑士们的怒吼声此起彼落。 这状况跟父亲与兄长被杀时相当类似。不过,来访者们是在神殿更高的楼层出现的,这二楼应该是与飘浮在半空中的御柱底面相连才对。 然后菲立欧终于抵达了骑士们的战场,那是在通往中心的宽阔道路正中央。 紧密地铺设石板的那处空间,也就是神殿的中心。 出现在眼前的,是与御柱底面相连的大厅,那里也是辉石的采集场,平常除了夏吉尔人民以外,谁都不能进入。 在神殿受到制压的当下,此处虽然有许多骑士——但远远一看,其中几个人已经变成了无法言语的尸体。 “来吧!怪物,来当我的对手!” 在最前线开心地叫着的,正是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他那张脸在“某种存在”面前闪闪发光。 然后菲立欧察觉到,在御柱所发出的淡淡光芒中、他们面前的某种存在。 刚开始看起来只不过是一群士兵,身穿没见过的铠甲与头盔,默默地战斗着。动作看起来不好也不坏,也不像受到统一控制的样子,而只是给人各自任意挥舞着剑的印象。 ——他们似乎就是从御柱出现的敌兵。 在大厅里,这样的敌人约有五十个人,其中虽有几个人已经被击倒,但更引入注目的是,被击倒的神殿骑士人数更多。 敌人之中也有女性,她们留着短发,不是持长剑、而是以双手的短剑作战。其中有一个人的动作特别轻盈,虽然比不上来访者邦布金,但作战方式已经算是相当出色了。 菲立欧没有拔刀,只是在作战中的骑士们身后观察情况。虽然他想上前作战,但通路都被骑士们所堵住,在一片战乱中,很有可能被他们从身后劈中。 在菲立欧的注视下,远远看着贝里耶的剑满场飞舞。 在他眼前,敌兵的手臂被斩断、飞向天空。 然后——手臂被斩断的士兵,直接奔向贝里耶,用剩下的一只手挥舞着剑。 菲立欧哑口无言。 这些只剩一只手的士兵没有倒地挣扎,而是在伤口一边流着血的状态下继续战斗。 “这些家伙……感觉不到疼痛吗……” 菲立欧相当惊讶,再次确认战场的情况。 在敌兵之中,身受重伤的人相当多,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放弃作战,甚至没有一丝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是默默地继续战斗。 东西南北各有四条通往中央御柱的宽阔道路,这四处全都有神殿骑士在跟来路不明的士兵们作战。贝里耶虽是开心地挥舞着剑,但前线的部分骑士们则是很明显地有所退缩。 他们的剑术也绝非泛泛,在实力上并非无法与敌手一较高下。只是,面对没有痛觉的对手,就已经先有不舒服的感觉,使起剑来也渐渐变得迟钝。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菲立欧身边的红发骑士惊讶地低语。 中央御柱持续发出耀眼的光芒,对菲立欧而言,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光景。 这光芒照亮了战场,让详细状况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在这光芒中,又有新的士兵们从御柱底部落下。 人数约有二十个人——他们一落到地面,马上就站起身,各自朝向固定的方向迈步前行。 菲立欧凝眼看着他们—— 约有四个女人夹杂其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这四个人的体型和容貌,看起来“一模一样”。刚才也有一位手持两把短剑作战的女子,而这四个人都跟她非常相像。 其他还有持剑和持长枪者,不过——菲立欧感到强烈不合理的感觉——男人们因为戴着头盔而看不清楚脸,但其体型却不出几种模式…… 体型和装备完全相同的人太多了,放眼望去,有为数众多的人相像到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御柱又继续发光。 有个因疲劳而受了手伤的骑士从最前线退下。 “可恶!那些恶心的家伙——到底要出现到什么时候才停啊——” 骑士有些傻眼地如此说道。 菲立欧扶了他一把问道: “他们出现了几次?” “……刚开始只有三个人。后来就愈来愈多——又来了!” 骑士回过头去,在他面前,又有约二十人左右的士兵一起落下。 菲立欧板起了脸。 他们跟来访者们不同,是更为特殊的存在,其装备和作战方式等跟这个世界的士兵是一样的——他们不像邦布金那样采取超乎常轨的举动,也不会像卡多尔那样消失身形。 但是——要说他们是人类,还是很奇怪。 退下的骑士眼神游移不定: “我们好像在跟‘会动的尸体’战斗……不——不止是这样,有好几个人的脸是一模一样的,虽然有血有肉——但他们该不会是人偶吧?” 听了为治疗伤势而退下的骑士感想,让菲立欧不寒而栗。 虽然他无法完全掌握事态,但这确实是异常状况没错。 御柱所发出的光辉更强大了,又有几个人从柱子底部落下。 “菲立欧大人!您没事吧?” 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让菲立欧回过头去,除了率领王宫骑士团、一马当先的威士托、猎人安朱、拉多罗亚骑士赫密特也跟随其后——他们似乎是察觉异状、跑来支援的。 赫密特瞪大了眼,凝视着战场。 “威士托!这里不够宽阔!让王宫骑士团待命!在神殿骑士团疲倦的时候换手!” 菲立欧叫道,也与他们会合。 神殿骑士们还在继续奋战。 威士托等人也立刻点点头,暂时留在当场。 “威士托,你带了多少人来?” 菲立欧问道。威士托以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望向战场: “只有王宫骑士团大约百人,除了各有三十个人绕向左右通路之外,这里还有四十个人。因为我们是急忙赶来的,剩下的士兵应该还没有抵达神殿,我指示等他们到了后,就先在神殿中庭待命。” 目前滞留在神域的阿尔谢夫士兵约有四百人左右,虽然比神殿骑士要少,但在国境也与塔多姆作战的现在,分配给神域的战力可说是已达极限。 就在骑士们茫然地看着战场时—— 赫密特也远远地站着眺望前线。菲立欧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赫密特,你来得正好,不过,现在先交给神殿骑士吧!” “菲立欧大人——他们是经由御柱出现的吗……?” 赫密特问道,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菲立欧不悦地点点头: “是啊,看来是如此,而且还在陆续出现,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然后,赫密特难以置信地低语道: “他们——恐怕是拉多罗亚的士兵。” 乍听见这话,菲立欧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咦?赫密特,你刚刚说——” 赫密特伸出手指: “他们所穿的铠甲是配给拉多罗亚军队的。这该不会——这样的作战方式,是‘那些家伙’的目的吗——” 赫密特以愤怒的眼神盯着战场。 菲立欧觉得很困惑,虽然他感到那些人的性质与来访者不同,但要说是拉多罗亚的士兵,还是让人有点难以相信。 赫密特挤出声音: “以后我再详细说给您听——菲立欧大人,要是不快点解决那些人,那可就麻烦了。他们是尸兵——等他们在活动筋骨、身体变得温暖后,会愈来愈难缠的!” 赫密特咬牙切齿地说道。菲立欧也凝眼望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敌兵们的动作确实是——愈来愈快了。 “赫密特,那些家伙是什么?” 菲立欧这么一问,赫密特就拔刀出鞘: “他们是拉多罗亚利用‘炼金术’的成果所创造出来的无理性士兵,在歼灭敌人或是药效丧失之前,他们是不会停止战斗的。我本来以为这还在实验的阶段,尚未投入实战,但他们竟然来到这里——而且数量这么庞大,到底是——我先去帮忙了。” 菲立欧慌忙抓住他的肩膀: “赫密特,等一下!对面那边——!” 在菲立欧等人这边,因骑士团团长贝里耶的奋战而支撑出一道前线…… 不过在隔着御柱的对面通道,骑士们已无心恋战,愈来愈无法招架。 菲立欧想起了神殿的构造。 另外一边应该是神殿的高阶神官被捕的房间,也许他们已经去避难了——不过也有可能事出紧急,他们根本还来不及对应。 最糟糕的是,如果从御柱出现的这些人就这样突破包围跑到神域之街,神域恐怕会陷入一片大混乱,所以一定要在这里就阻止他们。 只是现在如果再绕到神殿外围,那将会花掉很多时间…… “威士托!另外一边阵势正在瓦解!王宫骑士团冲入御柱下方、到另一边去!” “是,我明白了。” 威士托反应迅速地一马当先。 菲立欧也与他并肩向前。 贝里耶配合他们的动作,也恶狠狠地怒吼: “掩护他们!这边由我们来压阵!” 那英勇的姿态正可用如鱼得水来形容。 两边都可说是浴血的猛兽,但其勇猛确实是支撑这战场的一个要素。 照菲立欧所听来的消息,贝里耶似乎就是下了袭击乌路可指示的人,菲立欧无意帮助这样的对手,但是他必须保护神殿的神官们。 在巨大的御柱下方,那宽阔的大厅因为涌出的士兵而显得相当狭窄…… 菲立欧等人就有如自中心将其一分为二般地切入。 本来敌人应该会有胆怯之势,但丧失心性的拉多罗亚士兵们却毫不在乎地面对。 为了不被包围,菲立欧拚命地挥舞着刀。 刀刃掠过敌兵的手臂,但这并没有让他们的脚步踉呛,菲立欧架开对手全力挥下的剑同时斩向敌人的躯体,而敌人就算受了这理应是致命伤的一击也没有倒下,依旧挥舞着剑。菲立欧接着挥舞的剑虽把男人的头盔砍飞,但男人也丝毫没有惧色。 男人那茫然的眼里映出菲立欧的身影,然后一剑劈下。 菲立欧架开了那斩击。对手的样子虽然奇怪,但他们的攻击却有跟一般战士相同的力道。 ——这场战役比想像中来得难打,心理战完全不管用,而且对方也没有受伤或胆怯的样子。 “砍掉他们的头!这样就结束了!” 贝里耶出声相助。 菲立欧有所反应,但他还没出招,一根箭随即飞来,射穿了敌兵的太阳穴。 那是安朱所射的箭。对手总算就此伏地,动也不动了。 这样的士兵——没有丝毫恐惧,大量地陆续朝这边涌来。 拉多罗亚的士兵—— 这超出常轨的作战姿态,让菲立欧战栗不已。 战乱持续着,看起来还真是场奇妙的战斗。 一边的士兵即使受了伤,也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继续攻击,而神殿这边则是拚了命地要加以阻止。 然后,无穷无尽的增援部队又陆续从发光的御柱降临…… 充满了血腥味的御柱大厅里,刀剑相击之声不断地强烈激荡着。 第六卷 中场.死亡神灵 在拉多罗亚的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面前,有颗黑色球体正浮游在空中。 位于首都近郊的研究所地下深处—— 与地上隔离的此处,是他所喜爱的场所。 这里有着自绝于外界喧嚣的、属于死亡的静谧。 这大而无当的地下空间,原本是个天然的钟乳石洞。 而存在这空间中央的“死亡神灵”—— 那浮游在上、直径约三公尺的球体,自古以来都被人们如此称呼。 其散发出黑色光泽的表面是由来路不明的物质所构成的,坚硬、冰冷,但却不是金属。几乎没有物体本身的重量,连风都可以吹动它,所以在周围使用了锁炼将其缠绕起来。 元首杰拉得眯起了眼凝视着那球体—— 他很年轻,才四十出头。 在前任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被暗杀后他就代理其职务,前不久才经由正式选举获选为继任元首。 即使是在这样的地底下,他还是穿着上等的礼服,身上隐约带着香水味。 他的温柔笑脸在妇女之间风评极佳,也因为谦恭有礼而很受长辈赞赏;敏锐的政治嗅觉受到有识之士的好评。仅管只有劳动阶层不大支持他,但他的确是近年来少见的能干政治家。 脸上堆满欺骗世人的微笑,他——杰拉得低语: “——所谓的未知存在,真的很美呢!” 随侍在他身后的老研究者微微歪了歪头。 “你不认为吗?” 他以事不关己的语气寻求认同,研究者暧昧地点点头: “因为我们早就看习惯了——对了,杰拉得大人,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当然是很欢迎以‘这东西’来做实验……而把士兵送往神殿的结果——” 杰拉得淡淡地笑了。老人的担心,在他来说是完全不足挂齿之事。 “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反正要是你们无法‘完全地’掌握这个装置的使用方法,就无法想出像样的战略。目前首要的目地是掌握功能与操作方法,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你们不必担心,这大陆上已经没有国家能对拉多罗亚出手了。” “是……” 老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杰拉得只把头转过去。以四十出头的年纪来说,他的外表显得相当年轻;虽说还不到老态的岁数,但他的举动充满了年轻活力。 “博士,‘只要有’这个,拉多罗亚就不会输了……你不是曾经这样说过吗?我对你的话表示赞同。” “——我说的是‘只要可以用’……如果只是‘有’,那是没有意义的。” 面对研究者的解释,杰拉得报以微笑: “确实如此,而实际上可使用的功能愈来愈多,也是出于你们努力的成果。真是了不起,你们应该抬头挺胸、感到骄傲的。” 杰拉得微笑着如此说,以一只手抚摸着“死亡神灵”。 老人慌了: “直接触摸是很危险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把我也传送到那边去,确实是很不得了。” 杰拉得开过玩笑后,就走到几步的距离之外。 他很喜爱这个球体—— “死亡神灵”有各式各样的活用方法—— 制作尸兵的药也是从这个球体所产生的,虽然是极为偶然下的产物,但如今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大量生产药物。球体上插着好几个管子,管子通往其他房间,只要在房间里做个转水龙头般简单的动作,药物就会随着时间而增加了。 此外,这神灵会继续执行炼金术师们所下达的种种命令——分析命令的语法并加以执行是很辛苦的作业,但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做得很好。 “现在——札卡多神殿应该正吓得发抖吧!也许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潜入的人——” 杰拉得开心地微笑着,虽是和欺骗掌权者时相同的笑容,却让研究者吓得缩成一团。 老研究者露出提心吊胆的样子回答: “我很想相信现在应该就是这样了——不过,到底是不是已经成功,我们也还不能确定……一方面要看时间差会影响到什么程度,二方面也有可能会出现在其他神殿——不只如此,连能不能平安出现都不确定——” 听见老人不干不脆又懦弱的声音,杰拉得只是微笑以对: “关于死亡神灵的实验,只要将失败转为成功的垫脚石即可。操作错误了就去调查失败的原因,以求正确使用就好了。那就是你们的工作哟!请加油吧!” 杰拉得适度地说着好听的话语,并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尝试错误是很重要的,要是害怕错误就不会有所进展,这就是所谓炼金术的进步吧?” “……真是不敢当。但——实际上也有几个无法分析的命令,处理这些命令是很可怕的……像是古文书上的‘复制量产’等,我们还没有掌握到其真正意义……此外,我也想尽快得到来自札卡多的报告。” 杰拉得对研究者的借口充耳不闻,背对着球体说: “没错。那些老人也蓄势待发,他们似乎是真心渴望得到中央的霸权。上头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有人只想要辉石、有人只想要权力,还有人对威塔神殿抱持敌意,以及——” 杰拉得笑了。 立志称霸大陆的人们—— 历史上似乎曾经出现过完成这项成就的人。 虽然那个国家后来瓦解了,但既然有过实例,就应该不是那么不可能办到的事。 对——只要能够好好利用“死亡神灵”的力量,离拉多罗亚取得霸权的那一天就不远了。 “……老实说——关于利用这种力量,我还是有点惶恐。” 老研究者说道。 杰拉得沉默地眯起了眼。 研究者的声音更低沉了: “如果拉多罗亚利用这股力量增强势力,国民应该也会为此欢欣鼓舞吧。能够连续战胜其他国家不但会让经济好转,诸位领导人的名誉和重要性也会与日俱增……但是,关键的技术仍在研究中,只有这样的梦想日益膨胀——” 听见研究者的忧虑,杰拉得笑了: “人们不是说人因梦想而进步吗?这样说不定也好。总之,我们就是给予老人们及国民梦想的人。” 研究者肩膀一颤,低下头说: “若老是在作梦,有时会让现实变得丑恶不堪。杰拉得大人,我在此恳请您——不要滥用这股力量。” 研究者的忠告里带有真诚的意味。 杰拉得徒具形式地点点头: “我明白。虽说如此——但让这么强大的力量一直沉睡好吗?我想要加以活用——并不是为了用它实现老人的梦想,而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 元首杰拉得眯起了眼如此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地下室。 “死亡神灵”——今后他打算充分地利用这股力量。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 为了挖掘被封锁的知识而进行的研究…… 其成果将发生在距今好几个月后,况且地点并非札卡多神殿,而是比札卡多更遥远的东方。 实现的形式可能也跟他们所想像的略有不同。 此时——谁也不知道此事。 在杰拉得离去后,黑色球体模模糊糊地继续飘浮在空中—— 就像一颗等待孵化的蛋一样——表面正随着风微微波动着。 ——待续 第六卷 后记 时间过得真快,从我开始从事这份写小说的工作以来,至今已经迈进第五个年头了。 仔细想想,在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就一头栽进这个世界的四年之间,虽发生了很多事,但托大家的福,我一直做得很起劲。 跟出道当时相较,虽然还没有遇到诸如白头发增加、生了小孩、或突然发现有特殊能力之类的巨大变化,只是经过了国中读者变成高中生、高中读者变成大学生、而大学生读者变成社会人士的岁月——我突然想到,正在看着这篇后记的读者,有多少人是在《阴阳の京》出版时就知道我的呢?不,我还没到垂垂老矣的年纪,应该还算年轻才对…… 话说回来,每次一想到经过了这么多年,还只是年轻小辈的我就会倚老卖老地感慨:“人的一生还真是短暂哪……” 人们常说“人生刚开始的十年是最长的”——我小时候的确是觉得一天比现在更长。 小时候就连自己身边的简单常识都还不怎么了解,所以总是专注在周遭的事物上,努力地吸收各种知识。 随着年纪增长,就变得容易在事前预测:“……嗯,大概就是这样吧!”相对的,对外界资讯的认真程度就会降低了。 从做事效率方面来看,累积经验固然有一定的实用性,却也难免造成感性的磨损、钝化。我在写书时经常觉得自己变得如此,这还真是恐怖。 为了保持敏锐的感性,就要接受新的刺激。所以许多写书的人都会看书、看电影、打电动或是旅行,采取各式各样的对策……这绝不只是单纯在玩乐。 比如说,现在我的面前虽然有勇者斗恶龙8和PSP,但这绝对不是玩乐的道具,而是我用来保持感性的终极办法。请相信这个借口……没问题的,我不会因此而影响最后的截稿时间的!(应该吧……) 又有点离题了,关于人的一生这个话题…… 我目前二十六岁,等这本书出版时就将要二十七岁了。以一个人将近七十五年的平均寿命估算,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如果将我人生至今所经过的时间再重复个两、三次,就快抵达生命的终点了。哇!想想真是恐怖。往不好的方面想,这还不保证不会在人生途中遇上不幸的意外或疾病呢…… 老实说,我还是会焦虑。 岁数进入二字头以后,就觉得时间突然过得特别快。剩下的时间想必一晃眼也就过了吧?特别是在截稿前,时间感觉就过得特别快,这也很让人伤脑筋。 老天给予一个人的寿命,毕竟是非常短的。 我想要认真地、珍惜地、有效地使用流逝中的有限时间。 虽然有点严肃,但我就把这当作这一年的抱负,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二○○五年冬渡濑草一郎 第七卷 作者:渡濑草一郎 插画:岩崎美奈子 译者:柳怡如 故事简介 菲立欧等人被迫与无惧死亡且不断出现的敌人——自御柱现身的谜样士兵展开苦战。途中,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突然发狂,还举剑攻击自己的部下!?得知御柱产生变化后,为了解决事态,高司教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另一方面,依莉丝得知乌路可的“处置”不完善而十分焦躁。陷入绝境的丽莎琳娜等人试图打破现状,然而……面对眼前的现实,他们的抉择将是——!? 引爆话题的异世界SF奇幻小说第7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1978年)年型,横滨制。不久前被甩了,也许打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吧?我一直靠小鱼干和逗猫棒和她保持良好关系,但好像也到了极限。既然如此,接下来终于要祭出高级猫食吗……?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隐士与记者的密谈 二十八.死亡士兵 二十九.追捕者与被捕者 三十.高举守护之剑 三十一.集合于御柱之人 三十二.狂乱骑士、月光少女 三十三.来访者的抉择 中场.银发逃亡者 莱纳斯迪的剑术教室 黛梅尔“等一下,要由你这小子来谈剑术吗?” 莱纳斯迪“哇,怎样?你那充满怀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丽莎琳娜“……呃,对不起,我是打算向菲立欧学习剑术的……” 莱纳斯迪“连丽莎琳娜大人您也这样!?你们两位都太小看我了啦!我不肖莱纳斯迪,再怎么说也是剑圣威士托的……呃,就算搞错也不会是第一弟子,不过至少算是第十二、三……” 黛梅尔“你不用这么谦卑啦……不过至少必须对剑道有理念吧!先说出你的理念来听听。” 莱纳斯迪“嗯——‘飘忽不定’?” 黛梅尔“…………………” 丽莎琳娜“…………………” 莱纳斯迪“(若无其事状)那么,我想关于实际的剑术,丽莎琳娜大人您会向菲立欧大人学习,在那之前,我先向您解说一下这大陆上‘剑术’的倾向吧!” 黛梅尔“……没错!总之你的理念就是先确认自己拿手的部分,再来决定该学习何种剑术来截长补短——关于这点,丽莎琳娜大人也有思考的必要。还有,丽莎琳娜大人,这方面的知识应该不会妨碍您与菲立欧大人练习的。” 丽莎琳娜“既然这样——就拜托你了。” 莱纳斯迪“是是是,那么首先来谈谈倾向。一般来说,西方的剑着重技术,东方的剑则着重威力。之所以如此,推测有几个原因,其中一个是‘神钢’的存在。拥有辉石的东方因为有神钢,其强大的力量就形成了有效的战法。但因为西方没有御柱,不容易取得神钢,因此倾向更重视技术。” 黛梅尔“而且在西方,为了用走私来的贵重神钢制作出更多剑,所以加工突刺剑的技术比打造巨剑更为发达吧?打造一把巨剑所使用的神钢,足够制作好几把突刺剑了。” 莱纳斯迪“正是如此,结果西方就以突刺剑为主流,相对地东方则以巨剑和骑士剑较为普及。其他还有北方民族喜好的刀,但那是少数。我们目前所谈的倾向并非绝对,现在连东方也普遍使用突刺剑,相反地,即使在西方,使用巨剑的骑士也不少见。只是作为武器,拉多罗亚制的突刺剑受到较高评价,巨剑则以东方制的较受重用,这是事实。” 丽莎琳娜“我和黛梅尔获赠的是拉多罗亚制的突刺剑。对了,我对武器不太清楚,不过——突刺剑真的是突刺专用的吗?这把有附上刀刃……” 莱纳斯迪“嗯?很早以前是以突刺专用为主流啦,但现在有很多变种!尤其若以神钢来打造,就算有刀刃也可保持强度,所以工坊也会再加工。我认为就结果而言,虽然以突刺为主战法这点没有改变,但也算是摸索出了变通形式。不过,锻造出这个的拉多罗亚锻铸师的技术可真不得了。洛西迪也说过,这是不能出错的工作。” 黛梅尔“你得到的伊帝利卡之剑也很不得了,那应该是塔多姆制的吧?” 莱纳斯迪“因为塔多姆好像是‘神钢’的原产地哪,这也是不惜用品质绝佳的金属来制造的。虽然觉得配我太可惜,但能得到它真是太好了。” 丽莎琳娜“若是你都这么说,那像我这种完全不会使剑的人拿到这么好的剑……” 莱纳斯迪“不不,菲立欧大人会‘钜细靡遗’地教您的。您也希望他多多关注您吧?” 丽莎琳娜“…………(红着脸低下头)”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王宫骑士团团长。 赫密特…………………………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 克劳斯·桑克瑞得……………前军务卿,现正受到闭门思过处分。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军阀中的下层贵族。 ———————————————————————————————— 高·夏尔帕……………………夏吉尔人,性格温厚笃实。 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佛尔南神殿的神师。 梅雅·巴尔多雷………………雷米吉乌斯的孙女。 艾略特·雷文…………………神官,负责照顾菲立欧。 戈达·托雷思…………………神柱守护者,西瓦娜的老师。 ———————————————————————————————— 卡西那多·库格………………威塔神殿司教。 贝里耶·弗米利恩……………佛尔南神殿骑士团团长。 里卡德·巴杰斯………………贝里耶的副官。 蕾韦·古列斯奈夫……………前往佛尔南神殿增援的神殿骑士。 切尼·阿尔加列………………红发的神殿骑士。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穆司卡…………………………辅佐依莉丝的秃头高大男子。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西亚……………………………来访者之一,年幼的女童。 ———————————————————————————————— 西兹亚…………………………拉多罗亚的间谍。 第七卷 中场.隐士与记者的密谈 中场.隐士与记者的密谈 “尸兵”—— 赫密特竖起耳朵倾听着这听不惯的字眼。 在隔周发行的政治报——莱布拉新报担任记者的朋友,唇边泛起一抹微笑。 他比赫密特年长一些,是个将近三十岁,头发蓬松的男子。他像是很享受赫密特的反应般地笑了,并将一封信放在桌上。 “这名称听起来很吓人吧?跟特警巡逻队、机密保安部队这类的部队名有所不同,说不定把它当作一种新兵器还比较好。就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研究在做什么。” 这个消息灵通的记者洋洋得意地说,并展示出他所搜集来的一些资料。 “我也正在努力搜集资料,不过现在这个阶段还虚虚实实就是了。你的父亲很照顾我,所以我想趁现在先让你知道。仔细看吧!你马上就会发现的。” 赫密特将吊着的提灯拿到手边,阅读资料所附加的注解。纸上龙飞凤舞的文字并非出于这位记者之手,杂乱的字依年度别整理、记载着几个研究机关的名称与预算。 赫密特皱起眉头道: “马修,这是——” 记者朋友笑了: “啊啊!这是我拜托会计院的朋友给的资料复本,不是用来公开发表的版本,而是‘真正的’预算案复本。问题出在那边左下角的研究所,你看。” 他所指的是某个研究所的栏位——与前年的预算相比,那个研究所去年的预算降到十分之一以下。然而今年的预算案不只恢复原状,更编列了让人不禁怀疑是否填写错误的不合理额度。 将预算大幅删减的时期,与赫密特的父亲——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掌权的时期一致。 赫密特注意到这一点,目不转睛地看着附注。 记者哼了一声说: “你看,很可疑吧?就算是国家元首,也没有这么大的预算权限。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你父亲一定是想让这个研究所逐渐式微,将来再予以关闭吧!搞不好这跟你父亲的死也有点关连。” 这些话令赫密特肩膀一颤。 他当然不认为父亲是因为删减了该研究所的预算而遭杀害。像那样的机关,就算删减了预算,也会有各路人马加以援助。 只是,这张附注确实显示,父亲与拉多罗亚黑幕对决的过程之一,就是牵涉到这个研究所而展开的攻防战。 父亲作战的痕迹——这随笔附注上的记录虽然还称不上证明,但其中肯定存在着与父亲的敌人有关的线索。 “刚刚有提了一下的‘尸兵’,好像就是那个研究所开发中的技术。以我调查到的看来,实在是很离谱的内容哪!” 记者打开提灯的盖子,轻轻地点燃了烟卷。 赫密特讨厌烟味,平常不会让朋友在房间里抽烟,不过唯独今晚他无心抱怨,并催促着朋友说下去。 “马修,那是什么样的研究所?” “我话说在前头。这事的出处非常暧昧,有人从研究所逃出来,把话说给某人听;而我则采访这个某人,换句话说就是二手资料。并非我亲眼所见,我再说一次,真假还未确定。” 说完这段开场白,他才娓娓道来: “所谓的尸兵,就是藉由特殊药物剥夺理性、思考能力,或良心、恐惧心等的士兵。让他们遵从命令、毫无恐惧,仅一心一意地打倒敌人——不会逃走、怠惰,也不会害怕,更不可能反抗。这对那些大人物来说,是非常理想的‘棋子’。而那个研究所似乎就是在研究制作这种士兵的药物。” 听见如此惊人的内容,赫密特只感觉到一股纯粹的怒气。不论那在技术上可不可能办到,父亲确实不会同意这种研究。 “这种药……是像麻药一样的东西吗?” 记者微微歪着头说: “这就颇微妙了。让人失去因受伤而引起的疼痛或恐惧心这一点,的确跟麻药有相同效果,但是否有成瘾性目前还不清楚,而且听说不会产生幻觉。这种药物的重点,就在于让人保有运动能力,维持在能活用战斗技术的状态。例如,古早的故事里不是有死灵法师吗?透过命令操纵尸体——把那种能力用在还活着的人身上,简直就像在开玩笑。” 把容易在战场上畏怯的民兵变成不怕死的敢死队——就连赫密特也很难相信有这种药存在。 “但是,可以做出这么方便的药吗……” “这确实是很方便的药,但还有很多问题,所以现在似乎是以犯人或俘虏为对像反覆进行非法人体实验。效果因人而异,其中也有人成了废人……说不定这全是为了获得预算所编出来的谎言,不过流出的情报却又如此钜细靡遗。” 接着记者吸着烟卷,开始讲述起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完全不清楚制作尸兵的药物的制造方法,包括原料是来自植物或动物。 用类似催眠术的形式向施打了药物的人输入暗号后,他们就成了知道暗号者的忠实士兵。 至于药效可以发挥到什么程度则因人而异,有许多人因此成了废人,另外也无法对庞大的军队施加药物。 而效果差异方面,有些人会完全失去自我、但也有留下某种程度理性的情况,这都在误差范围内;而体质或精神力强度的不同也会左右结果,甚至还存在不受药物影响的罕见案例。 大多数人在施打药物一段时间后会恢复原状,但在持续施打的反覆过程中,会开始丧失身为人的情感——最后终于不再恢复。 “——在施加量少,恐惧心比一般人低,但理性多少能发挥作用时,他们似乎还能分辨细微的命令,可以执行像暗杀、运送机密文件等不动脑就不能做的任务。视情况不同,也有可能下达失败就逃走或自杀这类变通命令。不过,在行动面上大致都很残暴。特别是若效果强烈,也有可能像野兽一样失去理性——这样一来,就连暗号也不管用了。” 记者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赫密特也从气氛中察觉他安静的怒气。对赫密特来说也一样,若以上所言属实,绝不能就此不管。 “这件事可靠性高吗?我不是在怀疑你,但量产那种药,应该会对国民的观感造成影响,甚至可能依情况不同而政权易手。” “所以才用犯人或俘虏来做人体实验啊!大概在确认副作用吧!而且如果占领了其他国家,要弱化该国的士兵时——若是使用得当,没有比这更有效的药了,可以拔掉叛乱的芽苗,还同时增加忠实的部下。不只是用在士兵身上,说不定也能用来让农民劳动。” 由持续听从某人的命令、无法自主思考的人们组成的社会——赫密特光想就不寒而栗。 记者搔着头说: “最初我也半信半疑,但这项研究一直有进展这点恐怕错不了。我获得了不少确实的证词,很遗憾的,并没有否定的根据。最重要的环节是——为了该实验而移送了杀人魔贝思纳。” 他所说的名字对赫密特而言想忘也忘不掉。赫密特会和记者马修结缘,起因就是那个杀人魔贝思纳。 在路上随意砍杀年轻女子的杀人魔贝思纳——光是确定的受害者就高达二十人,身为记者的马修也有一个朋友遭到他的毒手。 马修决心为朋友报仇,并且比警方更快展开调查。随后从犯人使剑这点研判,假定赫密特为其中一名嫌犯,并加以接触。 当他跟踪赫密特时又发生了其他事件,因而化解误会,赫密特并帮助他追捕到了犯人。 从四年前的那个事件以来,赫密特和记者马修就保持来往。 眼前的马修本人在记事本记录着:遭逮捕的那个犯人,已在几个月前执行死刑。 “贝思纳移送……我听说已经执行死刑了啊——” “我在获得情报前也这样想啊,不过从研究所逃出来的人说‘那个杀人魔贝思纳也是实验对像之一’,这到底是真是假,我也感到奇怪——” 记者眼中有着细微的光芒,赫密特突然从他那样子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马修,你还要找他报仇吗?” 记者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如果那个恶魔正在受苦感觉也不错。我才不想特意杀了他,帮他解脱。不过,那个男人受苦虽然是我的希望,但若因为那种药物完成会将这个世界导向无理的战乱,那不加以阻止可就糟了。” 赫密特点点头。 四年的岁月,让记者体内熊熊燃烧的复仇之心多少缓和了点,至少,现在的他看来正在做理性的判断。 “我说赫密特,这家伙对我来说还算不上大情报。我还没有足以公布的证据,就算不是这样,要是揭穿时出了差错,说不定会被盯上,甚至赔掉性命。记者本来就是靠笔在战斗,而且这条新闻应该会被上司挡下来;但在这些之前,没有确切证据我就无法动笔,所以现在还不能写成新闻——” 记者相当遗憾似地说着,在随身携带的烟灰缸里揉熄了烟卷。 “今后我还会继续咬紧这条线,它实在很有火药味哪!” 记者轻轻地笑了。赫密特则正面凝视着这个朋友。 他那双不太澄澈的眼眸,带有经常睥睨世间之人特有的倦怠感。他虽然隐身在这种倦怠的模样之下,但心里其实已有了无可动摇的决意。 那是记者身为赫密特的朋友,决定协助危险调查的决心。 以及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而忧虑,想探索自己究竟可以做些什么的决心—— 他并没有追求真实或是与大奸大恶对立这类妄自尊大的气概,只不过是具备对现存体制的批判精神,可以确定他想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的将来忧虑。 赫密特一方面对他这一点感到很能信赖,一方面又感到不安。 “马修,你要小心,你正一步步置身险境。” “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啦。” 记者苦笑着,用指尖戳了戳赫密特的额头说: “你独自潜入相关的机构,跟特警巡逻队大打出手,最后甚至还跟秘密警察挑起争端,对吧?我还没粗心到被你这种通缉犯担心的程度。” 记者站起身来,临去时还眨了眨眼: “你才要小心呢!要是你死了,我就少了一个可以赢牌的牌友了。” 他轻浮地说着。赫密特报以微笑,深深感到朋友的可贵,拜这位朋友所赐,他才能得知独自一人所无法知悉的许多事实。 还有最重要的——赫密特确实体会到,能有并肩作战的伙伴,是多么值得庆幸。 “那么,赫密特,两、三天后我会再过来。” “好——谢谢你,马修。” 记者却回以一副嫌恶的表情。 “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你不需要感谢我。我顺便把话说在前头,我无意对贝思纳[奇]事件报恩。要是我[书]觉得危险,就会马上抛弃[网]你并抽手不管。” 赫密特很轻易地就识破这番粗暴的话是谎言。 不过,他倒宁愿朋友是认真的。对赫密特来说,绝对不想让他死。比起朋友的死,不如被朋友背叛还来得“好过”。 记者以轻快的脚步离开了房间,赫密特则不安地目送他的背影。 然而,在那一夜后——新闻记者马修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赫密特面前。 第七卷 二十八.死亡士兵 迎向深夜的佛尔南神殿——在其中心部位、御柱正下方,持续着与夜晚并不搭调的喧嚣。 以模糊发光的巨大御柱为中心,仰望着御柱底面的大厅里,充斥着数百位士兵。 虽然没有如同白天般亮,但御柱所发出的光芒已经可以让人将战场一览无遗。 高举的刀刃在这光芒下闪烁着,菲立欧对在周围作战的伙伴骑士们叫道: “集中对付敌兵!虽然这些家伙很诡异,但剑术却不怎么样!” 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呼应着,干劲十足的声音响彻大厅。 这块平常理应被一片寂静包围的空间,如今却由刀刃与怒吼声支配。 与王宫、神殿骑士们相互对峙的,是从御柱出现的奇妙士兵们—— 这个挑高的大厅四方都设有宽广通路,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高度是成人身高的三倍。特别是御柱周围形成半球形,最高之处甚至到达二楼。 而御柱的底面就像从天花板突出般,飘浮在离地约四公尺之处。 也就是说,这个大厅本身,是以依靠巨大御柱的形式保持其强度。 那些诡异的敌兵们,接二连三地从御柱底面落下。 他们面无表情、没有携手合作,而是各自行动着。唯独在打倒眼前敌人这方面的意志相当旺盛,毫不畏怯地全心全意挥舞着剑。 菲立欧对他们的作战姿态感到颤栗。 他们并非充满气魄、自暴自弃的士兵。 也不是开始想要逃跑的胆怯士兵。 所以推测他们只是冷静作战。照理说他们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对付有实力差距又莽撞的对手,但不顾后果、舍命的作战方法却反而使他们败退。周围这群看来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士兵们,对于同伴的死亡也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作战。 ——真令人作呕。 对菲立欧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身经百战的骑士们似乎也有相同想法,在剑术上虽然赢过对方,但表情却带有浓得化不开的疑惑。 然而,即使他们不停地斩杀,新的士兵却像虫子般不断从御柱底面涌现。 浮在半空中的御柱正下方,有宽广的通路向四个方向延伸。 刚开始从神殿南侧冲入的菲立欧等人,左闪右躲地穿越激战区,来到了即将溃散的北侧。 现在南侧有贝里耶所率领的神殿骑士团,北侧由威士托率领的王宫骑士团支撑,东西两侧的通道则是神殿骑士与王宫骑士的混合部队压阵。 在菲立欧等人抵达北侧后,敌人的增援开始加速了。 虽然每次出现的人数大约十至二十个左右,但间隔明显地缩短了。 现在已经有两百人以上的敌兵持续向四个方向鲁莽的进击,而菲立欧等人光是迎击就拚尽全力了。 菲立欧的刀也已经斩杀了几个士兵。 敌人所喷出来的血洒在菲立欧的脸颊和头发上,他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虽然斩杀了好几个人——但是他的刀刃几乎没有沾上鲜血和油脂。 (……这些人的血……很淡吗?) 他隐约有这种感觉。 尽管敌兵的血是红色,看起来就像人类的血,但是稀薄到相当诡异,简直就像加了颜色的水一样。 人类的血本来应该更有黏性、会沾染在刀上。 菲立欧用手擦拭沾在脸颊上的血,再次确认。 这血并不黏,而且非常冰冷,几乎没有血液特有的腥味。 周围虽然充满了血腥味,但那是来自被敌兵打倒的神殿骑士们,敌兵的血并没有血腥味。 还有一点,用刀斩杀敌兵的触感也很奇特。 那绝不是指没有斩杀的触感——但比起一般人,却可以更“轻松地”斩下去,简直就像在劈砍肌肉松弛、连骨头也很脆弱的尸体一样。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 菲立欧挥舞着刀,同时也不禁喃喃自语。 就在他身边对付敌兵的赫密特,眼神飘向另一边回答道: “我想——他们是‘尸兵’,我也曾在拉多罗亚和他们对战过一次,他们是秘密警察派出的暗杀者,只是——我想您已经注意到了。” 赫密特靠着菲立欧的背,以紧张的口气说: “这里有好几个‘完全’相同的人。拉多罗亚的药虽然可以消除人的恐惧心和痛觉,但不可能做出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这淡淡的血和砍杀的触感,令人无法觉得他们是人类。这——说不定跟拉多罗亚的技术无关,而是御柱的力量吧——可是这些士兵的样子跟装备……” 菲立欧也仔细思索着。如果相信赫密特所言,那目前的状况可以判断成是拉多罗亚的技术与御柱的不可思议力量融合后的结果。 不过,就算他如此猜测,仍旧不清楚正确事态为何。 【奇 书 网﹕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从御柱出现人这件事本身并非不可能,实际上已经有来访者从这个御柱出现了。 但来访者出现时与现在相比,状况可说完全不同也是事实。来访者们是从楼上、与祭殿连接的侧面出现,而且以他们的服装与战斗方式来说,也很明显地与这个世界的人不同。 然而现在从御柱底面涌现的人们,则是看外表会让人联想到这个世界的士兵,而作战方式也相符。即使如此,他们的血液却较为淡薄,骨头也很脆弱,尤其还有为数众多彻底相同的人,以人而言明显有不少异常点。 当他们赶到这里时,就有一位负伤的神殿骑士立刻说过。 ——就像在跟“会动的尸体”作战。 ——有好几个人的脸一模一样。 菲立欧也有跟他们一样的感想。 即使刚开始认为因为整个部队都统一装备,所以会有外表相同的人;但在混战中仔细一看,就发现连体格和脸孔也完全一样。 中年巨汉没有发出吆喝声,就激烈地斩了过来,他以庸俗的铁制面具覆盖住脸,充满气势地将巨剑一挥而下。 这一剑的技术相当拙劣,但却抱着惊人的必死决心,仿佛完全不考虑劈空后该怎么办。若是技术不够纯熟的士兵来面对这一击,恐怕会心生畏怯而想逃走。 菲立欧扭身闪开这一剑后,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由于这些敌兵仿佛完全没有痛觉,菲立欧为了准确无误地一招击毙对手,将意识都集中在刀刃上。 他将目标放在弧形铁面具和胸甲间的空隙——对准了锁骨下方,一刀劈下。 刀刃斜斜地斩在首级下方,男人的铁面具因为这冲击而脱落。 面具下出现的是中年男子无精打采的脸,他那双空虚的眼睛连痛苦挣扎都没有便向后仰倒,仿佛操纵他的线断了。 一旁的赫密特看了一眼他的模样,接着皱起眉头。 “这个男人是——贝思纳……吗?” 他茫然小说出的这个名字是菲立欧不认识的人。 “赫密特,他该不会是你认识的人吧?” 菲立欧不禁停下了刀,赫密特立刻站到他与敌兵之间以保护他。 “倘若他是我所认识的人,我下刀就会犹豫了——贝思纳是我在拉多罗亚逮捕的杀人魔。表面上已经处以死刑,但听说实际上他却在某个研究所被当成尸兵药物的实验对像——” 这时另一个中年巨汉逼近而来——赫密特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向他的脖子。 卸下铁面具后所出现的脸孔,跟菲立欧所斩杀的士兵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 “——拉多罗亚政府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赫密特的声音在发抖。 菲立欧再次环顾四周。 在场的敌兵虽然为数众多,但大致上可分为五个类型,总而言之同一种人有几十个。 胡乱挥舞骑士剑的中年巨汉,手操两把短剑、动作迅捷的女子,还有相当年轻、使单刃剑的士兵,以及用突刺剑、骨瘦如柴的青年,最后是手持短枪的老人。 其中最强的是持短枪的老人和操短剑的女子,老人技术高超,而女子的动作则宛如暗杀者。 能够对神殿骑上们造成伤害的,也几乎都是这两个种类的士兵。菲立欧本身还没有跟手持短枪的老人对峙过,但在最前线的士宫骑士团骑士们也觉得他相当棘手。 以这样的“尸兵”为对手,一旁的赫密特虽然显得疑惑,但他的刀还是毫不迷惘地接连斩杀敌人。 不如说——他的刀仿佛因为害怕迷惑,反而更增强了气势。 菲立欧再次开始挥刀作战。 默默来袭的士兵们,人数跟性质比起他们的剑术更加麻烦。 还来不及完全解决周围的敌兵,却又立刻从御柱底面降下多达数十人的增援。 菲立欧不禁眼神游移。 这次的增援看起来又像是“一模一样”的人。 ——没完没了。 菲立欧一边这么想,一边重新确认起周围的状况。 在御柱底面另一头的,是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他也正在激战中。 他在最前线展现了充满跃动感的动作,开心地让全身沐浴在敌兵的淡薄血液中。 “好呀!再多来一点!像你们这种货色,我可以同时对付几十个!” 那响亮的喊声听起来十分愉悦,就像打从心底享受这场战斗。那副只要能战斗就非常幸福的样子,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相反地也同时让人感受到难以亲近的狂傲之气。 纯粹地对打倒敌人感到喜悦、完全发挥怪物般强度的贝里耶虽在某种意义上与威士托不同,但同样是个出类拔萃的战士。 以菲立欧来说,他对贝里耶的强大毫无尊敬之意。他虽然认同贝里耶的实力,但他的剑很明显地是杀人凶器。 话虽如此,若单纯想作是支撑战场的战力,热爱浴血奋战的贝里耶可说是太过优秀的指挥官。不可否认正是拜他所赐,神殿骑士们才可以振奋士气。 有他与威士托坐镇指挥,这里至少可以再撑一阵子——菲立欧如此判断。敌人依然持续增援,但不论是神殿骑士或是王宫骑士都有武艺高强之人,当指挥宫持续奋战时,看不出有人心生畏惧。 菲立欧对着前线的威士托叫道: “威士托!这里的指挥就交给你了!我去帮高司教,确认他对御柱的这个状况是否知道些什么。” 现在身为阶下囚的高·夏尔帕司教是夏吉尔人民,他们比人类更了解御柱的事情,对神殿的历史也知之甚详,他或许会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异常状况。 威士托对菲立欧的话有所回应,大声地说: “我明白了!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小心点!慎重起见,请带几个人一起去!” 威士托虽然如此说,但要支撑这个战场仍需要一定人数。 菲立欧看了一下周围,把视线投向守在后方的猎人少年。 这场混战发生在狭窄之处,似乎无法让他发挥得意的弓箭技术。他的箭术虽然精确无比,但仍需要在有射线的空间才能够百发百中。 “好,安朱,你跟我一起来。骑士们就留下来跟威士托一起支撑战场!” 菲立欧下达这个指示后,就从前线退下。安朱也立刻开始撤退。 菲立欧所留下来的缺口,即刻就由他属下的骑士们确实填补。 他们心里也明白,要支撑战场并非易事。 只要战斗延长下去,很明显地会变成与疲劳的战斗。若敌人的增援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就算是王宫骑士团、神殿骑士团也不可能永远挡下去。 为了不要让他们太过勉强,菲立欧从他们身后追加一道指示: “在还有塔多姆威胁的现在,王宫骑士团是宝贵的战力,若有危险你们就马上撤退。幸好神殿的出口有所限制,只要封锁大门应该就能避免对神域之街造成灾害。” 菲立欧已经设想好最糟的事态,才如此宣布。威士托一边挥舞着剑,一边快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接着菲立欧也对持刀的修长青年叫道: “赫密特,拜托你了,请你跟威士托一起支撑这里。” “那当然,我——这对我来说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彬彬有礼应对的赫密特脸色有点无精打彩。这群尸兵唐突地出现,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但对赫密特造成的惊讶则不同于他人。出现的尸兵中,有个称为贝思纳的巨汉,跟他好像有段渊源。 菲立欧跟安朱一起跑过御柱大厅的通道。在他们用眼角余光看着林立的柱子、从大厅退开之际,敌人的增援再度从御柱底面落下。 当他们来到圆弧形的外侧走廊时,神殿的人们已经完全醒来了。 卫兵们和其余神殿骑士们也都起身,正陆续要加入支援,另外也有一些面露疑惑的神官来观察状况。 御柱正下方虽然宽广,但毕竟是有限的空间,无法让来援助的所有人都进去;然而若能以跟负伤的骑士交替的形式防守,应该可以争取到更多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敌人停止增援——情势就可以控制住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剩下那些敌兵们何时才不会再出现。 菲立欧对着在附近的年轻神宫们叫道: “喂!立刻让居住区的神官们到神域之街上避难!接着去向神殿骑士说明,暂时释放被囚禁的神官,让他们也去避难!” 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也下达了相同的指示,年轻神官们听了菲立欧为小心起见而下的指示后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往居住区的方向跑去。 另一方面,菲立欧则往与他们相反,也就是往下的楼梯方向奔跑。 囚禁高司教的场所,是在地下某处。负责监视的骑士恐怕也正在为了这场骚动而慌了手脚,要从他们口中问出囚禁的场所,应该不会太困难。菲立欧以亲善特使的身份长期滞留于此,对神殿的构造也有某种程度的理解,所以心中已有头绪。 菲立欧奔跑着,安朱也紧紧跟在他身后。 安朱的脚程虽然不及菲立欧,但也比一身装备的骑士们还要好,他是个在山林里奔跑的猎人,身形灵活也是可靠之处。 菲立欧一边带着安朱在走廊狂奔——同时想起在他们来此之前,就应该已经逃走的丽莎琳娜等人。 “王子,这个时间点也许不恰当,但您要不要去乌路可司祭那里看看——?” 安朱边跑边问,菲立欧点了点头说: “……我刚刚才去过,也把乌路可交给丽莎琳娜了。她们现在——应该正要逃离神域吧。” 她们现在应该正利用捷径逃往神域之街,之后不论御柱有何变化,都希望她们可以尽速赶往王都。 她们两个人的存在,对菲立欧来说是私事。 菲立欧身为阿尔谢夫的王族,有责任处理这个神殿的异常变化。 外务卿拉希安和代理政务卿阿戈尔出于信赖,将指挥和交涉的权力交给菲立欧。为了回报价们,并且为了守护这个国家的未来,菲立欧无法放弃这个责任。 然而一牵涉到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的事,他就会有私情。 身为王族要守护国家的责任,以及想保护对自己而言重要之人的私情—— 菲立欧还没有达观到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国家。 话虽如此,他也无法为了保护朋友而放弃身为王族的责任,这有违身为王族的道义。 结果,虽然他摇摆不定、优柔寡断,但两者都很重要,他无法舍弃任何一边。 菲立欧是以王族的身份出生、长大成人;威士托告诉他,要为这个国家而活。 舍弃私情、克制私心、扼杀私欲—— 努力做到这些事,对菲立欧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您要用那把剑砍什么吗?’ 小时候,他曾被乌路可这么问。 经过这么一问,菲立欧才决定要为了“守护”而持剑。 现在的菲立欧,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当然不用说,还有神官们、王宫骑士团的伙伴,在王都的皇兄和官僚们、市街的人们—— 原本因为崇拜威士托而开始挥舞的剑,不知不觉间成了菲立欧保护伙伴与国家的重要武器。 但是,这项武器绝非万能。 ‘汝欲保护重要的一切。’ 就在没多久前,来访者邦布金指出了这一点。 这指摘确实点出了菲立欧的心意。 ‘然其却非凡人所能,迟早总要舍弃其一。’ 他的这番话言犹在耳。 事实上——菲立欧也这么想,他其实心知肚明。 就连重要的乌路可的记忆,菲立欧也没能守住。 经历阿尔谢夫内乱的菲立欧,反而是被乌路可、丽莎琳娜还有西瓦娜等人保护——结果造成乌路可失去了记忆,西瓦娜因神殿骑士而负伤,而丽莎琳娜现在正被来访者等人盯上。 菲立欧一边奔跑,一边握紧了刀柄。 如果可以,他想要守护一切,不过他只有一个人,他的刀所能挥舞的范围也有限。 对——光靠一个人的剑,不能守护一切。正如邦布金所说,那一定有其极限。剑所斩不到的地方也有暴力存在,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则有着阴谋。 既然这样,该如何是好—— “全部”是不可能达成吧,不过守护“更多”东西,或是使他们变得“更容易守护”,则绝非办不到。 想达成这个目标,只要让大家生活的这片土地维持和平就可以了。 他过世的父亲拉巴斯丹王特别崇尚和平。 身为他老师的威士托也殷切地教导他和平的重要性。 只要这个国家和平,一定可以守护大多数的东西。不,更正确地说,不需要菲立欧保护,人们能藉由和平来守护生活。只要周遭都很和平,菲立欧也可以专注保护自己想守护的事物。 只是,要继续守护这份和平绝非易事。像之前的内乱、现在神殿的状况也一样,不只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事,也必须抑制周边国家对阿尔谢夫的侵略行动。 而这正是王族——或说身为指导者们所要扮演的角色。 至少,身为王族的菲立欧就对此有所自觉。 他也明白,周遭的人之所以拥立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正是因为他流有王家的血脉。而这王家的血脉,对菲立欧而言正意味着“责任”。 当他还只是个第四王子的时候,既不具有野心,也不引入注目,只是每天醉心于练剑、过着平凡皇弟的日子,这就是菲立欧的责任。他不能觊觎政权,或是成为有危险举动贵族的傀儡——这就是对菲立欧唯一的要求。 然而,政治有所变动。 因为这变动,菲立欧的立场也大大改变了。 他的新责任,就是保护这个神殿、保护神官们,并进一步保护这个国家不受塔多姆和吉拉哈的侵扰—— 今后菲立欧必须完成这个沉重的责任。虽然有时他也会迷惑该以何者为优先,但他不打算逃避这责任。 所以菲立欧——才把乌路可托付给丽莎琳娜。 同时,对丽莎琳娜而言,比起来访者们所在的这个神殿,王都应该相对较为安全。只要她们两个人平安无事,菲立欧就可以专心处理现在的状况。 菲立欧一边祈祷她们得以平安脱逃,一边跑向囚禁高司教的场所。 * 神殿骑士里卡德眯起眼睛仰望隔开神殿与神域的高耸石壁。 他全身都受了伤,拖着脚踽踽独行。 为了从神殿逃出去—— 他暗杀乌路可的行动失败,又败在来访者邦布金手下,如今他眼前唯一的路,只剩下逃出这里了。 “……那个南瓜头——是怪物啊——” 里卡德一面喘气,一面喃喃说道。 与来访者邦布金作战的骑士没有人被杀,不过都各自受了伤,现在正在宿舍做紧急治疗,只有里卡德谎称要向团长报告,藉此溜出现场。 他连一刀都没砍到对手身上。 里卡德感到非常愤怒,但只能承认彼此的实力差距。 来访者邦布金——“那个”确实是一种怪物。 邦布金是超乎他想像的高超战士。 他虽然不像贝里耶那样力道强大,但动作却狡猾而迅速,拥有常人追不上的速度,能在墙壁或天花板上移动自如,甚至还有能看透黑暗的视觉。 骑士们想要跟他作战,却被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 邦布金简直像玩西洋棋般读出骑士们出剑的轨道,从容不迫地对付他们。 里卡德心想—— “那个”不是人。 如果这个世界的人类能够强大到那种地步,就不是锻炼或才能这个层次的问题,而是有必要从根本去改变肉体的性质。 里卡德追求力量,持续地锻炼,对自己的剑术也有一定程度的自负。 但是他不但败给了名为菲立欧的王子,也对自称赫密特的剑士心怀恐惧,然后又让邦布金耍着玩。 他觉得自信和骄傲这类东西,现在都已经彻底崩溃了。 对一向心高气傲的里卡德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杀光——我要把那些当我是傻瓜的人全部杀了——) 里卡德在内心说道。若是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可能只会当成是输家在虚张声势,但里卡德还没有气馁。 里卡德心中有着并非剑士、而是身为强者的信念。 不管多么卑鄙也好。 不论多么狡猾也罢。 即使手段是多么让人瞧不起也无妨。 只有杀了对手、并存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胜利者,这就是他的信念。 里卡德没有将自己当作剑士或骑士,他只希望自己是“胜利者”,所以早就舍弃了只算得上表面功夫的荣誉心。 因此,里卡德不能原谅那些让自己尝到败北滋味的人。 要是一个人赢不了,就以人数取胜;若以剑术胜不了,就改采谋略来贬低对方;即使要牵连到对手周遭的人,里卡德也不会有所犹豫。 比起纯粹的剑术,这种精神更获得贝里耶的好评,所以才拔擢他担任副团长。 ——今晚还真惨。 邦布金是来访者,以后再报仇也不晚。但他既然发现了里卡德的真面目,那么明天卡西那多一定会得知关于乌路可的事,也或许卡西那多已经知道了。 虽然依状况变化会有不同,但里卡德不认为贝里耶会袒护他。一旦失败,他就会对部下死心,而且很有可能亲手杀了里卡德,藉口“我要肃清愚蠢的不法之徒”来让他背上所有阴谋的责任。如果里卡德站在贝里耶的立场,肯定也会这么做。 正因为关系到自己的性命,里卡德没有选择相信贝里耶,而选择了逃亡这条安全之计。 不过,他并非只是单纯地想逃亡。实际上,神殿骑士这个头衔已经成了日后向菲立欧和其他人报复时的阻碍。 里卡德原本就是为了能方便凌虐他人这种理由才待在神殿骑士团,他有自信就算成了佣兵也可以做得很好,更不排斥当个盗贼或骗子。 让“神殿骑士”这身份绑住的立场,本身就很不自然。 是因为有贝里耶这样的长官在他才能混得不错,否则早就换工作了。 换个名字、混入民间,等待菲立欧等人的破绽,并与之作对——光是描绘这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卡德的心就有点雀跃。 厌倦这种日子的,不是只有贝里耶而已。 不过,贝里耶所渴望的是战斗,而里卡德则是追求胜利的快感。两者虽然相似,本质上却不尽相同。 然而,为了踏上崭新道路的逃亡并非这么容易。 建于神殿尽头的某个仓库,有着通往神域的秘密通道,里卡德正打算经由那里到街上去—— 仓库前站着两个骑士。 里卡德藏身于杂木的树荫中,以他人听不见的声量啧了一声。 他见过这两个人,都是菲立欧带来的阿尔谢夫骑士,一个是金发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有着微黑肌肤的女子。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此处,但既然有他们在,里卡德就无法使用位于前方的秘密通道。 两位骑士保持距离,眺望着不同方向,像是在等待某人。 “咦——?有人在那里吗?” 女子望向里卡德所在的方向,似乎稍微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在里卡德因伤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此刻,跟对方动手绝非上策。 里卡德立刻转向,一边在黑暗中隐藏气息,一边离开了现场。 还有其他的逃脱路径。 这个骑士对大多事都无法如愿感到焦躁不已,怀着对所有一切的憎恶,咬紧了牙关。 * “……喂!黛梅尔,是菲立欧大人吗?” “不——好像不是,可能是鸟吧!” 听见伙伴女骑士的回答,莱纳斯迪叹了口气。 两个人是为了确保菲立欧等人的逃脱路线而来到此处,虽然他们并非受到直接指示,但提防可能有神殿骑士监视,为了慎重起见才来观察状况。 莱纳斯迪一边握住还握不惯的新剑柄,一边低声地说: “菲立欧大人还真慢啊……这时候应该要到了啊!” “莱纳斯迪,冷静点。他可能是要费一点工夫说服乌路可司祭吧。” 黛梅尔如此回应,但也感到不安。 在神殿广大腹地彼端的御柱持续散发着模糊的光,实在很让人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平时身处王都的莱纳斯迪等人,对这个神殿的事可说完全不了解,所以就连这个发光现象是偶尔会发生、还是几乎不曾发生过都不知道。而且两人原本就不是阿尔谢夫出身,莱纳斯迪生于西贝拉,而黛梅尔则来自南方,是因为受教于威士托才会留在这个国家。 莱纳斯迪将视线从周围移向黛梅尔: “黛梅尔,我们还是去看一下吧?我虽然一点都不了解御柱,但像那样发光实在很奇怪啊,我觉得那并不正常。搞不好菲立欧大人他们也牵扯进了不寻常的事态中——” 黛梅尔迷惑了一会儿,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一边警戒,一边移动到乌路可大人的房间附近吧,希望不会碰到要动用这把剑的情况。” 黛梅尔对着白天菲立欧所赠的突刺剑说道。这把神钢制的剑,是桑克瑞得贸易商洛西迪从某处购得。 莱纳斯迪也确认了自己腰间所配带、可说是与自己不相称的神钢之剑。从这把剑上,莱纳斯迪可以感受到威士托和菲立欧的信赖与期待的重量,他虽然对被期待感到不自在,但他想要回应这份信赖。 莱纳斯迪用力地握紧了伊帝利卡之剑,并追上先起步的黛梅尔。 * 在淡淡发着光的御柱模糊照耀下,丽莎琳娜站在神殿的中庭。 她呆立着且膝盖颤抖,眼前有四个人影。 拥有发达肌肉、庞然身躯的学者风男子穆司卡。 依莉丝的忠实护卫,可以让抓住的东西扩散消失的凡尼斯。 军部的特殊工作人员,自我意识跟肉眼可见的身影全都消失的卡多尔。 还有跟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少女—— 拥有相同的遗传基因、互相敌对的存在。 她名为依莉丝。 在原因不明但发着光的御柱照耀下,他们拦住了丽莎琳娜的去路。 依莉丝的嘴边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神却很凶恶。可能是让那股锐利的眼神束缚住,站在身后的乌路可和西亚,也跟丽莎琳娜一样动弹不得。 少女冷冷地撩着短发: “我应该已经叫邦布金去保护乌路可了……丽莎琳娜,你击败他了吗?还是他偷懒?” 听见依莉丝的问题,乌路可在丽莎琳娜背后答道: “依莉丝!我受到袭击,是邦布金大人救了我——他正在作战时,又有其他刺客出现,是丽莎琳娜大人和菲立欧大人帮我击退的。” 听见这暧昧不清的说明,依莉丝皱起眉来: “……袭击你?谁?” “神殿骑士团和塔多姆的暗杀者。” 丽莎琳娜代替乌路可回答。依莉丝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惊讶,不如说只是单纯的不愉快。丽莎琳娜不加以理会,继续说道: “神殿骑士团是为了报复与他们对立的菲立欧才这么做。还有,那些人的指挥宫,似乎想与阿尔谢夫开战——塔多姆一定也希望掀起阿尔谢夫和吉拉哈之间的战争,所以才会袭击乌路可大人。” 依莉丝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战争——?会不会跟阿尔谢夫打仗与杀了乌路可有什么关联?” 听见依莉丝的发问,丽莎琳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要她开口,一定会产生无谓的感情。 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丽莎琳娜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若是乌路可大人被杀——菲立欧肯定会真的动怒,这点吉拉哈也一样。因为她是神姬的妹妹,而且是菲立欧——最‘重要的人’。” 丽莎琳娜一边感受胸口的苦闷,一边如此说着。 当她说出“重要的人”的瞬间,可以感到背后的乌路可屏住呼吸。对失去记忆的她来说,或许没有真实感,不过在丽莎琳娜眼里,这是再明显也不过的真实。 眼前的依莉丝耸了耸肩: “将国家战争的是非牵扯到一个女子身上,还真是不智,愚蠢极了。” 听到这反应,一旁的穆司卡低声说道: “不,依莉丝——因为重要人物被暗杀而引发的战争并不少见。哪怕刚开始只是小小的火种,若有煽风、增添燃料,再加上能引发大火的人,就可以掀起战乱。而在这个资讯网络不够发达的世界,跟犯人有关的流言应该可以发挥有效的作用,因此——” “这我当然知道。” 依莉丝一脸不快地打断了穆司卡的话。 “那么,丽莎琳娜,就由我们接手来保护乌路可,请你回去吧!乌路可、西亚,‘现在’还来得及。” 依莉丝笑嘻嘻地伸出了一只手。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 虽然她很不甘心——即使升华了,但对手有四个人,丽莎琳娜绝对没有胜算。 穆司卡动作缓慢,而依莉丝的手环坏了。如果只有她独自一人,应该还是有办法逃过卡多尔和凡尼斯,但如果还要保护乌路可和西亚就是完全的绝望。 在迷惘着该如何应对的丽莎琳娜背后,乌路可开口道: “拜托你——依莉丝,请让我去阿尔谢夫王都。” 那是安静而坚定的声音。 依莉丝的眼神愈来愈凶恶,而乌路可则以清楚的口吻淡淡地说: “对不起。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确认事实——感谢你帮助失去记忆的我,可是——” 乌路可的声音因悲痛而颤抖。 “在我心中——有某个部分在疼痛。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好痛苦——” 依莉丝叹了口气: “乌路可,那只是对丧失记忆所产生的不安……” “不是的!” 乌路可叫道。那声音在中庭大声响起,现场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惊讶得回过头去的丽莎琳娜,看见了乌路可脸上的决心和焦躁。 “不是的,依莉丝。我一定是真的、真的——把绝对不可以忘记的重要事情给忘掉了。那一定是——” 乌路可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说: “——与那位……菲立欧大人的回忆。” 这宛若从喉头挤出般的低语声愈来愈沙哑。 “依莉丝,你曾对我说过,那只是他单方面地追求我——而我感到很迷惑。但其实并非如此,对吧?因为若真是那样,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呢……?” 乌路可按住胸口,眼眶里蓄满了泪。 丽莎琳娜瞠目结舌。 乌路可的——那应该已经丧失的记忆,似乎仍埋藏在她心底,现在正一点一滴地影响着她。记忆究竟会不会恢复现在还不得而知,但那应该不是坏的倾向。 不过对身为敌人的依莉丝来说,是最糟糕的倾向。 依莉丝再次叹了口气。 听到那声深长的叹息,丽莎琳娜察觉了她的愤怒。 依莉丝缓慢地动了动嘴唇: “——西亚,你到底是怎样偷懒的?” 矛头指向西亚,她吓得浑身僵硬,幼嫩的膝盖发着抖,以怯懦的眼神望向依莉丝。 乌路可不明白这话里的含意,以困惑的眼神交互看着她们两人。 丽莎琳娜突然有股想要捂住乌路可耳朵的冲动。 乌路可并不知道封住自己记忆的就是西亚。若乌路可知道,会对西亚抱持什么样的感情——而幼小的西亚又该如何承受? ——她打从心底感到颤栗。 依莉丝冷冷地说: “我跟你说过不能偷工减料了吧?到‘第三天’还保持意识清醒,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全力以赴,顶多一天或两天——” 丽莎琳娜的心刺痛着,不能让乌路可再从依莉丝口中听到更多了。 “依莉丝!你——” 丽莎琳娜想阻止依莉丝说下去,粗着声音喝道,并向前踏出一步。 依莉丝对此有所反应,低声说道: “——领域,展开。” ——那是原本认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呼唤死亡的话语,也是宣告丽莎琳娜误判情况的话语。 不知何时,四个极小的银色球体浮现在周围。 这些球形成的三角锥空间,将丽莎琳娜身体的一部分纳入里面。 只能说她太过大意,被对话完全吸引注意力,进而没发现依莉丝的攻击。 丽莎琳娜即刻向后跳开一大段距离。 “发动。” 而依莉丝立刻低声说道。 瞬间,只有那三角锥的空间内引发了激烈爆炸,不合常理的冲击袭向膝盖以下的部位。 构成顶点的四个银色小球向内侧散开,各自引发小规模的爆炸,进而对整体产生强大破坏力——“天球”的能力,是连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中,都还处于研究阶段的最新技术。 只在领域内引起的爆炸,捕捉到正想跳开的丽莎琳娜纤细右脚。 一阵钻入脑髓的尖锐痛楚,让丽莎琳娜发出惨叫、突然趴了下去。 薄布制的长靴上产生几道细伤痕,鲜血从其中渗了出来。 从天球飞散出来的银色碎片,发出的热量虽少,但就像碎细的刀刃般割裂了肌肤。 因爆炸所引起的撕裂伤——对于以快速做为武器的丽莎琳娜来说,是比感觉上的痛楚更“痛”的伤。 “丽莎琳娜!?丽莎琳娜!” 西亚立刻发出尖锐的惨叫,而丽莎琳娜只能趴在地上呻吟。 “呜……呜……” 受伤的是右膝以下——从小腿到脚踝,裂开的布制长靴立刻染上了红色鲜血。 在空无一物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爆炸,让乌路可哑口无言。身在爆炸区之外的她,肯定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丽莎琳娜等人的技术,对这个世界而言都归纳在不可能的层级中。 “……你的手环……修好了——” 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以眼角望向依莉丝,总算说出了这句话。 依莉丝的手环,应该在她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就被菲立欧砍坏了。 但是——现在她的手上,整齐地戴着已经修复的银色手环。 依莉丝的纤细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手环的表面。 “吓到你了吗?今天才刚修好,不过很可惜,威力只有原来的两成左右。如果在以前,最大的力量可以连骨头都震飞呢。” 俯视着丽莎琳娜,依莉丝感到很满足。 “就算不是完全恢复,教授也已经很了不起了,他恰当地挪用迦古伊的零件,修复到总算能用的程度。所以——你从开始就没有胜算。” 在依莉丝身旁,穆司卡的面容扭曲。自己修好的工具竟然在这个时间点让依莉丝拿出来用,或许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丽莎琳娜仍倒在地上站不起来,虽然伤势并没有深及骨头,但脚踝完全使不上力气,关节好像也很痛。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对准你的头部吗?” 依莉丝边说,边俯视着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趴在地上,严肃地抬眼看着她。疼痛与焦躁不安,让她不停流着冷汗。 “因为要是在这里杀了你,乌路可和西亚一定会很伤心。来,乌路可、西亚,你们两个都该回去了,游戏结束了。” 依莉丝拍了拍手。 但是乌路可和西亚没有走向依莉丝,却跑向丽莎琳娜身边。 “丽莎琳娜大人,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马上帮你包扎……” 看见丽莎琳娜的伤,乌路可完全乱了手脚,她想撕开睡衣的衣裙代替绷带,但手用力了好几次仍然难以顺利撕开。 西亚也很担心地握住丽莎琳娜的手,泪如雨下地啜泣着。 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只能向她们两个人道歉。 “……对不起,乌路可大人,西亚——我应该要带你们离开这里才对……” 她对此事感到很不甘心。 她无法实现与菲立欧的约定。菲立欧信任她,才将乌路可等人交给她——而她却背叛了这份心意。 就算她现在升华,以这样的伤势也无法躲避依莉丝等人的攻击。依莉丝以“天球”造成爆破领域的攻击,对丽莎琳娜擅长近战的作战方式最为不利。 “乌路可,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治疗她。你跟西亚快回去吧?” 依莉丝说着,依旧俯视着丽莎琳娜,露出凄厉的笑容。 要是乌路可和西亚听她的话,至少不会被杀——丽莎琳娜可以确信这一点,依莉丝恨之入骨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乌路可大人,西亚——你们快走,我没事。” 丽莎琳娜死了心,刚强地如此说道,但在说话的同时,内心却考虑着其他事。 最后——她也许可以跟依莉丝同归于尽。为了等待这个机会,现在老实一点或许比较好。 即使如此,乌路可和西亚还是守在她身边,不愿离开她,乌路可一脸担忧,西亚则在哭泣。 乌路可握住了丽莎琳娜的手,那温柔且温暖的手,让丽莎琳娜不禁想哭。乌路可的温柔,令现在的丽莎琳娜感到心痛。 “既然这样,依莉丝,我跟西亚要陪在她身边,求求你——” “不需要这样。教授,把她们两个人带走。” 依莉丝下了指示。穆司卡困惑地交互看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 “可是,依莉丝——”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教授,把她们两个人带走。” 丽莎琳娜对穆司卡点了点头。在此还是不要违抗她比较好,为了乌路可两人——还有,也为了引诱依莉丝大意。 “——我知道了。” 穆司卡低声说着,把不情愿的西亚轻轻抱了起来。 然后他抓住乌路可的手臂,但她不愿意离开丽莎琳娜身边。 乌路可用以她来说算凶恶的眼神看着依莉丝与穆司卡: “如果你们真的不杀她,那么我可以陪她到交给施疗师为止吧?依莉丝,我并不是在怀疑你,但这位对阿尔谢夫来说是重要的——” 乌路可才说到一半,依莉丝就抓住了她的肩膀。 “——乌路可,我有话要私下跟这个女孩说。要是你不相信我,等我跟她说完就让你见她。无论如何,你现在不能离开这个神殿,必须先向卡西那多司教确认,而且我们也有责任保护你。” 依莉丝微笑着,口气就像在安抚猫咪。 丽莎琳娜完全看穿了她的阴谋。 她恐怕真的无意杀了丽莎琳娜。 至少——“只有现在”。 乌路可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封印,这点应该没错。依莉丝应该是想再次运用西亚的力量,对乌路可施以处置。 而且打算用丽莎琳娜来当作钓饵。如果胁迫幼小的西亚说:“要是你想救丽莎琳娜——”她就一定会答应再次对乌路可施以处置。因为西亚已经了解人命关天的道理。 而再次接受处置的乌路可,会忘记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以来访者们的庇护者身份返回威塔神殿—— 丽莎琳娜看穿这正是依莉丝的计谋。只要等西亚完成处置,依莉丝就会将丽莎琳娜处分掉。在那之前,一定会弄伤她的手脚并监禁在某处。 当然——丽莎琳娜也无意乖乖就范。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瞪着依莉丝。 她心想,与其成了乌路可和西亚的枷锁后被杀死,不如跟依莉丝同归于尽还比较好。她虽然无意白死,但若能至少解决依莉丝,之后教授一定可以把来访者们整合得很好。 而达成这个目标的时机——马上就来到了。 “乌路可大人。真不好意思,请过来这边。” 穆司卡用力拉着乌路可的手臂,她虽然抵抗,但还是离开了丽莎琳娜。 接着依莉丝走近丽莎琳娜身边。 她俯视着对手,显得从容不迫。而这份从容,正成了致命的大意。 “不过就是个复制品——除了你以外的复制品都已经处理掉了,却只有你留下来,很不自然吧?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我’就够了——” 依莉丝笑了。 丽莎琳娜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的手环。机会稍纵即逝——若错过那一瞬间,卡多尔或凡尼斯就会先采取行动。 丽莎琳娜继续装作因疼痛而动弹不得,等待着那一瞬间。 依莉丝正要弯下腰——脸上堆满了微笑。 她那温柔的微笑吓了丽莎琳娜一跳。 “……真是不可思议,虽然我这么讨厌你,却还是知道你在想什么。” 依莉丝说着,一脚用力踹向还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腹部。 能使身体一瞬间几乎腾空浮起的冲击,让丽莎琳娜的视线变得模糊。 “啊——呜……” 丽莎琳娜闷哼了一声,痛得差点昏死过去。 她深深地用指尖揪住心窝,差点无法呼吸。连意志力也控制不住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来,同时冒出一股呕吐感。 丽莎琳娜当场蜷曲身子,两手护住身体,忍耐着疼痛。 “丽莎琳娜大人!?依莉丝,你做什么——!” 乌路可在距离稍远之处发出惨叫,但依莉丝不为所动,冷冷地踏住丽莎琳娜的胸口。 除了要忍耐腹部的疼痛,丽莎琳娜连心脏也受到压迫,这让她一时之间喘不过气,开始剧烈地咳嗽。 “想趁机攻击我,你也太天真了。凡尼斯,过来帮忙。” 银发青年走向无法动弹的丽莎琳娜。 不久,她的两只手臂感到轻微的疼痛。若跟胃部的疼痛相比,那还算是轻微的,但丽莎琳娜反而对这感到畏惧。 “……唔……无针注射……?” 在分配给士兵的一般医疗器材中,一定包含了这种器具。圆筒上没有针,是不需要技术也可以使用的简便注射器,应该是原本收藏在迦古伊身上的吧。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丽莎琳娜胆怯地问道。依莉丝冷冷地俯视她: “只不过是麻醉药,让你暂时不能动弹——认命吧!” 药剂立刻发挥了作用。 丽莎琳娜感到四肢开始麻痹,同时也失去了力气,虽然意识清醒,却无法动弹。 她看见乌路可想要奔向她,但穆司卡拉住她的手臂制止她。 依莉丝再次踩住丽莎琳娜。只是,麻醉的效果却减轻了她胸口的痛苦。 “凡尼斯,把她带定,小心一点。为了慎重起见,把手环的原料核心拿掉。” 依莉丝再次把丽莎琳娜轻轻踢开,转过身去。 丽莎琳娜的身体软瘫,无法动弹。连原本应该相当凶恶的表情,也因麻醉的效果而渐渐变得恍惚。 凡尼斯轻而易举地把丽莎琳娜的身体轻轻扛在肩上。 完全无法抵抗,让丽莎琳娜内心因不甘心而激动不已。 终于捕捉到来到这个世界前就在追捕的“猎物”——使得依莉丝露出满足地微笑。 ——有一双眼睛在远处凝视着快速穿越中庭的这群人。 这视线的主人,栖身在神殿石壁的高处,稍稍歪着头说: “他们就是来访者吗——” 那是具备许多已丧失知识的存在—— 身为视线主人的暗杀者西兹亚,重新确认了他们的外表。另一位南瓜头虽不在现场,但刚才帮助乌路可的他似乎也是其中一人。 西兹亚初次近距离见到来访者,是杀害二王子雷吉克时。那时,西兹亚推测站在那里的丽莎琳娜是跟自己一样接触了“死亡神灵”的拉多罗亚相关人士。 这推测当然是个错误,但既然不是来自拉多罗亚,而是来自异世界的人,西兹亚对其力量就更感兴趣了。 他们身上所拥有的力量,对西兹亚的雇主来说一定是个未知数。 “该不会……用他们当作礼物会更好呢——?” 西兹亚小声嘟嚷着,眯起的眼绽放出光芒。 然后她沿着墙壁,开始追向来访者们。 * 在比御柱正下方更低一层楼的神殿深处,单独囚禁着司教高·夏尔帕。 身为这个神殿的长老的他因为私通北方民族而遭问罪,还剥夺了人身自由。被囚禁的夏吉尔人民只有他一个,应该是卡西那多判断以人质来说一个人就绰绰有余吧。 夏吉尔的人民们不太会为此动摇,对他们而言——这种事并非初次发生。 高司教微微地笑了。 他没有嘲笑任何人,那完全是自嘲的笑。 在遥远的往昔——也发生过跟现在一样的状况。 那是他几乎已经遗忘的淡薄回忆,细节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有过这回事”。 人类跟夏吉尔人民的起源完全不同。 大多数人将夏吉尔人民视为神圣的存在并予以尊敬,而所有的夏吉尔人民都非常重视人类,与他们共同生存。不过,每个时代都一定会有人类对夏吉尔人民心存怀疑。 高司教心里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人类和夏吉尔人民的确是“不同的”,虽然绝非“水火不容的存在”,但若要问他们是否能以信任和羁绊和所有人类结合为真正的伙伴,那答案却是否定的。 不只如此,人们即使面对同为人类的存在,也会无法信任对方、进而彼此竞争。 高司教认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是很自然的,而且正因为如此,人才活得像人。 夏吉尔人民与世无争,彼此信任,绝对不会背叛,总是温和地微笑。 结果——夏吉尔的人民几乎没有可称为个性的东西。现在简直像大家都是一个生物般地行动,度过每一天。 高司教有注意到。 夏吉尔人民应该是已经灭亡的生命体。更正确地说,应该是自行选择了灭亡。 如此的一群人还生存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一心一意地爱着“人类”这种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颇接近前辈在凝视晚辈时的感觉。 所以高司教即使知道卡西那多并不信任夏吉尔人民,还是对他抱持着善意,就仿佛头脑聪慧的任性小孩在迎接叛逆期般的感觉。 像卡西那多这样猜忌心重,绝不是件坏事。人是会背叛的生物,若对一切都傻傻地深信不疑,应该无法在政治的世界存活下来。 然而——就算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寂寞。 若是所有人都相信夏吉尔人民——也就是失去猜忌之心,那会是种不健全。虽然如此,如果人们不相信他们的诚意,夏吉尔人民也会感到寂寞。 那是种相互矛盾。 希望被信任的心,与认为有不信任他们的人才算健全的心—— 对以高司教为首的夏吉尔人民来说,其实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 今后他们想必也将对那样的感情妥协。高司教甚至觉得,这样实在有点滑稽。 他带着叹息仰望石砌的高耸天花板。 其上——虽不是正上方,隔着天花板距离稍远一带,有浮在半空的御柱。 这座佛尔南神殿是围绕着这个御柱而建造,底面与大厅相接,平常夏吉尔的人民就在那里回收辉石。 然而,如今那些伙伴恐怕不在那里。 仰望着石砌天花板,高司教自书自语般地说: “——御柱——在动……” 具有蛇首的夏吉尔人民,拥有人类不具备的特殊感觉器官,那虽比起人类所谓的“预感”准确度更高,但算是很相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通知了刚刚才发生的地震与钟声之间的御柱“变化”。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异常变化,但他就是知道,似乎有某种东西“切换”了。 在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 那封印说不定被解开了。 之前曾有预兆。 在来访者们来之前,这座神殿就发生过幽灵骚动。 关于其解释,高司教等人之间虽未做出结论,但如果没看错,可能是有谁自“其他御柱”迷路过来,或是“死亡神灵”有所行动——判断是这两种可能其中之一。 那件事并不一定意味着状况恶化。过去即使发生过类似的异常变化,也大多还是轻微状况就告终了。 但相反地——可以肯定它带来了危机。 与御柱有密切关系的“死亡神灵”,如今在拉多罗亚。 虽然高司教不知道在远方发生何事,但把握现状并思考对策,是他身为这个神殿长老的责任。若他不是阶下囚,真想马上赶去现场。 但是这间房间那厚重的门锁上了,他无法外出。 高司教只是无言地坐在椅子上。 ——胸口有某种骚动的感觉。 那里收藏有自御柱产生的“辉石”。 夏吉尔人民的胸口有孔洞,他们将辉石放入其中以进行“精制”。 精制前的辉石原石对夏吉尔人民而言,就像是代用粮食般的存在。 若保持在原石状态,辉石是没有任何效果的。 夏吉尔人民藉由将辉石收藏于体内,吸收对自己身体而言必要的部分后,再将残留下来的“辉石”流通于世。 从某方面来看,流通的辉石可说是夏吉尔人民吸取力量后的残渣。 五个御柱所生产的辉石,当然是不同性质之物,气候、风土和环境也同时会密切地影响精制成果。 假设,将司火的札卡多原石运来佛尔南精制——所完成的会是品质不佳的火之辉石。札卡多所生产的火之辉石,若在札卡多磨制,则品质最佳,这在各神殿皆是如此。 高司教将手按在胸口,轻轻地取出位于深处的辉石。 辉石已经精制完毕。即使不放入新的原石,也不会影响夏吉尔人民的生存,只不过“老化”会稍稍提早。对夏吉尔人民来说,老化或死亡并不是多严重的问题。就算“更换”身体,心与记忆也会一直继承下去。 ——然而人类就并非如此。 人类害怕老化、恐惧接近死亡。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拚命的生活、想要留下自己生存过的证据。 或者说,为了幸福地度过此生——才不断地努力。 至少高司教所认识的人们,全都各自努力活着。 高司软祈求他们都能幸福。 ——就算这祈求,无法偿还夏吉尔人民曾经犯下的“罪”—— 高司教仍继续祈祷着。 * 来到神殿地下的菲立欧,追上了走在前方的卡西那多等人。 “卡西那多司教!” 听到菲立欧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卡西那多回过头去,但依旧快步走着,他所带的人注意到了菲立欧,惊讶地停下脚步。 “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去高司教那里吗?” 卡西那多表情严肃地问道。在他身旁有三位夏吉尔司祭和三名护卫的骑士。 他立刻再度踏出脚步: “事态紧急,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菲立欧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身旁的安朱也跟随上去。 一行人走路的速度几乎跟跑步没什么两样,继续向中央前进。 “卡西那多司教,你看到上面的状况了吗?” “当然,虽然我没进到里面——那应该是拉多罗亚的士兵吧?” 卡西那多恨恨地说道,并咬紧了牙关。 看见他的情感如此表露无遗,菲立欧只能感到惊讶。 那张脸上并不是困惑或恐惧,仅有强烈的怒气。 “我跟威士托并肩作战了一阵子,照赫密特的说法,恐怕的确是拉多罗亚的士兵——” “我知道。那群敌人当中,有使两把短剑的女子对吧?” 菲立欧点点头,他也解决了好几名那行动异常迅速的女子。她的行动就像暗杀者,而且身为女性,比起其他士兵更为醒目。 “——‘她’是我派去潜入拉多罗亚的其中一个无名氏。” 听见卡西那多怒气冲冲的话语,菲立欧当场哑口无言。 “是我为了搜集情报而派去的人,大约在一年前断绝了联络,同时下落不明——我以为她被杀害了,却变成这样——” 卡西那多用力槌向一旁的石壁。 那种跟以前判若两人的样子,连骑士们也感到惊讶,几乎说不出话来。 菲立欧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个名叫卡西那多的男子,并不完全是个冷静的人。他只是假装冷静,或是努力装出冷静的样子,但内心其实潜藏着相当激烈的感情。 恐怕他本人也有所自觉,判断表现出那样的感情对政治不利,所以平时就以意志力压抑吧, 现在似乎是因为那份怒气暂时突破了沸点。 若非如此——看到部下完全改变了样子,应该不至于让他如此表露感情。 卡西那多眼眸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对着菲立欧说: “菲立欧大人,您是这个神殿里的阿尔谢夫代表,因此您有资格以证人的身份观察‘今后将发生的事’。您来得正好,也省下我们去请您过来的工夫。” 虽然菲立欧想问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但此时一行人正好来到囚禁高司教的房间。 房门前站着负责监视的骑士们。 “把门打开,我有急事要找高司教。” 监视的骑士听到指示,立刻打开了门锁。 门扉发出咿轧一声打开了,高司教已经站在眼前。他大概是听到众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所以站在门前等待。 司教以金色的双眼环视菲立欧等人,叹息道: “——看来状况是非常恶化了。” “正是如此,请您立刻跟我来。” 卡西那多快速地说。高司教垂下眼眸,然后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一旁的其他夏吉尔司祭们也一样地表情平静。 菲立欧对他们的反应感到困惑,他们看起来仿佛接着就要做“什么事”一样。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对付那些奇妙士兵们的对策。 在卡西那多身旁的夏吉尔司祭,在高的面前垂下头说: “高司教,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但很遗憾,我们没有余裕享受重逢的喜悦。从御柱——出现了失去理智的拉多罗亚士兵。恐怕是藉由死亡神灵,将命令从‘生产辉石’切换成‘任意选择对象并复制量产’。” 高司教听到这报告,哀伤地垂下眼。菲立欧虽然不明白这番话中的几个词语,但他们的话一定就是指楼上的异常变化。 其他夏吉尔司祭也接着对高司教说: “出现的士兵生产速度极端快速,状态非常恶劣。我们只向卡西那多司教说明了事态,也获得了许可。我们不知道其他神殿的状况,但佛尔南神殿的御柱已经——” “是吗——那么我们走吧!” 高司教踏出房门。菲立欧因为完全不明白事态演变而感到困惑不已。 “高司教,您到底——” “菲立欧大人,‘失去’某物——是非常痛苦的。” 夏吉尔的高司教轻轻地将手放在菲立欧肩膀上,走到走廊上。 卡西那多和其他人也跟随他的动作,开始快步地回到先前过来的路上…… 菲立欧一边前行,一边窥伺高司教的侧脸。 “辉石是种非常棒的东西——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菲立欧点点头。高司教继续沉稳地说: “正因为有辉石,才有今天的丰饶——在佛尔南拥有肥沃的土地,在札卡多可以精炼出坚固的神钢,在涅迪亚可获得清净的水,在加鲁尼耶有利用风力的机关,甚至存在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舞的道具。不过,在佛尔南应该没有见过——” 菲立欧摸了一下以前乌路可送他的项链,配饰上的生命辉石,具有可以提高所有辉石效果的性质。 高司教突然将视线落在远方: “如果某天,那些辉石突然没有了——身为执政者的你们,将会如何呢?” 菲立欧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有”辉石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等待,就会比下雨更确实地得到一定的数量——阿尔谢夫的经济是以这个前提在运作。不,不只是阿尔谢夫,这片信奉着神殿的大陆东部全区,都是以这个前提而存在。 如果没有辉石——会变成什么样呢? 菲立欧真的不知道。虽然可以预测到几种情形,像是经济和人心的混乱、随之而来的状况恶化等,但会演变至何种程度,则无法想像。 高司软以沉痛的表情说着这种不吉利的话,继续快步走着。 “现在开始——我们要让御柱‘停止’。” 菲立欧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高司教到底在说些什么。 * 骑士团与从御柱涌现的敌兵对战,并确实地守住了现场。 看在异国剑士赫密特的眼里,他们的行动相当出色。 相对于敌人涣散的行动,骑士们采取两人或三人组成一组,联合对抗对手的战法。 他们面对的敌人全都独自任意应战,想当然耳,骑士们在一场一场的战斗上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面无表情的敌兵们依然继续增加。 在尸体不断累积中,我方也出现了死伤者,这样的消耗战无穷无尽地持续着。 骑士们已经几乎沐浴在敌人的鲜血中。 其中像神殿骑士贝里耶等人,因为沾满鲜血,将全身都染红了。 他挥舞着狂乱的刀,在隔着御柱的另一侧,一边露出满面笑容,一边持续战斗。 他每次有所动作,敌兵的手脚或头颅就轻轻地飞舞在半空中,鲜血四溅。 这光景让人理解到: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其真正价值就位于战场上。 赫密特一边对其姿态感到不寒而栗,一边淡然地继续与落下的敌人作战。 在这种局限空间中进行的小规模战斗,是由几位高手在左右战局。 支配主要战场的,是以贝里耶、威士托和赫密特为首的十几名好手,其他人则以他们为中心持续战斗。 威士托的战斗姿态已是炉火纯青,他灵巧地使用神钢巨剑,确实而迅速地解决敌人,技术已达到艺术境界。 就赫密特所见,威士托的剑术大多包含了自成一派的要素,但基础还是拉多罗亚的剑术。 以理念来说,拉多罗亚剑术的重心在“技术”。 赫密特在旅行的过程也了解到东方的剑术,他不认为西方与东方的剑术有何者特别优秀,但相对于拉多罗亚剑术追求技术,有神殿存在的东方剑术则大体上较重视威力。 最为显著的就是武器。像赫密特一样使刀的剑士即使在拉多罗亚也很少见,但至少比东方多。也就是说,拉多罗亚以刀、单刀剑或突刺剑为主,整体而言是细长的剑较多;相对地,在神殿这边则重视巨剑或骑士剑的使用。 而威士托除了拥有扎实的技术,还能灵活地运用威力十足的巨剑。换句话说,东西方的剑术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 他在这里似乎曾被人誉为“剑圣”,赫密特对此也颇能理解。乍看之下,威士托的剑术并非东方产物,但看起来也不像属于西方。看在只了解其中一方剑术的人眼中,威士托仿佛是将剑术发挥到极致,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威士托本人应该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已达到“极致”了吧。剑术这条路并不像登山一样有最顶峰,只能在绵延不断、永无止尽的漫长道路上一步一步向前迈进而已——赫密特认为这才是剑的真理。 而威士托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在战场上,其他骑士的奋战程度虽然也很惊人,但就击毙敌人的数量,还是以赫密特等人拔得头筹。 不知是不是受到对手并非人类的影响,他挥动剑的手臂已经习惯于斩杀敌人,对夺人性命的罪恶感也逐渐麻痹。 一边砍下拿着短枪袭来、面无表情的老人首级,一边沭浴在大量鲜血中——赫密特感到莫名的不协调感,突然有点疑惑。 不知是不是对血感到头晕,他抓住一旁中年骑士的肩膀。 “赫密特大人!您哪里受伤了吗?” 这位骑士是威士托的部下,他单手挥舞着剑,同时递补赫密特的位置。 “这里暂时由我来支撑,请您休息一下。您从刚才作战到现在,可能太累了。” 这位看来耿直的中年骑士往前踏出一步,双手重新拿好剑,继续与敌人对峙。 赫密特接受他的好意,微微往后退,喘了口气。 若在平常,这个时间就感到疲惫也未免太快了。赫密特虽然身材瘦长,却具有持久力和爆发力。他并不认为自己疲劳,所以重新确认自己四肢的感觉。 肌肉连一点疲劳的感觉都没有。 倒是——身体轻飘飘的。 不协调感的真相并非不适,而是太舒适了。 难道是他淡然地持续杀敌,身体太暖和了吗——赫密特明显地觉得心情亢奋。 然而这种亢奋感对赫密特来说却不太习惯。 作战之于赫密特绝非快乐的事,若以此为乐,就会变成像贝里耶一样的战斗狂。对赫密特而言,武器只是保护自身及伙伴的工具,他不喜欢无谓的战争。 当他发现这样的自己——对“杀人”有亢奋感,虽说仅是轻微程度,但仍感到愕然。 他轻轻地用手擦拭被像水一样稀薄的血溅湿的额头。虽然令人不快,但他的肌肤沾染上了敌兵喷出的血,嘴里也吃进少许。那血虽无味无臭,但却有点粗糙感。换言之,跟人类的血比较起来,很明显是不同的东西。 某种讨厌的疑念闪过脑海。 赫密特奔向倒在附近的年轻敌兵尸体,确认其血液。 不知是不是挥发性高,当他用手靠近冰冷的血滩时,可以感觉到冰冷的湿气。 他将脸凑近血滩,大大地吸了口气。 当飘散的空气透过肺流到整个体内,那种接近晕眩的亢奋感又增强了。 赫密特慌忙地抬起脸,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作战的骑士们。 威士托依然平安无事,贝里耶也还是老样子,但因为距离很远,所以赫密特只能从敌兵的空隙间偶尔瞥见他的样子。 然后——他注意到,在前线的其中一个王宫骑士团骑士,边带着浅笑边砍倒敌人,于是高声叫道: “不能被他们的血溅到!叔父!马上往外退!” 威士托表情严肃地回过头来: “赫密特,你在说什么!?哪有在这种状况下撤退的——” “不是要撤退。先到出口附近布阵吧!这个房间的空气很危险,这些敌兵都因为施打了大量的尸药失去理智——而溶解在他们血里的药物成分挥发,弥漫在这个房间里。如果不先到通风的地方,我方人员很有可能也会失去理智。” 听见赫密特的话,威士托绷紧了睑。 周围的骑士们似乎也突然警觉到自己的异常。王宫骑士团绝非战斗狂集团。虽然他们保有强大的战斗力,但成员全都是威士托所赏识的人。就算其中有人并不适合王宫骑士这种头衔,也没有任何一人认同残忍杀戮。然而在这些骑士中,也开始出现对现在的战斗乐在其中的人了。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空气的流通也受到限制。结果,血液中的成分经过挥发化为雾状笼罩全场,而空气就变成了稀薄的“药”。 赫密特对尸药并不太清楚。根据他以前在拉多罗亚所获得的情报,这种药的效果是因人而异。第一阶段会带来亢奋感,并增加对战斗的专注力;第二阶段会让欲望一发不可收拾;第三阶段似乎会麻痹痛觉。 其后渐渐失去理性与感情,化成只听从命令的傀儡——最后的结果只有变成废人。 只吸入现场的空气,效果最多到第一阶段或第二阶段,不过若是体质适于发挥药效的人,就算因而变得狂暴也不奇怪。 在隔着御柱的南侧通路上,突然传出临终前的惨叫声。 赫密特惊讶地注视该处。 骑士团团长贝里耶陆续劈倒敌兵——甚至将周围的部下都变成他的剑下亡魂。 “贝里耶司祭疯了吗——” 连威士托也呆呆地说道。 贝里耶沾染鲜血的脸上浮现笑意,从远处也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并不寻常。他比威士托等人更早到达现场,开心地沭浴在敌人的鲜血中,说不定药效因此更快发挥出来。 贝里耶将自己投入对战斗的渴望,狂暴不已。 “怎么啦?谁都行,来阻止我啊!” 他像嗜血的野兽般喊叫着,看得出来是因为过度亢奋而麻痹了正常的思考力。 狂暴化的不只贝里耶,也有其他神殿骑士的神智不清地陶醉于战斗中。因为前方几乎都是敌人,所以他们目前还在跟敌人作战——不过就算他们开始跟周围的伙伴作战,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还保持清醒的人们注意到这个情况,于是开始慢慢跟他们拉开距离。 神殿骑士中血气方刚的人,就算不跟伙伴相互竞争——也非常有可能会袭击原本敌对的王宫骑士团骑士。特别在东西侧的通路,夹杂着王宫骑士团与神殿骑士团的骑士。那里若引起骚动,战况应该会一口气恶化。 赫密特对着身为指挥官的威士托叫道: “叔父,请做出决断——” 威士托不再迷惑,立刻点点头: “我知道。王宫骑士团全员撤退到这座大厅的出口附近!即使是神殿骑士,意识还清醒的人也遵从这项指示!就这样把出口附近封锁起来,不要让敌人出去!” 威士托以严厉的声音,下达了痛苦的指示。 如果让大家散往四方通路,就很难指挥全体了。虽然如此,若继续留在现场,连还保持清醒的骑士们都会受到药效的侵害。 “神殿骑士团的人也不要轻忽生命!我们虽然暂时逃开,但只要重新调整态势就好了。总之继续留在现场很危险!” 那是响彻大厅每个角落的巨大音量。 隔着敌人、另一头的贝里耶瞪大了眼耻笑道: “要逃吗?威士托,你说要逃吗?亏你还是剑圣!你可是把人生奉献给战斗的人!你要是现在逃跑,我可是会看不起你!” 那高亢的声音很明显地让人感到异常。 威士托在赫密特身旁不快地回答: “贝里耶司祭,你是因为药效而失去了理智!不要沉浸于暴力,冷静下来!” 但这样的劝说无法打动现在的贝里耶。 “你说是药效!?那不是很好吗?这很好啊!只要能让我战个爽快,不管是什么药我都很欢迎!我好久没打得这么爽快了,剑圣。不管是谁都好,我想统统劈倒。如果对手是你,那就抱歉啦!不好好享受这瞬间,人生还能享受什么?嗯?” ——听到贝里耶这番开门见山的话,赫密特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贝里耶并不是因为“药效”而发狂,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疯了。药物虽然也助长了他的这种意识,但贝里耶是出于自我意志而沉溺在这种效果中,他根本不打算抵抗这种欲求。 贝里耶独自缓慢地走过来。 他以穿过敌阵中央之势,将左右敌兵像玩偶一样地劈倒,然后凝视着威士托走了过来。 (……那个男人的脑子里只有战斗吗……?) 看着他的模样,赫密特感到不寒而栗。 赫密特非常了解,这世上有人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只是纯粹地热爱战斗这回事。 这个名为贝里耶的男人,那种倾向似乎极端强烈。 步行中的贝里耶根本是把周围的敌兵都当作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效,他的神经特别灵敏,剑无虚发,在敌人陆续接近的同时,他也连续予以砍杀。 那流畅、强而有力的作战姿态,压倒了所有观众。 作为一个剑士,赫密特对自己的剑术拥有适度的自信。但如果要和现在的贝里耶对战——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 “剑圣!别逃!跟我交手啊!” 贝里耶边笑边高声叫着,并以剑击退接近的敌兵,慢慢地走过来。 “你害怕了吗!?不会吧!我很清楚,你跟我是同类啊!反正我们只不过是杀人凶手,再怎么用华丽的辞藻述说剑理,剑就是用来杀人的道具,我们都是让这所魅惑的人。战斗吧!威士托!你也很想战斗吧!?像我一样坦白一点啊!” 赫密特将视线从狂热地叫喊着的贝里耶转到威士托身上。 这个被称作剑圣的男人并没有动摇,只是用某种哀伤的眼神看着贝里耶。 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眸,像极了赫密特的父亲——如今已身亡的鲁思塔·埃鲁。他们是兄弟,也许这算理所当然,但赫密特再次从威士托身上看到父亲的面容。 威士托用低沉但相当响亮的声音回答: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男人——我才无法舍弃剑。” 贝里耶夸示着剑,开心地笑道: “就是这样!你应该也想跟我作战吧!‘这个’是无法舍弃的啊!这个的乐趣是从其他事体会不到的。你不断地锻炼自己的剑术,也是因为对‘这个’乐在其中吧?” 威士托的眼神变得很锐利。即使在跟贝里耶对话,他还是在一瞬间将来袭的拉多罗亚士兵劈成两半,对自己的出剑毫无疑惑。 然后威士托将剑尖指向贝里耶。 “——贝里耶司祭。我之所以无法舍弃剑,并不是因为乐在其中。要不是有像你这样把剑当作暴力工具的人——我早就舍弃剑,选择过着和平的生活了。” 威士托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带着近似怒气的气魄: “我是为了保护才使剑,为了保护才挥剑。这是我的自傲,也是我之所以得到剑圣这种名不符实之称号的理由。贝里耶司祭,我对这把剑起誓,不想像你一样,也无意斩杀你。我现在只是‘为了保护神殿’而战。” 威士托只说了这些,就把视线从贝里耶身上移开,催促已经渐渐撤退的部下们: “全员立刻退到出口附近!退到不会吸入药物、通风良好的地方!暂时会是场艰苦的作战,但至少要拖延时间,好让神官们避难!” 中央的敌兵开始向四面八方分散,形成追击遵守指示的骑士们的态势。在这期间,追加的敌兵又从御柱降下,赫密特和威士托等人一面防守这些人,一面急着离开现场。 然后,新的敌兵增援,形成隔开威士托和贝里耶的壁垒。 赫密特不再理会遭敌兵埋没的贝里耶,慢慢退到出口之际,他看见了叔父苦闷的侧脸。 “叔父——” “……剑士也是因果啊!连那样的男人都这样看我。不过——这也是所谓的报应吗?” 威士托不快地低语,眼神有点游移。对讨厌暴力的威士托来说,像贝里耶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他轻蔑的对象。说不定他也曾被那种男人挑衅,因而感到困扰。 在骑士们移动的同时,南侧的防御也瓦解了。 本应身为指挥宫的贝里耶随意地行动,其他斗争心强的人又因为药效,将意识从防守转向攻击。剩下的骑士们似乎无法抵挡趁隙进攻的敌兵。 通路外侧应该有交班的人员在待命,但人数并不多。从神域带来的步兵部队,应该还正在赶往神殿,但很难认为他们会有与这种异常敌兵交手作战的勇气。 “传令下去上让在外面的人赶往南侧!组织他们和游击班,追击突破包围的人!” 在威士托追加指令时,贝里耶的狂笑声从御柱下响起。 战场正在变化,无法在此加以克制,让战乱正扩大到神殿内。 对方“数量”庞大,对我方不利。赫密特咬紧了牙关,重新握住刀柄。 第七卷 二十九.追捕者与被捕者 依莉丝等人回到了离神殿有段距离的自己房间。 进入房间,迎接她们的是正在开心地转圈跳舞的南瓜头。 “……邦布金,你为什么在跳舞?” 依莉丝打开门,同时确认他的姿态,稍稍板起了脸孔。 邦布金一边踏着轻快的节奏,一边回过头来: “噢!依莉丝唷!听着吧!吾人现在不只身体,连心也在跳舞。其实就在刚才,吾人——” 邦布金夸张地转过头去,还张开着双手,只有头大大地倾倒。然后他不可思议般地将视线移向依莉丝背后: “……咦?汝背后看来像是乌路可司祭与西亚。” “……没错。” 依莉丝冷淡地回应。 站在后面的乌路可直眨着眼,对邦布金的舞蹈感到惊讶,并以手指掩住嘴。那茫然的样子,不像是在笑。 穆司卡和西亚、凡尼斯和卡多尔虽然也在身后,但他们对邦布金的奇行怪状早已习惯了。 邦布金无言地当场呆立。 “丽莎琳娜也抓到了。凡尼斯,把她绑起来带到里面去。” 凡尼斯还扛着丽莎琳娜,听到指示,经过僵住不动的邦布金身旁,消失在里面的房间里。 邦布金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只配合着凡尼斯的动作转动头部。 “你刚刚从神殿骑士的手中把乌路可救出来是吧?辛苦了。” 依莉丝如此说道。 “不过,后来做得不怎么好就是了——” 邦布金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依莉丝的牢骚——不久,他用手拖着下巴,茫然地仰望天花板。然后他极轻地从南瓜内侧说: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 邦布金双手抚摸着那颗大头: “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写好的剧本全乱了,那可是吾人最满意的作品——” “……剧本?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无惧于依莉丝的冷淡视线,邦布金朗声歌唱: “正是,吾人刚刚才发现了模仿古典剧的乐趣。勇敢王子与美貌司祭携手逃出,但司祭已失去往昔的记忆,而王子的身旁,则有一位与王子心灵紧紧相系的异世界少女——啊啊!” 他的声音高亢地在房间里响起。 对这突如其来、妄想般的话,依莉丝茫然的发不出声音。 邦布金毫不顾忌地继续高声歌唱: “——司祭即使失去记忆,不知为何还是受到王子吸引。还有愈是了解王子,就更加难以分离的异世界少女。互相牵制的这两个人,不知何时产生了友情,然而就在此时,王子面临了不得不选择其一的命运。究竟他将选择何人当其伴侣?他为了保护心爱的人,是否能打倒吾人呢?这个超越生与死、美丽爱情与丑陋憎恶的故事结局将会是——!” ——在这段接二连三且明显不寻常的话语后,沉默了约三秒—— 邦布金蓦地颓然垂下肩膀。 然后他转向依莉丝,困惑般地歪着头: “……就是这样,把乌路可司祭送回去,过一阵子再强迫菲立欧王子做出选择,这就是吾人所发现,今后的大乐趣。” 被人擅自设定为出场人物的乌路可也僵住不动。 他所说的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依莉丝思考了一下,愤怒地转开目光。“这个”南瓜头恐怕是认真的。 “我才不管你想做什么呢!” 她不禁高声叫道。身后的乌路可吓了一跳,耸了耸肩。 “邦布金,你该不会是故意让乌路可和西亚逃走的吧!?照事情的发展来看,就算是你也——” 邦布金快速地左右摇摇头: “不不不。依莉丝唷!丰富的人生是需要悲剧和喜剧的。必须认真地培育这芽苗,等待结实的那一天到来。而诞生的会是喜剧还是悲剧呢——这跟有剧作家的舞台剧不同,结局端看演出者选择。吾人热爱有出色演出者的美丽故事,为了必要且有效的演出,多少做一些让步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邦布金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依莉丝难以理解的思想,像是征求同意般地摊开双手: “所以现在已经不能把丽莎琳娜和乌路可司祭两个人送回去了吗?” “当然不行!你说话前先动动脑筋吧!” 邦布金丝毫无意否定他背叛,何况对他来说原本就没有“背叛”这回事。 依莉丝猛然对提出不可能提案的邦布金叫道: “在人生里追求戏剧,根本就是妄想!拜托你不要将它付诸实行啦!” “汝竟说出此等怪事!将命运创造为戏剧作品,乃具有公认的艺术价值,今宵吾人是想用自己的手开创现实的命运,并观看结果。那是以人生为名、逼真、丝毫不假的真实。吾人想亲眼观看郡并非以让人观看为目的,纯粹由思想所造就的成果——若汝无法理解这个愿望——依莉丝,汝尚年轻。稍微学学吾人吧!” 南瓜头挺起身子和胸膛,大放厥词到了极点。 依莉丝咬紧了牙关,一手盖住自己藏不住愤怒的表情。 “…………我真把你埋进附近的南瓜田。” “嗯嗯,倘若吾人的脸填满整片田,孩子们会很开心的。” 邦布金这愚弄人的回答,让穆司卡在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依莉丝随便想像了那副光景,心情差到不能再差,狠狠瞪了穆司卡一眼。这位肌肉发达的巨汉慌张地假装咳嗽,将视线停留在邦布金身上: “邦布金,任性就到此为止。别说这了,为了帮助乌路可大人,你好像跟神殿骑士对战……你把他们解决了吗?” 穆司卡边问边走进房间。依莉丝也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乌路可和西亚跟在他们身后,最后由卡多尔关上房门。 听到穆司卡的问题,邦布金拍拍手回道: “正是。我也疑惑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要杀他们随时都可以下手,所以只伤了他们、将之击退而已。神殿骑士团副团长里卡德是主嫌,其他约有十个人藏身在一旁,恐怕是有计划的犯罪。我本来认为他们是乌路可司祭的护卫,其实是非常可恶的人。” “……那些家伙真是差劲,竟然想靠暴力对女人乱来。” 依莉丝打从心底动怒。 她虽然不太了解这个名叫里卡德的男人,但知道他是个讨厌的色鬼。尽管她对邦布金搞笑的言行感到生气,不过就乌路可平安无事这点,她不得不认同他的本事。 邦布金歪着头问: “但是,汝等连丽莎琳娜等人都带回来了——那位王子呢?” “菲立欧王子一开始就不在她们身边。他注意到神殿发生异常,就将乌路可司祭交给丽莎琳娜,前去观察状况。” 穆司卡回答的都是从乌路可那里所得知。 “异常变化吗?嗯——那就是跟‘魔术师之轴’所发生的现象一样吗?教授?” 邦布金说的,也是依莉丝等人所理解的。 对于御柱的发光现象本身,依莉丝等人并未具有太大的危机意识。在她们原本的世界,与御柱非常类似的“魔术师之轴”也屡次对外部的刺激有所反应,发出极为相似的光芒。 穆司卡等人具有这层认知。 “嗯,恐怕是相同性质的状况,但也很难说,我们并没有轴与御柱几乎相同的确切证据,暂时先仔细观察看看吧!” 听穆司卡这么说,依莉丝也点点头。 目前这个阶段并没有必要神经兮兮,而且现在也顺利捕捉到了丽莎琳娜,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他们去处理。 依莉丝将视线转向脚边,在那里的是幼小的女孩西亚。 她紧紧拉住乌路可的衣摆,默默地以严肃的眼神听着大人们的对话。 那样子像是胆怯——但相反地,她虽然幼小却非常勇敢,看起来像是要保护乌路可。 依莉丝笑了。西亚的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那么——” 依莉丝轻抚西亚的头。 西亚吓了一跳,肩膀发颤,以颤抖的双眼仰望依莉丝。 “……那么,西亚。你对乌路可用‘辉之眼’。” 西亚咬紧了牙仰望依莉丝——没有回答。 另一方面,依莉丝脸上还挂着微笑。 乌路可听不懂话中含意,交互看着依莉丝与西亚。 “依莉丝?什么是辉之眼……” “乌路可,你不必担心。来,西亚。‘你应该知道吧?’” 依莉丝说着,以视线示意隔壁房间。 那里面有被限制行动的丽莎琳娜,还有凡尼斯监视着。西亚虽然年幼却很聪明,应该非常了解依莉丝的话意味着什么。 证据就是她发起抖来: “可、可是,依莉丝……” 看不下去的穆司卡从中插话,这位秃头巨汉有着跟他体格不相称的温柔眼神。 “——依莉丝,这件事晚点再说也可以吧?对了,我们应该先将乌路可可祭的事告诉卡西那多司教,也许他现在正在寻找她的下落——” “教授,你闭嘴。” 依莉丝断然地说道,弯下腰,笑嘻嘻地看着西亚的脸。 但她却绝对不与西亚视线相交。 “西亚,丽莎琳娜会遭到什么待遇,就看你的选择了——你懂吧?还是要我实际做给你看?像是手指、手臂或脚……” 她在小女孩的耳边低语。 西亚的脸色变得苍白,牙齿在紧闭的嘴里咯咯作响。 “位莉丝,不要再说了!” 恶狠狠叫着的——不是穆司卡,而是乌路可。 乌路可用纤细的手臂抱起了西亚,让她离开依莉丝身边,紧紧地拥抱她: “依莉丝,你想让这么小的孩子做什么?如果不方便让我知道,你不用说也没关系。不过,我要说清楚一件事,我离开房间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跟这孩子没有关系。如果你做出什么让西亚哭泣的事,我会讨厌你的。不要责备这孩子。” 这话虽然没有抓住要点,但乌路可的纯蓝色双眸却绽放出真挚的美丽,像是要射穿依莉丝般地瞪着她。 依莉丝察觉那眼神里已不再有友情和信赖,眯起了眼。 她让西亚使用“辉之眼”,是打算问出乌路可的真心话,关于有无关于菲立欧的记忆、对自己这些人是否感到信任、乌路可自己的想法—— 不过似乎已经可以省略那个阶段了。这虽然是已经预测到的事,但“这个机会”如果在很早的阶段就来到,说不定反而更好。 “……我说乌路可。” 依莉丝笑咪咪地说道。 乌路可手里还抱着西亚,露出警戒心地瞪着依莉丝。 依莉丝毫不介意地慢慢说道: “我本来还想说可以跟你当好朋友,真的唷!即使是‘作作样子’,朋友还是朋友吧?” “喂、喂!依莉丝……” 穆司卡慌张地想要打断依莉丝的话,但她无意住嘴。 反正,她接下来打算消除乌路可的记忆。而让西亚答应再做处置的方法也准备好了,如果西亚不配合,那就用“只好杀了乌路可”的状态威胁——依莉丝是这么打算。到那个节骨眼,为了要救乌路可一命,西亚就会听她的话。只要西亚本人喜欢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就一定会对她言听计从。 乌路可的眼神依然凶恶,依莉丝不以为意,还是满脸微笑: “我啊,真的很讨厌像你这样的女生,装作是好女孩,永远一副自己是对的的表情,对每个人都很好、又温柔又漂亮,受到大家的疼爱——你这种人真像公主呢!” ——依莉丝所说的这些要素,都与丽莎琳娜有所共通。 依莉丝这时终于明白自己讨厌乌路可的理由,因为这女孩很像丽莎琳娜。容貌和个性虽然不同,但想要保护西亚的那种高尚模样,还有嘴上讲的那些义正严辞的话,都让依莉丝有强烈的厌恶感。 乌路可无言地凝视着依莉丝,蓝色秀发贴在汗湿的肌肤上,抱着西亚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就全部告诉你吧!你非常喜欢菲立欧王子。不过真是了不起呢!明明记忆已经完全被消除了,思慕之情却还在心底某处,没有比这更不干不脆的了。不过,菲立欧王子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自己在单相思罢了——若是你就这样忘掉,一定会比较幸福的。” 乌路可的表情很僵硬,她完全屏住气息,僵立不动。穆司卡也放弃了,别开脸孔。而依莉丝的话又更加尖酸刻薄: “卡西那多司教也是共犯唷!他说过,反正这个国家会因塔多姆的侵略而灭亡,菲立欧王子也会死掉,与其让你为此悲痛欲绝,还不如让你忘得一干二净比较好——其实这都是藉口。要是你死了,他在本国的立场就会变得很糟糕。可是丧失记忆算是种疾病,就不是卡西那多司教的责任了。要是你全都忘掉,乖乖回吉拉哈去就皆大欢喜了,也不会定到今天这一步。” 然后依莉丝——说出了从未说出口的话: “你真蠢……夺走你的记忆的,就是‘那孩子’呢!” 依莉丝边笑边指着西亚。 乌路可明显地全身僵硬,西亚也是一样,现场的空气冻结了。 “依、依莉丝……!?” 穆司卡用高八度的声音叫出声,他似乎没想到依莉丝会连这些事都说出来。 依莉丝夸张地耸耸肩。 “真是个傻瓜。你知道西亚对你做了什么吗?那孩子对你的脑动了手脚,让你失去记忆。那孩子能做这种事呢!包括你最喜欢的菲立欧王子的回忆,全部都——你竟然这么拚命地保护夺走自己记忆的人。哎呀!怎么啦?你的脸色很不好呢!” 依莉丝边说,边正面凝视乌路可的脸。 乌路可一动也不动,瞪大的眼睛颤动着,僵立不动。 她抱在怀里的西亚,不知是不是喉头噎住,也无法发出声音。 乌路可依旧无言—— 看不下去的穆司卡,将西亚从她手里抱走。 穆司卡抱着连哭都不哭出来、只会发抖的西亚,默默地消失在隔壁房间。 自己就是消除乌路可记忆的人——西亚一定非常害怕让乌路可知道这个事实。至少依莉丝是这么想。 对喜欢乌路可的西亚来说,应该没有比被乌路可讨厌更可怕的事了。 依莉丝抓住乌路可的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事吗?” 乌路可没有反应,她的眼眸失去了活力,似乎不太舒服地以手掩住嘴。 “……因为我要让你再一次失去记忆,这样一切就都解决了。” ——西亚会配合处置的吧! 依莉丝微笑着,轻轻地抚摸乌路可的脸颊。 “因为这样,所以要请你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乌路可纤瘦的肩膀颤抖着。 ——啪! ——极为清脆而突兀的声音响彻房内。 * 一时之间,乌路可并不了解自己做了什么。 在依莉丝脸颊上打了一巴掌后,经过了几秒,乌路可才终于知道自己打了人。 在她动脑筋思考之前,身体就先行动了。 眼前的依莉丝茫然地按着自己脸颊。连乌路可也看得出来她挨打的脸颊红了起来。 “……依莉丝……你……你……” 乌路可的声音发颤。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眼前的少女。 “你竟然命令西亚……命令她做‘那种事’……?” 乌路可问道。她眼神凶恶地瞪视着依莉丝。 依莉丝按着脸颊,惊讶地张大了眼。 乌路可感到自己的视线因泪水模糊了,开口叫道: “依莉丝!回答我!你让西亚做这种事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那孩子不是你的道具!我终于明白——那孩子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向我道歉。你强迫那么小的孩子犯罪——而且还想把她逼入绝境吗!?我不许你做这种事!你再碰她一次看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后,乌路可就想去追被带到隔壁房间的西亚。 不能让西亚就这样下去——她强烈地如此觉得。 不必依莉丝说,她也已经知道自己过去对菲立欧抱持着好感。若非如此,她不会光是想到他,胸口就如此骚动不安。 但是——西亚的事则完全出乎她预料。 西亚可以让他人强制丧失记忆,这一时很难让人相信,但是乌路可知道一些来访者们的奇妙技术;同时,依莉丝所说的,正可以印证自己目前的处境。 乌路可正要打开隔壁房间关上的房门,但依莉丝抓住了她的手臂。 “依莉丝!放开……” 乌路可正想抵抗,视野突然剧烈地晃动。她的脸颊受到强大的冲击,就这样撞上了地板。 拳头立刻接着从上落下。 乌路可瞬间闭上了眼。 “——依莉丝唷!到此为止吧!” 倒在地上的乌路可,因为听到这细微的声音而张开了眼。 依莉丝挥下的拳头停在她眼前,但不是依莉丝自己要停止的。 “汝想杀了司祭乎?司祭大人并非战士,汝倘若认真打,可是会让她送命的。还是冷静一下比较好。” 就在拳头即将打中乌路可之前——邦布金的手抓住了依莉丝的手臂。 南瓜头就站在乌路可的正上方,左摇右摆晃着脑袋。 乌路可这才自觉到,是依莉丝将自己击倒在地,而邦布金阻止了本来还想追打的她。 乌路可仰望着模样跟刚才完全不同的依莉丝。 那没有表情的冷酷眼神,像是在看物品一样俯视着乌路可。乌路可对那视线感到战栗,屏住了气息。 “……我本来想杀了你。” 静静地说完后,依莉丝站了起来。 乌路可震慑于依莉丝刚刚所表现出的凄厉魄力,她无法动弹,甚至忘了呼吸。 依莉丝的拳头对准她的头部而来,如果躺在地板上挨她一拳,真不知道究竟会如何。 邦布金挡在乌路可和依莉丝之间。穆司卡听见骚动,也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 “依莉丝,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问完才注意到乌路可倒在地板上,穆司卡瞪大了眼。 邦布金转向他,耸了耸肩: “教授唷!事情变得有点麻烦,乌路可司祭惹恼了依莉丝——在依莉丝冷静下来前,先让乌路可司祭闭嘴,对双方都好,这是吾人的愚见。” 倒地的乌路可依然动也不动,因为刚刚脸颊挨打的冲击,让她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挨打的睑颊当然很痛,嘴里也可能有稍微划伤,尝得到血的味道…… 虽然茫然——但乌路可还是瞪着依莉丝。 依莉丝所做的事,对乌路可来说是绝对不可原谅。 穆司卡俯视即使倒下也不退却的乌路可,又看了看被邦布金拦住而在闹脾气的依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差不多明白了。先让乌路可司祭到这里来——” 穆司卡说着,想要把乌路可扶起来,就在此时—— “——请杀了那女孩吧!” 窗外突兀地响起女子的声音。 那带有笑意的清朗声音,乌路可也曾听过。 就在不久前——乌路可才在自己的房间见过那名女子。 依莉丝将视线转向窗边,邦布金低下身子、摆好架势,隐形的卡多尔则不发出脚步声地走到窗边。 穆司卡立刻发出盘问: “是谁?现身吧!” “哎呀!我可以进去吗?那就谢谢你们的邀请——” 乌路可抬眼望去,看见窗外有着细细的发光绳索。 依莉丝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那道光极像来访者所持行的手环之光。只是手环的光是围绕在手边,而窗外的女子则是像绳索般将它延伸出去。 她沿着那条绳索现身。 一身黑色装束,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虽然她月黑布隐藏住脸的下半部,但黑布上方的细长双眼,是不容看错的。 她用手指灵巧地打开窗子,脸上堆满微笑。 暗杀者西兹亚——这是乌路可所听到的名字。 “乌路可司祭,刚才多谢你了。不过,我这次不是来找你。各位来访者,初次见面——” 西兹亚一面刻意地打着招呼,一面嘻嘻笑着。来访者们保持距离,一起注视着她。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破绽,如果她表现出任何奇怪的举动,众人立刻可以一扑而上。 她本人淡然自若,反倒是在一旁观看的乌路可,因紧迫感而全身发抖。 “——卡西那多司教的无名氏……不是吧?叫做神柱守护者的那群人?还是王宫的——” 依莉丝以尖锐的声音询问这突如其来的可疑人物。 西兹亚开心地眯起了眼,稍稍地歪着头说: “真可惜,你都猜错了。我是对你们更有用的人,这一点我很有自信。” 西兹亚坐在窗边,将修长的双腿交叠。 “——我叫西兹亚,从西方大国‘拉多罗亚’来迎接各位。” 从她的口中说出这遥远的异国之名,令乌路可已经不是感到惊愕,而是茫然了。 而来访者们则对她的话感到困惑,露骨地皱起眉来。 西兹亚摊开双手——并露出温和、稳重而温柔的微笑: “与其加入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崩解的神殿势力——还不如和即将得到霸权的我们一起观看全新历史的未来走向,各位意下如何?这样一来,就能无视于神殿和这个国家的各种障碍,完全照各位所想的去行动。” 依莉丝肩膀发颤,俯视了一下乌路可。 那视线冷淡到——令乌路可觉得背上一阵凉意。 西兹亚接着又说: “没错,拉多罗亚会保障各位的自由。也就是说,若各位想要杀掉神殿势力的人——我们绝不会怪罪各位。依莉丝大人,我在外面偷听,然后跑进来说这种话虽然僭越——但乌路可司祭和丽莎琳娜对拉多罗亚来说都是很大的‘妨碍’。跟各位利害一致的不是卡西那多司教,而是‘我们’才对。” 这番和微笑并不相符的挑动言语,充满了引诱来访者们的意味。 乌路可从地上仰望依莉丝的样子。她减轻了警戒心,颇富兴味地观察西兹亚,脸上的表情并非动摇,也不是犹豫。 微笑着的西兹亚继续说: “现在,这里的御柱正在发生某种异常变化。如果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能清楚明白拉多罗亚和神殿势力哪一边会胜出了——吉拉哈根本就不是值得依靠的存在,趋势实在太过明显了。” 西兹亚自信满满地如此断言。 依莉丝表现出暂且考虑的样子,然后转向穆司卡: “——教授,把西亚带来这里‘做个确认’。” 她以冷冷的声调说,完全无视于乌路可的存在。 * 对一介神殿骑士切尼·阿尔加列而言,这一天正是不折不扣的衰运之日。 在早晨训练时,同僚把训练用的钝剑跟真剑搞混了,害他差点就让真剑砍到;午餐时有只苍蝇死在汤里;当他正想午睡时,又有人要他去做杂事。结果一直到傍晚,他都还在做那些无谓的琐事。 位于神殿骑士团宿舍中、团长室隔壁的小小书库——前辈骑士要切尼找出一本应该收在那里的书。 那里的书基本上都收藏在木箱里,与其说书库,不如说已经变成了仓库。 就在切尼带着提灯,一边被蜘蛛丝弄脏红发,一边勉勉强强地翻着木箱时——听见了团长与副团长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如果切尼什么都不知道,应该就不会在半调子的信仰和良心之间挣扎,而是跟往常一样过着轻松的一天——然而,他就是听见了。 团长与里卡德串通,企图藉由袭击乌路可司祭来对菲立欧王子复仇——这真令人难以相信,但换个角度想,这段话也有可以让人理解的部分。切尼所认识的贝里耶和里卡德,正是拥有“那种”性格的人。 切尼在吉拉哈时,曾在祭典席上见过乌路可司祭一次。 当时她刚与父亲马汀司教一起自阿尔谢夫返国,虽然遗留着跟小男孩一样的短发,但可爱的程度连神殿内的人都赞不绝口。 就连当时还是新人骑士的切尼,也瞒着别人偷偷买了同时绘有她与神姬的复制画像。 在已历经沧桑的现在,切尼对高阶神官们的尊敬也变得淡薄——但让跟下流畜生没两样的里卡德侵犯那位楚楚可怜的乌路可司祭,这种事他实在看不下去。 虽说如此,要切尼当面责备长宫们,他也办不到,也对求见卡西那多这样的高阶司教有所顾忌,结果,切尼做出了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将自己曾听闻的事,一字不漏地泄露给敌对的阿尔谢夫一行人知道。 若让团长或副团长发现,他们一定会动用私刑。 虽然切尼在说出口前也很迷惑,但他做出这个选择,不单单只为了乌路可。 团长等人正在为了让战乱扩大而有所行动,这件事让切尼感到不快。如果是个人作战也就算了,不要将周围的人都牵连进去。 像贝里耶或里卡德那样的男人,就算吉拉哈灭亡了,他们也打算转任佣兵吧。然而切尼对自己出生的国家有所眷恋,所以老实说,他不接受贝里耶等人想要让战乱扩大的方针。 即使在神殿骑士中,这么想的应该也不只切尼一人。然而部队不允许违抗指挥官,因此没有人将反抗之意表现出来。就算是恶名昭彰的神殿骑士,只要身为人类,就会各自有不同的想法。 然后切尼将乌路可司祭的事完完整整地告知阿尔谢夫的人,以为就可以安心度过这一天。 ——他本来是这么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切尼边咂嘴边绷紧了脸,他现在正挥舞着爱用的巨剑。 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宛如尸体般的一群人,实在不觉得他们是人类。虽然他不相信有怪物之类的存在,但今晚这份认知也有所改变。 他往后退向连接御柱的走廊,与伙伴骑士们一起在入口附近继续苦战。 骑士团长贝里耶还待在大厅深处的御柱附近,知道里头的空气充满奇妙的药物后,骑士们就抛弃了发狂的他。其他还有几位同僚跟贝里耶一样沉溺于战争。包括死伤者在内,当初的战力几乎已经减半。 “喂!切尼——我们差、差不多该逃了吧?” 他身边的骑士在入口附近一边挥舞着剑,一边低声说道。 切尼啧了一声以示回应。就算想逃,若就这样逃走,敌人也会进行追击吧!被从背后砍杀也不是件好事。 “不,我觉得撑到增援的人来会比较好一点,要是我们撤退时出差错,这些家伙会更得寸进尺的。” 他正说着,敌方老人的短枪就从旁突刺过来。 那老人是几个种类的敌兵中最强的。正因为伙伴们也知道这一点,以那老兵为对手的人周围正确实增加援助。 切尼架开刺过来的短枪枪头,直接横劈大剑。 老兵立刻竖起枪防御,却让切尼的剑押着后退了几步。 老兵面无表情,眼睛仿佛混浊的玻璃珠一样。 切尼对那样的眼神感到不寒而栗,回过剑来,老人灵敏地踏出一步,同时转动短枪。 跑来切尼身边支援的骑士发出一声惨叫,脖子被老人的枪尖掠过。 “这个——混帐东西!” 切尼对准了毫无防备继续突刺的老人,劈下巨剑。 刀刃顺着对手的头盖骨滑下,削去耳朵并砍进肩头,剑势才总算停下来。就在同时,其他的骑士从旁将首级也砍下来,老人才真正成了一具尸体。 他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其他士兵又接着来袭。 切尼对敌兵持续增援的现状感到焦躁不安。 让短枪伤到脖子的伙伴还活着,切尼指示其他伙伴带他退下,自己再度面对来袭的敌兵。 神钢之剑的剑刃虽然不会损坏,但不停挥舞着剑的手臂却愈来愈疲劳。 “受不了!今天到底是什么鬼日子啊?” 切尼咬着牙叫道。敌兵们干脆地通过他身边。 他慌张地想要追上去,但后续又有攻击砍了过来,实在无法应付。 虽然他是在前不久才知道——敌兵们似乎不是只会袭击在动的人,在具有包围机能的空间里,他们会莽撞地突击,以突破包围。但是在包围变薄弱的现在,他们简直就像还有其他目的般,出现了无视骑士而奔跑的人。 (……这些家伙在找什么吗……?) 切尼一边应付眼前的士兵,一边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突破包围的敌兵们开始往各个方向奔跑,现在看起来,他们不像是以特定的一处为目标,也有可能只是像动物般行动。 不知不觉间,又有更多增援的敌兵陆续经过他身边。 士兵源源不绝地自御柱出现,很明显地,骑士这边不论人数和气势都开始屈居下风。 “这里已经不行了!先撤退!” 同伴骑士的声音自远处响起,那并非发自南侧这边的骑士,似乎是应该守在西侧的男子绕过通路跑来这里。 “你们不能再以这些诡异的人为对手了——” 那声音不自然地中断了。 切尼望向那方向,不禁诅咒起上天。 来叫他们撤退的同僚骑士——脖子被一把锐利的短剑刺穿了。 他背后有一个面无表情的敌兵,是那名身轻如燕的女子只身跑来这里。 骑士当场气绝倒下。不久,源源不绝的敌兵又从女子背后的暗处涌现。 ——从方向看来,西侧的包围好像比南侧这边更快崩溃了。以御柱为中心向四方延伸的直线通路,由现处的圆周状通路全连接在一起。只要有一处崩溃,其他地方理所当然也会受到波及。 不过——本来以为不会这么快发生。 因药物而变得狂暴的神殿骑士们与王宫骑士团,说不定会互相残杀。理由虽然只能凭推测,但状况恶化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敌兵从新的方向来袭,摆好架势的伙伴们退缩了。 “可恶——每个都一样没出息。” 切尼如此说道。他并不是真心这么想,只是为了斥责动不动就怯场的自己,才故意这么说。 他重新拿好巨剑。 ——神殿骑士们原本就是为了在这种意外事态下保护神宫们,才分配给各神殿。虽然实际上,他们就像吉拉哈派遣来监视拥有自治权的各个神殿,但至少原则上是负责“警戒保护”。 (愚蠢的原则——啊,今天真的是衰运日吗?) 切尼暗暗头痛不已。 都死到临头了,他还不想逃跑,他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 反正我们这群神殿骑士就是讨人厌,要是逃走,人们一定也只是说“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并轻视他们而已。 佛尔南的神殿骑士团,不轮在神域之街或是神殿内,都因为粗野、凶暴和专横拔扈而让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人们的眼神与其说畏惧,还不如说是轻蔑他们。里卡德当然是对此感到开心,而贝里耶也毫不介意,但是—— 对于一介骑士切尼来说,这实在让人心有不甘。 (你们大概以为所有的神殿骑士都是像里卡德副团长那样的人吧——) 前不久,切尼才对菲立欧王子的随从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他了解对方确实这么想才会说的话,神殿骑士的恶名足以这种形式深入世间,现在才想要改变这种评价是不可能的。 但是,正因为如此——切尼才无意当场撤退。 (如果像我们这种半调子的人倾全力保护这神殿——那不是很痛快吗?》 他这么一想,脸上就自然地浮现大胆的笑意。 “……哪,喂!” 切尼虽然心生畏怯,却以轻松的口气对还在继续战斗的伙伴们说: “——我们是‘恶名昭彰’的神殿骑士,对吧?” 伙伴们一副像是“你这是什么话”的样子,直眨着眼。 杀了同僚的女子跑到了切尼身边。 他对准了一挥——巨剑砍下了女子的首级,切尼爽快地为同僚报了仇,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成就感。 大批敌兵正成群从西侧逼近。 “——我们被街上的人们和神官们讨厌,害小孩哭泣、女人走避。人们让出路来给我们,一进酒店,座位就自然地空了出来——像这样接近无赖的我们,如果在此确实地守护神殿,不就可以让那些看轻我们的人刮目相看吗?” 切尼虽然刻意地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着——但因为他的这番话,让几位骑士眼里又重新恢复了光芒。 觉得心有不甘的一定不只自己。 即使是像里卡德或贝里耶这样的上司,也仍是上司;作为部队的成员,是不容许违抗上司的,而且在此之前,也没有刻意违抗的必要。 切尼自己也并非完全是好人。 他无意现在才来讨人喜欢,也没有那个资格,但——即使如此,切尼还是保留着身为“骑士”的坚持。 其他伙伴们应该也有这种想法,只是程度不同。 距离稍远的同辈骑士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啊,在确定降职到佛尔南时,还觉得真是抽到下下签啊!虽然真的是很不怎么样的下下签啦……反正,还是不要当官才对!” 他边笑边向前踏出一步,跟嘴上说的恰恰相反,他并不打算逃跑。 其他前辈骑士轻轻耸肩。 “好啦,别抱怨啦!我跟那个团长在一起十年了,像你们这群人还没有资格发牢骚呢!我也不是不明白你们的心情啦,但在佛尔南被人讨厌,比起在南方被人讨厌要来得好多啰!” 这位前辈骑士重新拿好手上的战斧,而不是骑士剑,笑嘻嘻地说着。 在切尼背后,又有其他骑士低语: “……我怎么会跟着你们干这种蠢事呢?逃掉不就好了,现在还有什么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啊!你们真是的。” 说这番话的本人,虽然一脸嫌恶的样子,眼神却活力四射。 其他剩余的伙伴们也——没有丝毫想逃的样子。 对他们报以苦笑后,切尼舍弃了迷惑。 “那么首先,就让那些家伙看看我们这些坏蛋认真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们没有道理输给那些家伙!” 切尼说着扛起巨剑,准备奔向逼近的敌兵们。 就在此时—— “——真是不错的觉悟哪!小伙子,我很欣赏你!” 从背后稍远的柱子阴影中,传来不知名的老人声音,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的切尼,被这么一打扰就停住了脚步。 刹那间—— 在更深的神殿,突然出现一闪即逝的刺眼闪光。 那宛如落雷般的耀眼光芒差点灼伤眼睛,切尼立刻别过脸。 就在逐渐逼近的敌兵们正中央,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道光。 同时,连续响起了某种小东西弹跳破裂的声响—— 切尼以手臂护住脸,等视线恢复后,他迷眩的双眼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只是经过那一瞬间,眼前就烧起了烈火。 敌兵们身处烈焰中。遭最初的闪光迷眩双眼的他们,一边向左右逃窜,一边全身着火,简直就像干柴般激烈地燃烧着。 那种燃烧方式远比人体着火还要激烈,火势瞬间蔓延开来,甚至让人怀疑他们的血液是不是变成了油。 切尼茫然地看着这副光景,其他骑士们也一样摸不着头绪。 火势完全没有蔓延到石砌的神殿,只是焚烧着敌人的身躯。 切尼对这惊人的光景说不出话来,他虽然习惯以剑作战,但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真、真是惊人。比我想像中燃烧得更加猛烈啊——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那些家伙的身体跟人比起来,性质有很大不同。” 切尼听着老人悠然的低语,并寻找着发声来源。 他就在自己身边。 宽广的额头、引入注目的白色长须,是个高大而强壮的老人—— 他自柱子后现身,从怀里取出不知何物的药瓶,灵巧地抛出,陆续落在敌人之间。 洒落的液体一触及其他火苗,就以爆发的气势助长火势,将火焰向周围扩散。 切尼也认识这个蓄着白须的老人,先前曾在街上的说书会上见过他,而对神殿骑士们来说,他现在也是通缉中的人物。 火势在渐渐密集的敌人中扩散,四周充斥着人体燃烧的呛鼻臭味。 老人一边退避火焰,一边拉住茫然的切尼手臂: “喂!小伙子,危险哪!那是我的特制药,在精制的管草油里加了磨成粉末的火之辉石,还混合了其他各种东西——这些家伙似乎很怕火,这样应该多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吧!” 火势耀眼地燃烧着,最前排的敌兵摇摇晃晃地接近他们。 切尼刚从那里退开,那些敌兵便当场跪倒,就这样像烧过的炭一样地崩解在地上。 遭火焚身的敌兵们,陆续当场倒下,只留下武器、护具和化为炭的躯体。 切尼紧绷着脸,转向引发这场大火的老人: “你、你——是谁?” 因为这老人受到通缉,所以连切尼也知道这号人物的名字。但一想到他的来历,就觉得并没有帮助自己等人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引起眼前事态的作战方式太超出常轨,而“你是谁”就是出于这个涵意的发问。 “——什么话?我是正好路过的炼金术师!” 老人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犹自茫然的骑士们。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士兵还会持续过来,发自御柱的增援也不会停止。你们趁现在撤退,跟其他伙伴会合。” “不,可是——” 切尼还想反抗,老人回头对他投以锐利的一瞥。 “现在已经不可能把那些家伙封锁在一处了。西侧已经完全崩溃,如果南侧也一样,敌兵马上就会散到整个神殿了。你刚刚那份坚持——接下来请用来保护神宫们吧!” “啊……是。” 听到老人强而有力的话,切尼也不得不点头。老人轻轻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切尼就跑到他背后叫道: “等、等一下!你呢?打算怎么办?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自称为炼金术师的老人——戈达·托雷思眉毛恶狠狠地一挑。 “我是得知御柱的异常变化,以‘神柱守护者’的身份来保护高司教,他应该已经被带离地下的房间,目前恐怕在祭殿——我现在就要过去,趁那些士兵还没有到那里之前。” 接着戈达就毫不客气地快步行走起来。 切尼突然对身边的骑士耳语: “喂!你们去跟其他人会合吧!我要跟着那个老爷爷去看看。” “啊?你在说什么——” “我很在意呀!而且还让他救了一命,上面应该有刚才突破包围的敌兵,我去帮帮他也好。” 切尼拍了拍同僚的肩膀,追上老人。 看到老人那游刃有余的样子,应该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但还是可以在身后保护他。 带着若干好奇心,还有益发加深的危机感,切尼重新扛起染血的巨剑。 第七卷 三十.高举守护之剑 在一整个壁面的荧幕上,丽莎琳娜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高画质的庞大画面播映出自己接近等比例的身影,简直就像隔壁还有一个房间。 丽莎琳娜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一直凝视着纪录影像。 画面里出现的房间,是坚固而无机质、没有任何装饰的小房间。连采光的小窗户都没有,门扉就像金库用的一样厚。简面言之,那是一间隔离室,用来暂时关住在研究所遭逮捕的犯人或异常的人。 因为这个性质,这房间其实不能随意使用——但对丽莎琳娜来说,却是早已待惯的场所。 画面中,被关起来的自己四处张望,在室内来回走动,以不愉快的眼神望向镜头。 与影像中的自己视线相对,丽莎琳娜就会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是跟有着相同面孔的众多姐妹们一起长大,对于他人跟自己有着相同脸孔这件事面言,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感觉。 只是,在影像中的自己,正是丽莎琳娜本人——她没有那时的记忆,所以对这件事觉得有点矛盾。 那种状态称为“升华”。 从外部对脑部施加强制命令,创造依高层的意思而行动的士兵——就是这种技术。而丽莎琳娜就作为该技术的实验体,对脑部施以了外科手术。 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士兵”的重要性随着兵器的进化而减弱。但即使如此,也并非进入完全不需要人来作战的局面。 像是窃取敌方机密时—— 镇压某机构但不得破坏时—— 锁定特定个人进行袭击时—— 在混乱中一边辨别敌我、一边作战时—— 还有,从强化的敌人手中保护我方的机密、据点和重要人物时—— 也就是说,对于人类士兵的要求,品质比起数量还要重要。 以少数士兵更有效率地完成任务,以少量的损害创造最大的战果,这早已是军方的方针。 在这些情况的背景下,丽莎琳娜等人诞生了。 也就是说,升华为强化士兵的其中一策。而那种研究,产生了违法的复制人丽莎琳娜。 在其他研究所先做出成果后,一同生活的姐妹们都已遭到处分,但丽莎琳娜则幸运地得救。 成为实验素材的丽莎琳娜,其升华极为不完整,因此她不接受外部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是当她在遭逢危险、或极度疲劳时,就会以逃避行动的形式擅自升华。 当姐妹们在她周围开始被杀那时也是这样。 丽莎琳娜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获救了。 她没有当时的记忆。 丽莎琳娜一直凝视着荧幕中升华的自己。 (如果我有意识——) 自己是否能够解救大家呢?至少救出一、两个人也好—— 她常这样想。也许不能救人,连自己都会被杀。或者就算有意识,可能也会因害怕而逃出去。升华中应该要失去恐惧等感情,但与其称丽莎琳娜为失败案例,还不如说更接近一只野兽,对恐惧反而更为敏感。 获救至今已经六年了,丽莎琳娜还会作恶梦。 十四岁的自己,看着八岁的伙伴们。 跟自己有着相同脸孔的她们,在眼前陆续被“处理”掉。 当没有继续实验的意义时,她们对研究者来说就只是曾犯下罪行的证据罢了。所员们为了湮灭证据,将她们一个个带出去,注射安乐死的毒药。 丽莎琳娜看着它发生。独自一人——直到在注射前因升华而逃脱,她只是看着它发生。 后来她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 “应该是——不记得了。” 伙伴们在丽莎琳娜面前被杀。 那并不是记忆,而是在知道实际上发生什么事之后,经推测而产生的光景。抛下同伴、一个人独活的罪恶感,将那种幻影深植在丽莎琳娜脑海里。 荧幕中,自己升华中的身影——那近似野兽的自己,对丽莎琳娜来说,就像是已死的伙伴们对她下的诅咒。 丽莎琳娜无言地继续看着纪录影像。 “——接下来你只是稍微徘徊了一下,睡着了而已。看这个也不怎么有趣吧!” 丽莎琳娜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回过头去。 在文件和光碟散乱的办公桌前,有位懦弱、像是个好人的中年男子正弯着背,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就现在而言相当珍贵,印刷在纸上的资料。 他有点娃娃脸,有着温和的气质,前不久还自称“拉米埃尔斯·卡契斯”。在移籍到研究所的现在,则改名为埃尔西翁·埃鲁。他也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流亡人士,甚至开玩笑地说过“没有五年改一次名字,就会觉得有点不安”。 丽莎琳娜将视线转向这位身为优秀研究者的义父。 从荧幕的影像记录中播出了义父的声音: ‘冷静下来,丽莎琳娜。我知道你想出去,但现在不行。乖乖睡觉。’ 那是祈求般的音调。 画画中的丽莎琳娜在义父说话时一直瞪着摄影机。发出话声时,那里应该映着义父的脸。 丽莎琳娜的“升华”很容易因恐惧而扣下扳机,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感受性强的关系,常会因为畏惧虫、黑暗和响声而升华,受到些许刺激就会失去理性。 义父虽然想把丽莎琳娜体内的升华系统转为正常,但经过这些年,症状虽然有所改善,却还不到完全康复的程度。 丽莎琳娜的升华并没有特定的原因,是在前研究所也曾因误差而发生过的失败案例,所以也无法确定是否能治疗。 对丽莎琳娜而言——就算不能治愈,也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一定是死去姐妹们的“诅咒”—— “……爸爸。” 丽莎琳娜再次将视线转向纪录影片,对不知到底是在整理还是分散资料的义父问道。 一身白衣的义父,还是弯着背,不经心地转过脸来。 “嗯?怎么啦?” “我有点在意……升华中的我,说不定讨厌爸爸?我那样瞪着你——” 从画面中自己凶恶的眼神中,丽莎琳娜感觉到那种气氛。 身为义父的埃尔西翁,声音里带有些许困惑: “这怎么说呢……你在更小时,升华时总像只小猫一样地黏人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对我是这样。如果其他所员想靠近,你就会四处逃避,很伤脑筋哪……” 如此回答的义父露出了怀念的苦笑。 “每次你升华时,我总是扮演制止的角色,说不定现在我也被讨厌了。可能你心情好时,会再黏着我玩耍——不过相反地,就算是被你杀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的脑波是很稳定,但毕竟是失去理性的状态。” 那虽是带着玩笑意味的话,但丽莎琳娜笑不出来。 在她升华时,丽莎琳娜的意识跑到哪去了呢——如果哪天睡醒发现自己杀了义父……光是想像就让她不寒而栗。 义父则毫不在意地笑着: “反正也不会特意做什么危险的事,今后有关升华的实验还是在隔离室做吧。还有,这只是我的直觉……我不觉得升华中的你讨厌我。” “可是——影像中的我,看起来很不开心。” 丽莎琳娜凝视着画面说道。 在黑暗狭窄、用厚厚的墙壁包围住的房间里——自己不安地看着相机与周围。 那表情是阴暗的。 埃尔西翁按住了额头,蓝色眼眸困惑般地游移不定。 “嗯,确实是如此。升华中的你与其说不开心,倒不如说很寂寞吧!一定是——因为你想从那个房间出来,想要‘自由’吧!” 义父很抱歉地如此说: “逃出那个狭窄的房间——你也许是想寻找伙伴吧。不论是谁都讨厌独自一人。” 埃尔西翁温和的脸庞上有着微笑,搔了搔脸颊。 若自己会想从研究所逃出,丽莎琳娜本身也觉得不太好,因此升华中的隔离处置是理所当然。只是,对于义父指出她想找伙伴的这点,丽莎琳娜却不太明白。以刚刚所看到的记录影像来说,她一味地逃离除了义父以外的职员。到了最近,即使面对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愉快。 画面中的自己,不久后就在房间的床上像猫一样蜷曲成一团。 那是大约十个小时前的记录影片,丽莎琳娜曾睡着,过了一会儿又醒来,而她的升华状态也就此结束,像是藉由睡眠再重新设定一样。 义父整理文件告一段落后,大大地伸了懒腰。 “我想要找出改善你因精神理由而发生升华的状态,可是……对我来说似乎很困难。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不能再让你置身危险,进行不合理的研究,而且说不定你也在某些地方看开点会比较好。” 当义父说着以身为一个研究者而言相当不负责任的话时,桌上的通讯终端机响了。 埃尔西翁操作附有机臂的基板,打开了回线。丽莎琳娜也回头看着画面。 画面上出现的是穿着白衣的秃头巨汉。 ‘埃尔西翁博士,抱歉打扰您休息。’ 通信对象是丽莎琳娜也很熟悉的研究者,他的男中音强而有力,就算距离很远也听得到。 “啊,是穆司卡啊?怎么啦?” 义父轻松地回答。因秃头的关系,穆司卡显得较为老气,但其实他才刚满三十岁。 穆司卡的境遇跟丽莎琳娜有点类似,听说他也曾是肉体强化实验的实验体。他虽然不是复制人,但父亲是略为超出常轨的研究者,穆司卡身为他的助手兼实验体,也接受了极端的强化。 结果,穆司卡得到了超乎常人的肌力。 然而,他本身真正的才干似乎不在于战斗方面。 继承了父亲的研究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他还没有出类拔萃的实际成绩,但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教授的地位,目前以学校派任的方式在这个研究所担任所员,执行医疗工作的勤务。 在通讯终端机的另一头,穆司卡浑身僵硬: ‘博士。刚刚军方派遣的人员已经到了,他们要求立刻与博士会面——’ “啊!是巴克莱德上校吗——那么,由我去见他比较好吧。” 埃尔西翁的声音听起来提不起劲,可能是他不太想见的对象,但义父在这里是知名的研究者,也不方便拒绝对方。 埃尔西翁叹了口气,站起身子,丽莎琳娜也以助手的身份跟在他身后。 走廊两侧无机质的墙壁还是全新的,闪闪发光。 丽莎琳娜一边快步前进,一边窥伺义父的侧脸。 他那温和的表情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跟军方的人见面,眼神有点凝重。 “爸爸,巴克莱德上校是……” “哦,他是个大人物唷,是我讨厌的那种个性。已经几年没见了呢……反正他应该没变吧。” 埃尔西翁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以消除紧张,同时说道。 军方的重要人物很少来到这间研究所。 自从三年前发生那场不祥的“魔术师灾厄”,让研究所的周边都市消失以来——掌权者们就不愿靠近这里,因为不知何时又会发生“那样的”事故。 像上校那种具有崇高地位的男人会特意来到这里,应该是体制与方针发生变化。 是军方的人士在背后支持、并加速进行关于“魔术师之轴”的研究。而研究所的主导者——恐怕已经内定换成这位巴克莱德上校了。 说来,从几年前这间研究所与巴克莱德旗下的某研究所合并,并大大受到他的影响开始,就应该看得出一些征兆了。 之后陆续发生“灾厄”及研究者失踪等事,而高层似乎也纷纷扰扰——终于连巴克莱德也正式开始采取行动。 对丽莎琳娜等人来说,那正是令人不安的要素。有军方撑腰的研究所,无论如何都具有较易容许非人道或是过度激烈地进行研究的倾向。像埃尔西翁这样良知派的研究者们,虽然也反抗他的行动,但身为被雇用的研究者,能做的也有限。 丽莎琳娜走在走廊上,突然看见了一名奇妙的男子。 该名男子身材瘦长,还戴着模拟南瓜的头套—— 那异样的姿态,让丽莎琳娜不禁呆立当场。这个男子就像警卫一样地站在他们正要造访的第二接待室正面。 其眼睛和嘴巴的部分,凿有像在模仿万圣节南瓜灯笼的孔洞。那并非真正的南瓜,应该是某种机械,但颜色和形状简直跟真正的南瓜没两样。 这名万圣节装扮的南瓜头男子,转向走在走廊上的丽莎琳娜等人说: “唉呀!这真是——您就是那位盛名远播的埃尔西翁博士吧!” 那让人联想到舞台演员、明朗而豁达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义父边走近,边毫不客气地向他伸出手: “嗯,我是埃尔西翁,但这名字应该还不是那么广为人知,因为是这一阵子才改的。那么你呢?” 即使面对那异样的男子,义父仍是淡然以对。他看起来虽然懦弱,却不为半吊子的事所动,或者可以说是单纯的迟钝。 南瓜头将头左右摇晃,那像是装可爱的动作,反而让丽莎琳娜不舒服。 “吾人名唤邦布金,是巴克莱德上校的护卫,在万圣节跳舞的南瓜之王。” “咦?这不是本名吧?” 义父认真地问出这种愚蠢的话。邦布金歪着头说: “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吾人,但吾人都会故意回答是本名。如果能让人认为是‘真名’就太幸福了。” “我明白了,那我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吧!我也是使用许多名字的人。” 两个人都有点脱离世俗常轨。 丽莎琳娜一边听着两人奇妙的对话,一边从义父背后对南瓜头致意。 自称邦布金的男子探出了大大的头,丽莎琳娜不禁退了一步。 “噢噢!汝即为丽莎琳娜吗?” 丽莎琳娜很惊讶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吾人已耳闻汝为吾主之——” “邦布金,闭嘴。” 从室内传出少女凶恶的声音,令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动。 那声音——跟自己的声音非常相似。 邦布金一边露出淡淡的笑容,一边慢慢地打开了门。 丽莎琳娜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 那少女坐在沙发上,瞥了丽莎琳娜一眼就立刻转开了视线。 那像是“看见脏东西”般的轻蔑态度,让丽莎琳娜颤抖了一下。在觉得厌恶前,她的面容更令丽莎琳娜想起了死去姐妹们的事。 (那时——存活的……?) 丽莎琳娜瞪大了眼,脚发着抖。 这名头发剪得短短的、一身军服的少女相当心平气和。如果她是那时存活下来的姐妹,年纪应该跟丽莎琳娜一样,但她似乎受到士官待遇,也习惯于这身装扮。 义父的手支撑着丽莎琳娜发抖的肩膀。 “——巴克莱德上校,那孩子是——” 义父连招呼都没打,快速地开口问道。 这期间,丽莎琳娜只看着那位少女。她的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但丽莎琳娜因为惊讶而完全看不见别人。 只听得见声音。 “唉呀!拉米埃尔斯——不,埃尔西翁博士。都是你太频繁地更换名字,我也搞混了。把自己的名字统一成一个,是那么可怕的事吗?” 这干枯的老人声音虽然带着笑意,音调听起来却是冷酷到不可思议。 “她是依莉丝,现在是我的养女。跟那位小姐一样,是跟‘耶里妮斯计划’有关的人,但她是本尊——那位小姐是所谓的复制品吧?” 丽莎琳娜耳朵里虽然听见这句话,但还无法理解内容。她的思考停止了,对话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站在她身旁的义父埃尔西翁颤抖着肩膀。 “……巴克莱德上校,我不了解详情,但请你收回刚刚的话。她已经不是研究用素材,而是一个人,谁都不允许践踏她的尊严。” 他很难得地用凶恶的声音说道。 对丽莎琳娜来说,也是已经很久没听过义父的这种声音,这让现在的事态显得更为异常。 老头子——巴克莱德·迪拿恩笑道: “失礼。事情变成这样了啊?那我收回并道歉吧!你的女儿确实是个人,对不起。” 巴克莱德轻轻地一语带过,拍了拍名为依莉丝的少女的肩膀。 “来,依莉丝,你也打个招呼吧!” 身穿军服的少女再次回过头,她只以锐利的眼神瞪了丽莎琳娜一眼,马上转向埃尔西翁: “博士您好,我名叫依莉丝·耶里妮斯,担任父亲的护卫跟在他身边。这是我的部下凡尼斯和卡多尔。您在走廊跟邦布金谈过话了吧?凡尼斯是我的护卫,邦布金和卡多尔是为了今后的警备而向特殊部队借来的人员。请多指教。” 少女无视于丽莎琳娜,面面俱到地说着招呼的话。 站在一旁的银发青年行了一礼,他也跟依莉丝一样身穿军服,而在他身后则只有看见驼背的军用工作服与帽子悬浮着而已。 那名工作员似乎涂了高精密度的光学迷彩,仿佛幽灵般地没有存在感。如果没有工作服和帽子,就连那里存在着某个人都不知道了。 丽莎琳娜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银发青年和看不见的男子像是侍奉这位名叫依莉丝的少女。 而跟自己有着相同外表的这名少女,则完全不正眼看着丽莎琳娜。 ——两个人的初次见面,在“表面上”像没事般地结束了。依莉丝对丽莎琳娜的嫌恶是一开始就有,但此时还称不上敌意。 而丽莎琳娜因某事杀了巴克莱德上校,是发生在两年之后的事。 * 丽莎琳娜发出轻声呻吟,扭动着身子。 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回到施打了药物的身体中。然而除了双手双脚被捆绑外,还失去了手环,这实在不是能战斗的状态——不过总算是可以说话了。 肌肤确实地感受到石砌地板的冰冷。 即使施打了麻醉,丽莎琳娜也还保持着意识清醒,此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那时——初次跟依莉丝见面后,如果两人的关系能好一点——她这么想着。只是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上校是丽莎琳娜所杀,就算关系有稍微改善,说不定结果还是一样。 丽莎琳娜的身边坐的是乌路可。 她仍穿着薄薄的睡衣,手脚也被绑住,背靠在墙上。 丽莎琳娜是双手反绑在背后,而且双脚也跟双手绑在一起,那是身体向前挺出、非常悲惨的姿势。乌路可则只是分别绑住手脚而已。 是否拥有战斗力正是造就差别待遇的主因。 倒在地上的丽莎琳娜,拚命地思考着: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至少让乌路可大人获救——) 丽莎琳娜还无法正式使力,拚命地绞尽脑汁。 那个名为西兹亚的暗杀者—— 就在刚才,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让丽莎琳娜得知她是属于拉多罗亚的人。 依莉丝等人如果接受她的邀约,到拉多罗亚去……她们就没有必要让丽莎琳娜和乌路可活命了。他们不需要乌路可的庇护,甚至也没有必要为此威胁西亚再次施以处置。 那对依莉丝而言,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条件。 依莉丝为了确认西兹亚所说事情的真假,此刻正前往御柱。穆司卡、西亚和卡多尔也跟她一同前往。 而在丽莎琳娜和乌路可面前,只留下凡尼斯和邦布金负责监视。 那俊美的青年将冷淡的脸转向窗口,像雕像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另一方面,南瓜头不知是不是打盹,戴着南瓜头躺在床上,虽然没发出鼾声或鼻息,但他似乎确实是在休息。邦布金虽然动作迅速,但相对地也比其他人更不耐长时间的战斗。 丽莎琳娜拚命思考着从这两个人手中逃出的办法。 她想不出好办法。大前提是自己的武器手环被夺走,又被绑住倒在地上,而且脚还在痛。要在这种情况下跟那两个人交手,并救乌路可逃出去——成功的可能性是零。 丽莎琳娜不禁紧咬牙关,这时一直静静待在她身边的乌路可悄悄地开口: “……丽莎琳娜大人,对不起……” 道着歉的乌路可的脸颊因为遭依莉丝殴打,还微微红肿着。正因为她原本是那么美丽,这伤痕看起来更令人心疼。 “——真的很对不起……为了让我逃出去,连您都——” 乌路可似乎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才害丽莎琳娜也被囚禁。 丽莎琳娜还倒在地上,从喉头挤出声音来: “这并非乌路可大人的错,是因为依莉丝本来就恨我——反倒是菲立欧都把乌路可大人交给我了,却变成这样——” 丽莎琳娜说道,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邦布金发出了笑声。 “噢!噢!这真是美丽啊!如果再有多一点时间,这份友情会更深厚吧——不,或许经过一段时间后,汝等可能会开始相互嫉妒,而这样也能享受命运的坎坷吧——” ——再这样下去,这两者可能都不会发生。 邦布金的嘲弄包含了这两种意味,听在丽莎琳娜耳里只觉得厌恶。 一旦他们跟西兹亚一同前往拉多罗亚,就没有让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活下去的必要,而且杀了她们灭口对他们还更加有利。 既使他们不去拉多罗亚,也可以用丽莎琳娜当人质威胁西亚,让乌路可丧失记忆——不论如何,丽莎琳娜都可能在最近被杀。 丽莎琳娜绝没有随时可以死的觉悟,她害怕死亡,也希望能反抗到底。 只是,如果自己被杀——而且连乌路可也活不了,那就糟了。 杀了依莉丝养父的自己被杀,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因果报应。但乌路可没有犯下这种罪,她只是受到牵连。 再说,身为神姬之妹的她如果在佛尔南死得不明不白,对吉拉哈之间的外交也有很大的影响。对阿尔谢夫来说,这应该是想要尽力避免的事态。 而最重要的——是乌路可的死亡,会带给菲立欧莫大的哀伤。 菲立欧恐怕会自责,而太过严重的自责会扭曲内心,丽莎琳娜不希望菲立欧变成这样。 “……邦布金,还有凡尼斯,听我说。” 丽莎琳娜转向这两人,别有用意地装出求救般的声调: “依莉丝恨的是我,这我就不多说了,但求求你们,至少救救乌路可大人。” “丽莎琳娜大人,您在说什么……!” 一旁的乌路可虽然想插嘴,丽莎琳娜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这应该不是办不到的事吧?如果你们去拉多罗亚,跟吉拉哈应该就毫无瓜葛了——更重要的是,你们跟乌路可大人无冤无仇,没有必要特地杀了她……” 凡尼斯在椅子上转过脸来。 他那在月光下照耀的苍白脸庞上,没有可称为表情的表情。 “……你还真是模范的‘好孩子’哪!丽莎琳娜。” 凡尼斯的声音很冷酷: “像你这样的女孩,如果是在和平的世界里,应该可以抓住小小的幸福吧!然而,在战争中却无法长命百岁。为了让自己不当坏人而奔走,对周围的人摆出和善的脸孔,结果在惋惜声中美丽地凋谢——这种伪善、自我牺牲的精神,真教人作呕。” 凡尼斯淡淡地说道,这对寡言的他而言是很难得的。 “老实说,你喜欢那个王子吧?倘若如此,反倒是乌路可司祭死了,而你存活下来,那一切就太美好了,你不这么想吗?” 听到凡尼斯说得如此直接,丽莎琳娜皱起了眉头。 ——她曾听说过关于他的八卦流言。 凡尼斯是来访者们中唯一在另一个世界还留有妻子的人,那位妻子原本是他好友的未婚妻。 关于那个原本是研究所职员的男人,丽莎琳娜也略知一二。他虽然不像凡尼斯是个美形男,但乐天知命、人好又很诚实。 但是在几年前,他因意外而下落不明——留下来的未婚妻,过了不久就和凡尼斯结婚了。 丽莎琳娜当然并不了解这三个人的关系,虽然不了解,但她突然想,凡尼斯的面无表情,说不定是为了隐藏内心里某种黑暗感情的假面具。 “……你又是如何呢?” 丽莎琳娜反问道。 凡尼斯没有回答。不过,他眼里有着对丽莎琳娜货真价实的不快感: “丽莎琳娜,是我在质问你。乌路可司祭死了而你独活,就可以获得幸福……你不曾这样想过吗?” 丽莎琳娜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实说,她在内心深处也很迷惑。现在的丽莎琳娜是真心地希望乌路可活下来,只是,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说不定—— 丽莎琳娜叹了口气: “凡尼斯——正如你所说的,我喜欢菲立欧。” 身边的乌路可颤了一下。为了她,丽莎琳娜撒了个谎: “不过那并不是恋爱,而是更接近忠诚或友情性质的感情。所以我不希望他伤心——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大人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要的人。如果可以,我想要保护他这份心意。” 只有第一句话是谎言——后面都是真的。至少,丽莎琳娜自己是如此确信。 就算有人否定、说她伪善,如果不能至少保护住乌路可,她就无法向菲立欧交代。 “她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死是无可奈何的,但乌路可大人身为这个世界的人,你们就算放过她也无妨。不是吗?” 凡尼斯没有回话,他状似无聊地转过身,像是想说跟丽莎琳娜已经无话可说一样,将视线转向窗外。 取而代之的,是邦布金蹲到丽莎琳娜面前。 “嗯,丽莎琳娜唷——汝真是像极了埃尔西翁博士哪!那位先生也是严以律己,很珍惜他人所拥有的正向感情和理性。那样的男人偏偏成就了让人失去理性和感情的‘升华’等技术,真是讽刺啊——不过,那个人还有救,至少他面对了自己的罪,也面对了周遭的人。他真是个值得玩味的研究者呀——” “——你想说什么?” 听到这番像是侮辱父亲的话,丽莎琳娜过度反应了。 邦布金淡淡地笑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常人都会受到良心的苛责。也有极少数人失去了良心,但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因此——如果为非作歹而受到良心苛责,就会有人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而背叛高层。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在这意义下,埃尔西翁博士内心也曾有过纠葛吧?” 邦布金从南瓜头凿空的孔中窥视着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回视他那孔穴的深处,却看不见他的双眼,只看到黑色的空洞孔穴。 “人是多样化的。有习惯于犯罪、良心麻痹的人;有无法接受犯罪、企图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人;有不自觉罪孽深重、漫不经心继续活着的蠢人;也就有被所犯的罪击垮、自己选择死亡的愚者;还有一味追究他人之人;以及自我惩罚的高尚之人——有各式各样的人。还有最稀少的,为偿还自己的罪,持续地于物质和心灵两方面赎罪,进而获得宽恕的人——总之,汝是未曾发觉自己所犯下的罪,因此也不知该如何补偿的愚者吧?埃尔西翁博士若是知道这件事,想必也会感到遗憾吧?” 丽莎琳娜对嗤笑的邦布金投以凶恶的视线: “你说我犯罪,是指杀了巴克莱德上校吗?那么——” “不,那对汝而言并不是罪。吾人所说的罪,是跟法律不同的其他‘过错’。” 邦布金将细长的手伸向丽莎琳娜的脸颊,丽莎琳娜不禁别过脸去。 “汝似乎对抛弃了姐妹们、自己独活这件事感到懊悔吧?” 听到他指出这一点,让丽莎琳娜惊吓到肩膀颤动。那正是丽莎琳娜所背负罪的记忆。 邦布金微微侧着头: “只是,丽莎琳娜唷!即使汝对此感到罪恶,以吾人看来,那也不是罪。逃跑是自我防卫的基本,责备选择逃跑的人才是伪善。汝所犯的罪,以吾人看来只有一条——冷漠地将意识集中于‘偿还’,也有人善意地解释这种作为乃——太过轻视自我欲望吧!然而从吾人看来,汝之生活方式太小看他人。这些是吾人的想法,觉得如何呢?” 丽莎琳娜对于邦布金这番轻视人的话仍是不太明白。 “你说我——太小看他人——为什么!?” 她不禁提高了音调。 “看,吾人已说明至此,汝还未察觉自身的罪。直一是可悲啊!” 他以带笑的声音回答: “吾人所谓最重的罪,即是背叛因信赖而结合的人心。吾人正因恐惧此,所以经常拥抱孤独,以不会受任何人信赖的滑稽行为生活。不——吾人也曾背叛过某人。自那以来,吾人戴上了这个,以此为戒,然而——” 邦布金将双手按住南瓜头,转来转去。 “唉!吾人的事不值得谈论,更重要的是——汝虽然获得难得的信任,却背叛了它。这不正是罪过吗?” 丽莎琳娜感受到内心的骚动。 邦布金的奇妙话语中,有太多她不了解的事。他奇妙的性格和思考,对丽莎琳娜而言很难理解。虽说如此,他所说的话却并非毫无意义,有时甚至直指真理。 “……邦布金,告诉我,我犯的罪——!” 丽莎琳娜的心情不知为何而激奋,令她大声地问道。邦布金倏地转过头去。 与其说那个动作是将视线段丽莎琳娜身上转开,不如说周围吸引了他的注意。 “——凡尼斯唷!门外似乎太过吵闹了——” 凡尼斯的表情立刻转为险峻。同时,邦布金高高E跃起,贴在天花板上。 过了一瞬间,就有人大力踹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乌路可被那声响吓了一大跳,身子蜷缩起来。凡尼斯也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不要动!我是王宫骑士团的人!” 声音发自丽莎琳娜相当熟悉的人。 虽说如此,却并非菲立欧,也不是赫密特或威士托。 老实说——这对本人虽然颇失礼,但这个人来到这里,却反而让人觉得会使事态更加恶化。 在这种危险状况下造访的,就是菲立欧王子的心腹——骑士莱纳斯迪。 邦布金贴在天花板上移动着,几乎同时,凡尼斯跑向隔壁房间。 “哇!果然在这里!” 骑士莱纳斯迪用听起来相当悲惨的声音叫道,高举起剑。 丽莎琳娜忍不住咬牙。如果自己的身体可以动,而且有武器在手,应该就可以支援他了。现场又正好只有凡尼斯和邦布金在。 可是——就算可以动,丽莎琳娜手上没有武器,脚也受了伤。 “呜——” 丽莎琳娜不甘心地呻吟着,希望至少解开手脚的绑缚。 陷进手腕的铁线,是来自她原本世界的东西。如果没有手环的力量,是不可能一下子切开,不过如果有人可以帮忙解开线结,应该就可以取下了。 而眼前有乌路可,她的手虽然也被绑住,但手指还可以动。 “乌路可大人,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解开这个吗?” 丽莎琳娜轻声低语,转过身子,将线结转向乌路可那边。 理解她想法的乌路可立刻伸出了手。 邦布金和凡尼司正忙着对付莱纳斯迪,所以没有注意到。 骑士莱纳斯迪占住了分隔走廊与房间的门,与凡尼斯对峙。两人都正在找寻彼此的漏洞,凡尼斯似乎还对骑士后面的伏兵有所警戒的样子。 “王宫骑士唷!汝这出场还真是唐突啊?” 邦布金开心地叫道,莱纳斯迪则报以高八度的笑声: “是吧?我也吓了一跳呢!因为听到丽莎琳娜大人的声音嘛。还有——我刚刚看到来访者们往神殿去了,这里应该只剩一或两个人——” 邦布金大笑道: “所以汝才一个人前来吗?有吾等两个人在,你至少也该带几十个士兵来吧!该说汝愚蠢呢,还是——” “没办法呀!我本来打算如果你们两个没发现,在伙伴来之前我就乖一点的!” 那几近迁怒的声音,让人感受到很明显的动摇。 丽莎琳娜的内心焦虑不已。看来莱纳斯迪是只身一人闯进这里,再怎么说这样也太鲁莽了。 “哦?既然如此,汝逃走不就好了——” 邦布金也不解地说道。莱纳斯迪沉默了一会儿: “……不,我想反正你们也会追来……还是我现在逃走,可以吗?” “不行哪!” 脚步声响起,三个人离开了房间,战场似乎移往走廊了。 丽莎琳娜不禁发出悲鸣。她虽然不清楚莱纳斯迪的剑术程度,但她并不认为他可以跟邦布金与凡尼斯正面交手。 “乌路可大人,快——” “请、请等一下,结绑得很紧——” 丽莎琳娜一边对事态发展感到疑惑,一边催乌路可快一点。金属制的线太过坚硬,乌路可纤细的手指怎么都无法解开。凡尼斯等人应该就是如此判断,才会放着她们不管、前去对付莱纳斯迪吧。 丽莎琳娜为了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而苦恼不已。 那时——房间的窗户突然无声地开启了。 丽莎琳娜的脸颊感受到冷风,慌张地抬起脸来。在夜晚的黑色背景衬托下,女子纤细的身体从窗口滑进来。 那动作之轻巧,让丽莎琳娜浑身僵硬,以为是那个西兹亚回来了——结果完全估计错误。 “——两位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这松了口气的声音,发自女骑士黛梅尔。丽莎琳娜和乌路可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名肤色浅黑的女骑士凝视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精悍的五宫上有着温柔的表情: “请保持安静,失礼了。” 黛梅尔快速地跑向她们,开始动作迅速地解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身上的束缚。虽然因为金属线的触感而面露惊讶,但还是用刀尖滑进坚固的线结,先松过后再灵巧地解开。 “金属制的绳子,真是奇妙的东西……丽莎琳娜大人,乌路可大人。趁莱纳斯迪引开他们注意,我们快点到外面去。丽莎琳娜大人,您可以走路吗?” 黛梅尔一边探视着丽莎琳娜的伤势,一边问道。 “啊……可、可以。虽然无法快速奔跑,但走的话还可以……比起这个,呃——” “如果您无法跑,就由我来背您。总之我们没时间慢慢说了。快一点。” 黛梅尔俐落地解除束缚,先将乌路可引导至窗边。 她似乎是直接攀着石壁上来的,那里并没有绳索。石壁并非磨平的石头,处处都有手指可以攀附的凸起处,但也是垂直的壁面。只是地面为湿润的土地,就算落地,应该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冲击。 黛梅尔对迷惑的两人伸出手,小声地说道: “这里位于二楼真是帮了大忙。若再高一点,应该就不是那么容易可以爬上来了……丽莎琳娜大人,您可以一个人下去吗?” “可以,那倒是没问题——” 因为受伤,落地的姿势可能不会太好看,但两层楼的高度还是办得到。只要沿着石壁下降,就不会太困难。 黛梅尔轻轻地抱起乌路可,乌路可惊讶地直眨眼,但没有出声。 “那么,我抱着乌路可大人跳下去,丽莎琳娜大人,你先请。” “呃,可是,莱纳斯迪他……” 丽莎琳娜回头张望,一直很在意此事。 走廊连续响起剑刃互击之声。因为凡尼斯拥有“消失”的力量,所以不使用刀刃。那声响应该是来自邦布金的手环和莱纳斯迪的剑。 就算要让乌路可逃跑,也不能就这样丢下莱纳斯迪。 不过,听到这个问题的黛梅尔眨了眨单眼。 “您不需要担心他,他会做得很好。” “怎么可能做得很好——太乱来了。对手是邦布金和凡尼斯呢!” 丽莎琳娜一脸不安地说。黛梅尔笑着拍拍她的头。 “我明白您的心情。因为那个男的‘就是那种’个性。他的剑术缺乏绝招,让人看了很不安。不过——” 黛梅尔对着走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那个莱纳斯迪在战成平手这方面可是天才。那个男人出色的技巧,并不只限于绘画或小手艺。这次的救援行动也是来自他的提案。既然他说办得到——应该就有办法吧!” 黛梅尔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同僚骑士的深厚信赖。 丽莎琳娜还想抵抗。但黛梅尔紧紧盯着她。 “他跟我为了两位都冒了很大的危险。还有,莱纳斯迪至少比你们对求生术还有经验。请理解这一点。” 黛梅尔这么一斥责,让丽莎琳娜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刀刃相交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丽莎琳娜等人一边祈祷平常不太可靠的青年骑士平安无事,一边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 (……本来是想装一下酷——) 莱纳斯迪在内心捏了把冷汗,与两位来访者对峙。 来访者邦布金和凡尼斯。 两个都是不可大意的强敌。 他前不久才和邦布金交过手。才刚过招,用惯了的爱剑就被切得寸断,让他觉得非常不甘心——而现在手上的是神钢之剑,应该可以跟他多过上几招。至少可以靠这把剑防御对手的攻击。 莱纳斯迪对凡尼斯也是记忆犹新。 当国王与皇太子在这佛尔南神殿被杀的那一天——莱纳斯迪也和来访者们交手过。 凡尼斯虽然拥有让所握住的东西“消失”的奇妙力量,但动作和反应并不像邦布金那么超乎常人,他顶多是“出色的高手”那种程度而已。 (……也就是说,他不是我可以充分应付的对手哪……) 并非高手的莱纳斯迪,在内心深深地叹气。 因为对手并未持剑,所以他占了距离上的优势,但相对地,如果距离拉近,那就万事休矣。 “怎么?年轻骑士唷!即使汝手上握有这把足以和吾人对抗的贵重宝剑,若是持剑者无心恋战,那就发挥不了作用了。汝这么快就丧失斗志了吗?” 邦布金戏谑般地说道。 莱纳斯迪回以僵硬的微笑: “其实正如你所说——就算我这么说,你们还是不会让我逃走吧?” “……只要你不抵抗,很快就能结束了,乖乖不要动。” 凡尼斯小声地说道,压低身子冲了过来。 莱纳斯迪慌张地举剑突刺。 凡尼斯险险避过,就这样伸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莱纳斯迪一边后退,一边将剑斜斜向上砍出。神钢之剑的重量虽然跟以前那把剑差不多,但因重心的关系感觉起来更轻。铸剑名匠伊帝利卡的技术,在此与莱纳斯迪的动作相互调和。 凡尼斯的手臂在眼前挥过,同时莱纳斯迪也一剑掠过他的脸。 他无意当场了断对方,如果硬要斩杀凡尼斯,就会为多踏出一步而被对方击中,因此莱纳斯迪的使剑方式只是为了削弱凡尼斯的攻势。 就在双方战得难分难解、彼此都要重整姿势之际,邦布金自天花板落地。 “哇哇哇哇!” 莱纳斯迪用力踏步后退,并将伊帝利卡的剑向前刺出。 刀刃恰恰刺到邦布金脸前,阻止了南瓜的进击。 再次拉开距离的莱纳斯迪,心脏开始激烈地狂跳着。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但邦布金的动作果然跟常人完全不同。 “……真是出乎意料的快!” 他深有所感地说道。凡尼斯再次奔跑起来。 莱纳斯迪装出迎击的样子,再次一边使剑一边后退,避过凡尼斯的手。 同时他也将邦布金来自左侧的刀刃,用剑刀中段灵巧地架开,边发出惨叫边摆脱了窘境。 邦布金手环的刀刃与莱纳斯迪的剑缠斗,并发出高亢的声音。但还不至于危及到身体。 两度攻击都失败,让凡尼斯的表情显得有点焦躁。 另一方面,莱纳斯迪的眼神凶恶,但不主动挑衅,只在原地调整姿势。 虽然此时说厌倦攻击还太早,但邦布金歪着头停在原地。 “……凡尼斯唷!暂时交给我吧!这个男人——虽然一直在逃,却大意不得。好像有着什么计谋。” 邦布金似乎将年轻骑士消极的作战方式解读成有某种意图。 莱纳斯迪啧了一声,与此同时,南瓜头一跃而起。 那瞬间从狭窄走廊的墙壁跃至天花板,再移动到相反侧墙壁的动作,根本已经超越野兽、更接近幽灵了。 那笼罩光之刀的必杀手臂,对准了莱纳斯迪猛挥过去。 莱纳斯迪再次举起神钢之剑,快速地防御住刀刃。在刺耳的金属声还未消失前,邦布金另一只手便从下方向斜上突刺。 莱纳斯迪在危险之际转身避过,绷紧了脸。 他一连串的动作完全是“逃之夭夭”的作战方式。 虽说如此,莱纳斯迪倒也不是一味的逃跑。 在他退后闪避邦布金的攻击之后,就将看似要突刺的剑直接打横,对准了邦布金的手臂一剑劈去。 这次换邦布金感到讶异,立即抽身后退。莱纳斯迪这招攻击并不是为了斩杀对手,而是为了封锁邦布金下一招的行动。 要是顺利——莱纳斯迪多少会这么想,但如果邦布金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打倒的对手,威士托和菲立欧早就将他解决了。 邦布金手抚着下巴,摆好架势,当场转了一圈: “——原来如此。汝先瞄准了对手的武器,再以封锁武器来取得优势吗?虽然是老套,但这选择是正确的!年轻骑士唷!汝那灵巧的剑,若以这种方式来应用会更灵活——但汝的目标不只是这样吧?” 看着邦布金冷静的反应,莱纳斯迪忍住咂嘴的冲动。南瓜头在观察后,似乎多少承认了莱纳斯迪的剑术。如果可以,多希望他继续保持大意的状态。 “……凡尼斯唷!这位骑士虽然看起来不太可靠,但出乎意外地很会使剑。虽然吾人不认为汝会败阵,但万一手臂被斩就麻烦了。暂时由吾人来领教这位骑士吧!” 那听起来与其说在为凡尼斯着想,还不如说他个人想要作战。 这一连串的动作对莱纳斯迪而言则是求之不得。比起同时与两个人为敌,专心应付其中一个还来得容易多了。 没错——莱纳斯迪一开始就不是以胜利为目的。 他的第一目的是争取让丽莎琳娜等人逃跑的时间,之后的问题就只剩下想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了。 “骑士唷!这不就是古老而令人怀念的单挑吗?” 邦布金不自然地弯低了身子,屈膝蹲下,两手在左右两边转来转去。 那对准了脚踝的奇袭,令莱纳斯迪边用剑防守,边进行闪避。 邦布金趁这破绽展开连击。他的手臂带着仿佛双手增加成四只或八只的气势,确实地瞄准莱纳斯迪。 (好、好快……!) 莱纳斯迪拚命地招架,并坦率地感到惊讶。邦布金的攻击完全不留空档给敌人反击,带着必杀的气势,只要稍一疏忽立刻就会送命。 虽然莱纳斯迪沦为防守方,但仍彻底防御住对方的斩击。 那边后退数步边保守自身安全的使剑方式,并不像看破一切招式的人般华丽。只是像能走钢索而不落下般,总在危急处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然后—— 就在莱纳斯迪看准了“某个”时机的瞬间,邦布金唐突地停下动作。 他立刻跳起般飞身后退,低声说道: “——骑士唷!汝现在‘想做什么’?” 莱纳斯迪瞠目结舌。 对方应该没有发现他的准备动作,即使如此,对方那会令人害怕的直觉还是在瞬间感觉到了什么。 “——没有啊?就像你看到的,我正在拚了命防守你的攻击……真是的,我只是个新来的骑士,你也好好进攻嘛!” 莱纳斯迪若无其事地装傻。 邦布金还是保持着距离,开始慢慢地左右寻找空隙。 “……汝的剑,仔细看充满了虚伪。吾人很感兴趣。” 听到这番话,几乎让莱纳斯迪咬紧牙。倘若邦布金是存心想侮辱他就再好不过了,但邦布金是在作战中渐渐地认同了莱纳斯迪的剑术。 莱纳斯迪深有自觉,自己的剑术比不上威士托和菲立欧。 而且他的行动速度也比不上黛梅尔,力量又输给以葛拉姆为首的大多数骑士。 不过——莱纳斯迪有一项出色的特技。 那就是出类拔萃的灵巧度和战略技术——关于这一点,就连威士托也认同莱纳斯迪。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拔擢莱纳斯迪到王宫骑士团。 邦布金似乎也和威士托一样认同莱纳斯迪的本事。 南瓜头发出歌咏般的声音: “噢噢!汝是刻意贬低自己,引诱对手大意,乘虚而入的大骗子。那乍看之下姑息而软弱的剑,其实合理而稳当,防御时仿佛无法招架却不会溃败,若吾人上当,汝立刻会反击——” 莱纳斯迪苦笑着摇摇头,那不是如此高深的技术。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想要轻松地达成目的”而已。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自己的面子和自尊都是其次。 邦布金的视线没有离开莱纳斯迪: “——汝那引诱敌人大意的才干,在某些场合会比单纯的剑术更加可怕。先前的一战,汝之武器似乎太过糟糕——而在目前的状况,若将汝之力量评价过低会很危险。” 邦布金慎重地摊开双手,其背后那依旧未挺身而出的凡尼斯也摆好了架势。 面对更加慎重的两个敌人,莱纳斯迪刻意地露出胆怯的微笑。 “……啊!我真的没有那么伟大啦……希望你们不要太过认真……你看,这种想法就很孩子气吧?” “这么滑稽的话,只有没注意到的人才会上当。” 邦布金旋转身子。 他的手环刀刃以接近反拳的形式袭向莱纳斯迪。 面对这奇袭,莱纳斯迪一边装出惊讶的样子,一边“看穿了”他的行动。 邦布金的行动中,充满了诱敌的空隙——菲立欧也如此说过。若是将诱敌当作破绽而冒然出手,一下子就会被对手逼上绝境。 莱纳斯迪只防范反拳,并未反击就直接后退。邦布金的诱敌之术又再度以落空收场。 在上次遭受邦布金的戏弄后,莱纳斯迪并非只是茫然度日。 他预测还会再次跟邦布金交手,于是以自己的方式演练作战方式。 他想出了好几个防守和逃跑的方法,而在思考过后所得到的结论是—— “啊……可恶……不玩了!” 莱纳斯迪喃喃自语,将剑尖插在地上。 凡尼斯大感怀疑,皱起眉头,邦布金也僵住不动。 “不行,我赢不了你们。本来是想让你们大意,再乘隙攻击的。但既然都给你看穿了,我就举白旗投降,所以是我输了。怎么办?你们要杀了我吗?还是抓我当俘虏?” 莱纳斯迪以非常世故的口气对两个人如此问道。 凡尼斯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投降宣言感到困惑,摇摇头说: “……为了避免日后节外生枝,你还是死吧!我们也没有理由对一个骑士手下留情。” “那就随你意吧!” 莱纳斯迪傲慢地说道,直直地挺立着。对他那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两位来访者似乎觉得很不协调。 凡尼斯开了口: “……像你这么有干劲的骑士,为什么突然放弃?明明还没有确定败阵吧?其实你躲过了我和邦布金的攻击,不觉得至少报了一箭之仇吗?” 听到凡尼斯的问题,莱纳斯迪报以无力的笑容。 “光是躲过攻击就已经冷汗直冒了,再战下去也不会赢。反正都是要输的——再打赢不了的仗也没有用。但若是你们愿意放过我就另当别论啦……” 他对死已有觉悟——那声音给周围的人这种印象。不过充其量也只有“声音”是如此。 凡尼斯和邦布金都没有动。 莱纳斯迪也看透了他们心存警戒。 “嗯……年轻骑士唷!汝究竟在想什么?” 邦布金慢慢逼近。莱纳斯迪还是直立不动—— “我都说我投降了,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吗?” “但是汝之眼神却并未死心,那是在‘企图’做某事的眼睛。” 听到邦布金指出这一点,莱纳斯迪又笑了,他深深觉得南瓜头“真是不好惹”。 “那怎么办?你们也无意让我就这样逃走吧?还是要交涉呢?” “你说谈判——是什么样的谈判呢?” 邦布金的问题跟莱纳斯迪所预料的完全如出一辙。 根据之前的战斗,他明白了某事。 这个南瓜头强得令人害怕,他的技术恐怕堪与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匹敌。 然后,他有唯一一个可让对手乘虚而入的罩门。 他的好奇心很强,对“对话”这件事深感兴趣。以现在的莱纳斯迪来说,南瓜头的这种个性具有很重大的意义。 “你确实是叫做邦布金吧?” “诚然,吾人是在万圣节跳舞的南瓜之王——高举迎接死者的路标灯火,在每个月夜挥舞刀刃之人——然后也是接下来要将你送入冥府大门之人,请记住吾人名号。” 邦布金作戏般地行礼,报上自己的名号。 莱纳斯迪自然地点点头。 “是吗?既然你都报上名号了,为了礼貌起见,我也自报姓名。本人是莱纳斯迪,王宫骑士团的骑士,负责护卫菲立欧王子,不过护卫对象的菲立欧大人比我强就是了。我没有像你一样的南瓜王还是灯火之类那么了不起的称呼,倒是常有人说我不过是爱猫人士啦、下等赌徒啦、凡人啦、样样通样样松啦,或戏称是所谓的凑人数——总之在伙伴中是极为不起眼的普通骑士——” “哦?像汝如此的技术,是‘普通的’骑士吗?” 听到邦布金的话,莱纳斯迪心想“就是这样”,并探出了身子。 “没错!正是如此!我啊,也想要认真地锻炼自己。实际上,虽然领的薪水很少,但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工作哪!结果,我的同僚却把我当作菲立欧大人的陪衬、黛梅尔的跑腿小厮等,更过分的还派我去喂猫——不对,其实我并不讨厌啦,总比受到过高的评价来得‘好’,但是最近我在想,如果待遇能再高一点不是很好吗?” 听到莱纳斯迪无聊的牢骚,邦布金摇摇头又点点头: “……嗯,原来如此。不过世间也有背负着如此命运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吾人一样想要引入注目——汝若悲叹这际遇,那就改变生活方式好了。汝有此意吧?” 莱纳斯迪轻轻拍手。 “你说得好。所以啊,我才想在此做一些显示存在感的事。虽然不是主张存在意义那么伟大的事啦,你看,不是有什么想去冒险的年龄吗?” 听到莱纳斯迪这相当开朗的话,邦布金不可思议地歪着他那颗南瓜头。 “——刚刚有一点的脉络不合理,也就是说,汝向吾等挑战的这些状况,是为了强调自身的存在才采取的不得已行动吗——?” “不,刚开始我并没有考虑过这种事。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我是在无意识中思考着这件事。你不曾这样吗?像‘总觉得这样会很好玩’或‘总之先做做看’这样的感觉,爽快地做了重大决断之后才后悔……” “吾人是不会后悔的。就算事后后悔,也不能改变过去,只能自我反省。既然如此,年轻骑士唷!汝就看向未来,然后努力过好现在的日子吧!这正是上天给予人自由的本质。” “……喂!邦布金……” 凡尼斯在背后悄悄地插嘴,但莱纳斯迪无视于他,接着说道: “自由的本质吗?你说了很困难的事啊!我经常在当下的情势做错选择,在事后才后悔。单细胞就是单细胞啊……” “不,汝应有较常人思考得更深入,汝之眼神比起表情有着不可思议的强悍。漫无目的行动的人,眼神中会有更多疑惑。汝并不是在嘴上、而是在内心的部分有了一种觉悟。是骑士忠诚那一类的东西吗——吾人并不明了,只是吾人绝不会轻视汝哦?” “所以我说这也是误解。我真的什么都没想。你要是打开我的脑袋看一看,一定会笑出来。会是名符其实的空空如也。” “智者也会这样说,例如那个菲立欧王子。看起来什么都没想,却总是不会错过大义。世间的人将反应灵敏看作聪明,但愚直也是一种聪明。如果以此事吸引人心,那就更好了。在吾人眼里,汝也——出自自己希望地扮演愚者吗?” “那也是太看得起我了啊——我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仔细想想,剑圣威士托也和邦布金有一样的误解。莱纳斯迪就是利用这项误解加入骑士团,得到这份职务。 骑士苦笑了一下——思考跟南瓜头谈了多久的话。 凡尼斯很焦躁地说: “邦布金,别再说那些无聊的话了,你的习惯真不好。” “是吗?但是凡尼斯唷!以吾之愚见,上天之所以给予人语言,就是要任其与敌人交流。看看那些不懂语言的禽兽!那忠于他们本能的模样,虽然有各自的美,但吾人看不出乐趣。禽兽是不会笑也不会哭的,不是吗?” 邦布金开心地如此说,但凡尼斯却皱起了眉。 “你应该是不信神的。话已经说得够多,该结束了吧!不论那个男的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两个一起上,肯定可以解决掉他。” 凡尼斯正要走上前。 莱纳斯迪则在内心偷笑。 ——正如凡尼斯所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这样吗?差不多够了吗?我‘很高兴能跟你谈话’呢!” 莱纳斯迪说道,并再次举起剑。 “……哦!你果然还是不放弃吗?” 邦布金将双手在肩膀的高度摊开,手上笼罩着光。 “但是,为什么要谈这些话呢?汝又不是为了听人啰嗦,才想跟吾人谈话。如果不是为了引诱吾人出现空隙,也不是遗言——” 邦布金停止了动作。 ——他似乎终于发现了。莱纳斯迪的作战方式和口气——他的目标极其单纯。 “汝该不会——是想‘争取时间’吧……?” 邦布金茫然地说道。 给他这么一问,莱纳斯迪无言地眨了眨一只眼。 他可以凭演技拖延到这个程度,还真是幸运。现在女骑士黛梅尔应该带着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不知逃到哪去了。 凡尼斯立刻瞪大了眼。 “邦布金!你立刻回房间去!我来解决这个男的!” 南瓜头飞身退下。凡尼斯以替补的形式伸出手来。 邦布金就这样往原本的房间飞奔。 对莱纳斯迪来说,那也是他所希望的。先将两个人引诱出来,等争取到时间后,再把事情挑明,让一个人先回房间——只要一对一作战,战斗就能变得相当轻松。 而且,他手边还留好本来打算为了争取时间而使用的“某种机关”。 “你们这么容易上当,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连不成功时的对策都想好了哪!” 为了不被飞奔过来的凡尼斯用手抓住,莱纳斯迪一边扭转身子,一边挥舞着剑。 剑刀掠过,令凡尼斯放低了身子。 这次莱纳斯迪不再放过这个瞬间。 “很辣,小心哦!” 在他叫出来之前,就已经把隐藏在袖口小袋子里的咖啡色粉末一起撒了出来。 在正下方的凡尼斯,让大量的粉末撒了满头。 那极细的粉末,变成雾状包围住他的头部,并立刻出现效果。 “这——这是——!” 凡尼斯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打了好几次激烈的喷嚏,用手覆盖住遭疼痛袭击的双眼。 手制的“辣椒烟幕”——那是莱纳斯迪以前的朋友教他制作方法、用来护身的小道具。输给邦布金后,莱纳斯迪想起了这个小道具。为了安全起见,就经常装设在袖口。 这小道具能用来混淆对手视线,虽然简单,却很有效。 凡尼斯不断地打着喷嚏,退了好几步,一动也不动地坐倒在地。 正赶往房间的邦布金虽然慌张地折返,但莱纳斯迪当然没有等他的道理。 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就快速地跑走,弯过转角后穿进了眼前的门。 莱纳斯迪在来此之前,就掌握了前方的部分逃走路线。他一踢神殿内的石砌地板,接着拔腿就逃。 邦布金没有追来。 他是在照顾凡尼斯,还是去确认房间的状况——不论是哪一种,对莱纳斯迪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先拉开彼此距离,以确保对方难以追上。 他就这样继续在走廊和中庭奔跑着—— 当莱纳斯迪终于放下心来时,他已经追上了先一步逃跑的“伙伴”。 她跟乌路可在一起,一边背着脚受伤的丽莎琳娜,一边拚命地在神殿宽广的走廊上奔跑。 莱纳斯迪也追在她身后。 “啊……莱纳斯迪!?你没事啊!” 最先注意到的是丽莎琳娜,她回过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在一旁奔跑的乌路可也惊讶地瞪大了眼,黛梅尔只转过上半身,露出一瞬间的微笑。 追上来的莱纳斯迪,笑容满面地迎向三个人的视线。 “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黛梅尔你也累了,换我来背吧?” 莱纳斯迪边看着黛梅尔背上的丽莎琳娜边问道。黛梅尔冷淡地摇摇头说: “没有那个必要。若是菲立欧大人也就算了。我没有道理把丽莎琳娜大人交给你。你提出这建议,是在期待什么呢?” “哇!你太过分了吧!我是毫无邪念、单纯地认为你很辛苦……” “就算你现在没有打坏主意,以后也一定会向骑士团的伙伴们吹嘘‘胸部的触感如何如何’,你就是这种人。” 遭到如此断定的莱纳斯迪绷紧了脸。这确实很像自己会说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因为这话而红了脸,但发言的黛梅尔却一脸恰然自若。 “更重要的是……你还真慢哪?” 女骑士边跑边伸出拳头。微笑已经收起来,那张脸又转为平常精悍的表情。 莱纳斯迪以拳头跟她的拳相抵,用跟平常一样的口气喋喋不休地说: “要是太早就糟了吧?我是为了争取时间——不过我还以为这次真的会死呢!还真不能做不习惯的事。黛梅尔,你听我说,我跟那个名叫邦布金的家伙——” “对不起,有话以后再说。现在没那个时间。” 黛梅尔干脆而冷淡地一语带过,莱纳斯迪沮丧得垂下肩膀。丽莎琳娜在一旁苦笑。 “……喂!对于赌命完成工作的我,你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会吗?” 黛梅尔的手自斜下方伸起来,抚摸一起并肩奔跑的莱纳斯迪后头部。 “——你做得很好,等一下我再请你喝酒。” 黛梅尔如此说,微微地笑着。 平常很冷淡的她,很难得展现如此温柔的表情。 看到女骑士难得一见的高兴模样,莱纳斯迪不禁放松了脸部表情。 “那么,那黛梅尔,你去向团长进言,虚报一点危险津贴。就算我去讲,大概也不会增加。” “少得寸进尺了,笨蛋!” 黛梅尔轻轻槌了他一下,莱纳斯迪觉得自己也放下心来。 像这样跟黛梅尔说话,因战争而引起的紧张也会一点一点消失,黛梅尔恐怕也是这样吧!战场上的日常会话,是能放松精神的特效药。 黛梅尔边跑边小声地说道: “莱纳斯迪,神殿那边的状况好像很诡异,有来路不明的士兵从御柱出现——如果我们能成功避开来访者的耳目,就将这两位送去神域避难。在那之前,我们不能大意……” 在前方不远处的走廊转角,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莱纳斯迪等人察觉有异,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从转角慢慢现身的,是一群他们不曾看过的士兵。有戴着铁面具的巨汉、拿着短枪的老人,还有年轻士兵。 莱纳斯迪等人正因来者不是来访者而放下心中大石时—— 士兵们就像连成一气般,成群结队地跟着出现。 走廊上的灯火照亮了他们的表情,那很明显地并不寻常。失去理性的圆眼,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莱纳斯迪等人。 其中大多数身上有溅血的痕迹,推测有在哪边战斗过。 丽莎琳娜在黛梅尔的背上发抖。 “那些人就是西兹亚所说拉多罗亚的——” 莱纳斯迪不懂她话里的含意。不过黛梅尔似乎已经从丽莎琳娜等人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所以并不惊慌。 出现的士兵高举的剑逼近。 对方只有敌对意识相当明显,但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而莱纳斯迪注意到,在敌人中有几个人容貌是完全相同的。 那像在照镜子般,数种相同容貌并列的光景,非常缺乏现实感。 “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我们到上面去。” 他们警戒着来访者们,不能回去原来的道路,黛梅尔指着一旁的石砌楼梯。如果能经由上面的楼梯避开他们,那就没有必要勉强战斗。 黛梅尔走在前头,乌路可追在她身后,莱纳斯迪殿后。 莱纳斯迪一边在意追上来的异样士兵,一边在同僚身后问: “黛梅尔,他们是——” “我也不太清楚。从乌路可大人所闻来访者们的话来看,他们是从御柱出现的拉多罗亚士兵……不过,不必在意他们,我们只要考虑怎么让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平安脱逃就好了。以后就算不想,也会得知详细状况的。” 黛梅尔回答,表情也很险峻。 一行人上了楼梯,逃开紧追不舍的士兵们。 莱纳斯迪对接二连三的灾难心生畏惧,同时再次紧握神钢之剑。 名匠伊帝利卡的剑吸住了他的手指,简直就像身体的一部分。 那种感觉,为现在的莱纳斯迪打了一剂强心针。 第七卷 三十一.集合于御柱之人 菲立欧来到了神殿楼上。 这里是与御柱侧面相接的祭殿——也是来访者们现身、并杀了国王与皇太子的地方。 现在,这里聚集了数十名夏吉尔人,而菲立欧等人则站在周围保护他们。 在旁守着的,还有来自神域的老炼金术师戈达,他是为了守护夏吉尔人才来到这里的。 菲立欧身边有神师雷米吉乌斯,还有随侍在他身边的梅雅。神师雷米吉乌斯身为神殿的负责人,也准备要守护夏吉尔人接下来要做的事。 最先向卡西那多传达异常状况的少年神宫艾略特·雷文,也随侍在两位神官身后。 在今夜的异常变化发生前——艾略特又在御柱里看见了女人的身影。 过去,曾在艾略特大叫大嚷自己看见幽灵后没多久,丽莎琳娜就出现了,过了几天,来访者们也跟着现身。 将两件事联想起来,让他感到焦虑,随即将这件事告诉卡西那多。然而报告尚未结束——御柱的异常变化就确定是有可疑士兵入侵了。 与此同时,几位夏吉尔司祭也前来拜访卡西那多。 卡西那多与跑向高司教所在处的菲立欧会合,则是在那之后的事。 其后,艾略特帮助被捕的神宫们前去避难,并随雷米吉乌斯和梅雅留在这里。 神殿内为数众多的神官仍持续进行避难,在神殿骑士团与王宫骑士团抵挡大部分敌兵之际,卡西那多的心腹维尔吉妮成了指挥中心,主导并指引着一般卫兵们。 来自神域的阿尔谢夫步兵终于抵达,并参予这项任务,也总算备齐了最低限度的战力。 接下来只要敌兵不再增加,状况应该就可以稳定下来了。 为此,夏吉尔人正持续进行作业。 在这群人面前,是淡淡发光的漆黑御柱。 目前楼下应该充斥着拉多罗亚的士兵们吧! 现在在御柱侧面各处,有时也看得见他们的脸或手脚,但他们并不会从侧面穿透而出,只从下方底面持续落下。 夏吉尔人民在御柱侧面各自勤奋地工作着。 他们以手指接触那宛如黑曜石般的表面,偶尔吟咏着咒文般的话语。 那话是菲立欧等人听不懂的语言,当然也就无法掌握其意义。不过,唯独目的是很清楚的。 他们正要让这个御柱“停止”。 “——再五分钟就可以处理完毕。如果高司教不在,可能得要花上一整天。” 其中一位夏吉尔司祭向菲立欧等人说道。 菲立欧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事情的演变。艾略特则担心地看着他。 “辉石”的生产将会中断——这似乎已经无可避免了。 不,辉石已经无法生产了。现在御柱的性质已有改变,来路不明的士兵们取代辉石落下。 既然如此,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尽快让御柱停止——那似乎是夏吉尔人民所下的结论。 这件事会对阿尔谢夫和神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菲立欧还无从得知。经济混乱、国力衰退是免不了,但同时也可能会造成与其他国家关系的恶化。 如果引发“阿尔谢夫谎称辉石不再生产了,却正在加紧屯积辉石”等谣言,说不定东方诸国会有国家当真。或者会有国家可能谎称“辉石不再生产,是因为神对阿尔谢夫发怒”,并以此当作侵略的理由。 姑且不论短期,中、长期来说,塔多姆以外的国家也很有可能侵略阿尔谢夫。佛尔南神殿的加护,在信仰上也有很大的影响。 (今后的阿尔谢夫……究竟会如何?) 菲立欧从刚才就一直抱着这个疑问,找不到答案。 在菲立欧身边,卡西那多司教正在与夏吉尔人民谈话。 卡西那多也是一脸愁云惨雾,他虽然跟菲立欧不同、并非这个国家的人,但同样的事也很有可能在吉拉哈发生。 夏吉尔人没有否定这可能性,只有说可能性较低。 “正如我刚才所说,御柱与‘死亡神灵’有密切关连。说明白点,也有可能藉由操纵死亡神灵来操控御柱,只是我不认为拉多罗亚人完全控制‘死亡神灵’了。恐怕是实验的过程中,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吧!”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断言?你不认为他们是伺机准备攻击佛尔南或其他神殿吗?” 听到卡西那多这么一问,夏吉尔司祭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那是不可能的。当我们察觉到异常变化时,就已经掌握御柱接收了对方什么样的命令。其内容大多数是无效的命令,只是指令偶然地一致才会产生出现在的状况。如果欠缺某个环节,恐怕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这位司祭的话里充满了确认的信心,他以那澄澈的金色双眼望向大家继续低语: “我们在这里只能做到让御柱运作和停止两种指示。” “司祭大人——辉石——请问,我们不能让辉石像以前一样生产吗?” 茫然地如此问的,是神师的孙女梅雅。 听见女神官悲痛的声音,夏吉尔人摇摇头。 “我也对菲立欧大人说过相同的话……但这是在佛尔南办不到的事。‘御柱’是负责复制‘死亡神灵’指定之物的存在——恐怕是拉多罗亚的某人将复制对像做了切换吧。御柱本来就是如此制造的物体。” “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事……” 神师雷米吉乌斯发出沙哑的声音。 梅雅与雷米吉乌斯这阵子都被迫过着软禁的生活。姑且不论年轻的梅雅,雷米吉乌斯原本就是刚病愈,他那老迈躯体已可窥见疲劳的阴影。 “所谓的御柱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只晓得这御柱会生产辉石。但如今不只有来访者到来,而且还会生产其他东西——如果御柱是体现神之力的存在,神让我们背负这么困难的课题,又有何用意呢——” 夏吉尔人想要回应,又沉默了一会儿: “……真对不起,我想不出适当的话来为您说明。” 夏吉尔人如此回应时,在御柱旁的高司教回来了。 其他夏吉尔人还把手贴在侧面,继续吟诵着咒文般的话。 “——我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就交给各位了。” 高司软有点疲累地说道,并环顾菲立欧等人。 “司教,你辛苦了。要操作御柱果然不能没有你的力量啊。” 高司教对卡西那多的慰劳报以淡淡微笑: “就算我不在,其他人也办得到,但那种情况会花上相当多的时间。因为我的基因资讯——不,身体所具备的力量,是登录为用来紧急停止御柱的钥匙……如果不使用这把钥匙,作业就要按部就班、从头开始,因此直到停止会花上一整天。” 高司教一边使用令人不解的单字,一边说明着。 卡西那多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沉思着点点头: “不过我非常惊讶,你们竟然拥有左右御柱的力量。” “这件事尚请保密。如果不是事态演变成‘这样’,我们是什么都不会做的。” 这么说着的高司教眼神相当哀伤。 “既然事情已经演变成这样,我们必须分享必要的资讯,演练今后的对策。在御柱停止、完全讨伐敌兵后——就为这情况做准备吧!” 从司教的话里,菲立欧感到渺茫的希望。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演练对策的余裕啰?” 他振奋地如此问。高司教极轻地点点头: “要说希望还是有。因为我可以操纵‘死亡神灵’——也就是‘这么回事’。” 大家一瞬间陷入思考——不只是菲立欧,在场的所有人皆瞠目结舌。 死亡神灵目前在拉多罗亚。 高司教似乎有必须前往那里的打算。当然,在大前提之下,他也不得不潜入拉多罗亚。 “只要不对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登录新的命令,御柱就不会复原。死亡神灵曾经位于威塔神殿地下,在约两千年前被带走,封印于现在的拉多罗亚某处——在那之前、之后,辉石都源源不绝地生产着。然而——” 高司教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无论如何都要玩禁忌的玩具吧!人类重复着生与死,无法将对犯错所做的反省正确地继承给下一代。结果,经过岁月流逝、世代改变,就会出现不知禁忌的理由而去接触的人们——好奇心是人类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 高司教低着头说: “——当然,我们也无法嘲笑这种事。我们在遥远的往昔也曾犯过错。正因为如此——才希望你们能幸福。那就算无法偿还我们所犯的罪过、或许只是自我满足——我们夏吉尔人——” 原本并未面对任何人,只是讷讷地说着的高司教此时突然回过神来,对茫然的菲立欧等人低下头。 刚才所说的话,高司教似乎原本并不打算说出口。 “失礼了,我突然说起私人的事——” 菲立欧等人尚未开口,祭殿的入口响起了神殿骑士的声音: “卡西那多司教!下面已经撑不住了!右侧通道的蕾韦司祭太过疲劳——左侧通道也是一样,敌人从别的通道开始增加,这样下去失守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听到这紧张的声音,菲立欧精神一振。这并非突发状况。楼下的包围崩溃已传达到这里,而且在神殿的构造上,敌人很有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过来,他对此也早有觉悟。 不知为何,敌兵们几乎不跑向神殿外侧,而都以楼上这里为目标。当然并非全体皆如此,但顶多只有一成左右的人分散到中庭附近,其余的人都以镇压神殿内部为行动目的。 不知他们是否具有上楼的习性,或者是以什么为目标——菲立欧等人虽然不了解,但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麻烦。 卡西那多大大地啧了一声,亲自转向祭殿的出口。 菲立欧也对老炼金术师使了个眼色。 “戈达大人,我也去看看情况。” 戈达·托雷思边抚须边点头道: “状况归状况。菲立欧大人还是要注意自身的安全。您身为王族,却太过勉强自己了。那份使命感虽然很了不起……但如果太超过,会给国家带来恶劣的影响。” 听见戈达这番建言,菲立欧点点头,他自己也了解。然而——危急时身体先有所行动,是身为剑士的习性。 走出祭殿到前方的走廊,猎人安朱·薛帕德和神殿骑士都在那里待命。 菲立欧对他使了个眼色,确认周围的状况。 右侧通道与楼梯,由神殿骑士团团长蕾韦·古列斯奈夫所率领的一支部队守住。在距离稍远的楼梯下方,则有已疲惫不堪的神殿骑士退守至此。 虽然有其他神殿骑士以递补他们的形式加入战局,但连那些递补人员也已经累坏了。 正要从楼下上来的神殿骑士中,也包含了身为指挥官的蕾韦,她似乎是暂时将指挥权交给副官,自己回来调整呼吸。 蕾韦·古列斯奈夫是一位拳士,而非剑士。她双手的神钢护腕上沾满了血,肌肉发达的肩膀激烈地上下起伏着。 菲立欧比卡西那多早一步跑到她身旁。 “司祭,战况如何?” 蕾韦的视线一与菲立欧相交,那张端正的脸孔就心有不甘地扭曲了。 “菲立欧王子……楼下差不多到极限了。神殿的北侧还有以威士托大人为首的王宫、神殿骑士团混合部队继续奋战,但敌兵攻入我们之间,将我们分隔开。就算我们想夹击敌人,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描述现况。 她虽然还保有身为武官的自尊,但身体已经无法行动自如。为了阻挡敌人向祭殿侵略,她应该是真的一直在最前线作战。 身为女子——这样说虽然有语病——她是个比大部分男子还要强得多的一流战士,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仍有着极限。 “蕾韦司祭,改由我来指挥吧!请以你的权限向神殿骑士传达,暂时听我的指示。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分敌我的场合——” “不,由我来取代蕾韦。” 卡西那多追过来插话道。他的眼神险恶,但也因决心而明亮有神。 卡西那多从负伤暂时休息的骑士手上借来了神钢之剑,他腰间虽然佩带着护身用的突刺剑,但面对没有痛觉的对手,那并非太有效的武器。 “菲立欧王子,麻烦你保护这个祭殿。接下来我会派二十个神殿骑士到左侧通路,所以这里的势力会变得最为单薄——等夏吉尔人完成作业后,敌人的增援应该会立刻停止,在那之前,请你在这里待命。” 此时神色慌张的是蕾韦。 她从一个战士恢复到部下的表情,拚命地对长官卡西那多进言: “但、但是,由卡西那多司教亲自站上前线……!要是您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对神姬——” 卡西那多听了,瞥了蕾韦一眼,硬要她坐下: “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强,但也有跟一般骑士差不多的程度。我过去能担任神姬的近卫骑士并非只因为我的家世。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这里’很有可能变成前线。当然我无意蛮干,只是上前线指挥而已。司祭你最少要休息五分钟,这是命令。” 在蕾韦听从命令后,卡西那多又重新面向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把这里交给你没问题吧?如果敌人突破了左侧或右侧的通路,就请你保护在这里的夏吉尔人。” 菲立欧深深地点点头。 卡西那多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他的眼眸里有着对菲立欧的信赖。 对菲立欧而言,卡西那多等同于政治上的敌人。恐怕对卡西那多来说也是如此,很难将菲立欧的存在说成伙伴。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了解彼此的可怕之处。反过来说,这层认识无非是出于只能给予对手的能力高度评价。 一旦携手合作,彼此都是可以让对方放心的对手。 “卡西那多司教,请务必小心。你要是在这里丧命,上次的交涉就不成立了。” “——如果不能生产关键的辉石,别说交涉,就连镇压神殿都没有意义了。如果辉石的生产量是零,不论三成或四成也是零呢!真是——可恨啊。” 卡西那多心有不甘地说罢,便命令几位待命的神殿骑士们转向左侧通道,自己则向右侧通道跑去。 菲立欧让蕾韦休息,自己在现场待命。 敌兵还没有来到这层楼,只是左右任何一侧通道若被突破,祭殿应该就会在瞬间陷入惨状。 在此待命的大多数骑士,不是在楼下持续战斗后正在休息,就都是伤兵。 现在右侧通道也有人支援,人数虽仅有十人左右,但其中包含了安朱和休息中的蕾韦,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战力。其中还有为了保护戈达而来到这里、名为切尼的年轻神殿骑士。 菲立欧对这些人高声指挥: “御柱一旦停止,敌人的增援应该就会立刻停下来!在那之前要死守此处。全体一边准备突发状况的战斗,一边待命!” 尽管指挥的是身为敌人的菲立欧,神殿骑士们也以干劲十足的声音回应。 虽然其中有很多个性有问题的人——但他们还是“战士”。 只要撑过当下,敌人就会停止增加——菲立欧确信此事,确认腰间的刀。 * (这些人也——知道我的事……) 乌路可一边奔跑,一边试着回想守护前后的两位骑士。 背着丽莎琳娜、跑在前头的是黛梅尔。 一边警戒敌兵,一边跑在身后的是莱纳斯迪。 乌路可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两个人。 只是这两位骑士,似乎是跟菲立欧有渊源的人。 (头……好痛……) 乌路可边跑边摇晃,慌张地站稳脚步。她不能在此再给骑士们添麻烦了。 她觉得只差一点就能想起来。只是突然间要唤起那份回忆,脑子里就像起了一阵白雾,若是再坚持头就痛了起来。 乌路可经不起头痛,只好先中断思考。 跑在前头的黛梅尔背上背着丽莎琳娜。丽莎琳娜的脚因为依莉丝而负伤,现在无法奔跑。 丽莎琳娜黑色而柔顺的头发,绽放着宛如黑曜石的光泽,那美丽就连身为同性的乌路可也感到目眩神迷。 乌路可一边紧追在后,一边想着。 依莉丝说乌路可和菲立欧的关系只是朋友,她虽然爱慕,但菲立欧只把她当朋友—— 这恐怕是事实,依莉丝没有理由说这种谎。 但这样一来,丽莎琳娜是—— 乌路可的心刺痛了一下。 虽然丽莎琳娜说自己只是菲立欧的随从,但菲立欧看她的眼神,却带有更深的亲切感。她也是所谓来访者的特殊人物,跟菲立欧是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关系。骑士们对她的措词也很尊敬,也就是说,他们察觉对身为主人的菲立欧来说,她是个很重要的存在。 乌路可凝视丽莎琳娜纤细的背影。 (这女孩……知道我所不了解的菲立欧……) 这么一想,她的胸口就很闷。 那种感情本身跟嫉妒稍有不同。她虽然羡摹丽莎琳娜,却不嫉妒她。 乌路可只是——很寂寞。 她对明明完全不了解菲立欧,却被他吸引的自己感到很滑稽,而对能跟菲立欧亲切地交谈、仿此心意相通的丽莎琳娜,又感到很羡慕。 自己也希望他能——不只把自己当作朋友、而是当异性来喜欢,这种希望会太傲慢吗? 如果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两情相悦,乌路可就打算抽身。反正自己并不记得他,虽然被他吸引是事实——但在对他还不了解的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放弃。 她自己也知道,那单纯是在逃避。只是她觉得自己并非那么坚强的人,可以在想起一切而且感到绝望后,还祝福菲立欧和缓莎琳娜。 现在的乌路可,对“想起来”这件事抱有恐惧感。 如果菲立欧和自己是两情相悦,她就想马上唤醒这样的记忆。 然而,如果是像依莉丝所说——自己单方面地爱慕菲立欧,但他只把自己当作朋友——那她不愿想起这样的记忆。她觉得记忆恢复时,自己只会比现在更痛苦。 而且若是想起那份记忆,乌路可一定会不只羡慕丽莎琳娜,也会嫉妒她。 乌路可应该会对舍命营救自己的她,还有对菲立欧——产生丑陋的感情吧! (如果是这样……我不要想起任何事还比较好……) 乌路可一边在心底深处泫然欲泣,一边这样想。 在敌人追赶下,乌路可等人徒然地奔跑在宽阔的神殿。 前方响起了刀剑互击的声音,看来是神殿骑士或王宫骑士在那一带与敌人作战。虽然还看不见其身影,但确实感觉得出弧形走廊的尽头聚集了一群人。 莱纳斯迪啧了一声,对他们叫道: “喂!这边也有敌兵来啦!小心点!” 一个像是在监视的骑士从走廊角落露脸,他惊讶地站住不动,告诉对面的伙伴们: “在被夹击之前,将战场移到楼上!我去通知司教!” 骑士如此叫道,立刻奔上一旁的楼梯。他似乎是传令兵,也就是说,他们正守在楼上。 在楼梯附近,约有三十位骑士在支撑战场。在此的敌人人数虽然没有那么多,但似乎以每次四、五人左右频繁地自楼下出现。若追赶乌路可等人的敌兵们接近那附近,敌人就会将他们前后包围住。 不知是否为此事担忧,中年的神殿骑士边作战边发牢骚: “又有新的敌人来了啦!我们忙成这样,切尼那王八蛋到哪去了!?” “那小子就是这么粗心大意……该不会在哪里被杀了吧?” “我们也没时问担心别人了吧!” 骑士们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姑且不论内容,声调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他们应该也相当疲劳了。说不定这轻松的言谈也是为了忘却疲劳。 乌路可等人一跑到楼梯附近,正在作战的一位骑士回头说: “你们是王宫骑士团吗?带着的是神官吗?如果你们正在避难就往上走,楼下已经不行了。” 走廊很暗,他似乎没有发现他们带的是乌路可。 乌路可等人比传令兵稍晚跑上楼梯,神殿骑士们等他们上楼后,也跟在他们身后。 为了迎击想从楼梯上来的敌人,他们留在此处。 一位骑士对黛梅尔叫道: “我们会暂时撑住这里。这层楼应该是安全的,但还能撑多久就不知道了。你们可以到北端使用别馆的暗道,神官们应该也是从那里前去避难。” “好,感谢。” 黛梅尔答道,就这样跑开了。 乌路可在脑海里想着神殿的构造。 佛尔南神殿在长年累月中不断地增建、改建,形状相当错综复杂。到处都有暗道和隐藏的房间,很容易就能想像它是易守难攻。 黛梅尔边跑边回头: “乌路可大人,我想您也累了,不过请再撑一下。” 乌路可点点头,但心里并非在想逃脱,而是想着菲立欧的事。 在有神殿骑士们殿后,不必再担心敌人的追赶时,乌路可开口问出她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黛梅尔大人——请问……” “是?” “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也许不太对……” 此时,走廊尽头响起了许多人的脚步声,好像是刚才去传令的骑士叫来人支援了。 跟他们擦身而过后,乌路可等人随即来到了祭殿前。 然后在那里——乌路可见到了“他”的身影。 有着一头紫发的少年,一见到乌路可等人,就惊讶地跑过来。 “——乌路可!?还有丽莎琳娜也——!” 看见乌路可、两位骑士,还有负伤的丽莎琳娜,他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他一定是没想到她们还留在神殿里,她们现在本来应该早就逃到神域之街了。 菲立欧跑过来,在乌路可的面前站定。 光是这样,就让乌路可快无法呼吸了。 菲立欧近距离地凝视着乌路可的双眸。 “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莱纳斯迪悄悄地从旁插话: “哎呀!菲立欧大人,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来访者囚禁了她们两位,然后我们将她们救了出来。” 为了让伙伴骑士住口,黛梅尔只用两句话就简洁地说明完毕。青年骑士原本要说的话让人抢先说了,显得一脸遗憾;相对的,菲立欧则是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那么——你们是在逃亡的路上被他们发现了吗?乌路可,你有没有受伤?丽莎琳娜——” 菲立欧一脸惊慌地轮流看着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得知乌路可并未受伤,而丽莎琳娜只是受了轻伤,他的眼神也终于像放下心来而变得温柔。 菲立欧转向骑士们: “——莱纳斯迪,黛梅尔,谢谢你们救了她们。我……总是让人帮助,真的是……” 听见菲立欧苦涩的声音,青年骑士报以不好意思的笑容。 “哎呀!只要是为了菲立欧大人,我们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所以危险津贴就……” 黛梅尔以手肘顶了一下还有心情开玩笑的莱纳斯迪,接着放任赌气不说话的他不管,真挚地凝视菲立欧: “辅佐菲立欧大人就是我们的工作,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事。请别在意——对了,丽莎琳娜大人她……” 黛梅尔担丽莎琳娜放下来。乌路可胸口一阵激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丽莎琳娜摇晃着站立,眼眸还有点湿润: “我只是脚有点痛,大约三天就能恢复了。比起这个,都是因为我,才会害乌路可大人遭逢危险……真对不起。” 丽莎琳娜说着说着就差点要跌倒,菲立欧立刻从旁扶住她的肩膀。 乌路可看着他们的样子,内心隐隐作痛。 “丽莎琳娜,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不好,我明知不该对那些来访者大意——” 菲立欧真的很后悔。 他就这么扶着丽莎琳娜,将视线转向乌路可。他那双带有凛凛光芒的眼眸,对现在的乌路可来说太过耀眼了,以致于她无法正视。 “乌路可……对不起。我本来想救你出去,却反而让你经历了可怕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温柔的话语和视线,让乌路可自觉自己的双脚在发软。 “不……我没有……” 乌路可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些话。 菲立欧好像有点寂寞。 乌路可也知道,他之所以有这种表情,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记忆。菲立欧所知道的乌路可,现在并不在他眼前。眼前的乌路可也对菲立欧几乎完全不了解。 虽然如此——她却如此被他吸引。 身子僵硬,只感到迷惑。 她连自己该怎么做才好、能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她应该嫉妒丽莎琳娜与他的关系?还是应该抽身?在那之前,他担澄莎琳娜的关系是跟自己想的一样,还是—— 依莉丝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 ‘菲立欧王子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自己在单相思罢了——’ 对乌路可来说,如果可能,她不愿听到这种话。 菲立欧很温柔。恐怕——对谁都很温柔。 所以乌路可很害怕。如果他现在对自己的温柔,是对谁都一样—— ——头好痛,那像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从内侧破裂般的痛楚。 乌路可忍受不了情感的奔流,当场跪了下来。 疼痛不已。那疼痛和只是发作的轻微疼痛不同。 “……乌路可?乌路可!你怎么了!?” 菲立欧抱住蹲在地上的乌路可肩膀。 她虽然想逃开那份温柔,身体却动弹不得。 在四肢的感觉渐渐丧失中——那一瞬间,乌路可窥见了自己的记忆。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脑海里突然浮现的,是菲立欧年幼时的身影。 他手上拿的,是缀有“生命辉石”的配饰——那对乌路可而言,也是亡母的遗物。 小时候,自己确实把“那个”交给了他。 ‘啊啊……是这样啊……这个人跟我——’ 意识渐渐远离,然后乌路可—— * 对来访者穆司卡而言,这个世界有无穷无尽的趣味。 他原本就长时间过着研究者的生活,所以对接触新知有着纯粹的快感。 不只文化和社会,从动植物的生态或自然现象,到历史、神话,他感兴趣的对象不胜枚举。 如果允许他埋首在那些研究中——对他而言,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应该会变得轻松愉快。 只是,那样的日子还未到来。 ——他也不能指望。 穆司卡等人藏身在神殿内一间没有使用的房间,屏息静待。 在他身边,有依莉丝、西亚,还有拉多罗亚的间谍西兹亚。 他们留下邦布金和凡尼斯监视人质,前来确认神殿所发生的现象。 从他手边的小型扩音器中,传来高司教等夏吉尔人民所说的话。 “——教授,你怎么想?” 依莉丝这么一问,穆司卡就呻吟了一声。 依莉丝等人让卡多尔拿着窃听器潜入祭殿,窃听所有的对话内容。 卡多尔全身覆有高性能光学迷彩,常人看不见他,到了夜里更是如此。他所拿的麦克风,是穆司卡利用迦古伊的零件随意制作而来,收讯机扩音器也一样。因为是赶制出来的,输出有点迟钝,在有许多石壁的神殿内,如果彼此距离不够近就无法通讯。 所以穆司卡等人就近藏身在跟祭殿隔着几道墙壁的房间,悄悄地倾听扩音器传来的对话。 如果有两组相同的东西,就有可能双向通讯,但现在只有一组,他们这边无法跟卡多尔联络。不过,光凭这样也足以达成窃听目的。 从身处天花板附近的卡多尔手上的麦克风,陆续传来对穆司卡等人——更不用说对拉多罗亚人的西兹亚而言——都是相当重要的情报。 “……如果是那位高司教,就可以操作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是这样没错吧?” 西兹亚像是非常感兴趣,陶醉地说道。 穆司卡在她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藉由西亚的“辉之眼”,就可以知道她没有说谎。她真的是和拉多罗亚相关的人物,希望能邀请来访者依莉丝等人到拉多罗亚去。而他们将在那儿受到礼遇,这恐怕也错不了。来访者所拥有的知识确实具有这种价值。 只是,穆司卡对协助她——不,对于协助拉多罗亚这件事,无法抛开不快的感觉。 对于杀害阿尔谢夫王族的事,他也有罪恶感。 还有对保护自己的吉拉哈及卡西那多的道义。 但是就算撇开这些事不谈,他觉得协助这个名为“拉多罗亚”的国家,是非常危险的事。 强大的力量总是会失控——学习历史的穆司卡很清楚此事。 对于这个名为拉多罗亚的国家,穆司卡几乎一无所知。他只掌握了在此读到的书所写的内容,也从卡西那多司教那边听闻了少许。 以这些情报来考虑……简单来说他们很“危险”。 世界上有时会在某块土地出现“统治势力”。 其有各式各样的发生因素,但以检视历史的角度来看,无关乎实际统治与否,该势力都会散布种种不幸。 例如侵略太小的国家。 周围一旦没有敌国,就会从国内开始腐败。 或是国家太过庞大,从内侧崩溃—— 有鉴于这样的事例,拉多罗亚今后以极度扩张为目标,将来势必会有“崩溃”的一天。 崩溃之日也许在百年、千年后,也有可能在十年以后。 穆司卡并不是只担心崩溃之日,才对拉多罗亚抱持着危机意识。 问题是,他们的行动中明显有着令人无法理解之处和手段的惨无人道。以状况看来,拉多罗亚正在进行制造“尸兵”的人体实验,这点是错不了。将“死亡神灵”利用在军事上,进行研究,这也是事实。 然后拥有像西兹亚这样的间谍,准备对神殿势力进行谋略。 (他们的目的不只一个——) 穆司卡如此预测。 有人是抱着想要统一大陆的梦想,那梦想看似伟大,其实却很愚蠢。 有人是为了追求战乱所产生的利益,以死亡商人自居。 对知识的探求心失控,为了获得研究费而奔走的科学家,或为了功名不惜违反人道的政治家,以及只忠于自己欲望的掌权者—— 各种各样的人,一定在背后暗自活动。 各自持有自己任性理由的人,卷起欲望的漩涡,想要吞噬这个世界。如果这漩涡形成战祸并且扩大,将难以想像会导致多大的灾厄。 “……教授——我说教授!” 被依莉丝一吼,穆司卡才突然回过神来。 “啊……啊,对不起。什么事?” “真是的,好好听我说嘛!这里好像已经不能再生产辉石了……也就是说,神殿势力快要瓦解了吧?不但经济混乱,国与国之间也会相争……” “要在那里散布什么样的流言,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西兹亚开心地微笑道。 穆司卡不寒而栗。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似乎拥有可以笑看他人不幸的个性。 “依莉丝。你真的——打算加入拉多罗亚吗?” 穆司卡再次问道。依莉丝则是一副“你现在才说这个做什么”的样子眯起了眼。 “那是当然呀!神殿势力与拉多罗亚——胜负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拉多罗亚会镇压吉拉哈吧?你打算加入输的一方,到时被杀吗?” “但是,还不能确定神殿这边会输……” “状况开始有了剧烈变化,在这个世界好像是最近的事。然而——神殿有可能赢吗?如果不能再生产辉石,就等于切断了神殿的生命线吧?教授你不是也说过,支持神殿势力的就是‘辉石’的存在吗?” 在这东方诸国,辉石确实是经济与信仰的关键。穆司卡自己也这么想,这片土地至今的和平,绝大部分也是拜大地辉石的恩惠所赐。如果与阿尔谢夫引起纷争,使辉石的输出量减少——周边诸国恐怕都对此有所疑惧。 以结果来看,侵略阿尔谢夫的虽然是塔多姆,但如果“辉石”停止输出——目前的均衡就会轻易地崩溃了。 (如果我们加入神殿势力——) 那是否能平息这场战乱呢?他不禁这么想。 恐怕很难吧!不管他们拥有什么样的力量,那都超乎个人能力所及的范围。 不过,关于防止拉多罗亚的侵略,或是—— “……教授,难不成你——不想去拉多罗亚?” 依莉丝凝视着他。 在她身后有着西兹亚。穆司卡为了慎重地选择答案,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不是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选择哪一条路最安全——我有义务考虑这点。依莉丝,你再冷静地考虑一下吧!应该还有时间才对。” “教授,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你该不会因为不想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才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去拉多罗亚,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杀掉她们了,这对温柔的你来说应该无法忍受吧。” 依莉丝这么一问,令穆司卡沉默不语。 确实——也是如此。 但穆司卡在言语上还是必须敷衍过去。 “……先不管丽莎琳娜她们的事。也许拉多罗亚确实比较强,但我也担心它内部是否正在腐败,或是今后将要腐败。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国家,如果从内部开始腐败都会很脆弱。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那对我们来说是安全之地。” 这是穆司卡毫不虚伪的真心话。但依莉丝却无法认同。 “你有好好听卡多尔窃听来的话吗?状况是压倒性地对拉多罗亚有利呢!” “而且只要各位来访者肯加入,神殿势力的胜算就更少了。” 西兹亚以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说道。 穆司卡确认她眼里有着杀意,并在内心叹息。 ——要说服依莉丝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对西兹亚这名女子也不能大意。如果穆司卡抵抗,她就会将他当成“敌人”。 与两名女子为敌,穆司卡一方面感到束手无策,另一方面也还是企图抵抗。 “——在来到此之前,我看过了从御柱出现的士兵之尸体——” 穆司卡悲痛地开始说起那件事。因为依莉丝的催促,所以无法调查很久,但光是稍微看一下就可以清楚明白,他们是“异质”的存在。 “虽然我没有经过正确的分析……那些士兵是糟透了的劣质复制人。他们的血液淡薄到像是加了颜料的水。他们会动虽然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可能活不了三天。骨头的密度也低而脆弱,既然血液和骨头如此,那应该有几个脏器没有在运作。所谓的御柱,可能是‘复制的机械’——若非它不擅长复制有机物,否则就是设定为牺牲复制品的精确度,改为重视速度——不论如何,那已经不能称为复制人,而是操弄人体的行为。” 听见穆司卡的话,西亚胆怯地颤抖着肩膀。 依莉丝不知是不是没有多大兴趣,只随便地应了几声。 “如果拉多罗亚是刻意地引发这次事件,我身为科学家,绝不允许他们玩弄人命。而如果拉多罗亚是‘无意间’制造出这种情况——以我推敲窃听的内容来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但那就表示拉多罗亚无法好好控制死亡神灵和御柱。也就是说,不知道何时还会发生什么以御柱为契机的大灾害。假设有人指示永远复制有毒物质,这个世界会变得如何——你应该知道那有多危险吧?” 听了穆司卡这番话,依莉丝总算有了反应。 “原来如此……可是教授,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你不能到当地去研究分析死亡神灵的控制方法吗?” 穆司卡摇摇头说: “办不到。依莉丝,这里的御柱跟我们所在世界的‘魔术师之轴’是相同性质的物体。以我们的科学都无法解开那存在的谜团,我们在这个世界又能够做什么……” “——可是,能够使用死亡神灵,是来访者的功绩呢!” 一直到刚才都默默倾听的西兹亚,客气地插嘴。 听见她的话,穆司卡皱起眉头。 “那是超过一百年以前的事了……某个来访者不断进行关于死亡神灵的研究,并以此为基础摸索出各种利用方法。当然,在那之前就有进行关于死亡神灵的研究,但过去都是以文献为中心的考古学或传承调查为主,相对的,他则创造出到达‘利用’神灵的道路。在拉多罗亚知道的人虽不多,但——他因为这个功绩而受到礼遇,在历史上留下成功者的名声呢!” 穆司卡呻吟出声。 从年代来看——他心中有几个符合的名字,他说出了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 “那个男的该不会——名为埃尔西翁·埃鲁吧?” 西兹亚眨了眨眼。 “哎呀!你知道他呀?埃尔西翁·埃鲁、吉克·斯皮亚、兰多留·欧奇思——他分别使用好几个化名,是位绝代的风流雅士。他以不同的名字分别留下了多彩多姿的功绩,所以据说到今天还有人认为那都是不同的人……但实际上,那全是同一位来访者。他在你们的世界,也是历史上知名的人物吗?” 面对毫不顾虑地如此问的西兹亚,穆司卡报以深深的叹息。 穆司卡所假设的事,依莉丝也可以想像到,但她的表情还是很凶恶。 埃尔西翁·埃鲁,丽莎琳娜的义父。几个月前,他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失踪。 这样的他,在这个世界据说是一百年以前的人。 “西兹亚,你知道他生存的正确年代吗?” 穆司卡如此问,西兹亚侧着头说: “你是说他什么时候来的吗?我想他约一百年前过世——刚开始应该是透过御柱出现在某个神殿,所以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是历史学家,不知道确实的数字。如果你们来拉多罗亚,要多少资料都可以查。” 听到她这引诱的口气,穆司卡暧昧地点了点头,抚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样啊……也就是说,连那个埃尔西翁博士,‘都找不到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吗——” 虽然他隐约中明白这件事,但说到要确认,仍会产生困惑。 穆司卡并不是那么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反正他没有家人,亲近的朋友也几乎都死了。 与其回去——他更想在这个世界展开新的人生。 那只是在逃避吗——? 穆司卡不这么想。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接受这个际遇活下去,才是他们应该前进的方向。 若要问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应该有许多来访者,其中却“没有人”可以回到穆司卡等人所在的世界。 穆司卡也很希望,依莉丝能将在以前的世界所怀有的憎恨和嫉妒全都抛开,在这个世界重新过活。 但即使他直接说出口,现在的她也听不进去。 所以穆司卡反而说起其他事情: “依莉丝——埃尔西翁博士到拉多罗亚去虽然令人意外——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拉多罗亚人,恐怕正进行某种人体实验。复制士兵的血中似乎混有药物成分。是在复制时因‘血’的资讯错误而变得稀薄、‘药物成分’则增加了;还是在他们身上施加大量的特殊药物,甚至足以改变血的成分——不论如何,都绝对有对他们施以品质不佳的药物。” 穆司卡说着,肩膀也跟着颤抖。“血里累积了药物成分”——穆司卡在以前的世界也知道与这很相似的症状。 更正确地说,以施打药物方式进行人体改造,可以使脑部分泌特殊物质。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在藉由药学方面途径引起“升华”的研究过程中,让这种药诞生了。 其成分虽然具有与血液混合的性质,但从血液之中挥发后却有足以对周围造成影响的浓度这点,以常识来看应当不太可能。当然,那种药物可能也具有类似的特性,但在浓度方面,似乎有必要特别考虑复制过程中发生的错误。 藉由持续施予可以改变脑部机能的特殊药物——成为实验体的人们都失去了感情和自我,无法恢复。 现在在祭殿的伙伴卡多尔,也是其中一位受害人。虽然他的症状还算轻微,但穆司卡不曾跟他谈过话,也不曾接触到他的感情。 卡多尔对依莉丝简直就像机械般忠实,但来访者之中却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而进行药物研究,并造成像卡多尔这般存在的——就是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上校。 不知何时开始,穆司卡就把对拉多罗亚的印象与那位不择手段的研究者重叠了。 “照窃听的内容来看,他们似乎是‘尸兵’……我不想帮助‘那样’对待人的无耻国家。我绝对不信赖不把人当人的国家,不管它是多么强大。” 穆司卡以罕见的强硬口吻如此说。 听到他口气如此强硬,依莉丝一脸不悦。 “那么,你要继续参加神殿势力,跟着一起溃散吗?那才真的是愚蠢!我们并非受到谁的支配,而且加入胜利的一方才是基本常识吧?” “要说胜利,你不觉得如果我们加入神殿势力,说不定可以活用知识,防止拉多罗亚的侵略。这样一来,甚至可以防止战乱扩大。” 虽然他是为了说服依莉丝才如此说——在技术力不足以开发特殊兵器的此处,能够活用多少相关知识,这对穆司卡来说也是个疑问。 一如预料,依莉丝似乎也判断话说不下去了,她耸耸肩,轻碰穆司卡的手臂。 “……我真是拗不过教授的顽固——就这样吧。虽然我不能放过丽莎琳娜……若教授听从我的指尔,那我放过乌路可也无妨。当然西亚要配合施以处置,但是——我可以不杀她,让她回神殿去。话先说往前头,这吋是我最大限度的让步!我不会再退让了。” 依莉丝稍梢不悦地说,并凝视着穆司卡的脸。她似乎觉得穆司卡只是单纯不让她杀了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才阻止她去拉多罗亚。 动机虽然没有多大错误,但理由不只如此。穆司卡不信任那个名为拉多罗亚的国家。但不管他再多说什么,都只会被当成想帮助丽莎琳娜等人的藉口。 穆司卡打开始就完全不了解拉多罗亚。正因为不了解,所以才存有戒心;但反过来说,他也没有证实其危险性的证据。 依莉丝那张凝视着他的脸,跟丽莎琳娜长得一模一样。 看着她那双眼眸里映出来的自己,穆司卡深深感到罪恶感。 他颇受已故的丽莎琳娜义父埃尔西翁·埃鲁照顾,而且他是个值得尊敬的科学家。无法保护他的爱女——对穆司卡而言相当懊悔。 依莉丝虽然无法明白他的心意,但还是低声说道: “教授,也许你忘了,不过她可是杀人犯哦!你知道吧?明明不是上面下令,她却依自己的意志杀了我父亲——依我们世界的法律裁判,当然会判死刑。就算这样,你也要维护她吗?” “……我知道啊!依莉丝——” 穆司卡死心了。 他抱在膝盖上的小女孩西亚肩膀在发抖。对跟丽莎琳娜相当亲近的她来说,虽然很遗憾——若至少能救乌路可,那这方法还算不错。 “那么……” 正当穆司卡要消极地同意时,卡多尔的麦克风又收录到奇妙的对话。 他们透过小型扩音器听见的是—— 丽莎琳娜为了自己没有保护好乌路可,而向菲立欧道歉的声音。 穆司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从菲立欧安慰丽莎琳娜的口气听来,一旁的乌路可绝对也平安无事。 对此变得浑身僵硬的,不只穆司卡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依莉丝茫然地说道,她的脸色早已变得苍白,以手掩住嘴,身体微微发抖。 “难道邦布金背叛了我们——?” “可是,还有凡尼斯在监视啊!或者是他们败给谁——” 依莉丝瞪了说着不祥话语的穆司卡一眼。 “卡多尔,你仔细确认。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真的在那里吗?” 依莉丝虽然想透过通讯机询问,但手边的机械为收讯专用,无法把声音传给卡多尔,结果就变成她在自言自语。 不过,透过窃听而听见的对话,对她的问题就是最好的答案。 现在扩音器也确实传来丽莎琳娜的声音,那是跟依莉丝一模一样、不可能听错的声音。 依莉丝的眼神因愤怒而发抖,而穆司卡虽然为丽莎琳娜平安无事松了口气,但也担心邦布金和凡尼斯的生死。 他不认为这两个人会轻易死亡,也很难想像他们会背叛。但现在也无从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祈求两人平安。 扩音器接着传来菲立欧呼唤乌路可的声音,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再加上有其他人的声音,无法听清楚内容。 在陷入沉默的来访者们当中,只有西兹亚一个人诡异地笑着。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虽然有点麻烦,但现在拉多罗亚的士兵们正是最狂暴的时候,所以祭殿一带的警备应该相当薄弱。有那个菲立欧王子在虽然比较棘手,但也不是不能袭击他们。” 听见西兹亚的提案,令穆司卡冒出一身冷汗。他膝上的西亚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 依莉丝慢慢地站起身来,俯视着还坐在地上的穆司卡和西亚。 “——教授和西亚请先在这里待命。我去找凡尼斯和邦布金,问清楚事情的原委——” “不不不,吾等之主唷!吾等并非青鸟,汝无需特意寻找。” 窗外响起了朗朗的声音。 听见那太过熟悉的声音,穆司卡按住了额头。他真想叫那个南瓜头不要再做些会让依莉丝的怒气火上添油的事了。 面对中庭的窗户敞开着,大头的黑影滑进屋里。 其后是一位银发青年,他的动作不像邦布金那般戏剧化。 依莉丝有事先跟他们说过要将这个房间当作待命处,如果没有紧急联络,他们应该不会造访此处——但很明显的,现在已经发生了需要联络的事态。 依莉丝瞪着两人,眼神凶险到几乎已经在面对敌人。 “……邦布金,你可以说明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嗯,说来话长——” “对不起。王宫骑士团骑士设下圈套引诱我们,其间由另外一个人将她们两人救了出去。我们两个太过大意,让他们轻易地——逃跑了。” 为了让这个南瓜头丑角闭嘴,凡尼斯简单明了地说明完毕。遭人抢话的邦布金一脸遗憾,沮丧地垂下细瘦的肩膀。 “……汝真是不解风情。要是由吾人来说,就可以编织出华丽、流畅且虚实交错的壮丽物语——那个年轻骑士应该可以化解吾人这份遗憾吧!” “邦布金,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依莉丝眼眸里所浮现的怒气,让人感到某种疯狂暴躁的感觉。穆司卡察觉到此,慌张地在两人之中插话: “邦布金,你闭嘴。依莉丝,她们的事就算了。我们要去拉多罗亚就定吧,不用管她们了,现在再去袭击她们也没有什么意义。” 穆司卡将自己不愿去拉多罗亚的事摆在一边,如此劝解。 “……教授和西亚留在这里。” 依莉丝不听他的制止,打开了门。 “邦布金,凡尼斯,我给你们洗刷污名的机会,去做该做的事吧!还有——西兹亚,你也会帮忙吧?” “是的。不过我也想顺便将那位高司教带走。” 西兹亚因为跟来访者们一起窃听,似乎又发现了可以带回拉多罗亚的礼物。 “拉多罗亚并不存在夏吉尔人,但如果他可以操作死亡神灵……我要是把他带回去,似乎会是个不错的礼物。若可以得到各位来访者的帮助,那就太荣幸了。” 西兹亚的口气郑重到让人不舒服的地步,并露出危险的浅笑。 凡尼斯和邦布金也乖乖地跟在毫不犹豫地离开房间的依莉丝与西兹亚身后。 “等等,依莉丝!你不需要冒这个险——” “……教授,你没有权限阻止我,跟西亚留在这里!” 依莉丝冷淡地说。那份静谧的可怕,连在一旁的西亚都发起抖来。 在威势逼人、高声叫喊时,依莉丝的怒气都未到达顶点。 只有在仿佛完全除去感情地冷静时——她才真正地在生气。 现在正是那种时候。 穆司卡无力阻止走出房间的依莉丝一行人,只能目送他们离去。 想像这个神殿将再次重演惨剧——穆司卡的脸色渐渐转为铁青。 (这样……这样真的可以吗?再这样下去……) 穆司卡自问道。 自己是依莉丝的部下,不容许违抗她的方针。他虽然会提出身为协助者的建议,但决定方针的还是依莉丝。 “……穆司卡,丽莎琳娜和乌路可会死吗?” 西亚边发抖边问,用小小的手紧紧抓住穆司卡的衣服。 穆司卡把手放在她头上,再一次扪心自问。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曾模糊自问过。但只有在今天,这问题的重量不同。 该下决断的时刻已迫在眉睫。 (……我至今都在做什么?) 穆司卡想着这件事,不论他怎么想,就是没有像样的答案。 (我至今……至今都“在做什么”?) ——就算他一再如此自问,回答的也只有自己的沉默而已。 “……穆司卡……?” 西亚以不安的眼神看着这位秃头巨汉苦恼的模样。 她的眼眸纯真而——带着对罪恶意识即将崩解的虚幻。 穆司卡咬紧了牙关。 明明是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却背负了太过沉重的负荷。而能不能让她减轻负担,就要看自己的决断了。 ——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 即使如此,穆司卡还是抱着西亚站起身来。 虽然有所迷惑……但是决心这种东西,以后边走边加强就好了。 如果他能活下来,他想在往后的人生,不断地——一点一滴来加强决心。 有此觉悟后,穆司卡就追在依莉丝等人身后,离开了房间。 第七卷 三十二.狂乱骑士、月光少女 赫密特和王宫骑士团在神殿中逐渐转移战场,并持继奋战。 为了减少其他方面的负担,骑士们在宽广的道路上布阵,如果太疲累就换手休息,并确实地屠杀敌人。 虽说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强者——但其中已经有十几个人丧命。 跟通风不佳的御柱正下方不同,神殿走廊有着许多窗户,尸药的成分无法弥漫在空气中,因此几乎没有人丧失理智,但——取而代之的,也就无法忘却疲惫地持续战斗。 战况渐渐恶化,如果不能完全撤退,就只有枉死在敌人剑下。 “赫密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并肩作战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对在身边作战的赫密特说道。 “我没有问题,因为武器是轻的刀——” 叔父您才该休息——赫密特正要如此说,又察觉到这样说对剑圣太失礼而闭上了嘴。 正在作战的一位中年骑士,挥出一剑后突然侧头不解。 “团长——好像有点奇怪?敌人的数量是不是在减少——” 赫密特听他这么一说,就把眼光从自己身边转到整个战场。 倒地的敌人尸体横陈,其他敌兵践踏其上、更加逼近,但其人数确实比刚才要少。 因负伤而担任联络人员的骑士从楼梯上叫道: “团长!夏吉尔人已经停止了来自御柱的增援!接下来只要把这群人解决,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久违的好消息,让骑士们大为振奋。虽然他们的疲劳已渐渐达到极限,但这最后的奋起逼出了全员的斗志。 赫密特重新拿好手上的刀,它并不是神钢制品,刀刃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一点一点地弯曲,而且刀锋也变钝了,但因为敌人的身体容易劈砍,所以还没有到极限。 (等这场战斗结束后,也该换把新刀了——) 虽然这把刀没刻上锻铸者姓名,十分朴素,但赫密特已经用得很顺手。光是这么战斗,就已经充分发挥了武器功能。 为了鼓舞士气,威士托高举着剑叫道: “就像大家听到的!接下来不是防卫战,而是讨伐战!全员振作!” 听见骑士团团长的高喊,骑士们也高声回应。 尽管以那种奇妙士兵为对手,而且面对着增援无穷无尽的不利状况,但他们却奋勇不退,继续作战。 赫密特对这样的精神力坦率地抱持敬意。若非有在部队单位受到良好训练,是无法办到的。 “赫密特,就是这样,再加把劲吧。” 威土托仅露出一丝微笑,他的剑还没有变钝。 “是。似乎能就这样——” 赫密特的表情正要放松,却又当场僵住。 从已经不再增援的敌兵后方—— 一个人影正向这里走来。 那个男的拖着一把神钢之剑,全身染上红色,缓慢地走着。 骑士们也一阵哗然。 ——大家都认为那个遭敌人吞没而死的男人,却“还”活着。 不只如此—— 当敌兵注意到其存在而接近,首级随即在男人的眼前飞起。 出剑之快,在赫密特眼中也仅是看得见的程度,一般人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这位佛尔南屈指可数的战斗狂,还在继续战斗。 “——我找到你了,剑圣——” 贝里耶抬起满面胡须的脸笑道。 那模样之可怕,让赫密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贝里耶一步步、像要稳稳踏上大地般走近。 而每走近一步,他的周围就陆续累积敌兵的尸体。 “……来,现在我们都已经暖好身了,来一决胜负吧!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要跟你打一场了。还真要感谢这些小啰喽哪!” 他高声笑着,已经毫无理性可言。 他自愿沉迷于药效,轻巧地挥舞着神钢之剑。药效似乎渗透了他全身,看来连疲劳感都已经麻痹了。 “叔父,你不能应战。” 赫密特小声地建议: “那个男人的剑是凶剑,跟他交手只会没完没了。就由我来——” “——赫密特,他挑战的是我。而且你的刀不利于对上他的神钢之剑。” 威士托带着叹息说道。赫密特咬紧了牙,虽然他说要代替威士托上阵,但威士托却不可能点头答应说“那就拜托你了”。与其他骑士一起包围他虽然也是个办法,但那时肯定会有一些人遭贝里耶的剑杀害。 “周围的士兵就交给你们,但谁都不准向那个男人出手。” 威士托向部下骑士们发布这个指示后,就往前踏出一步。 骑士们依他所言,开始歼灭周围的尸兵。 “……那个男人已经不行了。” 威士托小声地说道。赫密特专心听着,完全没有回话。 “那个可悲的男人沉溺于挥剑,为战斗发狂——悲哀的是,只有他的剑术是货真价实。像那样的男人也有着剑术才能,剑术端看使剑者的心态——赫密特,你也好好看着。剑士一旦走错道路,就会像那个男人一样——” 威士托突然回头,露出沉稳地微笑看着赫密特。 那微笑不合时宜地柔和,让赫密特吃了一惊。 “……你应该不会有问题,菲立欧大人也不会一样。我说了太过愚蠢的话。” 威士托苦笑着,以最自然的姿态持剑。 “贝里耶司祭!我们就来一决胜负。只是,你不能对其他人出手。如果你对其他人出手,那时我就不再认真应战。若是你不攻击他人,我则会全力以赴。” 全身都染满鲜血的贝里耶笑了。 “我现在对其他家伙没有兴趣,我的对手只有你,剑圣。终于——终于可以和你一战了。在这之前的路还真是漫长哪——” 贝里耶仿佛面对长久思念的恋人一样,打从心底高兴着。 另一方面,本以为威士托是苦着一张脸——但赫密特窥探到他的侧脸,却是平稳、毫无表情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跟尸兵那种令人不悦的面无表情不同,他的眼眸中还是有强烈的光芒,主张其意志坚定,神色自然,完全不为所动。 威士托表现出像山一样的存在感,慢慢地举起剑来。 为保持间距,贝里耶也停下脚步。 周边的尸兵已经几乎消失,王宫骑士团正迅速将那周围讨伐干净。 赫密特不和他们作战,只守护着威士托。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赫密特强烈感觉到一定要确实地观看那副光景。是剑士的本能让他有这种想法。 “——让我们好好战上一回合吧!剑圣唷!” “我并不像你一样以战斗为乐。” 威士托冷静地回应: “贝里耶司祭,你的剑会召唤不幸。如果你在此获胜,今后恐怕也只会招来更多不幸——当然我没有裁决的权利,但就凭剑而生存者的职责而言,我会毫不犹豫地阻止你。还有——” 他的声音非常沉静。 “——我并不是什么‘剑圣’。不论过去、现在,还有未来——我都‘只是’一名剑士。” 威士托的剑突然消失了。 直到贝里耶退了几步,赫密特这才知道,是威士托先行动了。而那动作不只迅速,更让人怀疑是否用了幻术或魔术。 周围的骑士们也都无法把握发生了什么事吧? 贝里耶虽然瞪大了眼,但嘴边却挂着一抹微笑。 他全身在颤抖。 那恐怕是——因为欢喜的缘故。 “——就是这个!剑圣,我早就想‘像这样’跟你一决胜负了。血液沸腾、肌肉颤动,脑髓麻痹——从剑尖到剑柄都跟自己身体合为一体,品味仿佛全世界都在这的充实感——真快乐哪!” 威士托没有回应贝里耶的感想。那沉稳的表情,截至刚才为止都没有任何改变。 “这次轮到我了吧?” 贝里耶高举骑士剑。 赫密特众精会神地凝视。 贝里耶以踏平大地般的激烈步伐加上斩击,袭向威士托的头顶。 威士托仅向旁移动了半步,但贝里耶这一击却配合动作,中途斜斜地改变了轨道,速度非但没有改变,更增加了威力。 但气势已尽的这一剑并没有斩到威士托身上,却也没有狠狠地斩到地面,而是停在贝里耶的侧面。 在那里和威士托的剑重叠了。 威土托在闪避过斩击后横劈一剑,而贝里耶则立刻加以防御——理应只有这样的动作,但在场能正确掌握的,只有当事人及赫密特。 剑与剑接着又数度相交,极为清脆的声响在周围响起。 彼此都以必杀之势加诸攻击,对手则巧妙的防御加以阻挡,趁隙反击后又被阻挡。 那像西洋棋的棋子一步步进退般的攻防,持续了好一会儿。 从骑士们的包围逃脱的一个敌兵,跑到两人身边。 那是在敌兵当中实力较强、手持短枪的老人,赫密特也讨伐了不少。 那瞬间,赫密特想有所反应,但那个老人的头和手脚就在他眼前爆炸般地四散开来。 老人闯进交剑中的两人之间,命运有如飞蛾扑火。 在两人的攻防中,已经没有他人可以介入的空隙。 赫密特屏住呼吸。 (能和剑圣交手到现在——) 与威士托交手的贝里耶,毕竟也并非常人。 赫密特也是个剑士。若遇见强者,虽不至于浮现打倒对方的想法,但如果对手能答应,当然会很想比划看看。 不过,面对眼前的两个人——他才真实感受到自己还有达不到的领域。 速度、战略、使剑方式、气魄——不只如此。在这两个人之间,正以各自不同——持剑者该抱有的信念——的回答相互冲突。 是像贝里耶一样,断定强大就是剑存在的意义—— 还是仿佛威士托般,把耽溺于强大看作懦弱—— 他们的胜败并不是用来证实各自思想的正确性,对作战的当事人来说,那还是其次。唯有打倒对手,才是这次战斗的目的。 不过凝视这场胜负的赫密特,不禁将两人间对于剑的不同思想与胜负重叠在一起。 贝里耶斩击过后,他的剑又在刻不容缓间弹跳。 一度劈下又落空的剑,简直就像在空中撞到什么地猛然弹起,追赶退避的威士托。 威士托正想退开,贝里耶的脚却强力地踏住他的脚背,威士托的行动晚了一步。 赫密特不禁闭上了眼。 (——叔父被砍到了——!?) 他不觉如此想道。 不过,贝里耶的剑并没有碰到威士托。 他的斩击被阻挡,相反地,威士托的剑将有护腕包覆的贝里耶左臂从手肘前端砍下,鲜红色的血从连身铠甲的连接处激烈喷射出来。 在乱斗到最激烈中,威上托同时攻守兼具的剑术,让赫密特看得瞠目结舌。 贝里耶在一瞬间前还能使用的手腕,此时就像玩具般旋转飞舞在半空中。 只是,他并没有发出惨叫,不仅如此,还将遭挡下的剑沿着威士托的刀刃滑下,企图顺势削下威士托的手臂。 威士托立刻抽剑,而独臂的贝里耶追了上去。 “剑圣!一条手臂算不了什么,就给你吧!不过,我要你的一条命!” 贝里耶疯狂地叫着,失去手臂并没有阻却他的行动,那应该不是药效的缘故。 他恐怕——有所觉悟,既然能和威士托作战,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到了这时,赫密特似乎终于理解他之所以对战斗如此执着的理由。 贝里耶他找不到——自己想变得更强的原因。也许一开始,他就毫无目的地以变强为目标,却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强大。 当然,赫密特虽然可以理解这样的理由,却无法感同身受。 赫密特握住自己的剑时,并不是把它当作暴力的道具。威士托应该也是如此。 对赫密特而言,剑并不是用来威胁、虐待他人使之顺从的武器,也不是为了夸示自身强大的凶器。 那是为了护身用的武器、锻炼自己心性的明镜,以及——为了保护重要事物的伙伴。 贝里耶会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吧! 剑就是武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加诸多余的枷锁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赫密特觉得贝里耶会这么说。 那也是一种解答。不管以什么语言美化,剑就是一种用来伤人的武器。 如果要保护自己不受敌人的剑攻击,只要持盾抵抗即可。持剑这件事,意味着伤敌。 以这层意义来看,这个名为贝里耶的男人,简直可说生来就是要“化为剑的男人”。 相对的,威士托则完全是个“持剑的人”。 恰成对比的两人战斗,吸引了赫密特的视线。 贝里耶用剩下的右手使着骑士剑。 也许他是因为药物而处在兴奋状态,对疼痛的感觉也麻痹了。但就算是这样,失去一条手臂应该保持不了平衡,无法好好战斗才对。 即使如此,贝里耶现在也没有舍弃剑。 更有甚者,他还挥舞着被切断的手臂,对准了威士托的脸喷血。 威士托对此奇袭也大感惊讶,瞬间闭上了眼,虽然成功避免视线直接遭夺走,但也形成了足以致命的瞬间空隙。 贝里耶以神速挥动他的剑。 然后,赫密特见到了这场战斗的终结。 * 贝里耶·弗米利恩生于内乱频繁的南方。 父亲是自吉拉哈派遣的神殿骑士,在贝里耶还年幼时,就遭到危险分子杀害。 而贝里耶则由当时驻留在南方涅迪亚神殿的骑士团团长收养,从那以来——他的人生就因战斗而多彩多姿。 他以神殿骑士的身份巡战各地,杀掉的敌兵数不胜数。 只是,对贝里耶而言,至高无上的勋章并非杀敌人数,也不是来自长宫的赞赏,更不是部下的敬畏。 贝里耶所自傲的是自己的战斗这件事。 他没有因作战获胜而自傲,也不嘲笑被击倒的对手。 贝里耶只是喜爱充实的作战,并以战斗的行为为傲。 这也许是旁人难以理解的感情,但贝里耶知道也有人跟自己一样热爱作战这件事。 在他年轻时曾听闻,东方的国家有位被誉为“剑圣”的男人出仕为官。贝里耶听闻此传言,就擅自认定那位剑圣也跟自己一样,在战斗中发现了人生的意义。 而实际见到威士托,印象则稍有不同。与其说他是战斗狂,不如说应该是个很温和的男人,体格虽然庞大,但看起来太过理性,因此贝里耶甚感嫌恶。 只是——威士托的“强大”,即使远观也可以切身感受到。 (这家伙很强——) 他确信,这家伙恐怕比自己至今所曾交手的任何人都要来得强。 他凭直觉所做的判断,也曾错误过。 不交手就不知道答案——这么一想,就让他更想与威士托一战。 贝里耶寻找藉口。 就算他提出决斗,应该也会遭到拒绝,正当他思考要不要夜袭时,就发生了乌路可的事。 既使这件事会掀起与阿尔谢夫之间的战争也无所谓。因为这样一来,威士托应该就会“认真地”跟自己战斗。 只是,在战场上会有人打扰,能跟威士托正面单挑的机会很有限。 而这场出乎意料的骚动,正是再恰当不过的“藉口”。 因奇妙药物而引起的亢奋感也确实存在。贝里耶对战斗的欲求比以往更甚,也获得了更充实的战争。 只是,他想停也停不了。 他已经无法克制地自愿沉醉于药物,并期望与威士托一战。 ——他的愿望实现了。 现在那个威士托就站在贝里耶眼前。 贝里耶左臂溅出来的血染红了他的脸,而威士托的侧腹也开始溢出大量鲜血。 贝里耶那把制造出伤口的剑,现在还深深地插在威士托身上。 他自己也相当满意那击突刺的气势。 “……剑圣,我的剑怎么样——” 就在贝里耶笑着如此说的瞬间——喉头一热,忍不住从嘴里吐出大量的鲜血。那血跟自御柱出现的敌兵们不同,非常黏稠浓厚而且温热。 对威士托施以一击的贝里耶——身体也被威士托的剑劈中。 虽然是彼此互砍,但贝里耶的一击是偏离了威士托要害的突刺,而威士托的斩击则给了贝里耶一记致命伤。 在贝里耶方才刚被斩断的左臂下方,深深地、深深地——胸甲的部分一分为二裂开,剑刃甚至到达身体中心。 贝里耶的铠甲是神钢制品,跟骑马用的铠甲不同,重视轻巧与容易行动,因此装甲极薄。但薄归薄,只要材质是神钢,应该没有轻易损坏之理。 这倒不是看轻威士托的剑术。贝里耶早有吃他一剑的觉悟。 然而,只差一点——即使是一刹那的瞬间,如果威士托的剑晚了一步,贝里耶的突刺应该就会即刻要了威士托的命。 那就是千钧一发的攻防战。 贝里耶先受到斩击的结果,就是他的突刺偏离了威士托的要害,胜负由此决定。 “——一瞬间吗——” 贝里耶与血的味道一起感受那一瞬间的重要性。 他不后悔,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 自己尽了全力,而威士托超越了自己——他对此事感到高兴。 贝里耶满足地说: “……真痛快哪,剑圣——” 他一边吐血一边笑了。 威士托的剑切断了他的肺,直达心脏附近,血流至身体内。贝里耶伤势之重,没有立刻死去已是很不可思议了,而他对这样的伤势总觉得有点可笑。 以前自己就是给予敌人这样的伤害,而轮到自己受伤时,竟然觉得很新鲜。 他充分地作战了。 不断地战斗、战斗、战斗、战斗到底,他已没有任何悔恨。 他拚尽全力对上比自己“强”的对手,并输给对方。比起输给较弱对手而感到屈辱,这样的死法对一个战士来说,已经别无所求——贝里耶打从心底满足。 他被血濡湿的右手,放下了神钢之剑。 在威士托的剑抽离的同时,贝里耶跪倒在地,并叹了口气。 他的嘴边又溢出鲜血。 “感谢你,剑圣——我战斗过了。彻底地战斗过——没有后悔了。” 贝里耶说着,闭上了眼。 他依旧跪着,两手颓然垂下——然后胸腔用力地吸进最后的一口气。 他虽然感觉到空气从受伤的肺漏出,但也无法正确地掌握自己的身体了。 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 就这样结束了他不断战斗的人生。 * 两人剑剧般的战斗一结束,赫密特就跑到威士托身边。 “叔父!您的伤……” 威士托一边按着遭刺伤的侧腹,一边以沙哑的声音回应: “……不必担心,伤口没有像看起来的那么深。” 虽说如此,在赫密特眼里看来,那伤口也不算浅。 威士托慢慢地当场单膝跪倒,就这样静止不动,以免伤口扩大。 眼前的贝里耶依旧跪着,仰着脸面对天空。 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一望即知他已殡命。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倒下。 庸俗的铠甲支撑着他的关节部分也是原因之一,但他死去的模样,就连赫密特都感到庄严的气氛。 赫密特虽无法尊敬他——但身为剑士也不是不明白,走在剑道上的人追求强者这件事,恐怕已是接近本能。 想要变强。 想要确认自己有多强。 想要遇上比变强了的自己还要强的对手—— 这些想法就跟纯粹地热爱着剑的人一样强烈。 贝里耶那接近疯狂的斗争心,恐怕就是从另一个角度去印证这种想法吧! 专注讨伐敌兵的王宫骑士团中有几个人聚集过来。 他们扶起负伤的威士托,边保护他边向后方移动。 赫密特也跟着这些人暂时退出战场。周边的敌人人数正顺利地减少,暂时算摆脱了危机。而其他战场很有可能正在苦战,但既然增援已经停止,讨伐也可以顺利结束吧。 靠在墙边坐着的威士托,表情相当严肃。虽然打倒了强敌,但看不出他已经放下心来。 “……就算他走上了歧途,但毕竟是骑士团的团长——刚才真是危险。贝里耶的剑若能用在正确的方向,将会是很大的助力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遗憾。 一直守护着这场战斗的赫密特,对威士托的心情也感同身受。 也许威士托其实并不想杀了贝里耶。正因为知道对方的实力——若是在此杀了贝里耶,就等于抹杀他变得更强的可能性,而威士托所讨厌的正是这点。 只是,偏离正道的剑再强,仍是邪魔歪道之剑。威士托无法放任不管,赫密特也能理解这种想法。 一位骑士边察看伤势边说: “看来是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是做紧急治疗就足够的伤势。这里就交给我们,团长你们请先撤退吧!” 威士托没有反对,他很信赖这些留下来的骑士,他们受过良好训练,就算没有人指挥,也可依自己的判断充分作战。 “……真对不起哪,如果敌人没有增援,战况应该已经逆转了。赫密特——不好意思,你可以到上面去确认一下状况吗?” 可能是因为伤口疼痛,威士托的话顿了一下。 “虽然敌人阻断了我方……但你看看状况,如果敌人减少到可以突破的程度,就试着跟应该在里面的卡西那多司教和菲立欧大人取得联络。若敌人太多而陷入苦战,也可以把这边的骑士团派过去。假使那边展开讨伐战,就拜托你整合众人一起行动。” “知道了,那我这就行动。” 赫密特听了威士托的话,点了点头,离开骑士们转往楼上去。那里并没有敌兵的踪迹。不知是否由其他方向的神殿骑士引诱走了,完全没有从楼梯上下来的士兵。王宫骑士团虽然遭阻断,却能避过敌人夹击的理由就在这里。 (他们是以楼上为目标吗——?) 敌人的行动虽然没有携手合作,但总给人各自独断地以楼上为目标的印象。 赫密特突然想起了神殿的构造,他并不知道神师们是位于佛尔南神殿的何处——但他在旅途中行经的威塔神殿,神师和高阶神官们就住在与御柱相连的较高楼层。由于以御柱为中心的各神殿构造皆很类似,恐怕札卡多、涅迪亚和加鲁尼耶一带也有这种倾向吧! ——说不定他们就是以杀害重要人物为目的送来这里。 赫密特想将拔出的刀收入刀鞘,这才想起刀身已经弯曲了。 这把刀并不是神钢制品,虽然是把锻铸得相当坚固的宝刀,但毕竟是普通金属制成的武器。 仔细想想,赫密特也斩杀了为数众多的敌人。 他放弃还刀入鞘的想法,重新握紧了刀。 感觉得出楼上也有许多因为跟士兵战斗而引起的骚动。 增援虽然停止了,但战况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进入可以让人松口气的阶段,只是状况应该会从此好转才对。 (能就此平安结束就好了——) 赫密特一边如此期盼,一边在走廊上朝楼上的方向急奔。 * 对阿尔谢夫王子菲立欧而言,名为乌路可·迪古雷的少女是很特别的存在。 她是威塔神殿的象征——神姬的妹妹,也是吉拉哈未来的干部人选,而且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也是一举一动备受周遭瞩目的重要人物。 不过,这些社会化的事,对菲立欧本身来说都无关重要。 乌路可之于年幼时的菲立欧,是真正、唯一的——知心好友。 以威士托为首的骑士团骑士们,就像菲立欧的家人一样。但是彼此年龄有段差距,很难说是朋友。而且又有赋予他们任务,所以经常不在王都。虽然表面上他们冠有“王宫骑士团”的名号,但在职务上,与其说保护王宫,还更像近卫骑士团。威士托等人身为“来自王宫的精锐部队”,经常派遣他们到国境附近。 而在仇视他母亲、也就是第四王妃美丽雅的正妃们面前,贵族子弟们也跟他保持距离;因此当时的菲立欧,都是单独度过大多数时光。 他就是在那时与乌路可相遇。 初次见面时,并不知道她是来头不小的神官。她一直凝视着在练剑的菲立欧。 那时也不曾认为“他”其实是个女孩子—— 经过七年的岁月再度见面时,乌路可已经成长得美丽且楚楚动人。 然后——乌路可为了阿尔谢夫的内乱而烦恼,并帮助菲立欧。 在这期间,菲立欧和乌路可一起度过了每一天。 她的温柔完全没有改变,菲立欧也时常惊讶于她吸引他人的魅力,有时也意识到她是异性。 但她是吉拉哈的高阶神宫,未来会出人头地,并成为神殿的干部。而菲立欧虽然因为内乱而增加了发言权力,但国家安定后,他就打算过不引人注意的生活。 既然哥哥布拉多继承了王位,身为弟弟的自己就不适合比哥哥出锋头。就算哥哥不在意,周围的贵族也有可能出现危险的举动。 不能把乌路可留在这样的自己身边——菲立欧以前是这么想。 他希望乌路可能幸福。他期盼可以达成这个目标,只要能为她做些什么,菲立欧不论什么事都会去做。 在此前提下,只要有任何事物阻碍她的未来,他都想绝对予以避免。 然而——结果却让她被牵扯入糟糕的事态。 她因来访者而丧失了记忆,甚至连原本该站在同一边的神殿骑士们也想要她的命——然后是现在。 “……乌路可?乌路可!你怎么啦!?” 她抱着头蹲了下来。 菲立欧跑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的肩膀。与此几乎同时,乌路可全身无力,一脸苦闷地倒了下去。 她似乎没有失去意识,但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别说站起来,就连举起手臂都办不到。嘴唇微微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 丽莎琳娜和其他人也立刻聚集在她周围。 “乌路可,振作一点!生病……不,是什么发作了吗……?马上请施疗师……” 话才刚出口,菲立欧就咬紧了牙关。在这场混乱中,神殿的施疗师也到神域避难了。虽然要花点时间,但也只有使用脱逃路径运到神殿外去了。 菲立欧抱起了乌路可。 她那纤细的身子,在菲立欧的手臂中显得轻盈。菲立欧自己跟小时候不同,有所成长,而她的身材也完全像个青春期的少女了。 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那温暖就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黛梅尔从旁触摸菲立欧怀中的乌路可额头。 “看起来没有发烧……菲立欧大人,敌人的增援应该停止了,这里就由我们留守。请您赶快带着乌路可大人到神域去吧!丽莎琳娜大人也一起——” 就在此时,菲立欧背上一阵发凉。 突然滑入视野边缘的银色小球—— 菲立欧以前也见过那个。 “快闪!” 他一边叫着,一边用脚推倒黛梅尔,同时抱着乌路可将身边的丽莎琳娜像撞倒般推倒。 在四个人一起倒下的同时,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发生了不自然的“爆炸”。 “——依莉丝!?你怎么在这时……” 丽莎琳娜发出惨叫声。 菲立欧也曾经因此而失去意识。 那是在来访者们杀死国王与皇太子时。 菲立欧斩断了那个跟丽莎琳娜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的手环,在那之后,就因为手环引起的奇妙爆炸而失去意识。 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爆炸范围的菲立欧,立刻环顾周围。 来访者们要的是丽莎琳娜的命——他一开始虽然这么想,但爆炸范围很明显地也涵盖了自己和乌路可。 对于此事,菲立欧觉得很奇怪。 来访者们应该需要乌路可的庇护。他们应当也无法无视于卡西那多的方针,很难想像他们除了操纵乌路可的记忆外,还会对她做其他危害动作。 但是,丽莎琳娜在下一瞬间所说的话,解除了他的疑惑。 “菲立欧!依莉丝她们受到西兹亚的邀请,已经背叛卡西那多、加入拉多罗亚那边了。西兹亚不是来自塔多姆,而是‘拉多罗亚’的间谍。她是为了扰乱神殿这边的势力——” 面对中庭的石壁窗边,站着一条细瘦的身影。 这里有着四楼的高度,不管这个人从哪过来,在这时间点出现在这种地方,都不会是寻常的对手。 “——背叛是吗?不守约定的可是神殿那边唷!因为我之所以会帮助他们,可是以杀了你为前提啊——” 那与丽莎琳娜有着相同面孔的少女,就站在石壁上。 菲立欧身旁的安朱绷紧了脸。 那个少女——依莉丝像是没有把安朱放在眼里,只瞪着丽莎琳娜。她掀开下层神官的装束,举起一只手。 那从手环上发出来的银色小球,形成了三角锥形状的空间。 那范围、也就是会发生爆炸的领域在眼前扩展,依莉丝叫道: “凡尼斯、邦布金,去吧!” 人影自窗口窜入。 有两个人闯进了走廊,分别是有着一颗大头的南瓜头与银发的俊美青年。在他们眼前的几个神殿骑士,立刻对其动向采取戒备姿态。 “王子,把丽莎琳娜交出来。只要你把她交出来,我也可以放过你们。” 听见依莉丝的话,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抖。 菲立欧突然抓住丽莎琳娜的手臂。 “……丽莎琳娜,你别胡思乱想,快退下。” 菲立欧马上就了解丽莎琳娜在想什么。只要自己牺牲——她有这样想的习惯。 只是,那是菲立欧无法容忍的事。对在她周围的自己和骑士们来说,这种选项一点都不让人开心。 “可是,菲立欧——” “相信我,他们并非所向无敌。而且——既然他们跟拉多罗亚勾结,以后一定也会想杀了我跟乌路可。你千万不要想‘只要我自己牺牲’这种事,你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孤独一人了。想要保护你的人,不就在你眼前吗?” 菲立欧以强烈的口吻如此说道。 丽莎琳娜的眼神动摇了。 在这个世界,她确实是异质的存在。然而,就算她再怎么异质,对菲立欧来说都是重要的朋友,也是恩人。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站在菲立欧等人的正面保护他们。 对状况感到疑惑、站立不动的安朱,则是想要阻止依莉丝,而且也和丽莎琳娜和菲立欧成了好友。 其余的神殿骑士们——虽然他们绝不是为了要保护丽莎琳娜,但在卡西那多的方针变更下,也想避免与阿尔谢夫敌对。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让“拉多罗亚”带走来访者们。 依莉丝眯起了眼睛。 “如果你们的答案是要抵抗——” 靠近窗边的两个人,举起剑冲向依莉丝。 “……我们就只有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小规模的爆炸发生,将骑士们卷了进去。 这爆炸正是信号,十多名神殿骑士与来访者的战争就此展开。 “丽莎琳娜!乌路可就拜托你了!安朱你也边保护她们边退下!我要在这里阻止他们!” 菲立欧也拔出了神钢之刀。 所幸,神殿骑士们的装备也都是神钢制品。就算是对上来访者们的武器,还是可以应付到某种程度。 由神殿骑士们来包围凡尼斯。以名叫切尼的年轻骑士与本来正在休息的蕾韦为中心,阻止其行动。 而另一方面,邦布金快速地跳来跳去,一转眼就解决了四个神殿骑士,并朝向菲立欧等人飞跃而来。 莱纳斯迪同时也在一旁奔跑起来。 “菲立欧大人,由我来对付那个南瓜头。” 那罕见的认真声音,让菲立欧吃了一惊。他虽然了解莱纳斯迪的剑术,但要他一个人对付邦布金应该仍有困难。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菲立欧的不安,莱纳斯迪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不必担心。今天我和他已经是第二次交手了呢!我已经掌握住‘诀窍’了。” 莱纳斯迪灵巧地挥舞着伊帝利卡的剑,站在南瓜头面前。 南瓜头不出声地笑了。 “噢!汝即是刚才那位年轻骑士哪!虽然凡尼斯被辣椒弄得极惨,然而那对吾南瓜头可是不管用的唷!” “反正那也已经没了,这次我要用这把剑阻止你,至少不会让你碰我的主人一根手指。” 莱纳斯迪那难得一见的威风凛凛的声音,有着身为骑士的骄傲。 黛梅尔也站在他身边。 “光凭你一个靠不住,我也来帮忙。菲立欧大人,那两位就交给你了,这乱七八糟的蔬菜就由我们来采收——” 拔出神钢制的突刺剑,黛梅尔发出尖锐的声音。 菲立欧点了点头。 这两位骑士以如此强烈的口吻说着“希望您信任我”,身为主人的菲立欧无法说出否定其尊严的话。 邦布金双手狂挥乱舞,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联手防御。 只是,不能光是防战,他们的剑术足以在防御后加以反击。 两位骑士合作的十分巧妙。 莱纳斯迪刚劈下一剑,黛梅尔也做好了突刺的预备动作。然后当邦布金闪避莱纳斯迪的斩击时,她就看准了时机出剑,等她突刺发动后,莱纳斯迪又预备好下一个动作。 他们合作无问,简直就像一个人使两把剑一样,让邦布金也忙于应战。 南瓜头立刻以与生俱来的步伐改变位置,看准了两位骑士的死角,但他们互相补足彼此的破绽,虽然还不至于解决对手,但也能斗个不分轩轾。 神钢制的武器这么快就派上用场,菲立欧也觉得很感动,他一边抱起乌路可,一边拉住丽莎琳娜的手。 “他们的目标是你,快退下!” “丽莎琳娜,别跑!” 依莉丝的手环一翻,银色小球飞射而出。 那来自天球的攻击只能看准发动瞬间后再躲避。正因为几乎得完全依赖直觉,所以恐怕无法永远都闪避掉。 菲立欧一边警戒逼近的天球,一边快速奔跑。 “——依莉丝!住手吧!” 少年的声音在一旁高亢地响起。 跑出来的正是猎人安朱。 他站在飞球的射线上,张开双手,挡在菲立欧等人面前。 这位一向冷静的少年难得一见地拚了命地叫道: “够了吧!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种事’呢!?快住手!” 依莉丝瞪着他,咬紧了牙关。 天球也同时停止行动。 “什——什么嘛!连你都要妨碍我?她就这么重要吗!?连你都……” “不是的!” 安朱悲痛地叫着。那声音之大,让战局瞬间停了下来。 凡尼斯站在依莉丝身前保护她,前方有切尼和蕾韦瞪着他,对准了丽莎琳娜的邦布金,由莱纳斯迪和黛梅尔防守。这一瞬间的胶着状态并不是休兵停战,而是彼此为了找寻彼此的破绽所产生的空白。 在这一片寂静中,安朱叫道: “我担心的不是丽莎琳娜,而是你!” 这似乎是出乎依莉丝意料的话,她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菲立欧也倾听着他说的话。 在这个世界,曾和来访者们好好地交流的,就只有“他”。卡西那多等人招待来访者只是出于政治目的,他的部下们应该也是如此。 但是,安朱不同。 虽然时间也许很短,但他毕竟曾与来访者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日子。 那段期间,他应该是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来访者们。 安朱诚挚地说: “你已经不能再恨丽莎琳娜了。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因为恨她,反而正在谋杀你自己的心。所以——” 面对安朱的介入,依莉丝显得相当激愤。 她皱着那和丽莎琳娜一模一样的脸,以尖锐的声音叫道: “不要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为什么还那样说……” “——我了解。” 安朱心有不甘地说,打断了依莉丝的话: “我了解。我——跟你们在村子里相遇,一起生活了一阵子——后来我还遇见丽莎琳娜,所以我了解。” 安朱的声音听起来很苦涩,这还是菲立欧第一次听见他这种声调。 平常不太常流露出感情的他,现在不知为何一副拚了命的样子。 那也许是出自对依莉丝的好感,但菲立欧认为绝不止如此。 安朱一定是——想帮助依莉丝。 “……什么嘛……你说你了解什么?……不要动!我要引发爆炸了!” 在压低声音问了安朱后,依莉丝牵制了菲立欧等人。 就算依莉丝不说,菲立欧也无意行动。若他现在行动,依莉丝就不会听安朱说下去,又会开始作战了吧!就算结果相同,菲立欧也想至少要让安朱说完他想说的话。 安朱是为了再见依莉丝一面——为了这个,他才在内乱后又跟着菲立欧到这里来。 只是个猎人的少年,持续张开着双手,回答依莉丝的问题: “我了解——你恨的不是丽莎琳娜,你真正恨的,只是拿你跟丽莎琳娜相比较的那群人。” 听了这宛如洞悉一切真相的话,依莉丝浑身僵硬。在菲立欧身旁的丽莎琳娜也同样僵住了。 安朱以严肃的眼神继续说道: “你开始恨丽莎琳娜的原因就是这个吧?我一点都不清楚你们的事,但我就是了解。你虽然说恨丽莎琳娜,但你在说那句话时,眼神不是对着任何人,而是望着你自己内心。你之所以恨丽莎琳娜,是因为你深信——她应该跟你‘一模一样’,却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 “……别说那种蠢话。” 依莉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个女的是我的复制品!是赝品!我才是本尊,她不是。我……我——” “不对。丽莎琳娜是丽莎琳娜,你是‘依莉丝’。” 安朱没有把视线从依莉丝身上移开。 菲立欧从他的背影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有多强烈。 菲立欧听说,安朱的双亲早逝,一直是独自生活,所以他了解孤独的恐怖。他之所以与菲立欧个性相投,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然后安朱——恐怕也在依莉丝心中发现了同样的孤独。 安朱继续说: “也许你们只有脸孔相像。不过,你们并不分谁是本尊、谁是赝品。不管要我说几次我都会说。丽莎琳娜是丽莎琳娜,你是你。你只是透过丽莎琳娜——在痛恨自己的际遇。如果你再持续这种想法,自己也会遭遇不幸。你还是把丽莎琳娜忘了比较好。” 依莉丝低下头去。 安朱的话,就像箭一样地射中了她心中的要害。 在后面观看的菲立欧,也清楚地明白了。 “你——你……你有什……” 依莉丝的肩膀因愤怒而颤动。 “小姐,你不必因那个少年的话而太过敏感……” 凡尼斯一边警戒神殿骑士,一边担心地说。 在莱纳斯迪等人面前,邦布金边摇晃肩膀,边不出声地笑着。 “……这着实令人惊讶。除了乌路可司祭和教授以外,竟然还有其他人敢对依莉丝说教。该说汝不知死活还是好奇呢?又或者只是个多管闲事——或说亲切的贤者?” 安朱对他嘲弄的言语置若罔闻,向前踏出一步。 “……依莉丝,我……我不是在看‘丽莎琳娜’,我是好好地看着‘你’!丽莎琳娜和你只有脸孔相似,其他则完全不同。在你身上,应该也有丽莎琳娜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你根本就没有理由嫉护丽莎琳娜。不要再为了无聊小事再怨恨谁了,你应该对你自己更……” “安朱,住口!” 依莉丝突然抬起脸。 飞射的天球将安朱团团围住。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你的头会被炸飞!明明完全不了解我,却擅自乱说这种好像很了解我的话……” “依莉丝——我……” “闭嘴!我真的要引爆了唷!” 依莉丝以高亢尖锐的声音叫道。 菲立欧突然发现。 在依莉丝大叫的同时,她所放出来的天球显示出微微地震动反应。 菲立欧突然朝安朱的背高声叫道: “安朱!避开……” “迦古伊!妨碍电波!将领域封锁!” 这粗犷的男子声响彻了走廊。 ——爆炸没有启动。 银色小球分散在空中消失了,依莉丝茫然地望向发声的人。 走廊尽头,是有着一身发达肌肉的巨汉,和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女孩。 来访者穆司卡——他和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戴着奇妙的黑色板状眼镜。 在用菲立欧等人不明白的语言对着手环叫过后,穆司卡转向依莉丝。 “依莉丝,安朱所说的恐怕没错。倒不如说——这是我早该注意到的。其实我不明白——我至今到底在做什么。” “教授……你为什么要阻碍我?” 依莉丝茫然地说道。从两人的对谈中,菲立欧才知道是穆司卡阻止了天球的爆炸。 (……同伴内哄吗?) 在菲立欧等人迷惑中,穆司卡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 “当然还是要感谢老天。虽然说因为应急修理让爆发力减弱,但要是对准头部,那可就不是开玩笑了,会有失明危险哦!” 穆司卡淡淡地说,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很愉快。 “依莉丝,你听好了——我决定不去拉多罗亚。” 对穆司卡的话感到瞠目结舌的不只是依莉丝,就连菲立欧也无法了解这出乎意料的发展,交互看着依莉丝和穆司卡。 周边的骑士们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巨汉。 “这不是为了加入丽莎琳娜这一边。我还是——无法信任拉多罗亚这个国家。并非神殿势力就可以信赖,但我要在这里偿还所犯下的罪。虽然我不认为可以偿还,但我会努力,这就是我的决定。” 穆司卡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通情达理。 坐在他肩膀上的西亚,不安地俯视菲立欧怀里的乌路可及他身旁的丽莎琳娜。 穆司卡抚摸着她的头,再说道: “当然,西亚就交给我。我不能把这孩子交给现在的你。” “教授……你打算背叛?” 依莉丝咬牙切齿地说。穆司卡摇了摇头。 “背叛——吗?你这么想就太悲哀了。只是,我发现自己错了。依莉丝——以前我认为你是长官,所以必须遵照你的指示。但这里已经是异世界,我们应该舍弃在原本世界架起的障碍,现在一定还来得及,别去拉多罗亚。我不会硬要你留在这里,但我认为你应该在这个世界重新省思你的人生。” “……连你都要对我说教?” 依莉丝轻轻地转身。 她仰望外面的天空,沐浴在开始从云朵空隙间洒落的蓝色月光下。 夜风吹动了她的短发。 “教授——我和你总是意见不合呢……虽然我也早知道我跟你个性合不来就是了。结果你还是站在丽莎琳娜那一边——” 依莉丝叹了口气—— “邦布金,凡尼斯,放过教授和西亚。不过——” 她以冷淡的眼巡视战场: “将其他人——全部杀光。我以指挥宫的身份允许你们‘升华’。” 穆司卡、西亚和丽莎琳娜三人的脸色同时在瞬间刷白。菲立欧也发现气氛危险,将注意力转向来访者们。 “将作战设定从抹杀变更为‘歼灭’——时间设定为三分钟。绰绰有余了,可以吧?” 依莉丝只说了这些,就从窗口向楼下消失。 凡尼斯和邦布金将手扶在手环上,以指尖操作完毕某种指令。 ——当天夜里最后的惨剧,就此展开。 * 走廊上的骚动,就连祭殿也听得见。 那里有夏吉尔人和神师雷米吉乌斯等人。 神官艾略特怀抱着不安并注意外头的状况。 身为不持剑的神宫,如今也只有指望菲立欧等人。 艾略特的双肩微微颤抖,梅雅悄悄地从背后扶着他。 “艾略特,没事的,菲立欧大人他们一定不会有事。拉多罗亚的增援应该也已经停止了,骚动马上就会平息下来。” 梅雅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艾略特十三岁,神师的孙女梅雅·巴尔多雷十七岁。从梅雅眼中看来,艾略特这个少年就仿佛自己的弟弟。 只是对艾略特来说,她也是幢憬的对象。 艾略特对于心生畏惧的自己感到丢脸,羞红了脸。 自己虽然不像菲立欧一样强……但还是个男人。梅雅都那么泰然自若,自己却感到害怕,实在太丢脸了。 在距离稍远之处,高司教、雷米吉乌斯和那个名为戈达的老炼金术师正在谈话。关于唐突出现的来访者,他们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在目前的状况下,若是让拉多罗亚的人带走他们,实在会令人难以忍受。 梅雅再次说: “……没事的——大家都会平安——丽莎琳娜大人、乌路可大人,还有菲立欧大人……” 艾略特这才发现到,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来访者的目的似乎只有丽莎琳娜。也就是说,他们应该不会进入祭殿中,虽说如此,他还是无法放下心来。 艾略特和梅雅都很担心丽莎琳娜,不希望她在此发生什么事。 夏吉尔的高司教对雷米吉乌斯和戈达说: “我们已经让御柱完全停止了,但这次换来访者了吗——我还以为他们是站在卡西那多司教这边的——” 高司教无限遗憾地说道: “拉多罗亚以前并不是如此危险的国家。但是人世的变化很激烈——总因为微小的契机,就让暴动一发不可收拾。人为什么不能满足于已有的东西呢——真是可悲。” 听到这正是夏吉尔人民的感想,神师雷米吉乌斯也点点头。 “人的欲望这东西,由夏吉尔的诸位眼里来看,算是种愚蠢吧——” 但高司教听了这话却摇摇头说: “不——愚蠢的是我们夏吉尔人。对你来说,这是‘第一次’,但我们……已重复过好几次错误。好几次、好几次——我们都无能为力。” 炼金术师戈达眼神游移。 “高司教,你不需要如此自责。只是一部分蠢蛋做了蠢事——无法事先阻止虽然很遗憾,但我们不是神,这是无可奈何。” “我们确实不是神。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再多做一点什么。我们有这样的义务。” 艾略特无法掌握高司教话里的真意。 梅雅插话: “这次的事是拉多罗亚所为吧?以高司教为首的夏吉尔人应该没有必要觉得自己有责任——” “——真是的。所谓的好人,就是会把不是自己的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突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发自背后,艾略特吓了一跳并回过头去。梅雅、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等人也同样吃了一惊。 做出最激烈反应的是戈达,他瞪大了眼,以凶恶的眼神凝视着发声处。 发声者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因御柱停止发光而产生的祭殿暗处。 她明明在说话,却感觉不出那里有谁在。 “是谁?” 高司教问。 为了警备而留下的三位神殿骑士,慌张地上前跑去。 “站住!不可以随便接近!” 戈达慌张地叫道。 暗处的女子嘻嘻笑了。 “你问我是谁?我是讨人厌的——” 突然间—— 三道细细的光芒,从她手边飞出。 骑士们发出窒息般的声音,当场倒地。 “——‘拉多罗亚’的人,我叫做西兹亚。” 尖锐的短剑就像被吸入般地刺进神殿骑士们的喉头。 因为黑暗与速度过快,艾略特几乎看不见投出的短剑。距离他稍远的骑士们,一定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戈达跑了起来。 “西兹亚!你——” “哎呀——凯修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虽然你也很老了,但竟然没发现我接近,该不会年纪大不中用了?” 这两个人似乎是旧识,这让艾略特很惊讶。只是虽然他们相识,却并非友好的关系。 戈达边跑边采手入怀,手里握住了某种东西。 “我虽然老了,但对付像你这样的——!” 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的闪光一现。 梅雅屏住气息,当场僵住身子。艾略特的视野也为之昏眩,无法言语。 艾略特耳中听见刀剑互击之声,他被梅雅一推,跌坐在地。 “没想到你竟然是拉多罗亚的间谍。不只塔多姆,你偏偏还把灵魂卖给拉多罗亚了——奥兹马大人正在冥府叹息呢!你这混帐徒弟!” 戈达愤怒的声音混合着刀刃之声响起。 还加上西兹亚这名女子的笑声。 “我可不打算成为那个人的徒弟呢!是他擅自把我当徒弟而已——奥兹马·贝赫塔西翁是病死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就算你跟奥兹马大人的死无关,后来烧了那个村子、杀了雪乃母亲的又是谁?” 艾略特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可以轻易了解到戈达对那名女子有着激烈怒气,而她则轻松地一语带过。 “嘻嘻——我在王都见到奥兹马大人留下来的女儿啰,她对操纵玄鸟也很拿手了呢!她长那么大啦,刚开始我还不认得……” 西兹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直到她以带有恨意的眼神看我,我才认出她。而且他们果然是亲子,她跟奥兹马大人及她的母亲大人都像极了——尤其像母亲吧?不过那头银发跟奥兹马大人一样。凯修大人,你知道吗?拉多罗亚有很多银发的人唷!奥兹马大人也一样,他的徒弟威士托也是银发吧?所以雪乃若要藏身,比起平安的佛尔南,还不如到拉多罗亚比较好——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拐走她,做些有趣的事了。” “胡说八道!” 锵地一声,响起异常高亢的刀刃之声。之后就传出戈达的呻吟声。 “戈、戈达大人!?” 梅雅等人身旁的雷米吉乌斯惊叫出声。 “——我‘现在’还不会杀你。” 西兹亚回答。 在艾略特好不容易恢复的视野里,出现了她的身影。 这位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正一派悠闲地站在那里。 从她手上延伸出发光的线,正卷在戈达脖子上。脚边落着一把应该是他所使用的短剑。 戈达的脖子被缠住,发出呻吟,双手也有光之线绑住,处于无法随心所欲动弹的状态。 “——嘻!你还真是个硬朗的老人家呢!徒弟跟神殿骑士作战受了伤,而身为老师的你也不考虑自己的岁数,还想要冲过来——你们师徒俩真是合得来啊!” 西兹亚一副受不了他似的说道,并拉紧了发光的线。 戈达再次呻吟出声。 “住、住手!” 雷米吉乌斯虽然一脸苍白,还是刚毅地走到梅雅身前。 他站在西兹亚和孙女之间,以严肃的声调问道: “——你的目的为何?如果是要我的命——” “要神师大人的命?也对,这样也不错……” 女子手边的短剑一闪,嘻嘻笑了。她瞥了一眼戈达后,将视线转向夏吉尔人。 “高司教,我有事要找你。可以劳驾你来‘拉多罗亚’一趟吗?” 高司教金黄色的眸微眯。 “……找我有事?” 西兹亚点点头,手上的短剑对准了戈达的胸口。 高司教发现到“这件事”,迅速地向前踏出一步。 “请等一下,我不允许你伤害戈达大人。我不会逃跑,随你处置。但如果你对戈达人人出手,我就当场自我了断。” 西兹亚眨了眨眼,艾略特也对高司教这么快就有所觉悟感到惊讶。 “高司教,可是……” 雷米吉乌斯交互看着戈达和高司教,心有不甘地说。戈达应该也正在听两人的对话,虽然脖子遭缠住,还是激烈地左右摇头。 高司教垂下蛇眼,大大地点点头。 “您无须担心,而且——” 一直在观察状况的艾略特这时才醒悟。 要让御柱恢复原状,高司教就有必要到拉多罗亚去一趟——他刚才确实有这么说。 “太危险了!司教,您该不会是为了去拉多罗亚,才把自己交给敌人吧?” 艾略特不禁插嘴。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并非要杀高司教,而是要带他去拉多罗亚。也就是说,她可能想要关于“死亡神灵”的情报。 高司教这位知道操作方法的存在,对神殿势力也非常重要。 但高司教心平气和地说: “我若是去拉多罗亚,就有机会和他们的人谈话。而且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 即使是在场守护的夏吉尔人,也没有人阻止高司教。 他们虽然表情沉痛,但似乎接受高司教的方针。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反而让西兹亚加强了戒心。 “——为了让御柱恢复原状吗?不过高司教,拉多罗亚在镇压神殿势力后,应该就会允许生产辉石——总之你这种觉得自己过去,就可以做些什么的想法不会太自以为是吗?” 高司教苦笑道: “你是想带我去?还是不想带我去?” “这——” 西兹亚面露戒心,闭嘴不语。 “请带我去吧,拉多罗亚的人。你们对于御柱和死亡神灵的事都‘太过无知’了。御柱完全停止运作,就意味着人类这个种族的终结。御柱的运作本来就不是国家或神殿势力可以左右的次元现象。” 高司教如此断言,走近西兹亚身边。 “例如加鲁尼耶御柱。这个星球的大气因为有那个御柱存在,才能保持人可以居住的状态。而涅迪亚御柱也是一样,这块大陆周边整体的海洋,经由那个御柱去除毒素——札卡多御柱抑制温度的剧烈变化;佛尔南御柱支撑着这片大陆。而威塔神殿的御柱管理其他所有御柱,使其能正常保持机能——你明白了吗?支撑你们世界的栋梁——那就是御柱。辉石只不过是副产品。没有御柱,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存在。你们就连这件事也没有掌握到吧?” 高司教的声音带有夏吉尔人很少展现的威严。 艾略特、雷米吉乌斯和梅雅也都为其威严所震慑,说不出话来。 高司教走过戈达身旁,握住西兹亚的手。 这个女暗杀者皱起眉头。 “解放戈达大人,带我过去吧!拉多罗亚的人唷,我们夏吉尔人是为了守护人类这个种族,所以才在这里。拉多罗亚的人对我们而言,也是应该守护的对象。” 西兹亚不太愉快地握住高司教的手臂。在这同时,缠住戈达脖子的光索,力道也很明显地变弱了。 “——虽然是第一次跟你们谈话——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毫无理由地讨厌你们了。” 西兹亚一边拉着司教的手臂,一边将嘴唇凑近一支小小的笛子。 “是因为你们‘太过正义’了吧?所以会让坏人觉得恶心。” 听到这指摘,高司教毅然地摇了摇头说: “……不,我们过去‘错得太离谱了’。做坏事的人们是潜在地——将我们努力赎罪的身影,跟未来的自己重叠了吧!这是我的想法。” 高司教吟唱般地说道,开始与西兹亚一起走向出口。 西兹亚一边走,一边慢慢地将戈达抛向墙边予以解放。 “……不、不行!高司教,那个女子是……” 戈达边咳嗽边叫道。但高司教只有微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连雷米吉乌斯也无法叫住他,只能目送他的背影。高司教之所以做出这个决断,与其说想救戈达,不如说有着更大的目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找不到可以阻止他的话。 艾略特也一边目送他们——一边突然感到很矛盾。 祭殿的大厅极为宽广,而在出口的外侧旁边,菲立欧等人应该正在和来访者们作战。 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应该是与来访者一起过来,也许她是趁骚动之际潜入祭殿,然而—— “请等一下!”艾略特叫住了两人。 西兹亚以冷淡的眼神回过头。艾略特毫不畏惧地说出自己感到矛盾的理由: “走廊那边——是不是有点奇怪?” 祭殿之中,并没有发生军势混乱般的大骚动.那么,戈达与西兹亚争吵之声和高司教澄澈的声音应该已经传到外面去,很难想像竟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祭殿内的异常。 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跑进祭殿。 西兹亚似乎也注意到了。 “该不是……警备的怠慢吧——” 这时,一个小小的黑色团状物飞到了祭殿出口附近。 在那里滴溜溜地转动后停止下来的——是一颗人头。 梅雅发不出声,当场别过视线。 在每个人都说不出话的状态下——走廊那边交错地传来不寻常的惨叫与怒吼声。 第七卷 三十三.来访者的抉择 菲立欧以作恶梦的心情看着这副光景。 邦布金与凡尼斯—— 这两名来访者化身为杀戮之风。 在依莉丝下达指示并消失后,他们即刻开始袭击周围的骑士们。 他们行动之迅速,不是初次对峙时可以相比。 凡尼斯抓住一名骑士的脖子。 他的脖子当场消失,头和身体分离。浑身浴血的凡尼斯又以野兽般的动作奔向下一个猎物。 在他眼前的是骑士团团长蕾韦。 与鼓起气势的吆喝一同,她以覆盖着神钢护腕的手臂神速出拳。 将全身化为弹簧的一击,蕴藏着连锁甲都可以贯穿的威力。 那拳——却让凡尼斯一手抓住。他看透拳头达到的距离,让她伸过来的拳贴上自己的手。 “啊——!” 蕾韦浮现不安的表情。让“手里抓住的东西”消失,是凡尼斯的作战方式。抓住后随之而来的就是—— “我会让你这么做吗?” 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旁斩击的,是神殿骑士切尼。他巨剑的斩击对准了凡尼斯的手臂,凡尼斯抽身以闪避这攻击,同时也松开了握住的拳头。蕾韦在危急之际得救了。 只是,凡尼斯一边避过了斩击,一边气势惊人地踢向坏了好事的切尼。 骑士的身体立刻飞向半空,连轻装铠甲一起撞上了墙边。 他呻吟了一声,就这样不动了。保护腹部的铁板内侧因冲击而破裂,一部分刺进了身体。 切尼一边呻吟,一边吐了口血。 因为身为低阶骑士,他将神钢胸甲和普通金属的护身合并使用。然而,那肯定不是用踢的就能破坏的东西。 这一脚超出常识的威力,让观看的菲立欧也傻了。 丽莎琳娜朝着在场所有人发出尖叫: “不能作战!快逃!” 悲痛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走廊。 “他们现在不是一般状态!而是超出了平常的极限,但三分钟后就会恢复正常。所以在那之前快逃,争取时间!作战是赢不了的!” 邦布金飞跃而上。 同时,在一旁的神殿骑士们的头在空中飞舞。眼睛无法捕捉到那斩击的速度,甚至让人无法完全防御。南瓜头飞跃勉强逃过的黛梅尔和莱纳斯迪头上,落在菲立欧面前。 菲立欧立刻将怀里的乌路可交给丽莎琳娜,拿好自己的爱刀。 就算想争取逃跑的时间——邦布金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包围在邦布金手臂上的光之刃,对准菲立欧疾驰而去。 菲立欧以刀弹开,同时背上也泛起一阵寒意。 他将意识从防御切换成回避,立刻飞身后退。 邦布金的另一只手,已贯穿了菲立欧身体方才所在之处。 最初的一击是引诱,而下一招才是真正的一击。如果菲立欧刚才没有后退,现在就已经受到致命伤。 菲立欧一边冒冷汗,一边高声叫道: “彻底防守!没有必要打倒他们,只要撑过三分钟——” 鲜血在凡尼斯周围飞溅。 又有一些神殿骑士丧命了。蕾韦虽然也拚命地继续防守,但技术多少还有点缺点的人,极轻易地就被他们杀了。 没能解决菲立欧的邦布金没有追击,接着狙击周围的骑上。 他一边挥动手臂,一边转动,切断了骑士们的脖子、手臂和脚,简直就像分解人偶一样,尸体当场四分五裂。 丽莎琳娜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在逼近她的邦布金面前,站着莱纳斯迪和黛梅尔。 “南瓜就要像南瓜,去田里睡觉吧!” 随着逼不得已的怒吼声,莱纳斯迪进行牵制的突刺。黛梅尔也有所回应,对准了邦布金应该会逃窜的方向。 然而,邦布金却像软体动物般地扭曲身子,一边避开了莱纳斯迪的突剌,一边挥舞双手。 两位骑士慌张地举剑防御。 同时,邦布金伸展细长的腿,想要勾住莱纳斯迪的脚,黛梅尔却先一步有所反应,抓住莱纳斯迪的衣领,先往后退了一步。 菲立欧立刻趁隙加入救援。 “邦布金!住手!” 菲立欧对无言地作战的邦布金高声叫道: “你是依自己的意志作战的战士吧!?那你为什么用这种作战方式——” “说话是不通的!现在的邦布金就像那些拉多罗亚的士兵……只是战斗人偶而已!” 丽莎琳娜叫道。虽然丽莎琳娜说跟拉多罗亚士兵“一样”,但战斗力还是差了一大截。 现在的邦布金和凡尼斯,已经不是人类可以匹敌的存在。 就在菲立欧等人与邦布金作战之间,神殿骑士大多已陆续命丧凡尼斯手下。 时间才过了一分钟而已。 蕾韦被打倒的景象,映入战栗的菲立欧眼中。 她不知是不是受到与切尼一样的强力一踢,弓着背倒在墙边,喘气般地吐了口血。 凡尼斯把眼光转向丽莎琳娜等人。在丽莎琳娜身边的安朱,将箭搭在弓弦上。 在锁定目标之前,凡尼斯就放低了身子跑来。 “住手!两个人都给我恢复意识!” 穆司卡粗犷的声音响起,但他们充耳不闻。 凡尼斯逼近丽莎琳娜、乌路可和安朱身边。 菲立欧焦急地摆脱了邦布金。 现在的丽莎琳娜不但受伤,也没有手环。即使如此,若对手是常人,在某种程度应该还可以作战,但现在的对手是来访者,她的战力根本无法与其对抗。就连乌路可,现在也因不明的理由无法动弹。 在这种状况下,如今能保护她们的,就只有菲立欧的刀了。 随着破风之声响起,菲立欧跑过来挡住了凡尼斯的去路。 菲立欧举刀闪避过他的手,欲直接劈下,却被手环的光所阻挡。 “啊!” 丽莎琳娜高声叫了出来。 虽然菲立欧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凡尼斯接近——但邦布金却看也不看黛梅尔和莱纳斯迪,趁隙转向丽莎琳娜。 安朱虽立刻射了一煎,邦布金却以闪电般不自然的动作闪避。正因为他是在箭射出后才行动,所以射击的一方无法对应。 安朱的下一箭眼看就要来不及了。 就在菲立欧明知勉强,也要同时对付两人时—— 白色的刀刃从别的方向掠过邦布金身边。 “菲立欧大人!您没事吧?” 飞奔而来并高声说话的是——拉多罗亚剑士赫密特·埃鲁。 有了原本应该在楼下的他意外相助,菲立欧重新调整姿态,以凡尼斯为对像挥出牵制之刀,将他稍微逼退了一点。 “赫密特吗,你帮了我大忙!” “不算什么。他们……不是拉多罗亚士兵,是——‘来访者’吗?” 这应该是赫密特第一次见到邦布金和凡尼斯。 他斜眼看了看散落周围的骑士们尸体,表情转为凶恶。 现场目前还站立的,仅有菲立欧、莱纳斯迪、黛梅尔、赫密特、安朱——还有被保护的缓莎琳娜、乌路可,以及并非来访者们目标的穆司卡和西亚而已。 其余皆是神殿骑士或受伤的人。 赫密特一刀斩向邦布金。 “赫密特!不可以!” 菲立欧不禁叫道。赫密特所用的刀并非神钢制品。 邦布金的光之刀随即纵横奔走——赫密特所持的刀当场化为碎片,四散落地。 赫密特只呆了一瞬间,就立刻滚倒,闪避邦布金的攻击。 为了不让邦布金攻击滚到墙边的赫密特,这次换菲立欧对邦布金进行猛攻。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以交换对手的形式,转而面对凡尼斯。 滚倒后重新站起身的赫密特,身边倒了一位受伤的骑士。 菲立欧一边作战,一边向那位骑士叫道: “切尼!把你的剑借给他!” 遭凡尼斯一脚踢到墙边的神殿骑士切尼,边咳嗽边递出了身旁的巨剑。 赫密特接过这把剑。巨剑和刀用起来应该有很大不同,但没有武器就无法和来访者作战。 “……喂、喂!拜托……你了……” 赫密特对痛苦地说着的神殿骑士点点头,便与菲立欧一起夹击邦布金。 还有一分钟—— 这一分钟,对菲立欧来说非常漫长。 抱着乌路可的丽莎琳娜,走到穆司卡等人身边。在他们身旁,安朱也继续以箭牵制敌人。虽然因为对手能在瞬间避过而屡射不中,但也因此限制了邦布金和凡尼斯的行动,总算形成不分胜负的形势。 在浑然忘我的状态下,其余的人还是继续苦战。 * ——三分钟。 这三分钟结束时,依莉丝心想,楼上应该是除了穆司卡和西亚外谁都不剩了。 之所以设定为三分钟,原因是以歼灭设定来说,那几乎算活动极限。 超出常轨的强大伴随着代价。 邦布金和凡尼斯等人虽接受过肉体强化,但升华的时间还是有限度。 当然,会依驱使肉体的程度而有所不同,但如果只考虑对脑部造成的负担,升华状态持续半天左右也是有可能。 然而,不休息而连续“作战”则顶多在几十分钟以内,得以发挥最强战斗力的歼灭设定,三分钟就是极限。 平时的升华,实行起来最多也不会超过合理范围。但关于歼灭设定,虽然时间极短,但也超越了肉体、反射神经和感觉的极限。 结果,虽然能活动的时间加倍缩短,倘若敌人人数不多,这样短的时间就绰绰有余了。 在楼下等待三分钟经过的依莉丝,身边有着卡多尔。 在楼上完成窃听工作的他,正为了等待下一个命令而在依莉丝身边待命。虽然依莉丝也可以让他去作战,但如果全员都升华,就无法处理后续事态了。以依莉丝的考量,就算只有邦布金和凡尼斯,要解决楼上的人应该也很足够了。 “卡多尔——你和凡尼斯不会背叛我吧……?” 面对看不见的部下,依莉丝不禁如此问道。 卡多尔没有回答,因为他无法使用语言。 养父巴克莱德上校主导的药物实验,让卡多尔的人格完全丧失。 依莉丝觉得自己胸口苦闷,轻轻地将身子探出窗外。 她用手扶着外墙边缘,快速地爬到楼上。 正好三分钟—— 依莉丝在那里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丽莎琳娜等人——还活着。在散落各处的神殿骑士尸体中,站在墙边的菲立欧及其部下,还在继续保护丽莎琳娜和乌路可。 三分钟经过,邦布金和凡尼斯正好逐渐停止了行动。 “卡多尔!邦布金拜托你了!” 依莉丝叫着,自己则奔向凡尼斯身边。 “小姐……对不——” 凡尼斯一边即将跪倒,一边说道。依莉丝则扶住了他的肩膀。 “我以后再听你解释,快撤退。” 依莉丝立刻与菲立欧等人保持距离。菲立欧等人似乎也相当疲劳,没有要追过来的样子,对依莉丝等人来说算是万幸。 在时间截止的同时,过度的疲劳感袭向凡尼斯与邦布金,因此他们现在几乎无法动弹。 “丽莎琳娜……” 依莉丝以憎恶的眼神望着她。 在丽莎琳娜身边的安朱也平安无事。 在确认这一点的瞬间,依莉丝胸口的苦闷虽然稍微舒缓了点,但她自己没有注意到。 “哇……干得真漂亮——” 这开心的声音在祭殿出口响起。 在那里的是西兹亚,身边还带着高司数,她似乎总算达到了目的。 菲立欧等人茫然地望向她。 “依莉丝大人,我这边已经完成了。我们也差不多该撤退了……可以吗?” 确认丽莎琳娜还平安无事后,西兹亚促狭地问道。 “当然,我想以后还有机会找她算帐。在完全讨伐拉多罗亚的士兵们后,楼下的人也会上来,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吧?” 依莉丝点头接受西兹亚的提案。邦布金和凡尼斯已经无法动弹,而天球的力量,也因穆司卡操作安置于地下的通用武器“迦古伊”,而无法在这附近使用。 “走吧!教授——你还是要留下来吗?” 穆司卡推开眼镜。 那在眼镜下窥探的双眼,总是绽放出诚挚的光芒。西亚在他肩上低着头。 “是的,我要继续帮助卡西那多司教。依莉丝,如果你们想回到神殿——” “我不要听假设性的话,我们已经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交谈了吧!” 在楼下的期间,依莉丝一直让自己冷静下来。 道路似乎完全分成两条,大家没有再一起行动的理由了。 穆司卡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一旦下定决心,他就是个非常顽固的男人。想到过去的相处,她也不忍心杀他,而且他对自己有恩。 “……我还是很感谢你,再见。” 依莉丝一边扶着凡尼斯,一边逞强地说。 菲立欧向前踏出一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大口喘着气的模样,诉说着在此展开的战斗有多严酷。 “先不说来访者——西兹亚,你带着高司教想做什么?” 他的语气当然非常凶恶。西兹亚把嘴凑近笛子笑道: “你看就知道了吧?详细去问在里面的人们就好了。” 高司教深深地行了一礼。 “菲立欧大人,请放心。到拉多罗亚去是出自我的意志。虽然不知道会如何——就算有个万一,我也会尽自己所能。也请你为这个国家——” 西兹亚从高司教身后堵住了他的嘴,用她纤细的手臂抱起他,从手上伸出被称为“死亡神灵”的光索绑住了高司教。 “那么——菲立欧王子,还有各位——” 西兹亚跳到了窗边。 依莉丝也注意到窗边好像有什么来“迎接”了。 西兹亚所使用的脱逃手法—— 那是在这个世界称为“玄鸟”的巨大鸟类。 立刻有两对黑色羽翼自天空破风而降。 巨鸟在神殿中庭盘旋,开始沿着外墙上升。 “我们会再见面的,是吧?” 西兹亚满面笑容地对菲立欧等人挥挥手,飞降到窗外。 带着凡尼斯的依莉丝,还有带着邦布金的卡多尔也跟着跳下。 接下来—— “……依莉丝!等等!” 猎人少年就像架在满弦上的箭从弓激射出去般地冲过去。 “啊!喂!安朱!?” 骑士出声叫道,但安朱没有回头,从窗户探出身子。 在正下方急速上升的玄鸟突然抓住了他的身子,其他人想救也措手不及。 西兹亚操纵的带赤色玄鸟背上是高司教和依莉丝、凡尼斯。 而由看似西兹亚部下的少女所操纵的另一只玄鸟背上是卡多尔和邦布金。本来应该还要加上穆司卡和西亚,但这两个人留在神殿。 在最后的最后,安朱所展现的行动,让依莉丝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从鸟脚那边传来他的声音。 依莉丝一边抓住玄鸟背上的装备,一边抗议: “西兹亚!?你做什——” 西兹亚微微歪着头说: “因为他突然追上来,荷姆拉好像误以为是有人来不及坐上来——所以就这样把他丢下去没关系吧?” 玄鸟已经渐渐地飞上高空,西兹亚的话很明显是认真的。 依莉丝觉得背上一阵寒意。 “……等……等一下。” 她以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不知为何,她轻轻地发着抖。 “……他可以作为菲立欧王子和丽莎琳娜那边的情报来源……若有个万一,也可以当人质。就这样——带他走吧。” 西兹亚嘻嘻笑道: “……所以呀,荷姆拉,你可不能把他捏碎了拿来吃唷?” 西兹亚操作着绳索,并对玄鸟说着让依莉丝心惊肉跳的话。 鸟开始轻快地飞翔,依莉丝暂时放了下心。安朱虽然在脚边呼唤她的名字,但因风声呼啸,无法听清楚。 就在刚才——依莉丝也想杀了安朱。现在为什么又救了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只是,经过三分钟的战斗后,见到他还活着时——依莉丝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就在自己也没发觉这件事的情况下,依莉丝随便找了个理由保护安朱。 两只玄鸟像滑行般飞过黑暗的天空。 将视线往上移,看见夜空中歪斜的月亮—— 依莉丝对那蓝色的光芒眯起了眼,紧紧地按住自己悸动不已的胸口。 * “……呃……他们已经走了?” 青年骑士茫然地说,菲立欧含糊地点了点头。 听着他们的对话,穆司卡放心地吐了口气。 依莉丝率直地把自己跟西亚留在这里,让穆司卡觉得很意外。他也做好了她硬要带他们定的心理准备,但依莉丝也许比他所想像的更尊重他的意志。 分道扬镳是件让人寂寞的事。 不过穆司卡觉得这样也好。如果以后拉多罗亚败给了神殿势力,自己跟西亚也可以保护依莉丝他们。就算要分成敌我两方,但也有保险的效果。 相反的若是拉多罗亚获胜——穆司卡也许无法活下去。不过,他不打算让这种事轻易发生。 还有一点——他也期待有那个名为安朱的少年在,多少能为依莉丝尽点力。 菲立欧仰望天空说: “安朱一定没事的——我总觉得是这样。我一开始就有——下次再见到依莉丝时,安朱会说不定会跟她一起走——的预感。” 菲立欧的声音出乎意外地通晓事埋。 “——安朱原本就是为了见到依莉丝才跟我们一起行动。那小子……一定不会有事。他自己会想办法照顾自己。” 菲立欧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将视线从窗外转回内侧。 穆司卡则与回过头的他视线相交。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先回到丽莎琳娜怀里的乌路可身边。 她似乎无法动弹,以穆司卡看来,现在的她失去了意识。 菲立欧对周围的人说: “黛梅尔和莱纳斯迪,受伤的神殿骑士就交给你们了。赫密特去楼下联络事态。这里警备薄弱,你去把士兵调过来。” 大家听了菲立欧的指示,便各自行动。在祭殿的夏吉尔人和艾略特、梅雅等神官,开始出去帮助治疗受伤的人。 在场的神殿骑士,大多在一瞬间就死了,但也有几个像蕾韦和切尼一样幸运地逃过一劫。他们虽然都不是毫发末伤,但也并未受到无法救治的重伤。 然后菲立欧将现场交给骑士和神官们,伸手想再次抱起乌路可的身子。 穆司卡叫住了他。 “……等一下,菲立欧王子。我想看一下乌路可司祭的状况。” 穆司卡不等他回答,就弯下他的庞然身躯,察看乌路可的脸。她那苦闷而扭曲的睡脸,显得一点都不安宁。 菲立欧不知该如何反应。丽莎琳娜悄悄地在他耳边说: “穆司卡教授是医生……就是施疗师。他的医术货真价实的好,请放心。” 虽然穆司卡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医术精良——但他实际上是拥有比这个世界的施疗师更先进的技术。 同时,这次乌路可的症状是来访者所造成。如果让她丧失记忆的是来访者,那么离恢复记忆的手段最近的也是来访者。 穆司卡翻开乌路可的眼睑,探视她的瞳孔。没有什么反应。 面对这不妙的状况,他的表情不禁变得更为严肃。 “……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变成这样?” 听到他这么问,菲立欧迷惑地回答: “就在刚才——依莉丝她们来之前。乌路可好像突然头痛,就倒了下去——然后——” 菲立欧应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态,也难怪他会回答得不清不楚。 穆司卡皱起鼻子。 他所能想到的症状——是有一个。 “——西亚,我有点在意。在进行她的处置时,她到第三天还有意识,并为菲立欧王子的事担心——你确实是这样说的吧?” 西亚不安地点点头,一边看着乌路可,一边握着她的手。 “老实回答我,你该不是放水吧?这件事非常重要。” 西亚又点点头,她那快哭出来、浑身僵硬的样子,让穆司卡看了也心有不忍。 菲立欧什么话都没说。 西亚剥夺了乌路可的记忆,对他来说应该是无法原谅的事,但又不能责备这么小的孩子——这就是他的心情。如果西亚这么做是出自依莉丝的指示,那就更不能怪她了。 穆司卡一边思索,一边严肃地皱起眉头。 “——是‘针孔’……吗?” 那虽然是他不愿意想起的单字,却与乌路可的症状相符。 “那是什么呢——” 丽莎琳娜问道。以前与巴克莱德研究室关系疏远的她,应该不知道。 穆司卡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是巴克莱德上校藉由药物来升华的研究——在实验最兴盛时所发生的现象。西亚的能力虽然和那种药物有所不同,但给予脑部的影响部分很相近。不如这么说,将西亚能力所引起的结果以药物重现,正是上校的研究……” 明知这对菲立欧是难以理解的内容,但穆司卡还是特意说了。 想当然耳,菲立欧虽然表现出不安的样子,却还是沉默地专心想要理解他说的话。 “‘针孔’就是进行那项研究时发生的罕见现象。通常以药物中断意识后,人的意识会呈现毫无防备的状态。但有极为稀少的案例会为了抵抗效果,而持续思考某一件事。最后——会以持续思考的那段记忆为依靠,而抗拒失去意识。” 穆司卡把手放在乌路可的头上,感觉有点微热,这恐怕不是他多心。 “以西亚的能力来说,藉由重新编排连接多种记忆的神经元,切断通往原本记忆的路径,并在脑内制造人格部分的复本。若是使用药物,就无法像西亚一样选择神经元,会相当粗暴地切断其中一部分,不过——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有抗拒‘遗忘’这件事,而导致实验失败的人。上校把这样的案例命名为‘针孔’。简而言之,尽管在脑袋里制作了阻塞记忆的坚固墙壁,实验对像仍然执着于某一段记忆,结果——在阻塞记忆的墙壁上形成了针刺般小孔的状态,就是这种状况。” 他回头望向丽莎琳娜,她歪着头,也是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穆司卡简洁地做出推论: “——总之,以乌路可司祭的情况来看,用一直记住菲立欧王子的事抵抗西亚处置的结果,可能在处置上造成了针孔。乌路可可祭的情绪不稳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不知是不是对这话大感意外,菲立欧瞠大了眼。 “那么乌路可……还记得我吗!?” 他兴奋地问。穆司卡则苦着一张脸。 “应该不能认知为记忆,而只是在深层心理被你吸引吧。不过——这绝非好状况。” 他的声音自然地变得低沉。包含西亚在内,围着乌路可的三个人都一样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人的大脑本来就不可以从外部予以干涉。如果在本来就很勉强的工程上造成空洞缺陷,对脑部造成的负担会相当严重。在巴克莱德上校的研究中,也有实验对像因药物而发生‘针孔’,潜伏期过后发生人格崩溃或变成植物人状态。那个卡多尔就是前者的案例。” 丽莎琳娜说不出话来,以手掩着嘴,她紧抱着浑身僵硬的西亚,眼眸在颤抖。 这番话里虽有好几个菲立欧听不懂的翠字,但他似乎也感受到极端不祥的气氛,脸色变得很苍白。 穆司卡再次触摸乌路可的额头。 “……乌路可司祭现在的症状跟那极为类似,变成那样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这是很危险的倾向。” “教授——有恢复的希望吗?” 丽莎琳娜问道。穆司卡不知该如何回答。菲立欧也以严肃的眼神望着他。 该老实说呢,还是—— ——一滴滴水珠落在乌路可的脸颊上。 正在落泪的是西亚。 她跪在乌路可身边,以小手轻触乌路可的脸颊。 她沙哑的声音传进穆司卡的耳里: “……乌路……可……醒醒……醒醒嘛……” 听到她边哭边这么说,让穆司卡咬紧了牙关。 ——能够设法帮助乌路可的,在这个世界恐怕只有自己。如果连自己都感到害怕,那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穆司卡下定了决心,把手放在西亚头上。 “——交给我吧!” 穆司卡说着,站起身来。西亚带着泪眼仰望他。 罪恶感再加上为乌路可担忧,这负担对西亚幼小心灵太过沉重,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穆司卡逞强地说: “我的‘教授’头衔可不是装饰品。丽莎琳娜,你来帮我,把她运到‘迦古伊’身边去。” 丽莎琳娜眨了眨眼。 “迦古伊的……?这么说来,你刚才也以通讯妨凝依莉丝的天球——也就是说,有机会加以修复啰?” “只能修好部分的功能,虽然并不完全,但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医疗行为。虽然无法万无一失……但也不是不可能。” 在修理依莉丝的手环时,穆司卡也顺便调整了迦古伊。 菲立欧所斩击的范围太过广泛,虽不至于完全修复,但应该还是有办法作有限度的使用。 丽莎琳娜不安地再次问道: “可是教授,最重要的原料核心已经……我拿走了迦古伊的原料核心,而我手环里的原料核心,又让凡尼斯拿去了。依莉丝他们那样大量地使用手环,驱动迦古伊的必要量应该已经没有了才对——” 穆司卡摇了摇头。 丽莎琳娜似乎还不知情。 在这个世界,有使用手环必需的“原料核心”替代品,在这个神殿似乎已经不能生产,但应该还有保留一些才对。 那就是流通前的辉石“原石”—— 这是因为,它跟原料核心是同样性质的东西。 所谓原料核心,是穆司卡等人的祖先剖析“魔术师之轴”,进而制造了其复制品的能量块。 而这个世界的辉石若往前回溯,应该也是御柱的部分复制品。 两者的不同,在于穆司卡等人所产生的原料核心是劣质复本,辉石则是更高纯度的制品——而在那个世界“并没有”夏吉尔人。 “你不必担心原料核心,有替代品可以使用。至于你的手环,依莉丝要我取下零件来用,所以放在我这里。等一下我就拿给你,现在要做的是——” 穆司卡俯视乌路可,对丽莎琳娜点点头。 “把她运到位于地下的‘迦古伊’身边。菲立欧王子,也请你一起来。我会负起责任全力为她治疗,虽然不清楚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穆司卡正面凝视着菲立欧的双眼。那对清朗的少年眼神,正直到令人畏惧的程度,他一心只祈求好友平安无事。 菲立欧静静地抱起了绵软无力的乌路可身子。 穆司卡下定了决心,先踏出了一步。 那一步,也是他怀抱着确信,为弥补所犯下的罪而踏出的第一步。 * 在讨伐潜入的“尸兵”已经大致告一段落后—— 卡西那多得知来访者们背叛、高司教被诱拐的事。 那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天空开始泛白。 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令神殿骑士团遭受相当大的折损。 面对出现的敌兵们,他们的作战应当能占相当大的优势。因为对手不考虑防御,只一味地进攻,以骑士们的剑术,要解决敌兵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就败在对方人数众多。 结果,在神殿里待命的六百位骑士,以及来自神域支援的数百位骑士,约折损了四分之一。确切的数字尚未统计出来,但死者人数估计至少也有两百人,如果包含受伤的人,战力可说已经减半。 对卡西那多来说,最大的误判就是失去了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也生死未卜,恐怕是凶多吉少。 贝里耶虽是危险的男人——但在战场上是相当巨大的存在,也是卡西那多的老朋友。他的死对卡西那多打击不小。 他是因为敌人的血而陷入疯狂状态,向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提出挑战,最后为威士托所杀。 威士托似乎也受了重伤,但他保住了性命。如果是贝里耶杀了威士托,卡西那多与阿尔谢夫的和平谈判势必会陷入僵局。 但是——考虑到神殿已经不能再生产辉石的现状,和平谈判也已经没有实质益处。既不能硬要他们交出不存在的辉石;而就算掌控了佛尔南神殿,也没有太大意义。 如果对拉多罗亚做了什么,能让辉石再次生产——他虽然也这么想,但要是原本就能击退拉多罗亚,也就没有必要镇压佛尔南了。 被迫改变战略的卡西那多,为了思考今后的方针,一早就开始搜集情报。 当务之急就是确认昨夜的事实。 来访者们逃走时,在场的大多数神殿骑士虽然都被杀害,但也有人幸运地存活。 在卡西那多结束讨伐战的指挥时,其中两位受伤较轻的骑士也已治疗完毕。 一位是增援的神殿骑士团团长蕾韦·古列斯奈夫. 另一位是神殿骑士团的骑士切尼·阿尔加列。 两位骑士虽然各自负伤,但所幸没有生命危险,卡西那多直接到病床边去向他们询问所有的事情经过。 虽然他已从菲立欧王子的属下骑士那里获得情报,但还是有必要确认。 结果,两位骑士所说与来访者的战斗,和他所听到的内容几乎相同。 在谈话过后,卡西那多慰勉过两人,就慢慢地站起身来: “——辛苦了,接下来请好好疗伤吧!” 卡西那多只对有功人士如此说,就要离席。 那名叫切尼的年轻骑士从背后叫住了他: “啊,对不起——卡西那多司教,我有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呢?” 这位腹部包裹着绷带的骑士,很抱歉似的眼神游移。 “这也许不是我该关心的事——请问那位乌路可司祭没事吧?” 身为神殿骑士竟然会关心乌路可的事,这让卡西那多感到很意外。 “关于她——维尔吉妮司祭……” 卡西那多将心腹的司祭叫过来。昨夜负责引导神宫们避难的她,现在又再次随侍在卡西那多身边。 卡西那多把之后的说明工作交给她,就走到了走廊上。 神殿里从一早就一片哗然。 将施疗师从神域之街集合起来,现正在为负伤的骑士们进行治疗。 在讨伐战中也加入了阿尔谢夫的步兵部队和神殿卫兵,因此增加了相当多的受伤人员。 那位说书老人,也和施疗师一起帮忙治疗受伤的人。身为神柱守护者的戈达·托雷思,似乎也具备炼金术师必需的医学知识。 他一边取笑因擦消毒水而叫痛的士兵,一边精力充沛地工作。 治疗还在持续进行中,就连走廊也拿来使用。卡西那多快步走向神殿地下。 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现在应该在那里。 途中,能动的人正忙着收拾大量的敌人尸体。虽然要一次烧掉,但光是处理就要花上好几天吧!这也是卡西那多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尸体。 不过——敌兵的尸体和人的尸体感觉不大相同。照搬运者所说,他们的体重似乎相当轻。 卡西那多再次对于生产出那种似人非人存在的拉多罗亚势力感到强烈的嫌恶。 不久后,他进入王宫骑士团戒备森严的地下区域,一来到尽头,就见到耀眼的白光。 阿尔谢夫王子菲立欧就站在泄露出白光的房间前,他身边是名为赫密特的剑士和保护菲立欧的骑士们。 卡西那多仅仅打了声招呼,就站在他们身边。 “——还没出来吗?” “……是的。” 菲立欧依旧闭着双眼,回答他的问题。 拜托来访者们让乌路可丧失记忆的正是卡西那多,只是菲立欧并未责备他。 卡西那多也知道,那是菲立欧身为王族的自觉克制了他的行动。现在,阿尔谢夫与吉拉哈之间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会让状况不断恶化。菲立欧也知道此事。 如果责备卡西那多就可以让乌路可恢复,那么菲立欧应该会如此做吧。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而他真正在责备的恐怕是——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太过自责。” 身旁的女骑士黛梅尔小声地说道。 菲立欧点了点头,但表情还是开朗不起来。 让好友乌路可置身危险中受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种心情,卡西那多也明白。 如果神姬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或许也会像菲立欧一样吧。现在他只有祈求尸兵们不要也出现在吉拉哈。 正面的房间深处,有跟依莉丝等人分道扬镳的来访者穆司卡、西亚和丽莎琳娜,正在为乌路可进行治疗。 这个房间里安置了无法动弹、名为迦古伊的黑色铠甲怪物。 那来自来访者世界的黑色铠甲,似乎是可以活用在各种用途的道具。卡西那多也不太清楚详情,但既然菲立欧信赖他们,把乌路可交给他们,那就好了。 既然还要花点时间,就在他想要下次再来时—— 门的另一头响起脚步声。 菲立欧紧张得绷紧身子,他的举动也感染了卡西那多。 门打开了—— 秃头巨汉的身影出现在那。 房间里出现白昼般的光芒,发光的来源是细长的管子,那是卡西那多不曾见过的物品。 穆司卡背后的另一头,丽莎琳娜抱着西亚。 她低头背对着房门,所以卡西那多看不见她的表情。 “穆司卡,乌路可她——” 菲立欧不安地问道。 这位戴着黑色板状眼镜的巨汉,嘴角僵硬地说: “……我已经尽了全力,可是——” 听到这话,菲立欧全身僵硬。 卡西那多不禁诅咒起神明。 穆司卡握紧了双拳,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起——我虽然已经避免最糟糕的状况,但我目前能做的,这已经是极限了……” 声音里带有疲劳和悔恨。 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 菲立欧推开道歉的穆司卡,跑进了房间。躺在简易睡床上的乌路可,隐藏在黑色铠甲迦古伊的另一边。 卡西那多沉默地看着跑向她身边的少年的悲惨背影。 ——这一定是他造成的。 他不得不背负这条罪。 卡西那多目不转睛地直视现实,用力咬紧了牙关。 第七卷 中场.银发逃亡者 克劳斯·桑克瑞得推着妹妹坐着的木制轮椅,走进了施疗院的庭院。 照耀着的夏日阳光虽强,但一进到树荫下,就觉得凉风怡人。克劳斯选了个稍微凉快的地方站定,让妹妹妮娜慢慢欣赏外头的景色。 可以听见施疗院外孩子们欢乐游玩的声音。 蔚蓝晴朗的天空宛如透明般,云朵也平稳地飘动着。 施疗院的中庭里,也有很多像克劳斯他们一样出来散步的患者。 克劳斯一边看着这些人—— 一边在轮椅旁坐了下来。 玛杰托镇的大施疗院,今天也滞留了许多患者。 妹妹妮娜也是其中一人。克劳斯在此为其看护,同时过着闭门思过的日子。 这里的每一天是那么平稳,让人不敢相信国境附近的侵略已经开始了。 妮娜的伤势从她恢复意识以后就顺利地痊愈中,再过一阵子,她就可以自行活动了。因为她一直卧病在床,首先要开始练习走路——不过她还年轻,所以恢复得很快。 克劳斯与妮娜在树荫下闲聊。 季节的花草、在王都开始上演的歌剧、贸易公司交易的商材、流行服饰,还有友好的贵族们的情况—— 正在散步的老夫妻经过他们面前。 “你们好呀!感情还是这么好呢!” 出声的是坐轮椅的老婆婆,推着她的丈夫总是笑眯眯的,但十分沉默寡言,除了打招呼外,克劳斯还没听过他的声音。 克劳斯兄妹也向他们问候。老婆婆以满脸皱纹的温柔笑脸促狭地凝视着妮娜。 “你们看起来还是不像兄妹呢!这样真的很像夫妻。” 老婆婆说着,天真地笑了。妮娜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 克劳斯照例苦笑着否认,老婆婆则边笑边离去。 这里的患者并不知道克劳斯是发起内乱的主谋之一,不只是如此,应该也不知道他是个贵族吧。克劳斯的外表亲切而温柔,给人一种商家年轻少东的印象。而克劳斯也不擅长刻意装模作样,所以在此过着隐瞒桑克瑞得家名的生活。 至于妮娜与克劳斯的关系,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擅自认为他们是夫妻。 他们说是兄妹,还让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本他们就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也不足为奇,但克劳斯勤快照料妹妹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对于想把妮娜嫁入王族的克劳斯来说,这还真是微妙。 “伤脑筋啊!那个老婆婆也——她应该没有恶意吧。” 克劳斯这么一说,妮娜就有点寂寞地笑了。 仔细想想,她的命运也够坎坷了。 失去双亲,由桑克瑞得家收养做养女,成了政略结婚的道具被迫跟二王子雷吉克订下婚约,还没有机会跟未婚夫亲近地交谈,他就因内乱而死。 妮娜自己也差点因意外而丢掉性命,她现在能像这样欢笑,克劳斯觉得就像是奇迹。 虽然妮娜最后没有嫁给讨人厌的雷吉克真是万幸,但身为哥哥,克劳斯还是觉得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很可怜,想至少让她嫁给身为王室成为的菲立欧或布拉多,但他很难制造机会见到身为国王的布拉多,而且听外务卿拉希安说,菲立欧已经有未婚妻了。贝赫塔西翁也说菲立欧和吉拉哈司祭似乎是恋人关系。 就算克劳斯想在贵族中找对象,对方也会对因内乱而身价下跌的桑克瑞得家心存戒心,导致无法谈成婚事。如果是低阶贵族或愚蠢的人应该会欣然接受,但克劳斯怎么可能把可爱的妹妹交给这种人。 最近克劳斯常为了哪里找得到让妮娜幸福的对象而伤脑筋。到了这一步,就算不是贵族也无妨,只要妮娜喜欢就好了。 然而,就算问她本人,她也光是一脸寂寞地一直摇头而已。 这也不是应该急着决定的事——但若过了适婚期,就很难跟贵族结婚了。以这个意义来说,克劳斯着急也算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要不要拜托贝尔呢……) 克劳斯甚至这样想。 好友贝尔纳冯虽然有点粗鲁,但他的个性比外表看起来更温柔,是个很诚实的男人。 (等他从国境回来,再跟他谈谈吧——) 克劳斯模糊地想着这件事,现在则担心起人在远地的好友。 塔多姆开始侵略国境的这件事,国民都已经知道了。之所以没有引起太大的混乱,是因为这个国家长治久安,所以国民并没有战争的真实感。也或许是如果受害只限于国境,大多人还是乐观以对吧。 事实上,阿尔谢夫至今曾数度击退塔多姆的侵略。 克劳斯思索着远方的战地,坐在轮椅上的妮娜则凝视着他的侧脸。 “哥哥——” “咦?怎么啦?” 妮娜一叫,克劳斯就微笑着回答。她似乎在为他担忧,眼神有点游移。 “哥哥是担心国境的状况吧?如果你不是在闭门思过,应该早就跑到国境去了——” 克劳斯苦笑着,将妮娜当作小孩子般地轻抚她的头。 “我对处理战争并不拿手。贝尔对我评价过高,就算我去也帮不上忙的。” “不,我觉得哥会是非常优秀的将领——当然我并不希望哥哥上战场。光想像哥哥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就令人害怕,不过——” 妮娜垂下了眼。 “——哥哥很想对菲立欧大人和贝尔纳冯大人报恩——这我知道。” 克劳斯没有否认。确实,倘若他不是在闭门思过,他也想率领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前往国境。但是,如果他在这个时间点擅自出面管闲事,很可能反而让贝尔纳冯和菲立欧丢脸。 “没关系的,妮娜。就算我不去,贝尔是个勇猛果敢的将领,就算对上塔多姆也不至于败退。这次阿尔谢夫的诸侯也有所行动,不需要我出……” 克劳斯突然感觉到有其他人在场,于是闭上了嘴。 就在附近的其他树荫下,有某人正屏住气息。 “——是哪位?” 克劳斯这么一问,那个某人就以沉静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我想暂时躲一下,马上就……” 女子以极小的声音说过后,又沉默了。 回头一看,有位年轻的施疗师跑到克劳斯兄妹面前。 她是几天前陪伴一位女病患来到此的施疗师,名叫库娜。 “呃,对不起!请问有没有一位有一头银发的漂亮女生来这边呢?” 她一鼓作气地问道,似乎只是把妮娜和克劳斯看做一般的患者和陪伴者。 克劳斯只好先歪着头说: “嗯——我是没看见,她怎么了吗?” 库娜喘着气,频频环顾周围。 “她是佛尔南神殿交给我照顾的患者,我刚刚去看她,发现她的行李都不见了。她的伤才正要痊愈,我担心她会不会是要偷溜——就算她的伤口已经愈合,还是需要安静休养一段时间——真是的!” 库娜生气地如此说道,又再跑向其他方向。克劳斯有意无意地看看周围,除了她以外,也有其他好几个施疗师在那一带走动。 树荫下的女子松了口气: “——谢谢你们的帮助,应该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了。” 她说着,依旧没有现身。克劳斯走到她身边。 “你不能逃走啊!人家那么担心你,你可不能给她添麻烦。回去吧?” “我虽然很想回去,但不能这么做呢!‘克劳斯大人’。” 女子确认周围没有施疗师后,从树荫走了出来。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有着一头令人眩目的银色短发。她虽然穿着一般患者穿的极朴素布衣,但那简单的设计,反而更突显了她的美貌。 但克劳斯与其惊讶于她的美貌,不如说更讶异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只知道名字也就算了,在称呼加上“大人”,就表示对方也知道克劳斯是个贵族。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说到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年轻社长,可是很有名的人。而且都是因为你站在雷吉克那边,害菲立欧王子陷入苦战呢!” 克劳斯绷紧了脸。 女子笑了。她说话的方式虽然像男人一样,但声音却相当轻柔: “我是菲立欧王子的朋友,受了点伤,才在这里受人照顾——但我也不能再这样悠闲下去了。不好意思,请你帮我传个话:‘我不会勉强自己,我有点事要回故乡去了。’——请你这样告诉她,好吗?” “这种话你应该自己告诉她吧?” 克劳斯无从得知女子的身份,如此说道。她看来不像是坏人,但他还无法信任她。 银发女子微笑了。 “库娜个性认真,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在她的立场,应该不会允许我离开。可是我的伤口已经愈合,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趁她不注意擅自溜走,都是我的责任。” “……那么她不就会变成监视不周吗?” “不会的。因为我——” 银发女子将红唇凑近小小的笛子。 她所吹的气散到空气中,几乎没有发出像声音般的声音,但克劳斯却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我打算用谁也阻挡不了的方式,堂堂正正地离开。你看,终于来接我了。” 过了一会儿,空中突然出现阴影。 女子从树荫走到庭院。 从天而降的东西对准了她——克劳斯茫然地看着那存在。 形成内乱起因的契机、在王者断崖的马车摔落事件——做出这件事的鸟,就是玄鸟。恶梦重演,克劳斯不禁抱住妮娜想保护她。妮娜在他怀里发抖,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巨大的黑色羽翼就在眼前降落到地面。 这巨鸟出现,吹乱了草地,也让庭院里的其他患者大为紧张。 女子神色自若地走近。 “——风牙,你终于来啦,我等你好久了。你乖不乖啊?没有给照顾你的人添麻烦吧?” 巨大的鸟把嘴凑近女子,像猫一般撒起娇来。 克劳斯不禁慌声叫道: “你——!” 女子在玄鸟身旁对克劳斯微笑。 “请别误会,克劳斯卿。我是跟丽莎琳娜一起救了你那可爱妹妹的人。袭击军务卿他们的马车、跟雷吉克勾结的,是其他的玄鸟操纵者——也是我的敌人。” 听到女子这出乎意外的话,克劳斯当场呆住不动。 她的眼里突然闪现锐利的光辉。 “那些敌人的行动是想要陷害阿尔谢夫。他们大概也跟塔多姆侵略国境有关系吧!真是麻烦的一群人。我接下来——不能不去阻止他们。” 她毅然地说道,再次凝视克劳斯。 她将摔落悬崖的妮娜救出这件事,克劳斯也有从丽莎琳娜和菲立欧那里听说。妮娜和丽莎琳娜当时似乎是遭到森林的野兽袭击,救了她们的人,名字确实是—— “难道你就是……西瓦娜——!?” 克劳斯一唤此名,她——西瓦娜就轻轻眨了眨眼。 “喔?没想到你竟然知道呢。最近好像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银发女子笑着,飞跃上玄鸟的背。 刚刚才跑开的库娜,这时注意到玄鸟,跑了过来。 她边跑边以高亢的声音叫道: “西瓦娜!你在做什么!?你还得安静地再……!” “北方民族的伤好得很快。库娜,谢谢你。有一天我会报恩的!” 黑色身影刮起一阵风,立刻飞上了天空。 克劳斯和妮娜目瞪口呆地在地面上目送她们的身影。 玄鸟缓慢地在上空回旋后,终于锁定了方向。 不理会一脸不甘心而皱着眉头的施疗师,银发女子就这样飞向天空的那一头。 她消失了一会儿以后,妮娜终于开口: “……哥哥,刚刚——那是什么啊?” 听着妹妹感到不可思议而说出的问题,克劳斯完全无法回答。 第七卷 后记 好久不见了,我是渡濑。 这次隔了好久才出版……真不好意思(注:以上为日文版的状况)。 接下来就会渐入佳境了!身为作者,最想避免的就是让大家等太久,但是——虽说如此,如果追求了速度却牺牲内容,那就本末倒置了。再说,虽然晚了一点,但我还是一边思考将来的内容,一边确实写完了这一集。 我给责任编辑、负责插画的岩崎老师和出版社的各位添了不少麻烦,最重要的是,买了本书的各位—— 延迟交稿真是对不起,也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 能像这样平安无事地把书送到各位手上,对于写书的人来说,真的是很高兴。 看看世上有图书馆问题啦、新旧书店问题啦,对一个写书人来说,状况依然很严峻。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读者等待我的新书,而能在新书上回应这份期待,是从事这个职业最幸福的事。 ……不过,我在网路上找到某图书馆的借书排行榜,发现自己的新书位居前几名时,还是有点泄气……(汗) 不只是我自己的作品,整个出版业对系列作品都是这样,因为毕竟现实是“能不能顺利继续出书就要看销售量”。依作品不同而有不同的情况,也有因其他状况而停止出书的案例,但销售量还是最大的主因。假设书都在图书馆或旧书店转来转去——对不确定能否继续出书的未完作品负面影响较大,这也是事实。所谓的书,若读者不能在一般书店购买,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事。 我想这其中也有人是借回来看后,觉得很有趣而去买,不过——另一方面,也听说图书馆有人特地在等待新书预约。虽然我是个新人,从专职写娱乐小说的身份来看,对于出版界的前景也有点哀伤。 只是托大家的福,《天空之钟》正如各位所看到的,正顺利地一集一集出书。仔细想想,它也是一部幸福的作品,这都是托大家愿意支持我的福。 接下来,只要生性怠惰的作者不乱了步调,应该可以顺利出书完毕——如果这样就好了。 就是这样,会再持续一阵子,如果有这个荣幸,还请大家陪我到最后。 所以—— 这本《天空之钟》终于出到第七集了,如果是棒球比赛,也差不多该是施放气球的时候,但由于这不是棒球,所以没有这样的活动,真是可惜。 但是第七集——仔细想想,写下这个系列第一集,正是前年的这个时候。 虽然意外的难产,但从那以后总共过了两年,我觉得这个作品被培育得很好,视觉的“外表”上也获得岩崎老师很棒的插画。在我心中,对这部作品产生了不输给前两个系列的感情。不过当然啦!这些系列全都是我重要的作品,无法拿来比较。 在没多久前的四月,编辑部的责任编辑峰先生,也是身为培育这个系列的父母,调到其他部门了——从我获得电击大赏以来,不只是作品,连作者我也受到他很大的锻炼。当时完全是个外行人的我,到现在还能持续工作,都是拜他的教导所赐。 在此借用这篇幅再次感谢。 而从这一集以后,由新负责的江原先生,接下了培育《天空之钟》的父母责任。 作者还是个相当外行且糟糕的人,我觉得比起我来,作品还算是相当乖巧的孩子,因此还请多多指教。 同时,所谓的作品,应该也有大部分是“被读者养育长大的”—— 当然,作者和出版社可以经手的,是在作品问世之“前”;上市之后,读者就像是养父母一样的存在。 如果能获得各位的疼爱,那真是万幸。 那么就祈祷下一集能呈现在各位面前了—— 二○○五年初夏渡濑草一郎 第八卷 天空之钟响彻惑星 作者:渡濑草一郎 插画:岩崎美奈子 译者:柳怡如 故事简介 接到塔多姆来犯的报告,贝尔纳冯率先前往国境。 面对兵力占优势的塔多姆军,除了骁勇善战的阿尔谢夫军,另有“特殊部队”暗中活跃。 在战况迟迟没有进展下,西兹亚终于接受塔多姆将军的请求,率领背叛北方民族的暗杀者展开行动! “从天而降的刺客”突然来袭,逼得阿尔谢夫军仓促撤退。就在贝尔纳冯被追究责任时,前来支援的竟然是一一!? 少年、少女们受到坎坷命运的捉弄,守护国家的男人们又在背地里展开了另一场战争——! 超人气异世界SF奇幻小说第8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开始使用手机已经有半年了,却还不太会用。因为耳朵不好,所以很不擅长用电话交谈;看不到对方的脸这点也让我非常不安。不过就算看到了对方的脸,还是会有点不安……这就是社交恐惧症吗?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国境守护者 三十四.沉默的御柱旁 三十五.侵略、第七天 三十六.城堡周围的攻防 三十七.面对战祸之人 三十八.决战之刻到来 三十九.他所渴求之物 中场.司祭的白色之梦 莱纳斯迪的“辉石与经济”教室 莱纳斯迪“话说塔多姆终于在国境展开侵略了。历史上,塔多姆曾好几次尝试侵略阿尔谢夫——” 丽莎琳娜“呃——莱纳斯迪,你今天该不会又跷班吧……?” 莱纳斯迪“哈哈哈哈哈!别说那种不解风情的话嘛。总之,塔多姆从很早以前就为了获得阿尔谢夫丰饶的土地、可当作劳动力的人民,以及与各国交易的经济实力而展开侵略,但他们的最大目的还是‘大地辉石’。” 丽莎琳娜“(……这样好吗?)……但塔多姆自己不是也有‘火之辉石’?没有和平解决的方法吗?比如说用火之辉石来交换大地辉石?” 坛莱纳斯迪“已故的拉巴斯丹王也这么想,并且试图改善两国的关系——但塔多姆仍然想要支配阿尔谢夫。所以他们更不能将得以提升‘军事力量’的火之辉石、甚至神钢大量地交给对手,就是这个道理。” 丽莎琳娜“真是两难……但塔多姆若不出口火之辉石,就不能维持国力了呀?” 莱纳斯迪“您说的完全正确。对塔多姆来说,火之辉石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在此扮演重要角色的则是威塔神殿——也就是吉拉哈。从各神殿看来,威塔神殿正好位于正中央,其他神殿将辉石缴纳给威塔神殿,大多数交易用的辉石也透过吉拉哈流通至各地。目前塔多姆从吉拉哈购买所需的辉石,其代价就是支付火之辉石;其他国家的情况也类似如此。而从中抽佣的吉拉哈拥有强大经济力量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丽莎琳娜“原来如此,那阿尔谢夫也跟吉拉哈购买火之辉石吗?” 莱纳斯迪“买得相当少。阿尔谢夫将国力倾注在内政上,而且也没有迫切的需要,所以并未大量购买辉石。” 丽莎琳娜“大地辉石的确是最方便的呢!其他辉石好像没有什么机会使用……”! 莱纳斯迪“没这回事!例如可以大幅提高其他辉石效果的生命辉石,由于夏吉尔人限制其流通对象,导致数量相当稀少,但其效果非常卓越;难得出现在市面上也都被当作宝石交易呢!另外像是净化水质的涅迪亚辉石,在医疗场所或药物制造过程,还有酿酒也相当受到重视。阿尔谢夫的地下水脉原本就相当干净,所以不需将涅迪亚辉石用在饮用水上;但视地区而定,水之辉石也算是一种生命线呢!还有可呼唤风的加鲁尼耶辉石,有些地方也用来作为动力,而矿山等地没有这个甚至无法工作呢!” 丽莎琳娜“啊!对了,为了不让坑道内缺氧,所以要制造风吗?” 莱纳斯迪“没错。除了露天挖掘之外,不只是采集金、银和铁矿时,制铁的地方也一样,都会为了有效地输送空气而使用风之辉石。风之辉石的生产量比其他辉石还要多,因此单价便宜,但可以便利地使用在各种方面,跟其他辉石的配合度也高。例如与水之辉石一起使用可以加快净水速度,与大地辉石一起使用,也可以稍微提高土壤肥沃的效果。当然功效没有生命辉石来得那么戏剧化,但使用方式仍出乎意料的多呢!” 丽莎琳娜“全都是不可思议的石头呢——在我的世界里就没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莱纳斯迪“我们的生活等于都是拜辉石所赐,真的要心怀感谢呢!” 黛梅尔“……至于你自己的生活都是拜骑士团的薪水所赐……这一点你有自觉吗?” 莱纳斯迪“黛、黛梅尔!?我可以解释……!” 丽莎琳娜“——你今天还是跷班了吗?” 黛梅尔“想说你每次都跟那些蔬菜作战应该很无聊,特意让你不用参加训练而去做文书工作——这样你还要跷班,是真的跷班有瘾吗?”j 莱纳斯迪“不、不、黛梅尔,我们来谈一谈嘛!老天爷之所以赐给人言语,就是要让人辩解的……” 黛梅尔“你那种不合理的辩解也适用于现在的状况吗?(笑咪咪)” 莱纳斯迪“……请问,我怎么在你的笑容里感受到一股杀气……?” 黛梅尔“别说了,你给我过来。丽莎琳娜大人,失礼了!” 莱纳斯迪“……我、我要是能活着回来,再继续上课吧……!” 丽莎琳娜“……呃,没关系,不用麻烦了……(真是学不乖的人哪!)”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现为国王之弟。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倾慕菲立欧。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 布拉多·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现任国王。 克劳斯·桑克瑞得……………前军务卿,现正受到闭门思过处分。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王宫骑士团团长,菲立欧的老师。 赫密特·埃鲁…………………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 卡西那多·库格………………威塔神殿司教。 穆司卡…………………………秃头的来访者,不再跟随依莉丝。 西亚……………………………年幼的来访者,与穆司卡一起行动。 ————————————————————————————————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独眼勇将,受拔擢为军务审议官。 巴罗萨·亚涅斯特……………守护札尔克城堡的老将军,威士托的旧识。 苏菲雅·亚涅斯特……………巴罗萨的爱女。 奥格列·萨伊罗姆……………耶夫里德城堡的太守,军阀贵族。 辛贝尔·法兰纳………………贝尔纳冯的副官。 ———————————————————————————————— 墨菲斯·鲁梅西兹……………塔多姆先遣部队的将领。 加尔拜·瓦伦伯格……………塔多姆军的总指挥官。 ———————————————————————————————— 西兹亚…………………………拉多罗亚的间谍。 晓………………………………西兹亚的伙伴。 艾美……………………………西兹亚的部下。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第八卷 中场.国境守护者 一只乌遨翔在辽阔的天空。 那并非一般鸟类,而是巨大的、非常巨大的——可以让人乘坐在背上的巨鸟。 那是称为玄鸟的品种,它拥有漆黑的羽毛及嘴喙,是种凶暴的生物,有时甚至会袭击牛只。 只是——在这块大陆上,也有人能随心所欲地驾御“那种生物”。 “哎呀——大白天的就这么卖力啊!” 从城堡的小窗仰望着蔚蓝天空与漆黑玄鸟,老将巴罗萨·亚涅斯特自言自语着。 最近,操纵玄鸟的人们——“北方民族”的动作变得更加频繁了。那也许与阿尔谢夫中央所发生的政变有关,但在这远离王都的国境,需要一段日子才能收到从中央传来的情报。 巴罗萨虽然不知道正确的情况究竟如何……但并不是很担心。 王都有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和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等能干的人在,他们能将大多数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就算有他们无法处理的难事,巴罗萨知道了恐怕也帮不上忙。 他以某种达观的心态目送玄鸟,并轻抚着膝盖上的猫。 这里——札尔克城堡,是阿尔谢夫与塔多姆相连接的最前线。 这座建于榭卜拉兹山地的城堡,平常驻扎三百名士兵。塔多姆与阿尔谢夫的国境上有好几座城堡,它在其中算是中等规模。 国境的土地几乎都位于险阻的榭卜拉兹山地,而这附近地势较平缓,可当作大军的通道,因此过去的侵略也大多从此地展开。 穿越札尔克城堡再往阿尔谢夫的方向前进,还有更大的耶夫里德城堡。那里随时驻有一千名士兵,发生事故时再从周围召集兵力,具有防卫国境的关键功能。 也就是说,若说耶夫里德城堡是总部,这札尔克城堡就是侦察哨,“监视”国境才是它的主要任务。 巴罗萨·亚涅斯特从约三十年前起,就在这里生活了。 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来说,还不算衰老——这样说虽然好听,但他外表不过是个矮小的老头子,与其说是个将领,他反而更像个文官。 他年轻时威名远播,甚至传说跟那位剑圣不相上下,但现在他已老到世人甚至遗忘了他的名号,跟中央的政争或羁绊也无缘了。 坐在他膝盖上的黑猫,撒娇般地轻轻叫了一声。 巴罗萨边随意地捏死它身上的跳蚤,边忍住呵欠。 他那一头白发且皱纹深刻的脸上,已不复见昔日的面容。与其说是将军,不如说已经完全是隐士的样子,虽然身穿武官制服,但以这个城堡的太守来说,却给人极为不可靠的印象。 巴罗萨边抓着跳蚤,边仰望自己房间的窗户,眺望飞翔在天空的玄鸟。 突然,一阵吵杂的脚步声传进他的耳里。 “阁下!将军阁下!” 听见少年侍者高亢的声音,巴罗萨皱起眉头,膝上的猫也被吓到而跳了下去。 “什么事啊?你为什么这么慌张……” 他一派轻松地对打开门飞奔进来的少年说道。 “塔……” “塔?” 这位还未到变声期的少年顿了顿,一口气叫了出来: “塔多姆来袭了!侦察兵联络,塔多姆士兵正朝此处进军……” 听见此报告,巴罗萨默默地眯起了眼。 这几年来,塔多姆一点都不安分。 从前不久接到的外务卿拉希安来信看来,先前的内乱似乎就是塔多姆所筹划。因为塔多姆有乘机袭击国境之虞,外务卿要求他注意防范。 ‘——“这种时刻”终于到来了吗……’ 巴罗萨在心中暗暗想道,并悠闲地站起身来。 “他们果然避开较为险阻的西南方以及北方民族所在的东北方,从国境中央来了吗——人数大约有多少?可能在何时抵达这里?” “是——侦察兵回报,第一阵营保守估计也有五千或六千人——随后还有军队从其他方向而来,若两阵营会合,可能多达一万人。他们的战力以步兵为主体,因此还要三个小时才会抵达这附近——” 少年俐落地回答。 如果塔多姆军接下来要让行军的士兵休息,那实际开始侵略的时间可能会在明天早上;也许会仗着人数多的气势,不休息而直接来袭。 若考虑到塔多姆士兵的习性,后者的可能性较高。不管怎么说,对手有数千人,这个城堡的兵力只有三百人而已,对手即使稍微疲劳也不成问题。 巴罗萨耸耸肩说: “嗯,五千到一万以上吗——” “那些人甚至没有宣战……我们要迎击吗?” “靠仅有的三百人吗?别说笑了。” 巴罗萨笑了。兵力差距如此之大,连打守城战都没必要。与其说是战斗据点,不如说这札尔克城堡本来就只被当成监视用的岗哨罢了。 侍者那紧绷的脸上因紧张而泛起了红潮。 他才刚来这里没多久。这个城堡的士兵大多受过特殊训练,但他只不过是个杂役,这一定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身体会“战乱”的危机感。 “你还真是年轻没经验哪——先去把苏菲雅叫……” “父亲大人,我已经来了。” 从走廊快步走进来的,正是他的女儿苏菲雅·亚涅斯特。 她年方十九岁,是在巴罗萨老年才出生的女儿,对他而言虽然可爱却很难应付。 她的身材像父亲一样娇小,所幸脸孔和身材像母亲。以十九岁来说,五官还留有稚气,但英气勃发;要不是有明显的胸部,她看起来就像个美少年。 她一脸不高兴地逼近巴罗萨,扎在后脑的咖啡色马尾随之摇曳。 “塔多姆完全没有事先宣战,就发动了那么庞大的兵力……他们应该没有身为军人的自尊吧?要侵略也该照适当的规则来才对——” 巴罗萨只有苦笑的份。塔多姆恐怕打算先攻陷这座札尔克城堡再宣战。即使并非如此,兵贵神速,奇袭也是自古以来常用的作战方式,对有无事先宣战这件事生气实在不合理。 不过——在巴罗萨看来,塔多姆突然发动大军,还让对方有所察觉,这样的作战方式还是太过“天真”了。 “苏菲雅,战争可不是美好的事唷!从雷吉克大人的事件看来,我原本以为塔多姆终于想起要用头脑了,还有点感动……但这次用兵却又开倒车重蹈覆辙吗?” 尽管塔多姆那将近己方二十倍的兵力正逐渐接近,巴罗萨还是一派悠闲地说道。 以大军强压少数兵力虽然是必胜的策略,但并不一定是“最好的策略”。 相反的,也有以寡敌众的作战方法。 巴罗萨先指示少年侍者去通知城堡所有的士兵塔多姆进攻的事。 少年跑开后,他转向女儿苏菲雅。 “话说回来,他们侵略的时间比我预测的更早哪——王都那边恐怕还没完成之前内乱的事后处理,不知道征兵和训练进行得怎么样了。” 听着他发牢骚般地如此说,苏菲雅皱了皱眉头。 “拉希安卿他们应该也希望再争取多一点时间吧——总之,父亲大人,我马上出兵。您就如事先订定的策略,立刻到耶夫里德城堡去……” “哎,你冷静点。还有时间呢!” 巴罗萨仰望天空。 当然,此时还听不见塔多姆步兵逼近此地的脚步声。 “可是,对方也不会白白浪费军费……真是值得玩味啊!” 相对于打起呵欠的巴罗萨,苏菲雅则是一脸严肃。 “他们就那么想要阿尔谢夫丰饶的大地吗。可是,这次——也跟以往的历史一样,他们的侵略仍会失败。” 看见女儿跃跃欲试的模样,巴罗萨笑了。 脸孔虽然像母亲——但她的个性很明显遗传自巴罗萨,有种太过好胜的倾向,考虑到身为女性的幸福,多少令人担忧她的将来。不过,此刻有女儿可以作为战力,还是让他心里踏实不少。 “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就可以跟你一起行动了……苏菲雅,你要当心。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也不必强求战果。虽然事到如今也不用说这个了——” 苏菲雅老实地点点头,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迷惑,而是充满了觉悟和决心。那张脸孔很难跟她的年纪联想在一起。 “我明白。我会替父亲大人您一起努力的,那么——” “嗯。我们在耶夫里德城堡见吧!” 巴罗萨的嘴边还是带着微笑,只有双眼炯炯有神。 苏菲雅点点头,快步离开房间。 留在房间的巴罗萨整理行李并从窗户仰望天空。 又一只玄鸟——在天空飞翔。 那只玄鸟属于住在榭卜拉兹山地的北方民族?还是受雇于塔多姆的刺客们呢?他无从判断。毕竟那些刺客也是出身北方民族,擅长操纵玄鸟的基本上只有他们而已。 从亲手孵蛋开始,在雏鸟长大之前要持续不断地照顾,不这样做就无法驾御玄鸟。 ‘天空吗——’ 当然,天空没有国境线、也没有关隘。在地上的人无法伸手触及,只能目送它远去。 巴罗萨一边注意飞过高空那些人的动向,一边走出了自己住了很久的房间。 当天傍晚—— 塔多姆军轻易地占领了空空如也的札尔克城堡。 城堡里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士兵,塔多姆军判断是他们早就心生恐惧,并朝阿尔谢夫的方向撤退了。以常识来思考,三百名士兵面对数千名敌兵,实在是无能为力。 虽然塔多姆军不战而胜,但他们并非会因此而大意的军队。在阿尔谢夫的兵力齐聚前,塔多姆军必须持续地迅速进攻,并掌控其土地。 将来进攻王都,接下来是佛尔南神殿—— 从这天起过了三天,塔多姆进攻的第一份战报终于传到了遥远的王都。 而佛尔南神殿的御柱停止生产辉石,则是在王都得知消息的三天后。 第八卷 三十四.沉默的御柱旁 来访者依莉丝·耶里妮斯眼前,正坐着一位少年。 他——安朱·薛帕德,只是一介猎人。 安朱生长于阿尔谢夫外务卿拉希安·罗姆领地内一个平凡无奇的悠闲村落,他很早就失去双亲,从那以来一直是独自生活。 他的境遇并不十分罕见,个性也不太特别,更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他“就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年。 至少,依莉丝是这么相信的,并不曾怀疑。 “你……为什么跟着来了?” 依莉丝凝视着他问道。 坐在她正对面椅子上的安朱,略略歪着头。他那面容还带着少年的气息,但眼眸里却奇妙地闪烁着成熟的光芒。 “说是跟来了——其实我那时只是迅速跑向窗边,就被玄鸟抓住了。” 安朱有些不解地回答,轻轻耸了耸肩。 这里是一家小旅馆,位于相当邻近阿尔谢夫与塔多姆国境的小镇。 依莉丝等人坐着拉多罗亚间谍西兹亚与她部下操纵的玄鸟,飞离了佛尔南神殿,途中经过几次休息,经过数日后降落在这附近。 塔多姆已在国境附近展开侵略,城里情况有些混乱。要塞耶夫里德城堡依然纹风不动,来自王都的援军也已经到了,但还是有人因害怕战祸扩大而离开这片土地。 不过,依莉丝等人对这些事都没有兴趣。 在她们总算于此地落脚前,依莉丝都没能好好地和安朱说上话。 原因是她光照顾因升华影响而精疲力尽的凡尼斯和邦布金,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安朱也没有特别说什么,只是帮她照顾两人。 依西兹亚所说,她让玄鸟在不引入注目之处休息。本来等它休养过后,就应该兼程赶往拉多罗亚——但是,丽莎琳娜“还”活着。 在依莉丝杀了她以报养父之仇前,不能去拉多罗亚。 另一方面,安朱则想要阻止她。但只有这一点她说什么都无法让步。 安朱坐在她眼前的椅子上,身旁站着她的部下卡多尔。他依旧隐藏身形,也几乎没有散发气息,所以依莉丝甚至有种这个房间只有她和安朱两个人的错觉。 另外两个部下凡尼斯和邦布金,因在神殿极端升华造成的影响尚未消除,正在隔壁房间休息。他们的状态虽然已经恢复到可以毫无困难地过日常生活,但倦怠感仍挥之不去。 依莉丝一边在意隐形的卡多尔的视线,一边再次问起安朱: “也就是说,如果玄鸟没有抓住你,你其实并不打算跟来啰?” “倒也不是这样——我只是想阻止你。为了这个目的,你要是去了远方那可就伤脑筋了——虽然遗憾不能阻止你,但能像这样跟着你一起来,我反而觉得很好。” 安朱低低地说道。 他的声调和所说的内容恰恰相反,带着不甘愿的味道,还有点悲壮的感觉。 依莉丝叹了口气。 她对这个少年一点都不了解。 在失去思考能力的状态下来到这个世界后,邦布金随即杀了王室的人——他们逃跑后所潜伏的房子,屋主恰好就是他——安朱·薛帕德。 这个以狩猎谋生、个性温和的少年,对于突然造访的依莉丝等人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样子,甚至一点也不好奇,只是极其自然地面对他们。 因此,依莉丝判断他“只是”个平凡又平庸的少年。 只不过——仔细一想,在文明层次如此低的世界里,这个名叫安朱的少年能够如此干脆地接受自己这群奇特的人,也许很明显地并“不平凡”。 她现在终于知道这件事了。 依莉丝想起了神殿的那一夜。 在她允许邦布金等人升华之前——安朱对依莉丝说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语。 那宛如掏心挖肺的话语,依莉丝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你曾说过吧!我痛恨的不是丽莎琳娜,而是那群‘把我跟丽莎琳娜相比的人’……我只是透过丽莎琳娜在痛恨自己的际遇而已。” 安朱点点头。 依莉丝咬紧了牙关。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几乎一无所知的人说出如此无礼的话。 如果眼前的少年带着恶意说出这些话,依莉丝当场就会要他受伤。只是,安朱的眼眸是一片澄明。 ——这样反而令人觉得可恨。如果她因此出手,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依莉丝感到胃部翻搅的不快,瞪着安朱说: “那是你的错觉。她杀了我的父亲——虽然不是真正的父亲,而是养父……然而对我来说他是唯一的亲人。我不否认父亲因为很多事而让周遭的人憎恨——但对我而言,他真的是唯一的亲人。而她夺走了这一切——” 依莉丝闭上了眼。 养父——也就是巴克莱德·迪雷恩上校,收养了孑然一身的依莉丝并抚养她长大,是她的恩人。而丽莎琳娜杀了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安朱点了点头。 “关于丽莎琳娜杀了你养父的事,我跟菲立欧王子也已经从她口中得知了。不过,我不太了解详情……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希望你恨她。如果你没有办法不恨她,至少……至少——至少希望你忘掉。” “……你还真是敢讲。” 依莉丝忿怒得呆了,但安朱还是非常认真地直视着她。 那眼神令依莉丝微微感到背上掠过一阵寒意。 他太过真挚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对依莉丝来说,这种人是她几乎不曾应对过的类型。 他的话语和态度没有半点虚假,依莉丝却无法坦率地认同他。 “你在同情丽莎琳娜吧?觉得她死在我手下会很可怜,那个菲立欧王子也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才不想让我杀了她吧?” 她再次确认道。安朱则哀伤地移开视线。 “……这点我也不否认,因为菲立欧王子和丽莎琳娜都是好人。不过,那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为了你的幸福,我觉得你还是忘掉对丽莎琳娜的恨意比较好。你自己也稍微感觉到了吧?你其实是——” 安朱那仿佛要窥探她内心的眼神,让依莉丝有种压迫感,不禁移开视线。 如果他像乌路可包庇西亚时那般反抗,那她也可以揍他一顿让他闭嘴。但安朱一直坚持自己站在依莉丝这边,却又不照她所说的去做。 他是个比单纯的敌人更麻烦的对手。 “……我以前也说过,你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不要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对我说那些话。我有我不能原谅她的理由。” “——可是,理当知道一切的穆司卡,那天晚上也说过跟我一样的话呢!” 依莉丝摇了摇头。 她虽然对安朱的话感到焦躁不安,但有件事她是明白的。 他一定——跟穆司卡是相同类型的人。 “……你的思考方式跟教授还真像呢!正直、温柔、有良心、又爱多管闲事……不过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 依莉丝故意冷冷地盯着安朱。 “基本上我是个‘坏人’,所以——” 这时安朱微微笑了,觉得奇怪的依莉丝停了下来。 “你不是坏人。所谓的坏人是指那个里卡德,或是站在走廊偷听的西兹亚那种家伙。也许你确实不是好人,但也不像那些家伙以‘做坏事’为乐。你只是‘故意使坏’的人,虽然努力伪装成坏人,但你其实并非那样。” 安朱的话非常肯定。 谄媚般的女子声音随即从走廊传来: “哎呀!我如此令人讨厌啊?亏我还好心不杀你呢!” 装扮成旅人的西兹亚一边笑笑地示好,一边打开了门。 依莉丝瞪了她一眼,她知道西兹亚在走廊,所以并不打算责怪她。西兹亚也无意隐藏自己的气息。 依莉丝瞪西兹亚是为了其他理由。 “你带来的人是谁?” 西兹亚身后站着一名高大而精悍的男子。 他是个肤色微黑、像个战士的青年,戴着在阿尔谢夫少见的圆眼镜,嘴边虽然带着微笑,但细长的眼眸深处却蕴藏着犀利的光芒。 年纪大约是二十多岁,和西兹亚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姐弟或兄妹。 男子弯下身子,额头几乎要擦到门框,接着不发出脚步声地踏进了房间。他的浏海往后梳,绑成一束,额头看来相当清爽。 “我来介绍。他是我的伙伴——晓,也是出身北方民族的玄鸟操纵者。他跟我一样为塔多姆工作,从事谍报活动。” 西兹亚斜睨了男子一眼。 这位名唤晓的男子笑嘻嘻地凝视安朱后,又将视线移到西兹亚身上。 他搔着头的手臂上包着好几层绷带,手腕的部分不自然地隆起,看来像是戴着手环。 “啊!吓了我一跳哪……大姐,真的是这个小鬼头射穿了我家玄鸟的‘眼睛’吗?” “好了啦!这件事下次再说。” 西兹亚干脆地带过,但安朱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你该不会……是在内乱时,用玄鸟袭击阿戈尔卿帐篷的那个人——!” 安朱表情僵硬,男子则是一脸不设防地对着他笑。 “对对,那就是我啦!我的舞姬被你射中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半的视力。拜你所赐,它现在飞起来很辛苦呢。看到如此高超的技术,我还以为是什么猛将——原来是这种小鬼头,而且还这么凑巧在这种场合遇到,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真是的。” 青年哈哈大笑,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从那个男子的眼光里,依莉丝感到可怕的杀意。 跟轻松的言谈恰恰相反,他看着安朱的眼神里有强烈的厌恶。虽然依莉丝不知道理由,但安朱似乎已经得罪了他。 西兹亚凝视着伫立不动的安朱以及站在他对面的晓,嘻嘻地笑了。 “晓,这孩子是人家的客人,你可不能对他报复哦!那么,依莉丝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事?” 依莉丝冷淡地问道。 那个来路不明的青年当然不用说,这个女子也不是可以大意的对手。依莉丝藉由西亚的力量,确认了拉多罗亚的确是欢迎来访者的——但同时也掌握到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确实是极为危险的存在。 “其实我们这边出了点问题。晓帮助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然而阿尔谢夫国内却有很难对付的人,让塔多姆对侵略束手无策——” “我不会帮忙的。” 依莉丝先预测到她会说什么,并立刻回答。她认为对方会要求她“上战场”或是“暗杀重要人物”。 但西兹亚眯起了眼,摇摇头说: “怎么可能呢,这种琐事哪有特意请各位帮忙的必要?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一个人人手不足,希望我也一同帮忙塔多姆进攻——也就是说,在我带各位到拉多罗亚之前,想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只要能让我去帮助塔多姆成功侵略阿尔谢夫就够了。” 依莉丝歪着头。西兹亚表面上确实是塔多姆的间谍,但她其实是拉多罗亚的间谍。 “等一下。晚一点到拉多罗亚倒是无妨……不过,你是‘属于拉多罗亚的人’这件事,已经被人在佛尔南的卡西那多司教发觉了吧?那么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会立刻通知塔多姆,你如果再跟塔多姆有所往来不是很危险吗?” 听见依莉丝这理所当然的疑问,西兹亚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我有办法。我已经派遣使者去找我在塔多姆的雇主加尔拜卿,通知他‘卡西那多司教背叛塔多姆,想加入阿尔谢夫那一边’,还有‘他有可能为了阻止身为联络人员的我,而告知您不实的情报’。如此一来,就连辉石停止生产这件事,应该都会让他怀疑也是为了削弱塔多姆侵略势力而传出的谣言。” 依莉丝思索着。 塔多姆方面如果接到西兹亚和卡西那多两个截然不同的情报,一定会怀疑其真实性。 他们应该不会全面信赖个性如此的西兹亚,面对卡西那多的话时也一样,会先探究事情的真相才是。如果依莉丝是塔多姆人,在这种状况下也不会无条件地相信其中一方的片面之词。 实际上,卡西那多已经知道——拉多罗亚的威胁比预期中更早逼近。 吉拉哈已经不在乎不再生产辉石的阿尔谢夫,而开始尽速地倾力对付拉多罗亚;也没有余力分派兵力到这东方的战乱上了。 若是让塔多姆知道阿尔谢夫与吉拉哈已在佛尔南达成这样的协议——也许会把卡西那多改变方针视为背叛行为,并更加怀疑他的话。 虽然西兹亚所说的行动危险如走钢索,但是这种大胆作风也可以看出她的自信。 西兹亚微笑着,像是在等待依莉丝理解情况。 “就算演变成最糟的情况,至少也可以争取时间。反正我也有早晚要跟塔多姆分道扬镳的计划——在那之前要先激化他们与阿尔谢夫的战争,让他们浪费兵力和作战经费,这对拉多罗亚也是有益的。只要有玄鸟和我们的暗杀技术,以后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依莉丝明白她的意思。 西兹亚接着提出依莉丝不会拒绝的提案: “如果国境被突破,内乱英雄菲立欧王子应该也会上前线。这样一来,负责保护他的丽莎琳娜应该也会一起来——顺利的话,你说不定就有机会暗杀她。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提案令依莉丝眯起了眼。 她在佛尔南神殿没能成功杀了丽莎琳娜,虽然她不打算就这样放着她不管——但因安朱的一番话而有点扫兴也是事实。 只是她心里想,如果丽莎琳娜又出现在自己眼前,“这次绝不放过她”。 依莉丝让自己置身于内心的黑暗火焰中,安朱的眼神也相对的不再友善。 “……没用的。菲立欧王子不会输给你们,他一定会保护丽莎琳娜到底。” 听见安朱忿怒的声音,西兹亚却一笑置之。 “是吗?不过他好像也没能保护乌路可司祭嘛……” 听到她指出这一点,安朱刹那间无言以对。 “司祭她……不,乌路可司祭应该还活着,有一天她一定会恢复记忆的。阿尔谢夫和塔多姆间的战争也不会如你们所愿地进行,你们太看轻这个国家的人了。” 安朱咬牙切齿,西兹亚则当他是小狗或小猫般温柔地看着他,那个名叫晓的青年也露出一副嘲笑的姿态按着额头。 “话说回来,现在的状况完全对我们这方有利耶?” “是吗?那次雷吉克大人之所以会输,就是因为菲立欧王子他们的行动超出了你们预期吧?就连你们暗杀阿戈尔卿和拉希安卿的行动,也让我这个小兵阻止了。不是吗?” 安朱的话令晓闭上了眼镜下的一只眼。 “——原来如此,那倒是真的。这么说来,‘要是没有你在’,我们也许就可以杀了阿戈尔卿、削弱叛乱军的势力,并强行让雷吉克即位了哪!‘要是没有你在’……” 他边笑边散发出来的杀意之浓厚,连只是旁听的依莉丝都为之战栗。 这个名为晓的青年,跟西兹亚是不同类型的人。西玆亚是对杀人或扰乱事态感到快乐,而晓在行动时,则抱持着更多人性的感情——像是憎恶、祸心还有嗜虐等明确的负面感情。 而他面对伤害了伙伴的安朱,更是露骨地表现出负面的感情。 依莉丝从旁看见安朱的脸颊流下一滴冷汗。 “——哎呀!想好好睡一觉都办不到哪!” 不知是否对这青年的杀气有所反应,隔壁房间响起了轻微的声音。 打开门露出一颗头的,是戴着一颗大南瓜的男子——他是依莉丝的护卫。 “邦布金,再多睡一下,你必须多休息!” 依莉丝虽如此责备他,但内心却因他起床而感到安心,面对西兹亚和晓这两个怪异的对手,年轻的自己和安朱会有压迫感。 晓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啊啊……你就是来访者中最强的家伙吧?” 眼镜之下,那危险的眼眸正闪闪发光。 另一方面,邦布金则缓缓地歪着看似沉重的南瓜头。 “不。吾人论头脑不及穆司卡教授,论感情激烈程度不及依莉丝,隐密性逊于卡多尔,外貌和武器威力则比不上凡尼斯——汝将这样的吾人称为‘最强’未免略嫌轻率。吾人只不过是颗南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他的声音显得比平常疲惫,但那也没办法。正因为在极端升华后,身体应该还很沉重。 即使如此,邦布金还是朗朗地高声说道: “出言不逊的年轻人和魔性的女子唷!汝等之恶习,即是太过轻视对手。汝等的确拥有才能,但有才能者并不会经常获胜,此乃世间——绝不能轻匆大意之事。” 邦布金在南瓜头里不出声地笑了,随即低下头去。 面对这令人不快的话,晓只是一笑置之。 “哈哈,如果对手是像你这样的怪物也就算了——换作是这个国家的人,我可不打算输。只不过——” 以手指尖推了推眼镜后,晓压低了声音: “……防守国境的人之中,有麻烦人物哪!” 如此低语的晓,将视线从邦布金移到西兹亚身上。 “你说的麻烦人物是谁?” 西兹亚问道。晓又推了推眼镜淡淡地笑了。 “前来增援的将军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这是依莉丝所不知道的名字,一旁的安朱则是震了一下。 “他虽然年轻,却是上次内乱中的英雄。颇有能吸引士兵的威势,甚至可以让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小卒气势大增,是阿尔谢夫难得的武官呢。原本好像是下层贵族,但现在握有相当大的权力。他才刚抵达,应该还未跟塔多姆军接触,但大姐你也知道,他在内乱时作战有多英勇。” 西兹亚以一副心里有数的表情点点头。 “嗯——原来那个人在啊……还有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晓突然摇了摇头。 “还有——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 “是啊!大姐,那些人中很可能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是某个贵族的部下,或只是临时雇来的帮手。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细——但的确有谁正指示着复数的手下,持续妨凝塔多姆的进攻。例如在补给物资混进毒药、让桥梁崩塌,昨天更在城堡设下陷阱袭击将官。偏偏当时我不在场,结果让所有人都跑掉了。虽然那些都是小动作,但因为纠缠不休才麻烦,塔多姆的士兵紧张得连晚上都睡不着。” 晓一边以单手捂住脸,一边忿忿地说。 西兹亚也眯起了眼。 “很少听说阿尔谢夫有这种特殊部队……难不成——” “不,我想不是北方民族。他们除了搜集情报之外应该不会行动,那些长老是不会允许他们介入他国战争的。这是我的直觉,不过——那说不定跟外务卿所养的间谍是同一批人。” 听到晓的分析,西兹亚点点头。但依莉丝不明白他们的谈话内容,那似乎是政治话题。 “再这样下去,塔多姆的无能可能会把自己害得很惨。如果阿尔谢夫那些家伙把那个王子叫来支援,我们就有必要动些手脚了吧!这边人手不够,希望大姐和艾美也来帮忙——尤其是很重要的玄鸟战力。总之,我希望大姐留下来帮忙,就派一只玄鸟先回拉多罗亚联络吧。” 战况怎么样对依莉丝来说都无所谓,但如果牵涉到菲立欧或丽莎琳娜的动向,她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西兹亚浅浅一笑,同时凝视着依莉丝。 “……事情就是这样……晚一点再去拉多罗亚没关系吧?只有高司教,我会先让他搭同伴的玄鸟护送过去,如果你很着急,我也可以让你跟高司教一起去……只是一只玄鸟无法载所有人,要请三个人先留在这里等。因为现在这里可以动用的玄鸟并不太多。” 不用西兹亚问,依莉丝的心意已决。 既然丽莎琳娜来到此处的可能性增加,那正是依莉丝求之不得的事。 “我们所有人都要留下来。总之,我想解决丽莎琳娜之后再去拉多罗亚。” “依莉丝!你还在想这件……” 依莉丝以凌厉的眼神阻止了安朱的责备。 西兹亚很开心似的微笑。 “依莉丝大人,谢谢你。那么我要先离开这里了。如果丽莎琳娜来了,我会让属下立刻通知你。万一有什么需要,请随意使唤旅馆的人。” 这个旅馆的人似乎都跟西兹亚有关。更正确地说,他们是潜入塔多姆的拉多罗亚人。 依莉丝并不知道他们的情报网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在各处扎根,但那势力似乎涵盖了相当大的范围。 她并不认为塔多姆的间谍全都在拉多罗亚的控制之下,能让西兹亚放松戒心的伙伴恐怕只有极少数,而这个旅馆似乎就是由这些少数人所构成的据点。 她们刚到此处的时候,曾无意间听到“补给的药”如何如何,但并不清楚详情。 西兹亚恐怕隐瞒了依莉丝等人许多事。 因此,依莉丝并不相信西兹亚。唯一不必怀疑的,只有西兹亚至少会协助她杀了丽莎琳娜。 依莉丝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两位暗杀者—— 她故意将视线从一脸担忧的安朱脸上移开,兀自深深地点了点头。 * 在佛尔南神殿的一隅—— 这个由石壁包围的微暗房间,笼罩在一片悄然的寂静里。 床上有一位蓝发少女。 身穿薄睡衣的她坐起身,没有焦点的双眼只是望着前方。 在少女身边,有一名少年坐在床边。 他——菲立欧——坐在什么都不说的少女身旁,凝视着她并握住她的手。 没有反应。 现在的她,也许就连自己名为“乌路可”都不知道。 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的乌路可,有着端整调和的美,甚至让人不觉得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那纯蓝色的眼眸像宝石般无机质,白皙的肌肤就像打磨过,反射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 菲立欧为了确认在那里的她“还活着”,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柔软的手,确实还有体温。 但即使如此,现在的乌路可看起来还是像座雕像一样。 菲立欧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她的侧脸。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能一直凝视着她。 * 寝室里的两个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保持这个样子。 丽莎琳娜独自站在房前的走廊——她有种不只是乌路可,连菲立欧也完全不动的错觉。 失去感情的乌路可,和坐在她身旁的菲立欧—— 相当沮丧的他,看起来比乌路可更加悲惨。 丽莎琳娜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想不出可以说的话。 她觉得现在不论对菲立欧说什么,都只会让他更痛苦。 从乌路可在御柱的骚动中倒下,已经过了约一个星期的时间。 七天前的那个夜晚——乌路可不只记忆,连感情都丧失了。 原因好像是西亚的处置对乌路可的脑部造成了影响。 在注意到状况不对的穆司卡拚尽全力治疗下,总算保住了她维持生命的必要机能。现在的乌路可能够吃饭,也可以起身活动。 只是——她不发一语,对周围人的言语也没有反应。 当然,对菲立欧的话——也没有反应。 如果穆司卡没有用迦古伊的功能来治疗乌路可,现在她说不定已经死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虽然得以避免最糟糕的事态,但他仍无法对此事感到开心。 丽莎琳娜守在走廊,看见菲立欧握着乌路可的手,一直凝视着她。 从丽莎琳娜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脸,也许他正在哭,但她并不想确认。 两个人就像一幅画一样,一动也不动。 在昨天以前,菲立欧四处奔波忙碌,在神殿与王都间居中联络,还有神殿内部的事后处理等等,直到今天早上才总算有空闲的时间。 在这期间,也和其他人交换了好几则消息。 因为在佛尔南神殿发生的异常变化,使得辉石停止生产。 而在这场骚动最严重时,拉多罗亚的间谍潜入神殿,并将高司教和部分来访者带走。 失去记忆的乌路可症状恶化的消息也已经送达王都。 然后——在玛杰托施疗院接受治疗的西瓦娜,逃离施疗师库娜的监视,不知去向。 她恐怕是因为伤势恢复而回去做谍报工作了,但这也是突然发生的事。这个消息一送到,她的老师戈达·托雷思就忿忿地啐了一口并飞奔出去。 在交换这些消息的一个星期间,菲立欧除了公务外,其他时间都尽可能陪在乌路可身旁。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丽莎琳娜自责地以手掩住嘴。 不管是菲立欧或乌路可,现在看了都令人觉得心痛。最痛苦的一定是菲立欧本身,但什么都不能为他做的丽莎琳娜也很痛苦。 将视线从菲立欧他们移开后,丽莎琳娜走向附近的房间。 那里聚集了她所认识的人。 “啊!丽莎琳娜大人——您回来了啊?” 发声的是女骑士黛梅尔,她和同为骑士的莱纳斯迪两个人正在看护上司威士托。 被誉为剑圣的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在与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作战时负伤,现正卧床休养。 他受的伤虽然不轻,但没有生命危险,经过一个星期,现在脸色也好多了。 “那么,丽莎琳娜大人……菲立欧大人他怎么样了?” 黛梅尔胆怯地问道。丽莎琳娜能做的只有摇头。 “……他还是闷闷不乐,现在不要打扰他也许比较好。” 丽莎琳娜如此说,令坐在椅子上的莱纳斯迪一脸沮丧。 “……我们不能想点办法吗?我实在受不了看菲立欧大人这么痛苦啊!大声哭出来不就好了——乌路可大人也一样,才十六岁这么年轻——” 莱纳斯迪停了下来,可能是说不下去了。 关于乌路可的症状,穆司卡这样说道:“也许明天就会因为某些契机而恢复——但相反地也有可能一直无法复原。实际上我也不清楚——” 另一方面,夏吉尔人也说了相同的话,虽然对乌路可施以某种药物,但现在还看不出药效。 一阵沉重的静默降临当场。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威士托那粗犷的声音。 “——对菲立欧大人来说,乌路可大人是多么重要的存在,由我们来想像也许很冒昧——但菲立欧大人也许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乌路可大人身上。不——与其说梦想,还不如说是自己生存的价值。” 丽莎琳娜默默地听着他述说。威士托以不妨碍伤势的小声量说道: “……菲立欧王子的立场是阿尔谢夫的‘四王子’,也就是不允许他拥有野心或做什么引入注目的事,也没有出入头地的机会——说难听一点,他只是为了王室有不测时而存在的备胎,持续地茫然渡日——菲立欧大人打一出生就背负着这样的命运。” 威士托的话很沉痛,那语调简直就像是在责怪自己一样,让丽莎琳娜觉得有些不协调。 对威士托而言,菲立欧不只是他应该侍奉的王族,也是剑术方面的爱徒。这种复杂的心意充斥在他沉痛的话里——此时,丽莎琳娜从威士托的话里感受到了没来由的罪恶感。 威士托继续说: “对菲立欧人人来说,乌路可大人跟神姬是血缘之亲,想必是很耀眼的存在。她在威塔神殿位居高宫,为了人们而正确地施政,并尽自己应尽的责任——菲立欧大人也许是将自己所不被允许的‘生存价值’寄托在她身上。菲立欧大人之所没有像雷吉克大人那样长成扭曲的性格,正是因为有乌路可大人的存在。” 丽莎琳娜也听说过,菲立欧和乌路可曾亲密地通信。 这样的乌路可,现在却牵扯进因阿尔谢夫而起的骚动,连心智都丧失了—— 以菲立欧的个性来看,毫无疑问的,他会强烈地谴责自己。 丽莎琳娜并不认为乌路可的事是菲立欧的错。对乌路可的头脑动了手脚的是来访者们,西亚受命做了那样的处置。 穆司卡也因为没能阻止而感到后侮,但依莉丝会让西亚做得“那么过分”,原因就在丽莎琳娜身上。 所以,丽莎琳娜无论如何都会这么想—— 如果自己没有杀了依莉丝的父亲巴克莱德上校,就不会被依莉丝憎恨了——而且他们就不会追杀自己,不会偶然间透过魔术师之轴来到这个世界,菲立欧的父亲和皇兄也不会死,而乌路可说不定也就平安无事了—— 有好几个分歧点,在某处出了差错,才会导致今天的事态。 像这种“如果”的思考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乌路可和菲立欧目前的状况,追根究底都是她的责任—— 丽莎琳娜忍住作呕的感觉,捂住嘴巴。 “但是……菲立欧大人打算怎么处理乌路可大人的事呢?卡西那多司教应该马上就要回吉拉哈了……” 莱纳斯迪低低地说。 卡西那多司教预定于近日返回威塔神殿,到时恐怕也会将乌路可司祭一起带走。 之前御柱的异常变化,从卡西那多的角度来看应该是意料之外的事态。 如今失去辉石的佛尔南神殿已经没有镇压的价值,而且失去了大量神殿骑士,更让他可以调度的战力大大地减少。 最重要的——卡西那多只是想警戒拉多罗亚进犯,他的首要目的不是侵略他国,而是守护吉拉哈。 依夏吉尔人所说,这次的异常变化估计只限于佛尔南,其他御柱很有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 就算相信夏吉尔人所言,其他神殿应该平安无事——但并不保证将来也没事。很让人担心事态将会随着拉多罗亚的行动而恶化。 笼罩于苦闷沉默的房间里,传来走廊上的脚步声。 “失礼了……丽莎琳娜在这里吧?” 周到有礼出声询问的,正是来访者穆司卡。这位肌肉发达的巨汉穿着最大尺寸的神宫服似乎还是太紧,他像是钻进门口般地进了房间。 在他背后的是来自拉多罗亚的青年剑士赫密特。 他腰际挂着神钢之刀。在与邦布金一战中失去爱刀的他,借用了菲立欧的备用刀。 那是北方民族的名匠凯修——现在则成了炼金术师的戈达·托雷思所锻铸的刀。其刀锋之锐利,是赫密特以前所用过的刀无法比拟的。 “教授——有什么坏消息吗?” 丽莎琳娜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他们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特别是穆司卡甚至皱着眉、紧握着拳。 这个来到这世界后一直是他们敌人的研究者,自己决定离开依莉丝,现在则被卡西那多当作客人礼遇。 虽然对阿尔谢夫的人而言,穆司卡是杀害国王与皇太子的凶手之一——但威士托至今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大概是因为杀害国王的是邦布金,而穆司卡当时并不在场。不过依丽莎琳娜看来,威士托保持沉默的最重要理由,是与菲立欧的约定。 ‘只要你释放神宫,我们就放过来访者。’ 菲立欧向卡西那多提出的这项交易还不算破局。事实上,在这场骚动中,神师雷米吉乌斯也被释放了。 不知道是不是了解这样的背景,穆司卡一方面对威士托以礼相待,一方面又保持距离,避免刺激他。 这样的穆司卡特意到这个房间来找丽莎琳娜,想必是有很不得了的事。 穆司卡对室内的威士托等人点头致意后,就以带着深意的眼神凝视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你可以来一下吗?” “呃……不能在这里说吗?” 丽莎琳娜在意威士托等人的感受,于是如此说道,穆司卡手抚着秃头,考虑了一下。 “……是关于你‘父亲’的事,要不要告诉他们,就看你了。我们先单独谈谈吧!” “父亲”这个字眼一从穆司卡的口中说出,就令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而肩膀一震。 几个月前下落不明的义父埃尔西翁·埃鲁,也许来到了这个世界的某处——自从丽莎琳娜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就一直抱着这个希望。 而依莉丝等人苦苦追赶,加上阿尔谢夫的内乱及其后的骚动,寻找义父的事就迟迟没有进展,但她也没有因此放弃。 在菲立欧的问题解决之前,她刻意不想起此事——但穆司卡在此处提起义父的事,可能掌握到了什么关于他行踪的线索。 “你知道什么关于父亲的事了吗?” 丽莎琳娜不禁探出身子。 穆司卡的表情很严肃。 丽莎琳娜这才警觉到,于是对威士托等人点了点头后,就和穆司卡等人走出了房间。威士托和骑士们也顾虑她的感受,并没有跟来。 “……教授,我父亲他……” 丽莎琳娜边走在走廊上边问道,穆司卡默默地把她带到隔壁房间。 为乌路可的事哭累而睡着的西亚也在这个房间里。一个星期以来,西亚也和菲立欧一样无精打采,虽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如此自责,还是令人难以忍受。 穆司卡让睡着的西亚横躺在桌上,对赫密特使了个眼色。 然后他以痛苦的声音开始述说: “……丽莎琳娜,你冷静地听我说。关于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关连,其实我获得了一个推论。” 穆司卡边说边闭上了眼。 “就在我刚才从这位赫密特先生口中听到意想不到的事后——就确认了这个推论。” 穆司卡在说难以启齿的事时,开场白会拉得特别长。丽莎琳娜知道他这个习惯,也就更加不安了。 难道义父已经—— 赫密特凝视着因此事而发抖的丽莎琳娜,小声地说: “……丽莎琳娜大人,我以前见过你。虽说如此,但并不是见到你本人,而是一幅画像……我家里有一幅家传已久的肖像画,跟你非常相似——从初次见到你以来,我就一直很在意。” 丽莎琳娜不解其意。眼前的青年——赫密特生长于拉多罗亚,最近才来到阿尔谢夫;丽莎琳娜当然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就算他说那张画跟自己非常相像,她也只认为那不过是偶然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丽莎琳娜对赫密特那双蓝色的眼眸也感到似曾相识——而从对话中,又确实感到胸口悸动不安。 穆司卡悲痛地叹息。 “我也是从赫密特的口中听说那幅画的事,并感到非常惊讶……赫密特,把你的名字告诉丽莎琳娜。” 赫密特老实地点点头: “好的——丽莎琳娜大人。我的名字是赫密特·‘埃鲁’。而我们埃鲁家的始祖名为‘埃尔西翁·埃鲁’——” 一听见这个名字,丽莎琳娜突然屏住了气息。 赫密特继续说道: “我所知道的画也是出自埃尔西翁笔下,画名叫‘丽莎琳娜的肖像’——那幅画里的人跟你非常相像。初次见到你时,我还把那张画跟你的面貌重叠了。他另外以吉克·斯皮亚的名字经营锻铸工坊,以兰多留·欧奇思的名字留下创新发明,更以多雷克·哈库曼的名字活跃于设计界——他是生存于约百年前的伟人,并留下各种传说,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但他的真面目似乎是‘来访者’……这点我也是刚刚才从穆司卡大人口中得知。” 赫密特如此说,一直凝视着丽莎琳娜的脸,窥探她的反应。 丽莎琳娜则是——有好一会儿无法理解赫密特话里的含意。 僵在当场的丽莎琳娜第一个无言,一阵漫长的沉默降临当场。 ——义父埃尔西翁下落不明,只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 但赫密特所说的埃鲁家始祖,是一百年以前的人物。 也就是说—— “……父亲他……已经死了吗……?在很早以前……?” 丽莎琳娜终于整理出这些疑点。 穆司卡艰难地开口回答: “是的。埃尔西翁博士恐怕——已经在这个世界寿满天年了。” 在丽莎琳娜耳中,这个结论听起来如此地空虚。 穆司卡继续说明: “……如果不是我们的世界跟这个世界的时间流动速度相对不同,就是我们进入魔术师之轴、再从御柱出来之间的时间变乱了——详细情形我现在还没弄清楚。只是,埃尔西翁博士在约一百五十年前来到这个世界并留下足迹,恐怕是事实。他出现在佛尔南,之后因不明的理由到了拉多罗亚,在那里度过大约五十年的余生。威士托卿和在这里的赫密特,都是埃尔西翁博士的子孙——不这么想的话,无法说明现在的状况。” 穆司卡如此说着,在桌上交叉粗壮的手,声音因深思而压低。 “为了确认此事,我运用迦古伊的功能检查了赫密特的血液,由结果确定他前几代的祖先是肉体经过强化的人。理论上,血统经过几个世代的稀释,肉体强化的效果也会等比变小;但赫密特仍继承了很浓的经强化者血统。虽然我没有检查他的亲人威士托卿,但结果恐怕也一样。总之,他们可说是较新时代的‘来访者’子孙。” 丽莎琳娜甚至忘了要回应。 穆司卡继续补充说明,以增进她的理解: “丽莎琳娜,你应该知道你父亲埃尔西翁博士也接受过肉体强化吧?至少,在我们的世界近年来刚确立的成果,在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一百年以上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跟我们世界的时间轴并不一样。” 说完话的穆司卡,为了观察丽莎琳娜的表情而抬起脸。 丽莎琳娜依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被告知的事实过于超乎常理,但穆司卡并不是那种不经确认就随便下推论的研究者。 ——该不该说呢?他一定也有所迷惑,结果还是认为“不应该隐瞒”。穆司卡了解义父埃尔西翁的存在对丽莎琳娜有多重要。 正因为如此,不管是多残酷的现实,也比“不知道”要来得好——他这种想法清楚地表现在悲痛的表情上。 就这样什么都没说,丽莎琳娜突然把视线转向置于房间角落的一把突刺剑。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因缘。 那是拉多罗亚的斯皮亚工坊制作的神钢制突刺剑—— 作者的名字是“吉克·斯皮亚”。 从商人洛西迪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时,丽莎琳娜还直觉该不会是父亲吧,而在得知那是遥远过去的人物后,才以为自己冒失说错话——结果自己的直觉竟然是正确的。 丽莎琳娜偶然间获赠的这把剑,正是父亲所遗留下来的。 她还不知道基本的使剑方法,带在身上总觉得有点害怕,所以就将这把剑放在房间里。本来打算哪天有机会要向菲立欧学习使用方法,但现在的他没有心思教她。 她盯着那把优美的剑凝视了一会—— 丽莎琳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停止呼吸一样。 “……请问——” 她声音沙哑地对赫密特说: “……我只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我父亲——父亲他在拉多罗亚是否过了幸福的一生呢?” 听见她的问题,这位拉多罗亚的剑士歪着头回答: “那是在我出生前的事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依照记录看来,年老的他是在家人围绕下安详地自然过世。在拉多罗亚的他是个一代致富、有如伟人传记里走出的人物,在身为子孙的我们看来,他可说是令人自豪的祖先。” 听到这话——丽莎琳娜放心了。 她一闭上眼,父亲的脸就浮现眼前。他是个年纪不小却仍有点孩子气的人,对年幼的丽莎琳娜也以孩子对孩子般的态度说话。虽然受到研究者伙伴仰慕,却频繁地更换姓名;独处时总是有点阴沉。 也许他过去曾犯下某种罪——丽莎琳娜也常常看到他趴在桌上打瞌睡时作着恶梦。 他不曾让人看到这一面——总是温柔稳重,带着点困扰般的笑容,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义父在这个世界,一定也是这样过日子。 丽莎琳娜难以作声,强忍着泪水勉强挤出微笑。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因为父亲他有点冒失——我还担心他会不会给谁带来麻烦,不过——如果他很幸福,那就……” 丽莎琳娜就这样捂住嘴,低下头去。虽然她不想哭出来,但纤细的肩膀还是不住地颤抖。 穆司卡的大手放在她肩膀上: “——埃尔西翁博士是思念留在原来世界的你,才画出那幅画留下来。虽然那幅画不在这里——但我明白博士的坐葸,他肯定一直在为你担心。” 丽莎琳娜还是低着头,点了点头。 她还未落泪,只是以手指擦着眼角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确实很哀伤,但并没有哀伤到无法振作的程度。 既然父亲度过了幸福的一生——这样就好了。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件事。” 丽莎琳娜向穆司卡和赫密特道过谢后,站起身来。 穆司卡担心地说: “丽莎琳娜,我还有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事要告诉你——不过今天还是算了,等你平静下来再说。博士的事一定让你很伤心……” “我不要紧的。” 丽莎琳娜故作坚强,那并不是谎言,她自己真的觉得“不要紧”。 “因为对于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件事……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而且我原本以为他在那个世界就过世了,没想到却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我很开心,我想父亲他一定很快乐。用这么多名字完成了各种事……比起在原本的世界进行危险研究,在这做的事还更多更有趣……” 穆司卡和赫密特对带着眼泪微笑的丽莎琳娜点了点头。 ——对义父说不定已死这件事,丽莎琳娜早已有了觉悟。随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也对找到他的下落产生希望,但即使如此,这希望仍非常渺茫。 事到如今,既使小小的希望破灭,丽莎琳娜也不至于崩溃。 丽莎琳娜一边深呼吸,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间。而穆司卡和赫密特因为顾及她的感受,什么都没说地目送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毫无意义地走走。 她对待在原地不动感到不安,因此在神殿内快步走来走去。 佛尔南神殿的状态还称不上平稳。 先前的骚动已经过了一星期,从御柱出现的敌人尸体现在大致上都已经运到外面去。那像纸般容易燃烧的躯体,在神殿中庭陆续地燃烧,但焚烧作业至今仍没有结束。至于神官和神殿骑士们,则一同持续做着神殿的清扫和修复工作。 丽莎琳娜斜眼看着那些勤奋工作的人,继续走着。 迎面来了三位夏吉尔人。 虽然伙伴高司教被人带走,拥有蛇首的他们在骚动之后表现得还是相当平和,与其说他们已经放弃司教——不如说他们仿佛确定他没事般镇定。 丽莎琳娜点头致意,他们也低着头,并小声地问道: “丽莎琳娜大人,失礼了……菲立欧大人他现况如何呢?” “啊……他在乌路可大人身边,还是很烦恼,这也难怪——” 丽莎琳娜结巴地回答,夏吉尔人则是稳重地点点头。 “对菲立欧大人来说,乌路可大人真的很重要啊——我们会持续治疗,也请丽莎琳娜大人告诉菲立欧大人:‘请不要放弃希望。’菲立欧大人就拜托你了,因为现在的他需要像你这样的人陪在身边。” 这听来像客套话,但丽莎琳娜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她觉得现在菲立欧真正“需要”的,只有乌路可恢复记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事可以治愈他的心,就算自己在他身边,恐怕连安慰都做不到。 虽说如此——就算将此事老实地告诉夏吉尔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与他们分别后,丽莎琳娜的脚很自然地走向乌路可的寝室。 从夏吉尔人口中听到这名字后,她突然——很想看看菲立欧的脸。 看着为乌路可而消沉的他,对丽莎琳娜而言非常痛苦,但即使如此,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跟他说说话。 丽莎琳娜没有注意到。 义父的死,这事实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丽莎琳娜还没有注意到。 她的脚在发抖,心在颤动,思考也麻痹了。 脑海一片空白,浮现其中的是吸引她的那个少年的面容。但现在的他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在别人身边,并把自己的心献给那个少女。 她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对此事——感到哀伤。 丽莎琳娜踏着有点摇晃的脚步,呆呆地走在神殿的长廊上。 * 菲立欧凝视着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少女侧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她身旁。 乌路可没有看菲立欧。 她的视线模糊而低垂,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毛毯。 菲立欧暂停思考,只是看着她。 从窗户洒进淡淡的阳光,反射在她的蓝色秀发上有点耀眼。 真漂亮——他单纯地如此想着。 菲立欧认识的幼年乌路可,是个聪明又温柔的“小男孩”。当时她举手投足间就像个有教养的小男孩,而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而当时连举剑都很吃力的菲立欧,现在也被身边的人认同是个“独当一面”的剑士。 他想着这期间流逝的岁月,回味通信时曾交换的一字一句。 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是他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不管菲立欧在阿尔谢夫王宫多么受人排挤,正因为有庇护者威士托和朋友乌路可在,他才不至于性情乖僻。 而经过一段岁月,于此地再见到乌路可,她为菲立欧担忧,也为阿尔谢夫尽力。 这样的她,如今却变成“这种”状态—— 菲立欧正为了自己无法帮她做任何事感到很不甘心。 也很懊悔自己以前同样不曾为她做过些什么。 被她遗忘后,菲立欧才终于发现乌路可的存在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依来访者穆司卡所言,乌路可是为了菲立欧而抵抗依莉丝等人的处置——结果才会变成现在的状态。 就连该怎么报答她这份心意,菲立欧都还没想到。 “乌路可——” 菲立欧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乌路可没有反应。菲立欧痛苦得呼吸困难,并再次对她说: “我跟你约好了要保护你——结果却让你遇到这种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凝视着无言的乌路可,菲立欧紧紧握住拳头。 “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偿得了……可是乌路可,我会做自己能做的事。我还有几件不能不去做的事。贝尔纳冯卿他们现在应该在国境激战中,我不能不去阻止塔多姆的侵略,不过,等那些事结束之后——” 菲立欧摸了摸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配饰。 配饰前端悬着“生命辉石”,听说那是威塔神殿赐与高阶神宫的贵重物品。 那蕴藏着他与乌路可小时候的回忆。 “打扰了……” 走廊响起僵硬的声音。 菲立欧回过头,视野里出现的是从威塔神殿与乌路可一同前来的神宫卡西那多和维尔吉妮。 菲立欧正襟危坐。能干的年轻司教和聪明伶俐的女司祭,分别以紧绷的表情站在那里。 “卡西那多司教,有什么事吗?” 菲立欧如此问。卡西那多点点头: “我有几件事想跟你讨论——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菲立欧立刻点点头。正因为乌路可处于这种状态,他更必须将公务与私情划分清楚。 “我明白了,那就到办公室……” “不,在这里也没关系,马上就可以说完。” 卡西那多瞥了不动的乌路可一眼,走近菲立欧身边,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维尔吉妮则随侍在他身后。 “——菲立欧王子,你一定在恨我吧?” 卡西那多毫不胆怯地以冷淡的声调说道。 菲立欧没有回答。 要说不恨他是骗人的。让乌路可陷入这种状态的虽是依莉丝等人,但卡西那多是袒护他们的。然而,卡西那多只允许他们抹消乌路可的记忆,现在的状况却超乎他的预期——这件事菲立欧也从穆司卡和丽莎琳娜口中听说了。 最重要的是——菲立欧自己无法就乌路可的事责怪任何人。 “没能保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责怪他人只不过是在迁怒罢了。 卡西那多不明白菲立欧的心情,以缺乏感情的眼神面对他。 “你有理由恨我,这点我无话可说,但我也不打算向你道歉,因为她对我来说是个危险的政敌。就算我知道会有这种危险,我应该还是会拜托依莉丝他们处置她的。” 卡西那多淡淡地说着,声调非常僵硬。他那冷酷无情的话语与其声调的落差,让菲立欧窥见了他心中的纠葛。 在日前的骚动中,菲立欧得知他的言谈举止与心意之间有着外表无法看出的差距。 他对于无名氏部下被拉多罗亚利用这件事表现出激烈的忿怒。卡西那多深藏起本性中那样激烈的感情,极为冷酷地表现出政治家的举止。 可以推测出,那一定是因为他有“要保护的东西”。 卡西那多沉默地在等待什么。 菲立欧也不发一语,等待他接着要说的话。 “————你不打我吗?” 过了一会儿,卡西那多说出口的是这个疑问。 他感到不可思议似的如此问道。菲立欧别开视线: “……就算我揍你,乌路可也不会恢复。而且——还有各自国内的事。在这个时间点跟你起冲突,对阿尔谢夫来说并非上策。” 卡西那多轻轻地点点头。 他现在恐怕也正敌视菲立欧。 而菲立欧也正敌视他。 只是——目前彼此的立场,并非可以让他们“敌对”的状态。 阿尔谢夫要防卫塔多姆在国境的侵略,其后也必须与诸国展开关于辉石停止生产的谈判。 而面对拉多罗亚比预期更早逼近的威胁,吉拉哈也终于不得不认真面对事实。 两个人各自背负着国家的重责大任,彼此正面相对。 菲立欧直直瞪着他,以“这个国家其中一位施政者”的身份改变口吻: “——卡西那多司教,虽然我还年轻,但我的立场对这个国家多少有点责任。我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总是能尽到这份责任——但我也没有轻率到在这种时机对你做出无礼的举动。这一点我想你也一样。” 卡西那多闭上了眼。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入怀。 他取出的是一封文书,还没有封缄。 “——菲立欧大人,这个先交给你保管。” 菲立欧接过那封信。 寄信人是卡西那多·库格,而收信则人是塔多姆的贵族加尔拜·瓦伦伯格。他是国境附近的领主,也是塔多姆王宫里的军方有力人士,而且——也是目前担任侵略军总指挥一职的贵族。 卡西那多低声说: “在一个星期前发生骚动后——我写信给塔多姆的加尔拜卿,告诉他在这个神殿发生的一切——就算他们侵略阿尔谢夫,也已经得不到辉石了。我也一并提到间谍西兹亚与拉多罗亚有所往来,并绑架了夏吉尔司教;以及我们吉哈拉将从阿尔谢夫撤离等事。这封信要送到人在国境附近的加尔拜卿手上,需费时三天,等平安送达的报告回到我这里,又花了三天。” 菲立欧瞪大了眼。 从这座神殿到王都,单程要花上两天;而从王都到国境的行程,就算赶路也要约四天,总共六天——这样的路途要在三天内赶完,简直不合常理。如果是往返于天空的玄鸟,的确很有可能办到,但他并不认为卡西那多的属下中有这种可以操纵玄鸟的人。 恐怕是潜伏于阿尔谢夫各地的吉拉哈间谍,不分昼夜地在各地一路交接拚命赶路吧。 卡西那多的眼神完全凝住不动,接着说: “但是——加尔拜卿并没有回覆此信,可能是他并不相信我写在信上的事。确实,御柱不能生产辉石乃前所未闻之事。也或许是他就算得知失去辉石,也无法放弃侵略——因此,菲立欧大人,这次我把‘这封’信交付给你。” 在卡西那多那冷漠的眼神催促下,菲立欧取出了其中的信。 记载在信上的内容,对菲立欧来说完全出乎意料。 吉拉哈为了专心致力于与拉多罗亚的战争,将倾向与阿尔谢夫结盟—— 然后慢慢地将这片大陆以东一带集合起来,携手合作对抗拉多罗亚,并邀请塔多姆一起研究此方针。 这可说是完全转变了既有方针。 “我也托无名氏送去好几封同样内容的信——但毕竟是这样的内容,也有可能受到西兹亚等人的妨凝。为求小心起见,我也将相同内容的信交付给你。而且若阿尔谢夫寄出同样的书信,也可以为我们同盟的密约背书。” 卡西那多依旧以冷漠的口吻淡淡说道,那本来应该是在更和睦的气氛中说出来的话。 那口气和内容有所落差,也让菲立欧对这提案感到困惑: “——也就是说……威塔神殿将完全不再干预佛尔南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近日必须回吉拉哈一趟,关于与塔多姆的战争,是贵国与塔多姆之间的问题,所以我们吉拉哈不直接干涉。只是如果贵国提出要求,我们身为神殿势力的管理者,也有可能出面调停。” 那突变的态度,让菲力欧目瞪口呆。 卡西那多还是以相当不善的眼神瞪着菲立欧,若只看他的表情,会以为他在挑衅。 而依这场合来看,那封信与提出调停的建议也可视为让塔多姆退出阿尔谢夫的最后手段。当然,塔多姆不一定会听从他国吉拉哈的忠告,却也不能完全不放在眼里。 “卡西那多司教,但——恕我失礼,你身为一位司教,我不认为你有决定这种事的权限。” 对菲立欧冒失的疑问,卡西那多的表情还是没变: “当然——但这并不是要决定的事哪!菲立欧王子,‘我接下来’将在这个方针下行动。虽然僭越,但在关于东方诸国的政策判断上,我已获得神姬的信任。挑起战争需要麻烦的手续与藉口,但若要增进与友邦的情谊,神殿内的稳健派也会站在我这边。” 这番话的内容本身虽然很友善,但卡西那多的表情还是很凶恶,声音非常冷漠。 “还是说,我们的休战与同盟要求,贵国连考虑都不考虑就要拒绝吗?” 菲立欧顿了一会儿——表情终于缓和下来。 “不——那是很值得感谢的要求。我会向负责人拉希安·罗姆传达你的意思。请你一定要来王都榭拉姆讨论相关细节。” “——很荣幸可以得到你的理解。那么,在生命的加护下,让我们全力以赴吧!” 卡西那多点点头,依旧没有表露丝毫感情。 菲立欧思索着—— 卡西那多是个优秀的官僚。他看清状况后以本国的利益为最优先考量,并毫不犹豫地布局。那转变速度之快虽然跟他的冷酷无情有关,但也因为他是个可以极为理性行动的政治家。 与此人为敌实在太麻烦,正因为如此,能获得他休战的提议无疑是令人庆幸的。 “我还以为会一直跟你为敌。” 菲立欧小声地说出真心话,卡西那多仿佛完全不感兴趣似的别过视线。 “对我来说,所谓的‘敌人’,就只有与吉拉哈敌对的人,以及利害不一致的人。恕我失礼,之前的贵国并非敌人,仅是‘猎物’罢了。关于这层认知,看来有修改的必要——” 卡西那多的话里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虽然是失礼之言,但反而让菲立欧可以信赖卡西那多的要求。卡西那多说不定是因为认同菲立欧,才会用那种直言不讳的措词方式。 “我也希望我国与吉拉哈的关系日后能变得更好。” 在周到地回应后,菲立欧转换话题: “对了,卡西那多司教——国家的事情另当别论,我有一个私人请求……” 菲立欧一边对卡西那多说话,一边把视线转向身边的乌路可。光是如此,卡西那多也许就可以推测出大致的事态了。 “……虽然事情有分可以听跟不可以听,不过我还是听你说说看吧。” 对于冷淡倾听的卡西那多,菲立欧微微低下头。 “——是关于乌路可司祭的事。卡西那多司教最近要回吉拉哈,恐怕打算兼程赶路吧?但司祭目前处在这样的状态下,如果可以,能不能暂时让她留在阿尔谢夫呢?” 这是他反覆思量、迟早要开口的事。 以菲立欧来说,他不想把陷入如此状态的乌路可托付给任何人。除了回吉拉哈的路途上也许有危险,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不想让她回吉拉哈。 那也许是菲立欧的任性。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现在的吉拉哈对乌路可来说是安全之处。那里有拉多罗亚在暗中活跃,更何况她身为神姬之妹,在政治上也处于复杂的立场。 今后乌路可身处的环境若是有所改变,他也想要在身边保护她。 卡西那多陷入深思,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要我将乌路可司祭交给阿尔谢夫吗?” “我不敢突然要求到这种程度。但恕我失礼,考虑到她的状况,我不认为吉拉哈是个安全之处。当然,为了讨论这件事,我会先将她送还吉拉哈——但到时我也想同行。” “你?” 卡西那多的表情显得更为意外。但这对菲立欧来说,是在极其自然的思考后才好不容易下的结论。 “是的。佛尔南神殿平安地获得解放,阿尔谢夫王国还得到你同盟的邀请。在与塔多姆的战争结束后,阿尔谢夫会立刻致信吉拉哈。届时我会担任使者,将乌路可司祭一起送返吉拉哈——也会与她的父亲马汀司教一同商量关于乌路可司祭的将来。” 听到这个提案,卡西那多又思考了一阵子。 菲立欧下意识地将乌路可送给他的配饰紧握在手中。 若战乱全都结束,阿尔谢夫一定会派使者前往吉拉哈。身为王室中人的菲立欧虽没有必要特意前往,但如果他希望,应该也会获得许可,菲立欧身为佛尔南神殿的亲善特使,本来就跟神殿有所关连。 卡西那多身后的维尔吉妮在他耳边低声说: “卡西那多大人。将神姬之妹独自留在异国不太——” “维尔吉妮司祭,请你自制。” 卡西那多轻声责备心腹的失言建议,并凝视着菲立欧: “……好吧!我也计划将蕾韦等神殿骑士留在此处。关于乌路可司祭,因为她病况不稳,就另外再找时机让她回国吧!” 卡西那多如此干脆地答应请求,让开口的菲立欧十分惊讶。当然,就算会跟对方争执,菲立欧也无意退让;但他也做好心理准备,会因对方有所不满而发生像维尔吉妮插嘴之类的情形。 结果这心理准备没派上用场,而他的表情也转为微笑: “——谢谢你。那么,我就将她——” “菲立欧大人……” 卡西那多不领情地打断了菲立欧的道谢,他那严肃的视线对准了菲立欧戴在脖子上的配饰。 “你那个缀有‘生命辉石’的配饰,是乌路可司祭送给你的吧?” 菲立欧有点吃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卡西那多淡淡地——只是淡淡地、不带感情地继续说: “那是威塔神殿赐给高阶神官之物,特别使用了高纯度的‘生命辉石’,可说是相当珍贵,你知道吗?” 菲立欧暧昧地点点头,“生命辉石”相当珍贵,这种事是基本知识,他当然知道。而小时候也听乌路可说过这是神殿所赐。 卡西那多接着问道: “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小时候的乌路可司祭——只是一介神宫,为什么会拥有这种应该赐给‘高阶神宫’的东西呢?” “那是因为……她跟神姬有血缘关系吧?” 卡西那多听了菲立欧擅自深信不疑的想法后,则是摇摇头说: “不是那样的。那并不是‘赐给乌路可司祭’的。” 听到这句话,菲立欧偏头不解,他不明白卡西那多想要说什么。 “卡西那多司教,那么这首饰是……?” 卡西那多站起身来。他一边站起来一边俯视菲立欧: “那是——乌路可司祭‘已故的母亲’接受神殿的恩赐并留给她的遗物。这是以前我从她姐姐诺爱尔神姬那儿听来的。”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事实,菲立欧眨了眨眼。 卡西那多边转身边说: “乌路可司祭小时候将它给了你,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也许可以笑着说那是小孩子做的事,但我还是希望你知道这件事。不过——这也不是身为加害者的我该说的事。” 话才刚说完,卡西那多就快步离开了房间。他的心腹维尔吉妮无言地对菲立欧行了一礼,就跟在他身后离去。 两个人走后,菲立欧将握在手中的配饰放在掌心,静静地凝视着它。 那透明无色的圆形辉石正吸收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闪闪生辉,宛如内侧蕴含光芒一样。 那澄澈的表面,映出身边乌路可的侧脸。 菲立欧仿佛失去说话的能力般,只能凝视着那配饰。 对自己来说,这的确是“特别的东西”。 然后,对乌路可也是一样——那肯定是她真正“特别的东西”。 菲立欧一想到她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就感到胸口一阵郁闷。 菲立欧再次凝视着她。 在那里的乌路可,现在依旧茫然地坐在床上。 虽然她有时会眨眼,但总是茫然地一动也不动。不过——至少现在她还活着,而今后恢复的可能性也应该不是零。 “……乌路可——” 他凝视着她那白皙的侧脸,伸手想要轻轻触摸。 她没有动。 就在他伸出的手指将要碰到她脸颊的前一秒—— 菲立欧听见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慌张地回过神来。 他收回手,回过头去,就看见丽莎琳娜的脸从门缝中露出来。 “呃——菲立欧,我送茶来了——” 这带有歉意的声音,可听出她的体贴。 菲立欧努力挤出微笑: “——好,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丽莎琳娜像是松了口气般,表情缓和下来并走进了房间。乌路可还是一样没有反应,菲立欧则走到桌边。 菲立欧消沉地待在乌路可身边,丽莎琳娜等人应该正在为他担忧。 虽然不想让伙伴们担心,但菲立欧还是想留在乌路可身边。对菲立欧而言,发生这件事也让他颇为难受。 丽莎琳娜慢慢地将茶具组排列在桌子上。 菲立欧凝视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她那倒着红茶的手指正微微地颤抖。 她的表情僵硬,总觉得哪里不太自然,目光似乎也不太安定;看起来就像只有手在动作,人却在发呆。 “丽莎琳娜——?” 没有回答。那跟平常的她有很明显的不同。 “……丽莎琳娜!” 菲立欧稍稍提高了音量,再次呼唤她的名字。丽莎琳娜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结果壶嘴从杯口移开,红茶洒在桌子上。 “啊!对、对不起。” 丽莎琳娜慌张地想用手擦拭,菲立欧却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丽莎琳娜以紧绷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那胆怯似的眼神,跟她初次在这座神殿醒来时有点类似。 “你直接去摸会烫伤的。别管它……丽莎琳娜,发生什么事了?你有点奇怪。” 菲立欧这么一问,丽莎琳娜的身子虽然瞬间僵了一下,但马上摇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不小心发起呆来,手滑了一下……我马上去拿擦桌子的东西来。” 丽莎琳娜转过身去,想要逃开。 菲立欧不放手。 不知为何,他就是强烈地感觉到——“不能放着现在的她不管”。 菲立欧硬是让丽莎琳娜面对着自己,两人视线相对。 看得出她的眼睛有点红,脸上还有泪痕,这点让菲立欧心里很难过。 “……丽莎琳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如果说出来会让你比较好过——我还是希望你说说看。也许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可以听你说——如果你是为了我因为乌路可的事而太过担心,那倒没有必要。我对你这么说也许很失礼……” 菲立欧双手握住丽莎琳娜的肩膀: “——现在的你,看起来比我还要痛苦。” 丽莎琳娜的眼神犹疑了。看到她的眼眶里盈满泪水,菲立欧知道自己的直觉正确。 “……对我……” 丽莎琳娜以沙哑的声音说: “……请不要对我这种人这么温柔——” 丽莎琳娜哭了起来,菲立欧还是不明白她哭泣的理由,因而感到困惑。 “如果现在你对我温柔……我……不,不可以在乌路可大人的面前这样——” 串串泪珠从她俯着的脸上落下。 “……对、对不起……我……我明知道菲立欧你比我还痛苦——我……本来决定不哭的……对不起……呜……” 虽然丽莎琳娜强忍哭声,却再也克制不住,她紧抓住菲立欧——突然扑进他怀里。 菲立欧虽然困惑,但还是抱住了她: “丽莎琳娜,发生什么事了吗?冷静一下——你慢慢说没关系。” 菲立欧在沮丧不已的她耳边静静地问道。 丽莎琳娜肩膀不住颤抖: “……我、我父亲……他……” 接下来便泣不成声。但这句话就已经足以让菲立欧理解了。 丽莎琳娜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曾说过她义父可能在这里。 关于他的下落——她一定是已经知道什么了。而从她的哀伤看来,也可以想像得出其内容。 丽莎琳娜放声哭了出来。 平常温柔乖巧的她,现在简直就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 菲立紧紧地——拥抱了她。 可悲的事总是突然造访,特别是关于“死亡”更是令人无奈。 为了不让她被这样的哀伤击垮——菲立欧想成为她的支柱。 他轻轻地抚摸她光亮的黑发,耐心地等她冷静下来。 就在滴落的泪水沾湿了大片衣服,连肌肤都感受得到水分时—— 丽莎琳娜边啜泣大口喘气调整呼吸。 她没有抬起被眼泪濡湿的脸孔,只是以沙哑的声音说: “对……对不起。真是的——突然哭了起来——呃……” “……没关系的。你不需要逞强。” 菲立欧拍了拍丽莎琳娜的肩膀。 “丽莎琳娜,也许你很难过,但这里有大家、还有我在,你不必一个人独自承受哀伤。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哭出来吧!” 菲立欧这么说道,仿佛也正说给自己听。 “就像乌路可的事,我也是靠大家的支持撑下来的。这种时候就是要互相帮助。” 丽莎琳娜点点头,离开菲立欧,用袖口擦拭眼角。眼睛虽然充血,但表情已经缓和多了。 “……真丢脸——对不起,哭出来以后就好多了。我会把父亲的事说出来的——请听我说,我希望菲立欧你知道这件事。” 丽莎琳娜红着脸如此说,并露出逞强的微笑。 那勉强挤出来的微笑令人心痛,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拚命地不想让菲立欧为自己操心。 她那自立自强的姿态,对菲立欧来说有点耀眼。 * 菲立欧真挚地倾听丽莎琳娜慢慢说出的话。 “——真让人惊讶啊!那么威士托和赫密特都是你父亲的子孙了……?” 菲立欧无法释怀般地说道。 在丽莎琳娜看来,这样的偶然很不可思议,她甚至有种亡父在引导命运的不科学想法。 以常理来思考—— 父亲埃尔西翁·埃鲁是接受过肉体强化的人,而其后几代的子孙在这个世界崭露头角,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肉体强化的影响,会随着世代延续渐渐变得淡薄。威士托和赫密特应该是埃尔西翁之后没隔太多代的子孙,他们受伤后恢复很快、对毒或细菌也有抵抗力;就这几点看来,很明显地和常人有所不同。 虽说如此,他们的强大力量也是经过严格修炼的成果。不管肉体的基础能力再高,如果不锻炼也会衰退,而为了引导出这种力量,也需要不断地努力。拥有先天优异的基础虽然是事实,但能否活用则要看个人。 “在丽莎琳娜的世界于几个月前失踪的埃尔西翁·埃鲁,在这个世界则是约一百五十年前从佛尔南御柱现身的来访者——后来又到拉多罗亚去了是吗?但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去拉多罗亚那种地方——” 菲立欧说着,突然惊觉什么而闭口不语。 “——难道是为了去调查跟御柱有关系的‘死亡神灵’?” 丽莎琳娜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父亲是好奇心很强的人,他说不定是为了找寻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而去调查位在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高司教也是为了使御柱恢复正常,而自愿让西兹亚他们绑架走。我虽然不是很清楚详细经过……不过父亲最后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而是在这个世界过完一生。” 丽莎琳娜说完,大大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地看着她。 丽莎琳娜对于自己在菲立欧面前哭泣一事感到很羞愧。 只是——哭过后莫名舒坦多了也是事实,说出父亲的事后心里更是轻松不少。 其实她本来想对菲立欧隐瞒自己父亲的事。他已经为乌路可的事焦头烂额,丽莎琳娜一点都不想要在他面前哭泣的。 然而,在菲立欧关怀自己的瞬间——丽莎琳娜心中那道感情的锁就开启了。 一接触到菲立欧的温柔,她就无法再忍耐下去。就算她的理性再怎么抗拒,依然顺应自己的感情哭了出来;就结果而言,还是菲立欧给了她勇气。 她觉得自己很脆弱。 当自己在他的胸前哭泣之际,丽莎琳娜虽然在流泪,但却打从心底感到放心。 就算自己失去义父,却绝对不孤单——她对此事感到安心。 来到这个世界并邂逅了菲立欧——她对此心怀感激。他的存在对现在的丽莎琳娜来说很重要,甚至占据了她心中大部分。 再次确认此事后—— 丽莎琳娜在菲立欧面前再次低下头: “嗯——谢谢你让我哭出来,我已经没事了。” 脸上的泪痕应该还很明显,但她有自信能恢复到平常的表情。 “嗯——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你不需要勉强,真的很难过的时候,哭出来也好。其他人一定也会这么说的。” 听见菲立欧的话,丽莎琳娜微微红着脸回应: “我好像只有在菲立欧你的面前才能放心哭泣。如果你——有想哭的时候,也请依赖我一下。我也想当你的支柱。” 那对丽莎琳娜来说——是拚尽全力的告白。 不过那告白太过含蓄,应该没能传达给菲立欧。果然,菲立欧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而已。 但这样就够了。 虽然对乌路可有点抱歉,但知道菲立欧有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就让现在的她很开心。 在两人谈话之间,乌路可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坐在床上。 她还是低垂着视线,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 丽莎琳娜突然看向乌路可——就在此时,她的视线微微往上移动。 接着就出事了—— 神殿的中庭突然传出神宫们的高声惨叫。 接着立刻听到熟悉的破风之声。菲立欧一惊,慌忙跑到窗边,丽莎琳娜也紧跟在他身后。 菲立欧将身子探出窗外,看到从天而降的黑色巨鸟—— 看见那不祥的身影,菲立欧瞬间吓了一跳,四肢紧张起来。 北方民族所驾御的玄鸟,丽莎琳娜以前也见过几次。 那漆黑的鸟选了个无人之处悠闲地降落,它并不是西兹亚驾御的那只略带红色的玄鸟。 丽莎琳娜看到鸟背上耀眼的银发,下意识地说出“她”的名字: “——西瓦娜……?” “是的,没错。我听说她从库娜那里逃出来了——她搭乘玄鸟大大方方地来神殿,到底打算做什么?” 菲立欧似乎确认了她的身影。突然坐玄鸟出现在神殿的西瓦娜,立刻就遭赶到中庭的神殿骑士包围。 对这一触即发的状况,菲立欧皱起眉头: “丽莎琳娜,走吧!这样下去情况可能会不妙!” “好!” 两个人离开房间,在走廊上朝着中庭奔跑。在他们离开房间之际——那一瞬间乌路可目送着菲立欧的背影,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而在威士托房间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飞奔到走廊上。 女骑士黛梅尔向主人高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外面是……” “嗯,是西瓦娜。神殿骑士们应该不会突然向她动手才对……” 面对菲立欧的回答,莱纳斯迪苦着一张脸: “不过菲立欧大人,这下惨啦!对那些人来说,西瓦娜大人是他们的敌人。西瓦娜大人之所以会受伤,应该是因为蕾韦司祭吧?” 目前神殿骑士团失去了贝里耶和里卡德,而存活下来的蕾韦·古列斯奈夫则握有实质的指挥权。与贝里耶相较,她是个相当理性的指挥宫,但是——正如莱纳斯迪所说,让西瓦娜负伤的正是这个蕾韦。 丽莎琳娜等人加快了脚步,想在这两个人碰面前赶到现场。 当他们跑到中庭,神殿骑士已经包围了玄鸟及跨坐在其背上的西瓦娜。 菲立欧威风凛凛地朝他们大喊: “你们没有警戒的必要!她是为佛尔南神殿工作的,也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宏亮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他们虽然困惑,但仍各自解除警戒,放下了剑。 从卡西那多解放神宫以来,骑士们就不再对菲立欧和佛尔南神殿采取敌对的行动了。 指挥官贝里耶的死多少也有所影响,而在历经与从御柱现身的拉多罗亚士兵们的战斗后,他们的想法似乎也起了某些变化。 现在神殿骑士团的主要任务甚至从监视佛尔南神殿转而变成保护神官。 “——她好像是菲立欧王子的朋友,没有必要逮捕她!也不需要通知蕾韦司祭。” 站在包围网最前线的红发骑士切尼·阿尔加列如此说道,并收起了巨剑,其他的骑士也纷纷跟进。 其中几个人应该已经注意到西瓦娜就是通缉中的神柱守护者,说不定也曾是蕾韦和贝里耶一起追捕的人。 只是在场没有人敢指出这件事,想必是他们也不希望让骚动扩大。 坐在玄鸟背上的西瓦娜跃下地面。 她一边对周围的人展现满不在乎的微笑,一边走向前来迎接的菲立欧等人。 “嗨!菲立欧、丽莎琳娜。我前阵子受伤的时候,多亏你们关照了。” “别客气。对了,西瓦娜,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样突然搭玄鸟现身也太胡来了。” 面对若无其事的西瓦娜,菲立欧则是一副傻眼的样子。 玄鸟在白天太过引入注目。虽然让人看到已经不会造成困扰,但丽莎琳娜还是觉得这不像她会采取的行动。 这位女炼金术师撩拨着短发嫣然微笑。 “事出紧急,而且等到晚上太麻烦了。再说,有风牙在,我要逃走也很简单。菲立欧,我希望你跟我一起来,你现在就可以行动吧? 西瓦娜不由分说地就想抓住菲立欧的手臂。 菲立欧慌忙抵抗: “西瓦娜,你只说这几句话我根本弄不清楚状况。要去哪里呢?” 西瓦娜眨了眨眼: “现在说到要‘火速前往’的地方,当然是国境吧?你不在意那边的情况吗?” 面对一脸理所当然如此说道的炼金术师,一旁的丽莎琳娜也感到困惑: “西瓦娜,请等一下。菲立欧也有他的顾虑,没有先弄清楚原因是不能行动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丽莎琳娜代替菲立欧如此问道。 菲立欧身为王族,也身负处理神殿一事的责任。除了乌路可的事,其他问题大致都已经解决了。尽管如此,这也并非他抛下责任的好理由。 西瓦娜叹了口气: “没办法,因为时间不多,我本来想边飞边跟你说……” 听闻中庭骚动的神宫们也陆续聚集到周围,人们好奇地凝望难得一见的巨大玄鸟之际,同时也频频注视西瓦娜。 混在其中的穆司卡和赫密特,也跑到菲立欧等人身边。 西瓦娜以手指按住额头: “唉唉,果然不马上脱身是不行的。虽然有点早,不过让风牙在这里休息也好……咦?有新面孔啊!” 她瞥了赫密特和穆司卡一眼,露出微笑。 菲立欧简短地介绍两人: “是啊!这位是和丽莎琳娜一样的来访者,名为穆司卡;这位是威士托的侄子赫密特。穆司卡离开依莉丝,现在成为帮助我们的人;赫密特则是你的老师戈达大人带来的剑士。” “喔!这样啊——” 西瓦娜惊讶地看了看穆司卡又看了看赫密特。 先不说赫密特,秃头巨汉穆司卡相当引人注目。西瓦娜仔细地凝视他,并微笑着说: “我是佛尔南的神柱守护者西瓦娜,平常是炼金术师,而本业只是一名间谍……还请两位多多指教。” 她那流畅而温柔的口吻不会让对方产生警戒心,一方面也是因为容貌美丽,让她身上有种初次见面即能给人莫名好感的气质。 西瓦娜朝两人伸出一只手,穆司卡先有所反应: “小姐,请多指教。我是穆司卡·布莱多克洛伊兹。我对这个世界的炼金术很有兴趣,改天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他以沉稳的声调打过招呼,并轻轻地握了她的手。 接着,西瓦娜也向赫密特伸出纤细的手。 赫密特不知为何有点茫然,他一直凝视着西瓦娜,看起来有点僵硬。 一旁的穆司卡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他才终于注意到西瓦娜伸过来的手。 “啊——失、失礼了,我叫做赫密特·埃鲁。西瓦娜大人你是——那位戈达大人的弟子?” “是的。我已经从老师那里听说你的事了。你好像来过施疗院,但没有进病房来。对了,你还是别叫我‘大人’既然你是威士托卿的侄子,不用敬称也没有关系。” 面对微笑的西瓦娜,赫密特露出僵硬的微笑。那表情带着微妙的紧张感,让丽莎琳娜感到不解——这不像是平常的他。 听说赫密特在来到神殿前,于王都与戈达·托雷思相识,接着随戈达到玛杰托的施疗院探望西瓦娜后,两个人才一起来到神域。 赫密特和西瓦娜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都透过戈达听说了一些对方的事。而居中扮演关键角色的老人,现在则因回去从事谍报活动而不知去向。 西瓦娜又转向菲立欧和丽莎琳娜: “菲立欧,我还是希望快一点……总之我是站在需要你帮助的立场,所以也不能勉强你。这里不是个可以好好谈话的地方。风牙很乖,可以让它在这里休息——” “我知道了。那么玄鸟就由王宫骑士团的人看守,我们到办公室去吧!对了,威士托……他在和神殿骑士团作战时受了伤。我不知道你和威士托的关系,不过威士托也知道你的本名——如果可以,你要不要去探望他一下呢?” 西瓦娜皱起端正的眉毛: “那位威士托卿受伤了?怎么可能?对手是贝里耶吗?” 丽莎琳娜对她敏锐的直觉感到惊讶。事实上,说到在这个神域可以对抗威士托的,也许只有贝里耶了。 菲立欧也一脸感动地点点头: “你还真了解。他是没有生命危险……” 话才说到一半,神殿与中庭之间的门口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察觉到“那个人”的西瓦娜吓了一跳,呆立不动。 从微暗的走廊出现的,是腹部包着绷带、还穿着睡衣的银发巨汉—— 丽莎琳娜也目瞪口呆。如果他是受过强化之人的子孙,能恢复到可以行动的程度也不足为奇,但他的伤势相当严重,没想到他会特地起身前来。 那被誉为“剑圣”的男子一手拄着拐杖,眯起了眼站在那里。 “团长,不是说你还不能起床吗?”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慌张地跑到他身边,但威士托一边微笑,一边以手制止他们。 “你们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不能动。重点是——” 他慢慢地走近银发的炼金术师。 西瓦娜看似难为情地转开视线,并用手指轻轻地抓了抓脸颊。对丽莎琳娜来说,如此困扰的西瓦娜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伤脑筋——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 西瓦娜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道,威士托对她眯起了眼: “雪乃大人——您长大了呢!能见到您我非常开心。” 听到这声尊称,不只是丽莎琳娜,连一旁的菲立欧也瞪大了眼。 威士托的措词虽然是相当疏远,但口气却带有亲切感。 西瓦娜突然一脸厌恶: “别叫我‘大人’,把对父亲的尊敬加在我身上,我也很伤脑筋。对你来说,父亲也许是必须尊敬的人——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炼金术师,你不需要用那么郑重的语气对我这种奇怪的人说话。” 西瓦娜看似不愉快,也有点害羞。 丽莎琳娜也注意到他们之间有所关连,但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菲立欧客气地向两个人问道: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在意……威士托和西瓦娜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西瓦娜很明显地表露出困扰的神色,另一方面,威士托则是微笑着点点头。 “这么说来,我没向您说过吗?事到如今也不需要隐瞒了……很久以前,我和老师离开拉多罗亚后,曾受到北方民族的照顾,这您都已经知道了吧?” 菲立欧点点头。而丽莎琳娜也在前不久于戈达·托雷思来访时,在隔壁房间听到了这些事。 “在那之后,因为我跟陛下有缘,就在阿尔谢夫出仕为宫。但我的老师并未在任何地方出仕,而是与北方民族共渡一生。雪乃大人——就是我的老师‘奥兹马·贝赫塔西翁’与出身北方民族的女子所生的爱女。” 威士托如此回答,声音就像在怀念往昔般清朗。 丽莎琳娜对这总算明朗的两人关系感到理解。 也就是说,在威士托眼中,西瓦娜就像亡师的遗物一样。 而丽莎琳娜还注意到另一件事: “奥兹马·贝赫塔西翁——威士托大人名字中的‘贝赫塔西翁’,难道是得自这位大人?” 威士托用力地点点头: “正是如此。因为在周游各国时,我就拜老师为义父——当我在阿尔谢夫出仕为宫,的确是可以恢复本名,但那时我当剑士时的名号已广为人知,于是就这样沿用下来。”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菲立欧也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结束对菲立欧等人的说明后,威士托又转向西瓦娜: “雪乃小姐。听说您下山时,我非常吃惊,也一直希望能找个机会见您一面,却一直没有机会——不过能像这样与您见面,我真的很开心。” 西瓦娜还是一脸不悦,她以受不了的表情仰望威士托的庞然身躯,轻轻地耸了耸肩: “你身为剑圣,不要用那种夸张的方式跟我说话。威士托卿,你弄错了。在我们北方民族眼里,你既是我们的恩人,也是大英雄。母亲也常说我出生前发生的事给我听。” 西瓦娜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道。 丽莎琳娜等人也开始一同走向办公室。留下几位王宫骑士看守玄鸟后,一行人就从中庭回到神殿内。 “威士托卿,你说服了我那顽固的父亲加入一点交情都没有的北方民族,保护山地的部落不受塔多姆的侵略,听说那时候你还救了我母亲一命。简单说,要是没有你,我甚至不会出生吧。你没有理由对我那么恭敬,我才应该对你以礼相待。” 西瓦娜的口气实在说不上有礼貌,但却充满真情。 威士托露出了苦笑。 那笑容突然让丽莎琳娜有种熟悉感。 威士托和义父埃尔西翁一点都不像。赫密特的蓝眼睛虽然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那也不是一种能清楚察觉的真切感受。 只是,她觉得威士托现在那有点困扰似的笑脸——跟埃尔西翁的笑脸有点相像。 “说到这,您跟奥兹马大人真像。他也不喜欢太拘泥礼数,说不定就是这一点和北方民族的气质很合得来。” 威士托戏谑般的话,让西瓦娜皱起眉头。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用那种措词——菲立欧,你也说说他。骑士团团长用这种口气对我这种‘奇怪的女人’说话,只会让我惹骑士们反感。” 菲立欧歪着头: “我倒不觉得这问题严重到让西瓦娜你如此在意……你也很落落大方,在一般人眼里还比那些贵族有威严,那样对你说话并没有不协调啊?” “不,菲立欧大人,我想并不是协不协调的问题……” 莱纳斯迪快速地插话,而西瓦娜也趁机振振有词地说: “你看吧!这就是一般人的反应。大多数的贵族或王室中人在面对平民时,会更妄自尊大、不分青红皂白地说话。如果不这样,就不足以成为他人的典范了吧!菲立欧和威士托大人都没有常识。就是因为这样,像我这种人才会得寸进尺。” “唔……对不起。” “啊——真是抱歉。” 对于西瓦娜的无礼言语,菲立欧和威士托一起低头认错。 丽莎琳娜在一旁看到这幅情景,不禁当场笑了出来。 女骑士黛梅尔也有点困扰似的露出暧昧的微笑: “菲立欧大人,威士托大人,你们这时道歉,好像只会让西瓦娜大人更加生气。” “不过威士托在面对老师的女儿时,口气变得比较郑重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而且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西瓦娜点头承认,威士托却摇头,像是要打断她的话般。 “不,在雪乃大人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曾在前往国境时见过她了。不过雪乃大人大概不记得了——” 西瓦娜皱起了眉头,威士托则似乎很怀念地继续说: “那时的雪乃大人还是个孩子,非常可爱——对了,那次我被交代去照顾她的时候……” “够、够了吧!别再说以前的事了!” 西瓦娜突然粗声叫道。 那个一向冷静的西瓦娜慌张成这样,着实全丽莎琳娜吓了一跳。 “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菲立欧不禁问道,威士托就笑了出来。 “是啊!哎呀!因为她还很小——正当我抱着她时,她正好就尿——” “别、别说出来!笨蛋!” 西瓦娜宛如白磁的脸上泛起红潮,并且对威士托发出怒吼。 菲立欧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 “等一下,威士托到国境去确实是——那是西瓦娜几岁的事……?” “菲立欧!你要是再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可要回去了哦!” 虽然不知道西瓦娜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来,但她明显地有所动摇。 丽莎琳娜一边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一边拚命地忍住想笑的冲动。仔细一看,骑士们也都弯着腰,无言地强忍住笑声。赫密特和穆司卡也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神游移不定。 西瓦娜以一手遮住脸,忿忿地咬牙切齿: “可恶——就……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跟你见面。我的确是不记得了,不过爸妈常拿这件事来笑我,所以我才希望你也忘掉啊!” 红着脸如此说道的西瓦娜跟平常不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她平常冷静沉着,有时甚至会散发出令人战栗的冷冽美感,如今竟露出如此让人意外的一面,让丽莎琳娜不禁笑了出来。 西瓦娜一脸严肃地瞪了这一群人: “……你们想笑就笑吧,真是的——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就等半夜再偷偷过来了。” 女炼金术师啧了一声,菲立欧对着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笑你。只是——一想到西瓦娜也有这样的时候,就松了口气。而且这对威士托来说,应该是很美好的回忆吧。”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说,西瓦娜一脸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似乎很无力地叹了口气。 威士托轻轻地把手放在她肩上: “雪乃大人,您不需要这么生气吧。正如菲立欧大人所说,那对我来说是很美好的回忆。当年那个幼小的雪乃大人,如今也长得这么大了——奥兹马大人一定也很开心。” 威士托这么一劝,令西瓦娜红着脸欲言又止。 丽莎琳娜看着她这个表情,觉得她真的很可爱。她一直觉得西瓦娜很漂亮,但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她也有可爱的一面。 关于她父母的事,丽莎琳娜等人是毫不知情。而关于威士托的老师,除了先前从说书人戈达那里听到的部分外就不知道了。 那全都是非常遥远的往事。 就在谈话中,一行人也走到了办公室。西瓦娜瞪着菲立欧: “……总之,打招呼已经结束了。菲立欧,接下来要认真谈事情了。就像刚才所说的,我赶时间,虽然不至于分秒必争,但我也无意在此久留。” 然后西瓦娜开始详细说起她“来此的目的”。 就结果而言—— 菲立欧在当天离开了神殿,与西瓦娜一起赶往国境。 赫密特跟丽莎琳娜也与他们同乘一只玄鸟。虽然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想同行,但一只玄鸟载不了那么多人,因此王宫骑士团便走陆路前往国境支援。 西瓦娜所带来的消息,可说是“恶耗”—— ‘塔多姆的攻势凌厉,阿尔谢夫国境的防卫线有瓦解的危险——’ 菲立欧虽然忧心留在神殿的乌路可,但还是往国境飞奔而去。 第八卷 三十五.侵略、第七天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 恰好是菲立欧等人在佛尔南神殿击退“拉多罗亚士兵”的隔天—— 军务审议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率领增援的士兵抵达了国境。 在这个时间点,神殿的情报当然还没有传到贝尔纳冯耳里。从国境附近的耶夫里德城堡到王都,徒步约需四天的行程,而从王都到神殿还需要两天。 情报传达也需要几乎相同的时间,这是无可奈何的。 四天前,贝尔纳冯在王都收到“塔多姆侵略”的情报,只带着几骑护卫就立刻飞奔出城。 当贝尔纳冯追上为应对侵略而储备、并正往国境移动的追加部队后,就这样成了那个部队的指挥宫。 步兵两千、骑兵两百,可说具备了完整的战力。 贝尔纳冯率领他们急速赶往国境。 这位在前不久的内乱中建功并受拔擢的年轻独眼将领,是很能激励士气的长官。 在内乱时,他亲自上前线指挥,勇猛果敢地挥舞着剑的表现,大多数的士兵也都看在眼里。 当时就隶属于他旗下的属下们,都对于能再度让这位指挥官率领而甚感自豪,就连以前属于雷吉克阵营的人,也对现在能和曾是敌人的贝尔纳冯并肩作战感到十分欣喜。 这位名为贝尔纳冯的将领,拥有绝不适合贵族社会生活的个性。可能正因为如此,而相反地受到士兵们热烈支持。他跟大多数贵族不同,并不会轻视平民士兵,而这一点也令他更受支持。 ‘若是为了这个长官,既使再拚命一点也没关系。’他正是能让士兵会有这种心情的将领。 另一方面,其奔放不羁的相貌和个性,还是容易招致旧贵族的反感。 从王都经过四天的行程后,这一天,贝尔纳冯抵达了阿尔谢夫西北方要冲的耶夫里德城堡,这座城堡长年持续监视塔多姆与国境附近。 这座城堡位于险阻地形相当醒目的榭卜拉兹山地中,建立在海拔较低、一片平缓的耶夫里德高原上。 因为这样的地形,平时是旅人或商队所使用的道路——但到了战时,就容易成为双方军队激烈冲突的战场,过去也曾经暂时沦陷过。 每当沦陷,阿尔谢夫也一定会再度夺回这座城堡。 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的路径,有国境线东北侧、中央以及西南侧三处,而阿尔谢夫也让士兵分散在这条线上进行防卫。 耶夫里德城堡位于这条防卫线中央一带,对阿尔谢夫或塔多姆而言都是渊源颇深的据点。自古以来,若是攻陷这座城堡,塔多姆的侵略就会延长,其后更会演变成对周边地域的掠夺。 反过来说,若能在此阻挡塔多姆,就可以几乎完全防止本国人民受到危害。 贝尔纳冯一抵达这座城堡,就被引至军议会席。 集合在石砌朴素小房间里的将领,总共有十四人。 贝尔纳冯以独眼巡视会议席,席上都是在塔多姆国境附近拥有领地的诸侯。 其中以身为城堡太守的军阀贵族奥格列·萨伊罗姆为首,以及与他有交情的贵族们。 这些将领几乎都一致地对前来增援的贝尔纳冯心存“敌视”之意。 贝尔纳冯先向他们致意后,便递上从王都带来的书状,并说明状况。 “——贝尔纳冯卿,你的话我们都明白了。” 在场地位最高的奥格列半噘着嘴,边抚摸嘴唇上方的黑色胡须边说道。 那模样很明显地不是很愉快。 以贵族而言,他还算很年轻,四十多岁的壮年,梳理整齐的黑发也黑得发亮,身材中等但不失威严。轮廓深的眉宇、刚毅的颧骨,还有整体呈四角形的脸孔、五官也很深邃,他既非美男子、也不算丑陋,但具有压倒对方的迫力。 奥格列以轻视般的眼神凝视年轻的贝尔纳冯,并轻轻地叹了口气。 贝尔纳冯交给他的书状,来自代理政务卿阿戈尔之手。 “在这耶夫里德城堡阻挡敌人,等待王都加派的增援军。” 主旨只有这样而已。 另外还写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像是在那之前,让带领增援第一队的贝尔纳冯做奥格列的辅佐,协议决定战术方针。 然而,在场的军阀将领们,似乎对“仅仅如此”而不太高兴。 奥格列身边的中年贵族极小声地说: “——乡下贵族的年轻小伙子,就想当堂堂的军师吗?” 贝尔纳冯听到这种故意说给他听的话,却连眉毛都不挑一下。 ——这是早料想得到的事。 事实上,贝尔纳冯就算被说成是乡下贵族也无可奈何,拔擢像他这样的人当上“军务审议官”的职位,令很多人感到不快。 ‘他只是个在骚动之时碰巧捡到便宜的小伙子。’ ——这就是他们对贝尔纳冯的评价。 比起王都,在边境更有这种倾向。身处远离中枢之地的他们,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内乱,所以有这种:‘要是我在现场,才不会让这种小伙子立下大功。’的嫉妒心态。 换言之,贝尔纳冯背负了与他的家世并不相称的重责大任,对他而言,第一个难关并不是与塔多姆的战斗,而是与“保护国境的贵族们”交涉。 对贝尔纳冯来说,运气不好的是,他拜托玛杰托施疗院的好友克劳斯居间疏通才没几天。 克劳斯虽然先行写信给在场的贵族,但贝尔纳冯也只得到这种待遇。如果桑克瑞得家的主人克劳斯没有事先打点,既使贝尔纳冯没机会跟他们谈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再加上在场的将领,从实际遭到侵略开始到现在约一个星期,一直持续保护着这座城堡,因此相当志得意满。要让后来才厚着脸皮出现的贝尔纳冯担任军师,对他们来说肯定不是滋味。 ——如果硬是要坚持己见,只会招致不和。 这一点贝尔纳冯也心知肚明,而克劳斯也要他忍耐。 “……我明白了。那么请让我停留于此担任辅佐各位的援军将领。而指挥大权就交给这一位——这样可以吧?” 看到在这个节骨眼还死要面子的贵族们,贝尔纳冯于心中叹气,并做了相当大的让步。对方奥格列是与军阀领袖桑克瑞得家有深厚渊源的有力贵族。如果他在此出言抱怨,很有可能会给好友克劳斯带来麻烦。 贝尔纳冯坦率地退让,奥格列的表情才稍稍和缓下来。周围的武官也稍微心情舒坦了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贝尔纳冯卿,我很高兴你能理解。关于这个国境的事,长年保护国境的我们是最清楚的。因为它的地理条件特殊,在主力部队到来前,就暂时交给我们吧!” 奥格列才说完,一旁的贵族就紧接着说: “不过,贝尔纳冯卿,你所带来的援军,人数还真多哪。” “因为事出紧急,人数其实并不多,但我带来了两千名步兵、两百名骑兵。预计补给部队也会随后到来。” 贵族们面面相觑。 集合在这耶夫里德城堡的士兵,加上援军现状约有八千名左右。当然,城堡中无法收留这么多人,士兵们几乎都扎营在城堡周围。 来犯的塔多姆先遣部队约有一万两千人,目前还是以敌人的人数较多。此外,据说对手还有大约两到三万的主力部队跟随在后。 如果主力部队追上先遣部队,将会形成总人数三到四万名的庞大兵力,以我方目前的战力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 敌兵虽然几度想攻下这座耶夫里德城堡,但动用的兵力却只有两到三千人左右。 这规模与其说侵略,只能说是小小的纠纷。 敌人未将所有兵力投入这点,对贝尔纳冯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事。以少数兵力攻击城堡不太有意义。事实上,耶夫里德城堡轻易地克服了其攻击,现在诸将也仍然健在。 姑且不论敌方奇妙的用兵方式,耶夫里德城堡目前的方针,为争取时间以等待其他地方的援军到来,这是不会改变的。而在王都,现在应该以内乱时所调动的士兵们为主,组织了一万名左右的军队,说不定他们已经朝国境移动了。 贝尔纳冯率领的这支队伍对守护城堡的贵族们来说,应该是宝贵的增援力量。 “关于你所带来的增援部队——你打算全都纳入自己的指挥下吗?” 一位中年将官问道。贝尔纳冯不禁叹口气,这次就不是只在内心叹气了。 他们好像连贝尔纳冯指挥的士兵人数都想缩减。 “……也就是说,分割我所指挥的部队,重新编入诸位的麾下吗?” “我没想到你会作出这样的解释。来自王都的士兵应该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吧,让你的部队统一于我们的麾下,他们应该会更快熟悉地形。当然,我们不打算连士兵们各自的长官分队长都做变动。再说,你应该也很难随心所欲地调度这么多的士兵吧。” 真是侮辱人——但是贝尔纳冯在发怒前,就先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所带来的士兵虽然奉贵族子弟为长官,但是很忠实地听从贝尔纳冯的指挥。这些士兵在历经内乱后,也多少有所历练成长。 虽然大部分曾追随过雷吉克,但现在保护母国不受塔多姆侵略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们信赖贝尔纳冯,并以强行军的方式追随至此。 贝尔纳冯不打算把这样的士兵交给“这种”贵族。 就在他正想冷冷地拒绝这要求时—— “不,这样说不通!” 位于房间角落的老人喃喃说道。 诸侯们一起望向他,贝尔纳冯也初次注意到这位老人的存在。 那是个小个子、驼着背的老人。 贝尔纳冯想起了刚开始介绍时那老人所报的名字。 他是在前线的小据点札尔克城堡担任太守的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 他面临塔多姆的军势威逼,在未交战的情况下就舍弃了城堡,如今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受到大家的冷眼对待。 要以顶多三百多名的士兵迎击大军也实在力有未逮,因此撤退本身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之所以受到冷淡对待,并不是因为撤退这件事——而是撤退时让大多数士兵“逃跑了”。 他应该有三百名的守备兵,但带来耶夫里德城堡的只不过五十人。其他两百五十人现在逃跑,下落不明。 这位沉静稳重、好脾气的老人家却毫不胆怯,还保持悠闲的微笑。他那梳得整齐的白发,配上皱纹深刻的脸庞,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武官,更接近文宫。 正因为他是个小兵,在场的存在感很薄弱。 “巴罗萨卿,你说这说不通吗?” 奥格列问道,丝毫没有特别尊敬年长者的样子。 巴罗萨毫不畏怯,微笑着点头说: “正是如此。这是说不通的。第一、贝尔纳冯卿的士兵是来自王都的强行军,现在非常疲劳。在将他们分配到各诸侯麾下前,应该先让他们休息,恢复到可以充分作战的状态。今天或明天出击的部队,如果混杂了疲劳的士兵,会造成麻烦。为了避免指挥系统混乱、有效地率领士兵,应该不要进行编制。当然,将领还是维持贝尔纳冯卿即可。他虽然是年轻一辈,但也受了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的命令,我们无视于其命令实在不太好……” 贵族们完全无话可说,那并不是因为认同老将军的话,而是对于竟然有贝尔纳冯以外的人反对此案感到惊讶。 巴罗萨滔滔不绝地说: “再说,地理方面也不是问题。恕我僭越,就让几乎失去所有属下士兵、身为败战之将的我来辅佐贝尔纳冯卿吧。虽然这么说很失礼,诸卿的士兵恐怕也很难说是熟悉地理。若是这耶夫里德城堡的守备兵也就罢了,其他士兵都是来自邻近地区,是在经历这几天的战斗后才终于习惯了吧!既然如此,前来增援的士兵跟他们的条件是一样的。” 巴罗萨以一点都不凶恶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奥格列以严肃的表情瞪着老将: “将军,但是为了确立指挥系统——” 巴罗萨露出了微笑,那虽然是不会让人反感的笑容,但也是令人捉摸不清、徒具形式的微笑。诸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所以我说,将贝尔纳冯卿纳入奥格列卿的麾下,让他指挥增援部队就好了。贝尔纳冯卿,你也无所谓吧?你在这现场还是个‘小伙子’,应该有很多事要向奥格列卿学习。在你习惯之前,就请先追随前辈吧!” 最后的口气是很严肃的。 贝尔纳冯虽被当面单刀直入地这么说,却对这位老将军甚有好感。 而且这位高龄的将军像是在斥责贝尔纳冯,也让诸侯的态度软化了。 “——啊!既然将军都如此说了——贝尔纳冯卿,可以吧?” 奥格列一边保有体面一边问道,而贝尔纳冯也以表面上的礼数回应: “——是的。我的部队就直接加入奥格列卿的指挥下,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奥格列高傲地点点头,表情看得出松了口气。 站在他们的立场,一定无法忍受这个平步青云的土包子凌驾于他们之上。 而从贝尔纳冯的角度看,则是觉得他们的面子算不了什么。 他的目的是“保护阿尔谢夫不受塔多姆侵略”。而他也明白,为了这个目的,只好忍耐某种程度的耻辱。若非如此,就很有可能辜负信赖他并将士兵托付给他的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以“军务审议宫”身份参与的初次军事会议,就这样达成协议。 * “贝尔纳冯卿,军事会议的状况怎么样呢?” 出来迎接回到露营帐篷的贝尔纳冯的,是增援部队的副官——青年贵族辛贝尔·法兰纳。 法兰纳家是与担任政务卿的卡洛司家相当友好的贵族,因为现在的当家年事已高,就由其子来对应国难。 他是个气质坦率的男子,家世虽比贝尔纳冯来得好,却完全不会摆架子。年轻没自信虽然让他看起来不太可靠,但在先前的内乱中,他也率兵上场作战。 面对这位从教养看来并不适合战场的贵族,贝尔纳冯一脸苦笑: “这个嘛!该说是一如预期呢?还是说比预料还好呢——总之,我们部队被编入奥格列卿的指挥下,虽然心有不甘,但还算妥当吧!” 辛贝尔也低下眼,点点头,他似乎也很担心军阀贵族们偏颇而强烈的同伴意识。政务卿派系和军务卿派系长年对立,而内乱的胜利者是政务卿这一派,因此地方的军务卿派系态度更加强硬。相反地,中央则有许多人对掌权者更加恭顺,由此可见地方与中央的政治温度有着相当显著的差距。 “你忍住不发火是吗?” “我毕竟也有立场,而且考虑到今后的事,跟我方的人加深嫌隙也不好。” 辛贝尔笑着递出装有水果酒的杯子。 “那真是太好了。我曾听说内乱前雷吉克大人的演说中发生互殴的情形,还担心你会不会又打倒两、三个人呢!” “——辛贝尔卿,你这谣言到底是从哪听来的啊?” “在王都就连小孩子都知道。” 贝尔纳冯一边以水果酒润喉,一边不禁以手按住额头。不知道是不是说书人干的好事,关于先前的内乱,偶尔会加上些夸张的美谈。据说在贝尔纳冯等人于王都帮助菲立欧之际,曾经浑身是伤地跟卫兵们作战,但他明明不记得有这回事。 辛贝尔一脸遗憾地眯起了眼: “‘那事件’果然只是传闻吗?不过我觉得你今天真的很忍耐。我对那个奥格列卿了解得不多,但他并不是我会想要交往的对象。” “我之所以没有发脾气,是因为有个叫做巴罗萨·亚涅斯特的将军站在我这边才解决事情,他说服了诸侯,防止我这个部队解体,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向他道谢。” 贝尔纳冯正确地理解了巴罗萨的盛情厚意。 他在这位名叫巴罗萨的老将军身上,感受到了与其他贵族们不同的气质。 他给人的存在感相当薄弱,但发言却具有令人无法无视于他的魄力。而且他应该经历过无数战役,只是戴着让别人无法察觉真面目的面具。 是个感觉不可思议的男人。 “……巴罗萨将军?他在这个阵营吗?” “哦!辛贝尔卿,你知道那位老人家吗?” 长年生长于乡间的贝尔纳冯,对于中央的政治或人事都很疏离。他固然知道位居政局中心几位重要人士的动向,但对巴罗萨这位将军则毫无所悉。 副官辛贝尔暧昧地点点头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曾经从父亲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我曾问父亲,将来继承家业时应与谁交好——父亲回说在阿尔谢夫,有四个‘能舍弃私心行动的人’,那就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大人,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已过世但在王宫内众所皆知的侍从长唐纳文·拉赫尔姆大人,还有就是镇守在与塔多姆的最前线札尔克城堡的巴罗萨·亚涅斯特大人——” 前三个名字贝尔纳冯也知之甚详。虽说这算辛贝尔父亲的个人见解,但若说巴罗萨是能和前三位相提并论的杰出人物,那贝尔纳冯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这号人物,也真是太离谱了。 “他有这么了不起吗?” 贝尔纳冯这么一问,辛贝尔便歪着头说: “我也没见过他,该怎么说呢——总之父亲教导我,就算我不特意结交他们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与之为敌。巴罗萨将军年轻时是足以与威士托卿互相较劲的使剑高手,但却因为某件事故而杀了高层贵族的亲戚,因此才遭处罚、贬到国境的小城堡。也有一说在该贵族正要为亲戚复仇,但被国王给阻止了,不过这只是传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中央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贝尔纳冯轻抚着下巴,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要说他是能和那位威士托交手的使剑高手,贝尔纳冯还真感觉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个子很小,使巴罗萨的举止无法让人觉得他很强大。 “……那个老人的气质确实很不可思议,和其他贵族有点不同。”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见他。” 辛贝尔这么一说,贝尔纳冯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啊!你要见他的话,倒是有很多机会!不知道为什么,将军要出任我的辅佐职。听说他手下大概只有五十名士兵,会在战场上跟我们一起行动。当然他并不是在我的指挥下,而是做为我们的友军——他究竟藏有什么本事呢!我还真期待哪!” “‘期待’这个字眼还真是失言哪!军务审议官大人。” 辛贝尔边苦笑边说,虽然那绝非责备的口气,但被这么一说,贝尔纳冯也开始自我反省。 与塔多姆这一战赌上了国家的未来,自己居然说“期待”这场战役,对一本正经的菲立欧也说不过去。 “对不起,我失言了。可是——” 贝尔纳冯仰望帐篷的篷顶,竖耳倾听。 周围偶尔传来士兵们的声音,当然语气中并没有紧张的感觉,他们都正沉稳地待命中。 贝尔纳冯等人的增援虽然才刚抵达,但据说这耶夫里德城堡一直都持续着这样的状态。 “怎么了?” 对贝尔纳冯突然沉默下来而感到奇怪的辛贝尔如此问道。 这位独眼的武官感到心情不佳,歪着头说: “没事——虽然绝对不是‘期待’——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塔多姆怎么会在札尔克城堡驻守了超过一万名士兵,却只派两、三千名士兵进攻此处?他们一定明白如果耗费太多时间,我方的增援就会到齐——他们坐拥一万两千名士兵,应该不等我方到齐就投入所有战力、迅速镇压城堡才对。” 事实上,在贝尔纳冯等人到达前,也已经觉悟到耶夫里德城堡有可能会沦陷的最糟事态。札尔克城堡和耶夫里德城堡之间的山路虽然比目测距离更长,但只要花一天就可以抵达了。 然而实际上,对方至今别说派上理应可以战胜的全数兵力一起进攻,就连小纠纷规模的战斗也没有发生过。 对此疑问,辛贝尔也点点头说: “关于这一点,我也很在意。对手应该也有觉悟这会是一场长期战争,他们早一天夺取耶夫里德城堡肯定比较有利——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是啊!我就是不能理解。他们好不容易突破了国境,其后的侵略速度却反而减缓,我不认为这么做对他们有利,说不定有什么变故……但既然我们不清楚详情,轻率地做出判断是很危险的。” 贝尔纳冯虽然如此激励自己,但还是挥不去那微妙的矛盾感。 城堡应该也有派侦察兵前往视察状况,但光是从远处看,就算察知对方的行动,也不可能连内部事情都探察出来。 突然间,在帐篷外的士兵有所行动。 贝尔纳冯刚察觉有动静,随即就听到声音: “贝尔纳冯卿,失礼了。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来到此地,希望跟您会面——” 贝尔纳冯不禁与辛贝尔面面相觑。 辛贝尔带着疑问的眼神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对外头的士兵说: “请他进来,别怠慢了——” “还有,为了小心起见,也叫大家回避,不要让人接近帐篷周围。” 贝尔纳冯边等待客人,边补充了一句话。 接下来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立刻现身。小个子的他弯着背进入了帐篷,那有配戴铠甲只穿军服的打扮,很容易就让人看成是个在某处隐居的老人。 贝尔纳冯和辛贝尔一起起身迎接。 巴罗萨将军在微暗中确认两人的身影后,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贝尔纳冯卿,我刚才真是太失礼了。说得太过分之处,在此向你赔罪。” 这位满脸微笑的亲切老将军,姿态非常之低。 前来迎接的贝尔纳冯,郑重地深深低下头说: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才应该要向您道谢。都是因为将军您的一番美言,我重要的士兵们才得以不必分散。” 巴罗萨眯起了他那亲切的双眸,似乎是将贝尔纳冯的话理解成善意的。 “原来如此……你似乎正是拉希安卿信上所说的那种人。” “外务卿与您联络吗……?那么,巴罗萨将军您跟他是——” 老将军老实地点点头说: “老朋友,我跟拉希安卿很早以前就往来至今。不过我只是个被贬到国境、单纯的下层贵族——偶尔跟他通信交换情报,对于先前的内乱,我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原来如此,请到这里来。” 贝尔纳冯请巴罗萨坐下。巴罗萨慢慢地坐在行军用的粗糙折叠椅上。 贝尔纳冯看到巴罗萨腰间的刀,对此感到不解。他在军事会议上没有注意到——巴罗萨将不长也不短的剑佩戴在军服左右两侧,那既不是长剑、也不是突刺剑,若说是短剑又太长了,长度正好是农民用来割草的柴刀左右,跟阿尔谢夫锻铸师所锻造的剑比起来,感觉很不相同。 要说比较接近什么,那样子倒更像北方民族锻铸师所制的“刀”。只是比起菲立欧所持的刀要短得多,刀刃也几乎没有弯度。 巴罗萨注意到贝尔纳冯正注视着他的武器。 “你很在意这两把刀吗?” “啊!失礼了——因为我没看过这种武器。” 巴罗萨将刀稍稍拔出刀鞘给他看。 即使在黑暗的帐篷内,刀刃所发出的模糊银色光芒还是令人眩目。 “的确很罕见,这本来是北方民族的武器,名为‘小太刀’,它的长度配我这种矮个子正好,非常方便。” 贝尔纳冯一直凝视着对方用惯了的武器。 ——那并不是贵族所携带、炫耀用的武器,那略带脏污的剑,很明显地是实用品,过去应该也斩杀过人。 贝尔纳冯一边被那把刀吸引,一边像在聊天般地说: “……除了长度外,很像菲立欧大人所使用的刀呢?” “哦?对了,四王子菲立欧大人是向威士托卿学习剑术吧?我没见过他,原来他使刀啊——” 巴罗萨笑着按住了额头,贝尔纳冯对他这样子感到很纳闷: “巴罗萨将军?” “啊!失礼!失礼!我只是突然觉得很怀念。我以前也曾和威士托卿的那把刀对战过,现在他好像改用骑士剑了。但那个男人来国境时,我们常常交手。” 贝尔纳冯感到非常惊讶,这个老将军果然非常擅长剑术。知道威士托名号的人都会想跟他交手,但剑圣也会选择一定程度的对手。从巴罗萨的口气听来,他们似乎是相交甚深的关系。 “其实面对这次塔多姆的侵略,我想那家伙也会过来这里。” 听见巴罗萨这番话,一旁的辛贝尔回应道: “威上托卿正和菲立欧大人一起处理神殿那边的异常变化。等那边的事解决之后,应该就会赶来支援……但不知何时就是了。” “原来如此,希望能在他来之前就把塔多姆击退。” 巴罗萨以置身事外似的轻松语气说道,并自怀里取出一张纸: “我把这一带的地图拿来了。你身为指挥官,最好把它记牢。明天我带你实际走一走吧,塔多姆应该暂时还不会正式进攻。” 那是非常断定的口气。 贝尔纳冯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凝视着巴罗萨。 巴罗萨皱纹颇深的脸上带着微笑,令人无法明白他的真实心意,但仔细一看,他眼里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气魄。 “巴罗萨将军——这只是我纯粹的疑问……您怎么知道塔多姆不会正式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们明天就大规模地来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方应该没有道理等我们的援军都到齐才行动。” 他这么一问,巴罗萨就以戏谑的表情眨了眨一只眼: “……我说了多余的废话吗?确实,来不来都是对方决定。不过我们的责任就是守护城堡,不论他们何时来,我们都要能够对应,绝对不能大意。” 老将军暧昧地把话岔开,露出了大胆地微笑,令贝尔纳冯总觉得难以释怀。 巴罗萨恐怕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而这位老人之所以不说,也许是因为他们没必要知道。 关于该不该问他,贝尔纳冯有点迷惑。而巴罗萨以可怕的眼神凝视着贝尔纳冯。 “贝尔纳冯卿,我信任你更甚于城堡的诸侯。只是——有些事我想自己负责任扛起来。如果‘失败’,我不想连累像你这样有前途的年轻人。等时机一到,我一定会告诉你。” 那声音里带有骇人的气魄。 贝尔纳冯感到不寒而栗。 老将军的声音沉稳,表情柔和,姿态也很稳重。而他的存在感也很薄弱,并没有强行发言。 但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绝对是一个杰出人物。 巴罗萨慢慢地站起身来: “这地图就送给你。请你优先掌握好退路,以防万一。这一带的山地地形相当复杂,四周看起来很相像,即使是熟门熟路的人有时也会迷路。那么,就明天早上再见——” 老将军以飘然的步伐定出帐篷,贝尔纳冯深深地低头致意。 巴罗萨走后,贝尔纳冯这才注意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流了很多汗。 一旁的辛贝尔笑了: “他虽然隐瞒了一些事……不过却很温柔,应该可以相处愉快。” 这位说得一派悠闲的青年武官,似乎没注意到巴罗萨所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 贝尔纳冯报以僵硬的微笑,并偷偷地用衣摆擦拭手掌。 * 塔多姆在札尔克城堡附近驻扎的先遣部队,保有超过一万名的兵力。 率领这批兵力的武将,名叫墨菲斯·鲁梅西兹—— 他是率领主力部队的国境附近领主,加尔拜·瓦伦伯格的部下,是名四十多岁的男性将领。 他的体格虽然稍嫌粗壮,但那沉稳的存在感能让士兵们安心,而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总是装得冷静沉着。 其实——他本来是个个性相当激烈的人。就算再怎么装作冷静,如果事情的进展不如他的意时,也会不禁展露出本性。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 “——还不能全军出动吗?我们已经在此地停留快一个星期了。在我们磨蹭时,好像已经有援军抵达耶夫里德城堡,这个状况除了丢脸还能说什么?” 墨菲斯咬紧了牙关、满心不愉快地听着属下将领的报告。 他们使用札尔克城堡的一个房间举行军事会议。以墨菲斯为中心,十个将领聚集在桌边,他们各自是管理约一千名士兵的武官,脸色同样都不太好看。 墨菲斯边以单手按住浓密胡须的下巴,边把杯子里的烈酒喝干,并一一瞪着他们。 周围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以免让他的怒气一触即发。 “禀告大人——病倒的士兵士气还没有恢复,如果只是移动距离也就算了,要作战却很困难。虽然他们几乎都是轻微的‘食物中毒’,但毕竟水土不服,如果敌人来犯,他们一定会拚命地保护自己,但要由他们打起精神来进攻,就有问题了。若勉强他们上战场,结果很有可能只是白白浪费兵力。” 一位将官胆怯地说道,其他将领也在一旁帮腔: “还有其他问题。因为受到桥梁崩塌的影响,我们的补给需要大幅绕路。再加上主力部队抵达也晚了……另外敌方的增援抵达也比预期得还要早。假设我们现在全军进攻,以现在的战力还不知道能不能镇压耶夫里德城堡。” “这是时间的问题。现在忍耐一下,跟主力部队会合或换手,应该就能推进前线。总之,现在不是勉强让军队行动的时机。” 各将领的话,和墨菲斯所期待的相去甚远。 这几天尽是发生一些不顺利的事。 就连镇压札尔克城堡这件事,都干脆得令人不舒服。在塔多姆军抵达时,守备的士兵皆已离去,全城只剩空壳,他们不流一滴血就占领了这个据点。 但在这国境附近,要以顶多数百名士兵和一万士兵相抗衡,确实是只能逃走。札尔克城堡本身是很难防守之地,也不可能进行守城战,但即使如此,仍撤退得太早了。 上兵们因为不战而获得据点一事更添士气,趁着这股势力,在敌方态势尚未重整之前,一口气连耶夫里德城堡一起攻陷——这就是墨菲斯当初所描绘的构图。 只是,在镇压札尔克城堡隔天,这个目标就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受到阻碍。 在准备隔天早上出击的当天夜里——士兵之间发生了严重的食物中毒事件。 原因尚未确定,不知是来自饮用水还是粮食、或是这两者同时引起的中毒。水有经过煮沸才让士兵们饮用,补给粮食也有小心翼翼地烹煮;但既然已经发生了中毒事件,在士兵恢复之前,也就不可能加以调度。 在这期间,他调度着幸运地没有发病、安然无事的两千五百名士兵,几度在耶夫里德城堡周边发动奇袭——但因为寡不敌众,并没有获得满意的战果。虽然这样的用兵也被诸侯所阻止,但血气方刚的墨菲斯再也忍无可忍了。 其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四到五天左右从食物中毒中恢复——虽然身体痊愈了,但体力和士气还未完全恢复。士兵在不熟悉的土地上食物中毒,士气明显地衰退许多。 对于士兵们的倦怠感,墨菲斯也抱有危机意识。 祸不单行的是—— 墨菲斯重视“速度”而预支了略多于一万名左右的士兵,但其后方应跟着约两万名的主力部队,再加上一万名的预备军。 若是动员总计四万名兵力,其补给就是最重要的课题。为了避免万一,是以先遣部队的形式派出墨菲斯等人。 但是在他们抵达札尔克城堡三天后——连接到塔多姆那边悬崖的桥梁断了,在修复之前,主力部队的大批士兵就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困境。 虽然有可以绕道的路程,但实在太远了,与其移动大军,还不如从远处的城镇叫工匠来把桥修好比较快。这条路径之所以会成为捷径,本来就是因为可以渡桥越过悬崖。 延迟会合和食物中毒的发生,就是让几乎所有军队不得不在此止步的理由。 关于食物中毒,墨菲斯也怀疑是阿尔谢夫这边干的好事。但若是如此,对方要下毒,为什么不下可以致死的剧毒?而且就算他们出此对策,没有趁机袭击变弱的我方,这点也很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混进阿尔谢夫的间谍”,完全没有送来这样的情报。 另一方面,就算没有可以证实的情报,但关于“桥梁崩塌”的状况,墨菲斯确信是敌方干的好事。那座桥梁并没有老旧到会自然崩塌的程度,而听说它的损坏方式也是人为所致。 既然正面的道路由塔多姆的军队控制,却无法察觉敌人的动向,那只能认为对方人数很少,是在没有道路的森林中行动。 他从未听闻阿尔谢夫有如此训练有素的士兵,但现实中就是发生问题了。 与其说他们是“士兵”,还不如—— “那些人怎么了?就是西兹亚和那个叫作晓的家伙……” 墨菲斯毫不隐藏厌恶地说出这两个名字。 由西兹亚这个女子所率领的,是受雇从事间谍工作的极少数一团。 西兹亚潜入阿尔谢夫内部,而名叫晓的男子,则是由加尔拜任命,负责联络西兹亚和支援墨菲斯。 只是,他身负援助工作,却几乎没有来和我方接触。 他们似乎也在阿尔谢夫内部煽动内乱,但这计谋最后失败了,因此也产生了像墨菲斯这样出击的机会。 部下将官皱起眉头: “至于晓,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从加尔拜大人那听说他们独自行动。他原本就是负责谍报……” “真是的,偏偏在关键时刻就派不上用场。” 墨菲斯讨厌“那些”奇怪的家伙。身为主人的加尔拜觉得他们的力量很有趣而加以重用,但他们原本是北方民族。 墨菲斯以前的几个同僚也因与北方民族的战斗而丧命。可以利用的就应该利用,但信赖他们可说是愚不可及。 如果桥梁崩塌不是阿尔谢夫干的好事——那墨菲斯甚至会怀疑是“西兹亚他们”干的。毕竟墨菲斯并没有那么信赖她。 部下将官客气地请求他作出决断: “墨菲斯卿,桥梁的修理工作应该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先等待与主力部队的会合……” “不,我们先出兵。” 墨菲斯强力地如此断言。 在场的将领中,应该没有几个人会表示赞同,即使如此,墨菲斯还是认为“出击”是正确的选择。 身为武将,他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就让主力部队追上。 “现在驻扎于耶夫里德城堡的是不到一万名的士兵,他们几乎都在城堡外。我们可以用野战将他们驱散,或是加以追击、把他们逼退到城堡里。以现在的时间点来说,人数上还是我方占优势。就算不能镇压城堡,应该可以在主力部队抵达之前获得某种程度的战果!先将敌人逼到走投无路,再跟后绩前来的主力部队换手就可以了。总之,什么都不做是下下策。要行动的话,就只有现在了。” 部下将官以困惑的口吻插嘴: “但是,墨菲斯卿,士兵的士气——” “已经从食物中毒的状况恢复了吧?这样下去,再经过几天,就会有更多敌人前来增援。如此一来局势就会对阿尔谢夫有利,对方最想要的应该就是‘时间’,我们没有配合他们争取时间的道理。” 墨菲斯严厉地拒绝,并瞪视着部下们: “——你们不会害怕了吧?中央和加尔拜大人给予我们打头阵的荣誉,是因为对我们有所期望吧?士兵们中毒虽然不幸,但要是在此浪费更多时间,让加尔拜大人失望,你们也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听到墨菲斯如此出言恫吓,诸位将领沉默了。 原本住在塔多姆的人就绝非胆小之辈,在场的诸位将领虽因为对手是墨菲斯而有些怯懦,却不是敌人当前就畏惧的人。 他们之所以对出兵表示消极的态度,是因为想以“胜利”为前提调度士兵。 以现在的状况而言,确实是无法轻易地“获胜”。我方有一万两千人,对方恐怕有八千名左右,以兵力来说虽然是占上风,但在体力和地形方面则是屈居弱势。耶夫里德城堡比起札尔克佣堡要大得多,防备也较完整。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想在敌人大军到齐前,至少先夺取耶夫里德城堡。 不管付出多少牺牲,只要几天过后,后绩的主力部队就会到来。而在这几天之间,如果敌人增援抵达、并巩固耶夫里德城堡周边,要想攻下城堡就益加困难了。 接下来可能会演变为长期战,但在西方有拉多罗亚威胁的当下,与阿尔谢夫的战况能避免陷入泥沼当然最好。 塔多姆中央的意思,是要趁夏天镇压耶夫里德城堡及其周边,于冬天来临前将阿尔谢夫北部的谷仓地带纳入辖下;在明年春天便于移动时,则希望能进军王都。配合侵略的阶段,最终的小兵人数很可能会高达十万名,为了派出如此庞大的兵力,粮食补给也就只能靠掠夺当地了。 但前提是若不攻陷耶夫里德城堡,就连想掠夺也不可能了。 墨菲斯做了个深呼吸,接着挺胸看着所有人: “这次侵略没有简单到不牺牲一兵一卒就可以获胜。中央虽然看不起阿尔谢夫,认为他们的兵力很弱,但对手也拚了命在防御。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完成这次侵略。在塔多姆不毛的大地上,就连养活人民都很困难。对目前的我们来说,阿尔谢夫的土地和‘大地辉石’是有其必要的,这点诸位应该也很清楚。既然不能输、就应该更加慎重——但不管谁怎么说,我以指挥官的权限下令明天早上出击。就算在短期间内无法攻克城堡,应该也有可能驱散在城堡周围的阿尔谢夫士兵。” 也许是想要在上力部队抵达之前立下战功的功名心影响,好几位将领都用力地点点头,只是大家依然都一脸严肃。 墨菲斯见机不可失,于是沉吟般地低声说道: “我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是为了夺下阿尔谢夫的土地。为了让居住在不毛大地的人民获得丰饶的土地,才决定进军的。保持这样饥饿的心前进,蹂躏对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敌人当然会抵抗,那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们不率先前进,就什么都不会开始。再这样给予阿尔谢夫时间,绝非上策——我们只有行动了。” 不再有人反驳。 不管他们认不认同墨菲斯的话,都已经知道无法推翻他的决心了。 “明天早上出发,编制就跟当初预定一样。今夜你们也先培养士气——” 墨菲斯说道,就当他正打算结束这场军事会议之时—— 他的耳朵突然听见奇妙的声响。 那是火舌劈哩啪啦窜烧的声音—— 营内为了警戒设有火堆。只是,除了那声音之外,还有“其他”的火声。 墨菲斯慌张地跑到窗边。 与此同时,通知紧急情况的警笛声也高亢地响起。 “什么事?” “是夜袭吗!?” 诸位将领纷纷慌了手脚,墨菲斯的视线落在城堡外的士兵帐篷上。 那里到处都遭火舌吞噬,跟照亮暗夜的火堆混在一起,让其他红色的火焰燃烧得更盛了。 “扑灭火势!把所有士兵都叫醒!” 墨菲斯不禁从窗户高声叫道。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敌人接近。墨菲斯生气监视的士兵到底在做什么,就连火舌高窜的现在,也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这趁着夜晚的奇袭,声响未免也太少了。 “墨菲斯卿,大事不妙了!” 士兵跑过了城堡走廊,这个把配给品的铵甲穿在身上的男子,以焦急的声音叫道: “有贼侵入城堡里!可能是暗杀者!” 墨菲斯啧了一声,拔出腰间的剑。塔多姆的武将皆受赐神钢之剑。墨菲斯也希望自己拥有不输给这把剑的剑术。 “有几个人!?在哪里?” “还不知道正确的人数,但至少有两个人——目前已经确认有人入侵,但其后就不见人影了,应该还在城堡里!” 士兵像是在安抚激动的墨菲斯般叫道。近卫兵也接二连三地跑来,保卫墨菲斯在内的将官。 一旁的武将气得皱起了鼻子。 “外面的纵火也是那些家伙干的好事吧……!他们企图表面上放火引起混乱,再趁机暗杀将官!墨菲斯卿,请你先移动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墨菲斯点点头,站定不动。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从走廊传来某种摩擦的声音。 “喂——” 墨菲斯以拳头敲了敲墙壁。 “——这么‘厚’的墙壁内侧,会是什么样子?” 近卫兵们跑过来,脸上满是紧张。墨菲斯在还没有得到确证下就高声喊叫: “贼人使用秘道!大家要警戒城堡细部——” ——但是他的声音却在半途就让其他的轰声巨响盖过了。 墨菲斯在最后的最后才注意到,可是有点太迟了。 有人潜伏在隔着石头、被黑暗所包围的天花板“上面”。 而他们跑出去的整个走廊,都是札尔克城堡的太守巴罗萨·亚涅斯特从设计城堡时就设下的一个“陷阱”—— 墨菲斯虽然是勇猛果敢的将领,但不幸的,他却没有即时应变对手陷阱的直觉。 就在走廊的天花板突然发出巨响而崩塌之时。 齐聚在其下的大多数将官还来不及了解发生什么事,就葬身于掉落的石块之下了。 * 歪斜的蓝色月亮升至中天。 月光照亮的山野,望过去是一片让人颇觉寒意的蓝,有位少女就在这山野之中。 少女——苏菲雅·亚涅斯特从小就讨厌夜晚。 跟镇上的夜晚不同,山林的黑暗既浓厚又深重。还有夜行性的猛兽,而且笼罩的黑暗更令人看不见野兽行经之路。 她所成长的札尔克城堡周围,甚至连正式的集落都没有。因为它自古以来就很容易成为与塔多姆的战场,所以没有人住在那里,现在更成了可称之为陆地孤岛的偏僻之处。 小时候,苏菲雅曾经在那夜晚的山里迷过路。 札尔克城堡的夜里什么都没有,睡不着的夜晚相当无聊,她有时会起身眺望星空。 而在那一晚也一样,苏菲雅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漫不经心地仰望夜空。 就在她突然将视线转向地上时—— 她在城堡外的草丛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马。是只纯黑、可与黑夜媲美的黑马,那泛着光泽的身体反射月光,闪烁若光芒。 苏菲雅心想着不知道它是不是跟父母走散了,便打算前去帮助这只还不到一岁的小马,于是独自一个人走出室外。 但是小马却怕人,一边拖着受伤的腿,一边逃了出去。 还是小孩的苏菲雅,反射性地追在它身后。 小马逃进了树荫里,把苏菲雅引诱到森林的深处更深处。 然后—— 苏菲雅本以为自己只是稍稍离开城堡,却立刻迷失了方向,独自留在夜晚的森林里。 若是白天,那点距离绝对不至于让她迷路。只是,森林树木所形成的黑暗遮蔽了风景,她也因畏惧野兽和鸟的声音而心慌意乱,于是更加偏离道路而迷了路,结果让苏菲雅终于定到了未知的场所。 森林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可以望见一大片天空。在黑暗中定睛一看,有棵过去可能因落雷或什么事故而倒下,焦黑且枯朽的大树横倒在路上。 受了伤的小马就坐在那老朽的树干旁,它似乎已经因为脚痛而动弹不得。 苏菲雅一边畏惧周围的黑暗,一边跑上前去。她也无法回到城堡,所以就这样在小马身边过了一夜。 明明是夏天,这一夜却奇妙地寒冷。 小马刚开始对苏菲雅感到畏怯,等到了解她没有意思伤害自己后,也就渐渐习惯了。 少女与小马互相依偎,彼此取暖——就这样过了一夜。 隔天早上,发现苏菲雅不在的城堡士兵们于周边四处搜寻,才发现了熟睡的她。这时小马还待在她身边,并没有逃开。 苏菲雅本来以为父亲会发怒,不知为何,他的反应反而是大笑。 巴罗萨说知道夜晚的恐怖是很好的经验,并命令苏菲雅要将受伤的小马照顾到康复。 从那天起,苏菲雅就留在马厩,刚开始甚至住下来,拚命地照顾小马。 她的辛苦有了回报,小马完全康复了—— “……夜曲,你听到了吗?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呢!” “现在”它成了她的爱马。 苏菲雅在那有着纯黑色毛的马耳边低语,回过头去。 那里有二十人左右的士兵。 每个人都是一身隐没在黑暗中的黑色装束,手上拿着短弓或工具袋。 他们是札尔克城堡的士兵——其中也有技术特别高超的精锐部队。现在由苏菲雅负责指挥这群人。 其总数有两百五十人,正好与巴罗萨放弃札尔克城堡时“逃跑”的士兵人数一致。 实际上,他们并非逃跑,只是单纯与前往耶夫里德城堡的军队分开行动而已。 他们是在巴罗萨的指示下受训,但跟一般意义下的“士兵”是有着一线之隔。至少,他们并不是像骑士团那样站在公开的战场战斗的人。 受过长年训练的他们,被赋予隐密的角色。 平时他们与外务卿拉希安取得联系,探查诸国的状况同时也监视国内危险的动向。 巴罗萨·亚涅斯特是这群间谍的统整者,而女儿苏菲雅也辅佐他。她自幼即接受训炼,虽然还是让人以小姐的身份对待,但现在已完全习惯于从事幕后活动了。 “小姐——” 以黑布遮住脸的壮年士兵低声呼唤苏菲雅: “火顺利地燃烧起来了。从这状况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应该没有必要再加以奇袭了吧?” “……也对。那么现在就照预定支援他们撤退,麻烦你扰乱追兵了。” “是。那么就请小姐先回去,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黑色装束的士兵们接受了苏菲雅的指示,一起四散在森林中。 接下来他们要辅助完成袭击的伙伴们撤退。 曾经是他们据点的札尔克城堡方向,如今已陷入即使在夜晚依然明显的火舌中。 苏菲雅凝视着这状况,握住爱马的疆绳,只带着两骑伙伴,准备回到他们“另一个据点”。 从塔多姆开始侵略,苏菲雅等人是在这阿尔谢夫最为活跃的部队。要说光凭他们就可以阻止敌人,其实也不为过。 他们在敌人的补给物资和井水里,加入了会引起和食物中毒相同症状的药草成分,并让连接塔多姆的桥梁崩塌,令主力部队延迟抵达。 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所做的工作。 父亲巴罗萨·亚涅斯特所订定至今的策略,原本就不是以“胜利”为目的,只是将焦点锁定在“争取时间”这件事上,甚至不打算打倒对手。 如果只是要打倒对手,将加入的毒物换成致死的剧毒就行了。或者即使是食物中毒,再由耶夫里德城堡的士兵强力袭击无法动弹的敌人,应该就可以快速地扫荡对手了。 她们没有这做,绝对不是为了人道方面的理由。 巴罗萨的策略,是不要让这场战局陷入泥沼。 没有必要将塔多姆逼得太过分。只要让塔多姆放弃侵略阿尔谢夫,就可以解决事态了。如果苏菲雅她们以卑鄙的手段虐杀对方,招致过多塔多姆人民的怨恨,对方也会因为面子而无法撤退,就连战乱后缔结和谈条约等决定也会陷入僵局。 再加上——他们还有其他理由,不能让耶犬里德城堡的士兵行动。 塔多姆间谍很有可能已经潜入阿尔谢夫军队之中,如果他们与耶夫里德城堡合作,苏菲雅等人的行动就有泄露给敌人之虞。如果因此而造成活动失败,一切就化为泡影了。 巴罗萨让属下两百五十人假装“逃跑”,也是为了警戒敌人的间谍。 苏菲雅等人也掌握到,塔多姆方面恐怕也有技术高超的间谍;这一年来,也有很多伙伴在谍报活动中下落不明。 现在拚命阻止塔多姆的她,其实内心充满了羞愧。 在内乱时,他们未能事先察觉二王子雷吉克的动向,也未能阻止军务卿等人遭到暗杀。虽然拉希安要他们专心“监视国境”也是事实,但对苏菲雅等人本身而言,未能阻止内乱只感到丢脸而已。 为了纾解这份不甘心,目前他们正集中于这次的任务。 在阿尔谢夫的士兵们齐众国境前,他们要阻止塔多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战争要适可而止才好!” 在敌人开始侵略之前,身为指挥宫的巴罗萨苦笑着如此说。 等塔多姆发现阿尔谢夫的兵力迅速地集结,他们难以从国境深入侵略,就只有撤退了。 为了在兵力集结前先争取时间,苏菲雅等人之前一直边隐藏自己的存在边进行工作。如果塔多姆的士兵们因为食物中毒而开始撤退,他们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要是他们撤退就好了。’ 苏菲雅这种想法与其说是乐观的推测,不如说是单纯虚幻的愿望,对手不可能白跑这一趟。 然后苏菲雅就转而展开了今夜的行动。 塔多姆的将宫们因受伤而无法自由行动,而失去指挥宫的士兵们应该也不能行动自如了,一般士兵是无法在没有人率领的情况下作战的。如果顺利,在主力部队会合前,应该可以多争取几天的时间。 她也很挂念塔多姆主力部队的动向,但现在另一支工作队伍的伙伴正对着刚要完成的桥射出火箭。敌人的警备相当森严,但说到秘密行动,苏菲雅等人的能力可是货真价实。 她一边配合胯下黑马的振动双膝使劲,一边轻轻地拉着疆绳。马儿聪明地了解苏菲雅的意思,稍微改变了方向。 这匹唤作夜曲的爱马,对苏菲雅来说几乎是重要的家人。马儿也很喜欢苏菲雅,总是能不可思议地正确理解她所说的话。 马和人尚能如此心意相通——而塔多姆和阿尔谢夫之间,现在却仍有难以填补的鸿沟。已故的拉巴斯丹王虽然试图想稍微填平这条鸿沟,结果仍无法扭转塔多姆方面的想法。 塔多姆看不起阿尔谢夫,认为自己才是强者,阿尔谢夫的人民是弱者,所以支配他们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在世代的口耳相传中,阿尔谢夫甚至被当作塔多姆的属国。 实际上这是错误的。在阿尔谢夫建国以前,这片丰饶的土地分成好几个小国家。 听说其中位于北方榭卜拉兹山地山麓的小国确实是塔多姆的属国。 但拥有佛尔南神殿的国家发生政变,这才诞生了阿尔谢夫这个国家。 其后,位于那片土地上的小国,为了想要与粗暴的塔多姆断绝关系,自愿成为阿尔谢夫的一部分。 而当时指导者的子孙,现在则是下层贵族——巴罗萨的亚涅斯特家。 当时的亚涅斯特家为了人民的安宁,担心自己的国家成为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的跳板”。 在塔多姆主张阿尔谢夫的土地原本是“自己的”之背景中,有这些复杂的故事。 只是对生于现在的苏菲雅等人来说,无法肯定这种主张。 ‘要保护这国家不受塔多姆侵犯。’ 这对巴罗萨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这也是在阿尔谢夫成长、将这片土地当作故乡深深爱恋之人的决心。 现在的苏菲雅,对自己和部下完成了打头阵的任务感到很满意。 战争才刚揭开序幕。 发生了今晚的事件,敌人应该会对苏菲雅等人的存在重新留下印象吧。 明天起,他们会趁夜晚一再重复少数人的奇袭和脱离,让对方的精神感到疲惫。虽然有可能会演变成在山林间射箭激战的场面,但他们也受过这样的训练。 敌人说不定也会因焦急而开始往耶夫里德城堡行军,但父亲巴罗萨也差不多该行动了,这也正好是来自王都的增援军差不多该抵达的时间。 巴罗萨说,应该会有两千到三千的士兵紧急赶来。跟耶夫里德城堡的六千名士兵加起来,就有八千到九千名的兵力。虽然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对抗一万两千名的塔多姆,但若活用地利之便,应该仍可以一战。 此外,外务卿拉希安应该会派来正式的将官,而并非那种在耶夫里德城堡“无法派上用场”的将领。阿尔谢夫只要在接下来发动攻势就好了。 父亲尽管年迈却仍驰骋战场的英姿,仿佛浮现在苏菲雅眼前。 没能亲眼看见他的英姿虽然有点遗憾,但苏菲雅自己还有很多该做的事。 这位少女将危险的决心秘藏心中,乘在黑马上驰骋于山野间。 第八卷 三十七.面对战祸之人 耶夫里德城堡失守—— 对在场的诸侯而言,这是个不名誉的事实,同时也孕藏了日后影响各人“政治立场”的微妙要素。 特别是以总指挥官的身份管理城堡的奥格列·萨伊罗姆,对自己“抛弃”了城堡感到内疚,如果他要承担起责任,立场也会变得不妙,于是更陷入攻击他人的状态。 “贝尔纳冯卿,你抛弃了巴罗萨卿了吗?” 城堡失守隔天—— 在撤守处搭起来的露营帐篷里,自城堡逃出的诸侯们齐聚一堂。 位居中心的奥格列,从刚才就激动不已。 贝尔纳冯虽然没有道理让这群早早就舍弃城堡的男人责备,但还是刻意忍住反驳的冲动。 他舍弃了巴罗萨,这件事千真万确。从战况看来,他认为这是正确的决断,并不后悔。 只是——抛弃毕竟是事实。这绝对不是可以自傲的事,而且遭拿来当作责备的理由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奥格列这个男人的个性来看,贝尔纳冯有预感会受到他的责备。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抛弃巴罗萨。在战场上凭藉一己私情行事,只会白白浪费兵力。 “原本就因为你和巴罗萨卿主张出击,我没办法才许可的。如果你们的士兵留在城堡里,就算与那些玄鸟交手,应该还可以再撑久一点——” 这样推卸责任也太过分了,不过贝尔纳冯也不发一语,只是忍耐着。 诸侯心中应该也都注意到奥格列此举只不过是迁怒。然而,若他们指出这一点,自己也会被追究责任。 现场最适合推卸责任的对象,除了既是局外人、年轻小伙子,又是从城堡出击的贝尔纳冯外,再没有别人了。 实际上——因为贝尔纳冯等人离开城堡,反倒减少了士兵的折损。玄鸟破坏了城堡的各处建筑,遭垮落的建筑压在下面的人数也攀升至相当高的程度。如果挤在城堡里的士兵增加,在逃离时会更加混乱,伤亡人数也势必会再变多。 另有两位城堡中的将领死了,其中一位是随侍在奥格列身边的贵族,此事更在他无理的怒气上火上加油。 “贝尔纳冯卿,这你怎么解释!” 奥格列见贝尔纳冯沉默不语,更加忿怒地叫道。 那时贝尔纳冯感受到的是忿怒与无力。 那是对塔多姆的忿怒、对无法救巴罗萨的自己的忿怒、以及对阿尔谢夫诸侯的无力感—— 特别是面对奥格列这种人,认真忿怒或加以反驳,都是很蠢的事。 不管有多少责任,贝尔纳冯都打算扛下来。即使要因为追究责任而剥夺他军务审议官的头衔,那也没什么关系。然而,如果不在这场战乱“结束后”再将他撤职,那可就伤脑筋了。 在耶夫里德城堡失守的此刻,塔多姆的侵略才正要展开。 为了他所抛弃的巴罗萨,贝尔纳冯非得阻止这场侵略不可。 在场的诸侯们虽然拚命想要自保,但他们似乎还没发现,一旦国家瓦解,他们的地位也将荡然无存。 “如果一开始就保持守城之计,不出去野战,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贝尔纳冯什么都没说,一旁同席的副官辛贝尔看不下去便插嘴道: “请等一下!贝尔纳冯为了破坏攻城兵器而出城,这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就算我们留在城堡,也无法避免玄鸟的攻击。你说这种话推卸责任——” “……住口,辛贝尔卿。” “但是!” 辛贝尔还想反驳,贝尔纳冯以独眼凝视着他。 在场的诸侯只是在找牺牲品,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因此再怎么义正辞严的话都听不进去。 辛贝尔应该也了解此事。 他不甘心地闭上嘴,垂下头去。 一位诸侯叹息道: “真是的——来自王都的增援部队应该马上要到了才对——” 这报告才刚送达。由于敌方间谍的暗中活跃,虽然这几天他们与主力部队的联络颇受阻挠,但关于这份报告则是平安送达了。 来自王都、总数高达两万的主力部队沿着街道北上,似乎已来到这附近。听说其后还跟随着南方贵族所动员的一万名士兵。这支军队因为人数相当庞大,行军速度迟缓;但若到此会合,在人数上就足以与塔多姆主力部队一战。 可惜的是,如果他们稍微早一点抵达耶夫里德城堡—— 先不说玄鸟,至少肯定可以对付塔多姆的一万两千名先遣部队了。 “与主力部队会合吗——可恶!虽然说撑了十天,但让耶夫里德城堡沦陷、失去将官和士兵、甚至背上败军污名……真是丢人现眼。我身为萨伊罗姆家的主人,不在战场上洗刷这污名,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气。” 奥格列激愤不已,当初他逃离城堡时的惊慌模样就像骗人的一样。 他边以手指抚摸嘴边黑色的胡须,边瞪着贝尔纳冯。 “贝尔纳冯卿,等主力部队到达,你也要重新思考自己的去向。如果你知道自己败战的责任,就应该早一点把士兵的指挥权交给其他人,退出前线!” “——岂有此理!” 温和的辛贝尔听到这话,激怒不已。 “在那个战场上,还有谁能比贝尔纳冯指挥得更好!?我早就识破你们的阴谋了!你们打算把败战的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进而保护自己对吧!而且你们也害怕若是贝尔纳冯卿立下战功,等主力部队到达后,他会获得比你们更多士兵,到时你们自己的立场就……” “辛贝尔卿,你说得太过火了!” 其他贵族焦急地叫道。但这么看起来辛贝尔的话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贝尔纳冯并没有特别忿怒的样子。 因为自己没能先掌握“他们”的心,也要负起责任来。 “辛贝尔卿,冷静下来。” 贝尔纳冯制止年轻而率直的副官,把视线落在奥格列身上。 贝尔纳冯也强烈地感受到贵族们的嫉妒心与戒心。他们非常害怕下层贵族贝尔纳冯会爬到比自己还高的职位,那意味着他们的地位也相对地变低了。 而实际以职务来说,现在的贝尔纳冯地位还在他们之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是新设的职务,他们“并不理解”此事。在此事嗳昧不明的情况下,保全他们的面子也许是错误的。 贝尔纳冯微微将视线转开,在吊灯下,他的眼里有着危险的光芒。 “……奥格列卿,很可惜,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打算在此退出前线。” 他的声音相当沉静,但也正因此而带有更强烈的气魄。 席间的诸侯恨恨地皱起眉头,但也噤声不语。 “就算诸位再怎么要我退出,我也有不能退出的理由。我身为一个军官,发誓用性命保护这个国家。因此,不管是什么样的污名我都打算忍耐。功劳怎么样都好,那种东西就送给你们。只是——我不许你们妨碍我。” 贝尔纳冯故意表现出杀气腾腾的样子。 现场的空气为之冻结,但奥格列却更紧咬住牙关: “这——这不是污名或功劳的问题,现在的你,没有率领士兵的资格——” “能够决定我有没有资格率领士兵的,只有军务、外务、政务三卿和国王陛下而已。我所接下的‘军务审议官’就是‘这样的’职位,原本就没有受你们指挥的道理。若是我个人的面子问题,再怎么样我都会忍耐——但如果各位打算夺走我手上的士兵,我就不得不用这个职位的权限来抵抗了。” 贝尔纳冯强硬地如此说。奥格列咬紧了牙关瞪着他: “如果你以为这样能轻松了事,那就太天真了!我就把你的行为告诉陛下和三卿,这期间你至少要先闭门思过——” 奥格列激动地说着。此时,帐篷外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我本来以为各位会因败战而消沉,没想到你们还挺意气轩昂的呢!” 听到这爽朗的声音,奥格列等人吓了一跳,绷起了脸。 相反地,贝尔纳冯虽然惊讶,脸上却浮起笑意。 这声音来自贝尔纳冯的老朋友,虽然他心想:“为什么这小子会在这里?”却绝对不可能听错。 “很好,非常好。既然你们没有消沉、丧失斗志,我就放心了。只是——” 钻进帐篷里的,是有着细长双眼的青年——一身军服的他背后跟着几名士兵,满脸微笑。 “你们斗争的对象不该是自己人,而是在敌营中,这是我的浅见。” 他以一张温和而圆滑的生意人面孔如此说道。 外头响起士兵们的欢呼声,主力部队似乎终于抵达了。本来预定在他们抵达前就先将军事会议告一段落,但诸侯对贝尔纳冯的攻击比想像中拖延得更久。 奥格列迎接来自主力部队的军官。 “克……克劳斯卿……?您不是还在闭门思过……” 曾是内乱中心人物的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目前应该因为遭追究责任,而受命闭门思过才对。 这样的他竟然加入增援部队,连贝尔纳冯也未曾听闻此事。 克劳斯厚着脸皮笑了: “托你的福,这处分前不久已经解除了。再怎么说,这是国家的大事,在这人手严重不足的时期,我就被叫来帮忙了。我在主力部队会合之前先来跟各位打声招呼,主力部队应该也会马上抵达了。” 看到克劳斯温和的微笑,诸侯一定感受到猛虎般的威猛。 齐聚在此的人原本就是军阀贵族,面对担任军务卿的桑克瑞得家,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承认其威势。虽说克劳斯还年轻,但他在领地的祖父还健在,最重要的是,“像这样”任命他为增援部队的军官,也可看出他已恢复职权。 “克劳斯,你成了增援部队的指挥官啦?吓了我一跳,先庆祝你归队吧!” 对于这个出现在满是敌人的现场的自己人,贝尔纳冯微笑以对。 但克劳斯却苦笑着耸耸肩: “不,其实我只是负责辅佐,总指挥宫由别人担任。虽然他本来是表示要把实质指挥权交给我……” “啊!那么总指挥官果然是阿戈尔卿吗?” 在塔多姆间谍的阻挠下,他们有时收得到居间联络用的信件,有时又收不到。依照送达的信件所写的内容,贝尔纳冯曾听说增援部队预定以阿戈尔为中心。 只是,克劳斯听见他这么问,却摇了摇头。 “不,虽然预定是阿戈尔卿,但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却说‘无论如何我都想上阵’。我们与阿戈尔卿协商的结果,认为虽然有危险,但会有绝大的效果……你一定也会感到惊讶。” 克劳斯苦笑着如此说后,就环视周围的武将: “话说回来,看来——各位大人对贝尔纳冯卿极为不满哪?他身为军务审议宫,是等同于辅佐军务卿的职务。虽然目前碰巧没有军务卿,但他的地位是得到三卿和陛下所保证的。” 克劳斯还是一脸温和的表情,只是他的内心绝没有在跟对方微笑。与他长期交往的贝尔纳冯深深明白这一点。 一位军官开口说: “克劳斯卿,请容我禀报。贝尔纳冯具有优秀的将官素质,但他毕竟还相当年轻,鲁莽行事只会自乱阵脚。如果只是指挥小型部队也就算了,若他要插手大部队的用兵,应该会招致很不好的结果。” “话说回来,推举贝尔纳冯卿的克劳斯卿也只不过是主力部队的‘辅佐职’——那总指挥官是谁呢?既然不是阿戈尔卿、又不是拉希安卿,难道是威士托卿或菲立欧大人,或者是……” “没错。他应该马上就要到了。那么,大家一起去迎接吧!” 克劳斯率先走出帐篷。 “请等一下!我们连来者是谁都不知道。因为联络途径没有完全发挥功能,使得这种事到现在还没有传达给我们,而在这种奇怪状况下,要我们出去迎接——” 奥格列这么一说,克劳斯就微笑着回头说: “刚刚我在帐篷外也听到了——关于怎么处理贝尔纳冯卿,要看三卿和‘陛下’的指示,对吧?” 所有人一起张大了嘴。 就连贝尔纳冯也怀疑起好友的话,瞪大了独眼。 “说到要我们一同迎接的人,应该就只有一位——虽然在旅途上为了警戒暗杀者,所以加以保密,但既然他已经抵达此处,那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有危险。对于迟一步才跟前线联系,我先在此道歉。” “等、等一下,克劳斯,那也就是说——” 一辆马车驶至帐篷旁,而一行人慌慌张张地来到帐篷外。 来访的马车周边有骑马队严密地守备,其部队旗印是“近卫骑士团”。 他们跟王宫骑士团不同,除非是为了保护“王室中人”,不然不会远征。 在薄暮中,高举提灯的士兵恭敬地跪下。 马车的车门开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头浅红色头发的温和青年探出脸来。 “哎呀?你们正在开军事会议吧?其实不必特地出来迎接我啊!” 这位青年以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纤细的身子慢慢站上地面。 他脸上浮现的微笑并非用来讨好他人,也并未给人威迫的印象,而是极其自然的、包容他人的笑容。 “陛——陛下……?” 现任阿尔谢夫“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诸侯皆哑口无言。 贝尔纳冯不禁绷紧了脸,身旁的克劳斯则是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般笑了起来。 * 这一天的深夜—— 在召开过会合的军事会议后,贝尔纳冯等人就到布拉多的帐篷里集合。 结果,国王亲自出面调停,让诸侯也无法违逆,贝尔纳冯的指挥权在此终于得以确立,奥格列等人也纳入了他的麾下。 对贝尔纳冯来说,这样正如他所愿。 在吊灯下,那位解救贝尔纳冯的青年腼腆地笑了: “我来到这里,让大家那么意外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才刚在简易仪式下即位的布拉多比以前更有朝气了。 他被人视为一个身体虚弱、连骑马都办不到、兴趣是编织的奇怪王族。 这样的他来到战场,让贝尔纳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老实说,我非常惊讶。” 贝尔纳冯当着布拉多的面坦率地承认此事。 克劳斯和辛贝尔也在他身旁。 “国王陛下竟然亲自上前线……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是菲立欧大人还有可能这么做,但布拉多大人您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呢?您应该也知道这很危险……” 克劳斯压低了声音回答如此问道的贝尔纳冯。 “贝尔,你应该已经知道原因了吧!你和我对于地方的影响力毕竟还是不够。” 贝尔纳冯无言以对。确实,奥格列等人乖乖地退让,唯一的原因就是布拉多出现在眼前。“国王”的存在,就是具有如此的份量。 “此外还有好几个理由。若是国王亲自上前线,便可以提高上气。还有,如果国王在现场,接下来要出兵的诸侯们,也会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准备更多的士兵并认真作战——这样的效果是不容忽视的。还有,虽然说前线很危险……” “不过王都其实也不是那么安全之处。” 布拉多接着克劳斯的话说道: “贝尔纳冯卿,正如你所知,对方阵营里有在宝座上杀了雷吉克皇兄的暗杀者。城里乍看之下很安全,但因为警备者会认为‘刺客怎么可能来到这里’而大意,因此死角出乎意外地多。实际上也有好几次遭人潜入了——反正既然都有危险,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贝尔纳冯非常惊讶地回道: “不一样。若敌人接近,在这里更容易被当作攻击目标。例如塔多姆国王,就是因为知道上前线会被我们狙击,才稳稳地固守在首都啊!克劳斯你也真是的,为什么做出这种鲁莽……” “贝尔,拜托你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努力地阻止过了。” 克劳斯接着开始解释。 “提高士气、让诸侯听命,这些因素确实很重要,但若让陛下置身于危险中那就不妙了,因此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也曾加以阻止。只是——布拉多大人出乎意料地‘顽固’——” 以臣子的身份说这句话其实很无礼,但布拉多本人听了却很开心似的笑了。 “是吗?要说顽固,菲立欧比我还顽固呢——但是,菲立欧光是忙神殿的事就很辛苦了,这边的情况至少要由我们做些什么,不然再增加他的负担就说不过去了。” 布拉多如此回答,眼神温柔得有如女性。他乍看之下靠不住,但相反地——他的面容却又让人感受到内心的坚强。 “还有,因为内乱以来,我太过依赖菲立欧了。如今,虽然我没有考虑过兄长威严之类的事……但多少也想帮他一点忙。” 听到这番话,令贝尔纳冯感到相当意外。 布拉多看起来虽然是个相当柔弱的青年,但他的决心相当坚定。 以贝尔纳冯所知道的,内乱前的布拉多应该是更为懦弱的青年。 (布拉多大人他——变了哪!) 他坦率地如此感觉,他一直认为布拉多和菲立欧是不太亲近的兄弟,而事实也应该是如此。 但经过先前的内乱后,两人之间或许已经产生了兄弟般的羁绊,而此事也让布拉多的心更加坚强了。 菲立欧拥立皇兄布拉多为王,而布拉多则信赖弟弟菲立欧。而他们跟雷吉克、或是遭来访者所杀的皇太子维恩之间,肯定再怎么样都无法进展到这种关系。 “还有,贝尔纳冯卿,我也帮上了你的忙吧?虽然我是这样懦弱的男人,但起码拥有国王的头衔,诸侯无法无视于我的指示。” 听到布拉多的话,贝尔纳冯只能点点头。确实,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来,应该也很难巩固贝尔纳冯的指挥权。 方才布拉多在顽固的诸侯面前,将贝尔纳冯置于自己的指挥之下,成了国王直属的部队。当然,布拉多仅是形式上的指挥官,但克劳斯和贝尔纳冯就可以在实质上自由地调度国王名下几乎所有的部队。 这对贝尔纳冯来说,是最值得感恩的处理方式。 “——确实,多亏陛下帮了我大忙。关于此事,我感激不尽。” 这是他毫无虚伪的真心话,但是听到他这番感谢的话,布拉多却伤脑筋般地歪着头: “该道谢的是我呢!因为你为了这个国家率兵拚命作战。我也想在前线帮忙,可是……” “这就要请您保重自己了。国王陛下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们身为臣子可就悔恨莫及了。” 听见布拉多的话,克劳斯如此回应。布拉多此话应该也并非出自真心。他那无法骑马的身子应该也无法指挥战斗,只是身为“国王”的布拉多,光是身在此处,就能有非常大的效果了。 ‘我可以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动用军队吗——’ 贝尔纳冯思索若。 还有克劳斯在,若是跟他合作调度三万名士兵,应该就可以阻止塔多姆的侵略了。 但为了这个缘故,一定要想办法对付那难缠的“玄鸟”。 “主力部队到来虽然很令人感谢……但这样一来,那些玄鸟就更加棘手了。” 听见贝尔纳冯这么说,克劳斯和布拉多都是脸色一沉。 “贝尔,有关玄鸟……其实在神殿也出现了奇妙的动态。” “奇妙的动态?菲立欧大人和神殿骑士团打起来了吗?” 克劳斯摇摇头说: “这件事还请你保密。其实——大约在五天前,从御柱出现许多奇妙的士兵袭击神殿。” 贝尔纳冯在表示惊讶前就先感到狐疑: “从御柱……?克劳斯,这怎么回事?” “这只是传闻,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从菲立欧大人的信来看,出现的是拉多罗亚的士兵,而且也因此事件令御柱今后不能再生产辉石了……” 听到这点,连贝尔纳冯也瞪大了眼。一旁的辛贝尔同时屏住呼吸,一瞬的寂静降临当场。 停止生产辉石,这种事简直是前所未闻。 “神殿方面,在神殿骑上与王宫骑士匆忙间形成共同战线后,总算将敌人击退。但是在这场混乱中,潜入神殿的拉多罗亚间谍绑架了夏吉尔人的高司教。然后——” 克劳斯忧虑地压低了声音续道: “那个‘拉多罗亚’间谍似乎骑着玄鸟。” 听见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实,让贝尔纳冯眯起了眼。 杀了阿尔谢夫的军务卿等人、在王都袭击菲立欧、杀了没能掌握政府的雷吉克的塔多姆暗杀者——那个女子应该也会使用玄鸟。 “喂,那家伙该不会是——” “正如你所推测的,这个名为西兹亚的女子,似乎是在拉多罗亚的命令下监视塔多姆的双面间谍。拉多罗亚打算激化塔多姆和阿尔谢夫之间的战争,再趁隙偷袭塔多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此完全防卫国境,也会让拉多罗亚伤脑筋的。前几天出现的玄鸟,正是拉多罗亚人藏身幕后在支援塔多姆。” 听见克劳斯的话,贝尔纳冯啧了一声。 他虽然几乎完全不了解这个名为拉多罗亚的国家,但他们正在遥远的西方帮倒忙。 “此外,贝尔纳冯卿,神殿里还发生了许多事情。” 布拉乡亲自开了口,接着贝尔纳冯就掌握了这几天来的情势变化。 因为神殿所发生的异常变化,令辉石停止生产。高司教遭西兹亚诱拐。吉拉哈从佛尔南神殿收手。还有乌路可司祭的病况恶化,让菲立欧非常灰心—— 在贝尔纳冯得知五天前于神殿发生的所有事情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布拉多眼神游移: “我之所以会勉强出来,也是因为这些事。我不想再给现在的菲立欧增加负担了。还有,这些事都还是机密,请不要告诉其他人。” 贝尔纳冯点点头。就算总有一天会被发觉,但也不是能在这个时间点随便传开来的事。 贝尔纳冯也见过菲立欧与乌路可相处融洽的样子。他记得她丧失记忆是在塔多姆展开侵略前的事,而她在短短期间内状况更加恶化,不难想像菲立欧有多沮丧。 贝尔纳冯虽然也很在意菲立欧与她的事——但现在要以眼前的塔多姆一事为优先。 一旁的辛贝尔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大概有点了解那些骑乘玄鸟的家伙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不妨让塔多姆知道这件事吧?我虽然不认为可以跟他们并肩作战,但要是告知他们拉多罗亚的威胁逼近,并让他们了解他们目前的行动也包含在这件事的延长线上,说不定我们还有讨论的余地……” “那很难吧——” 克劳斯很遗憾地回答: “由我们来开口无法获得他们的信任,这是一点。还有支援的玄鸟对他们来说是伙伴,这也是一点。而考虑到塔多姆与拉多罗亚长年的敌对关系,他们更是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打消来犯的念头。” 贝尔纳冯对于克劳斯的意见也有同感。 之后克劳斯一直凝视着好友贝尔纳冯: “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办法阻止塔多姆侵略,甚至为此还劳烦陛下。陛下是新任国王,想在陛下面前出名的诸侯应该会有很多——也可以期待他们的行动。还有,贝尔,就由你来掌管王都增援军中的两万名士兵。虽然我位居其上,但实质上你是将官,而我则担任军师,以此模式调度军队。” 贝尔纳冯压抑住兴奋的颤抖,点了点头: “我还在想,何时可以跟你在战场上一同指挥——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啊!” “你真是危险的人呢!如果可能,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上战场啊!我还是比较适合作生意。” 贝尔纳冯把克劳斯的话当作自谦之语,笑着听听就算了。 有他加入我方,贝尔纳冯就不用再担心对士兵来说最重要的“补给”了。 克劳斯绝对不是那种以锦囊妙计或起死回生的计策来让军队胜利的将领,他的特长在于他的可靠性。 贝尔纳冯认为,会招致“不用锦囊妙计就赢不了”的状况,是二流军师才会做的事。调整军备补给站、窥天时、得地利,并在这些基础上掌握人心——克劳斯在统整这些事的才干上,正具备了比一般人更高的水准。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平庸,但却是能做到这些事的难得将领。 对贝尔纳冯这种在前线率兵的将领而言,克劳斯是最能安心地将后方交托给他的伙伴。 布拉多环视众人: “总之,明天就是关键时刻了。当然今晚对方也有前来夜袭的可能……我期待你们的表现。” 贝尔纳冯恭敬地低头接受这直接来自国王的鼓励,他的个性虽然不会去奉承当权者,但面对这位温柔的国王时,却想要尽礼数。布拉多本人虽发牢骚说“自己不适合当国王”,但他也许意外地会是个很好的指导者。 就在一行人谈完、正欲离开帐篷时。 帐篷外的士兵们突然一阵骚动: “喂上让那匹马停下来!” “有人在马背上!说不定是刺客!马上召集士兵——” 一听见刺客这字眼,贝尔纳冯立刻手握剑柄,飞奔到帐篷外。 这里有国王布拉多在,不能让可疑人物接近。克劳斯和辛贝尔也一起跟随他行动。 马匹深入阵地,突然激烈地嘶鸣——停下了脚步。 士兵们成群包围在马匹周围,那匹马看来不像要逃跑,也没有狂暴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 火堆照亮了它那如黑暗般漆黑的毛。 它背上确实载着某人,只是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颓然趴在马背上的,是一个小个子的—— “……女人吗?” 某个士兵低语道。贝尔纳冯也远远地看见了那头长发。 马儿为了让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大声地嘶鸣,但伫立不动。 贝尔纳冯等人跑到它身边。 士兵们举起长枪和弓箭,慎重地包围马儿。如果马上的是可疑人物,立刻将其逮捕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处置,但关键的对方却完全不动,根本没有逮捕的必要。 即使贝尔纳冯和士兵们接近,黑马也没有丝毫畏惧的样子。它虽是很习惯人的马,但身上没有马鞍和缰绳。在仅戴着马笼头的状态下,它竟然可以不将人震落并载到此处。 (是遭刺客袭击的使者吗——?) 贝尔纳冯如此判断,让士兵去确认马背上的人是生是死。 克劳斯在距离稍远处看着,惊讶地皱起眉头。 “等一下,我在哪里见过这位……” 克劳斯跑上前去,举起提灯照亮了对方的脸。 就算这样,他还是想不起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后——立刻睁大了细眼,指示士兵们将她抬进帐篷里。 “克劳斯,怎么回事?是你认识的人吗?从她的衣饰看起来,好像是间谍——” “……贝尔,这位恐怕是巴罗萨卿的千金。” “什么?” 贝尔纳冯被克劳斯的话吓了一跳,不禁反问道。 “以前我在舞会或狩猎的席上见过好几次,她每次去狩猎总是比男性贵族猎到更多猎物,因此我对这匹黑马也有印象。亚涅斯特家是属于军阀的家世,领地也离我家很近——但为什么这位小姐会变成这种样子……” 这次轮到贝尔纳冯想起一件事: “不——巴罗萨卿的千金似乎是担任对塔多姆特工部队的指挥宫,现在她变成这种状况,也就是说——” “她吗……?总之快点进行治疗!她好像中了毒,赶快准备解毒药!” 克劳斯对周围的士兵叫道。 众人用担架把少女抬走,载她过来的黑马开始追在她身后。那姿态就像慇勤的随从,反倒不太像是一匹马。 贝尔纳冯看了它那英勇的样子,对身旁的士兵说: “喂!不好意思,给这家伙准备饲料跟水,它看起来不是匹普通的马。” 这匹马特地判断敌我,然后将她载到此处——贝尔纳冯是这么想的。他不认为这是单纯的偶然,而且他在马儿的眼眸里看见一种无法让人认为是偶然、不可思议的温柔。 贝尔纳冯将视线转到担架上。 (但是——要说她是巴罗萨卿的千金啊——) 他也听巴罗萨本人提过他的千金,但从她的黑色装束看来,很有可能不只是指挥,而根本就“实际”参与活动。如果是男人也就算了,身为女流之辈上战场还是非常罕见的。 在帐篷前听着他们对话的布拉多,以对他来说相当大声的音量说道: “把那位小姐送到我的帐篷来。里面很宽阔,警戒也很森严。” “不,那里可是——” 国王的帐篷——克劳斯担心那是否会太失礼数。 布拉多毫不介意,将士兵们招入帐篷。 “其他人要准备明天的出击,而且也不能把这种身份的女性交给士兵们吧!她是抗战有功的巴罗萨卿家千金,这可不能怠慢。” 熟知布拉多个性的人都不会怀疑,布拉多这番话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可是……陛下,恕我失礼,就怕别人说长道短……” 克劳斯的太过担心,让贝尔纳冯听了觉得可笑,尽管事态如此,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有医护兵在,没什么好担心的。还有陛下也说了,陛下周围确实是警备最森严的地方。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陛下,恕我失礼……” 布拉多用力地点点头,于是担架就搬进了他的帐篷。 “贝尔,连你都说这种话……!陛下也有他的立场……” 面对克劳斯的逼问,贝尔纳冯苦笑着说: “克劳斯,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很像陛下的作风吗?我很尊敬他的温柔,虽说他成了国王,但我也不希望他失去这份温柔。而臣子否定这一点,也很可笑。” 这是贝尔纳冯率直的想法。 照顾受伤的人虽然不是国王该做的事,但布拉多也不能指挥士兵。这样的他如果“想做些什么事”,那贝尔纳冯想在可能的范围内好好珍惜这份温柔。 贝尔纳冯长年怀才不遇,因此很清楚那种“无事可做”的寂寞。会将她交给布拉多,一方面也是出于这种想法。 不过从旁人看来,没有什么比这对国王更不敬了。 克劳斯感到困扰般沮丧地说: “……我也因为经营生意的关系,在贵族中被批评为‘没有常识’,但你跟陛下……也相当缺乏常识呢!” “菲立欧大人也是啊!一定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合得来。” “连我也包含在内吗?” 克劳斯虽然露骨地表示出厌恶,贝尔纳冯却只是笑了笑: “就是这样。就让我们这些怪人好好相处吧!来,明天就要出击了,今晚就好好睡一觉吧!看这个样子,这位小姐就算恢复,也会睡上一阵子的。” 贝尔纳冯拍了拍为了多余的事苦恼的克劳斯肩膀,快步走回自己的帐篷。 他虽然担心巴罗萨卿的女儿,但当下必须把从明天起的阿尔谢夫防卫战摆在第一优先。 贝尔纳冯躺上小型简易睡床,将心境切换到出击状态。 * “他们”在这一天早上,出现在距离耶夫里德城堡稍远的小城镇。 骑兵们穿越了街道后,就先封锁道路。 被叫去的城镇代表,见到的不是阿尔谢夫、而是塔多姆的军官。 “我们要将这个城镇纳入补给线。农作物和水都要免费交出来,抵抗的人将会受处罚。” 听见军官以强硬口吻所说的这些话,没有任何战力的镇长也只能茫然地遵守。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个城镇就马上遭越过国境而出现的塔多姆部队镇压。 虽然几乎没有人抵抗,但一部分血气方刚的人对塔多姆的掠夺有意见——现在,他们在城镇中央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从那劈开的尸体所溢出的血,将广场的石砌地板染黑了。 对于尸体所发出的血腥味—— 来访者少女依莉丝·耶里妮斯只是默默地皱着眉头。 她从阁楼小窗俯视的城镇,陷入一片惨状。 塔多姆的士兵持续毫无秩序地袭击民家,态意掠夺。 虽说如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来袭,已经先行逃离。特别是年轻女子几乎都已经强制要她们离开,现在一个也不剩。 特意留下来的是有骨气的人、不知道害怕是何物的糊涂蛋、及无法动弹的老人——还有无法抛弃这些人、极少数的老好人,但这些人的人数也绝对不多。 以旅人的身份来到此处的依莉丝等人,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对她而言,此处的骚动毕竟是别人的事。 塔多姆士兵擅自从还未收成的田地里拿取农作物,从民家或商家夺取任何有一点价值的东西,泄愤般地破坏建筑物或家具,目中无人地在城镇里大摇大摆。 依莉丝藏身在阁楼,从监视用的窗户以嫌恶的眼神凝视着这些人。 一旁的安朱心有不甘地说: “那些家伙——真是太过分了。” “……这就是战争吧?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依莉丝强装平静,非常冷淡地说。 安朱闭口不语。 “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所有——这是合理且易懂的现实呀!” 同样潜伏在阁楼的间谍青年听了依莉丝的话,高声笑了起来: “我很有同感。我跟你这位来访者小姐还真合得来呢!” 这个名叫晓的青年,就在今天早上来接住在旅馆里的依莉丝等人。 因为旅馆会成为被掠夺的现场,所以先让他们移动到屋檐下的秘密房间,现在他们正从那里眺望城镇的状态。 “不过,加尔拜卿对军律还是相当严格哪!虽说是掠夺,但这种程度还算很可爱了。他们对杀掉无法抵抗的人并不是很感兴趣,现在也没有对他们加以拷问,这算相当绅士了。还是说他们要等习惯以后,才会做出更残酷的行为呢?” 依莉丝在他的话里听出遗憾的味道,对这个青年又更加厌恶。 “看起来你倒是很感兴趣呢!结果,塔多姆和阿尔谢夫的战况,因为你们而让塔多姆占了上风——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吧?” 依莉丝指着窗外的光景。 晓噗嗤一声笑了: “也许吧!我们把四散各处的伙伴集合起来,好不容易聚集了六只玄鸟。如果这样还输,塔多姆这国家对拉多罗亚来说,根本不值一哂。” “是吗?不过你们的玄鸟就算在局限范围内的战斗很活跃,当战场很宽广时,价值也就减半了,不是吗?” 晓闭上了眼镜下的一只眼。 “小姐,别说这种讨人厌的话。不过我承认,我们的人数确实很少,所以为了扭转极端的战力差距,就需要我们这种人‘暗杀’、‘策划’的技能。对了,那可是大姐的得意技能。” 暗杀者西兹亚—— 依莉丝很清楚她的本事,也觉得如果是她,甚至可以成功暗杀身为来访者的自己。 她并不在这里。据晓所言,她正在帮助塔多姆军,会暂时以玄鸟袭击阿尔谢夫士兵。 “对了——丽莎琳娜真的会来这里吗?” 依莉丝这么一问,晓就淡淡地笑了: “这个嘛!她的事我怎么知道,要看她自己吧!” “依莉丝,你还对丽莎琳娜的事——” 安朱唠叨地责备依莉丝的执着之心。 依莉丝瞪了他一眼。虽然穆司卡不在这里,但她有种错觉,安朱简直就是穆司卡的替身。 “你闭嘴,不要管丽莎琳娜和我的事。” “不可以这样。丽莎琳娜就交给菲立欧王子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你。杀了丽莎琳娜以后,你真的能满足吗?不是吧?” “只要杀了她,我就满足了,就算不是……等我达到目的再来考虑。” 依莉丝对这已经不知重复几次的争论感到厌烦,便将视线从安朱身上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无法正视安朱的双眼。 她转开视线,看见盘腿坐着的南瓜头正不停转动他的头。 “……邦布金,你是什么意思?” “咦?吾人什么都没说喔!还是你听见了上天的声音呢?” 听到这戏谑的声音,依莉丝啧了一声。凡尼斯和卡多尔不知道是不是怕她会迁怒,什么话都没说。 晓托着下巴,眼里有着危险的光芒。 “哎呀!别那么焦急嘛,既然国境处于这样的状态,菲立欧王子总有一天会来的。至于到时那个女孩会不会一起来,我可不负责任。不过,要是你杀不了那个女孩,就不打算去拉多罗亚了吗?” 听到这疑问,依莉丝一瞬间迷惑了: “……我是因为可以杀了她,所以才加入你们这一边。关于这件事,我不会受你们的束缚。” 依莉丝没有回答去或不去,就这样暧昧地混过去。这也是为了不让选项减少的交涉方式,但晓似乎看穿了这一点,不屑地笑了。 不久——远处传来马蹄轰隆声与大批士兵发出的呐喊声。 阿尔谢夫的主力部队似乎终于向此处移动了。 晓立刻站起身来: “噢——来了吗?你们应该是第一次看见大规模野战吧?在屋顶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喔!” 因为阿尔谢夫北部原本就很接近榭卜拉兹山地,所以有许多丘陵地形。这家旅馆也位于可以俯视平原的高处,屋檐比邻居高,而且因为距离较远,理所当然地可以将战场尽收眼底。 依莉丝等人照着晓的建议,从阁楼来到屋顶上。 致力于掠夺的敌人部队,也因发觉阿尔谢夫军接近,开始急速地整顿阵容。而另一边,可以看到没有参加掠夺、正在伺机而动的塔多姆主力部队,已经做好迎击阿尔谢夫军的准备。 聚集而来的士兵,两军加起来约有五万名——阿尔谢夫是紧急募集而成的主力部队,而塔多姆方面则在耶夫里德城堡等地分别留有其他兵力,但乍看之下,双方的兵力不相上下。 阿尔谢夫军以下人左右分为一个队伍,各个队伍像携手合作般形成一体行动。他们那有如鱼群般有条不紊的行动中带着一股美感。 而迎击的塔多姆军虽然也聚集成一群,但队形却有点扭曲。 不久,在依莉丝等人的注视下,两军展开激烈冲突。 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以致于无法看清每个士兵的动作,不过却可以清楚地掌握整体的动向。 两军宛如不定形的生物想要互相吞食的蠕动模样,在交手时退下又向前推进,持续着纠缠又敞开的队形变化。 而在接触面上一定会出现死伤的人。 阿尔谢夫的动向有着令人瞠目结舌之处。 特别是在其前锋附近,有位将领非常明确地判断状况。从上俯视更可以看出,如果快受到塔多姆兵包围,就指挥军队快速退下,若是发现对手的弱点,又会快速突击,看得出他是临机应变地在推演队形的变化。 很难想像他可以从地上正确地掌握状况。只能想成他是凭将领的直觉行动,如果是这样,他就是个经验相当丰富的将领。 “……嗯,吾人虽然不懂用兵之事,但也看得出此人真是厉害。” 坐在一旁的邦布金兴味深长地说。 确实,若光从指挥的动作来看,阿尔谢夫比起塔多姆更为优秀。 安朱放心地吐了口气: “——指挥的是贝尔纳冯卿。虽然是攻击,但他非常慎重——真是了不起!” “你看得见吗!?” 依莉丝很惊讶。安朱的视力似乎极端优异。 “看得见呀。虽然不至于连表情都看清楚……但是黑发、戴着眼罩,还穿着贵族服饰,应该是他没错。” 凡尼斯在依莉丝身边小声地说: “小姐,那是因为他已经习惯看远处的东西了。小姐你没有受过视力强化,是无法像他那样的。我也看不见。” “就算这样,我双眼的视力应该也有2.5……?” 而安朱拥有在那之上的视力。邦布金虽然没说什么,但不用问他,也知道他应该看得见。他所戴的南瓜头套中装有可以捕捉远距离景物的仪器。 只是,在依莉丝等人的世界中——并没有人能在自然的状态下不依赖机械、强化或是单纯提高视力的手术就可以看到这么远的事物。 “……你的视力算是很普通的吗?” 依莉丝这么一问,安朱就歪着头说: “我在村子里应该是最好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对了,依莉丝,你来看看。” 安朱指着眼下的光景: “塔多姆开始被逼退了,如果是这样,阿尔谢夫就——” “不,没有那么简单就分出胜负。” 晓仰望天空。 依莉丝也立刻望向同一个方向。 有五只巨鸟飞翔在天空——它们来自于北边。 虽然它们还在相当高的高度,但目标相当明确。 “看吧——开始啦!” 晓开心地拍着手,眼前玄鸟开始急速下降。 看得出来眼下的队形乱了,士兵们像骚动似的不规则行动,彻底乱了阵脚。 遭狙击的士兵似乎畏惧着无法抵抗、来自天空的攻击。 依莉丝也看见他们一起举枪向上,弓箭兵也同时将弓箭朝上,但为了防备玄鸟,士兵的行动逐渐迟钝下来。 而且—— 侧面有塔多姆部队杀到。 逼着阿尔谢夫的士兵们非得同时注意来自上方与横向的状况,也就陷入了更彻底的混乱中。 “啊……糟了!” 眼看形势立刻就要崩溃,安朱在一旁发出了呻吟。 从天而降的玄鸟无视于枪兵和弓箭兵,开始狙击骑兵。 历经训练的马也心生畏惧,令队形在一瞬间就瓦解了。有好几个士兵遭巨鸟的嘴衔起,有更多的士兵则成了爪下的食物,一股对这巨大生物的畏惧扩散到全军。 而队形一旦溃散,就显现出弱点,产生让敌人趁虚而入的空隙。塔多姆的将官也不可能会笨到放过这个大好良机。 晓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唉呀!他们太在意玄鸟干扰了。只不过五只,如果他们不管被袭击的士兵,只专心对付地上部队,应该还能斗个不相上下——这样下去临阵磨枪也没用了吧!” 晓嘲笑着阿尔谢夫士兵,安朱则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阵势崩溃,士兵不住地败走,虽然有一部分的人在支撑当场,但阿尔谢夫军已呈现出撤退战的局势。 每当玄鸟一次次下降,那附近的士兵就会陷入一阵混乱;失去控制的军队已经无法发挥应有的功能。 而一想到现在正量产着“死亡”的事实,依莉丝的眼神就飘匆不定。 她并没有纤细到会对他人的死感到感伤,而且不认识的人就算死得再多,她也不会心痛。 ——原本应该是如此。 “可恶!竟然从空中袭击……大家要平安无事啊——!” 一旁的安朱很罕见地表露出情感。在内乱时曾加入军队的他,也许有朋友正在士兵之中。 从远处看来,这战局是太过“干脆”的光景。 数以万计看不见脸孔的人分成两边互相砍杀,一方逐渐得势、获得胜利——如此而已。 然而在那之中,失去了好几百、或许高达上千的人命,这些性命都是绝对无法复生的。 死亡的士兵,应该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去。 也许有像安朱一样有前途的年轻人。 而存活下来的人,只能毫无异议地接受他们的死亡。 依莉丝强忍住胃部那毫无理由、一阵作呕的翻涌,并别过视线。 “……依莉丝?” 安朱才看见就有所反应,但依莉丝绝不会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既然结束了,就不必再看下去。只要阿尔谢夫状况不利,丽莎琳娜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她故意以冷酷的声调丢下这句话后,就先回到阁楼去了。 其他人也趁机跟在她身后。 晓促狭地笑着说: “……如果你们想去观赏战场上的尸体,我可以带你们去哦?” “不用了,我没有那么糟糕的兴趣。” 依莉丝冷淡地回应后,下意识地当场抱住了膝盖。 ——虽然她表现得很坚强,但其实有点畏怯刚刚所看到的光景。 那情感虽然细微到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但她毕竟不曾亲身体验过大规模的战争。虽然知道小规模的战斗和小范围的攻防,但不了解一般人以这种野蛮战法所进行的“战争”。 在依莉丝世界的战争更聪明一点。使用枪械、飞射武器或是毒气类、光是接触就可以斩杀敌人的特殊刀刃,兵器的成熟度也相当高,死者只经历一瞬间的痛苦就结束了。若是在升华中,双方的感情甚至会消失,就算留下记忆,也只是像看电影般若无其事地接受他人的死亡。 不过,这个世界的战争却并非如此。 他们接受上级的命令,与互不相识的人短兵相交直接互砍。人的身体被刀刃劈中,会破皮骨折,除了有即时致死的伤势外,还会发生长期因伤而受苦的情况。或者是人还活着,却遭马匹或人践踏。 依莉丝就连想像那种惨状也不愿意,突然捂住了嘴。 晓并没把依莉丝的反应放在心上,转开了视线: “这位南瓜怎么样?你要去看吗?” “吾人是依莉丝的守护者,很抱歉。况且——吾虽喜欢以高超技术搏斗的个人战,但对于那种集团式、不解风情的战斗并不是特别有兴趣。” 邦布金以一贯的语调说道。依莉丝则在无意中对此松了口气。 晓独自又从阁楼走上屋顶: “那我要去帮忙联络一下。你们在这里等着。这一带也很危险,明天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前往塔多姆的本营。加尔拜那老伯出乎意料地很通情理呢!” 晓所留下、夹杂着在屋檐上奔跑脚步声的这些话——听在依莉丝耳朵里就像是某人的临终遗言。 她不禁想塞住耳朵,那应该是幻听,但如果是真的,她也没有勇气去确认。 依莉丝眼里的光芒消失,强装平静。 (我……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害怕的……!) ——她用面无表情的面具,隐藏住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动摇。 冷酷、坚强、孤高——做起坏事毫不犹豫。她认为那就是自己“应有的样子”。 从以前就是这样,今后也将如此。不让任何人揭开她的面具,更没有自己取下的道理。 这样扭曲的“坚强”,是依莉丝从小就学会的处世之道。 (……要是让人看不起,一切就完了……) 依莉丝隐藏自己的心,依旧露出凶恶的眼神并咬紧了嘴唇。 安朱一直以直率的眼眸看着这样的依莉丝,她却故意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 * 苏菲雅·亚涅斯特作了个梦。 在完全黑暗的洞窟深处——她独自一人,还迷失了方向。 别说不知出口在哪,连方向都搞不清楚。 周围是一片黑暗,她虽然想摸索着山壁前进,但就连山壁也像生物一样感觉不实在,有时摸得到,有时却摸不到。 那是梦中的事物。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现实。 ‘我要快点离开这里——’ 她必须离开这里,执行保护阿尔谢夫的工作。她为此而忍受艰辛的训练,并舍弃女人味、选择了战争的道路。 她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其证据——就是从洞窟的某处,传来了刀刃互击的声响。 苏菲雅注意到伙伴们在作战,于是跑出了这片黑暗。 立刻就接近声音来源。 经过一个转角后,看见淡淡的光芒——就在转过去的瞬间,苏菲雅站定不动。 血。 ——整片视野都给染红了。 伙伴们的四肢散落各处。 短剑深深地刺入背后的人、头盖被切开、睁着眼断气的人、躯体一分为二、只有手还勉强摆动的人—— “大……家……?” 苏菲雅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倒在她脚边的男子仰望她。 “约翰……?” 这个男子跟她的年纪较为相近,是个活宝。他全身插满短剑,口吐鲜血,已然丧命。 苏菲雅不住发抖,无法作声。 眼前是一片血海与尸横遍野,死者都是她熟悉的人。跟她一起欢笑过的这些人,与其说是她的部下,更像是家人,苏菲雅也将他们当作兄长一样地仰慕。 她无意识地、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有个人支撑住她的肩膀。 苏菲雅立刻回过头去,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男子,一把刀从他的喉头穿出,同时还吐出大量鲜血。 “——提欧多!》” 苏菲雅以几乎叫破嗓子的气势激烈地大叫。 ——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住眼前的东西。 “不要!不要啊!快逃……!不要啊啊啊!” 那是非常高亢的声音。 苏菲雅全身冒冷汗,泪流不止,拚命地紧紧握住手里的东西。 有人轻轻地抚摸着如此激烈呜咽着的苏菲雅的头。 ‘啊——父亲……?’ 苏菲雅不经意地如此想着。 她想起了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若因为作恶梦而吓醒,总是有父亲安慰。 苏菲雅不禁把握在手里的东西放在脸颊边摩擦。 “……没、没事了喔!这里很安全——” ——就在她头上,传来青年焦急的声音。 (不是父亲……!) “哇啊!”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苏菲雅,想也不想就用力地推了青年一把。 他轻轻地飞了出去,在稍远处屁股着地。 在那之后,苏菲雅总算注意到自己的模样。 不知道何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去,她穿着极薄的内衣,睡在简易型的床上,虽然身上盖着毛毯,但似乎在作恶梦时推开了,所以她的肌肤都裸露了出来。中了毒箭的肩头虽然包着全新的绷带,但其他部位几乎等同裸露。 苏菲雅再次高亢地惨叫。 还跌坐在地上的青年,惊讶地瞪大了眼,只是看着苏菲雅。 他那柔顺的长发、细长的瓜子脸,还有柔弱的眼神—— 当然,那对苏菲雅来说是完全不认识的脸孔。 “你、你是谁!?把我弄成这样,是想做……做什么?” 她红着脸把毛毯拉到身边,先遮住自己的肌肤. ——塔多姆的人抓住我了—— 虽然记忆还模糊不清,但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可能。 听见苏菲雅的惨叫,帐篷外立刻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布拉多大人!有什么事……啊!” 跑过来的士兵们与醒来的苏菲雅视线相交,并当场僵住。 还坐在地上的青年对他们温和地微笑: “不要紧,没事的。她好像作恶梦了。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下,我把事情经过告诉她,等她平静下来。” 他的声调虽然很理性,但苏菲雅仍没有解除戒心,她还不清楚对方是谁。 士兵们听从指示离开了帐篷,不过可以感觉得出他们就在旁边待命。 唤作布拉多的青年慢慢地站起身来: “呃……你醒来真是太好了。你的记忆——” “……我的衣服呢?” 苏菲雅以凶恶的眼神瞪着青年。 ——我的身体被看见了。 她一想到此,就有一股怒气冲上脑门。竟然趁女生睡着时脱掉人家的衣服,真是不可原谅。 青年“喔!”了一声点了点头,走向帐篷一角。 苏菲雅的黑色衣物就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 “来,这个——” “不要靠近我!从那里把衣服丢过来啦!” 苏菲雅一边以毛毯遮住身子,一边叫道。 青年好像这才终于发现苏菲雅为什么生气。 他一脸抱歉地转开视线,并老实地将衣服丢了过去。 苏菲雅一边以毛毯遮住身子,一边摊开接到的衣服。 “……对不起,因为你流了好多汗,我想总不能让你受凉,所以就先脱下来。还有,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我稍微缝补了一下呢!” 青年毫不做作地微笑着如此说。 苏菲雅一边感到不解,一边检查接过来的衣服。的确,破损及伤口的地方现在已经漂亮地缝补好了。 “……是你缝的?” “针线活是我的拿手项目。” 青年无邪而开心地这么说道——而看着这副表情的苏菲雅则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谢才好。不论如何,这些针线活看不出是出自男子之手,技术恐怕比身为女人的苏菲雅更高明。 “……我、我要穿衣服!你转向那边。” “啊!嗯。对不起——” 青年似乎有着坦率的气质。他迅速地向后转,背对苏菲雅。虽然也可说是疏于警戒,苏菲雅一边注意他的举动,一边快速地把手穿进袖子。 她边穿衣服,边问青年: “……这里是哪里?你是塔多姆人吗?” “不,这里是阿尔谢夫的阵营。你因为中毒而昏了过去,是一匹黑马载着你到这里来的。克劳斯卿说你是巴罗萨卿的千金——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听见他的回答,苏菲雅打从心底感到松了口气。 看来她并末让敌人逮捕。而说到把她载来此处的黑马,一定就是夜曲。 “是吗,是它啊……真要好好地感谢它。” 苏菲雅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突然掉下眼泪。 她打从心底感谢爱马,以及帮助自己逃脱的部下们。 全是因为夜曲和那些部下,她才能得救。 只是——其他人恐怕都被塔多姆的间谍杀了。 苏菲雅掩着嘴流泪,又慌张地以袖口擦拭眼角。青年规矩地背对着她,仿佛没有发觉她正在掉眼泪。 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伙伴们是为了保护阿尔谢夫才牺牲自己的生命。苏菲雅了解到,自己的任务就是继承他们的遗志。 “呃——我还没向你道谢。谢谢你……” 苏菲雅小声地低语,青年回过头,眼神有点哀伤: “必须道谢的是我。多亏你们,才让塔多姆的侵略晚了十天。真的——很感谢你们。” 苏菲雅没有回答。 确实,支撑这十天的是自己和伙伴。更正确地说,是部下们的工作成果。只是现在就结果来看——不但耶夫里德城堡失守,连父亲也生死未卜。 这个青年刚刚说出了军阀贵族克劳斯·桑克瑞得的名字。他恐怕是克劳斯属下的贵族,才会特地照顾苏菲雅——至少他的脸孔和体格看起来并不像是士兵。 说到克劳斯·桑克瑞得,她也见过几次。他是个不太像贵族、姿态很低的男子,也是倾全力在做生意的怪人——从他的举止就能看出很有才干。虽然内乱时他加入了雷吉克阵营,但现在似乎来到了国境。 “——请原谅我的失礼。克劳斯卿在哪里呢?我身为巴罗萨·亚涅斯特的亲人,有必须向他报告的事情。” “啊!克劳斯卿马上就会回来了。方才跟和塔多姆展开的野战——” 苏菲雅吓了一跳,肩膀一震: “结果呢——?” “虽然双方战力不分上下,但我方先行撤退了。敌人有玄鸟,所以很难对付。” 苏菲雅闭口不语。耶夫里德城堡之所以会失守,似乎也是玄鸟干的好事。 玄鸟拥有这种以庞然身躯飞翔在天空的特性,作为敌人实在太难以应付了。如果是一、两只也就算了,若数量更多,会让士兵也心生畏怯,应该连正式战斗都做不到。 正当苏菲雅不甘心地紧咬着唇时,帐篷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布拉多大人,听说巴罗萨卿的千金醒过来了——” 喘着气定进帐篷的,正是克劳斯·桑克瑞得。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苏菲雅觉得有点奇怪。 克劳斯刚才——对这位青年用了敬称,如果同样是贵族,应该只会加上“卿”,但如果称为“大人”—— “克劳斯卿,辛苦你了。我刚刚才在跟这位小姐谈话,在你因出兵而劳累时找你过来真不好意思……” “没这回事。反而是在前线四处奔走的贝尔才更辛苦呢。” 虽然克劳斯嘴上如此说,但看起来却是一脸倦容。 苏菲雅将克劳斯和这位被称为布拉多的青年互相比较。 ——她突然想起来,阿尔谢夫的一位王子前不久才刚即位,他的名字确实是叫做—— 苏菲雅的脸上立刻失去血色。 名字相同应该只是巧合。这里是前线,国王不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他一定是其他高阶贵族的子弟或是…… “‘陛下’!听说巴罗萨卿的千金醒来了是吗?” 一位独眼军官以响亮的声音叫道,并跑进帐篷里。 听到他用的尊称,更令苏菲雅绷紧了脸。 如果一开始有人——例如护卫的士兵,叫一声“陛下”就好了。“仅仅如此”苏菲雅就会注意到,但“仅仅如此”的幸运却没有降临在她身上。 她不禁想诅咒命运之神。 “……对……” “对?” 青年回过头,对苏菲雅微笑。他那温和而知性的笑脸,仔细一看,确实给人高贵的印象。若是贫穷贵族的教养,是无法表现出“这样”的。 “对不起!我太过无礼了!” 苏菲雅以高八度的声音叫道,从简易睡床上跳下来,当场跪下、低下头去。 虽然说她并不知情,但自己被“国王陛下”抱着,而且还把他推开,不但用高傲的口吻对他说话,甚至还让他做针线活。 苏菲雅祈祷着自己还在作梦,红着脸发起抖来。 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因果下才变成这种状态的呢?她完全不清楚,也彻底认为这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不,你不必这么在意——” 这位青年——国王很明显地露出困惑的样子。 两位将领在一旁苦笑: “陛下,难道您一开始没有表明身份吗?” “她到底说了什么啊?” 独眼军官和克劳斯接连问道,布拉多歪着头说: “我确实是忘了自报姓名,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啊?苏菲雅,把脸抬起来,你好像有点误会了。” 虽然国王要苏菲雅抬起脸来,她却没有脸这么做: “不、不——!我借用您的住所,还说出无礼的话,而且还让陛下您做针线活——” “针线活?” 独眼男子抓狂地叫道。克劳斯以细长的双眼看着布拉多: “布拉多大人,难道您——” “我只是把破掉的部分稍微修补一下,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青年一派悠闲地说道。独眼军官在一旁笑了出来,另一方面克劳斯则露出困扰的样子,静静地垂下肩膀。 “陛下——这就是苏菲雅大人在意的地方。主君为自己补衣服,对她来说是再丢脸不过的事情了。请您对自己身为国王的立场多少有点自觉——” “克劳斯卿,可是我很喜欢针线活呢!还有,很奇怪的,我看到破掉的衣服不补就会浑身不舒服。难得我有可以补衣服的针线和技术,不活用一下不是很无趣吗?” 国王陛下一脸平静地说着,身旁的独眼将领抱着肚子,拚命地忍住笑。 “贝尔,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应该要同情苏菲雅大人才对。苏菲雅大人,陛下就是这样的人,请别在意——” “是啊!是我擅自做的,你根本不需要道歉。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虽然已经醒过来,但体力应该还没有恢复。” 国王布拉多的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苏菲雅甚至觉得:‘这真的是当权者的声音吗?’至少她对于“国王”所抱持的印象是与此正好相反的。 听了布拉多的话,独眼将领点点头说: “是啊!就像陛下所说的,苏菲雅大人,您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至于载您到这里来的黑马,我们正妥善予以照顾。” “呃——恕我失礼,您是——?” 独眼男子眨了眨眼: “喔?我也没有自我介绍吗?真是失礼了——我是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跟您的父亲巴罗萨卿一起守护耶夫里德城堡。虽然在撤退时,我跟巴罗萨卿失散了……” 苏菲雅已经知道父亲生死未卜的事了。 她对贝尔纳冯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是个年轻贵族,不但是内乱中的英雄,也因立下大功而出人头地——如今亲眼见到浑身散发着英气的他,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比起这事,那位“一点都不像的”国王给她的印象太过强烈,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对其他事感到惊讶了。 结果,在报告完遭刺客袭击的事之后——众人又继续让苏菲雅休息。 虽然苏菲雅本人坚持不肯,但布拉多和其他人还是强迫她回到床上,然后连布拉多都立刻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帐篷内。 虽然士兵们就站在外面,保持森严的警备,但帐篷里没有其他人。 苏菲雅也明白,他们一定是出于体贴才留下她一人。 为了让她好好休息——还有,在他人无法察觉之下哭泣。 ‘……大家——’ 独自一人的她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眼光,用毛毯盖住了脸,泪流满面。 她哀悼已死的部下——也感谢他们救了自己,并祈求其死后得以安息。 同时,她也很感谢布拉多等人给予自己为失去伙伴而哭泣的时间。 哭了一会儿后,苏菲雅又再次沉沉睡去。 她已经不再作恶梦了。 这次梦到的是以前的事。 大家都还活着,生活很欢乐时的梦—— 城堡的士兵们从苏菲雅小时候就把她当女儿、妹妹般疼爱,在梦里,她和大家一起玩耍。 ——再度醒来时,她又哭了。 只是,这眼泪对她而言,绝不是不愉快的眼泪。 苏菲雅擦干了濡湿的双眸,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强的光芒,然后用双脚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还有事要去做。 对于去实践那些事而言,苏菲雅没有丝毫犹豫。 为了死去的伙伴们,也为了救了自己的伙伴们—— 苏菲雅还不能气馁。 第八卷 三十六.城堡周围的攻防 从开始侵略已经进入第九天,塔多姆主力部队约三万名的阵容,却连国境都无法越过。虽然因为人数众多而缺乏机动力,但即使如此,依照本来的计划,他们在开始侵略的第四天,就应该与先遣部队会合,攻入耶夫里德城堡了。 先遣部队的一万两千名士兵已经镇压了阿尔谢夫的札尔克城堡,所以也不能说毫无成果,只是,他们真正应该前进的是“接下来之处”。 率领主力部队的武将加尔拜·瓦伦伯格,脸色不太好看。 战况不佳。约两天前,驻守在札尔克城堡的先遣部队将官们一起中了敌人的圈套,其中有两个人死亡,七个人重伤骨折,另外有两个勉强算是轻伤。 这样的状况并不适合率兵攻打耶夫里德城堡,如果加尔拜不率领主力部队迅速行动,阿尔谢夫会有更多援军抵达前线。 即使如此,敌人的兵力要达到跟我方一样的程度,应该还需要更多时间,而且也可以期待我方的增援。 对加尔拜来说,目前的情况并不至于绝望,但是—— 对强烈感受到西方有拉多罗亚虎视眈眈的中央政治家们来说,这几天的延迟进攻应该是难以忍受的。 加尔拜置身营帐中,正在等待“某些人”。 接近四十岁的他,外表上还保有青年般的年轻,而且风格也符合他的年纪。 他那瘦长的身躯、端正的五官,就像是歌剧的演员,在塔多姆社交界无人不知其名。同时,瓦伦伯格家是塔多姆数一数二的大贵族,他年纪轻轻,就被视为位居军方的参谋地位。 他的父亲迪生·瓦伦伯格在与北方民族的战役中一战成名,但几年前因病而壮年早逝,于是加尔拜继承了他的事业。 他与父亲差异甚大的一点,便是对北方民族的“处理方式”不同。 他的父亲厌恶北方民族那些操纵玄鸟的山中之民,因此彻底加以打压。 加尔拜则恰恰相反,他想要将北方民族“拉拢成伙伴”,但遭当时的长老们一致拒绝了。 北方民族深知加尔拜的计谋。 加尔拜将玄鸟视为“武器”,他只不过是想笼络知道怎么饲育玄鸟的北方民族罢了。 北方民族的长老们并不认同这一点,对他们来说,玄鸟是亲近的家人,他们厌恶将玄鸟当成战争的道具。 然而——并非北方民族全体的意向都是如此。 年轻气盛的一群认为加尔拜的邀请是个“良机”,于是加入其阵营。在北方民族中,也有渴求战争、想在广大的世界发挥自己力量的人。 而加尔拜为了试探他们的忠诚,让他们与塔多姆士兵一起袭击伙伴的北方民族村落,那也是对于拒绝合作的北方民族的制裁。 他们完成了这件事。 他们杀害昔日伙伴、将一个村落逼入毁灭状态,不惜被伙伴称为叛徒,也要选择来到“宽广的世界”。 所以加尔拜对他们的存在,有着特殊的情感。 “西兹亚——你回来了吗?” 加尔拜对着帐篷外低语。 入口开启,出现了一身黑色装束的女子与青年。 他们是出身于北方民族的间谍——西兹亚和晓。加尔拜早已嘱咐在外护卫的士兵让他们无条件地进入。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呢!” 加尔拜嘻嘻笑着在吊灯下挥舞着三封信。 那是今天傍晚才刚送到的。 其中两封是来自滞留在佛尔南的卡西那多·库格,内容完全相同,可能是小心起见,特地送出两封同样的信。 另外一封是出自眼前的间谍西兹亚之手。 “哎呀!您这话可真不得了哪!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西兹亚怡然自得地笑了。 对加尔拜来说,她那姿态显得有点奇怪。他面无表情,默默地倾注烈酒。 “我在信上也说了吧?卡西那多司数背叛了塔多姆,加入阿尔谢夫那一边,还想陷害我。应该是因为我也暗中活跃得太过分,才会遭阿尔谢夫记恨。” 加尔拜敷衍地点点头,将一封信向西兹亚丢过去。 那来自卡西那多的信上,写了好几件有意思的事。 包括佛尔南神殿停止生产辉石。 还有这异常变化是拉多罗亚所引起,其威胁正逐渐逼近。 以及因为此事,吉拉哈从佛尔南抽手。 然后也忠告塔多姆从阿尔谢夫抽手,以进行对抗拉多罗亚的准备工作。 这封信应该是在约三天以前送出的。从佛尔南神殿到此,一般要花上六天,不管再怎么急,应该也要花四天以上,使者是骑了脚程相当之快的马,日夜轮班才将信送到此地。像西兹亚等人这种北方民族出身的间谍当然办得到,但为吉拉哈工作、被称为“无名氏”的人,在这种联络之际也是极为优秀。 加尔拜眯起了眼,凝视着两位间谍: “你们好像是拉多罗亚的间谍呢!卡西那多司教是这么说的哟!” “所以我说那是——” 西兹亚想要否认,加尔拜则朝她苦笑: “没关系,你不用心存警戒,我不在意的。” 那是加尔拜的真心话。 就算他们背叛塔多姆,加入拉多罗亚阵营——他也无意责怪他们。 北方民族青年晓露骨地皱起眉头: “加尔拜卿,我不会要您勉强信任我们,不过这是卡西那多司教的陷阱吧?” 加尔拜不禁笑了出来: “哈哈——那个男人不会撒这么无聊的谎!你们不了解卡西那多司教,不——你们很看不起他吧?对我的看法也一样。我确实是个俗人,但还是有看人的眼光。卡西那多司教说到底还是吉拉哈的人,他原本就不需要阿尔谢夫的土地,没有真心侵略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使如此,他还是按照约定,在神殿引起骚动,并引诱王宫骑士团过去。做为支援,这样已经很充分了啊!” 在卡西那多司教的信上所写的,恐怕全都是事实吧!加尔拜很清楚,西兹亚等人并不值得“信赖”。 然而就算如此,他们还是“很有才能”,而加尔拜喜欢有才能的人。 “西兹亚,晓,虽说你们已经不再是我方的人,却还是来到这里,这让我很开心呢!虽然我完全被骗了……但看在我被骗的份上,你们还是会为我工作吧?” 加尔拜以视线指示两个人坐下。晓不解地看看西兹亚的脸,但西兹亚却微微眯起了眼,慢慢地坐下。 她这种坦诚的作风,加尔拜也很喜欢。 “……还以为稍微有点信用就志得意满,我还真像个傻瓜。那你打算怎么办?把我们斩首吗?还是我们也要改变态度杀了你?” 西兹亚的口气已经不是面对雇主了。 “不,这些选项都没有必要——西兹亚,你还记得吧?” 加尔拜微笑地小声说道。 “你们接受我的邀请,背叛曾经是伙伴的北方民族时——我送给你们的话。” “我忘了,什么话?” 加尔拜笑了。西兹亚确实不是那种会让过去牵绊住的个性。 “我是这样对你们说的——‘你们能前往更广阔的世界。可以在这险阻的山地里终其一生,也可以到自己渴望的世界,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度过有意义的人生。’” 加尔拜边说边轻轻地耸了耸肩: “而你们所选择的‘世界’,不是塔多姆而是拉多罗亚——就是这么回事吧!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不会改变自己说过的话。” 西兹亚笑了: “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我倒是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你还是二十几岁的少爷,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而那小子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弟弟。” 加尔拜以笑脸面对晓,晓则发起怒来,表情也变得凶恶。 “哼——你呀!现在还一副悠闲的样子。如果你相信卡西那多信上所言,我们不就变成背叛者了吗?” “背叛?你们一开始就不是塔多姆的人吧。我也曾好几次背叛过同样住在塔多姆的人。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为了‘这种小事’责备你们。” 他如此干脆的回答,令晓惊讶地皱起眉头,西兹亚感动地点点头: “……你说得还真‘正确’呢!吓了我一跳。” 她所说的“正确”概念虽然有违常理,但对加尔拜来说却是赞美之词。 “谢谢你。都这种时候了,我就坦白说出我的真心话吧!我把你们当作保护我和塔多姆的武官——但我对‘那种’不毛的大地并没有依恋。” 西兹亚深思似的眯起了眼,晓则相反地瞪大了眼。 如果他们还是为塔多姆做事的人,加尔拜也不会说出这种话。不过这的确是他不折不扣的真心话。 “极其珍贵地守护那样干枯的土地,所为何来?如果拉多罗亚想要占领札卡多神殿,那也无妨。我们只要在那之前先占领阿尔谢夫,再移居过去就好了。西兹亚,我很想要阿尔谢夫的土地呢!等我拿到阿尔谢夫的土地后,就把塔多姆的土地送给拉多罗亚也没关系。不过札卡多神殿的辉石就很可惜,我想我还是会抵抗的……至少对我来说,比起防卫塔多姆,占领阿尔谢夫才是更优先的课题。” 加尔拜一边轻敲太阳穴,一边在桌上展开了地图: “我明白你们的目的。你们是想在东方掀起混乱,让塔多姆和阿尔谢夫的战争日益激烈,对吧?现在回想起来,就算雷吉克当上了阿尔谢夫的国王,你们还是打算在暗中活动,将骚动扩大吧?” 西兹亚轻轻地点头,晓则没有特别动怒。 他们不喜欢停滞或无聊。就结果而言,加尔拜甚至觉得自己和他们也许很相像。 加尔拜凝视着西兹亚的双眼: “对我来说,比起让混乱扩大,还不如轻易地获胜来得好……但是现状别说赢阿尔谢夫,还有可能反过来遭击退。如果无法攻陷耶夫里德城堡,也就不能掠夺阿尔谢夫,还要持续花大钱养手边的士兵。虽然如此,如果我们在此乖乖撤兵,也会让拉多罗亚计划落空吧?” 西兹亚老实地点点头。加尔拜满意地颔首: “好。也就是说,我们的利害还是一致的。你特意回来,就是还有意思要帮我——西兹亚、晓,能拜托你们吗?请你们尽力开拓战局,如果做得好,报酬一定让你们满意。” “也对——那我们就帮忙吧!” 西兹亚立刻回答。晓则是耸了耸肩: “喂喂!大姐——” “什么事啊?以前你不是说过会帮我吗?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可是我们的存在完全曝光了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这家伙捅一刀。” “我刚刚也说过了,你们不必担心。” 面对晓的疑问,加尔拜微笑着说: “因为就算你们是拉多罗亚的人——关于阿尔谢夫,我们双方的利害还是一致的。我们对立的时间,是在拉多罗亚越过塔多姆,对‘我’张牙舞爪的时候。在那之前,就让我们互相利用吧!” 加尔拜轻轻拍了拍手,面对地图,开始对他们说明状况。 “我想我已经掌握了大致的情报,现状就是如此。大约九天前,我们展开侵略。在这几天内,先遣部队占据了札尔克城堡,并预定继续向仅有约三千名兵力的耶夫里德城堡进军。但是在此处发生食物中毒的状况,恐怕是敌人干的好事——部队也有一个星期停滞不前。几度想以平安无事的士兵再次展开攻击,但人数减少,一般士兵的士气也受到影响。” “我听说了。在这期间也有约三千名援军从近郊来到耶夫里德城堡,在一个星期后,王都的增援也抵达了吧?是由一个名为贝尔纳冯的武将所率领——” 那时西兹亚应该还在神殿,果然也获得了相关情报。加尔拜带着确认的意味继续说道: “正如你所说。对方那时有三千名士兵,我方的先遣部队则有一万两千人,要不是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应该早就攻陷耶夫里德城堡了。而且我们以先遣部队镇压耶夫里德城堡,并在阿尔谢夫的援军开始抵达时,让主力部队前往会合的计划也失败了,都是因为桥梁崩塌的缘故。” 西兹亚点点头。加尔拜再次叹息: “桥梁位于我方的领土,也有在附近的国境线安置士兵。只是敌方躲过监视潜入,完全摆了我方一道。而且还不只一次,连重新完工的桥梁也被毁了。” 关于这一点,喜爱有能力之人的加尔拜,也不由得赞赏对方的手腕高超。 在这国境线中央的附近有断崖,下方则是湍急的河流。如果经历约两天的行程,抵达流速稳定的下游、也就是国境西南部,就可以渡过河川。但是那附近的坡度变化相当大,士兵在展开侵略之前就会疲惫不堪了。 相反地,东北侧的国境线附近路况虽然比中央稍微恶劣,但没有河川。只是——这一带也是塔多姆多年的宿敌北方民族频繁出现的场所。 结果,虽然有其他路径,但突破中央才是最有效率的用兵方法。 所以,他们为了预防变故,准备了两条桥梁,并持续地确实保养。那是可以让大型马车行经的结实桥梁。 但是,当他们一开始为了会合而行动,就有某人将桥梁摧毁了。 四天前,他们从邻近之处将工匠带来,并以一气呵成的工程进度制造出简易桥梁,所幸他们还有紧急用的组合建材,制作起来相当迅速。 但是——就在接近完工的夜里,又受到了油与火箭的奇袭,结果又得重头来过。 加尔拜虽然不在现场,但绝不是没有进行警戒。他派人严密警戒,并在悬崖两侧配备了士兵,就像在防守城堡般地布阵。 这样仍受到袭击,简直让人陷入举白旗投降的状态。 “敌人一达到目的就迅速撤退,所以我们一个都没抓到。进行工作的人,恐怕跟你们不相上下。这很明显不是出自一般士兵之手,要不是经过多年锻炼的特殊熟练者,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的身手。若我们只有步兵,还可以叫他们使用安全索横渡过去;但这样骑兵过不去、不能运送军粮,就无法侵略了。现在,下一座桥梁就要完工了——如果又遭到破坏,我们就有必要暂时放弃这次侵略,重新调整态势。” 加尔拜这么一说,西兹亚的双眼就放出细微的光芒,像是看准了能让她排遣无聊的对象。 “你是说,要拜托我们守护桥梁,并‘驱逐’那些家伙吗?” “对不起,还有一件事。” 加尔拜稍微抬起眼,看着两人的脸: “虽然计划已经延迟了——至少我们有必要尽快镇压耶夫里德城堡。这方面也希望借助两位的力量。” 加尔拜如此说着,并指着天花板。西兹亚立刻微笑着说: “‘那事件’要另外付很高的费用哦,因为我们会让伙伴曝露在危险下。” “关于酬劳方面没有问题,因为那是必要的。” 加尔拜朝西兹亚伸出一只手: “等到这件事结束后,你们就打算回拉多罗亚吧?也许这是你们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算便宜一点取代饯别吧!” 西兹亚打从心底觉得奇怪地笑了: “你啊!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你是个怪人,没想到还真的很奇怪!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算你便宜一点。” 两人轻轻地握过手后,西兹亚站起身来,晓也跟在她身后。 在定出帐篷前,她又回过头说: “——我要解释一个误会。我之所以选择拉多罗亚——并不是因为在你身边没有我所希望的世界。” 西兹亚的手突然发出淡淡的光芒。加尔拜以为自己眼花而歪头不解,那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我不喜欢辩解,不过……我们要活下去,就不能没有那个国家的技术,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不起。还有——” 西兹亚淡淡地笑着,走到帐篷外: “我也不是讨厌拉多罗亚……但倒也不讨厌帮你的忙。” 这种话由她来说太过可爱,令加尔拜不禁笑了出来: “——我知道啦!我们一定很相像。” 加尔拜还是坐着,举起杯来。 西兹亚又笑了笑,就离开了。 之后是一片寂静。 加尔拜和雷吉克不同,跟西兹亚并未发展成男女关系。对西兹亚而言,加尔拜是她的雇主,而对加尔拜来说,西兹亚最多只是一个部下。 只是——虽然立场有这么大的不同,加尔拜却对她有近乎友情的莫名亲切感。 那也许是生涩的感情,但却是从以前就一直持续至今、不变的心意。 “加尔拜卿!紧急消息!” 属下的将领没有透过传令兵,而是亲自从远处高声叫着跑近帐篷来。加尔拜从帐篷里探出头来问道: “这么晚了,是什么事?难道桥又崩塌了吗——” “不、不是——是墨菲斯派来急使,表示明天要先遣部队全军出击……” 加尔拜眨了眨眼。两天前,驻守在札尔克城堡的将官们被压在崩塌的天花板下,造成两个人死亡、七个人骨折。骨折的人中有六个人遭送回主力部队,现在应该正踏上归途——但骨折的先遣部队指挥官墨菲斯,却与平安无事的将领一起留在前线。 他是个顽固的将军,一定无法在遭对手摆了一道的情况下退出战场。 加尔拜以手抚摸尖细的下巴: “我应该有叫他们暂时忍耐——” “墨菲斯卿似乎对这次的侵略延迟深感责任重大——趁目前士兵人数胜过城堡时,想至少为后续的我们创造出有利的状况。如果趁今夜派人,明早应该还来得及阻止他们。怎么办呢?” 从开始侵略已经过了九天—— 阿尔谢夫恐怕也会在几天内派来大规模的援军。有鉴于侦察兵的报告和历史惯例,至少会从王都派出一万名、而诸侯那边也会出动两万名左右。这样就终于跟塔多姆士兵的人数相同了。 虽然要突然集结士兵是不可能的,但不难想像接下来敌人人数会随着时间而增加。 正因为如此,对于远征军塔多姆而言——能否在对手的兵力聚集前镇压耶夫里德城堡,将左右今后的战况。 墨菲斯一定是对此感到焦急,不顾受伤的身体,也下定决心出击。 虽然这很有他粗野的作风,但迎击的阿尔谢夫一定也会拚命抵抗。 加尔拜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端整的脸上浮现微笑: “我想不用阻止了。反正他们有超过一万名的兵力。如果士兵的身体状况恢复,说不定可以成功。” “这样好吗?他们断绝补给已经十天了——墨菲斯卿的部队应该没有足够的粮食了——” “大多数的士兵食物中毒,应该暂时也不能吃什么吧?这部分的粮食应该会多出来。而且阿尔谢夫跟塔多姆不同,山野物产相当丰饶,这个季节也采得到果实或捕捉到野兽。这还真是——讽刺。既使整整十天攻不下城堡却还能养活士兵,阿尔谢夫的丰饶大地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呢!现在快点让桥梁完成,我们才能前往支援。” 将领呼叫周围的士兵,指示他们联络指挥官们。 加尔拜沉稳地微笑,心思却是相当敏锐。 他确信一件事。 就在刚才——西兹亚他们接受了他的委托。虽然不认为他们值得信赖,但关于这次的侵略,他们应该会倾向对塔多姆有利的方向行动。 加尔拜眯起了端正的双眼,仰望夜空。 在他视野的边缘,突然闪过一颗流星。 那是不幸的前兆,还是吉祥的预兆呢——加尔拜并不知道,就这样回到帐篷。 到了隔天—— 塔多姆先遣部队的一万两千名士兵,与保护城堡的阿尔谢夫八千名将兵,在耶夫里德高原进行对峙。 * “……这还真壮观哪!” 贝尔纳冯越过高原眺望逼近城堡的敌人群,脸上浮现浅笑。姑且不论表情,其心情绝非稳如泰山。 对方的阵营有如云霞一般——这样说也许有点夸张,但超过一万名的兵力并不是经常可以见到的。 敌方一万两千人,我方八千人——既然士兵人数如此悬殊,正面对决就是下策了。尤其塔多姆方面很容易获得使用“火之辉石”制作的神钢,因此装备比起阿尔谢夫的士兵要强。这种武器上的差距虽然未必直接形成致命的战力差距,但肯定是不利要素。 站在阿尔谢夫的立场而言,总之先争取时间、忍耐就好了。虽然在装备与人数上输给对方,但只要等待几天以内就会到的增援,并在此期间内守住城堡,总有一天有致胜的机会。 只有三千名士兵的耶夫里德城堡本来很难收容八千名士兵。但是,如果以宿舍外的场所让他们寄宿为前提,应该勉强可以容纳。虽然人恐怕会挤到走廊上,但在这个节骨眼也没办法。面对超过一万人的对手,若将剩余兵力置于城堡外,就等于把食物丢到饥饿的野兽面前一样。 耶夫里德城堡的外墙并不算高耸,却厚实坚固。 以外墙为盾牌,并以装设的石弓牵制对手,再用长枪突刺登上外墙的敌人,敌人也无法轻易地攻入城堡。 贝尔纳冯在了望台上眺望,身边是担任辅佐的巴罗萨和副官辛贝尔。 “总算来了啊!从开始侵略后过了十天——等你们很久了。” 老将巴罗萨·亚涅斯特笑眯眯地说,一点都看不出紧张的表情,相反地,站在另一边的副官辛贝尔,却微微绷紧了脸: “这样看来,他们的人数果然还是比我们多啊——不过等我们的增援来了就好了。之前能够争取到宝贵的时间,都是巴罗萨卿的功劳。” 老将毫无自傲之意,只是暧昧地微笑: “我只是待在这里而已。做得好的是我女儿和属下。不过,要是他们做得太过火,也有可能会反过来落入圈套——所以我预计这几天要他们乖乖的,换我们上场了。” 在前一晚——贝尔纳冯等人才从巴罗萨门中得知关于有人在幕后活动的事。 让敌阵士兵食物中毒、在主力部队渡桥前让桥梁崩塌,并袭击将官——贝尔纳冯等人得知此事时,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是愣住了。 巴罗萨似乎是独断进行这些事,并阻止他们将此事告诉其他诸侯。 他说:“要说邀功,就有点太自作聪明了,请勿告诉他人。”并暗示那些急着争取时间的敌兵们,会在几天以内举兵来犯。 他昨天就预测今天会进行攻击,结果让他说中了,而今天早上立刻就一片骚然。 “巴罗萨卿,我想听听您的见解——一万两千名对上八千名,敌我的差距有四千人。虽说我方占了地利优势,但没有中心的精锐。您怎么看这战况呢?” 听见贝尔纳冯这么问,巴罗萨的表情还是一派悠哉: “什么话?就算不利于我方,也不是一两天就会决定胜负的状况。接下来就要看塔多姆和阿尔谢夫哪一方的增援先抵达了——现场的战况也会因此而改变。因此,贝尔纳冯卿——” 位于陆地上的敌人和位于城堡的我方。巴罗萨一边将双方的士兵纳入眼底,一边眯起了眼: “关于这场战争,我相信我们阿尔谢夫的胜利是无可动摇的。就算这里被他们突破,最终胜利的还是我们。” “……您的根据是?” “塔多姆不懂得如何吸引民心,应该也无法统治被侵略的国家,但他们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人们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缺点。” 对于巴罗萨明快的回答,贝尔纳冯也甚表同意。 但是同意归同意,他绝不希望事情演变至此。 “确实如此——但是塔多姆的侵略如果越过此处、继续挺进,会令国内变得荒芜,死亡人数增加,不幸更会伴随着而来。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态发生,我们一定要死守这里。” 听见贝尔纳冯这么说,巴罗萨欣慰地点点头: “正如你所说。就算最终获得胜利,但留下悲叹的眼泪,那就不是‘胜利’了。因为是战争,一定会造成士兵的死亡。但即使如此,还是要尽可能将死伤降到最低。对国家来说,他们只是大量的士兵,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过要是这么说,就不能进行战争了……” 巴罗萨以达观的语气如此说——并面对战场吃吃笑了起来。 贝尔纳冯心想有什么好奇怪的,将视线转向他。 “没什么,失礼了。贝尔纳冯卿,我之所以认为‘阿尔谢夫不会输’,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巴罗萨轻轻拍了拍贝尔纳冯的肩膀: “这个国家有很多人跟你有类似的想法,但若有必要,还是可以做出无情的决断。这就是我的理由。” 贝尔纳冯眨了眨他的独眼。 “不只是你,还有拉希安卿、阿戈尔卿和威士托卿也一样,虽然我没见过布拉多大人和菲立欧大人,他们似乎也拥有一样的人品——拉巴斯丹王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吧!恕我僭越,希望也能让我和小女帮忙。” 贝尔纳冯不禁难为情地点点头。姑且不论自己,菲立欧等人的存在确实令人安心。 不过他也没忘记补上一点: “巴罗萨,我想还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唷!” “哦?” “我是不在战场上就一无是处的男人——不过还有一个人,他能够独力补足国政、经济与军事各分野间的不足之处。但在他重新加入我们之前,可能还要等上一阵子。” 贝尔纳冯想起了在远方天空下的好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如果此刻有他在身旁,就可以把一切的琐事都交给他。这样贝尔纳冯就可以专心在战场了。只是他现在还在闭门思过,并寸步不离地照顾妹妹。 在我方屏息以待之际,变化来临了。 敌人整队横向扩展开来,那是会让正面迎击的人看起来比实际人数更多的阵形。 其阵营中亦可见到好几种攻城兵器,像是用来破坏门扉或石壁的大木桩、组合式的投石器,还有同样是组合式的石弓等,这些都是靠有装甲的马或牛来拖曳。 贝尔纳冯不禁啧了一声,那些攻城兵器比他想像得还要多。 大致一看,木桩有八根,石弓有六把——至于投石器,则排了十二台。 从汤匙状的机臂边发出声响边投射出来的,是跟人头一样大小的石头。这对城堡的士兵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威胁。 “巴罗萨卿——虽然有危险,我还是想暂时让五千名左右的士兵出击,破坏几台‘那个’。在突击后如果马上脱离,敌人追不上就没关系了。趁现在还有段距离。” “那么——打开或关闭城门的空隙,不会成为致命关键吗?” “确实是有危险——但一次落下十二颗石头,迎击的士兵也会退缩的。让我的骑兵进行突击并扰乱敌阵,并且以枪兵支援弓箭兵射出油和火箭,应该可以让对方无法进攻。” “所以你知道有风险吗?那么,我就去向奥格列卿进言吧!” 巴罗萨用以老人来说相当轻盈的行动,爬下了监视台的梯子。 留下来的贝尔纳冯,对在城堡外墙边的士兵们叫道: “将石弓装上箭,攻击攻城兵器周边!等敌人进入射程,我会发出信号。枪兵要防备登上城墙的士兵!” 装设在城堡里的石弓,大小需要人用双手合抱,因此无法拿起来走动,并且要以螺丝来绞紧坚硬的弦,所以无法连续射箭。 但这毫无疑问地是这城堡里最强大的武器。对方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投石器的首要目标就是这个兵器。虽然不见得一定能击中,但就算击不中,也可以对城墙或内侧造成损害,并不会白白浪费。 “他们的投石器看起来像是组合式的,威力多少会降低一些——但说到石头,这一带适合用的石头多得跟山一样。如果他们找到这么多的石头,那可就麻烦了。” 辛贝尔恨恨地如此说,贝尔纳冯对他点点头,以独眼凝视战场。 * 塔多姆的先遣部队将领墨菲斯·鲁梅西兹虽然手臂骨折,还是亲临战场指挥。 他因为负伤,无法做出率先挥剑的举动。并且因骨折而发烧,连骑马都很吃力,所以他是搭乘补给部队所使用的运货马车。 他并非故作姿态——但是其眼神里的惊人气魄自然地鼓舞着周围的士兵。 在三天前的夜晚——潜入的贼人造成走廊的天花板崩塌,墨菲斯失去了手下的两个将领,自己也受了伤。 骨折的左手由三角巾吊着,现在派不上用场。 为取代因负伤而退下的其他将领,于是紧急升任其属下的部队长以凑足指挥官的人数。这虽然不能说是万全之计,但指挥系统还算齐备,他本身其实没有特地亲上战场的必要。正确来说,他应该要在札尔克城堡休息,才不会碍手碍脚。 然而,就算如此——墨菲斯还是无法待着不动。 如果现在办得到,他很想以自己的剑去教训敌人。 ‘你们争取到姑息的时间,我们就在这战场上回敬你们——’ 激昂不已的墨菲斯,眼神看起来十分饥渴。 副官待在他身边。 “墨菲斯卿,已经到达投石器的射程距离了。敌兵——好像要出城迎击。” 墨菲斯点点头。耶夫里德城堡虽然坚固,但却是翻山建于高原的城堡,所以规模并不大。如果以超过二十台的攻城兵器对准城堡,对方心情一定无法平静。而投石器因为搬运起来相当耗费工夫,所以在以往并不常使用——而这次的组合式投石器,是塔多姆的技术人员为了侵略而费尽苦心制造的,轴心的部分使用神钢,不但达到轻量化,也没有牺牲强度。 如果敌人没有出城迎战,他们打算从中距离开始持续投射石头,但如果敌人出迎,他们也可以用野战迎击。 他们另外还准备了钩绳和梯子,也有破坏城墙基础的工事用具,但说到要轻松夺取敌人战力,就没有比投石器更优秀的武器了。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以投石器完全破坏城墙,在攻下城堡后,下次“面对阿尔谢夫”的防备就会变弱。他想尽可能破坏到可修复的程度即可,等让对手心生畏惧之后,再让士兵入城。 “好。敌人的目标就是我们的兵器。一边展开对城堡的攻击,一边防守应战。警戒火箭!” 墨菲斯的指示此平常还要更沉稳。他是下定决心才面对这场战争的。 从城堡射出来的石弓之箭,激烈地击在各兵器旁竖立的神钢之盾上。那比铁更顽强的盾牌虽大大地震动,但因为距离够远,并没有被贯穿。 投石器对激烈的金属声响毫无畏惧,开始启动。 跟人头一样大的石头陆续在天空中飞舞,发生巨响,在城堡的城墙上碎裂。 飞行物在中距离交错,有部队从城堡飞奔而出,边跑边闪避飞行物的射线。 那打头阵的骑兵很明显地是要扰乱队伍。 “不要接近骑兵!整理队形上让枪兵上前!” 各部队像是早就在等待墨菲斯的指示般一起行动。将官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 对土地贫瘠的塔多姆来说,他们的雄心壮志就是支配丰饶的阿尔谢夫。大多数的人都能正确地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就是实行的第一步。 墨菲斯凝视着在敌人头阵的武官。 独眼、黑发的年轻将官单手持剑,策马而来。周围的骑兵们也手持突击枪,迅速逼近。 迎击的枪兵们面对这支来势汹汹的部队,一时慌了手脚。同时,装有油的袋子和火箭也自骑士背后飞出。 最靠近我方的投石器旁,立刻窜起火舌。 墨菲斯不顾自己的伤势,从马车台上站起来: “没有必要灭火!就送他们一、两台也没关系!现在不可以让队形崩溃,守好其他投石器!” 他以嘶哑的声音高叫道,紧咬着牙关。 对方面对一万名军势,原本就无意突破重围。他们的目的一定是重复攻击和脱离,让我方混乱、扰乱队形。 墨菲斯对指挥骑兵队的将领有所了解。 他听过间谍们的报告,率领增援部队的独眼将领——就是名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的男人没错。他对其年轻而鲁莽感到可恨,以自己最大的音量叫道: “从两侧包围起来!我们的人数可是遥遥领先的!” 塔多姆的士兵从他粗犷的声音里获得勇气,更增添了气势。 阿尔谢夫的骑兵们察觉包围的动向,立刻掉转马头。枪兵们以换手的形式加入战局,两军的长枪彼此相交。 尽管在人数上压倒性地屈居弱势,阿尔谢夫这方却毫无惧色。 塔多姆将阿尔谢夫的士兵称为弱兵,认为他们耽溺于和平、不知饥饿的滋味,在精神方面是较虚弱的。 但是一旦实际面对,他们所展现的气魄却和塔多姆士兵毫无二致,而且也有很多人体格壮硕,甚至让敌人备感威胁。 想要保护祖国的气魄与想要夺人土地的气魄——虽然两者都很惊人,但前者毫无退路,拚了性命作战。 墨菲斯自己并无意轻视对手,但在内心某处还是曾很天真地看待对方。在这战场上,是有调整这份认知的必要。 “弓兵进行支援射击!骑兵攻击敌人侧面!” 就在他下达指示之际,又有一台投石机陷入火海。 一度后退的阿尔谢夫骑兵,这次又从枪兵侧面突击。同时,塔多姆的骑兵也突破了阿尔谢夫的枪兵,双方斗了个不分胜负。 两军有时抽刀收手,有时又正面对决,自由奔放地混战。 塔多姆军一心想要将人数少的敌兵包围—— 阿尔谢夫军就相反地边杀出一条血路边玩弄大军—— 两军互不相让的持续着攻防。 在两军的士兵陆续受伤倒下中,阿尔谢夫的将领指挥还是相当巧妙。 因为他亲自站在前线,所以指挥确实而迅速。再加上他同时具有增加士兵气势的威严和气魄,伙伴在身边倒下虽然让士兵们心生畏惧,但他们能将这份恐惧转化为怒气,继续奋战。 塔多姆的阵形乱了,战场渐渐移动,不知何时,投石器已经被破坏了一半,石弓也坏了两台。墨菲斯的脸因忿怒而扭曲,但也对敌将抱持着敬意。 虽说他是可恨的敌人,但身为武官,他还是在心中对其精湛指挥赞许不已。至少如果自己身边有这样的武官辅佐,现场的战况肯定会完全不同。 在视野的另一端,双方的骑兵激烈冲突。 突击枪一边刺伤彼此的马一边擦身而过,打头阵的独眼将领又叫道: “大家奋战得很好!我们就此抽身!弓箭兵边支援边后退!骑兵守备!枪兵持枪殿后!” 他这么叫着,却还是骑着马,加入指挥殿后的枪兵。 墨菲斯突然在其中发现旧识的将领,因而咬紧了牙关: “巴罗萨·亚涅斯特——是你!” 那小个头的老将在战场上并不醒目,所以墨菲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们其实没有特别亲密的交情。巴罗萨虽然是札尔克城堡的主人,但在塔多姆绝非那么为人所知的武将。 只是,墨菲斯知道这个人。 在墨菲斯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时——阿尔谢夫二王子及其母、以及军务卿等人,曾为了交涉辉石的事而特地前往塔多姆。 就在那时,二王子突然下落不明,而负责警护的墨菲斯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找到王子的虽然是阿尔谢夫士兵——但那时他们也因意外杀害了一名塔多姆老人。 那个老人的身份低贱,因此怕麻烦的墨菲斯就秘密处理掉了,但责备他为何如此做的,就是阿尔谢夫的巴罗萨。 他坚持应该对老人的家人道歉及赔偿,并自行找到了老人的亲属,亲自低头致歉。 反正对方只是低贱的人。 在墨菲斯眼中,这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让他因此丢脸。 仔细想想,当时他还年轻。 在发生这件事后的夜晚,墨菲斯藉着酒意向他挑衅—— 结果遭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在他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人就已经躺在地上仰望星空。等他爬起来时,巴罗萨已经不见踪影。 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墨菲斯,从那天起就有所改变,他谨言慎行,就算是面对看似比自己弱小的人,也谨记不可大意。 那时的记忆,在一瞬间全复苏了。 巴罗萨虽也已年老,但墨菲斯立刻就知道是他。他看起来像个小兵,但其实有个惊人的怪物栖身在他体内。而他特意上前线,恐怕是其剑术至今还不逊当年吧。 ‘那个男人还活着啊——’ 事到如今,他对巴罗萨已不再有恨意,甚至还觉得怀念。对于在这种场合见到他,更觉得真是奇妙的重逢。 墨菲斯立刻对身边的副官低语: “我们追击。要是乖乖让那些家伙跑了,他们又会调整态势重新出击。” “是!” 尽管状况如此,这时墨菲斯的心还是不可思议地跃动。他真的对“那个”男的一点恨意或厌恶都没有,只是因为很怀念而决定追击。 而实际上,此时让对手厚着脸皮逃跑也是下策。 “瞄准将官!不用管那些小啰喽!” 墨菲斯叫道,高举着剑指挥。 但突然有东西遮蔽了他头上的光线。 他的肌肤突然感到一阵湿润的凉意,并对黑影感到一惊,慌忙仰望天空。 那里有着数位“飞行者”。 “什——是玄鸟……?难不成是北方民族!?” 面对这难以置信的光景,墨菲斯绷紧了脸。 有六只鸟——因为逆光的缘故,泛着光泽的黑色羽翼几乎都转为黑色。 能操纵玄鸟的只有北方民族.而北方民族与塔多姆长久以来是敌对的关系。 当然,墨菲斯一定认为对方是对准自己而来,他虽然知道晓和西兹亚这些间谍操纵玄鸟,但他们不会随便让身为伙伴的玄鸟处在危险之下。 另一方面,阿尔谢夫的士兵们也慌了手脚。 “警戒头上!它们要降落了!” 就在墨菲斯催促大家注意的瞬间。 玄鸟一起开始急速下降,破风而来。 但是,它们的爪子和嘴所对准的,却不是墨菲斯—— * 那羽翼略带红色的玄鸟—— 贝尔纳冯曾见过那只巨鸟。 身旁的巴罗萨觉得疑惑地望向天空: “那是……北方民族吗?” “不,那是——敌人,而且还是非常麻烦的——” 贝尔纳冯如此断言并叫道: “除了在前排的枪兵,其他人一起把枪向上高举!弓箭兵对准了下降的玄鸟!没有必要勉强作战,但队形一乱就会被敌人对准!” 贝尔纳冯还没下完指示,城堡方面已经引起一阵骚动了。 降落在城墙上的两只玄鸟,正在四处破坏装设的石弓。石弓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旋转,但它原本就是用来狙击地上的武器,无法仰角使用。面对这弓箭无法射中、从天而降的玄鸟,令城墙上陷入了一片大混乱。 玄鸟身上都有装备神钢的装甲,特别是腹部和爪子的装甲上有着刀刃般的突起物。虽然能以弓箭狙击没有装甲的部位,但位于陆上的士兵们几乎没有这种程度的技术。 贝尔纳冯对眼神游移的巴罗萨低语: “他们是塔多姆所雇的间谍,也是背叛北方民族的家伙——在内乱时也在暗地里大为活跃,杀害军务卿的也是他们。” 巴罗萨的眼里有着细微的光芒。 从天而降的危险刺客,立刻就在当场掀起了大混乱。这对贝尔纳冯来说完全始料未及,对城堡的士兵们更是晴天霹雳。 玄鸟们以闪电般的气势下降,又立刻飞上天空。城堡里一般士兵的箭根本碰不到它们——反倒是朝天射出的箭纷纷坠落地面,造成有人负伤。 贝尔纳冯紧咬着牙关,急着让士兵撤退——回去城堡救援。 城堡受到五只玄鸟袭击,其中两只袭击城壁之上,其他三只则交互下降、袭击在中庭的士兵,并破坏了监视塔,坐在鸟背上的人还射出火箭。 其动作极端迅速,在城墙上的石弓几乎已遭破坏殆尽。 最后一只悠然地从贝尔纳冯头上戏弄般地飞过。 而在贝尔纳冯身后,塔多姆的军队也已逼进。 在没有石弓和弓兵从上支援的状态下,如果打开城门,很有可能连敌人都一起冲进城内。 贝尔纳冯仰望天空,啧了一声: “可恶!那六只也——!” “贝尔纳冯卿,城堡里的诸侯应该无法对应这不测的事态。由我来抵挡塔多姆的追击,你先回去!” 巴罗萨拉着马的疆绳说道。 “可是……” “要是城堡沦陷,一切都别谈了!不,城堡只要沦陷——这里的士兵也会被歼灭。” 巴罗萨的斥责令贝尔纳冯脸色一变。在无法得到城堡支援的情形下,要闪避塔多姆的追击而让所有部队进入城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虽说如此,要再度迎击又太过疲劳,而双方兵力也太过悬殊。 “你不必担心我这边。我巴罗萨·亚涅斯特——” 巴罗萨同时从两侧拔出小太刀。 那不长也不短的刀,很适合单手拿取。同时使用两把武器似乎是他的专长。 “虽然我现在老了,但既然陛下把国境交付给我——就让我以军人的骨气来完成这个任务吧!” 身处枪兵中心的巴罗萨,还露出大胆而稳重的微笑。 他那小小个头所充满的气魄压倒了贝尔纳冯。 “……我明白了,请您务必平安无事。” 贝尔纳冯挥别不安,将后续交给巴罗萨,自己策马奔回城堡。巴罗萨为了阻挡敌兵而停留在当场。 玄鸟依旧边飞边啄食猎物,重复着上升和下降。就算远望也觉得城堡状况相当凄惨,城墙上已没有士兵的踪影,那里也开始陷入一片火海。 ‘……不会完全沦陷了吧?’ 贝尔纳冯心急如焚,敌人的动作太过迅速了。 “贝尔纳冯卿!怎么办!?” 和他一起出击、指挥弓箭兵的贵族,一脸苍白地跑到贝尔纳冯身边。 “我们就算回到城堡也——!” 贝尔纳冯不理他那高八度的叫喊,策马奔向城堡。 眼前响起士兵们的惨叫声,城堡的门扉大大地开启。 领地内突然遭到袭击,陷入恐慌状态的士兵们从城堡里一拥而出,其中也有留在城堡里的部分将官。而身为总指挥宫的奥格列·萨伊罗姆,更率先领导退出。 士兵只是跟随将官而已。贝尔纳冯对于这“抛弃”城堡开始撤退的状况感到很难过。 现状“还”不到非得自己抛弃城堡的地步。 只是可以充分预料到,再三十分钟后——士兵和城堡都会被逼入毁灭的状态。 诸侯会这么快决定撤退,看得出来是他们已心生畏惧,但从结果来看也许是正确的选择。城寨的设备遭到破坏,在玄鸟的攻击下,城墙上也无法驻守卫兵,更无法发挥城堡的机能。 而实际上因为塔的崩塌,部分城墙也开始崩塌了。玄鸟更将瓦砾抓起,再从天空砸下来,令破坏的速度更快。 ‘到此为止了吗——!’ 贝尔纳冯不出声,只将笛子凑到嘴边。 那笛子是用来对自己的部队发出撤退信号,意味着放弃战场。 既然奥格列等人已经先放弃城堡了,他们再留在战场上也没有意义。留下来只会遭塔多姆士兵驱散。 贝尔纳冯高亢地——以甚至可形容为直达天际的气势吹起了笛子。 士兵们开始败退。 贝尔纳冯回头一望,看见巴罗萨也开始鸣笛撤退了,他们应该也已经注意到城堡沦陷了。 “撤退!全军撤退!放弃耶夫里德城堡,后退!骑兵一边攻击来追击的部队,一边支援其他士兵撤退!” 贝尔纳冯自己也跟骑兵队会合,拚尽了全力叫道。 在他身后,巴罗萨所率领的一支队伍被挡住了退路。奋战到最后的他们,虽然想攻击包围的塔多姆骑兵,但已经没有做出突破的余力了。 “巴罗萨将军——!” 贝尔纳冯不禁想前去救援,此时有人从旁拉住他的手臂: “……贝尔纳冯卿!救不了的,会连你都回不来的!” 原本在距离稍远之处辅佐他指挥的副官辛贝尔,不知何时已来到贝尔纳冯身边。 这位坐在马背上的青年,懦弱的眼里闪现着意志的光辉,他擅自拉过贝尔纳冯的马疆绳。 “你并非一介下官,应该有战场在等着你。在此——就算觉得吐血,也请你退出战场。” 听见辛贝尔的话,贝尔纳冯不禁咬紧了牙关。 辛贝尔所言不假。就算现在折返,也救不了巴罗萨,只会连跟随自己的士兵部一起牺牲。 身为士官,不允许出于毫无意义的私情而做出指示。 “撤退……!” 听到贝尔纳冯的决心,辛贝尔也安心地点点头。 “只是,就算在此撤退——也一定要……一定要……” “我懂。来,快一点!” 塔多姆士兵兵分两路,一路以城堡为目标,另一路的目标则是追击逃跑的阿尔谢夫士兵。 贝尔纳冯一边以弓箭兵和骑兵支援己方撤退,一边继续苦心指挥。 而当天—— 耶夫里德城堡防守了长达“十天”,但就实质上仅仅“一天”就沦陷了。 因玄鸟而队形崩溃、受敌兵蹂躏,阿尔谢夫这边的战死者高达七百名,更有好几倍的士兵负伤。虽然迅速决定撤退,得以避免全灭,但可说是大败一场。 在神殿的菲立欧从西瓦娜口中得知战败,是在三天后的事。 * 耶夫里德城堡沦陷的消息,一瞬间就传到周边。 巴罗萨·亚涅斯特的女儿苏菲雅也是在收到属下报告时,脸色变得苍白的其中一人。 “父亲他——?” 她低语着,之后更说不出话来。 父亲巴罗萨·亚涅斯特,对她而言是比任何人都要“强”的人,如果这样的父亲担任指挥官作战而战败也就算了,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苏菲雅也知道,那只是她孩子气的信赖,但一旦得知这个事实,还是令她脑袋一片空白。 “巴罗萨大人为了确保我方退路,以少数兵力阻挡塔多姆的大军——目前生死不明。” 一身黑色装束的部下还跪在地上,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小姐,还没有确定大人的生死,他也有可能变成俘虏,请您要坚强——” “我知道。” 苏菲亚以颤抖的声音坚强而清晰地如此宣告: “不论父亲现在的状况如何,我们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耶夫里德城堡沦陷,也就是说在几天之内,塔多姆就要在这附近展开掠夺了。我们要继续执行任务,这个方针没有改变。” 听到苏菲雅的决心,周围的士兵也点点头。 此处是藏在山野里的天然洞窟。 洞窟深处为钟乳洞,而苏菲雅等人将靠近入口之处加以改造,使其具有据点的功能。 他们还准备了足够的保存粮食和水,也有简易的寝具。虽然土地和岩石占了大半地板,但有部分铺着木材,确保了舒适的环境。 当然,这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可以长时间停留的场所,但苏菲雅给人的感觉跟一般大小姐不同,对这里没有讨厌到必须忍受的地步,最重要的是——为了任务,她也可以毫不在意地忍受长时间待在这里。 苏菲雅等人离开札尔克城堡,在这附近的山野里,以五十人为一组,分成五组各自潜伏。 这个洞窟做为据点的功能相当齐全。如果在此要任性也对其他人不好意思,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好不满。 苏菲雅一边听着从洞窟深处传来的水滴声响,一边在黑暗中低语: “即使如此,还是没想到耶夫里德城堡会在一天之内就沦陷——要是敌人的主力部队于目前的状态下来犯,那就糟了。已经顺利地让塔多姆的桥崩塌了吗?” “这没有收到联络——但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敌人虽采取严密的警戒,但他们是抓不到我们的,以前也是如此。” 一身黑色装束的中年男子如此保证,他是效忠于巴罗萨的其中一位精锐,现在也负责辅佐苏菲雅。 “不过,提欧多——让耶夫里德城堡沦陷的那些玄鸟,就是之前在暗中活跃的‘那一批’。目前为止在进行工作时,丝毫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感。如果他们之前只是暂时离开,而这次正式出动——那他们也有可能正在搜寻我们。” “那当然,我们一点都不能大意。二班或三班应该也知道这点。” 苏菲雅点点头。她虽然担心父亲的事,但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在塔多姆一步步进攻的现在,苏菲雅等人的战争接下来才要好戏上场。 她轻轻鼓起双颊,想给自己打气。 在监视人员因换班回到洞窟里来时,负责辅佐的提欧多贴心地说: “小姐,今夜就请您先休息吧。该休息时如果不休息,会影响体力。今后应该还会有很多的费力工作——” “我知道,就这么做吧。” 苏菲雅坦率地点点头,开始往洞窟深处移动。洞窟深处有天然的温泉,泉水温度顶多三十度左右,与其说泡汤,还不如说是泡水,特别适合流汗后来泡。 士兵们也了解,没有人会笨到跑来偷看。 苏菲雅安心地脱下装束,在吊灯下袒露白皙的身体,并浸泡入泉水里。 澄澈的地下水浸染了她的肌肤。 她一把身体打横泡入深及膝盖的浅泉里,心里就安定了些。 她认为父亲巴罗萨·亚涅斯特不会那么简单就丧命。如果阿尔谢夫方面无法确认其平安无事,那他可能是潜伏在某处,哪天又突然露脸。她一边想这种事着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又无法放弃这种期望。 苏菲雅非常喜欢父亲,也可以说是崇拜。如果要结婚,就要找像父亲那样强的人才好,至少那些懦弱的年轻贵族,她是不会看上眼的。 巴罗萨总是苦笑看着因为这个理由而渐渐错过婚期的苏菲雅,但不曾催促过她。 ‘你就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他总是如此说。 但接着一定会这么说: “不过,既然你选择自己的道路,那就要骄傲而认真地活下去,我不希望当你以后回顾人生时,会看不起自己。” 巴罗萨如此说时,看起来总是有点悲哀。 父亲心中有着对年轻时的“懊悔”——苏菲雅发现了这一点。也许他不希望女儿跟自己有相同的心情,所以才这么想。 苏菲雅仰漂在温泉水面,她那被吊灯照亮的娇小裸体,曲线玲珑有致。 虽然她自幼开始锻炼,但不知为何身材却不适合战斗。有时和附近的贵族等聚餐,也有很多人来示好,对苏菲雅来说就更加郁闷了。 比起盛装打扮、因外表被人奉承——苏菲雅自己更想像父亲一样当个“骄傲的战斗者”。 她跟属下的间谍们一同进行任务时,他们就不是把苏菲雅当成“主人的千金”,而是在本质一上更接近“并肩作战的伙伴”。她对这一点感到非常开心。 ‘父亲——我要骄傲地活下去,绝对不让塔多姆在这阿尔谢夫为所欲为——’ 苏菲雅打定了新的主意,便自温泉起身,擦拭着濡湿的身体。 就在此时—— 清脆的破裂音从入口响起。 属下士兵的声音响彻洞窟内,随即—— “敌、敌人来袭!各自出外迎战!” 苏菲雅慌张地穿起黑色装束,濡湿的头发还来不及绑,就拔出短剑。 声音即刻变得更为激烈,刀刃相交之声在狭窄的洞窟响起,苏菲雅蹑手蹑脚地跑出去。 敌人发现这个据点了——苏菲雅虽惊讶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事。她不愿意想成是有某个伙伴泄露,至少应该不是有人背叛。 当她跑到入口附近,就嗅到了可能混有辣椒成分、会刺激眼鼻的味道。 这夺去视觉和嗅觉的烟雾笼罩整个洞窟,并没有扩散开来。苏菲雅闭上眼,屏住呼吸,先往外头走去。 然后她对眼前所见的光景愕然不已。 穿着黑色装束的伙伴们大多数都已倒在地上。 苏菲雅虽然是在深处的温泉注意到异常变化,但最多只比他们晚一分钟。尽管如此,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有接近十人倒在地上。 森林中也有约十个人分散监视,但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竟然让敌人如此接近——苏菲雅脑子里全是不祥的念头,索性不再思考。 到处都听得见刀刃相交之声。她不知道敌人正确的人数,但一定不会比我方多。 对方以少数人发动奇袭,是看不起苏菲雅等人、还是对其技术有一定的自信?而从许多伙伴已倒地的事实来看—— ‘这些家伙——很强!’ 苏菲雅立刻下了决断,短短地鸣笛三次,那是意味着撤退。为了把握状况,重新调整态势,迅速撤退是首要之务。 “——哎呀!那是要逃走的信号吗?” 在距离稍远之处,响起女子嘲弄般的声音。 “我难得手下留情陪你们‘玩玩’的,这下子不就浪费了吗?” 苏菲雅立刻转向声音来源。 以蓝色歪斜月亮为背景,留着黑色长发的女子微笑着,她脸的下半部虽然用黑布遮掩起来,但露出了纤细的肩膀,修长的腿也相当迷人。 苏菲雅觉得她的姿态简直就是个舞者。 “让你们逃掉可就不好玩了呢……给我好好包围起来!” 女子冷冷地说道。 配合她的话,敌方的动作停止了。 而苏菲雅那些穿着黑色装束的属下也将她包围起来。 苏菲雅因他们的动作而有所领悟。 他们也想“先逃跑”,至少应该让一个人为了联络先突破重围,却还是“逃不出去”。 十个刺客将周围包得密不通风,他们的体格和装束各自不同,甚至还有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的少女。 有一个人在苏菲雅的耳边悄悄说: “小姐——接下来由我们保护你,至少先请小姐您——” “提欧多——其他人都被杀了吗?” 在这个据点有五十人——但在场的顶多只有二十个人。 身为她心腹的男子心有不甘地点点头,苏菲雅对敌人的敌意也更加深厚了。 伫立不动的敌人人数有十人—— 虽然人数相当少,但能以这样的人数在监视者不注意时就将其打倒,并来到洞窟,这些人的手腕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个像是指挥官的女子冷冷地凝视着苏菲雅: “原来如此,你就是指挥官苏菲雅大人啊——” 苏菲雅吓了一跳: “……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是从谁那边得知这里的?” 她这么一问,女子就嘻嘻笑道: “就是你们派来让桥梁崩塌的伙伴唷!我们成功地保护了桥梁。你们好像也很努力嘛,真可惜啊!” 伙伴就算被捕,应该也不会说出自己这群人的事——苏菲雅是这么想的。恐怕是加以拷问,或是用了奇怪的药才问出来。 “不过,你们赚到了十天的时间,真是漂亮。到了这个时候,就请你们放弃吧!塔多姆主力部队明天应该也会抵达耶夫里德城堡,接下来——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吧?” 苏菲雅还是不发一语,连预备动作都没有,就射出短刀。 女子咻的一声横向避开。她的视线仅在一瞬间移动,苏菲雅没有放过这个空隙。 “突破!” 属下也对苏菲雅的声音有所反应,一起跑向同一个方向。 苏菲雅一边举刀刺向那个奇异的女子,一边加入属下的行列。 眼前——“绷”地响起了线拉紧的声音。 下一瞬间,跑在前面的人之中有四个人的头——一起飞上天空。 “啊!?” 苏菲雅吃了一惊,脸颊浴血的同时也勉强及时压低身子,部下的首级骨碌碌地滚落她身边。 穿过她头上那看不见的刀刃,立刻“切断”了除了苏菲雅以及几个人之外的伙伴身体。 “哦?你避过了我的风刃?真让我惊讶。” 这嘲弄般的声音,发自女子身边肌肉结实的青年。他戴着在阿尔谢夫罕见的眼镜,看起来没有特别摆什么架势,只是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 夜晚的月光反射了他的眼镜,让人看不清他视线落在何处。不过苏菲雅直觉他是在看自己。 “仔细一看,你还是个不错的女人嘛——杀了倒是有点可惜。” 青年的手上有着淡淡的光芒。 就在他的手微微移动的瞬间,苏菲雅叫道: “向左右散开!” 属下忠实地执行其命令。有“某物”掠过了苏菲雅身旁。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可以预料到那是青年的武器。 “晓,别玩了!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大意。” 敌人中有位巨汉以粗犷的声音叫道。 “少啰嗦!吕岳你少出风头!否则我就把你撕碎!白痴!” 面对以满满恶意低语的青年,黑色装束的巨汉更加怒吼: “好啊!你能杀我就来啊!你的什么风刃可伤不了我——” “你们这时就别斗嘴了,敌人还好端端的。” 以冷静声音责备他们的,是个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女,头发很短,并没有遮住脸。 “……哼!只会装乖孩子!” “对、对不起,艾美……” 青年和巨汉表现出两个极端的反应,但两个人都没有再争吵下去。其声音也听得出对少女的畏惧。 接着,少女就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行动的苏菲雅等人面前走去。 “西兹亚大人,这里就让我来——” “这里没有你出场的必要,何况你也累了吧?” 女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手上延伸出细微的光之线。 苏菲雅以为是白己眼睛的错觉,那不可思议的线就像蛇一般移动,并缠上了想要抽身的苏菲雅的脚。 “呜——!” “小姐!” 一位伙伴用短剑将线切断。 线一下子就被切断,让苏菲雅的脚重获自由。而线遭切掉的部分,就像融化在空气中般地消失了。 “哎呀?神钢制的短剑?你只不过是个间谍,却拥有很棒的东西呢!” 女子似觉有趣地说道。 其他刺客接着来袭。他们很明显地是以身为指挥宫的自己为优先目标。 苏菲雅为了脱身而叫道: “提欧多!不要管我!由你去向拉希安卿报告这里的情况!这是命令!” 他们应该不会抛弃自己吧!只是她必须避免这里全灭的事态,一定要把这里所发生的事、敌人的事告诉阿尔谢夫的随便哪一个人。 遭点名的精锐间谍咬紧了牙关。其他存活下来的人,也茫然了一下。 苏菲雅立刻挥剑斩向女子。 女子微笑着摆出迎击的架势。 但她眼前闯入了另一个黑色装束的人,那是苏菲雅的一个部下。 “约翰!?” 他的身体弹跳了起来。刺客对准苏菲雅所抛过来的短剑,就刺在他身体正面。 “小、小姐——您要平安无事……!” 男属下拖着受了致命伤的身躯,就这样往前飞奔。他一边吐血,一边将双手所持的几根针向那奇异的女子一起抛出去。 在女子闪避的空隙,他向前一倒,但又有其他伙伴跑过来。 看到他们自己送上前去当箭靶的举动,令苏菲雅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埃……埃斯迪宾……!?” “提欧多队长,帮小姐杀出一条血路!” 陆续向周围投出短剑并叫道的他,身体也被看不见的刀刃切断了。 同时,有人抱住苏菲雅的身体,让她的脚悬在半空中。 “小姐,我长年侍奉您——但只有这个命令我不遵从!” 忠实的部下提欧多拚命地叫着: “洛贝尔、弗瑞兹、安纳托利!你们围起一道墙!” 他们连一瞬的迷惑都没有,就行动了。 只在那么一瞬间,三个人的行动快过了刺客们。 他们以肉身当作盾牌挡住飞过来的暗器,不但没倒下还加以反击。那些刀刃虽然未能接触到敌人身上,但也形成了他们无法接近的围幕。 抱住苏菲雅的提欧多,一瞬跑过了他们所开拓出来的血路。 在他们身后,如文字般形成“墙”的伙伴们倒下了。 “不要!?” 苏菲雅不禁高声惨叫。 刺客们接着也向苏菲雅投掷暗器,短剑、毒针、吹箭——这些都一同刺进了保护苏菲雅的提欧多背部。 但就算这样,他的脚下也没有停歇。 “提欧多!?” “小姐,我们都觉得能在你手下做事很骄傲——失礼了!” 提欧多以沙哑的声音说道,拚尽最后的力气,将苏菲雅的身体“抛进”森林里。 “夜曲!把小姐……” 其后,一把短剑贯穿了提欧多的延髓,并从喉头穿出。不知道是谁射出这把从身后飞射过来的短剑。 在一瞬间还悬在半空中的苏菲雅,落在从黑暗中奔出的黑马背上。 “提欧多!不要!不要!” 苏菲雅不禁像无助的孩子般惨叫出声,在场除了自己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生还者。 马儿不等苏菲雅指示,就立刻奔出。 刺客们一阵哗然。 “笨蛋!都追到这里了,别让她跑掉!” 在污言秽语的青年身边,其他刺客射出吹箭。 那直线飞出的箭,刺中了逐渐消失在森林中的苏菲雅肩膀。随着尖锐的痛楚,毒液也进入苏菲雅体内。 但是这痛楚比不上伙伴们的死带给苏菲雅的冲击。 就算她回去,他们也不可能复生了。 苏菲雅明知如此,还是叫道: “夜曲,不行!回去!拜托!拜托啊!” 听到主人几近错乱的声音,马儿也没有停下脚步,在没有疆绳和马鞍的情况下,它就这样载着苏菲雅如疾风般穿过树木间。 苏菲雅立刻感到晕眩,倒在马背上。 毒性似乎是立即见效,她的手指尖开始麻痹,视野变得极端狭窄。 “……不、不行……夜曲,大家——我……我……” 黑马不让无法动弹的苏菲雅落下,但脚下却一刻也不停歇地奔驰着。 刺客们的声音远去。 在完全听不到其声音时,苏菲雅早已经失去了意识。 黑马穿越了黑夜。 带着几个人的托付,载着有恩于自己的少女—— 黑马穿越了森林。 第八卷 三十八.决战之刻到来 在城镇附近进行的大规模野战结束后,已经过了一夜,隔天早上—— 塔多姆的军队在耶夫里德城堡布阵,为再次战胜而欢欣鼓舞。 拜从附近掠夺的农作物所赐,粮食暂时不虞匮乏。阿尔谢夫丰饶大地的恩泽,如今也魅惑了一般的士兵。 ‘只要赢了这场战争,就可以获得这块土地了——’ 这层认知使得士气更加高昂。没有人怀疑时势就站在自己这边。 “——运气之神好像很眷顾我们呢!” 塔多姆的总指挥官加尔拜·瓦伦伯格心情大好,他理性的眼神带着温柔地笑意,脸上更常挂着微笑。 他慢慢地啜饮烈酒。武将墨菲斯向他致上一礼: “是,在接二连三的战胜下,士兵们也恢复了霸气。我方虽然也失去近千名士兵,但对手的损害应该比我们更大。只是,靠玄鸟得来的胜利也是不安的因素——” “墨菲斯卿,他们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喔!至少‘目前’是如此。” 加尔拜微笑,并在墨菲斯的杯子里注满了酒。 面对主子的体贴,墨菲斯不胜惶恐。他对于因一只手无法使用而无法敬酒甚感过意不去。因为没有随从在场,现在这里成了加尔拜和墨菲斯两人可以密谈的场所。 撤退的阿尔谢夫的军势,在离这城堡稍远处布阵。 今天要前往追击呢?还是要往其他方向伸出掠夺之手呢—— 然而,指挥官加尔拜却决定“休息”。如果要侵略,趁势驱散对手虽是常理,但他们也有不得不停下来的理由。协助攻陷城堡、也有参加之前野战的玄鸟似乎很疲劳,西兹亚的手下们也有必要休息,所以他决定今天一整天不要去调动无法攻击的士兵。 ‘这样好吗?’的想法盘据在墨菲斯内心,确实,要不是玄鸟和西兹亚等人的力量,他们很有可能会耗费得来不易的兵力。但是,如果为了区区少数的他们,让全军的行动受到限制,他就无法理解了。 墨菲斯也对加尔拜进言这不合道理,但加尔拜反而说:“这对其他士兵来说也是休息。”让墨菲斯不得不遵从。 该休息时不休息,如果有个万一时就使不上力了。身为处于前线的军官,墨菲斯也相当了解这种事。以理想状况来说,如果能不让敌人休息、仅让我方休息当然是很好,但现实往往没有这么美好。 “对了,墨菲斯卿——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墨菲斯因中了敌人的陷阱而骨折,现在是以石膏固定,并用三角巾吊起来。 他立刻就察觉到加尔拜这么问的企图。 ‘如果你需要疗养,也可以回国。’——他的问话更意味着如此。 “没什么大碍,马上就会恢复了。” 虽然在某些方面,这只不过是在逞强,但实际上,他的伤势也没有严重到无法留在战场。 墨菲斯还有不想回国的理由。 手臂应该还会花好些日子才会恢复吧——但他判断,以军官的身份留下来支持加尔拜,是臣子的义务。 就算他以骨折为由退出战场,在已攻陷耶夫里德城堡的现在,回到国内也会因“荣誉的负伤”而备受赞美。只是对墨菲斯而言,这些名声并不是那么有意义。他目前更想全力专注在实现“占领阿尔谢夫”这个人目标上。 主人加尔拜的想法应该也是相同的。所以只要加尔拜不退,身为忠实臣子的墨菲斯也不打算轻易退出。 “加尔拜卿。虽然说一只手派不上用场,但我还是可以指挥。如果您感到不安,让我在后方待命也没关系。请让我尽微薄之力,在侵略成功到来那天之前——请让我帮忙。” “——原来如此。这么做确实很像硬派的你。那么,就暂时让你帮忙吧!” 加尔拜微笑着,同时叹了口气。他是在为墨菲斯的顽固而欢喜,但也感到忧心。 “我们的兵力虽然已经齐聚,但也很有多贵族身为指挥官,却还不习惯实际作战。在昨天的野战中,也被敌将玩弄,看起来相当危险,还好最后靠玄鸟获得胜利——墨菲斯卿,我期待你的指挥能力唷!” 墨菲斯并未参与昨天的战役,一方面是因为受伤,另一方面也因为才刚攻陷耶夫里德城堡,所以留在城堡里休养。 不过从明天起,他打算再度率领一支部队上战场。在札尔克城堡的部属将领们几乎都因受伤而撤退的现在,他对于没有足够的将官人数也心怀不安。 加尔拜抚摸着尖细的下颚: “就算是这样。那些玄鸟还真可靠呢!我也明白父亲害怕这种东西,但能把他们拉进我们这一边真是太好了。就算不能永远依赖他们,但也多亏了他们,我们这次才能占上风。” 墨菲斯一脸严肃。主子的话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暗杀者建功是事实,而且要不是有他们帮忙,战况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扭转过来。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点,墨菲斯却又不能不说: “不过,加尔拜卿——请您留意那些人。前不久他们不是也带了一些奇怪的人来吗?那个戴着‘南瓜’的男人,简直就像个表演杂耍的丑角。” 那些人就跟西兹亚一样来路不明,虽然看起来像是西兹亚等人的伙伴,但外表有点“奇特”。 一个是留着黑色短发的美少女,至少看起来并不适合战场。 另一个是像护卫一样跟随着少女的银发男子,他态度冷淡、对人爱理不理,另外,少女身旁总是有一位跟她同年纪的少年存在。 那个少年是最“正常”的。最后一个则戴着“南瓜”头套。墨菲斯内心感到十分惊讶,心想怪异也要有个限度,但加尔拜却允许这些人留在他们的阵营。 墨菲斯对这件事也很担心。 “我不喜欢进谗言,总之他们是北方民族——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背叛,恳请您不要太过信任他们……” “墨菲斯卿,这些话还是下次再说比较好。他们现在已经到这里来了。” 加尔拜说道,表情依旧不变,并将视线转向帐篷的一角。 墨菲斯吓了一跳,缩起身子。置于暗处的屏风后有人的气息。 “……你注意到啦?我本来想说你有客人,先不要出声的。” 墨菲斯听过那谄媚般的女子声音。女子名叫西兹亚,虽然年轻,却是间谍中的核心人物。 加尔拜苦笑着迎接她: “就算你偷听我跟墨菲斯卿的谈话,也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啊!对了,你们都到这里了,要不要喝一杯?男人自己喝酒实在很苦闷哪!” 女子对他开玩笑般的话有所反应,迅速而不发出脚步声地来到他身边。 墨菲斯瞪了她一眼,并从席上站了起来。那女子来找加尔拜要谈的话应该是机密,自己如果加入谈话,就逾越了臣子的分际。 但加尔拜却把墨菲斯留了下来: “墨菲斯卿,你留在这里没关系。西兹亚在昨天的战役里帮了我们不少忙,为了今后,你们也可多少结识一下。” “不,我——” “别这么说,请留下吧!我只不过是个间谍,不值得墨菲斯大人你这么介意。” 墨菲斯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这个说着柔顺言语的女子,虽然他无意把她的话当真,但还是先坐了下来。 “西兹亚,昨天辛苦你了。你们真是帮了大忙。” 不论耶夫里德城堡之战和昨天的野战,他们以玄鸟让阿尔谢夫军心生畏惧,成了塔多姆军胜利的契机。加尔拜对她大加赞赏也是当然的事,但对墨菲斯来说就很不是滋味了。 那并非嫉妒等单纯的感情,只是墨菲斯无论如何——都无法信赖他们。 他总觉得他们在隐瞒些什么,而且总有一天会设下恶劣的陷阱。 他那挥之不去的不信任戚在脸上表露无遗。 “墨菲斯卿,不要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我刚刚也说过了,他们站在我们这一边唷!” 听见加尔拜的话,墨菲斯默默地低下头去。 墨菲斯不明白,生性谨慎的加尔拜为何会信任他们到这种地步。加尔拜对西兹亚等人的态度与其说是面对臣子,更应该算是面对朋友。 西兹亚没有特别在意墨菲斯,只顾着往加尔拜的酒杯里倒酒: “加尔拜大人,有件事请原谅我没能早点向你报告——” “什么事?” “从前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我们把这次在暗中活跃的阿尔谢夫间谍几乎都驱离了。” 听见这话,墨菲斯瞪大了眼: “西兹亚大人,您说什么?” 这位一身黑色装束的女子妖艳地微笑着。 “就是说我们找出了那些让桥梁崩塌、让墨菲斯卿的部队食物中毒、甚至让将宫们受伤的那些家伙,并杀了他们。虽然有几个人逃跑了,但在暗中活跃的两百五十人中,我们已经解决两百人了。” 看见她若无其事地如此说,令墨菲斯感到战栗不已,虽然早已听说她手腕高超——但从加尔拜委托他们调查间谍的事算起,也才过了几天而已。 “真是个好消息,你们做得很好。” 加尔拜露出伶俐而凶狠的微笑这么说着。主子此时的表情,就连墨菲斯也感到恐惧。 西兹亚一边点头,一边笑了。 “因为他们分成好几班行动,找起来有够辛苦,不过找到后要消灭他们就简单多了。只不过——抱歉。还是让指挥官逃掉了。” “那是‘故意的’吗?” 听到加尔拜的问题,西兹亚又笑了: “没那回事。我们是打算杀了她的,但对手们以身为盾挡在我们面前,就为了让那女孩逃走——他们虽然是敌人,但还干得真漂亮。不过,她中了我们喂了毒的吹剑,也有可能逃去某处后就死了,但这点我也没有把握。” 听见她说“那女孩”,墨菲斯瞪大了眼: “等一下,西兹亚大人,难道指挥宫是个孩子吗?” “是啊,是个女孩,她的年纪——应该不超过二十岁吧。我们对抓到的士兵下药问出来的,她好像是巴罗萨卿的千金。” 她若无其事所说出的事实,对墨菲斯而言相当难以置信。 “也、也就是说,一个小姑娘指挥的一群人就把我们玩弄成那样……” “咦?女人出乎你想像得更加恐怖呢……墨菲斯卿,你不认识这种女人吗?” 墨菲斯瞪着眼前“怪物”般的女子,表情扭曲。 他虽然不认为会有像西兹亚这样的女子,但如果是“那个”巴罗萨的女儿,的确不能当作一般女子来小看。 “总之,我们已经解决掉大部分了,应该不必再担心他们会来夜袭或动什么手脚。你们是有必要加以警戒,但应该不会再被抢得先机了。” 西兹亚温和地说完,便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西兹亚,辛苦了,等我们回国后,会付你更多报酬的。” “好,我很期待。” 这位女暗杀者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帐篷。随后,墨菲斯也跟着离开帐篷。外面已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踪影,就连负责警戒的士兵也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墨菲斯。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西兹亚的存在。 “这个怪物……” 墨菲斯一边在内心大骂西兹亚,一边快步走向囚禁俘虏的帐篷。 在严密警戒的帐篷内侧,关着在耶夫里德城堡被捕的敌将——巴罗萨·亚涅斯特。 这位小个子的老将以不可思议的剑术击倒了许多士兵,但结果还是败在敌人人数太多而被逮捕。更正确的说法是,在他达到支援同伴撤退的目的后,就弃剑投降了。 墨菲斯看出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就算蒙羞也要活着来贯彻对阿尔谢夫的忠诚,也正是有这份自信,他才会投降。 墨菲斯将被捕的他完全当作军人来看待,虽然绝非高规格礼遇,但也没有加以虐待。只是除了用餐时间以外,都将他绑的动弹不得而已。 “巴罗萨卿,你觉得如何?” 他朝向帐篷的暗处问道,此时双手双脚都被绑在柱子上的老头子眯起眼、抬起头来。 正因为巴罗萨是被囚之身,模样相当凄惨,战争时流的汗水、溅到的血所产生的污渍都没有清洗,就像个流浪汉。不过他还是几乎毫发未伤,活得好好的。 “感觉倒还不坏哪!虽然不能自由行动说难过也很难过,不过对我这把老骨头来说,正好是个休息的好机会。” 他悠闲自在地说着,那豪迈的个性让现在的墨菲斯很有好感。 墨菲斯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地对老将说: “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你所培育的那些部下——好像几乎全遭歼灭,只有极少数活批了下来。” 当他说出此事,巴罗萨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墨菲斯只说了这些话,就马上转过身去,对他女儿的事则故意只字未提。墨菲斯也不知道她是否平安。 “——虽然我没有道义要告诉你——但为了对你先前的奋战表示敬意,所以先通知你。你也可以自杀,不过你的脾气应该是即使蒙羞也要苟延残喘,就算多杀了我军一名士兵也好吧……我就以军人的身份把事实传达给你。” “——请等一下。” 巴罗萨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得知亲手培育的部下死亡的消息,一定让他内心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但他并不表露出来,这种姿态正是身为将领所应学习的资质。 “墨菲斯卿,我只是个俘虏,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 “我说过了吧?是为了向你的奋战表达敬意。” 对于墨菲斯的回答,巴罗萨似乎无法理解。 “……恕我失礼,墨菲斯卿——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面……?” 墨菲斯依旧背对着他,眯起了眼。 在墨菲斯还年轻时——因为某事怀恨在心,趁着酒意向他挑衅,结果遭干脆地教训了一顿。 巴罗萨不可能还记得这种“小事”,也不可能知道,从那一天起,墨菲斯就改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没有。” 墨菲斯明确地回答: “我跟你在之前的战场是第一次见面,以前没有见过。” 他这么强调后,就离开了帐篷。 墨菲斯完全不打算对巴罗萨挟怨报复。 是因为巴罗萨,才让墨菲斯懂得自省和自制,进而成了一位独当一面的军官。他把事实告诉巴罗萨,也是对这件事的回礼。 ——还有另一个理由。 墨菲斯想要确认——他,巴罗萨·亚涅斯特,在得知失去部下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结果,巴罗萨·亚涅斯特并没有表现出私情,强装平静而忍耐下来。 对于老将所表现出来的意志力,墨菲斯坦率地抱有敬意。同时也对拥有这种将领的阿尔谢夫加强了警戒心。 明天起的出击,就算有玄鸟的力量,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打起精神,并为了尽可能调整身体状况,而回到自己的帐篷去了。 隔天起,塔多姆军遵循着“掠夺”与“侵略”两个明确的方针开始出兵。 他们一边以压制阿尔谢夫主力部队的形式前进,一边以剩余兵力袭击附近的村落和城镇,如果阿尔谢夫要保护这些村落、城镇而进军,那塔多姆军也会反过来予以追击。 彼此的兵力逐渐减少,但来自本国的补充兵也已抵达,加上玄鸟的援助,这场战斗是在对塔多姆有利的状况下进行。 不管怎么说,阿尔谢夫面对从天而降的攻击可说是束手无策,而玄鸟的夜袭又奏效,更加打击了敌人的士气。 虽说战争原本就是人数和经济力量的战斗,但在短时间内,以这状况来说,操纵“玄鸟”的暗杀者清楚决定了两军的成败。 阿尔谢夫军即使获得来自附近的援军,也无法反攻,只能连日撤退。 相反地,塔多姆虽然得让玄鸟休息,但每一天都顺利地进军。 两军的战死者和负伤者持续增加,增援军力则以补充人力的形式加入。 而在这几天中,战场逐渐移动—— 侵略正往下一个阶段进行。 * 阿尔谢夫的本营—— 在诸侯列席的军事会议席上,今天也是一阵混乱。 “……塔多姆的动向如何?” 听见贝尔纳冯这么问,已接到侦察兵报告的克劳斯以不悦的表情回答: “他们的主力部队还是以王都为目标,同时渐渐掌握北部地方——我虽然不认为他们仅仅掠夺国境就会罢手,但从这样子看来,他们大概是打算在冬季前将阿尔谢夫北部纳入辖下吧!” 国王布拉多以沉重的心情听着他这番分析。 从侵略开始算起第十八天—— 被突破的国境附近几乎都纳入了塔多姆的管辖之下,敌军的势力甚至延伸到平原地区。 让他们侵略到这种地步,是阿尔谢夫建国以来很罕见的事。 事情发展至今,一直乐观地认为“侵略会在国境就被遏止”的地方诸侯也开始焦虑了。而国王亲自上前线的消息也在国内传开来,对增加援军大有助益。 如今阿尔谢夫本营所拥有的兵力高达五万名,在人数上还多于塔多姆。当初在内乱时,他们以尽早决胜为目标,并进而保存本国兵力的成果,也在此发挥作用。 只不过——现有的士兵几乎都是仓促间募集而来,还没有受过什么训练。虽然人数齐众,但如果不教导队形、并组织其采取整齐划一的行动,士兵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而目前的状况就是连这样的时间也不足。 现在,他们一面阻止塔多姆的进攻,同时也进行士兵的训练。 虽说希望阻止进攻,结果还是因为玄鸟而队形大乱,根本无法正式作战。他们拚了命攻击对手、拖延敌人的行动,但还是没有赢过任何一场战争。 虽然他们也给予塔多姆士兵打击,但开战王今折损的兵力已高达近四千名,负伤者的人数更远超过这个数字。其中也有并非战死、而是逃出的人,简单地说情况并不乐观。 但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以贝尔纳冯为首的阿尔谢夫将宫们也绝对没有放弃。 如果放弃,敌人会更加强势,甚至有可能就此侵略至王都。他们正因为绝不允许此事发生而驻守在此,就结果来看反而证明了阿尔谢夫将官的能力。 面对“玄鸟”这个棘手的存在,他们在无法对其出手的地面持续顽强抵抗,拚命地调整阵形,并将战争拉回到双方地上部队的作战,有时甚至将对手逼到走投无路——但在空中观察的不速之客,一看到情势不利之处,就迅速地飞到那里将阿尔谢夫士兵驱散。 将领和士兵们虽然奋战不懈,但面对来自天空的对手就束手无策了。虽然可以用长枪或弓箭威吓对手,但几乎伤害不了它,而骑兵更完全是其囊中物。死于玄鸟爪子或嘴喙的士兵高达数百人,因为玄鸟打乱队形、进而遭塔多姆士兵所杀的人数也相当多。 原本——如果玄鸟没有出现,说不定就能守住耶夫里德城堡了。 在这状况下,还守得真好—— 布拉多是真心地这么想,贝尔纳冯和克劳斯确实是很有才干的人。贝尔纳冯的指挥能带给周围士兵勇气,而克劳斯调整军备补给站、并确实运用各部队,其具有商人本色的理性本领也发挥的相当出色。 克劳斯绝不是那种使用锦囊妙计的军师,而是非常擅长处理实务、确实地掌握“战争”要领的军师。 士兵一旦高达数万人,就要花费相当的功夫来确保和运用其补给。克劳斯·桑克瑞得周到地安排这些杂务,简直就像在指挥商队一样,连指挥系统都在短期间内调整得有条不紊。 现在布拉多也深刻地体会到,为何外务卿拉希安要“刻意”拔擢闭门思过的克劳斯。说到能安心托付数以万计士兵的将宫,在这阿尔谢夫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 玄鸟的存在,对两军造成了决定性的差距。 纵使召开军事会议,众人也没有想出具体的解决对策。 “现在还是专心防守吧!” 布拉多如此做出军事会议的结论: “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争。不过,如果我们在此瓦解,阿尔谢夫就难免受到塔多姆蹂躏了!就这一点——就这一点,我们非得加以避免不可。所以我们不能够瓦解,没有瓦解的道理。诸侯为了家族、家园、领地和领民——为了守护各种事物,所以才集合在此处。而为了保护他们,我们也必须一战。” 听了布拉多安静——却逼真的话,诸侯老实地点点头。 在这短短的期间内,诸侯看向布拉多的眼神也稍微有些改变。 那个柔弱的三王子决意来到战场——这个事实确实改变了诸侯对布拉多的评价。 “我很期待诸卿的奋战。” 国王布拉多的这番话虽然极为简短、内容也一点都不起眼——但已经深植在诸侯心中。 不过布拉多本身对此事并没有自觉。 在众人讨论过后,诸侯为了调度训练士兵而先行退出。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是前来造访帐篷的一位少女。 “——失礼了。” 刚从中毒状态恢复的巴罗萨·亚涅斯特之女苏菲雅·亚涅斯特以清脆的声音打招呼,并毫无顾忌地进了帐篷。 在大多数的诸侯离开后,布拉多对她说: “啊!苏菲雅,看来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以僵硬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感谢陛下您的体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今天我有事想诚恳地与您谈——” “有事要谈?” 布拉多觉得奇怪,看了看同席的克劳斯,他也表示不解。 苏菲雅堂而皇之地挺起胸,以带着强烈光芒的双眼凝视布拉多: “陛下,我知道这是厚颜无耻的请求。但是,我无论如何——人数少也无所谓,请把一支部队交给我。我不会擅自行动,只希望能在陛下麾下,为保卫阿尔谢夫而战。” 这不像青春少女的要求,让布拉多直眨眼。实际上,从她指挥间谍的资历来看,这要求并不过分。 布拉多望向克劳斯,想要征询他的意见。 “如果您的身体已经恢复,我想这是没有关系——但是苏菲雅大人,您不打算再多休息一阵子吗?” 克劳斯一指出这一点,苏菲雅就探出身子。 她那扎成马尾的秀发飘散着女孩特有的甜香。有这样的少女在战场上,不只是布拉多,就连其他诸侯应该也会觉得很奇怪。 “我已经充分休息过了。陛下,求求您。我——我不想什么都不做之后才后悔。如果您愿意让我做事,我多少还有可用之处。虽然失去了旗下的间谍们——但我毕竟也经过一些修炼。” 克劳斯看来一脸犹豫,但布拉多却想到一个好点子: “我明白了——克劳斯卿,她是真的满腔热血呢。就把我的警护兵指挥权交给她如何呢?” 克劳斯一定不想让身为贵族千金的她上战场,而这一点布拉多也抱有相同想法。只是,他不想无视于她那份“想派上用场”的心意。 若是布拉多的警护兵,就没有必要上战场。在有暗杀者危险的现在,这是一份重要的工作,而且在她疗养的这段时间内,布拉多的警护兵也已认识她了。 克劳斯笑了: “原来如此。既然陛下您开口了,那就交给她吧!苏菲雅大人,就请您担任陛下的警护主任——拜托你了。” 苏菲雅安心似的点点头,又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能上战场,对她来说一定相当遗憾。不过她的请求暂时获得首肯,现在似乎相当开心。 “那么,交接的处理——” 就在克劳斯如此说着、并站起身时—— “克劳斯大人!洛西迪大人到了!‘那个东西’也送到了!” 帐篷外响起欣喜若狂的声音。出声的是克劳斯所带来的小厮,他的本职不是士兵、而是商人。他口中“洛西迪”这名字,是克劳斯所经营的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干部。 “真的吗!?比预定时间还早呢!” 在布拉多确认是什么东西送到前,克劳斯就已走出了帐篷。 布拉多不禁与苏菲雅面面相觎。 “陛下,我们也去看看吧!” 苏菲雅一边摆动着褐色秀发,一边转过身去。布拉多也跟着一同追上克劳斯。 薄薄的晨霭包围早晨的本营,除了监视的士兵外,到处都在进行训练的准备。 在警护兵的防守下,布拉多和苏菲雅快步地跟在军师身后。 数辆相连的篷车已经被引导至一旁。 克劳斯跑到那里,并跟一位男性马夫在谈些什么。 “克劳斯卿,到底送了什么过来?补给物资吗——” 布拉多如此问,此时嘴边留着胡须的商人笑脸迎人地接近他身旁: “哎呀!陛下,好久不见了。” “洛西迪吗?你看来气色很好,真是太好了。” 在内乱中,洛西迪是加入菲立欧这边的商人,因此常出入王宫,也跟布拉多见过几次面。 “陛下,与其由我说明,不如让您亲眼见过实物比较容易懂。请先到马车货架这边来。” 洛西迪引导他们往马车货架看了一眼——布拉多当场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苏菲雅也瞪大了眼,愣住了。 在那里的“某物”,一眼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只是——从它金属突出部分的锐利程度,便可了解“那东西”是极为危险的物品。 “洛西迪,这是——?” 布拉多这么一问,商人就放低了身子,笑眯眯地说: “正如您所见,它在前不久才刚完成设计与试作,还有些缺点——但在接到克劳斯大人的指示后,就紧急地改善了缺点,并先完成了三台。其余的马车载有修理用的零件和弓箭。虽然不先试着运用,就无法得知使用时的状况……但我对我们的技术人员很有信心!我们开发的产品名称叫:‘海妖之弓’。” 不知何时来到一旁的克劳斯,也满意地点点头: “洛西迪,你做得很好。尽快开始活用它吧!” 他紧握住心腹商人的手,当面称赞他的办事能力。 然后克劳斯气势十足地转向布拉多: “陛下,再开一次军事会议吧!重新召集诸侯。” 布拉多似乎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点了点头。 克劳斯细长的双眼确实散发着光辉。抵达此处的马车对他而言似乎是很了不起的东西。 布拉多祈祷送来的物品是个突破点,并允许再次召集众将官。 * 阿尔谢夫军队主动攻打过来了—— 一接到报告,塔多姆指挥宫加尔拜就做出了抗敌的指示。 这几天都是塔多姆主动进攻。阿尔谢夫应该是想挽救颓势,才特意发动攻势吧! 塔多姆军也并没有因胜利而自满。士兵们皆已习惯战斗,而将官们也习惯指挥了,在不断胜利的情形下,士气同时更加高昂。而他们在掠夺田地和果园后,还获得充分的粮食,如今可说是准备万全的状态。 加尔拜本身守住后方,前线则以墨菲斯为首,两方都是塔多姆数一数二的军官。 “对方并不害怕局势不利,还主动攻来。就让我们慎重地迎击吧!” 加尔拜严肃地宣布。 他手边刚收到几封来自卡西那多司教的信。 “佛尔南不再生产辉石。” “吉拉哈自阿尔谢夫收手。” “西兹亚等人与拉多罗亚私通,信任她相当危险。” “如果您与阿尔谢夫停战,我将居中协调。” 他心想——别开玩笑了。 就算没有辉石,他也在掠夺过程中再次确认了—— 这阿尔谢夫的土地如此丰饶,气候也相当安定,塔多姆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如果能将这样的谷仓地带拿到手,就算没有辉石也没关系。现在的加尔拜希望把这片土地当作自己所有物来长期支配。 他对全是沙漠与荒地的塔多姆没有丝毫留恋。 而那些几乎因饥饿而死的人民,以及榨取他们、从不知自省的贵族,只要有了这片土地——一定可以有所改变。 ‘我们有必要得到这片土地。’ 加尔拜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决定侵略阿尔谢夫。 加尔拜认为雷吉克可以了解他的想法。跟阿尔谢夫的丰饶比较起来,塔多姆的国土太过贫瘠,如果能多少获得一些阿尔谢夫丰饶的土地,人心应该也会安稳下来。 一旦侵略成功,就算塔多姆在拉多罗亚侵略下毁灭,他们也能以支配者的身份移居此处。 面对野战,塔多姆的每个将宫都意气高昂。 不过——只有一个人很奇妙地一脸不快。 “——墨菲斯卿。如果你的身体不舒服,今天就留守后方如何?” 加尔拜拉住这位忠实的家臣,如此说道。 墨菲斯慢慢地摇摇头说: “不,我并没有不舒服。不过,加尔拜卿……不知为何,我今天总觉得胸口一阵骚动。恕我失礼,西兹亚他们今天也会来吗?” “那当然,他们应该还会帮忙喔。” 加尔拜对此事毫不怀疑。虽然西兹亚等人总有一天会离开,但他确信不是今天。 “墨菲斯卿,你今天就在后方——” “不,请让我上前线。” 墨菲斯的手臂虽然伤势未愈,但却顽固地如此主张。 加尔拜也未再刻意阻止,他对顽固的墨菲斯之率兵方式也有所了解。 但是在出击前,墨菲斯却一脸严肃地说: “加尔拜卿。请您——我恳请您不要对那些北方民族掉以轻心。” “没想到你这么爱操心。不管对手是谁,我都不会大意。如果这样都还遭人背叛,那我这个男人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加尔拜带着苦笑送走认真的武将后,环视出击阵容。 他以总指挥的身份守在后方。 士兵的总数已经扩充至四万五千人,这数字对单次能派出的远征军而言已经接近极限。 对手阿尔谢夫虽然动员了五万名兵力,但这应该也是相当勉强的数字。 发展至今,双方已逐渐呈现总体战的状态。 不论是好是坏,“人数”对战争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因素。 而在调度多数士兵时,如何统御其行动,就成了分出胜负的关键。 为了不让士兵心生畏惧,并各自确实地行动,保持住队形是首要之务。 塔多姆方面之所以占有绝对优势,是因为拥有玄鸟,它可以发挥扰乱敌人队形的功能。 西兹亚等人今天也一定会现身。 加尔拜在脑海里描绘战场,梦想着胜利而微笑。 ——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从开始侵略已经过了十八天—— 这是塔多姆的失策,但对阿尔谢夫则是一段缓冲期。 此时的加尔拜,太过忽视这数天的重要性。 * 战事才刚开启,贝尔纳冯就先率领骑兵,企图扰乱敌阵。 两军的兵力皆已到齐。 编制以枪兵为中心,调整队形,以弓箭兵援护,同时让骑兵驰骋战场—— 虽然在接近战也会配备一部分剑兵,但如果是以大批军力作战,其中也会有不习惯战争的民兵。为了让这些民兵有效地发挥,使用能一边保持距离、一边有秩序地移动的枪兵,才是最合理的用兵方式。 同时,对目前的阿尔谢夫来说,枪兵能够“将枪朝上竖立”,因此也是可以牵制玄鸟攻击的宝贵战力。 在这些枪兵的支援保护下,贝尔纳冯率领六百名骑兵纵横战场。 骑兵的武器就是机动力和突进力,以其机动力扰乱枪兵,并以突进力将其冲散,接着再于对手崩溃之处投入整齐划一的枪兵,这是战争里惯用的手法。相反地,在双方皆为枪兵的战争胶着处,从侧面加以攻击也是一个办法。 而对贝尔纳冯来说,这正是他最拿手的作战方法。 贝尔纳冯锁定了敌我双方枪兵以长枪相击之处,瞄准敌人的侧面率骑兵进攻。 “进攻!慢了一步的人就留在这里!” 马蹄声轰然响起,军马一起强攻敌阵。 面对这独眼武将所率领的气势高昂部队,塔多姆也甚感威胁。从塔多姆军看来,他们之所以会在玄鸟出现之前陷入苦战,可说都是拜这些骑兵所赐。 贝尔纳冯四处驰骋的英姿,也让同伴士气大增。 “敌人的骑兵接近了!援护贝尔纳冯卿!” 以非常熟练的姿态指挥弓箭兵的,是贝尔纳冯的副官辛贝尔。本来以他的立场应该在贝尔纳冯身边策马奔驰,但若非正职骑士,想跟上贝尔纳冯的马术是很困难的。辛贝尔虽然并非不会骑马,但他也不想给骑兵增添麻烦,于是便指挥援护的弓箭兵。 其他贵族所率领的枪兵部队迎击从侧面突袭而来的敌人枪兵。辛贝尔一边命令弓箭兵射击加以支援,一边要求后方补给弓箭。 除了辛贝尔以外,现在大多数将宫都齐心协力为阿尔谢夫而战。 就连一直与贝尔纳冯不和的耶夫里德城堡诸侯,也为了在布拉多面前表示忠诚而奋战不懈。至于最后还和贝尔纳冯发生冲突的奥格列·萨伊罗姆,则是以一副拚了老命的模样在最前线指挥枪兵。 如果阿尔谢夫被塔多姆占领,对他们来说就伤脑筋了。最讽刺的是,因玄鸟出现而连续吃下败战,反而提高了阿尔谢夫这方的危机意识、让他们更团结。 各将官指示麾下小队长尽速补给弓箭。 相对的,塔多姆这方面也拚命作战。暂时维持一进一退的攻防,战况可能就此陷入消耗战。 由人马的怒吼声和嘶鸣所支配的战场,简直成了总体战。 但是,两军的混战因从天而降的敌人而出现了更多变数。 “……来了吗?” 率领骑兵的贝尔纳冯迅速地注意到了空中的敌人踪影。 阿尔谢夫的士兵皆对“它们”的存在心存警戒,而相反地,塔多姆士兵应该相当依赖它们。 阿尔谢夫军立刻因紧张而浑身僵硬。 相反地,塔多姆军则是气势大增,欢声雷动。 出现的是五只玄鸟—— 阿尔谢夫将官仰望天空,反覆思量“军事会议的结果”。 “贝尔纳冯卿!” 奥格列叫道。 “我虽然不情愿,但就交给你了!” 看了他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样子,贝尔纳冯虽然在内心苦笑,但还是表情一变高声叫道: “你也要注意!我们先上了!” 奥格列·萨伊罗姆只在意面子,是个彻底表现出贵族恶劣一面的军官。不过,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守护这个国家,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与其说是出于忠诚,也许该说是对功名或出人头地的欲望,但即使以此为目的,还是能与他人携手抗敌。国家和军队就是这种善恶并存的产物,这一点贝尔纳冯也相当清楚。 有拉希安和阿戈尔这种官僚在,也有相当不足取、狡猾的人在;但相反的,如果没有他们,这个国家也不会成立。 ‘奥格列卿,我虽然讨厌你——但要是平安获胜,我们就一起喝一杯吧!’ 贝尔纳冯在心里如此对他说后,就率领骑兵疾驰而去。 而那醒目的举动,令他成了从天而降的刺客目标。 一只玄鸟立刻疾冲而下。 “别害怕!照预定计划后退,穿越战场!” 下降的玄鸟身上装有神钢制的护具,虽然裸露出了双翼部位,但腹部和爪子的部分则装有坚固而锐利的刀刃。 这些为杀戮地面上士兵而装的刀刃还闪避得过,但更可怕的是瞄准目标的嘴喙和爪子。 从天而降的它们一起对准了贝尔纳冯。 贝尔纳冯早就预料到此,在千钧一发之际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玄鸟的嘴只将马匹叼起,接着从空中抛落。 位在正下方的骑兵差点被落下的马砸个正着,慌张地退避。 “贝、贝尔纳冯卿!这里!” 他附近的骑兵舍弃了马,让给贝尔纳冯。 换乘部下的马后,贝尔纳冯又向前疾驰。 在其周围,其他玄鸟已经逐渐展开对阿尔谢夫军队的攻击。 士兵们纷纷逃离,队形瓦解,并受到塔多姆兵的驱赶。 他们这些举动虽看来溃不成军,但其实是依“指示”在行动。 ‘克劳斯——就拜托你了!’ 骑到某处后,贝尔纳冯将马停下。 这里停着一辆马车,还有枪兵和弓箭兵把守着。 阿尔谢夫今天的阵营中约有三处这样的地点,各停有两辆马车。这还是第一次将名为“海妖之弓”的兵器投入实际作战。 贝尔纳冯抵达那一刻,马车的车篷也被取下了。 与此同时,一只玄鸟又再次急速下降。 “瞄准目标发射!全员警戒玄鸟!” 贝尔纳冯高声叫道。 下一瞬间—— 地面上万“箭”齐发,瞄准那没注意到就飞下来的玄鸟。 * 在中锋指挥的塔多姆将领——墨菲斯·鲁梅西兹,一时之间无法掌握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尔谢夫军欢声雷动,而塔多姆军则是哀鸿遍野——当墨菲斯仰望天空时,发现原本应该有五只的玄鸟,现在却只剩下四只。 “发生了什么事!?” 墨菲斯在马车上发问,一直以望远镜观察的亲信回答: “……敌、敌人击落了一只玄鸟——” 墨菲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样的”玄鸟被击落,就算是凑巧,也绝对不可能发生。 “给我!” 从属下手上接过望远镜,墨菲斯立刻窥看战场。 在阿尔谢夫的阵容中,增加了几个奇妙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 因为被挡住而看不清楚,但士兵们似乎就是以那个东西为中心众集,并击落了一只玄鸟。 接下来又立刻发生了状况。 有“箭”纷纷在塔多姆阵营头顶上从天而降。 “喔、喔!?” 墨菲斯一惊,慌张地躲向马车一角。 落下的箭并不是出自弓箭兵之手,其大小与其说是箭,更接近长枪。这样的东西四散在天空中,落下的范围相当大。 我方的气势被削减,尽管没有损失,但已让墨菲斯心惊胆跳。 “这是——石弓所射的箭吗?” 但这箭看起来较短,箭镞的部分相当大,威力应该远大于一般的弓箭。 墨菲斯将望远镜看到的东西加以推测—— “……做好觉悟,攻击敌阵!” 墨菲斯凝眼望去,对副官说道。 身旁的副官惊讶地直眨着眼,坐镇在中锋的墨菲斯所负责的角色,是在前线撤退之际加以支援,另外还有紧急时刻的游击工作。 现在墨菲斯正打算完成后者的任务。 “攻击……?墨菲斯卿,这——” “阿尔谢夫那些家伙也不是对玄鸟毫无对策,那恐怕是可以一次射出大量弓箭的兵器吧!如果我们地上部队不去破坏‘那个’,天上的玄鸟就无法自由地活动。” 虽然曾向加尔拜进过忠言——但墨菲斯也明白。 不借助玄鸟的力量,这次侵略就无法成功。 现在,在它们难以袭击地面时,塔多姆的士兵就变得萎靡不振。墨菲斯察觉此事,并带着自嘲的意思仰望天空。 结果——自己虽不喜欢它们,却又依赖它们的战斗力。 ‘……真是任性哪!’ 墨菲斯感到惊讶地走下马车,换骑部下的马。 他虽然一只手骨折,但受伤已经过了十天,疼痛也缓和了。他不但康复到可以骑马的程度,而且就算在此战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加尔拜健在,他应该会引导塔多姆。 墨菲斯相当有率领前线之指挥官的自觉。 “目标是敌人的兵器!那应该是狙击玄鸟的改良型石弓。穿越周围的士兵,以破坏那兵器为优先!这一战会决定我们的命运!” 听见墨菲斯的指示,士兵们也迅速作出反应。 在察觉墨菲斯的举动后,有神钢武具强化防备的我方骑兵部队立刻予以支援保护。 墨菲斯以单手握住缰绳,开始进军。 他突然想起了侵略阿尔谢夫的开端,也就是耶夫里德城堡攻略战。 那时敌人特意出兵攻击塔多姆的攻城兵器。 这次则恰恰相反,是塔多姆打算调度军力去破坏阿尔谢夫的兵器。 墨菲斯觉得这就是战争的讽刺之处。 ‘结果……战争就是像这样一再重复毫无成果的斗争吗?’ 他那蓄满胡须的脸上浅浅一笑,便率兵冲向敌阵。 他早就下定了决心。 接下来他会如何地展现军人的意志给敌人看呢—— 思考着此事的墨菲斯,脑海里浮现以少数兵力确保同伴退路的老将巴罗萨身影。 * 在阿尔谢夫将领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面前,遭击落的玄鸟正在临死前的痉挛。 躺在平原上的玄鸟,身上到处都溢满鲜血。 那大多数都是阿尔谢夫士兵所造成的伤口。 玄鸟一坠地,枪兵的长枪和弓箭兵的弓箭就立刻往它身上招呼。 就连骑在玄鸟背上的人,也是尚未从落地的冲击恢复就命丧刀下。 丧命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装束,一看就知道是西兹亚的伙伴。 “真令人吃惊哪……没想到真的击中了。” 贝尔纳冯以独眼凝视着马车上方的兵器,惊讶地叹息道。 取下马车篷的马车货架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兵器”。 那名为海妖之弓的兵器,看起来像是可以同时搭载好几架向上发射的石弓。它设计成纵向、横向各七列,各自以微妙的角度朝向外侧,箭就从中心呈放射状朝外。 所有的弓都固定在一个台座上,可以前后左右地调整角度。而一列绞弦机可以同时拉紧七条弓弦,在发射时仅需扣下设于其下方的一个扳机,就可以将纵横合计四十九支弓箭同时射出。 那拥有穿铁威力的石弓之箭,如果在极近距离之处,飞射的轨道甚至接近直线。 这些弓箭呈广角向天空延伸出去,能同时射穿广泛的范围。虽然必须看穿玄鸟某种程度上的动向,但如果抓准了时机,通常会远比弓兵的弓来得容易射中,威力也更强。 不过,贝尔纳冯也没想到第一次发射就会如此漂亮地射中,其实光是可以牵制对手就已经足够了。他们一边牵制天上的玄鸟,一边与地上部队作战,这次的决战会比之前更精彩。 实际上,海妖之弓所射出的四十九根箭应该大多数都没射中,或许也有遭玄鸟身上的神钢胸甲所弹开的。但其中约有十根贯穿了其巨大羽翼——玄鸟因此而无法再飞翔了。 而如果玄鸟坠落至地面,就可以用长枪和弓箭置其于死地。 “克劳斯,你准备的东西可真不得了啊!” 贝尔纳冯将马骑到这位在马车旁确认新兵器状况的好友身边。 马车上正为了准备第二次发射而设置弓箭和拉上弓弦。射击手是开发兵器的相关人员,因此熟知弓箭的速度和距离等相关关系。 如果敌人趁隙下降,也可以用其他两台狙击敌人。对手可能是察觉到此,因而没有要下降的样子。如果敌人心存戒心,应该会使命中的准确度大幅下降,但这样也足以对敌人构成威胁。 克劳斯对贝尔纳冯笑道: “我本来也不知道会有机会使用这种危险的东西……看来,我为了小心起见而让属下进行设计是正确的决定。虽然还有改良的余地,但这样远比以石弓单发射击来得容易命中。” 克劳斯决定开发这种兵器,是在阿尔谢夫的内乱之前。 当时——受雇于塔多姆的西兹亚等人帮助二王子雷吉克,以玄鸟袭击军务卿等人的马车。 除了克劳斯的父亲——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外,第二王妃和第三王妃也同时身亡。此外,克劳斯最爱的妹妹妮娜·桑克瑞得也卷入了这场意外,一时生死未卜。 克劳斯那时誓言复仇,便指示部下设计可以解决“玄鸟”的兵器。结果,内乱很早就获得解决,妹妹妮娜也大难不死,但他们并未中断兵器开发,还是持续进行。 贝尔纳冯对这一点也甚感惊讶,但配合塔多姆侵略国境,在紧急中完成了试做品,如今就像这样展现英姿。 “在这样的战况下,还准备了这样的东西啊!你这小子还真不得了哪!” 听见贝尔纳冯坦率的赞美,克劳斯摇了摇头: “要赞美就去赞美那些实现这兵器的技术部人员好了。这海妖之弓比外观复杂,为了提高威力,在每个构造都下了功夫。在这么短的期间内能完成到可应用的程度,真的很了不起。” 克劳斯的话相当有说服力。 虽然这兵器也有大量浪费专用弓箭的缺点,但对于牵制玄鸟,这种兵器相当重要。 在无法确定射程的现在,天空的玄鸟也没有要下降的样子。 但是相对的——塔多姆军也有所反应而开始行动。 如果能破坏这种兵器,玄鸟就能再次自由行动了。对手的行动是理所当然,但阿尔谢夫也将正面对应其行动。 奥格列所率领的枪兵正想制止塔多姆的骑兵。 对手也乘势而为。贝尔纳冯折返,率领骑兵回到前线。 塔多姆的气势在某种意味下可说是相当异常。 士兵们拚命奋战,将目标镇定在克劳斯所持有的兵器上。 敌人的武将在马背上高声叫道: “全力穿越!没有必要考虑退路。只要让那个兵器报废,天上的人就可以进行支援了!” 贝尔纳冯曾见过那个武将。 即使一只手受伤也要上战场的将官已经很罕见,更重要的是他—— “是在耶夫里德城堡来追击的那家伙啊……!” 贝尔纳冯一注意到此事,又再燃起熊熊斗志。为贝尔纳冯守住退路的巴罗萨,应该就是与其部队相冲突而未能逃脱。 那满面胡须的粗壮男子以凶恶的眼神环视战场,他只用一只手灵巧地操纵马匹,指挥全场。 这个将领也注意到贝尔纳冯,将视线转向他。 两军的枪兵将两个人包围,双方骑兵队则有正面对决的态势。 “小子!我要跟你算算帐!” 对手杀气腾腾地叫道。 贝尔纳冯也毫不畏惧回道: “有帐要算的是我!就让我来替巴罗萨卿报仇!” 对手的将领此时突然——笑了起来。 那并不是嘲弄的笑容,而是让人有亲切感的笑脸,但那表情就像错觉般一闪即逝,取代的是以更险恶的眼神望向对方。 “唯一的目标就是敌人的兵器!把它消灭!” 骑兵气势大增,一起逼近。 面对对手的气魄,贝尔纳冯在瞬间迟疑了。他并不是心生胆怯,因为双方的骑士如果正面冲突,将会增加士兵的负担,彼此都会蒙受相当大的损害。而暂时闪躲并从侧面袭击,方能抑制我方的损害,同时也可以给敌人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的顾虑是如果慢了一步,就连海妖之弓也会受到敌人的攻击。 这一瞬间的犹豫,决定了当场的暂时趋势。 “骑兵突进!帮枪兵和弓箭兵开路!弓箭兵点燃火箭!” 做出这指挥的将领动作相当迅速。 他以甚至让人觉得鲁莽的气势冲过来,无视于对其气势感到惊讶的阿尔谢夫士兵,立即逼近海妖之弓旁。 “糟了!克劳斯!” 贝尔纳冯让部队掉头。火箭和油袋飞越他头上,并在海妖之弓旁点起了火。 克劳斯指挥枪兵,虽然制止了敌人的部队,却防不了弓箭。 火舌立刻在海妖之弓附近窜烧起来,海妖之弓本身的主要材质为钢铁,但马车却是木制。而底座的马车如果起火燃烧,海妖之弓就无法调整射击角度和方向了。它原本就是精密机器,也很有可能因热变质、变得无法使用。 突进而来的敌方部队陷入了遭到克劳斯与贝尔纳冯的部队包围的状态。 正因为敌方是以少数人拚命突入的,一旦完全被包围,他们就变得不堪一击。虽然持续奋战,但敌人以长枪从各个方向突刺,令骑兵的马匹先崩溃了。 在双方斗得难分难解时——一只玄鸟看准了海妖之弓停止动作,立刻往地面飞降下来。 其余两架海妖之弓从远处镇定瞄准。 玄鸟就像在嘲笑其举动般,从低空飞过后,又不规则地盘旋升空。 晚了一步才射出的箭,完全扑了个空。 作业兵慌慌张张地拉紧箭弦、设置弓箭,但玄鸟并没有放过这个空档。 在发射准备还没做好之际,一只玄鸟飞落在海妖之弓上,就在那一瞬间,其爪子翻倒了马车,又有一架海妖之弓报废了。 只剩下一架海妖之弓可使用,做为全军的守备,它的射程不足。此时玄鸟又开始以军队的边缘为目标行动了。 同时又有一只玄鸟降至贝尔纳冯等人身旁。 它那有如在帮助被包围部队的举动,让塔多姆士兵欢声雷动。 “别怕玄鸟!至少那个将领……” 虽然贝尔纳冯如此叫道,但队形还是因为玄鸟而瓦解。 就算他再怎么要大家别怕玄鸟,一旦面对现实的威胁,士兵们还是难以鼓起勇气。 ‘难道又只能撤退了吗——!?’ 如果敌人没有抱着必死的决心硬闯我方,有海妖之弓支援的整体状况应该又会不同。 剩余的一架海妖之弓虽然死守战场,但敌方还剩下四只玄鸟。敌方的玄鸟虽然也对这架心存警戒而慎重行动,但可以预料得到,状况将会越来越不利。 即使如此,贝尔纳冯还是环视战场,并继续奋战。 要是不能在此阻挡敌人——阿尔谢夫就真的会成为塔多姆的殖民地了。 他们非得制止这场侵略不可。 贝尔纳冯持续苦战,此时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在远处飞翔的玄鸟。 它出现在国王布拉多和补给部队所等待的附近上空。 贝尔纳冯注意到此事——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 “陛下!有玄鸟接近了!请您紧急避难!” 监视兵冲进帐篷惨叫着。 祈祷贝尔纳冯等人平安无事的布拉多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一只吗?” “是——可能是暗杀者。它的目标是陛下您或是这里的补给物资。请您先到安全的场所……” 布拉多心想,哪里是安全的场所呢? 虽然不容他细想,但也已经注意到这附近并没有安全的场所。不论他搭乘马车或出外,都很难逃过玄鸟的狙击。 “伤脑筋哪!该怎么办才好呢?” 布拉多平静地将脸转向以保护他为目的而守在他身旁的苏菲雅。 苏菲雅跪着恭敬地说: “我认为不要动会比较好,敌人并不知道陛下所在。” 为了小心起见,布拉多已经从王族用的帐篷移到一般士兵用的帐篷。 布拉多听了苏菲雅的话也点点头: “好,那我就暂时留在这里——” “不,陛下,这样我们会很伤脑筋的——” 监视兵突然跑了过来。 他手边—— 有着发出模糊光芒的物品。 “你就到不知死亡恐怖的冥界去避难吧——” 布拉多紧咬牙关,就在此时—— 仿佛突然刮起一阵强风般,眼前的少女飞跃出去。 “变装成士兵想要暗杀陛下!真是卑鄙!” 如此叫道的苏菲雅挥舞着短剑。 穿着阿尔谢夫一般士兵铠甲的刺客向后转身,避过了她的剑。 “……你已经从中毒状态恢复了吗?晓和西兹亚做事也太不彻底了!” 男子的声音静谧而澄澈。布拉多对其声音的变化感到不寒而栗。而在危急中解救他的苏菲雅,放低了身子叫道: “他是暗杀者!保护陛下!” 不等她叫喊,周围的士兵部听闻异常变化而聚集到周围。 暗杀者男子淡淡地笑了: “虽然失败了——但聚集‘这么多’的士兵,从天空来下手会比较可靠。” 男子将刀刃掷向因惊吓而无法动弹的布拉多。 “陛下!” 苏菲雅叫道,向布拉多扑过去。 布拉多被她扑倒,刀刃从头上掠过,刺进了帐篷一端。 警护兵的长枪刺向刺客,男子迅速地闪避,并吹着不出声的笛子,同时再次拔出短剑攻击。 一匹黑马突然出现,从一旁向他挺进。 “夜曲!” 苏菲雅叫唤着爱马的名字。 因马匹的激烈冲撞导致攻势瓦解的刺客一边退避一边抛出短剑。 布拉多还倒在地上,在他身上的苏菲雅拚命地挡开了刺客的剑。虽说她因不自然的姿势而削减了力道,但技术还是纯熟得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没能成功杀害布拉多的暗杀者啧了一声,飞越监视兵头上,跳上下降的玄鸟背上。其轻巧的身手就像猿猴一样,不太像一般人。 玄岛先飞上了天空。 布拉多扶着苏菲雅的肩膀,慌张地跑出帐篷。 在其身后,再次降下的玄鸟抓住了帐篷,抛掷般地去了出去。 在它所带起的风势影响下,苏菲雅和布拉多也跌倒在地。 “保护陛下!别让暗杀者碰陛下一根手指!” 警护兵立刻将他们团团围住。黑马也激烈地嘶鸣,并跟在苏菲雅身边。 布拉多毫不畏惧。 他以凶恶的眼神瞪着玄鸟,边扶着救了自己的苏菲雅肩膀,边慢慢地对士兵们宣布: “那些家伙的目标似乎只有我,你们不需要也陪我送死。” “请您别说这种傻话!守护您的性命就是我们的任务!” 警护兵以高八度的声音叫道。 布拉多仰望天空摇摇头说: “你们如此忠诚,我很开心。但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们活下去侍奉下一任国王——菲立欧。苏菲雅,我也拜托你。如果我在此被杀,那也一定是我的命运吧。” “陛下,这时候就请您别开玩笑了!” 苏菲雅叫道,并拉起布拉多的手。 布拉多的心里很不好受。 布拉多无法坦率地对于他们如此忠诚、赌上性命地解救自己感到开心。 他觉得那很宝贵,而另一方面——也总觉得有点奇怪。 至少他并不认为自己值得这些人保护到这种地步。他的身体虚弱,也没有强烈吸引人心的过人资质,他只是个憧憬平稳生活的小人物。 所谓的王族也不过是凡人,该死的时候就得死,这一点布拉多也明白。 就算看见父亲、两位皇兄还有包含母亲在内的王妃们唐突地死去,他也只觉得莫可奈何。 正因为如此,他不想把在场的其他人牵连进去。 “苏菲雅,你听我说。再这样下去,所有人——” “陛下!坚持到最后都不放弃,是我的骄傲!” 苏菲雅的声音相当鲜明强烈。 “我非常明白陛下您很温柔!可是,我们是为了保护您才守候在您身旁。请您相信我们的骄傲。如果您放弃——如果您放弃,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苏菲雅的声音响彻当场。 士兵们往上瞪着玄鸟,一动也不动。他们高举长枪向上,那是要守护布拉多到最后的姿态。 没有任何人退缩。 他们应该不是不爱惜生命,但就算布拉多自己说“快逃吧”,他们也充耳不闻。 布拉多总算有点了解——自己身为“国王”的立场究竟为何。 国王并不是只要被保护就行了。 国王是人民与国家的支柱。 人民以其存在为根据而团结——国王就是这样的象征。 既然如此,那他—— “……谢谢你们。” 布拉多以清朗的声音对他们说道。士兵们只回头看了一下,他们看着“国王”的眼里有真挚的光芒。 “……如果你们下定了决心,那我也作战到最后吧!在天空的对手虽然很棘手——大家将长枪高举向上,集中在一起,弓箭兵看准其下降的时机……” 在他仰望的天空——巨鸟却总是没有要下降的样子。 布拉多觉得奇怪,凝眼望去。 苏菲雅和其他士兵也同样地将视线转向耀眼的蓝天。 玄鸟在空中盘旋了几次—— 朝向与伙伴会合的方向移动。 “它没有……要袭击吗?” “……好像是。” 布拉多和苏菲雅愣愣地如此说。目送玄鸟离去的其他士兵也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在地面上的他们并没有注意到…… 半空中坐在玄鸟背上的暗杀者男子视野彼端所发现的事—— 那正是他变更计划的理由。 在那个时间点,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只是——经过几分钟后,“那个”就来临了。 * 虽然受到玄鸟玩弄,贝尔纳冯等人还是持续奋战不懈。 他们还不清楚前往国王布拉多身边的刺客发生的事。他们虽然派脚程快的骑兵前去支援,但布拉多身边也有警备兵在。这也有可能是敌人分散他们战力的阴谋,不过他们没有那么轻易就会撤退。 如果持续激战的现状瓦解,就会在敌人的追击下失去大多数士兵。既使他们要撤退,也必须算准时机。 ‘可恶……!要不是玄鸟来搅局——’ 从后方飞来的一只与在上空的玄鸟们会合。 他们的行动就在那时突然停下来。 五只玄鸟开始在上空盘旋,对地面上的攻击也不自然地停止了。 “贝尔纳冯卿!好像发生什么事了呢!” 辛贝尔叫道,不久,士兵间开始响起奇怪的叫喊声。 从他们仰望的天空尽头——开始出现许多的鸟影。 贝尔纳冯不禁绷起脸颊。 从距离和影子的大小看来,那绝对是玄鸟。只是——数量实在太多了。 光是放眼看去,就有二十或三十只——甚至更多的鸟正逼近此地。 “那、那该不会……全都是敌人的增援吧……?” 靠近他身旁的辛贝尔以明显发抖的声音说道。 (……到此为止了吗?) 贝尔纳冯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状况却起了奇妙的变化。 在上空等待时机的五只玄鸟并不在意眼下的战况,而是一起往塔多姆的本营下降。 那群新飞来的玄鸟,则仿佛为了追赶那五只玄鸟而更加逼近。 “……它们要会合吗?” “不——那是……” 克劳斯策马来到了不知该如何判断的贝尔纳冯身边。 “贝尔!虽然士兵们也感到疑惑,但那说不定是——” 克劳斯细长的双眼因警戒和期待而微微颤动。贝尔纳冯对好友点了点头。好友现在恐怕在跟自己想着同一件事,但并不保证那是正确答案。 这群来路不明的玄鸟像滑行般地翱翔天际,向此处逼近。 如果他们是敌人,那阿尔谢夫的命运说不定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过,如果—— “克劳斯卿,贝尔纳冯卿!怎么办,要撤退吗!?” 奥格列·萨伊罗姆自远处策马奔来,他也是一脸不安,而士兵们更是无法静下心来的样子。 贝尔纳冯和克劳斯互望一眼,点了点头。 “奥格列卿,我们不撤退。不管怎么样,这场战役似乎会在今天做出了断。” 在克劳斯如此回答之间,贝尔纳冯仰望天空。 出现的几只玄鸟,乍看之下正优雅地翱翔。 坐在其背上的其中一个人——看起来正在向自己这群人大大地挥着手。 “——喂——克劳斯!” 贝尔纳冯不禁眯起独眼,笑了起来。 虽然距离太过遥远而无法确认,但不知为何,他马上就知道那是“他”。 “我马上率领部队,迂回敌阵,强攻他们的本营。克劳斯,你可以掩护我吗?我希望你来引开敌人注意。” “咦?掩护你是不成问题……贝尔,你敢保证那些玄鸟是站在我们这边——” “克劳斯,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贝尔纳冯非常确认这一点。 “而且是非常可靠的伙伴。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理由而行动……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好机会。” 贝尔纳冯以独眼望向战场,并如此断言。 因为西兹亚等人停止支援,塔多姆的大军也产生了动摇。没有道理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贝尔纳冯回过头,对那还没有注意到此事的人宣告: “……克劳斯,我想起来了。那一位以前曾经独自面对过玄鸟。还正好是为了逃离王都而遭‘你’追赶时。现在想起来——哈哈!他那时真是鲁莽哪!能让这么庞大的阵容群起攻之,并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克劳斯绷紧了脸: “难不成——不只是布拉多大人,连‘菲立欧大人’都来到此地——?” “你难道以为他会乖乖地什么事都不做吗?” 贝尔纳冯打从心底发出久违的笑容。虽然双方仍斗得如火如荼,但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己方会吃败仗了。 “那么,我们也去驱散塔多姆那些家伙吧!奥格列卿,现在撤退可是很大的损失喔!我们现在应该继续驰骋在战场上。” 贝尔纳冯在关系不好的军官面前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样子,又策马奔驰。 他部下的士兵也跟在身后。以奥格列为首的诸侯也不甘示弱,并开始有所行动。 那群集而来的玄鸟们,有一部分正逼近此处。 从现在起,塔多姆和阿尔谢夫的立场即将逆转——贝尔纳冯早已确认此事。 第八卷 三十九.他所渴求之物 在塔多姆本营,士兵们因为从北方出现的那群玄鸟而陷入了恐慌状态。 毫无疑问的——那是北方民族前来支援阿尔谢夫。 骑乘玄鸟回到阵营里来的西兹亚自己也心知肚明,这种可能性是最高的。 他们一定是来对付自己这群叛徒的。当然,因为不想那么简单就死在他们手下,西兹亚打算逃之夭夭。 前来迎接落地的西兹亚等人的,是已经整装待发的来访者一行人。 依莉丝、邦布金、凡尼斯、卡多尔,以及安朱—— “……要出发了吗?” 听见依莉丝这么问,还在玄鸟背上的西兹亚就点了点头。由其他人驾驭的玄鸟也跟着降落到她身旁。 “虽然很遗憾,但‘那些人’出现就没办法了。我们无法对付那么多人。” “……结果丽莎琳娜还是没有来啊!” 依莉丝虽然如此抱怨,但还是老实地跟上。 在塔多姆士兵跑来前,来访者们分别乘上三只玄鸟。西兹亚的玄鸟背上有依莉丝和卡多尔,邦布金和凡尼斯则骑艾美的玄鸟,安朱骑的是晓的玄鸟。 晓叫道: “大姐,我跟艾美来当诱饵,我们一边慢慢逃,一边解决几只,你先逃吧!” “哎呀?你怎么讲出这么感人的话啊?” “没办法,跟这场战争有所牵扯的是我啊!” 晓的口气虽然粗野,但对伙伴却出乎意外的很有情义,特别是对西兹亚非常体贴。 “既然这样,我就陪你一下吧。反正——‘那孩子’好像也来了。考虑到接下来的事,在这里解决一、两只也不坏啊!” 西兹亚仰望天空,淡淡地笑了。 因为有“某人”说服了北方民族的长老们,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至于是谁说服的,她心里也大概有数。 (听说她遭到神殿骑士袭击……果然还活着呢!) 那名叫雪乃的小朋友——她的父亲是教导西兹亚剑术的男子,同时,她也把西兹亚当作杀害伙伴的仇人。 听说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以西瓦娜为名,为了阿尔谢夫而四处奔走。 “……我身为她的仇人,不能不陪陪她呢!” 西兹亚轻声低语,再次让玄鸟飞上天。 晓和其他人的玄鸟也陆续起飞,他们虽然要逃开飞向此处的玄鸟,但也展开了身为被追击者的“反击”。 * “丽莎琳娜,那边的一定是贝尔纳冯卿他们。” 骑在不习惯的玄鸟背上,菲立欧指着下方。丽莎琳娜则是紧抓住他的背,一边放眼凝视,一边微微歪着头说: “咦?在哪里?” “你看,就在那里。你看不见吗?” 听了两人的对话,负责操控玄鸟的西瓦娜嘻嘻地笑了起来。 “菲立欧,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吗?两军合起来应该有将近十万人哦!要找到贝尔纳冯是不可能的吧!” “是吗……我觉得那应该是贝尔纳冯卿呢!他身旁还有一个很像克劳斯卿的人。” 菲立欧当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但他试着挥舞手臂。 “啊!菲立欧,放开手很危险啦!” 丽莎琳娜慌张地责备他。毕竟他们身上绑着救生索,只要不是太过大意,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掉下去才对。不过菲立欧还是觉得让丽莎琳娜担心很不好意思,于是乖乖地握紧了装备。 “菲立欧,我差不多要下降了,抓紧了!” 西瓦娜的玄鸟——风牙开始下降,其他玄鸟也为了追西兹亚等人开始下降。 抓住玄鸟背部的菲立欧回想之前几天的事。 ——菲立欧等人随着西瓦娜一起离开神殿,是在大约五天前的事。 “西兹亚等人于国境附近为协助塔多姆而暗中活跃。为了与其相抗衡,一定要说服北方民族的长老们。” 听到西瓦娜这么说,菲立欧便加入她的行动。 西瓦娜自己也是,在逃离施疗师库娜身边后,就直接去说服北方民族的长老。但长老们顽固地拒绝协助,在还没有得到结论的状况下战事已趋恶化,她才去带菲立欧回来。 然后菲立欧、丽莎琳娜和赫密特等人就由玄鸟风牙带回她的故乡,面见了那些称为“长老”的领导人。 他对居住在榭卜拉兹山地的他们深感兴趣。不只西瓦娜出身于此,听说威士托也曾受过他们的照顾。 这些初次见面的北方人民在菲立欧心里留下了“朴素的人们”这种印象。 在险阻的榭卜拉兹山地深处,他们俭朴而意志旺盛地生活着。 他们运用战斗力极强的玄鸟一再击退塔多姆的侵略,但本身却只渴望过着安稳的生活。 为了获得大地辉石,在贫瘠土地生活的他们也跟阿尔谢夫缔结邦交,但其本质是非常喜爱和平的人。 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当然拒绝帮助阿尔谢夫。 ‘不介入他国的战乱。’ 这是他们的大原则,以前就算西瓦娜再怎么诉说对神殿的情义、或是塔多姆将带来的无穷后患,长老们的决定也没有改变。 这群长老是决定北方民族方针、约三十人左右的协商集团。虽然名为“长老”,但其中年轻的人年仅约三十岁,是散落在山地的各处村落所选出来的代表。 为了说服他们才特别找来的菲立欧,以阿尔谢夫代表的身份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提案。 那是阿尔谢夫身为“同盟”的要求,如果北方民族不是以他国而是朋友的身份,是不是就可以帮忙了呢?实际上北方民族和佛尔南神殿是同盟关系,而阿尔谢夫与佛尔南也有类似的关系,这是循着各自的关系所提出的提案。 对于具有发言力立场的菲立欧提出的要求,长老们一时之间出现意见分歧。 不过——长老们最后仍没有动摇,所做出的结论是“拒绝”。他们并不希望有人将玄鸟的存在用在战争上。 而改变这个状况的,是在国境战况的详细报导送来之后。 那些原本是他们伙伴的北方民族叛徒—— 在听说以西兹亚为首的他们积极地让“玄鸟”涉入战场、袭击一般士兵的报告后,长老们的脸色全都变得非常凝重。 让身为叛徒的她在外面胡作非为,自己也有责任——他们似乎原本就有这种想法。 当西瓦娜详细地细数西兹亚对阿尔谢夫“做了什么事”后,他们的表情更加严肃了。等她说到西兹亚和拉多罗亚互通,绑架了来访者与高司教时,甚至有长老忿怒地叫喊出声。 其后,长老们请菲立欧等人离开,随即召开长达好几个小时的会议——终于作出的结论是:“一族的罪孽就由一族来偿还”——很有他们风格的结论。来跟他们谈的菲立欧和赫密特,是跟对他们有恩的威士托有关系的人,此事说不定也影响到他们的决定。 然后现在——派遣过来的玄鸟部队,是以支援阿尔谢夫、让塔多姆撤退,更以逮捕西兹亚等人为目的。 这三十多只玄鸟一半支援战场,其余一半则是为了抓住西兹亚而行动。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骑乘西瓦娜的玄鸟,主要负责追捕西兹亚;赫密特也乘坐其他的玄鸟来到现场。 “……菲立欧,小心一点。敌人中也有人会使用奇怪的力量。” 听了西瓦娜的忠告,菲立欧凝望眼下。 西兹亚那羽翼略带红色的玄鸟正好要往上升。 远远地也可看见其背上载着来访者,西兹亚好像把他们带来了此处。 丽莎琳娜一看见他们,就胆怯地抓住菲立欧的手臂。 “丽莎琳娜,你别怕。我不会让他们对你出手的。” 菲立欧说道,丽莎琳娜屏住呼吸……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从神殿那件事以来,她的态度明显地有点不自然。 有时她会以带有泪光的眼神看着菲立欧,但当菲立欧注意到而回望她时,她又总是立刻把眼神转开。 那恐怕是她得知父亲的死,才会这样不安吧,菲立欧是如此擅自解释这个情况。 眼下的塔多姆大军,面对大量出现的这批“北方民族”玄鸟显得十分惊慌。 西兹亚等人的玄鸟对他们弃之不顾,逃离飞走。数量有五只——数量虽少,但听西瓦娜说全都不是等闲之辈。 西兹亚从玄鸟背上回头看追上前的菲立欧等人。 同乘的依莉丝也凝视着丽莎琳娜。 “——他们来了呢!” 西瓦娜的声音里带着紧张。一只玄鸟接近,其背上有着没见过的青年和——安朱。 菲立欧不禁停住呼吸: “西瓦娜,那只玄鸟后面坐的是我的伙伴,他是最初保护来访者依莉丝的猎人……” “你说什么?但操纵者可是个棘手人物喔!” 就在西瓦娜如此回答后。 在他们身旁,接近安朱所骑玄鸟的伙伴突然开始降低高度。菲立欧注意到其羽翼稍微裂开,并流出鲜血。 “……是晓的风刃,把身子放低。那家伙会让风形成看不见的刀刃加以操控。” 听了这话,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只玄鸟虽然得以避免坠地,但就像滑行般地降低高度,落在森林里。 “风?风变成刀刃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啦!那恐怕是拉多罗亚的技术吧!” 丽莎琳娜抓住菲立欧的手更加重了力道: “……空气的刀刃……‘魔刃’?难道说——!” 丽莎琳娜在菲立欧耳边低声说道: “菲立欧,那恐怕是我们世界的技术。如果是相同的东西,只要不是处在无风状态,射程应该会变得极短,拉开距离就不必害怕了。” 西瓦娜直眨着眼: “丽莎琳娜,你说得没错!原来那是来访者的技术吗?怪不得……!” 西瓦娜拉高高度,对晓视若无睹,直追西兹亚。 追逐者与被追逐者,就像在空中展开一场混乱的舞蹈般。 西瓦娜自己也架好短弓,开始攻击敌人。西兹亚也射出反击的箭,但彼此的箭都射不到敌人身上。 背后一只玄鸟与敌人接触。 菲立欧回过头,眼底闪过一道闪电般的光芒。身处那里的鸟一边冒出淡淡的烟,一边迅速垂直落下。 “西瓦娜,又一只被击中了!” “……是艾美的电击吗?不用担心,那应该不能连续使用。” 西瓦娜虽然故作坚强地如此说,但面对伙伴被击落,还是心有不甘地啧了一声。北方民族此次出动,绝非抱着天真的想法,特别是他们也相当了解对手的力量。 “他们是打算在逃跑之前,至少也解决一、两只啊……” 西瓦娜那危险的低语相当逼真。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就只能帮忙监视周围的天空。 在想帮上一点忙而凝眼眺望的菲立欧面前—— 有四个银色小球逐渐逼近。 那是来访者依莉丝的手环力量——菲立欧见过好几次了。 “西瓦娜!飞低一点!” 在他如此叫过后,在玄鸟眼前就发生了“爆炸”。 * 面对眼前不自然的爆炸,西瓦娜的玄鸟立刻降低了高度。 与晓同乘玄鸟的安朱见到这光景,不禁屏住呼吸。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也在那只玄鸟背上。 玄鸟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免坠落,开始在低空滑行。 晓嘲笑道: “这家伙不错,还值得狙击。安朱,抓紧啦!我要稍微玩一票大的。” 玄鸟急速下降,安朱只能拚命地抓紧。 “哈哈哈!他们就是菲立欧王子和来访者丽莎琳娜吗?这小子还真是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他开心地如此说—— 晓让玄鸟斜飞过去,在西瓦娜的玄鸟上方扬起自己的手。 就在刚刚,从他的手飞出“看不见的刀刃”并伤了一只玄鸟——安朱亲眼目睹那光景。 而现在正下方有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他们一起仰望着安朱。为了要防御晓的风刃,菲立欧紧紧抱着丽莎琳娜,以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如果他们在那样的状态受到攻击……’ 安朱想也不想地就抓住晓的手。 晓那受到妨碍的风刃错过了位在正下方的菲立欧,飞向其他方向。 “你这小子想妨碍我吗!?” 晓想要挥开安朱的手。 “那当然!他们不是可以让你这种人杀死的对象!” 为了帮助菲立欧等人,安朱拚命地对晓怒吼。 晓挑了挑眉毛: “……没办法。我打从一开始就看你这家伙不顺眼,再加上给你射中一只眼的舞姬也不喜欢载你——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晓的手仲向安朱身上绑的救生索。 安朱甚至来不及反抗。 救生索被切断,晓还用力地将安朱推开—— 一瞬间之后,安朱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点。 最后,晓笑了。 位于下方的菲立欧在一瞬间接近又闪过。 安朱仰望的视野里,有着西兹亚所骑乘的玄鸟。他可以确认,鸟背上的依莉丝瞪大了眼。 安朱茫然地—— 就只能茫然地破风坠地。 * 依莉丝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光景。 她的天球迷眩了丽莎琳娜和菲立欧所骑的玄鸟双眼,使其大幅度地降下,然后晓的玄鸟逼近他们,正想代替她杀了丽莎琳娜—— 安朱却在这时掉下去了。 森林在一瞬间就将他的身体给吸了进去,而依莉丝—— “……不、不……” 她的身子发抖,血色从脸上消失,掩住了嘴,连眨眼都忘了只凝视着下方。 “这是骗人的吧……?等一下……安朱……” “哎呀?那孩子掉下去了呀?唉——” 西兹亚一副事不关己地说着。晓虽然执拗地想攻击西瓦娜等人,但其他玄鸟正逐渐逼近前去支援。 只是,依莉丝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她只凝视着安朱坠落之处。 “西、西兹亚,掉转回去!” “咦?” 听见依莉丝高八度的声音,西兹亚就只是悠闲地回答: “我想他那样掉下去,已经死了啦!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以跟晓一起把雪乃的玄鸟击落。这是杀掉丽莎琳娜的大好……” “不要啰唆快点回去!去把他捡起来!” 依莉丝无法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就这么顺着感情放声叫道。 “要是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里引爆天球!快点!我叫你快点!” 西兹亚眯起了眼。她抓着玄鸟的缰绳,执行依莉丝的指示。 “可是我觉得他已经死了耶?” “别说这种傻话!刚刚飞得那么低,他不会那么简单就……” ——在理智上,依莉丝也知道西兹《奇》亚所言正确。但就算《书》这样,依莉丝还《网》是无法停止叫喊。 敌人的玄鸟察觉到他们要折返坠落地点,也追上前来。只是,荷姆拉的动作稍微快了一点。 安朱坠地的那一带正好在森林里。依莉丝马上发现了树木枝干不自然地折断处,在玄鸟背上拚命地找寻他的身体。 就在附近的湿地上—— 有一位少年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 依莉丝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西兹亚,让鸟降下去!” “可是敌人就要追过来了——” “那我下去就好!” 看着依莉丝想取下救生索,西兹亚只能露出苦笑,从手腕伸出光之线。 玄鸟一在安朱身旁落地,那光线就卷住他的身体、并轻轻地运起,送到依莉丝身旁。 为了逃离敌人的追赶,玄鸟又立刻起飞,在这段时间,依莉丝从西兹亚手上接过安朱。 少年头上流着血,看来是骨折了——但一息尚存。 依莉丝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呢!西兹亚!” 依莉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为了他没事感到松了口气,虽然不明白,但感情却止不住地倾泄而出。 “嗯,看起来是落地点不差的关系。” 相较于看来并不太高兴的西兹亚,依莉丝哭泣着把安朱固定在玄鸟背上。卡多尔也无言地帮她的忙。 依莉丝也多少懂一点医疗技术,从安朱的样子看来,他暂时不能动,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卡多尔,我要在这里做紧急处理,你来帮我。西兹亚,你就专心逃过敌人追击,小心一点飞行。” 带着哭声指示的依莉丝从随身行李中取出医疗工具。 西兹亚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说: “也许是我多嘴了,不过丽莎琳娜就在下方耶……” “……我随时都可以杀她。” 依莉丝没好气地回答。西兹亚听了耸耸肩: “没想到他对你这么重要呢!因为你一向都很冷淡的样子,我才认为不用理他……” 听了西兹亚的话,依莉丝边进行紧急处理,边咬牙说道: “才没有多重要呢!不用理他是没错……虽然不用理他,但是他是因为我才掉下去的,以后想起来感觉会很不好。只是因为这样,你别误会了。” 因为陷入快哭出来了的惊慌失措,依莉丝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辩解并不合理,只顾着脱下安朱的衣服,开始专心地诊疗。 现在的依莉丝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丽莎琳娜的存在。连西兹亚发出轻声地嗤笑,她也没有发现到。 依莉丝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真正心意。毋宁说——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注意。 对依莉丝来说,安朱必须只是个麻烦的局外人。她并不打算对他付出更多的注意,也无意让他看见自己的弱点。 现在的依莉丝,只能选择这种生存方式。 载着一行人的玄鸟,开始顺畅地在空中翱游。 为了甩开北方民族的追赶,晓和艾美等人的玄鸟也加入支援。 西瓦娜的玄鸟因为依莉丝的天球而暂时失去视力,并开始改变方向回头,似乎是判断不可能继续进行空中战。 混乱中,几支弓箭从追来的几只玄鸟处飞来,其中一支正好飞向依莉丝身边,但卡多尔无言地将其挡开。 北方民族一边以弓箭牵制他们,一边以爪子攻击同族的人。西兹亚等人的其中一人就被从上方狙击的爪子给抓住,在空中遭到撕裂。 依莉丝听见西兹亚啧了一声。 她吹响了笛子,那并不是用来操纵玄鸟、入耳听不见的箭声,而是尖锐高亢的笛音。 那是全员撤退的信号,西兹亚的鸟率先一步脱离战场。相反地,她的部下则是展开行动,妨碍敌人对西兹亚的追击。 在她身后,空中战争立刻变得更加剧烈。 看到大家先让西兹亚确实逃脱,依莉丝发现她出乎意外地有人望。只是,这场空中战争也把凡尼斯和邦布金给牵扯进去了。 依莉丝一边祈祷他们平安无事,一边对西兹亚说: “……西兹亚,等到了安全之处,先让我下来。必须先让安朱静养——一 “我知道了。不过阿尔谢夫和塔多姆两边都很危险——我要在位于吉拉哈的据点降落,会花一点时间。” 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西兹亚的声音还是充满笑意。唯有眼眸却发出尖锐而危险的光芒,但此时依莉丝并未注意到。 玄鸟破风飞行,在空中滑翔。 不知从何时起,依莉丝边继续进行安朱的紧急处置,边在内心对一向不信的神明祈祷。 * 加尔拜·瓦伦伯格一边眺望被北方民族驱散的我方军队,一边在马背上慢慢地啜饮烈酒。 ——这场侵略以失败告终。 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他们未能察觉北方民族的介入。 ‘北方民族不会参与其他国家的纷争’——这是加尔拜认定的大前提。 他认为这绝非误解。 就算他们会以玄鸟“自卫”,也不会把它当作侵略的道具。正因为他们深知玄鸟的威力,在使用这力量时也相当慎重而自制,除了自卫以外不会使用这种力量。 加尔拜从自己的角度想像北方民族之所以会参与这场战役的理由。 恐怕是因为——他们想将叛徒西兹亚等人的所作所为,当作自己的责任来赎罪。 这就是他们的思考模式。 也就是说——加尔拜将西兹亚拉拢进来,也许可说是战败的因素。 相反地,若问起不借助西兹亚等人的力量是否能侵略成功,答案则是否定的。 西兹亚等人如今也抛弃塔多姆而去,北方民族最后则加入了阿尔谢夫这边。 结果—— (本来应该会进行得很顺利,结果却不是如此啊……) 加尔拜自嘲地笑了。 玄鸟是少数的势力。如果当初能无视于少许损害,只以庞大兵力强攻——他也曾这么想。只是现实面上,面对从天而降的威胁,士兵们畏怯了。 玄鸟发挥了扰乱大军的效果,如果追击畏怯的士兵、散播恐惧,队形就会瓦解,士气也会低落。就算只有一只玄鸟,也可以带来充分的效果。 所以在对应玄鸟时,应该相反地以少数精锐进行攻击。 只要准备不胆怯、有决一死战的觉悟面对玄鸟的精锐部队,在玄鸟下降的瞬间予以狙击,就算只有几个人也可以解决玄鸟。塔多姆以前就是对这种特性有所理解,进而跟北方民族作战的。 只是现在——加尔拜眼前的是阵容庞大的军队。那对玄鸟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猎物。 而且,在双方皆纯粹以庞大兵力进行的战斗中,阿尔谢夫已将塔多姆玩弄于股掌之间,若敌方阵营再加上玄鸟帮助,那就彻底令人束手无策了。 ‘塔多姆比不上阿尔谢夫——’ 这是塔多姆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就因为不想承认,塔多姆至今才会刻意丑化阿尔谢夫,甚至扭曲历史事实也要瞧不起他们。 但实际上—— 加尔拜叹了口气。 战争靠的是人数和经济力。 塔多姆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经济力则不及阿尔谢夫。其经济实力——更具体地说,就是丰饶的土地。塔多姆为了夺取这片土地,在历史上曾数度袭击阿尔谢夫。 每次的侵略都失败,而这次也——以失败告终。 如果阿尔谢夫出现更多弱点,侵略应该就会成功,但是如今的政权几乎找不出这些弱点。 “那么——” 加尔拜抛下酒杯,掉转马头。 他想画下身为一个将领的句点。 他完全无意对阿尔谢夫这个对手“表示”敬意,但对那些即使面对塔多姆侵略、遭玄鸟袭击也不肯放弃、持续抵抗的将官,他“怀有”身为军官的敬意。 “怀有”敬意,和“表示”敬意是两回事。 他无意表示敬意,这是加尔拜身为败战者的坚持。 输了就输了,那就惨烈地抵抗到最后吧—— 加尔拜是这么想的。 “加尔拜卿!阿尔谢夫的部队已经突破混乱的前线,攻向这边来了!” 听了侦察兵的报告,加尔拜微笑着点点头,并亲自率领部队。 这场战役应该是阿尔谢夫获胜吧!而他们现在赢不了阿尔谢夫,表示——赢不了拉多罗亚的塔多姆,已经没有退路了。 对国家的未来已经感到绝望的加尔拜来说,现在除了贯彻军人的意志以外,其他都已经不感兴趣了。 阿尔谢夫似乎是以新就任的国王和受其支持的年轻独眼武将为中心。 那位独眼武将现在正进攻此处。 加尔拜打算与他交手,以作为自己的句点。 那率领士兵前来的武将映入加尔拜眼帘。 “你就是加尔拜·瓦伦伯格吗?你的命我要了!” 敌将贝尔纳冯英勇地大声喊道。看到附近的士兵受到其鼓舞的样子,加尔拜不知为何感到相当开心。 “我接受你的挑战!不过我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吃败仗的。” 加尔拜拔剑出鞘。 他身为败军之将,要指示士兵撤退、逃跑或投降才有道理。 但另一方面,他也想报一箭之仇。 加尔拜和贝尔纳冯双方兵马正要激烈冲突—— 突然有个影子从天而降。 “加尔拜卿,从战场上退下吧!” 一位少年的声音自高空在战场上响起。 玄鸟随即降落在地面,一位紫色头发的少年自鸟背上跃下,仿佛是随从的黑发少女也守在他身旁。 阿尔谢夫军喧嚣起来,士兵们都呼喊着少年的名字:“菲立欧大人!” 他就是制止了佛尔南神殿的骚动、与卡西那多缔结同盟关系的阿尔谢夫王族——加尔拜很清楚他的名字。 少年理智而澄澈的眼神充满魄力: “加尔拜卿,如今大势已经底定,我们阿尔谢夫也不喜欢无谓的滥杀、如果你就此撤退,我们也愿意讲和。吉拉哈的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会居中协调。” 听见这直率的话,加尔拜苦笑了。 他想,就是“这个”打动了卡西那多吧。仅管多少受到停在他身旁的玄鸟影响,但那足以撼动人心的声音对塔多姆士兵来说实在难以亲近。 “我想要听听你的回答。就算这样战个你死我活,对彼此也没有好处。而且你应该也知道,这场战争是‘拉多罗亚’的阴谋。” 加尔拜——笑了。 对于少年的天真,他只能笑。他凝视着少年那耀眼的身影,慢慢地说: “菲立欧王子——你有所不知……”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战场上听起来分外响亮。 “你不知道我们塔多姆有多么穷困。对于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们有多渴望阿尔谢夫这丰饶的土地——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像在对朋友说话一般——加尔拜凝视着菲立欧。 站在他正对面的菲立欧完全不为所动。但加尔拜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塔多姆的领土几乎都是不毛之地。充满沙漠和荒地,气候条件也不好。大家为了那仅有的、能耕种的土地激烈的争吵,为了在那片土地上仅能获得的食物丑陋的争执。我们打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那样的土地上。” 加尔拜望向远方。 “你能想像吗?生下来的孩子因无法吃饱而饿死、正值壮年的男人为了骗过肚子而沉溺于烈酒,就连生存之处也没有的老人在路旁死去——面对这样的惨状,执政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能做,你能了解那种心情吗?另一方面,又不能不与为了自身贪欲而极尽奢华的贵族为伍,要是不拉拢那些下流的人,甚至连政治都不能维持——如果是你,能治理‘那样的’国家吗?” 加尔拜的话听起来空洞般地大声,响彻当场。 他的声调虽然平静,但这番话的含意中所带的重量,将声音送得远远的。 “菲立欧王子。我们需要阿尔谢夫丰饶的土地,而夺取所需之物正是人性所使然!” 加尔拜如此宣告,并没有将剑收起。 菲立欧的表情依然没有政变。 “是吗——那我们就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才持剑、并且战斗而已!不过加尔拜卿——如果你伸出手,我们就有可能握手言和。但若是你举剑攻击,我们为了保护自己,也只有举剑抵抗了。塔多姆——没有打算放下剑吗?” 加尔拜摇了摇头。那个阶段——在很久以前就过去了。 “王子,很可惜……这世上有着各式各样的人呢。有人如果不虐待对方、使之顺从,就无法感受到幸福。像你这样达观的施政者是极少数。一般人民知道如何满足于小小的幸福——但在塔多姆,连做到这件事都很困难。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不惜庞大的牺牲,远征至此。” 加尔拜举剑相向。 他属下的将官们摆出突击的阵式,士兵们也跟着这么做。 “——突击!” 那是十分沉静的号令。 只是,随之而来的马蹄轰声与呐喊声,相当猛烈而激烈。 贝尔纳冯也有所回应,策动部队前进。 菲立欧等人与之会合,玄鸟则飞上天空。 然后—— 结束塔多姆侵略的最后一战,就在此地展开。 那是一场从战略看来无意义到可悲程度的凄惨战争。 双方军马都拚了命,人马陆续倒下,血流成河。 阿尔谢夫与塔多姆至今、甚至将来—— 都会重复这样的战争。 加尔拜在作战时,身上中了弓箭,也受到长枪的攻击,不知何时,他自马背上坠地。 周围的人看起来都是阿尔谢夫的士兵。 他虽然注意到友军在距离稍远处开始撤退,但他现在也不想跟他们会合了。 不久,加尔拜毙命。他所受到的伤害多到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致命伤,就这么趴在大地上。 在人与马践踏过的土地上,铺着被踩烂的草。 紫色的小花就在他眼前绽放,那虽是不知名的野花,也是塔多姆所没有的。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加尔拜轻轻地摸了摸那朵小花。 他躺着的这片土地相当温暖。不过,那或许是鲜血的热度。生命要还诸土地,这是佛尔南的教义。而在札卡多神殿的教义中,生命是经由火净化,化成烟消散在空中。 连这种小地方,两国也不相同。 土地和小草的芳香包围着倒地的加尔拜。 在渐渐转暗的视野里,只剩下紫色的小花。 ‘——把这块土地——拿到我们手上……’ 这就是他最后想到的话。 这真的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这一天——塔多姆的侵略从开始持续到第十八天,终于划下了句点。 * 菲立欧眺望着塔多姆士兵撤退后的战场。 在这广阔的平原上,倒卧着双方军队大量的死者和伤患。阿尔谢夫这边也无法掌握正确的战死人数,但从开战到今天所折损的士兵恐怕超过了七千人。应该也有人会在战争结束后因伤势过重而死。 对于失去大量性命这件事,菲立欧感到黯然。 应该要立即展开葬礼,也为几个遗体准备好了棺木。 我方死亡的将官也不在少数。 至于塔多姆的总指挥宫加尔拜·瓦伦伯格——也殓入了棺木。 安朱生死不明,但菲立欧并不悲观。西兹亚的玄鸟似乎刻意将他捡起来,从附近情况看来,树木的枝桠成了垫子,他应该是落在湿地上。如果头上没有那个叫做晓的男子操纵的玄鸟,菲立欧也想马上将他救起,但结果是依莉丝带走他了。 关于在战场上身受重伤的人,大多数部受到阿尔谢夫的保护。布拉多下令,就算是塔多姆人,若还活着就不加以杀害,而是当作俘虏处理。 其中也有先遣部队指挥官——名为墨菲斯·鲁梅西兹的军官。他是个满脸胡须的粗壮男子,在塔多姆似乎是相当有名的军官。 与其说他身受重伤——他是原本就骨折,但尽管如此还是特意出击,而且相当威猛。他虽然果敢地奋战,却因被马踏中了脚而动弹不得。 因为他是敌军的高宫,今后应该会成为战后交涉的管道。 就在刚才,菲立欧才让他看了卡西那多交给加尔拜的信。 信里提到佛尔南已失去辉石、拉多罗亚在背地里操纵这次战争,以及西兹亚等人是拉多罗亚的人—— 墨菲斯之前并不知道这些事实。 他茫然地反覆阅读信件,然后叹了口气: “加尔拜卿就算知道他们跟拉多罗亚有勾结——还是这么想要阿尔谢夫的土地啊——” 墨菲斯无限感慨地说道,他那严肃的侧脸让菲立欧印象十分深刻。 之前被敌人所逮捕的俘虏,也可以因战胜而接回。 特别是听到小个子老将巴罗萨·亚涅斯特平安无事,让贝尔纳冯非常欣喜。他们再见面时,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 菲立欧知道,贝尔纳冯的独眼微微湿润。克劳斯也注意到这一点,一边说‘这对桀骛不驯的贝尔来说还真少见’,一边莫各地感动。 他们也见到了历经危险、并平安地胜任指挥官的布拉多。 隔了一个月再见到的皇兄,在菲立欧眼里不知为何显得特别平静。 布拉多的姿态还是跟以前一样,与其说是威严,还不如说让人感到安心的气质依旧,但存在感却不可思议地变大了。 他以前甚至给人弱小的感觉,但现在的表情充满了生气。 菲立欧对于皇兄的这种变化感到很高兴。恐怕是在这次战役中,出现了什么让布拉多改变的契机。 而在布拉多身旁有位名叫苏菲雅的少女,听说她是巴罗萨将军的女儿,在战争前半段进行了秘密活动。 她的个子虽小,体态却已像个大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跟布拉多一样是十九岁。菲立欧虽然有点好奇她与皇兄的关系,但她似乎只是个护卫,他们并没行特别意识到彼此的样子。 她也为父亲平安无事而欣喜,再会时还哭了出来。在那之后,丽莎琳娜对她也相当体贴,可能是把自己与义父的关系重叠在苏菲雅和巴罗萨身上了。 目前,阿尔谢夫的将官和士兵们召开了简朴的宴会。 因为是在战场上,所以宴会并不铺张。但从食粮中选了上等的食材,也调来了酒,犒赏奋战的士兵。 带来玄鸟的北方民族也在其中。虽然他们在塔多姆遭受歧视,但阿尔谢夫人对他们并没有偏见,原本一般人就不清楚有“北方民族”的存在。 菲立欧回过头去,从稍远处眺望这副光景。 醉倒的贵族奥格列发出鼾声,另一头克劳斯和洛西迪则是听着喝醉就会变得爱哭的辛贝尔发牢骚。贝尔纳冯和布拉多包围着巴罗萨,静静地喝着苏菲雅所倒的酒;布拉多应该不能喝酒,倒给他的也许是茶。 就在刚才,菲立欧也在他们之中。来支援战争的赫密特和西瓦娜应该就在附近,但现在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菲立欧想吹吹夜风,便独自离开。 躺在草地上的菲立欧,仰望着夜空。 今夜也是满天星斗闪耀。 “菲立欧,累了吗?” 菲立欧还是躺在地上,只将头转向丽莎琳娜出声的方向。 她穿着薄薄的夏衫,可爱到让人觉得她在战场上是很不可思议的。 “还不到累的程度,但像这样躺下来,就觉得很平静。”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丽莎琳娜问道。 “可以呀!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丽莎琳娜抱膝坐在菲立欧身旁。让他想起小时候也常这样跟乌路可在一起。 “丽莎琳娜——” 菲立欧突然问她: “你以前说过,在你的世界,持续不断地发生战争,对吧?” “是的,一直持续——我所在的星球,总是有某些人在世界的某处起着争执。” 丽莎琳娜的声音听起来很寂寞,那也许是她不太想回忆的事。 菲立欧便不再问下去。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他其实有事想要问。 菲立欧今天与塔多姆的将领对话。 既然在北方民族的支援下胜负已定,他期待敌人有可能会撤退,但这份期待完全落空了。 加尔拜对他所说的话,至今还萦绕在心中。 ‘有些人如果不虐待对方、使之顺从,就无法感受到幸福——’ 就算是少数,恐怕确实是有这样的人。但菲立欧不愿去想,若世上大多数都是这种人,将会是什么局面。换言之,若大多数人并非如此——那么因少数人的欲望而引起纷争,只会造成其他人的困扰。 在丽莎琳娜的世界,是为了什么而持续不断进行战争——菲立欧就是想问这件事。 但是,从丽莎琳娜的样子看来,也许跟“这里”的状况有点类似。 塔多姆之所以不能放下剑,是因为“轻视”阿尔谢夫。 他们不能平等以待——加尔拜所说的就是此事。 菲立欧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也同时吐出一口气。 他们同时叹气这点,让菲立欧吓了一跳。 “丽莎琳娜,你还为了什么事烦恼吗?” 他心想,除了父亲的事以外,是否还有什么事让她心烦。 丽莎琳娜慌张地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月色照耀下,她的脸有点红。 “没、没事,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好热喔!” “是吗?今晚很凉呢!感觉有点冷。” “是这样吗?那一定只有我觉得热……” 丽莎琳娜含糊带过,又叹了口气。 对她的样子感到不解的菲立欧又仰望起星星。 今晚先让西瓦娜的玄鸟休息,明天早上就可以出发了。等他们回到佛尔南,也许就可以解决丽莎琳娜的烦恼。就算是不能跟异性菲立欧说的话,在神殿也有梅雅和库娜这些和她年纪相近的少女。 其实——菲立欧是这么想的。 温柔的乌路可一定也可以跟丽莎琳娜变成好友。因为丽莎琳娜也曾祈求她能恢复正常。 他觉得丽莎琳娜和乌路可很像。 两人都心地善良、个性坦诚,也会为他人着想。还有——她们都很坚强。 她们一定很合得来。 “丽莎琳娜——” “是?” “等我们回佛尔南以后……就开始练剑吧?” 听到菲立欧的提议,丽莎琳娜直眨着眼。也许有点唐突,但也是他们以前就约好的事。虽然因为乌路可的事而拖延了一阵子,但对为了父亲的事而消沉的丽莎琳娜来说,这不失为是很好的转换心情机会。 “……是不是太早了?” 丽莎琳娜使劲地摇摇头,红着脸开心地露出微笑。 “不、不会太早,我要练习!菲立欧,请你教我。” 菲立欧也报以微笑,自己刚开始跟威士托学剑时,也开心得不得了。 虽然丽莎琳娜是女孩子,但看得出来资质很好,一定很快就能上手。 菲立欧并未察觉这提议让丽莎琳娜开心的“真正理由”,兀自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从草地上站起身来。 阿尔谢夫暂时脱离了危机。 但吉拉哈和塔多姆“今后”与拉多罗亚的战争将更加激烈。 然后那把火不知何时——也许会在不远的将来就延烧到阿尔谢夫。 到那时,自己能做什么呢—— 菲立欧一边仰望着那绵延到拉多罗亚的星空,一边模糊地思考此事。 * 在御柱的骚动后,经过了几天—— 来访者穆司卡在神殿所过的生活,和平且平稳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那场骚动对神殿造成很深的伤害。骑士中有相当多的伤亡者,而且遗失去了辉石,对神殿今后的政策上也产了问题。 还有——乌路可司祭像个失去了自我意志的娃娃一样。 关于骑士和辉石的事,都是拉多罗亚所为。 但关于乌路可司祭,则不折不扣是来访者犯下的大错,穆司卡对此也抱有罪恶感。 ‘如果我在现场,也许就能阻止依莉丝了——’ 这种想法与日俱增。 他并未放弃治疗乌路可。 在菲立欧等人飞往国境后一星期的某一天——穆司卡和西亚一起造访乌路可的寝室。 这一天,她依旧坐在窗边的床上,一动也不动。 她那水蓝色秀发在照进来的日光下闪闪生辉,绽放出无机质般的美感。 穆司卡让带来的西亚坐在她面前,寝室里还有负责照顾她的女神宫梅雅,以及前不久才回到佛尔南的施疗师库娜。 虽然不太愿意让西亚在她们面前使用能力,但穆司卡在神殿里还没有获得信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西亚——可以吗?” “嗯……嗯。” 西亚已经超过两个星期没有染发,发根开始露出金色了。 就算西亚在眼前,乌路可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蓝色眼眸中映出西亚,她也没有因为抗拒而移动。西亚差点为此哭了出来。 穆司卡摸摸她的头,要她忍耐。 “西亚,拜托你了。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 西亚带着泪眼点点头,凝视着乌路可的眼眸。 在这几天之间——穆司卡一方面与夏吉尔人会谈,一方面不断摸索让乌路可复原的方法。他也尝试着在安全范围内组合运用迦古伊体内的医疗用品中对精神有效的药物,但看不出来有什么效果。乌路可体内可能正在发生变化,不过在没有充足设备的状况下,也无法仔细地诊断。 西亚的处置所造成的“针孔”,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对乌路可产生作用的呢——他连这一点都还不清楚。 不过穆司卡心想:即使目前如此,只要对她的脑部施加某种刺激,也许就会形成让她苏醒的契机。 问题是——要以什么样的方法、给予什么样的刺激。 穆司卡思考过各种可能性后,决定借助西亚的力量。 “辉之眼”—— 那是凝视对方、控制其意识,并加以询问的能力。 西亚在近处窥探乌路可的双眼——乌路可颤抖了一下,当场僵住不动。 穆司卡在一旁问: “乌路可可祭,你可以说话吧?” 没有回应。 穆司卡打算利用西亚的力量,对乌路可施以一种逆向催眠。不知在“意识变成这样之前”的状态下,能不能让她的精神恢复。 “乌路可司祭,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努力了解我的意思。然后——请你回忆你自己的事和菲立欧王子的事。” 在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触及乌路可意识的状态下,穆司卡继续说道。 西亚则是完全不动,只与乌路可互相凝视。 “司祭,虽然现在你并没有将自己的意识表现出来,但是你应该‘记得’许多事。慢慢来没关系,一件一件想吧——” 接着穆司卡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关于她自己的家族、在神殿的生活,内乱时的纷乱和依莉丝等人的事,还有——和菲立欧的回忆。 穆司卡完全不了解她,所以只能单方面询问。即使如此,他还是抱着虚幻的期待,希望这询问能碰触到她的意识,而其中一个问题能形成契机,进而产生刺激。 如果是西亚的“辉之眼”,就可以藉由询问引出对方的记忆。虽然不知道这对现在的乌路可适不适用,但有一试的价值。 为了不要增加她太多负担,还不到十分钟,穆司卡就结束了问话。 结果——这期间,乌路可的口中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还是不行吗——?’ “穆司卡大人,可以了吗?” 穆司卡正在深思,施疗师库娜就问道。 穆司卡一边点点头,一边抱起西亚。 “我希望接下来暂时——一天进行一次这样的治疗,你能许可吧?” “这——能不能许可不是我们可以判断的。” 梅雅有些困扰地回答: “如果是为了乌路可司祭好,当然可以……不会有反效果吧?” “应该不会。至少我——为了补偿同伴所犯下的罪,希望能让她恢复原状。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做法适不适当,但有尝试的价值。” 这是个连穆司卡自己都觉得含糊不清的差劲答案,只是他要做的事史无前例,理所当然地无法确定地回答。 “请您先跟神师们谈一谈,我这就带您过去。” 在梅雅的带领下,穆司卡和西亚来到另一个房间。 他们本欲造访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因有要事前往神域了,并不在神殿里,艾娃司祭和其他神官也随行。 负责留守的神官说他马上回来,就在穆司卡等人在办公室等待的期间——穆司卡从梅雅口中得知菲立欧、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的事。 “这三位我都认识——菲立欧大人诚实得不可思议,但不知道是否因为教养,他好像不太懂得女人心——在我眼中看来,也觉得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有点可怜。” 梅雅寂寞地微笑着。一旁的西亚默默地低垂着脸。从乌路可变成那样以来,她几乎不曾说话,穆司卡也对此感到心痛。 梅雅稍稍压低了声音: “其实——我原本以为菲立欧大人只把乌路可大人当成一般朋友——但似乎不是这样。” “是比朋友更亲密、但还不到恋人的关系吗?” 听到穆司卡坦率地提问,梅雅摇摇头说: “朋友和恋人的关系并不是能拿来比较的,朋友比恋人更珍贵。恕我僭越,我想……对菲立欧大人来说,乌路可大人已经超越了朋友和恋人的范畴,而是由更重要的——由‘羁绊’所缔结的关系。那份感情超越了喜欢而更接近爱,这会是我想太多了吗?” 梅雅说得很顺畅,就像神官的口吻。 穆司卡并不了解菲立欧和丧失记忆前的乌路可,因此无法轻易地点头同意。只是他也凭感觉明白了梅雅所说的意思。 “因为在王室那样的环境成长,让他对同年纪的异性几乎不了解……菲立欧大人有时单纯到让周围的人伤脑筋,但也许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就是被他这一点所吸引。” 梅雅苦笑着如此说。 “为了那个单纯的王子——也只有祈求她恢复正常了。” 听见穆司卡的低语,女神官也静静地点了点头。 突然有人大力地敲门。 “失、失礼了!梅雅大人!” 施疗师库娜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穆司卡立刻站起身。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库娜打开门,一脸苍白地说: “真对不起!在我准备更衣时,乌路可大人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她恐怕是在神殿里到处走动,我马上去找——” 听了这话,穆司卡皱起眉头,梅雅则是肩膀发颤。 以前乌路可有时也会像突然想到般,在房间里定来走去。但没有照顾者陪在身旁就走出房间,这倒是第一次。 梅雅首先慌张地联络卫兵,立刻封锁大门。 然后,就在穆司卡等人开始到处寻找时——一只曾见过的大鸟突然降落在中庭。 出现的黑色巨鸟背上载着约一星期前离开这神殿的菲立欧等人,看来是国境的工作告终,他们就比士兵们先回来了。 穆司卡立刻将乌路可失踪的事告诉菲立欧。 乌路可失踪还不到十几分钟,虽然确定不会走远,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遭绑架的可能。 菲立欧刚回来就听闻此事,表情立刻变得非常严肃:、 “……我知道了。马上去找吧!我想她可能只是在哪里随意走走——” 菲立欧掩不住脸上的不安,紧咬住嘴唇。 正当西瓦娜和赫密特、丽莎琳娜一起搜索时—— 从窗户上方传来库娜高亢的声音: “找到乌路可大人了!在这里!”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找到了,穆司卡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她好像真的只是在那里随意走走。 穆司卡和菲立欧等人一起跑到库娜身边。她们站在菲立欧的办公室前——分配给亲善特使的房间暂时是处于无人状态。 “乌路可!你没事吧!?” 在冲进房间的菲立欧面前,库娜以食指按住嘴唇,要他安静。 “安静——她睡得很好。” 库娜一边因安心而微笑,一边以眼神示意里面的寝室。 乌路可就在那里。 ——她将菲立欧的枕头紧紧地抱在胸前,安稳地睡着。 看到她那宛如孩子般的样子,穆司卡哑口无言。 他不认为这是偶然——因为她以前从未表现出这种行动。 菲立欧看来也很惊讶,只是走到乌路可身边,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乌路可,太好了……我现在回来了喔!暂时又可以待在你身边了——” 菲立欧无限疼爱地用双手将熟睡中的乌路可抱起来。 穆司卡注意到,在那一瞬间,丽莎琳娜稍微把视线转开,但她什么都没说。 菲立欧将乌路可抱回她原本的房间,穆司卡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某件事实。 就在刚才—— 把菲立欧的枕头当作他一样地抱着入睡的乌路可,脸上出现了些许“表情”。 那表情非常暧昧,寂寞和安心同时并存,但确实看起来带有感情。 “……西亚。” 穆司卡对手里抱着的小女孩小声地说: “你刚刚的处置——看起来并没有白费呢!” 西亚惊讶地瞪大了眼。 穆司卡轻轻地抚摸她的头,为了厘清更正确的状况,他追上菲立欧等人。 第八卷 中场.司祭的白色之梦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 少女在深幽的森林里迷了路,只是一个劲儿走着。 不论往右或往左看,都是一片相同的景色。枯萎的树木、白茫茫的雾,无风而凝滞的灰色天空——一股郁闷的寂寞支配着四周。 这里是哪里呢?自己的目标又是哪里呢?该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这些她都毫无头绪。 只是,就算少女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她也曾见过这幅光景。 在最近的梦中,时常出现这个地方。 至于何时开始作这个梦,她也记不清了。不只是如此,就连作梦时间以外“醒着”的时间,她也几乎都没有印象。 少女独自一人走在微暗的森林中。 一直走、一直走——却不太觉得疲惫,只是一直觉得非常无力。 并非只要休息就能恢复那种身体上的无力,而是思考变得“无力”。 她一站定,那无力感仿佛就要压垮她似的,逼着她只好继续走下去。 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少女竖耳倾听。那声音像回声一样回响,在周围数度响起。 想要找出呼唤她的声音发自何处,却无法判别声音来源。 思考不停地空转。 少女凝视自己的手掌。 自己的手看起来有那么一点——透明。 她就这样在森林里迷了路,一边依稀地想着:自己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就这样消失了。 少女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已身在马车里。 ‘——马上就到佛尔南神殿了喔!’ 看来很聪明的女司祭如此低语。 听到司祭的话,少女点点头,从窗户眺望外面的风景。 她也不太清楚那是令人怀念的景色还是未知的景色,土地的咖啡色和植物的绿色丰富地混合,覆盖在道路周边。那景色就像是随意地泼洒颜料,她为其陶醉,又闭上了眼。 不久后,少女下了马车。 跟刚才不一样的是,她不知为何感到相当雀跃。 一位高大的银发骑士定到她面前: “等一下会来叫您,请在此稍候。” 那骑士以郑重的口吻如此说道,少女好像见过他,但想不起他的名字。 少女就依他所言一直站着等待。 今天——自己似乎要与许久不见的某人见面。 少女以神宫的沉稳隐藏一颗骚动的心,继续等待。 但是——她等了一会儿,她要见的人也没有过来。少女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就走了出去。 不久后她看见一间教会,那里正在举行某人的葬礼。 少女轻轻地交握双手,开始祈祷。 参与葬礼的人陆续走出来,经过她面前,这些人她一个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些陆续经过、脸庞宛如遭颜料涂过的人们之中,有一位有着深刻五官的五十多岁贵族、和头大但矮小的老人。 两个人一边谈论着某事,一边来到少女面前。 少女叫住了两个人。 “您、您是乌路可大人——!?好久不见了。您真是漂亮——啊,可是,乌路可大人您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高个子的男子慌张地对她打招呼。 少女突然看向旁边。 她觉得那里——其实有人在。 是谁呢——她觉得是个很重要的人。 少女一个人走出了庭院,在草丛遮蔽处听见了一对兄妹在争执。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们是兄妹。他们的话里有刺客、过夜等她听不惯的单字。 身旁的少年想要跟她说话,少女为此感到困惑。 ——是谁呢——? 少女歪头不解,这确实是自己的记忆。那时,自己身旁确实有“他”在。 在巨鸟袭击的马车中—— 在逃出城时的马背上—— 在远离王都的教会,那温柔的胖司祭还笑着论起自己跟他的关系。 在那个教会,少女一直凝望着他的睡脸,然后—— 头部一阵刺痛—— 视野立刻转为一片黑暗—— 一个少年倒在眼前,看到他背对自己、动弹不得,少女忍不住发抖。 少女想呼唤他的名字,却说不出口。” ——她想不起来。 她绝对“知道”的,却怎么样都想不起来。 少女跑向仿佛抹上一片黑暗的他身边,想要抓住他。 他的身体却像影子一样从指缝溜过,怎么抓都抓不住。 不知何时,脚边已化成黑暗的水之镜。 对面还有另外一个女孩,也在镜子的另一面抓着那影子。 她与那镜子里的女孩——视线交会。 从镜子的另一边,女孩——向“她”问道: “你……是谁?” “我是谁——我就是我,你也是我吧?” 在水之镜另一头,自己狐疑地歪着头。 “我是你……你才是我吧?” “我想那结果应该是一样的啊……” 感到疑惑的少女如此问道,对面的少女也一脸困惑。 她想要抓住的少年身影不知何时已融入水之镜,消失无踪了。 两位少女隔着水面凝视彼此。 少女对另一人伸出了手。 对方也同样伸出手。 然后——彼此的手就在水中接触。 就在那一瞬间—— 一瞬间的耀眼闪光遮蔽了视野,少女发出小小的惨叫声,跌入水中。 她想要起身,却爬不起来,就这样“穿透”到另一边去。 “呀!啊……咦……?” 等少女回过神,她已身处似曾相识的场所。 水之镜完全消失了,不再映出自己的身影。她突然望向自己的手掌,本来透明的手现在已经恢复原状。 ‘刚刚那女孩——是怎么回事呢?’ 她思索着,但马上就发觉了—— 原本她就是自己,而自己就是她。虽然因为某种契机而一分为二,但现在又合而为一了——似乎是如此。证据就是她的手掌。 然后她突然闻到一股怀念的气息。 少年的气息——就像阳光般舒服的味道。她确实记得这个味道。 眼泪自然地滑下脸颊。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忘掉呢——?’ 直到刚才都还断掉的线,现在又清楚地连在一起了。 从小时候就相识,回国后也一直书信往返。 一到佛尔南神殿,她就立刻请人去叫他。小时候她装扮成男生,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而她也偷偷在心里闹别扭。 来访者出现、国家因国王的死而动荡不安,少女跟他一起历经了这场战乱的漩涡。 不知从何时起,与他之间的羁绊已成了少女最宝贵的东西。 虽然如此—— 少女还是对他说了: ‘请问——您是哪位?’ 在森林里——少女捣住嘴,开始呜咽。 当她说出此话时,少年所露出的茫然表情,如今刺痛了少女的心。 ‘我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这无可挽回的后悔深埋胸中,令少女的眼泪夺眶而出。 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将最不该忘记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当她终于想起此事,内心便挣扎得几乎碎裂。自己伤害了他又遗忘他的罪恶感,加上明明不记得他却再次被他所吸引的任性——两种纠结的心情紧紧缠住了她的胸口。 “乌路可”忍不住放声大哭。 就连笼罩森林的雾霭散去,她也没有发现。 当雾散去时——有一位小女孩在那里。 ‘对不起……’ 听见那哀伤的声音,乌路可吓了一跳,抬起脸来。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那痛苦的道歉声音断断绩绩持续着。 那里有个小孩,她紧闭的双眼落下泪来,以寂寞的表情低垂着头。她似乎一直——一直就这样在雾霭笼罩中站着。 乌路可只觉得胸口很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女孩——西亚就在她眼前哭泣。孤零零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赎罪,只能像坏掉般一直哭泣。 ‘我……这样啊!这孩子把我的记忆——’ 乌路可回想起来,于是默默地抱住她。 除了西亚的哭声——她还听见其他声音。 那正在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她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是谁发出的声音。 乌路可擦干双眼,抬头望向天空。 那蓝色歪斜的月亮大大地浮现在她的视野里。 深不可测的森林在眼前一点一点地开阔起来。 月光驱散了白色的雾霭,之前未曾感受到的一阵风轻抚她的脸。 然后—— 乌路可终于睁开了“眼”。 * 在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了紫色的头发。 他——菲立欧就在乌路可的正对面。一对上他那担心地看着自己的视线,乌路可吓了一跳,刹那间完全醒了。 虽然她也感觉到周围有其他人,但眼里一时之间还是只有他。 窗外很明亮,阳光从窗口照进来。 菲立欧的双手搭住乌路可的肩膀,凝视着她。 “……菲立欧大人……?” 只是叫着他的名字,她就觉得自己脸红了。想到他看到自己的睡相,就更觉得不好意思。 不管乌路可的这些想法——菲立欧只是惊讶地瞪大了眼,接着不由分说地抱紧了乌路可。 乌路可对这唐突而激烈的拥抱感到困惑: “啊……!菲立欧大人!?呃,有、有其他人在……!” 乌路可慌张地扭动身子,这才注意到—— 菲立欧正在哭泣。 他紧紧地拥抱乌路可,并压低声音地在她耳边哭泣。 乌路可从不曾看见他哭泣。 “呃……菲立欧大人?” 吓了一跳的乌路可轻抚着他的背。 环视房间,都是她所认识的脸孔。有神官梅雅和来访者丽莎琳娜,还有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以及曾是依莉丝伙伴的来访者穆司卡。 乌路可全都想起来了。 ——所以菲立欧哭泣的理由,她也总算可以理解了。 ‘……他是在为我担心啊……’ 明白这一点后,乌路可心中满是歉意。 她在菲立欧的耳边轻声低语: “……我——我对菲立欧大人做了很过分的事——我把菲立欧大人给忘掉了……” 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稍稍加重了力道在抱着她的手臂上。 乌路可闭上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到她的肌肤。比起丧失记忆前,她更因为感受到他的温暖而高兴。 然后在菲立欧的身后——乌路可发现了西亚的身影。 她躲在丽莎琳娜和穆司卡身边,现在仍像随时准备逃出去般,缩着身子站在那里。 她似乎无法直视乌路可,只低垂着头。 乌路可沉痛地——明白西亚的心情。 菲立欧注意到这一点,离开了她。 他的眼眸还是濡湿而且红红的,但脸上已浮现微笑。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为“重逢”感到欣喜。 乌路可对菲立欧点了点头后,朝站得远远的西亚伸出了手: “……西亚,过来——” 乌路可很清楚正是西亚夺走了自己的记忆。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希望西亚哭泣。现在的她已经知道,西亚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待自己。 西亚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乌路可含着泪露出微笑,面对她那怯生生的表情。 “……西亚,我全都——想起来了喔!不过,不要紧的——我不会讨厌你的。没关系,过来吧。就像以前一样坐在我膝盖上。” 乌路可张开双手。 西亚那稚嫩的脸庞立刻沾满泪水,飞奔进乌路可怀里。乌路可紧紧抱住她,把那幼小的身体抱在胸前。 西亚发着抖,那不断道歉的声音几乎不成声调。 乌路可紧抱住她,温柔地在她耳边说: “……西亚,你一定很难过吧——没事,没事了……你是我的朋友,以后也一直会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所以别哭了,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乌路可低语着,西亚则在她胸前放声哭了起来。紧抱着她的乌路可,眼里也浮现泪光。 看着这一幕的丽莎琳娜,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接着又笑着点了点头,她一定也在担心西亚的事。 乌路可的记忆确实恢复了。 但那绝对不是“恢复原状”。 现在乌路可拥有在丧失记忆前不曾有过的许多感情。不只对菲立欧的心意更加强烈,也深深希望能保护西亚。 菲立欧以目眩似的眼神凝视着乌路可和西亚。 乌路可与心爱的他目光交会,接着相视而笑——就这样一直轻抚着西亚的头发,直到她不再哭泣。 ——待续 第八卷 后记 大家好,我是渡濑。这一集写得比前几集都要厚多了。 在“电击文库”中,有许多前辈都写得相当“厚”,所以我这种程度要说“厚”其实有点可笑。不过这个系列之前都是中等程度的页数——突然变成这样,应该有许多人会觉得“好厚哦”!我自己在写的时候,也觉得:“啊!太多行了……不妙……啊!还是写下去了。” 其实我已经删掉不少内容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一种新技术,在文字排版和页数都不变的情况下只让内容变成两、三倍,像是四次元文库本……对不起,天气太热,脑袋好像有点短路了。顺带一提,我写这篇“后记”的时间点是在盛夏。 说到厚度,我为了写这个系列而搜集的各种资料之中,也有很厚重的书。阅读这些资料时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热情,让我觉得很兴奋。这些书在我构思的阶段帮了不少忙。 不过,实际上能把这些资料活用到什么程度就……虽然我调查了许多资料,但也对相当多资料假装视而不见。 虽然我认为让想要详细了解的读者自己去查资料比较好,不过也真的深深感受到——中世纪还真是了不起的时代啊!如果我将获得的知识运用在作品里的战术或剧情发展方面,那么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奇幻小说,不如说会很明显地偏往暴力、怪诞和疯狂的方向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偏离这个系列的方向,因此我在资料取舍上相当伤脑筋。特别是城堡的攻防……其中也有些点子让我觉得“不、不会吧,这样确实很有效果,但卫生方面该怎么处理啊?”我没生在中世纪真是太幸运了。 当然《天空之钟》的舞台并不是实际的中世纪,而是完全的“异世界”,因此资料的增删就有相当大的变通性……我深刻感受到,忠实地写出中世纪事物的人真是了不起哪!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写写那个体系的东西,但我的个性容易被精神方面的沉重事物牵引,因此在写书时,人的面相也似乎会改变。 就这样,《天空之钟》也终于写到第八集了,在这告一段落处,会觉得“下一本就是完结篇了吧?”的读者应该不少,不过故事其实还会再继续下去。下一集可能会比平常更快出版,请大家多多指数。(注:此为日文版出版情形) 那么,就期待下一集再与大家见面了—— 二○○五年夏渡濑草一郎 第九卷 Contents 中场.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四十.追忆、苦闷舆执迷 四十一.平稳却不安定的日子 四十二.暗中活跃的影子、摇摆不定的人们 四十三.飘落至舞会的花朵 四十四.身为兄长的选择 中场.蛇首司教与南瓜人偶 莱纳斯迪的“贵族与神官的生活”讲座 “丽莎琳娜大人,借、借我躲一下!” “咦?莱纳斯迪?”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慌张呢?” “啊?乌路可大人您也在啊?其实现在有可怕的人在追我——” “……是指黛梅尔吗?你又翘班啦……” “不、不是啦!这次不一样!我是感觉到有生命危险才急急忙忙地……”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逃走都只会让她更生气吧——” “不不,要是我能跑到让她‘放弃了’,那就是我的胜利!” “……这还真像莱纳斯迪的作风啊。” “我就把您这句话当作赞美啦!对了,你们两位刚才在谈什么呢?” “乌路可大人正在教我神官的常识。” “是啊。丽莎琳娜大人表面上也算佛尔南的神官,我不想让贵族起疑。” “原来是这样,那很好啊!不过阿尔谢夫的贵族对神官并不怎么了解,我想不会有问题的——” “这么说来,神官和贵族果然没什么交集吗?” “不,是有交集——但这是彼此的权限问题。贵族主导政治,而神官主导信仰。在阿尔谢夫,这两者充分配合,承认彼此的权限,所以不会过度干涉对方——结果就产生这种虽然关系密切,却意外地不了解对方的状况。” “虽然也有一部分的贵族信仰虔诚,时常前往神殿或教会——但一般贵族连跟神官交流的机会都很少。” “是啊!贵族也是很忙的呢!有职务的贵族必须往返于领地和王都,尤其是三卿那种阶级,恐怕几乎无暇回领地。因为政治上的种种繁杂问题——他们必须在各贵族间协商、与各官员讨论、参加以国王为中心的会议,还要统治领地。当然,还有权力斗争这类互扯后腿的杂事昵!” “菲立欧大人今后一定也会很累吧……” “是啊,不过身边的人一定会支持他……对了,说到贵族之间的交流场合,不外乎舞会或晚宴等,神官也有这种场合吗?” “晚宴的机会比较多。神官几乎没有舞会,不过有联谊会;会中不跳舞,但年轻的神官似乎会趁这种场合寻找对象。” “这样啊!乌路可大人在这种场合应该很受欢迎吧?” “我很少参加……而且大家都只当我是神姬之妹。虽然我会露面打个招呼,但神官中原本就没有我在意的对象,而且大部分人都对我敬而远之。” “……大家一定都认为你高不可攀吧?” “是啊!面对太过美丽的人,一般人也是会胆怯的。倒是像黛梅尔那种人,反而可以轻松交谈……” “不,我是很普通的……而且黛梅尔大人威风凛凛,非常漂亮呢!” “对对,如果她表现得再有女人味一点,倒意外是个可造之材呢。还有啊,今天早上我也向拉希安卿建议,如果要加强舞会的警备,就让黛梅尔——” “……莱纳斯迪,你居然在这里!” “……惨啦!丽莎琳娜大人、乌路可大人,下次再聊啦!” “啊?好、好的——” “站住!今天我可不饶你!” “啊!黛梅尔大人,到底是……?” “失礼了!等我‘解决’了那小子,再回来说明!” “解决……啊!?等一下!” “……她已经走了那?(目瞪口呆)”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现为国王之弟。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倾慕菲立欧。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王宫骑士团团长,菲立欧的老师。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布拉多·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现任国王。 拉希安·罗姆…………………保持公正中立的外务卿。 克劳斯·桑克瑞得……………军阀的中心人物,前军务卿。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独眼勇将,军务审议官。 巴罗萨·亚涅斯特……………守护札尔克城堡的老将军,威士托的旧识。 苏菲雅·亚涅斯特……………巴罗萨的爱女。 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军阀的中阶贵族,握有某个秘密。 卡西那多·库格………………威塔神殿司教。 穆司卡…………………………秃头的来访者,不再跟随依莉丝。 西亚……………………………年幼的来访者,与穆司卡一起行动。 赫密特·埃鲁…………………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戈达·托雷思…………………神柱守护者。西瓦娜的老师。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西兹亚…………………………拉多罗亚的间谍。 晓………………………………西兹亚的伙伴。 艾美……………………………西兹亚的部下。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梅比斯…………………………戴着面具的男子。 杰拉得·梅森…………………拉多罗亚国家元首。 高·夏尔帕……………………拥有蛇首的夏吉尔人。 中场.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阿尔谢夫击退了前来侵略的塔多姆—— 这项捷报瞬间就传遍周边诸国。 阿尔谢夫的邻国桑菲岱尔也接获了这个消息。桑菲岱尔与吉拉哈关系密切,而其内部恰恰分为两派——一派因此松了口气,另一派则深感遗憾。 桑菲岱尔和阿尔谢夫隔着榭卜拉兹山地相邻,两国并未特别缔结友好关系;尽管如此,关系倒也没有多险恶。桑菲岱尔的外交形式忠于吉拉哈到近乎谄媚的地步,只要阿尔谢夫和吉拉哈之间不起争端,桑菲岱尔会一直谨守单纯的邻国本分。 然而,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谣传吉拉哈以非公开的形式允许塔多姆侵略,此外,因吉拉哈的司教实际派兵镇压了佛尔南神殿,更引起国内高层一阵紧张。 桑菲岱尔虽然是蕞尔小国,却位于这三个国家的“中心”;若连南方的昆斐欧都算在内,其实是由不同的国家分别包围国土四方,地理条件相当不利。 正因为如此——桑菲岱尔才寻求吉拉哈的庇护,安于当其属国的立场。 也就是说,如果阿尔谢夫与吉拉哈开启战端,桑菲岱尔很有可能成为战场。 若吉拉哈并吞阿尔谢夫,确实能获得许多财富:所以桑菲岱尔国内也有许多人主张要是有个万一,就与吉拉哈并肩作战。 而相反地,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侵略“邻国”很可能种下将来的祸根。 塔多姆展开侵略后的半个月以来,桑菲岱尔王宫就很有趣地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结果他们尚未获得结论,吉拉哈就从佛尔南神殿抽手,而阿尔谢夫也击退了塔多姆。 于是桑菲岱尔也就没有做出结论的必要,而其中最感到松了口气的,就是桑菲岱尔国王艾德蒙了。 在一个小规模的晚餐宴席上—— 这位个性温和的壮年国王带着叹息——对坐在身旁、归国途中的司教卡西那多·库格说道: “唉唉,我还在想事情一时之间会怎么发展……对我国来说,能避免战争是最好的。不,当然若实际开战,我国应该会不惜一切协助贵国……但如果事态演变成南方那样漫长的内乱,可就本末倒置了啊!” 听了他这番毫不隐瞒的率直言语,卡西那多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桑菲岱尔而言,吉拉哈是最高等级的同盟国;接待深获神姬信任而出人头地的卡西那多·库格司教,当然也比照一级国宾的规格。 在这种场合,卡西那多也以政治家的身份做出适当举止: “我也认为这种结果很好。我们原本就无意将贵国卷入战乱——然而阿尔谢夫若是那种耽溺于和平而失去战斗力的国家,那么塔多姆理应很快就能将其并吞。关于这一点,我们虽然估计错误,但能去当地视察该国的状况,仍算大有斩获。” 阿尔谢夫和塔多姆两国的决战结果明朗化后,卡西那多还未见到菲立欧,就启程离开阿尔谢夫的领土了。 他已经表示吉拉哈将调停两国纠纷,并同时对吉拉哈和塔多姆送出调整行事方针的书信。虽然尚未确定吉拉哈本国会同意,但他们没有理由不认同调停纠纷的决定。 若塔多姆放弃侵略,稳健派的神官应该也会表示赞同;何况现在塔多姆已经败北,即使是主战派也不会执意出兵。主战派领袖卡西那多经过“视察”后,已经做出调停的结论——这个事实应该也会获得重视。 在某种程度上,卡西那多的判断在吉拉哈是受到信任的。 实际上,佛尔南神殿无法再生产辉石,吉拉哈特地出兵也没有意义了。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现在是必须关注拉多罗亚动向的时期。 卡西那多是个政治家。 在衡量损益后,他若发觉“损失”较大,就不排除改变方针。 桑菲岱尔的国王艾德蒙也察觉了他的心意。 他小声地对卡西那多低语: “卡西那多司教,神姬会支持您的决定吧?那位大人应该也不希望开战才是。” 可能是受到妹妹乌路可的影响,神姬诺爱尔确实对战争很消极。尽管她信任卡西那多,最后都会尊重卡西那多的判断,但也经常表示:若有可能希望避免战争。 卡西那多在脑海里描绘她的倩影,叹了口气: “因为神姬是位温柔的人——但她太过温柔了,甚王温柔到没有战斗力,这样会让其他国家乘虚而入;对大多数人民来说,这结果会招致不幸。阿尔谢夫亦是如此。这次阿尔谢夫之所以招致战乱——远因便是前任国王为了与塔多姆缔结友好关系而表现得太过温柔,对方才会将温柔当成‘懦弱’,并看轻该国。就这层意义看来,阿尔谢夫根本是自作自受。” 卡西那多是如此判断的——他虽然几乎不了解阿尔谢夫前任国王,但塔多姆的主战派的确把其友好的态度看成懦弱。或许他是个人格高尚的人,然而一旦让对方下此判断,以站在国家顶点的政治家而言,可说表现得极不入流。 国王艾德蒙也寂寞地点点头: “的确——倘若阿尔谢夫更强力地整顿军备,并将之明确地层现在外界眼前,塔多姆也不会轻易地决定侵略吧!只要‘拥有’保护自己的剑,不论使用与否,都可以发挥威吓对手的效果。军备若超出必要会拖垮国家的财政,所以如何拿捏分寸也是件难事……总之,阿尔谢夫让他国过低估自身的防御力量,可说是一大失策。” 听了这位一国之主的心得,卡西那多也坦然地点点头。 过度扩充军备会招致敌国的警戒和国内的不安,而过度的缩减军备又会引来敌国的侵略——这世上不经思索、搞错了其中分寸拿捏的愚蠢之辈,实在太多了。 外交真是困难。 从拉巴斯丹王的功绩来看,他绝非无能的君王;但身为一位王者,他“人太好了”。 招致战乱的起因,大致上就是因为这样的天真和大意。 “对了,听说司教明天就要启程了——” 卡西那多听了国王的话,点了点头: “是的,我只是为了跟陛下打声招呼才顺道过来的,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 “那还真是可惜啊!明后天起有盛夏的祭典,所以现在各地的艺人都聚集到王都来呢!其中还有许多人会稀奇的技艺……” 国王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遗憾。 不知为何,桑菲岱尔人自古以来就以喜爱街头杂技闻名。王家也不例外,甚至会在盛夏祭典时举办杂技竞赛,并颁发奖金给优胜者。 说起桑菲岱尔工家举办的“皇冠杯”,对艺人来说是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对观众而言也是能充分欣赏绝佳杂技的活动。 正因如此,这个季节的桑菲岱尔有非常多来自其他国家的旅客。 但是对必须回吉拉哈警戒拉多罗亚动向的卡西那多来说,根本没有闲暇观赏杂技表演,何况他还有调停塔多姆和阿尔谢夫的事要处理。 “很遗憾的,我现在实在无法留下来参加祭典。等西方平定下来后,我一定会来欣赏。” 卡西那多虽然不是很想观赏祭典,但仍以这种客套说法回答。 国王笑道: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司教,其实我叫了一位不得了的艺人来这里呢!虽然您无法观赏祭典实在令人遗憾,但至少请您欣赏其中一项杂技。” 国王艾德蒙轻轻拍了拍手,早已准备好的众人立刻开门——一位以面具遮掩双眼的高大男子飘然走了进来。 那副眼角向上挑起的面具如黑夜般漆黑,造型也相当简单。尽管那熊熊烈火般的红发也让人印象深刻,但那面具却更为抢眼。 他身上所穿的长袍是标准的夏季款式,风格看起来并不属于艺人,简直就像个出席化妆舞会的贵族,让卡西那多看了大吃一惊。 身边的国王突然歪着头,询问一旁的随从: “咦——他不是预定的艺人吧?明明是请在城下深获好评的女歌手过来啊……?” 就在他们交头接耳之际,戴着面具的男子已在房间一隅深深地行了一礼: “初次拜见。我的名字是‘梅比斯’——今日有机会见到艾德蒙陛下和卡西那多司教,实在是无限荣幸——” 那声调一派悠闲,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男子从面具下凝视着卡西那多: “你就是威塔神殿的才俊、未来的大司教,传说中备受神姬宠信的大忠臣、也是绝不被世人允许的恋人——原来如此,果然俊美啊!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呢!能拜见你的尊容,还真是难得的机会哪!” 这番让人觉得有意挑衅的无礼言语,引发周围家臣一阵骚动。若说他是来表演杂技的,显然事有蹊跷。 卡西那多凝视着站在距离稍远之处的戴面具男子,不知何时手心已满是汗水。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男子并非艺人。 戴着面具的男子“梅比斯”嘴角浮现一派悠闲的笑容。 走廊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陛、陛下!不得了了!有人杀害了在休息室的女歌手和杂技表演者们……” 跑进来的壮年家臣凝视着站在卡西那多等人面前的面具男子,愣愣地张大了嘴——站在那个位置上的,本来应该是艺人们。 “你、你是谁!?卫兵,把这个可疑的人抓起来!” 听到他的号令,一直迷惑不已的卫兵们总算有所行动。他们拿起室内用的长枪,一起往前踏出一步。 戴着面具的男子嘴角挂着微笑: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真是不解风情。” 说着就举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上所戴的手环——发出模糊而淡薄的光芒,宛如具有生命般包覆住男子的手腕。卡西那多见到如此光景,立刻明显地蹙起眉头。 “准备神钢之剑!普通的武器对这个男人无效!” 卡西那多边喊边拔出自己的剑,并站到国王艾德蒙身前。 他带来警备的神殿骑士们也在其周围严加防备。 卡西那多亲身感受到——这名男子带来的威胁感不下于那些来访者,也不亚于获得拉多罗亚技术的间谍西兹亚等人。 很容易就可以推测出这名男子隶属于“哪一边”。 戴着面具的男子虽然受到众人包围,仍笑了起来: “……不错嘛!卡西那多司教。没错,只有以辉石锻造的神钢才能对抗我的武器。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是与在阿尔谢夫的西兹亚打过照面了吧?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今晚真的只是来‘打招呼’而已!只要你们不出手,我离开时就不会杀害任何一个人。” 尽管这名男子以一敌众,独自面对这种场面,还是表现得狂妄而悠闲。 这份悠闲并非出于演技。 他恐怕——拥有比在场“所有人”都强大的自信吧!若非有如此切确的自信,就不可能单独在这种场合现身。 卫兵们让国王先行避难。 在这段期间,卡西那多及神殿骑士们与可疑的男子对峙。 “——你说你名叫‘梅比斯’吗?你是拉多罗亚的人吧?来这里做什么?” 卡西那多以凶恶的口气问道。戴着面具的男子慢慢地指着卡西那多: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脸啊!我一直想亲眼确认让那些‘无名氏’心服口服的年轻司教到底是怎样的角色——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你哪!旅行至此碰巧听说你也来到这里,于是就突然兴起了玩心。我记住你的脸了——既然已达到目的,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以只是到好友家玩乐般的语气如此说道。 “那可不行。既然你是拉多罗亚的间谍——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卡西那多高举起剑。 神殿骑士们看到他的信号,纷纷挥剑斩向男子。 梅比斯嘴角露出笑容,以发光的手腕挡住自己的脸: “既然如此,我就陪你们玩玩也无妨——” 瞬间——在破裂音响起的同时,白色烟雾覆盖了四周,戴着面具的男子瞬间消失无踪。 卡西那多立刻掩住口鼻。那似乎是催泪性的气体,他的眼睛马上就感到不适;骑士们也因这烟幕而被迫停止了行动。 高亢的声音自烟雾中响起: “……梅比斯大人,您是不是玩得太过头了呢?” 那是个稳重的少女声音,跟这场合不太搭调。 梅比斯则是苦笑着说: “既然连艾美都阻止我,那就没办法了!卡西那多司教,如果现在是战斗之中,我就会杀了你。反正等你回到吉拉哈,我们总有一天还是有机会再相见吧!在那之前,请你准备好让我期待的戏码。‘我的部下们’和‘你的部下们’实力太过悬殊,以这点来说——还不知道你能不能保护神姬诺爱尔呢!” 那挑衅的笑声自窗边响起。 这最后的一番话,才让卡西那多注意到—— ‘那家伙是西兹亚她们的“上司”吗——!’ 如果只是间谍也就罢了,处于该立场的人像这样潜入王宫,实在是不合常理。 那名男子的气息随即自窗外消失,简直就像在嘲笑卡西那多。 “在城外敲响警钟!骑士团注意警戒周边!刚刚那可能只是声东击西,为的是在接下来引起事变!” 卡西那多一边因白烟而咳嗽,一边叫道,同时也觉得不可能抓到人了。 这餐厅位于三楼,面对从这里的窗口跃下还能平安无事、拥有惊人体能的对手,城里的卫兵们肯定束手无策。 卡西那多咬紧牙关。 毕竟警戒也有其限度,眼前几乎没有任何手段能阻止那些棘手的拉多罗亚间谍暗中活跃。他手下的无名氏,大多数也因这些人的妨碍或出任务而丧命了。 而那名男子最后说出“神姬”之名,更让卡西那多倍感忿怒。 (……那个男子是特地来宣战的吗——) 他们几个人潜入王宫,似乎只是为了这件事。如果在旅途中出手袭击,应该可以更简单地告诉卡西那多这些话,但他们特意潜入这警备森严的王城,一方面是藉此威胁卡西那多,另一方面也是夸耀自己的实力。 也就是说,可以解释成“被他们轻视了”。 “卡西那多司教,您没、没事吧——” 一位桑菲岱尔的官员胆怯地问着这一望即知的事。 卡西那多点了点头,依旧以凶恶的眼神凝视着烟雾消散后的窗边。 仔细一看,那些人在那里留下了礼物。 卡西那多一注意到那是“什么”,目光就被定住了。 那是一束缀满白色小花,雅致可爱的花束。 卡西那多出发前往阿尔谢夫前,曾送给神姬相同品种的盆栽。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此事。 (那些家伙为什么会知道这花的事……?) 卡西那多的面容因忿怒而扭曲,背后瞬间有如淋了盆冷水般不寒而栗。 他确信——他们熟知神姬周遭的事情。 关于神姬与卡西那多的恋情,在吉拉哈也偶有谣传,但很少人知道这是“事实”——而他们竟然连卡西那多所送的花都知道。 卡西那多不得不承认,拉多罗亚的魔掌已经伸到神姬身边了。 在持续搜索可疑人物之际,卡西那多将副官维尔吉妮叫来,要她立刻准备上路。 隔天一早,在天色还未明之际,他们就急忙启程,踏上往吉拉哈的归途。 乌云覆盖着旅途的天空,仿佛在暗示前程的险阻。 四十.追忆、苦闷舆执迷 曾几何时,他被人称为“剑圣”。 “贵族们比较容易接受这种虚张声势的头衔啊。” ——虽然君主如此揶揄,但对他自己而言,那也的确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称谓。他并未超越老师奥兹马·贝赫塔西翁,所以那种夸大的称谓弄得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点都不有趣。 然而,他并非不明白阿尔谢夫的贵族们想如此称呼自己的心情。他所使用的拉多罗亚剑术,在这块土地上堪称神乎其技,跟闲暇时才磨练剑术的贵族相较之下,双方的实力差距确实有着天壤之别。 虽然部分对自己剑术有自信的贵族对这差距心存妒意,但大多数人并非如此;他们之所以称他为“剑圣”,是出于“对方是剑圣,那么自己比不上他也是无可奈何”的想法。 这对于他——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来说,实在非常困扰。 威士托是在剑圣的名号开始不迳而走,在王宫内无人不知晓威士托存在的时候,他与“她”相遇了。 威士托当时是国王的直属护卫,却受到客人般的待遇。国王对威士托的剑术着迷,并强硬地说服顽固的他出仕;对他的信任自是无人可相提并论。 但这样一来,就开始有不入流之人想奉承威士托,藉以接近国王。 而威士托则是极力疏远这些人。 那位女孩初次造访时,威士托也误以为她肯定是想透过自己接近国王。 “初次见面,还请原谅我突然来打扰。我想请求威士托大人您一件事——” 带着微笑造访他的女孩,自称芙丽雅·哈梅思。 她是式微贵族的千金,直顺的紫色长发和理性而温柔的眼眸,教人印象深刻。 她也是威士托至今所见过最美丽的女性。 威士托慌张失措,那狼狈神态跟他的身份完全不相称。她凝视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可以请您教我剑术吗?” 这个可爱女孩所说的话太出人意料,令当时的威士托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愣愣地凝视着她。 * 听见从自宅庭院传来、还非常生涩的吆暍声,让威士托眯起了眼。 挥舞着突刺剑的,是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 与她对练的则是他的爱徒,菲立欧·阿尔谢夫。 这两个人从早上就持续不停地练剑。 可能是因为原本就拥有出类拔萃的体能,丽莎琳娜天分极佳,学得很快。若不使用手环的力量、纯粹以剑对决,她应该还比不上菲立欧,但比起骑士们已是毫不逊色。 两人汗流浃背地挥剑你来我往,但眼神都不是认真的,嘴角还浮现开心的微笑。 从窗口看着他们的威士托,也不禁面带微笑。 “团长,您要是再看下去,自己也会想上场挥剑了吧?” 骑士莱纳斯迪端来成分不明的药汤,戏谵似的说道。 威士托接过药汤,对自己的心腹部下报以苦笑: “我也差不多可以自由行动了,但我无意打扰他们啊。菲立欧大人看来很开心呢!” 随侍在他身旁的黛梅尔担心地歪着头说: “可是——这也许不是我们该在意的事,但菲立欧大人好像太不懂女人的心啊……” “那也没办法。菲立欧大人身边没有年龄相仿的异性,何况他小时候还将乌路可大人当作同性哪……” 莱纳斯迪笑了: “关于这方面,团长自己也一样吧?我听乌路可大人说了哟!” “唔——这药还真苦啊!” 威士托一边啜饮着莱纳斯迪端来的药汤,一边把话题岔开。 这药汤是莱纳斯迪亲手调配的,据说对治伤很有效。虽然应该没加什么对人体有害的材料,但也并非可口之物。 “苦味就请您忍耐一下。这是来自我故乡西贝拉的药方,很有效的。” 莱纳斯迪摆出一副药师的样子,如此安慰威士托。 威士托被贝里耶砍伤,虽然还在疗养,但伤势总算稳定了下来,目前已回到王都。 菲立欧、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等人也与他同行。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虽然也与王宫骑士团一起到塔多姆国境支援,但在抵达战场前就大势已定,所以他们就直接返回王都。 与塔多姆的决战结束至今已过了十天—— 这段期间,双方高层展开了几项关于休战的工作。 缔结议和条约的准备也确实地进行着。虽然还要视情况而定,但两国最近会派出使者,到主动提议调停的吉拉哈签定和约。 从国王突然死去到发生内乱,接着神殿出现异变、塔多姆又举兵入侵,如今日子总算暂时安稳下来。 菲立欧与丽莎琳娜在庭院专心练剑的身影,正是象征平静生活的光景。 在距离稍远的树荫下,抱着西亚的乌路可一边看着他们练剑,一边读着绘本。 她们本来应该留在佛尔南神殿——但菲立欧为了公务必须返回王都,当然绝对不会将乌路可留下。 从乌路可恢复意识并恢复记忆以来,菲立欧就片刻也不离开她。 乌路可似乎也对此感到开心,有时还会露出令人讶异的可爱表情。 因为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来到王都,来访者西亚也随之前来。她在神殿时曾将头发染黑,但染发剂随着时间脱落,再加上新长出的头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金发了。如果她随着其他来访者们前往吉拉哈,应该会伪装成依莉丝的妹妹,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其中一位来访者穆司卡现在还留在佛尔南神殿。他本来应该随卡西那多一起前往吉拉哈,但由于本身仍甚感迷惑,后来也为了治疗乌路可并观察其过程,因此判断自己目前还不宜离开阿尔谢夫。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到王都来。 虽然他并非亲于杀害国王的犯人,却是凶手的伙伴,所以难以造访这座王城。 而威士托也了解到,他是真心想要“赎罪”。 威士托无意责备他这份心意,王于该如何赎罪,也应该由穆司卡自行摸索。 窗外的菲立欧和丽莎琳娜正准备结束今天的训练。 他们都使用神钢之剑,而且为了不要伤了对手,所以采取看在旁人眼里像是“互相玩要”的作战方式,毕竟丽莎琳娜现在还在“习惯”剑的长度和重量的阶段。 因为在盛暑的太阳下活动,两人都汗如雨下。 在窗户另一边,菲立欧脱掉上半身的衣服,以从井口汲起来的冷水当头淋下。 但丽莎琳娜就不能这么做了,她留意到衣服因汗湿透而贴在身上,于是匆匆回房更衣。 黛梅尔相当体贴地将水桶和毛巾送去她房间。 威士托目送她们的背影,在莱纳斯迪耳边说: “黛梅尔也说过……的确,菲立欧大人已经十六岁了。如果是早熟的贵族,就算结婚也不足为奇。” “问题是,‘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命天女啊!” 莱纳斯迪的视线落到窗外——停在将毛巾递给菲利欧的乌路可身上。看着他们两人和乐融融的模样,威士托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以我看来,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很明显地都对菲立欧大人抱有好感,只是不清楚最关键的菲立欧大人心意如何——对了,莱纳斯迪……” 威士托一将目光转向他,莱纳斯迪就绷紧了脸。 “啊!团长……我怎么觉得您又要勉强我去做麻烦的工作啊……” 威士托笑了: “你的感觉真敏锐哪!不过可不能这么说长官的命令喔!我不会要你去办做不到的事。你很适合去确认菲立欧大人的真正心意——因为够机灵,也深得菲立欧大人信任。去把他的真心话问出来吧!” 莱纳斯迪沮丧地垂下肩膀: “您都这么说了,我就照办啦……去确认是很可怕的呢!丽莎琳娜大人和乌路可大人都是好女孩,我希望她们都能得到幸福……” “那就要看菲立欧大人了。唉——还是早点进行比较好。” 威士托说着叹了口气: “……以前送来千金肖像画的贵族们也差不多该开始行动了,我不希望菲立欧大人在不甘愿的情况下结婚。只要他还没有决定对象,就会有想拒绝也拒绝不完的相亲。” 听见这话,莱纳斯迪脸色一变: “对了,也有好多人向布拉多大人推销呢!陛下没有许婚的对象,只要他中意,几乎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正妃。菲立欧大人也是——贵族之间似乎都谣传乌路可大人是他的未婚妻……” “那也末获得乌路可大人府上的同意。就算为此事前去拜访,也要先看菲立欧大人的决定。” 威士托回答道,突然想起了命运的奥妙。 在内乱之前,因为政务卿与军务卿两派之争,政务卿达斯堤亚曾为了将菲立欧拉拢进自己的派系,而想帮菲立欧介绍未婚妻。 为了防范未然,那时威士托与乌路可共同设下一计。 就是让政务卿等人误以为身为吉拉哈神姬之妹的她与菲立欧是一对恋人。 只不过,当时威士托认为这最多是“逢场作戏”。虽然将来成真的可能性不是零,但如今状况已不同以往。 恢复记忆的乌路可对菲立欧表示好感,而菲立欧也很珍惜她。 经过风风雨雨后,菲立欧在阿尔谢夫的立场更加稳固,发言的力道也增加了。 所以,如今的状况是——甚至已经出现将目标锁定为“如果当不上第一夫人,就当第二夫人”的贵族。 威士托所担心的正是此事。 贵族的政治力量受到血缘左右。 拥有强大的权力,就可以坐享大量的财富和名誉;而且若能将女儿送入王家,也会是家族的骄傲。 特别是在阿尔谢夫,可能因为贵族们已然在各领地确立了自治权,甚至有人会委婉地向王室施加压力,而年轻的菲立欧和布拉多就被视为绝佳的目标。 换句话说,王族的婚姻不是好恶问题,根本该说是“政治”问题。 只是对威士托而言,他希望菲立欧能拥有无关政治的幸福婚姻。 那虽然是身为臣子的任性愿望,但菲立欧的母亲——第四王妃芙丽雅在九泉之下,一定也跟他有相同的想法。 “莱纳斯迪,这件事也孕藏着政治因素,只是我不想将政治情势强加在菲立欧大人身上。虽然不必着急,但说不定有稍微推菲立欧大人一把的必要。不管怎么说——他实在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啊!” 莱纳斯迪也难得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嗯,菲立欧大人身为王室中人,如果像团长您一样孤独一生,也很伤脑筋啊!” “是啊!菲立欧大人——似乎是在学我的生活方式,但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虽然目前还有点早,但他差不多也该思考将来的事了。” 菲立欧将威士托当作“范本”,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威士托对此事感到开心,但另一方面也心怀忧虑。 威士托身为一介剑士,跟菲立欧的立场有所不同。没有贵族会半强迫地把女儿嫁给他,但这种人在菲立欧周围却不在少数。 这时如果以不当的方式拒绝,将会在王宫内部树敌。 为了委婉地拒绝那些贵族,菲立欧有“已确定的对象”会比较好。 在苦恼的威士托眼中,菲立欧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擦着身体,还天真地与眼前的乌路可谈笑。 一瞬间——威士托将两人的身影,与那天的自己和“她”重叠在一起,微微皱起了眉头。 * “——呼……” 丽莎琳娜以冷水擦拭肌肤,一边觉得凉爽的触感很舒服,同时也回想着刚才的训练。 她最近总算习惯了神钢制的突剌剑,菲立欧也夸奖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学得很好”。 比起修习剑术,能跟菲立欧在一起更教她开心。即使如此,使剑倒也不是那么无聊的事。 剑这种武器和她手环延伸出的刀刃不一样,感觉很有意思。 “不过,丽莎琳娜大人,您学得还真快呢!” 隔着屏风,女骑士黛梅尔在另一边感动地说道。 丽莎琳娜边擦拭肌肤边回答: “没这回事……是菲立欧教得好。” “就算他数得再好,一般人也无法学得那么快。‘战姬’这个称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呢!” 听到黛梅尔这半开玩笑的话,丽莎琳娜不禁回过头: “请、请别开我玩笑啦!用那么夸张的外号称呼我,让我很伤脑筋呢。” 这个由说书人戈达·托雷思散播出来的称号,似乎已经广为流传。 在内乱还有前不久的塔多姆之战中,丽莎琳娜都在菲立欧身旁作战,见识过其英姿的士兵棚也口耳相传。等来到王宫后,丽莎琳娜偶尔也会感到贵族们的视线。 站在丽莎琳娜的角度,她知道自己并非那么夸张的角色,只是想帮恩人菲立欧一点忙而已。 即使被人们称为战姬,也只是徒增她的困扰。 黛梅尔突然压低了声音: “也许您不喜欢——但您差不多该习惯这个称呼了。” “……咦?” 可以感觉出黛梅尔在屏风另一边低下头。 “丽莎琳娜大人,不论您自己怎么想,世人都将您当作菲立欧大人的心腹或情人。在神殿就罢了,但在这王都,您的举止都必须符合——” “请、请等一下!” 丽莎琳娜高八度地叫道,并从屏风旁看着黛梅尔: “情人……?可是菲立欧已经有乌路可大人——” 黛梅尔露出困扰的苦笑,那对她而言是很少见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菲立欧大人实际上怎么想,不过周围的看法就是如此。恕我多管闲事——今后应该会有部分贵族前来‘巴结’丽莎琳娜大人,而就国政的角度而言,菲立欧大人的立场也跟内乱前大不相同了。想要亲近权力的人理当不在少数,而为了与菲立欧大人结缘,首先就会攻其弱点,所以恐怕会有不少人来接近丽莎琳娜大人和乌路可大人。” 听完黛梅尔的这番话,丽莎琳娜哑口无言。 或许是想得不够深入,但自己的确完全没考虑过这种状况。想接近菲立欧的人应该真的很多,不过丽莎琳娜现在只想坚持身为他随从的立场。 “但、但是这么说来,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应该也是很接近菲立欧的人啊——” 黛梅尔眯起眼、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大人,我跟莱纳斯迪只不过是骑士,可是您就不同了。您表面上还是佛尔南神殿的神宫,同时也是被誉为‘战姬’的救国英雄。至少在说书人如此流传下,这个评价已经不会消失了。” 黛梅尔的声音里虽然带着苦笑,但很明显是认真的: “听好了,丽莎琳娜大人。将来会接近您的人之中,恐怕很多不是着眼于‘您本身’,而是着眼于您的立场所代表的政治意义,或是您‘对于菲立欧大人的影响力’。您不能与其敌对,但也不可被其拉拢——这种原则是绝对必要的,也请您从今开始就先认清此事。” “呃——好、好的。” 这是她在佛尔南神殿时无法想像之事。 丽莎琳娜虽然感到迷惘,但可以理解黛梅尔话中的含意。不管现实如何,不清楚详情的贵族们一定会误解丽莎琳娜与菲立欧的关系。 “可是这……真的很让人困扰。我对菲立欧并没有特别的——” 要是真有人因此接近她——而她无法妥善应对,就很可能造成菲立欧的困扰。 丽莎琳娜最先担心的就是此事。 可能是这份忧虑表现在她脸上,黛梅尔慌张地说: “真对不起,我好像吓到您了——您不必想得那么严重,只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够了。不好意思,丽莎琳娜大人应该不明白王宫是什么样的场所,是我多话了。” 黛梅尔说着,向丽莎琳娜露出微笑。 “贵族实在是很麻烦的人种。我们一回到王都,就传出了一些关于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的谣言……甚至传到我这里来了。” “谣言?” 丽莎琳娜歪着头问道。黛梅尔小声地在她耳边说: “就是关于您跟乌路可大人,谁才是菲立欧大人的‘正室’……” “正室……?” 丽莎琳娜愣了一会儿—— 等她理解这个单字的意义,脸立刻红了。 黛梅尔耸了耸肩: “虽然最大的问题在于菲立欧大人什么都没明说,但已经有可恶的人打起赌来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以常识来判断,当然是乌路可大人吧?我只不过是个平民……” 黛梅尔直眨着眼: “丽莎琳娜大人,您在说什么呀?我刚刚也提过了,您表面上是佛尔南神殿的神宫,就算是平民出身,神官与王公贵族结婚也不是少见的事。而佛尔南神殿和阿尔谢夫原本就是盟友,在政治上也有强化这层关系的考量,当然会乐观其成。而乌路可大人是隶属于吉拉哈的神官,状况又稍有不同……” 焦急的丽莎琳娜完全听不进黛梅尔的说明。 就连走廊上响起脚步声、黛梅尔闭嘴不语,她也没发现。 “……丽莎琳娜,在吗?” 西亚客气地敲着门,胆怯地走进房间。 她的金发梳得漂漂亮亮,与身上穿的儿童用神官衣饰非常搭配,就像个可爱的娃娃。她以纯蓝色的深邃眼眸看着丽莎琳娜的裸体。 “菲立欧在叫你了,乌路可也是。他们说要去城里,要你快点过来。” “……咦?啊!好!我马上就去喔!” 丽莎琳娜赶紧穿上衣服,抱起西亚快步跑出了房间;黛梅尔也跟在她身后。 听过黛梅尔刚才那番话后,丽莎琳娜有点害怕见到菲立欧。 不过她特意警惕自己—— 会和菲立欧结婚的应该是乌路可,毕竟她好不容易才恢复记忆。 在乌路可恢复意识时,丽莎琳娜认真地想:“这样我就可以放弃菲立欧了。” 自己之于这个世界是个异乡人,而且又遭依莉丝等人追杀。就算不是如此,现在的乌路可和菲立欧之间也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了。 丽莎琳娜祈求菲立欧能幸福,而打算退出。 在她已经下定决心的此刻,黛梅尔的一番话又确实让她动摇了。只是她不能因为这股动摇就改变自己的决心。 菲立欧爱着乌路可——因为一度失去她,应该更能明确感受到此事。 如果自己抱着虚幻的期待,以后会很痛苦。 ‘乌路可大人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我必须好好祝福他们。’ 接下来自己必须坚强地割舍这份心意。 丽莎琳娜再次下定决心,信步走在宅邸的走廊上。 怀里的西亚正以不解的眼神看着这样的丽莎琳娜。 为了让自己在西亚眼里表现得自然——丽莎琳娜再次强烈地克制自己的心意。 * 王都榭拉姆的外城区,今天也充满了朝气。 除了贸易龙头桑克瑞得公司,这里还有其他贸易公司的重要据点;流通货品之多,令人目不暇给。 丰富的流通货品也吸引了人潮。 这里毕竟是大陆东部一带少数的大都市,内乱时的混乱就像不曾发生一样,气氛还比以前更显热闹。 而击退塔多姆得到的胜利,也大大地助长了这热闹的气氛。 位于城镇一角的教会,说书人正详细诉说着塔多姆一役的战报。 听书的人甚至挤到教会外,在这样的盛况旁,一辆马车缓慢地在石砌的道路上前进。 一位少女和戴着面具的男子乘着篷车,躲藏在货台内侧。 少女名叫“艾美”,是西兹亚的部下,也是玄鸟操纵者之一。 而戴着漆黑面具的高大男子,则叫作“梅比斯”—— 对艾美而言,他是不折不扣的上司。 几天前,他们潜入桑菲岱尔王宫,告知卡西那多:“我们的目标是吉拉哈神姬”后,就前往方向完全相反的阿尔谢夫。 对艾美来说,这彻底违背了她的心意。 刚开始她是受了西兹亚这样的指示: ‘通知梅比斯大人塔多姆撤退的情报,之后就遵照他的指示。’ 因为这个指示是出于她所敬爱的西兹亚,艾美没有理由违逆。另外,她也认为扰乱东方的行动暂时被打断后,自己的工作就是让梅比斯坐上玄鸟,返回拉多罗亚。 然而梅比斯在读过西兹亚的信后,却下了出乎艾美意料的指示—— ‘前往阿尔谢夫。’ 自塔多姆与阿尔谢夫国境赶往桑菲岱尔的艾美,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阿尔谢夫和塔多姆应该已在进行议和的准备工作,而拉多罗亚在两国间进行的暗中活动也已败露。她甚至觉得,在西兹亚等人已归国的现在,剩下的人员再做出半调子的行动,反而可能会加强对手的团结。 但是,梅比斯是认真的。 而且在前往阿尔谢夫前,他们还特意潜入桑菲岱尔王宫,挑衅吉拉哈的卡西那多司教。 艾美无法抹去对梅比斯的不信任感,他的企图究竟为何——她还不清楚。如果只是单纯想确认卡西那多的样貌,在旅途中袭击他就行了。 而梅比斯把艾美当作小孩看待,很少对她说话,这也让她甚感不快。 “——艾美,你好像很不开心呢!” 听见梅比斯温和的声音,艾美以沉默背对他。那虽然不是面对上司应有的态度,但对艾美来说,她真正的上司只有西兹亚而巳。 艾美身为拉多罗亚间谍之女,双亲早已亡故。教她如何驾御玄鸟的便是西兹亚。 为了能完全掌控玄鸟,饲主必须从雏鸟阶段就开始饲养,并且要以只存在于榭卜拉兹山地的高山植物喂食雏鸟。正因如此,实际上若非北方民族——也就是居住在榭卜拉兹山地上的人,便很难饲养玄鸟。关于以笛音操纵玄鸟的方法,也是他们经年累月建立起的独门技巧。 号称“倾城”的西兹亚、操纵风刃的晓、还有练气的吕岳——这些人本来就是北方民族,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驾御玄鸟。他们是主要的指导者,而艾美等人则向他们学习玄鸟的驾御技术。 艾美等人一边瞒过北方民族的耳目,一边频繁地在榭卜拉兹山地活动,养育自己的玄鸟。 最后,有人未能成功地养育出听话的玄鸟,也有人的玄鸟因病而死,但艾美顺利地成了玄鸟驾御者。 这训练与其说严格,不如说相当愉快。特别是对深受西兹亚疼爱的艾美而言,西兹亚既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姊姊。 ‘人家想要早点在西兹亚大人身边工作嘛……’ 梅比斯到底想在“这种”偏僻的东方国家做什么?真是搞不懂他心里的想法。 戴着面具的男子随着马车晃动,轻轻地抚摸起尖细的下巴: “艾美,如果你有不满,说出来没关系哟!” 梅比斯的话听来温柔,却让艾美背脊一阵发凉。如果听他这么说就乖乖将不满全说出口,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她虽然没听过什么关于梅比斯的不好谣传,但也没听过什么好的传言。 也就是说——虽然他的确身为“上司”,但存在感却极为薄弱。 其实就连伙伴们都不太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西兹亚应该多少知道一点,但在艾美的认知中,就只有他的外表、名字和其稍微过分爱玩的个性而已。这也是因为他主要负责南方和吉拉哈等地区,甚少有机会跟在阿尔谢夫方面活跃的艾美等人一起行动。 目前还看不出他是不是那种该轻易敞开心胸的对象。 “我没有不满,只是个性本来就比较冷淡。因为几天前就开始四处奔波,也有点累了。” “喔?原来如此。艾美,对不起啊!你才刚从塔多姆和阿尔谢夫的战场过来通知我,就要你帮忙我的工作——” 听了梅比斯慰劳的话,艾美报以不带感情的眼神: “不,西兹亚大人也有交代,要我在完成通知后‘遵照梅比斯大人的指示’。” 连她自己都觉得回答得很僵硬。虽然若要假装亲切,她也可以演得很好,但这个名为梅比斯的男子,并不像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 梅比斯小声地低语: “是吗?西兹亚要你‘听我的指示’啊?” 艾美轻轻地点点头。 “那么,如果要你陪我过夜呢?” 梅比斯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是在试探艾美一般。 听见这戏谑似的问题,艾美自然而然地眯起了眼。 是认真或开玩笑——艾美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但如果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忠诚,那最好的回答只有一个: “……如果您下达命令的话。” 那带着认真怒气的回答,让梅比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听到这声嘲笑,让艾美怒道: “有什么好笑的吗?” 戴着面具的男子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实在很认真。如果我会下这么无聊的命令,西兹亚就不会把你交给我了。艾美,你相当有才干,不过我希望你在面对玩笑时,能轻松自若地以玩笑回应。” 艾美惊讶地歪着头,一时无法想像梅比斯希望自己如何回答。 梅比斯竖起了食指: “换作是你崇拜的西兹亚,面对讨厌的邀约,她一定会笑着说出:‘如果您希望就此长眠,那我很乐意遵命’这样的回答。” 这番话让艾美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若是西兹亚,确实很有可能这样回答。只是她也觉得,如果自己也这样回答,只会变得很可笑。 “我的确很崇拜西兹亚大人。但即使如此,这个答案也不适合我。” “——是吗?那也好。” 梅比斯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 那突然转变的声调,让艾美瞬间感到战栗。 梅比斯的嘴角冷冷地绷紧,刚才的满面笑容仿佛是骗人的。 “艾美,你相当优秀。不过,你和西兹亚很明显是不同的类型。你就用自己的方法努力完成任务吧?西兹亚一定也是如此希望的。如果只是普通间谍,那当个组织中的小螺丝就行了。但我要求你们有更突破的表现,我很看好你喔!” 艾美从他这番话里感到莫名的不安。 梅比斯本人并没有宣誓效忠拉多罗亚——晓之前曾提过此事。西兹亚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笑笑地带过,但那恐怕是事实吧!或许总有一天,自己这群正为“拉多罗亚”而行动的人会被要求为了“他”而行动。 “不想沦为组织里的小螺丝,就要有自己的想法。”这番话听来就像要求她将来“不是为了拉多罗亚,而是依自己的意志加入他那边”。 艾美无言地点了点头。 她所尊敬的西兹亚对这名男子心服口服,这是事实。 艾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为了拉多罗亚而行动,但也无意尊敬这名男子。陪在西兹亚身旁,为了她行动——这就是艾美行动的理由。 梅比斯喝着水筒里的水,然后轻声说: “基于以上原因,我对你有所期待……为了让你回应这份期待,我也希望能尽可能跟你保持圆滑的关系。但你从几天前看来就不是很愉快,希望你至少能将理由告诉我,还是有无法说出口的理由?” 其实只是因为“无法待在西兹亚身边”,但她不想说出那种孩子气的答案。 “——我并没有不愉快,只是不懂——” 梅比斯戴着面具,艾美因无法窥见他的眼神而感到不耐。但如果他可以用眼神说谎,就算看得到他的眼神也没有意义。即使如此,还是看得见比较容易谈话。 梅比斯一边抚摸下颚,—边微微歪着头: “——不懂什么?” 艾美有点迷惘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们为什么要来阿尔谢夫——我不清楚此行的目的。相信您一定有什么深奥的想法,我也无意对此事唱反调,但不知道要在这里做什么,令我感到很困惑。” 艾美以暧昧的口气如此说道。梅此斯“嗯”了一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还没有人对你详细说明啊——原以为西兹亚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是我的疏忽。今天刚好有时间,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吧!” 梅比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便在艾美身边坐下。艾美则逃向另一边的角落,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来这里的理由是——我对阿尔谢夫的王族有点兴趣啊!我想亲眼确认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那个’顽固的卡西那多变节的,究竟是何许人呢——难得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看清楚这点就回国,不是很让人生气吗?所以等达成这个目的后,我们就会回拉多罗亚。这样一来,你马上就可以见到西兹亚了。” 这回答宛如看穿了艾美的内心。 艾美对此感到战栗不已,同时勉强挤出声音来: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请。除了国家机密以外我都会回答。” “是关于在桑菲岱尔的事——您为什么不暗杀卡西那多司教呢?那时如果当场偷袭,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杀了他。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刻意放过他。” “重要人物并不是杀了就好。” 梅比斯苦笑。话虽如此,面具下的嘴角确实在笑,但隐藏起来的眼睛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您甚至刻意露脸……若说是好玩,也未免太过分了吧!那有可能让对手对您的存在留下印象、加以警戒,并对我们之后的工作形成妨碍。” 艾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梅比斯虽然看不起卡西那多手下的那群“无名氏”,但他们绝非无能。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出色,但集结而成的高速联络网或处理幕后工作的能力,都相当优秀。 再说,他们的人数也相当众多。 “我就算了——但梅比斯大人,您的模样曝光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艾美,并非如此喔!” 梅比斯以老师训诫学生的口气低语道: “尽管是那种形式,我也确实达成目的了;让他们留下印象也有优点。我们毫不费力地穿越王城警备到达宫内,露脸后又平安逃脱。这就等于在他们面前证明了我们的能力——‘即使这里是威塔神殿,我们也能轻松潜入。’再加上我的威胁,卡西那多司教就会误以为‘我们的目标是神姬’了。” 艾美吃了一惊,瞪大了眼。 她也不是笨蛋,只要有一点提示,就能看出上司的真正意图。 “这样一来,卡西那多司教归国后就会寸步不离地守在神姬身旁,而我们也可以藉由那束只有内部人员知道的花——让他怀疑拉多罗亚的魔掌可能已经伸到神姬身边,埋下令人疑神疑鬼的种子。你看,要杀他随时都可以下手,但是藉着不杀他,却可以播下新的混乱种子。” 梅比斯淡淡地说着,这时,马车转进了小巷子。 这里可说是贫民街。 几乎不曾维修的老旧集合住宅排列在狭窄的街道两旁,每间房子的窗户都从白天就紧闭着。附近几乎感觉不到人烟,充斥着一种荒凉而尘雾弥漫的气息。 就算在土地丰饶的阿尔谢夫,也有贫穷的人民。这些人并非因为国家不富裕才落到饿肚子的窘况,相反的,就是因为有“不工作也可以活下去”的状况,才产生这种怠惰的人。 他们的生活方式是——在想工作时做些领日薪的工作,再把赚来的钱拿去玩乐。这种生活方式看起来比其他国家的贫民轻松愉快——但想当然尔,这里就成了治安死角。 只要到这个国家的近郊,就有许多适合耕作的土地。何况政府也有鼓励人民自立的政策,正常人本来就不会住在这样的地区。 这里几乎没有人跟家人同居,大多数都是独居的男子,其中也有许多人怀抱着隐情。 住在这里的人数并不多,而且地区很狭窄。但也正因为如此,与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流露出一种更为异样的气氛。 而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有种不成文的惯例——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不关心邻居。 这里正是适合其他国家间谍潜伏的绝佳场所。 艾美等人的伙伴也在此建立了一处小据点,作为其中一个联络途径。 随着据点逐渐接近,梅比斯语气一变,像是打算结束话题。 “艾美,桑菲岱尔的事,以及接下来将在阿尔谢夫发生的事——就算看起来只是我爱玩,但总有一天每件事都会展现其意义。要想在没有火的地方起烟、添足燃料进而促成大火,最好先准备许多小火种。而要先在何处点火,就要看对手如何接招了——就算是阿尔谢夫,我以前埋下的火种还在冒烟呢!那是招致不和、怀疑他人、将人心引往幽暗领域的种子。只要扰乱人心,就会长出引起混乱的芽苗……” 梅比斯脸上浮现略微僵硬的讽刺笑容: “要完全熄灭我们所准备的火种,可是执政者很大的麻烦啊!” 艾美也同意这个意见。阿尔谢夫的确因为西兹亚而大为混乱。只是,她并未听闻那些事跟梅比斯有所关连。 篷车停在古旧的集合住宅前。 “我先下去。” 比梅比斯先下车的艾美,习惯性地确认周围的状况。 与此同时——她突然在狭窄的小巷察觉到某人的视线。 (是吉拉哈或阿尔谢夫的间谍吗——?) 她先怀疑的是有人埋伏。 往视线的方向看去,就发现一个披着破布的男子—— 娇小的艾美一下马车,他就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她。 在艾美做出防御动作前,已先察觉这男子的外貌似曾相识。 男子立刻以熟练的动作,伸出粗壮的手臂架住艾美的脖子: “可爱的小姑娘,请你不要动喔!” 他“刻意”押着艾美,在她耳边用低沉而放荡的声调如此说道。听到他令人厌恶的措词方式,艾美不禁露出轻视的笑容。 她知道这个披着破布的男子是何许人,只是他并不认识艾美。 她心想:这还真是奇妙的偶然——不过,这个地区也是藏身做坏事的绝佳场所。像他这样的男子流落到这种地方,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必然的结果。 这个一头褐发的男子,单手握着威风的骑士剑。他将磨利的剑刃抵着艾美,对篷车里的梅比斯叫道: “来,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还要这个小鬼的命——就知道该‘怎么做’吧?” 艾美立刻就明白他行凶的动机是要钱,但他实在是个笨蛋。就连他用来威胁的话,听在艾美耳里也只觉得滑稽。 梅比斯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嗤笑了起来。 男子注意到那怪异的面具,惊讶地退了一步。 “——嗯。你是说‘这样’就好了吗?” 梅比斯以相当自然的举动伸出了一只手。 男子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边后退半步,一边想用手上的剑逼退梅比斯的手臂。 而他挥出去的剑—— 梅比斯轻轻地以手臂将剑刃弹了回去。 那不是斩不斩得下去的问题,而是像剑和剑互击,梅比斯的手臂弹开了男子的剑刃。 男子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梅比斯淡淡地笑着说: “……住在这种地区的愚蠢盗贼竟然持有神钢之剑,还真让人吃惊哪!你是从哪偷来的?” “不、不要过来!” 男子对梅比斯那不可思议的力量心生畏惧,紧紧地抱住艾美的身体。 这个动作让艾美皱起了眉头: “——不要用你那满是汗臭的手碰我。” 她一边轻轻地摸上他的手,一边转身。 “哇、哇啊!?” 男子的身体瞬间飞上半空。 跌落到地面后,有人踩住了他持剑的那只手,并出现一把短剑在他睑上晃动。 男子绷紧着脸,茫然地说不出话来,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一个疑惑——身材娇小的艾美怎么会有把他抛出去的力气? 仔细一看,他虽然有着端正的五官,如今看来却像个卑微的小人物。 艾美俯视这个遭人唾弃的男子,嗤之以鼻: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你的运气实在不好,偏偏对我们下手。” “咦?你认识他啊?” 梅比斯意外地说道。倒地的男子也沮丧地翻白眼。 “我只是远远地看过他……他是驻守在佛尔南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我不知道这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过还真是堕落啊!” 该名男子——里卡德瞠目结舌。他一定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遭人识破。 梅比斯拍了拍手说: “啊!所以你才会有神钢之剑,这是每个神殿骑士都有的配剑啊!不过你‘看起来太弱’了,我才没想到这种可能性。” 听了梅比斯辛辣的言语,里卡德的表情因憎恨而扭曲: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艾美无意回答: “要杀了他吗?” 她虽然觉得无须特意确认此事,但还是先向上司寻求确认。 梅比斯走下马车,与艾美一起俯视里卡德,马车夫也过来看看情况。 几个间谍的身影围绕着里卡德,令他胆怯得绷紧了脸。 梅比斯看着他那模样,开心地微笑: “——这个男子的眼神看来十分堕落,很有趣呢!” “……啊?” 艾美反问。梅比斯将手伸向里卡德的头: “……太棒了。如果不是将一切责任都推给别人、持续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并忠于欲望作恶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主张人性本善的人应该会拚命否认这一点,但人类本来就是‘这种’生物啊!艾美,这家伙简直就是人面兽心!” 对于梅比斯那相当开心的模样,艾美感到一股不协调感;那模样跟刚才的他有点不同。这个男子究竟哪一面戴了“面具”,哪一面又发自内心呢——她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掌握。 “里卡德,你要帮我吗?” 梅比斯低语道。里卡德仍是一脸茫然。 “我收回刚才说你很弱的那句话。你很强……不,是具有变强的素质。至少在精神上,你可以摆脱良心、慈爱这些枷锁,就已经算成功了。你——是个人才!” 艾美很难相信梅比斯的话,她认为“这种”男人为伍是有害而无利的。 “梅比斯大人,可是……” “艾美,请你去联络其他伙伴。他的事就交给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既然梅比斯都这么下令了,艾美也无话可说。她让开身子,梅比斯则亲自抓住里卡德的手臂,让他坐起来。 “……你打算怎么样?” 里卡德狐疑地问道。他虽然得救了,却没有什么感激之意。他现在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是说了吗?里卡德,我要让你‘变强’,以我的力量是可以办到的。因为我……” 艾美吓了一跳。 梅比斯究竟为什么要救了他一命——她突然明白理由了。 “是‘真正的炼金术师’啊——” 梅比斯低语,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那是解除对方的戒心——同时也引诱对方踏进自己张起的蜘蛛网里的笑容。 里卡德哑口无言,而艾美则突然感到一股寒气,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四十一.平稳却不安定的日子 “……因为女子单独行动相当危险。”她以此开头继续说道: “我们家没有余力雇用警卫。因为哈梅思家的领地位于深山里一块相当狭窄的角落——税收不多,又欠了许多债务,实在是雇不起人。所以我只有自己保护自己了,不是吗?” 她若无其事地以开朗的口气说道,并对被称为剑圣的男子嘻嘻笑着。 那时威士托还很年轻——才二十多岁,虽然深获国王信任,但在阿尔谢夫的身份还很卑微。 “还是你认为女人学习剑术很奇怪?” 面对提出这理所当然疑问的她,威士托词穷了。 “不——我旅行时所经之处也有女剑士,只是人数很少。但是——芙丽雅大人,你的身份是贵族千金,我不太建议你学习剑术。” “如果是担心我嫁不出去,那实在不劳费心。刚才我也说过了,哈梅思家的财政很艰困,不会有傻瓜自愿扛下这些债务。在我父母亲死于意外后,更是没有人来作媒了……” 威士托对她这番话感到不可思议。 眼前的少女有着美丽的容貌,表情也非常可爱。她还年轻,就算有一些债务,但应该仍不乏追求者才对。 “恕我失礼,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没有人来作媒……” “哎呀?身为剑圣的你也很会说客套话呢!” 芙丽雅又笑了。威士托则是微微脸红: “不,这不是客套话。你说没有人作煤是骗人的吧?” 听到他的指摘,芙丽雅露出苦笑——叹了口气。 “……这的确是谎话。有不少人来说媒,可是我——对这类的事没什么兴趣。” 那带着忧郁的侧脸,美艳得让人战栗。 “因为成为贵族的妻子必须很拘谨,也不是什么好事。招赘也就算了,要住到对方家才辛苦。再说我继承了父母的债务,对方如果帮我偿还,简直就像出钱把我买下一样。所以我全都拒绝了,这样比较轻松。” 那爽朗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丝毫勉强。 然而威士托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抹寂寞。他可以理解那种“被人出钱买下”的感觉。但他也突然想到——如果没有债务的问题,她就不必那么坚持,可以放心嫁人了。 “领地的事就交给亲戚处理,眼前我只能节省开销,并用税收一点一点还清债务。接受领民们的奉养,总觉得很抱歉……” 她发自内心地说道,并站起身来: “威士托大人,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女人学习剑术好像还是很奇怪吧?可是我从小就很向往那种举剑保护自己重要事物的——生存方式。” 芙丽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我一定是小说看太多了。” “不——如果生长在战乱频发之处也就算了,在和平之地持剑的动机,大致都是如此。” 威士托对她很有亲切感—— 原因正是威士托在拉多罗亚时向往剑术的理由也与此相近。但是威士托向往的对象不是小说情节,而是他老师——奥兹马·贝赫塔西翁的强大力量与剑术。 她行了一礼就要离去,但威士托不自觉地叫住了她: “芙丽雅大人,正统的剑术锻炼非常辛苦,因此我不建议你学……但如果只是想防身,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如果你也有此打算,请每星期拨出一到两次时间到这里来。” 他这么一说,芙丽雅的脸上就绽放出少女般的光辉。 “真的吗!?威士托大人,谢谢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有什么要准备的……” 威士托对兴冲冲地如此问道的她报以苦笑。 此后,直到她因病亡故的那天,这段情谊——维持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 阿尔谢夫王宫——政府首脑们齐聚在其深处。 为首的是之前率军抵抗塔多姆的“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以及从隐居状态的父亲手上正式接下政务卿职务的阿戈尔·卡洛司。 另外还有在国内外评价都很高的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以及年轻的独眼军务审议官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 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刚解除闭门思过处分的克劳斯·桑克瑞得、从内乱时起就从旁协助的辛贝尔·法兰纳,还有守护国境的巴罗萨·亚涅斯特也列席其中,但都因顾虑其他有力贵族而表现得较为低调。 当然,从内乱结束后就迅速获得大众支持的“皇弟”菲立欧·阿尔谢夫也在场。 其他的主要官员也有出席,就讨论国家运作的场合而言,毫无疑问地是全体到齐。 阿尔谢夫没有定期举行的例会,而是常常召开以贵族和官员为主的会议:由国王与主要三卿担任主席和司仪则是其惯例。 目前军务卿一职仍然空悬,主要由政务卿负责辅佐布拉多。而外务卿从以前就坚持中立,见骚动已大致告一段落,也刻意恢复了中立立场。 直觉敏锐的人都可一眼看出,外务卿并非与布拉多对立,但也逐渐与其保持距离。 换个角度看来,外务卿似乎也以这种行为与态度谴责那些趁乱向布拉多献慇勤的人。 拉希安·罗姆那绝不追求过度权力的态度,也让人对身为官员的他更加信赖。 ‘还真像外务卿的作风哪……’ 菲立欧心里如此喃喃自语,同时观察着会议的进行。 会议肃穆地进行着。 会议的主要议题是与塔多姆之间的战后处理,以及国境一带的再次整备;不过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议题。 外务卿拉希安首先点出了这个议题: “我想各位都听说了……佛尔南神殿已经停止生产辉石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他早在几天前就对今天的出席者说明了事情经过,所以没有人到现在才知道事实并发出惊呼——问题是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对菲立欧而言,这也是个头痛的问题。 “吉拉哈方面也已经掌握了这件事。既然无法生产辉石已是既定的事实,隐瞒也没有意义,因此也预计开始与各国展开联系——” 拉希安一边说,一边望向布拉多。 皇兄布拉多发现他的视线,静静地说: “——问题应该在于,‘何时’才能改善这个状况吧……” 菲立欧与忧心忡忡的皇兄视线交会,无言地点了点头。 虽然辉石停止生产,但并不是永远不生产。尽管高司教看似遭人绑架,实际上却只是前往拉多罗亚。 大家想相信他将会做些什么,但另一方面——光是等待也无法知道“何时才能恢复”。 菲立欧小心翼翼地发言: “虽然高司教自己选择前往拉多罗亚——但拉多罗亚恐怕打算先占领我们这片土地,才会重新让御柱生产辉石。在达到目的前,我不认为他们会老实地让高司教操作‘死亡神灵’。何况高司教自己也——以我从神殿听来的消息判断,高司教很可能另有比再度生产辉石更重大的目的,所以明知危险还是决定前往。” “更重大的目的是?” 一位官员不安地问道。 菲立欧谨慎地选择措词后,才慢慢地回答: “据说——御柱原木是支撑这个世界的存在,辉石顶多只是副产品。它另有主要的功能——例如佛尔南的御柱支持这片大地,涅迪亚的御柱净化周边的海水,札卡多的御柱控制温度变化,而加鲁尼耶的御柱则制造空气。高司教恐怕是担心拉多罗亚任意操作神灵,进而引发影响这个世界存续的重大灾害。他之所以前往当地,应该也是为了在事情演变至‘一切都太迟了’之前做出应对。” 一位官员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短期内无法指望辉石重新生产了……高司教的行动是出于夏吉尔人的责任感,进而下的神圣决定,但如果辉石不能像以前那样生产,对我们阿尔谢夫就是攸关存亡的问题……确实有必要想想办法!” “到底为什么控制御柱的‘死亡神灵’会在拉多罗亚呢?那么危险的东西为什么不是由吉拉哈管理……” 菲立欧也对这一点抱持疑问。“死亡神灵”似乎原本位于威塔神殿地下,但在遥远的过去由某人为了某个目的而带去拉多罗亚。 关于这些事,菲立欧也问过夏吉尔人,却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也有人不解地表示:“死亡神灵本来就不是人类可以操作的。”高司教特意前往敌营,一定也是有意确认此事。 菲立欧其实很想立刻前去帮助高司教,只是就政治立场而言,他现在不能前往拉多罗亚。 如今的他必须深入思考以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政务卿阿戈尔从实务观点提出意见: “阿尔谢夫的大地非常丰饶,就算今后十年左右都没有辉石,农业生产方面也不会有太大的困扰。然而,其他需要‘大地辉石’的国家就并非如此了。第一年我们或许还能将存量释出给各国……但这要看各国状况,如果今后三年到五年之间无法重启辉石供给,恐怕会招致社会的不安。最坏的情况是各国将觊觎阿尔谢夫丰饶的‘土地’,一起侵略我国,这并非完全不可能。不……再这样下去,这可能性应该相当高……” 所有人的表情都跟着僵硬了起来。 对阿尔谢夫的贵族们而言,那可说是最糟的情况。 不久前,阿尔谢夫只为了阻止塔多姆一个国家的侵略,就耗费相当多的兵力。假设面对数个国家同时从四面八方侵略,恐怕没有任何抵抗的办法。 接下来由熟悉贸易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发言: “还有其他问题。对我们或佛尔南神殿而言,‘大地辉石’都是宝贵的收入来源。如果失去了它,神殿也无法在经济上保持独立自主,恐怕会向吉拉哈求援;但为了在辉石再次生产后维持友好关系,并考虑到地理条件,其实应该由阿尔谢夫提供主要的支援。问题是没有辉石的收入,又要编列这笔预算……虽然可以透过税收来弥补一部分,但就难免削弱国力了。” 能预测到具体数字的人,几乎都变得脸色苍白。 就连已经秘密听过此事的菲立欧也再次陷入长考。 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的存绩毕竟是建立在生产辉石的前提下,特别在外交上更有不容否定的效果:藉由将辉石公平分配给各国,得以保障自我的安全。“与阿尔谢夫交恶,很可能像塔多姆一样被限制辉石流通”——各国的这种不安感,有效抑制了战争的发生。 目前阿尔谢夫的国境与五个国家相连。 东北方的友好国家西贝拉、西北方的敌国塔多姆、东边的海洋国家那吉克——西有吉拉哈的属国桑菲岱尔,而南方则有以强大水军闻名的昆斐欧。 在国境相连的邻近各国中,目前唯有塔多姆的国力胜过阿尔谢夫。但如果其中两国联手,就足以让阿尔谢夫苦不堪言。 如果辉石出口完全停止,阿戈尔所说的事就有可能发生。 至少,现在不是为战胜塔多姆而高兴的时候。 “——我们有必要派遣人员到拉多罗亚去,应该派遣密探去搜集情报。” 一位有力贵族——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喃喃地说道。 这个肥胖的老人以狐疑的眼神凝视着拉希安: “拉希安卿——在先前对塔多姆的战役中,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获得前陛下和你的认可,派出私下培养的间谍——听说他们相当活跃,不知道能不能适任呢?” 巴罗萨的那批间谍一直隐藏身份,不少人在这次战乱才初次得知其存在,并大为惊讶;甚至就连菲立欧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拉希安皱起了端整的眉毛: “但是这些人大都已在塔多姆的暗中活跃中遭到杀害,勉强存活下来的数十人——必须负责培育后进,重建已经停止活动的谍报网也是当务之急。要派往拉多罗亚的人员……就现状而言,他们恐怕难以配合。” 拉希安如此拒绝,菲立欧却察觉了他真正的心意。“拉多罗亚”这地方太过遥远。况且依卡西那多所言,吉拉哈的无名氏们似乎也正因拉多罗亚的间谍而处处陷入苦战。 实际上,巴罗萨手下的间谍也敌不过拉多罗亚间谍。也就是说,此时若勉强派遣他们前往,等于要他们去远离阿尔谢夫之处“送死”。 只要上司下令,他们应该就会遵从,然而——菲立欧也反对这个提案。 “卡西那多司教也对东侧的混乱深感忧虑。今后阿尔谢夫将会与吉拉哈同心协力,在对应拉多罗亚方面取得共识。因此在搜集拉多罗亚情报这方面,我们也应该与为数众多且相当熟练的吉拉哈间谍携手合作。阿尔谢夫如果在门前的时间点派出间谍,搞不好会成为他们的绊脚石,因此有必要慎重检讨。” 然而马格努斯并不认同菲立欧的话。 “但是,菲立欧大人,我不认为这是个可以完全交给他国间谍的问题。佛尔南的辉石是阿尔谢夫的问题。” 菲立欧沉着地反驳: “不,佛尔南的辉石对吉拉哈而言也是个大问题。其他神殿也有可能发生相同事态,而‘大地辉石’在安定东方诸国的层面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既然双方利害一致,那么我们今后也有必要与吉拉哈一起行动。” 拉希安与菲立欧的意见相同,也开口说道: “关于这件事,其实布拉多陛下也表示要写信给吉拉哈。关于今后的拉多罗亚对策,以及为了让辉石重启生产,也应该寻求吉拉哈的意见。毕竟关于如何处理与拉多罗亚的关系,他们已经相当驾轻就熟了。” 在拉希安与布拉多面前,先前反对菲立欧言论的马格努斯也不再发言了。 圣于护送亲笔信的任务,菲立欧已成为内定的人选。他既身为皇弟,跟佛尔南神殿也颇有渊源,再加上与乌路可的私交很深。而菲立欧也打算趁这个机会,与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见面。 关于应付拉多罗亚的对策,其实还另有内幕。 在与塔多姆的战役中,加入阿尔谢夫方的北方民族——他们已经私下保证会予以协助了。虽然大多数的贵族并不知情,但对为佛尔南神殿工作的北方民族来说,辉石的停产是攸关生死的问题。特别是在榭卜拉兹山地的贫瘠土地上,如果没有辉石,就无法顺利栽培农作物。 北方民族拥有优异的体能,甚至能够操纵玄鸟:他们的存在对阿尔谢夫和佛尔南而言都是相当大的希望——况且他们对加入拉多罗亚的“西兹亚”等人也十分了解。 其后的会议中讨论了关于国防的种种事项,然后就散会了。 这样的讨论恐怕会持续好几天。 虽然对菲立欧来说,这种会议很拘束,但他明白这有必要,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 正当散会后贵族们离开房间时,皇兄叫住了菲立欧。 “菲立欧,方便过来一下吗?” “皇兄,有什么事呢?” 瘦削的布拉多站在墙边,招呼菲立欧到身边来,似乎不想让旁人听见要谈的事情。 皇兄以极小的音量在讶异的菲立欧耳边说道: “其实……是想找你商量一件让我很伤脑筋的事……” 听见布拉多这番郑重其事的话,让菲立欧不停眨眼: “是贵族们的事吗?有谁打扰皇兄还是——” “不,不是这样,是更个人的……那个,有关苏菲雅的事。” 那是个想忘也忘不了的名字。 她是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的爱女,也是负责指挥那些在塔多姆战役中牺牲的间谍之人。 “她的事?有什么问题吗?” 菲立欧这么一问,布拉多就哀伤地低下头。 “如今她跟巴罗萨卿一起留在王都……但没什么精神呢!好像是一直忘不了已死的部下。虽然我有时会因为担心而去探访她,不过不知道她是否因为顾虑我身为国王的立场,总是在我面前装成没事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心痛。” 菲立欧无话可说。 菲立欧也才刚因为乌路可的事件,体会到失去重要之人的悲痛,虽然就结果而言她痊愈了,但一想到她如果现在还是那样,菲立欧的胸口就揪了起来。 “所以……菲立欧,虽然她对我有所顾虑,但说不定会对你、或是对同性的乌路可司祭或丽莎琳娜敞开心胸。你可以帮我这个忙……让她振作起来吗?我知道你也很忙,本来不想拜托你这种事的……” 布拉多以非常抱歉的语气说道。 即使当上国王,布拉多的态度却依然如昔。虽然觉得他的眼神变得坚强,声音中也表现出霸气,但温柔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 菲立欧对此事感到很高兴。 “——皇兄,我明白了。即使由我出面,恐怕也无法消除苏菲雅的顾虑吧?我会跟乌路可或丽莎琳娜说说看。如果同样是女性,可能光是聊天就能让心情转好了。” 布拉多松了口气,微笑着说: “谢谢你,菲立欧,那就拜托你了!宫廷里的女宫和贵族千金都把苏菲雅当成乡下贵族的女儿而轻视她,实在很伤脑筋。她现在跟巴罗萨卿一起住在拉希安卿位于王宫领地的别墅,我也跟拉希安卿交代过了。” 原以为皇兄正忙于国政而焦头烂额,没想到他仍分出心思去关心此事。 仔细想想,布拉多本来就跟其他皇兄不同,是唯一把菲立欧当作弟弟看待的人。 以往他们顾虑周遭的眼光,无法太深入交流;但对于布拉多的温柔,菲立欧也有所了解。 就连刚开始认为布拉多太懦弱而不安的贵族,在看到他成为国王后的行动也改观了。他跟前任国王拉巴斯丹一样质朴而不起眼,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的个性也很难树敌。 实际上,国政也以他为中心而门渐上轨道。 菲立欧一面暗自高兴于能辅佐这样的皇兄,同时快步地走向丽莎琳娜和乌路可。 *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两人从威士托位于王宫领地的宅邸出发至王城。 为了不久后即将举办的舞会,宫廷的女官要为她们量身订作衣饰。 她们在外务卿、政务卿还有布拉多等人的建议下才参加舞会,但两人都没有舞会用的服装。 如今才从头开始缝制礼服绝对来不及,只好将现成的礼服稍作调整,于是借了王城的一个房间来量尺寸。 就在刚才,练剑后黛梅尔所说的那番话,让丽莎琳娜不太想去王城。只是黛梅尔和莱纳斯迪都劝她去,最后她还是让步了。 似乎有不少贵族想要亲眼看看被誉为“战姬”的少女,并和她谈话。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她是救国英雄。虽然多少因为说书人的渲染使得传说不迳而走,但听说连民众也相当支持她。 骑士们规矩地守护在房间前,见到菲立欧前来造访时便说: “啊!菲立欧大人,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金发的青年骑上莱纳斯迪轻松地如此说道。 负责警戒的不只有他,同僚的骑士葛拉姆也来了。这位满面胡须的巨汉一发现菲立欧,就开心地深深行了一礼。 “葛拉姆!你从今天起回归岗位吗?” 菲立欧也跑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跟这位骑士早已熟识,菲立欧却很奇妙地有种怀念的感觉。 “是的。还真是休息了好久,总算回来了。” 葛拉姆不好意思地苦笑,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 在神殿发生御柱骚动前——负责将卡西那多镇压佛尔南神殿的消息通知王都的骑士便是他。由于在执行这项联络任务时负伤,休养了一阵子,不过伤势似乎已经痊愈了。而在之前的内乱时,他也因为负责掩护菲立欧逃出王都,曾遭雷吉克囚禁。 仔细想想,他真是个不幸的男人。不过他依然能神色自若地过日子,只能说是运势超强。 很久没见到他的菲立欧,也注意到他腰间配戴的神钢之剑。委托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洛西迪寻找莱纳斯迪等人要用的神钢之剑时,那把剑曾一起展示在众人面前。那原本应该是神殿骑士的配剑,在失去主人后辗转流入洛西迪手上,现在则在葛拉姆手中。 葛拉姆注意到菲立欧的视线,便以满是老茧的手指抚摸剑柄: “菲立欧大人,真对不起,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这种人……” “不,葛拉姆,这把剑很适合你哟!既搭配你的体格,而且合乎你威力十足的剑术。因为是神钢之剑,即使粗暴地使用也没那么容易折断,肯定很适合。” 菲立欧这么一说,葛拉姆笑容中的不好意思就更浓了。他外表看似强硬,却是个令人无法讨厌的男人。 “乌路可她们量好尺寸了吗?” “是。女官们方才已经离开了。因为时间紧急,把尺寸适合的礼服稍作修改后就……然后在克劳斯卿的指示下,洛西迪先生还出借了首饰,她们现在正在挑选呢!” 菲立欧轻轻敲了敲门,门就缓慢地开启了。 宽阔的室内铺着红色地毯,置于中心附近的桌上摆放着许多宝石,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正颇感兴趣地观看着。 “啊!菲立欧大人,事情处理完了吗?” 乌路可露出开心的笑容,转身面向门口,丽莎琳娜也跟着说: “我们正在看洛西迪拿来的首饰,他要我们选跟礼服搭配的,可是……” 商人洛西迪正在两个人面前极力推销,负责警戒的黛梅尔也抱着睡着的西亚随侍在侧,她似乎对宝石没有兴趣,只致力于自己做不惯的保母工作。 洛西迪深深地对菲立欧行了一礼: “菲立欧大人也请过来看,这些都是不得了的珍品哟!” 走近桌边的菲立欧瞪大了眼,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红宝石、蓝宝石、紫水晶、蓝玉和绿宝石——五光十色的华丽宝石绽放出鲜明而眩目的光泽。宝石周围皆以金或银装饰,分别加工成首饰、发饰和戒指等。 的确全是高级货色。 “这真了不起,是笔大财富哪!” 就连不了解宝石的菲立欧,也明白这些绝非便宜货。 洛西迪骄傲地挺起胸说: “因为都经过精挑细选。当然,就算首饰再怎么好,若装饰过头就不入流了,所以我想重点式地挑选一或两种搭配礼服就好。礼服刚才已经决定了……” 菲立欧转向两位少女: “你们选了什么样的礼服呢?”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突然交换了视线,像是相视苦笑,也似乎有点害羞。 “嗯……你到时就知道了。” 丽莎琳娜这么一说,乌路可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的确是跟礼服搭配比较好,我想借这一款首饰。” 乌路可拿在手上的,是泛着纯净蓝色的蓝玉首饰。虽然乌路可说是“搭配礼服”,但看在菲立欧眼中,更像与她的头发相互辉映——那雅致的色调很符合她给人的印象。 “嗯,很适合你啊!丽莎琳娜呢?决定好要借哪一款了吗?” 菲立欧这么一问,丽莎琳娜就藏不住困惑地露出苦笑: “还没有——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不知道什么才好……我以前所处的地方虽然有穿制服或官服的场合,但没有机会穿礼服并搭配首饰。” 乌路可歪着头,向困惑的丽莎琳娜伸出援手。 “那么,丽莎琳娜大人您就借这一款,如何?” 她拿给丽莎琳娜的是一款钻石发饰,并不是戴在头顶上的,而是挂在耳朵上、饰于头部两侧的细长饰品。 乌路可一边望向她,一边微笑着说: “这样可以衬托出丽莎琳娜大人漂亮的黑发,饰品本身设计也很高雅。钻石像征的是纯洁无瑕——所以很适合您。” 菲立欧也很同意乌路可的判断: “是啊!丽莎琳娜。如果你还在伤脑筋,就选这个吧!若你有其他中意的就算了……不过我也觉得这个很适合你。” 丽莎琳娜像是被宝石的美所震慑,但最后还是坦率地将乌路可所选的发饰拿在手上: “那——我就听你们的话选这个了。不过舞会是三天后举行对吧……?我根本不会跳舞……” 丽莎琳娜不安地说。菲立欧则是报以苦笑: “很少人真的在跳舞,大多纯粹以交流为目的。因为那是政治场合。” 就连开口说明的菲立欧自己,也算是初次出席这种场合。一方面因为他之前都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身为四王子,也没有出席政治场合的必要。关于这一点,体弱多病的三王子布拉多也很类似。 另外,大多时候都待在领地的克劳斯·桑克瑞得这种年轻贵族,或是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这种乡下贵族,应该也不习惯王宫的舞会。 在历经国王的死和骚动后,理应暂时节制舞会这种活动,然而—— 因国王和皇太子、军务卿、正妃等人亡故,政务卿也换手,三天后的舞会就成了在内乱和塔多姆之战中崭露头角的人士聚集之处。 也就是说,有力贵族的阵容大有变化,其他贵族也会努力四处致意——那应该不会是顾着跳舞的场合。 以菲立欧来说,与其说期待,不如说有更深的不安,只是他的个性并未柔弱到会屈服于这种程度的不安。 乌路可微笑着挽起不安的丽莎琳娜的手: “如果您感到不安,要不要跟我一起练习?虽然我也不太会,不过常看别人跳……” “啊!对不起,在那之前,我有事要拜托你们两位。” 菲立欧无意打扰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的交流,但他必须告诉两人皇兄拜托之事。 ‘希望能让巴罗萨的女儿苏菲雅·亚涅斯特打起精神来——’ 菲立欧刚说出口,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就面面相觑。 “呃……菲立欧大人,冒昧地请问一下,布拉多陛下是这么说的吗?” 乌路可这么一问,菲立欧便点了点头: “嗯,皇兄一直很在意她。她已故的那批部下,是塔多姆战争初期的最大功臣——而且听说他们就像她的家人一样,所以她相当沮丧。皇兄和我都很难轻松地跟她谈话……因此想请同为女性、年纪又相近的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陪她说说话。你们愿意帮忙吗?” 苏菲雅的部下在塔多姆一役中丧命至今已经过了半个月。虽然她确实需要一段时间独自哀悼——但也差不多该克服感伤了。何况她是贵族千金,也必须为了领地的人民尽早振作起来。 乌路可思索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可以发挥多少功用……丽莎琳娜大人您也会来帮我吧?” “好的,只要不妨碍你们。” 这两个人是不会拒绝这种请求的。 巴罗萨·亚涅斯特和苏菲雅·亚涅斯特父女,目前正暂住在拉希安卿位于城内的别墅。 菲立欧唤人将马车叫来王城前,带领两人前往。 * 夏天的炙热阳光照耀在王都榭拉姆的大道上,只见三个人并肩而行。 其中一位是高大的老人,一头白发配上白胡须,形貌宛如学者。他状似悠闲地走着,举动却出乎意外地轻盈。 另一位是一头银发的美丽女子,她那眺望城镇的视线虽然若无其事,却彻底掌握住周围的状况。她虽穿着长袖,但腹部和修长的腿却裸露在外,一身耀眼的装扮十分适合夏天。 而和她并肩而行,却频频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的,是位高大、一头黑发的剑士——赫密特·埃鲁。 来自拉多罗亚的他,现正与北方民族说书人戈达·托雷思及其弟子西瓦娜一起周游王都。 契机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在与塔多姆之战后,西瓦娜与菲立欧等人曾数度飞往拜访北方民族长老。赫密特本来一直与菲立欧等人在一起,而当他们要从神殿返回王都时,之前一时行踪不明的戈达·托雷思也悄悄地露了脸。 他不但公开帮助西瓦娜说服长老们,据说也一直监视着与塔多姆相邻的国境南侧侵略路线。 结果,塔多姆虽然没有从那个方向入侵,但戈达的举动也没有白费力气。 ‘与塔多姆相接的国境南侧,应是较接近桑菲岱尔的地方——曾看到玄鸟从桑菲岱尔往阿尔谢夫方向飞过。看羽毛的颜色并不是西兹亚的鸟,但很可能是她的伙伴——’ 为了探索其目的,戈达等人也开始行动;先回到神域,并再次见到赫密特。 赫密特便顺势助戈达一臂之力,到王都后西瓦娜也来会合,直至今日。 他们与菲立欧等人也有联络,但目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 “老师,那真的是西兹亚的伙伴吗?你会不会是错看野生玄鸟啦?” 西瓦娜一边以手帕擦着白皙脖子上的汗水,一边低声说道。 听到弟子那不愉快的声音,戈达低声说道: “我想不是,不过——我也不觉得他们会越过阿尔谢夫飞往他国。” 赫密特小心地插嘴道: “没事是最好的,说不定是来带回留在此地的拉多罗亚间谍。” 西瓦娜对赫密特露出笑容道: “是啊,有可能呢!老师,怎么样?这么热的天气,继续走下去也很辛苦,要不要在那附近休息一下?” 西瓦娜看起来并不疲累,似乎只是不喜欢在大热天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戈达瞪了弟子一眼: “年轻人还这么没用——你就是因为都依赖风牙,才会变成这样。” “我是为了老师才这么说啊,你要是以为自己永远年轻,一不小心就会突然病倒呢!” 听见西瓦娜冷冷地回答,戈达嗤之以鼻: “光会耍嘴皮——不过,我们掌握到的敌方据点只剩下空壳,再这样乱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先来讨论今后的方针吧——正好,就到那边去吧!” 戈达指着附近一家面对大马路的店家。 那家店从傍晚起就会变成酒店,白天则没有什么客人光顾。他们从店面张望了一下,店老板正悠闲地看著书。 赫密特对此也略感惊讶——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识字率和其他国家相比之下高得惊人,没有其他国家的廉价酒店老板会这样因喜好而看书。 “哎呀!是戈达老爷呀!好久不见了,你还老是四处奔走吗?” 店老板似乎是认识的人。戈达对他报以苦笑后,避开吧台坐入店内一隅。赫密特和西瓦娜也跟在他身后。 “这里的店老板虽然不是北方民族,但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就算让他听见谈话内容也无所谓,不必担心。” 戈达这么一说,店老板就轻轻眨了眨单眼。虽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似乎也是帮助佛尔南神殿的人。戈达等人也暧昧地说过有这种情报网存在,他们是以佛尔南的信徒为中心互相连系。 “三位要点些什么呢?该不会只是想坐坐吧?” “啊!我要牛奶。” “我要柠檬水,赫密特你呢?” “那……呃,我要红茶。” “不是我自夸,我们家的红茶有够难喝的!我帮你上艾瑟拉茶,价格是一样的。” 赫密特听了店老板的建议,点好了饮料。 转回视线,坐在正对面的西瓦娜一直凝视着他。 那道视线让赫密特有点紧张。 “西瓦娜,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 西瓦娜并没有将视线从赫密特身上转开。她那直率的眼眸相当真挚,可以感受到她坚强的意志力。 “赫密特,我想问你拉多罗亚的事……我们接下来将为了救出高司教而行动,虽然留在佛尔南的夏吉尔人说没有必要,但这样也不行。我的伙伴应该已经潜入那里了,问题是——高司教被囚禁在哪里。你觉得司教会被关在哪里呢?” 听到这个问题,赫密特歪头想了想,锁定了几个地方。 “拉多罗亚有几个地点未公开的研究机构,恐怕是其中之一。不然就是……首都‘拉波拉托利’的一角——” 首都名称的由来是意味着“学术之地”的词汇。在炼金术盛行的拉多罗亚,相当多的地名由来都与学问有关。 “但我无法明确地推测出地点。要看那个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是跟拉多罗亚的‘谁’有所关连。我离开祖国已经超过一年,无法掌握那里的政治情势。” “这样啊——拉多罗亚不受王室支配,再说掌权人士也会互相竞争,没道理把拿到手的王牌在别人面前炫耀。” “是的。不过,如果西兹亚是受到元首‘杰拉得·梅森’的指使——那她应该可以接近死亡神灵,拘留高司教的地点也许就在那附近。” 西瓦娜叹了口气。 赫密特也不知道关键的“死亡神灵”在哪里,这事他以前就提过了。 “也就是说,结果我们还是有必要到当地去调查了。” “你恐怕不能去喔!” 戈达一边喝着送来的柠檬水,一边静静地说道: “你是女孩子,而且又年轻,不能去拉多罗亚那么危险的地方啊!长老们很疼你哪!” 西瓦娜不服气地皱起眉头: “那里对我来说可是父亲的故乡呢!去看看应该没关系吧!老师你反对吗?” “那么——” 戈达凝视着赫密特: “——如果有人带路,我就不会阻止你了。” “我吗?” 赫密特吓了一跳。赫密特不明白戈达说要把重要的爱徒交给自己的真实心意。 “嗯,仔细想想,你是威士托的亲戚,这点也是奇妙的缘分。今后我们之间应该会持续讨论如何处理拉多罗亚的事吧?届时视结果而定……如果要派西瓦娜过去,我希望你也能同行。当然,这只是假如的话啦……” 赫密特暗暗吃了一惊,而戈达眼里则浮现了戏谑的意味。 戈达已经看穿,赫密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西瓦娜这件事。 “喔,老师你还真看得起赫密特呢!” 西瓦娜不理会困惑不已的赫密特,颇觉意外地说道。 “嗯,因为这个好人看起来会拚命保护你。不过啊,我也希望不必让他这么做,辉石就可以再次生产了。” 戈达一边喝柠檬水,一边笑道。 赫密特冒着冷汗,西瓦娜则是对他使了个慧黠的眼色。 “也好,你的剑术看来确实很可靠。那就拜托你了,赫密特。” “好、好的。” 赫密特努力强装平静地回答,并咳了一声。 “……再回来讨论现状吧!我们所追寻的西兹亚伙伴,又是为了何种目的到这里的呢——第一要务就是看穿这点。” 戈达交叉双手: “问题就在这里啊!恐怕是艾美、晓或吕岳……其中之一吧。别的同伴也有可能从地上潜入,而潜伏中的家伙应该也很多。那些家伙应该还是想让东方诸国陷入混乱吧?” “就算他们不特意行动,考虑到将来,光是维持谍报网也是有意义的。或许那些人也想暂时这样观察状况。” 西瓦娜这番分析,就连赫密特也不难理解。毕竟此处是远离拉多罗亚的异国土地,在辉石停止生产的现在,谍报活动今后应该会往吉拉哈或塔多姆集中,阿尔谢夫则会暂时脱离苦难。 正当三个人持续讨论时——一名年轻男子突然跑进店里来。 “爸、爸爸,不得了啦!” 这青年看来是老板的儿子,他也注意到了坐在角落的赫密特等人。 “戈达大人!你也来了吗?不得了了!柯林思的尸体刚刚被发现了……” 戈达眯起眼凝视着青年。赫密特不知道那是谁,但西瓦娜看来表情僵硬,店老板也从吧台探出身子。 “发现时他是漂浮在河里……虽然不知是在哪里遭杀害,但背上插着短剑,确定是他杀……他现在在南侧的卫兵值勤室。” “我知道了!你马上去通知附近的伙伴过来!” 听了店老板的指示,青年又跑出店外。 戈达也匆忙站起身: “赫密特,柯林思是我们的伙伴,他跟我们同时在王都进行搜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掌握到某些线索,才遭对手杀害。那些家伙肯定也在这里没错。走吧!我们先去确认尸体的状况再说。” 戈达的眼里浮现怒气。 赫密特也跟在西瓦娜身后默默地站起身。 赫密特茫然地对看不见的敌人感到不安,不禁握住了刀柄。 那是跟菲立欧他们借来的刀。 在与邦布金作战时失去自己的刀后,他就一直使用这把据说是戈达所铸的刀。神钢制的刀刃相当锐利,赫密特也已习惯了它的重量和手感。 之前插手塔多姆之战时,他也挥舞着这把刀——但他觉得在这阿尔谢夫还有机会拔刀出鞘。 他就这么握着刀柄,跟在西瓦娜等人身后。 因为祖国的谋略而为这个国家带来困扰,赫密特打从心底感到抱歉。 * 听到好友克劳斯·桑克瑞得说“有事想拜托”时—— 贝尔纳冯还认定他要说的一定是有关政治的话题。 与塔多姆的战争结束,克劳斯以援军的身份发挥了一定的效果,正开始逐渐回归执掌国政的行列。几年后,他应该会继承军务卿的职位,今后也必须与身为军务审议宫的贝尔纳冯合作,研究国防战备。 当然,贝尔纳冯应该与他讨论的第一个议题就是此事。 然而—— “贝尔,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把‘妮娜’交给你吗?” 在王宫中庭小池塘旁的宁静树荫下,克劳斯唐突地说出此话。 贝尔纳冯坐在草地上,隔了三次呼吸左右的时间才回答道: “……抱歉,你要把‘什么’交给我?” 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问个清楚。 克劳斯那细长的双眼望向池塘,以温和的口气说: “我妹妹妮娜。我想了很多……如果菲立欧大人有困难,这就很……我也问过布拉多大人,但他拒绝了。而且如果妮娜成为国王的妃子,难免有人怀疑她有政治野心。因为桑克瑞得家在之前的内乱染上了污点,旁人对妮娜的眼光很可能会更加严厉。然而要别人不在意先前的污点,得花上好几年,妮娜也会在这段期间错过适婚期……所幸桑克瑞得家的亲戚中,有好几个嫁进李斯特霍克家的前例。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 贝尔纳冯忍住头痛,用指尖压住眉心: “……克劳斯,说实在话……” 贝尔纳冯挥手打断对方的话,克劳斯则是用温和的表情面对他: “怎么样?” “……我的确可能无法永远单身下去。毕竟我身为李斯特霍克家的当家,何况还有世俗的压力。只是——我可没有意思当你的妹婿,所以这件事我非拒绝不可。” 贝尔纳冯一边感到阵阵寒意,一边如此说道。 克劳斯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对妮娜有什么不满……” “这跟对妮娜满不满意没有关系,喂!我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贝尔纳冯叹了口气。 贝尔纳冯已经知道妮娜真正的心意了。如果她真的嫁给自己,很明显地是不会幸福的。而她若是不幸福,克劳斯可真的会动怒,甚至可能会恨贝尔纳冯一辈子。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个下下策。 克劳斯不敢置信地歪着头说: “——听说你在塔多姆战后常去施疗院探望妮娜。在我为战后处理奔走的这段期间,你时常去陪她聊天……所以我才认定多少有点希望——” 这天大的误会让贝尔纳冯绷起了脸。 “我只是因为你太忙了,才代替你去。你到底知不知道妮娜有多担心你啊?她虽然装得很坚强,其实非常寂寞。我去见她时,她也一直在担心你的安危。而你这个当事人……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贝尔纳冯抱着头,叹了比刚才更大的一口气。 他私下探望妮娜是事实,但那是为了去确认她在克劳斯面前说不出口的“真正心意”。 结论与贝尔纳冯自己以前隐约感受到的相同——即使如此,妮娜一直到最后都避免明说。 那肩膀颤抖,不断拙劣地否认、含糊其词的模样,看得贝尔纳冯很难过,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却听见身为哥哥的克劳斯这番鬼话。 真是令人想叹气。 “……既然正好有这个机会,我也觉得有必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贝尔纳冯轻轻咳了一声,转向身旁的克劳斯。 他盘腿坐在地上,用独眼瞪着这个老朋友: “克劳斯,你很有商业方面的才干,实务能力也很强,而且还擅长跟贵族们交涉。只是一碰上妮娜的事,这些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你到底跟她一起生活了几年?” 他故意用这种挑衅的口气说话,克劳斯听了之后,痛苦地转开了视线。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发现啊……’ 贝尔纳冯内心暗忖。 考虑到克劳斯与妮娜的关系,确实有某些部分让人感到遗憾。一方面是顾虑世俗眼光,一方面则是因为克劳斯的个性太过认真。 贝尔纳冯一边注意不要遣词错误,一边直直凝望着克劳斯细长的双眼: “说得明白点,你投注在妮娜身上的感情是不正常的。有个能让你投入如此大量感情的对象、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至少我就没有那样的对象。” “……那不是因为你讨厌女人吗?” 克劳斯闷闷地提出反驳,贝尔纳冯则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我讨厌女人虽然是事实,但那是另一回事。我也明白你不想承认——如果你们是亲兄妹,那应该就是不同性质的感情牵绊……但麻烦的是,你们不是亲兄妹。说得更清楚一点,你跟妮娜之间的羁绊是更鲜明的。你是认真地想要把妮娜嫁出去吗?” 克劳斯吓了一跳,差点站起身来: “什……那是当然的啊!我就是因为这么想,才这样问你……” 贝尔纳冯俐落地对他的反驳对出回应: “是吗?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那当然。只要妮娜能幸福,我就满足了。” 克劳斯立刻用力地回答,贝尔纳冯则是半眯着眼凝视他。 他觉得克劳斯错得太彻底了。他愈是表现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贝尔纳冯看了就愈生气。 “我说克劳斯,这是我的个人意见——”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会让克劳斯觉得很刺耳。 但贝尔纳冯仍故意说下去: “——若妮娜跟你以外的男人结婚,恐怕都不会幸福。” 克劳斯整个僵住了。 贝尔纳冯停了一会儿。 克劳斯本人应该也略微感觉出这个事实,只是一直刻意忽视。 贝尔纳冯也看出克劳斯无法反驳,更进一步追击: “只要你下令,不管对象是谁,她都会乖乖结婚吧!但如果你认为‘妮娜的幸福’是总之先让她跟某人结婚,那真的只是你自以为是啊!妮娜喜欢的是你,这一点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克劳斯没有回应。他紧咬着牙关,表情极为苦恼地动也不动。 贝尔纳冯完全看穿了他内心的纠葛。 “——我们是兄妹,绝非那种关系——” 克劳斯终于如此低语。贝尔纳冯则报以一声叹息: “管他什么亲属关系,反正你们又没有血缘,这时候就别在意那种事了吧!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瞪着克劳斯: “对现在的妮娜而言,‘和你分开’才是最大的不幸。她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何况人生不能重来,你又在怕什么?世人的眼光吗?你也不用特地让她结婚,只要将她留在身边,就可以解决一切了。” 克劳斯摇了摇头: “……那是不健全的。贝尔,结婚对现在的妮娜来说也许是痛苦的选择,但将来有一天,等她生了孩子,应该就会觉得‘这样很好’。不是吗?” “有这么一天当然是好事,但如果没有呢?” 贝尔纳冯也自觉这番话根本毫无根据,但关于此事,他无意让步。 不管怎么说,贝尔纳冯都为妮娜的事担忧。她身为贵族子女,却纯情到罕见的地步——贝尔纳冯希望这样的她能得到幸福。 克劳斯以手掌按住额头: “我……希望当她的好哥哥。” 那声音听起来分外苦涩。 “我在最接近妮娜的地方看着她长大成人,也确实很喜爱她:就算被人说成是溺爱,我也不会否认。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应该守住这条界线。我们虽然不是亲兄妹,却是以兄妹的身份成长至今。我不想……否定这样的过去。” 听了克劳斯的话,贝雨纳冯低下头。这对兄妹的想法有决定性的差异。 “……克劳斯,也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你可能因为太笨了才没注意到,那我也只好说出口了……” 贝尔纳冯一边低语,一边轻拍克劳斯的肩膀: “从被桑克瑞得家收养开始,妮娜恐怕就没有当你是‘哥哥’,而把你当成‘喜欢的人’了。你要认清楚这件事。” “……啊……?” 克劳斯哑口无言,他就像石像般僵住,紧绷着脸。 贝尔纳冯不予理会,再给予致命一击: “你应该是因为有了可爱的妹妹,又感受到身为兄长的责任,所以想要保护她。但那是你的想法。这是认真、使命感强、非常有‘你的风格’的过去;可是妮娜并不认为是‘有了个哥哥’,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被收养时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你们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她不可能突然把不认识、年纪又比她大的男人当作‘哥哥’吧!你是笨蛋吗?” 他最后说得更狠: “妮娜在叫你‘哥哥’的同时也单恋着你。虽然我不喜欢女人,也觉得她实在很可怜。算了——你就尽量烦恼吧!妮娜应该烦恼好几年了,你也该多少知道那有多沉重。” 贝尔纳冯无情地说完后,就站起身来。 克劳斯没有动,他茫然地坐在草地上不知所措,思考可能也停止了,所以对贝尔纳冯站起身来没有特别的反应。 ‘……这帖药是不是下得太重了啊……?’ 他虽然如此想,但也认为这是克劳斯总有一天必须自觉的事。虽然他们乍看之下是一对感情非常深厚的兄妹,但其实两人并非亲兄妹。唯一的不同点就在于——克劳斯擅自把妮娜当作妹妹看待,而妮娜则有其他想法。 她的存在对桑克瑞得家应该只是政治结婚的筹码,但现在雷吉克已经亡故,这份职责也跟着消失。克劳斯要怎么处理她,就看他自己了。 克劳斯还僵在原地,贝尔纳冯不理会他,迳自地离开。 他一边思索今后的事,一边在中庭漫步:之后于岔路遇见了一辆马车。 “啊!贝尔纳冯卿,你在这里做什么?” 从马车窗口出声询问的是皇弟菲立欧,那亲切的笑脸与他在战场上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贝尔纳冯突然笑着想起那件事。 过去与菲立欧一同在克劳斯的追赶下脱离王都的际遇,决定了他现在的地位。 想到从那之后的情势转变,他真的觉得人生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那时——认为已经去世的妮娜,现在也确实活得好好的。 他觉得这就像一度踏进鬼门关后,又获得了新生。 既然好不容易获得新生——希望她能以她所盼望的方式度过崭新的人生。 贝尔纳冯想着此事,同时向马车行了一礼。 菲立欧的马车上,坐着在宫中满是谣传的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以及来访者小女孩。担任马车夫的,是菲立欧的两位心腹骑士。 “菲立欧大人,您好。我只是在散步,您呢?” “我们要去巴罗萨卿那里,我想请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帮苏菲雅打打气……是皇兄交代的。” “喔?要去巴罗萨卿那里吗?” 贝尔纳冯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颚。布拉多很在意苏菲雅——贝尔纳冯突然因此而笑了出来。与塔多姆作战时,负责照顾被黑马载来的苏菲雅的,就是现任国王布拉多。 仔细想想,缘分还真是奇妙。布拉多似乎非常喜欢苏菲雅爽朗而表里一致的个性。 ‘陛下拒绝娶妮娜,该不会是——’ 也许这话说得太早,但他连这种事都设想到了。 菲立欧没注意到贝尔纳冯的心事,天真地笑着说: “我也想顺便跟巴罗萨卿好好聊聊剑术,贝尔纳冯卿,如果方便要不要一起去?” “这样啊……如果不打扰,请让我同行。” 与巴罗萨聊剑术,这对贝尔纳冯是极富魅力的邀请。在耶夫里德城堡攻防时,贝尔纳冯未能完整观赏到巴罗萨的剑术就先撤退了,但听说连剑圣威士托都认同他高强的剑术。 立刻搭上马车的贝尔纳冯坐在座位一端。 在他眼前的是抱着来访者小女孩的乌路可,旁边是丽莎琳娜。 王宫内谣传两人都是菲立欧的正室候选人——但她们看来并没有为菲立欧争风吃醋的样子。 贝尔纳冯对这两位少女都不太了解。虽然跟她们都说过话,也看出她们都对菲立欧有好感,但她们跟菲立欧的关系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不辟他的事,但身为“臣子”的他却也很难不加以关注。在前正妃和皇太子家系断绝的现在,布拉多和菲立欧的婚事相当受到阿尔谢夫宫廷的注目。 站在贝尔纳冯的立场,也担心是否有贵族硬是将女儿介绍给菲立欧。这些怀有政治野心的人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手段来接近他。 但同时他也如此想—— ‘嗯……在这两位面前,很少有人还会没有自知之明地接近菲立欧大人吧……’ 两位少女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女,跟盛装打扮的千金们那种表相之美不同,个性也毫无可挑剔之处,所以无论哪一位当上正室,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这样一来—— ‘菲立欧大人如果比布拉多大人早结婚,就有点微妙了。’ ——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他之所以连这种多余的问题都设想到,也许是因为突然出人头地的关系。 为了王室的安定,两位不早点结婚都令人困扰,但还是以布拉多先结婚会比较理想。 然而—— ‘……苏菲雅大人嘛,作为布拉多大人的对象是不坏,可是……’ 快速闪过贝尔纳冯脑海的,是那些拥有适婚女儿的有力贵族脸孔。 巴罗萨·亚涅斯特是跟贝尔纳冯不相上下的贫穷贵族,虽然他深受王室信赖,身负监视国境最前线的重责大任,但领地狭小、身份低微。他似乎原本出身名门,但在家业凋零的今天,就连出现在政治场合的机会都很少。 出身式微贵族的女儿要成为正妃,是有点勉强。 再说身为皇弟的菲立欧——其对像不论是“神姬之妹”乌路可,或是民众誉为“战姬”的丽莎琳娜,都足以令正妃的立场更为逊色。 “……必须想想办法啊!” 贝尔纳冯无意间自言自语。 “贝尔纳冯卿,你有什么烦恼吗?” 菲立欧语带不解地开口问道。 贝尔纳冯慌张地摇摇头说: “不,失礼了,我是在想军事预算……既然无法得到辉石,那肯定会削减预算,所以该把重点摆在哪里……” 而菲立欧也附和这临时编出的谎言道: “啊!是这件事啊!可是国境防备一定得巩固好,也有必要培育人才来接替已故间谍们的工作。皇兄应该不会删减军事预算,或许还会为了不能增加而痛苦……总之只能设法筹措了。” “是。如果节省浪费,只找出必要的部分,我想就可以顺利地整合了。” 在克劳斯已经复位的现在,万一有事,也可以指望桑克瑞得贸易公司伸出援手。直接出资援助有其限度,但若能以接近原价的价格购入补给物资,得到的效果也可谓不小。 菲立欧交叉双臂思索着: “跟巴罗萨将军讨论这个问题也许不错。他有长期守护国境的经验,而且培育苏菲雅和其部下的也是他。” “是啊!也还没有决定要由军事费还是机密费来支出——” 培育间谍的费用,之前都是拉希安从机密费中匀支的。巴罗萨的那批部下原本就是为了对诸外国进行谍报战的人才,与外务卿的工作也有所交集。 ‘嗯,如果国内外政务以及陛下和菲立欧大人的婚事——都能顺利解决就好了……’ 以贝尔纳冯的立场,定会不惜大力帮助这些事完成,但这些事仍要看当事人。 不久后,马车来到了巴罗萨等人借住之处,也就是拉希安卿的别墅。 * 苏菲雅·亚涅斯特笑盈盈地迎接这群突然造访的客人。 “劳驾您亲自光临……其实只要您说一声,我们就会前去拜访了。” 这名少女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看不出她是个历经严格训练的战士。 她应该较丽莎琳娜年长,却略矮一些,五官也稍显孩子气。不过,她的表情却带有隐藏不住的忧伤,让她看起来较为成熟。 ‘……她真的很沮丧哪!’ 只看了她一眼,菲立欧立刻就发现了这件事。 她虽然勉强挤出微笑,装出坚强,脸色却丝毫没有光彩。简单说,眼神死气沉沉的。 菲立欧也了解到布拉多之所以担心的理由。 被引导至起居室的菲立欧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你认识丽莎琳娜吧?而这位是威塔神殿的乌路可司祭,她现在留在王都。” 一经菲立欧介绍,乌路可就优雅地行了一礼: “初次见面,我是乌路可·迪古雷,是菲立欧大人的朋友——我听说过苏菲雅大人的一些事情,很想直接跟您聊聊,所以才来打扰。” 苏菲雅脸上仍带着微笑,但困惑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丽莎琳娜和乌路可——两个人对她而言肯定都是太过耀眼且地位不同的人,更何况她知道乌路可是神姬的妹妹。本来应该是没有资格跟这种人说话的——她会这样想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菲立欧知道乌路可很会说话,而且有颗温柔诚挚的心。 菲立欧期待着乌路可或许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苏菲雅再次振作起来。 面对露出微笑、亲切而天真无邪的乌路可,苏菲雅似乎有点胆怯: “……要说聊聊,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实际上,她的经历应该是“光想起来就痛苦”吧! 乌路可刻意想点出此事: “我不在意有趣还是无聊。我只是想了解,你所看到的塔多姆士兵是什么样的存在,还有阿尔谢夫士兵是怎么对抗他们——我在吉拉哈的立场也和政治有关,为了日后能派上用场,还请您一定要说给我听。” 菲立欧完全明白乌路可这番请求中的真实心意。她虽然说“为了日后能派上用场”,但这只是为了让苏菲雅更容易把话说出口而编出的谎言。 ‘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会比较轻松。她很难对你们说真心话,但或许能对女性倾吐。’ 乌路可在马车里这么说过,丽莎琳娜也表示同意,因此菲立欧就把这个场面交给她们。 也因为对象是她们,苏菲雅并没有强烈拒绝。也许她是想适当地交谈就好,不过今天才仅是她们交流的第一天,不需要着急。 “苏菲雅,不好意思,可以请你照顾她们一下吗?我跟贝尔纳冯卿还有事找巴罗萨卿,他现在在哪里?” “父亲在宅邸后面练剑,我可以带路……” “不,我们去就行了。那等会见。” 语毕,菲立欧和贝尔纳冯便立刻离开了起居室。 一位侍女体贴地带领菲立欧两人前往中庭。 “苏菲雅大人很沮丧吧?” 贝尔纳冯压低了声音说道,菲立欧沉默地点点头。 他心想这也无可厚非。之前的战役中死了那么多人——尤其亲近之人的死,更有如一把挖心掏肺的剑;不难想像失去了众多伙伴的苏菲雅,内心肯定被好几把刀刃给重重刺伤。 不过—— “她一定很想振作起来。为了让她‘活下去’而死的那些人,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吧!所以她一定可以振作起来的。” 菲立欧本身是如此地确信,也希望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可以帮上一点忙。 他们和在外等待的骑士们会合,转到屋子后方。 他们并没有听见什么剑戟之声,周围一片寂静。 走着走着,黛梅尔怀里的西亚揉着眼睛醒来了。 “……唔……乌路可呢?” 听到她刚睡醒的模糊声音,菲立欧回答: “咦?你睡醒啦?她们现在正在谈事情,恐怕要一、两个小时才会结束,你先跟我们在一起好吗?” 西亚迷迷糊糊地凝视菲立欧,轻轻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已经原谅西亚了。虽然她是对乌路可施行“处置”的凶手,但乌路可已经痊愈“最重要的是,当事人乌路可很疼爱西亚。 而他也明白,西亚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意识。 他无意再苛责这么年幼的孩子。 黛梅尔把西亚放下后,西亚就自己迈着小小的步伐跟在菲立欧等人身后。 黛梅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孩,不过西亚是个懂事且听话的孩子,照顾起来完全不觉得有负担。 不过她之所以听话,是因为她虽然是个孩子,却太习惯于“服从”,这在某方面而言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叫她不要动,她就真的不动;既不吵也不闹,眼神也总是沉静而深邃,看起来不像个孩子。 在侍女引导下来到中庭的一行人,见到巴罗萨·亚涅斯特静静地坐在树荫下。 他闭着双眼盘腿坐着,两手自然地交叉在胸前。 那模样看起来不像在训练,也不像睡着了。 “他那是……在做什么?” 菲立欧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而身旁的莱纳斯迪则低语道: “菲立欧大人,他一定是在坐禅。那是北方民族间流传下来的精神修炼方法,我的故乡西贝拉也有剑士这样做。” 这对菲立欧来说是初次见到——巴罗萨看起来就像静静地坐着而已。 “……他并非只是坐着而已吗?” “他一边统合精神、整顿心性,培养集中力,一边面对自己的修行。虽然不见得每个人都适合这种方式,但很适合巴罗萨将军呢!” 菲立欧一边佩服莱纳斯迪那些奇妙的知识,一边慢慢走向巴罗萨。在这种气氛下,就连开口说话都让人有所顾忌。 “——菲立欧大人,请在那里停步。” 巴罗萨依旧闭着双眼,如此说道。 菲立欧立刻停下脚步,两人之间还有约二十公尺的距离。 然后——就在菲立欧站定的瞬间,某样东西沉重地落在他眼前。 他抬头一看——似乎是停在树枝上的鸟撒下了鸟粪。 菲立欧哑口无言,当场呆立不动。若是他继续往前走,衣服说不定就会弄脏了。 巴罗萨若无其事地慢慢站起来: “哎呀!树荫底下太凉快,让我一不小心就打起瞌睡来了。各位一起光临,找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事呢?” 老将军巴罗萨,亚涅斯特露出亲切笑容打着招呼,向众人走近。 菲立欧咽了一口口水。其他人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巴罗萨刚才——看样子是注意到鸟儿排粪而制止菲立欧前进。不过很明显的,巴罗萨是在鸟粪落下前就出声警告了。 “巴罗萨卿,刚刚那是……” 菲立欧以看到怪物的心情凝视着这个老人。 巴罗萨将瘦小的背弯得更低,轻轻拍了拍菲立欧的背部: “来,菲立欧大人,在这里谈不了正事,我们回屋里去吧。说是这么说,但这里也不是我的房子啦。” 他那若无其事的态度,看起来就像想把眼前所发生的事误导为偶然一样。 但菲立欧并不认为那是偶然。 “巴罗萨卿,你为什么会知道刚才那——” “我什么都不知道喔。” 巴罗萨微笑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把突然想到的事讲出来而已。为什么会制止菲立欧大人呢?这我也不知道。哎,硬要说的话……也许是一种直觉吧!” 虽然这种答案像在把别人当作傻瓜,但菲立欧却莫名地能够接受。这位名叫巴罗萨的老人以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举止,令那种答案奇怪地具有说服力。 菲立欧等人没有回到屋子里,而是到中庭里的凉台上坐下。 建筑物正好为这片平台遮蔽了阳光,凉风轻抚着周围的树木。阿尔谢夫的夏天虽比其他国家更为舒适,但站在大太阳下还是相当酷热。 巴罗萨、贝尔纳冯和菲立欧分别坐在椅子上,骑士们和西亚则守在他们身边。因为平台铺了木板,直接坐下去也不觉得肮脏。 巴罗萨似乎对菲立欧等人的来访甚感高兴,表情特别开朗。 “那么,各位有什么事呢?” “我想——好好和巴罗萨卿谈谈。之前受阻于国境混乱,但我认为现在的你或许会有空。” 菲立欧率直地说道。威士托对巴罗萨的评价很高,还说:“您跟他谈过一次,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了。”其实菲立欧正是来确认巴罗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巴罗萨微笑着点点头: “我确实有空。但我们要谈什么呢?我是个乡下的贫穷贵族,如果要找话题聊天……” “我想请你谈谈威士托卿年轻时的事。” 听见菲立欧如此请求,巴罗萨眯起了眼。 听说威士托和巴罗萨是透过剑术锻炼而建立起交情的,菲立欧虽然不知道巴罗萨的力量,但说到刚才奇妙而高超的直觉,便觉得巴罗萨个子虽小,却有着不可轻视的魄力。 巴罗萨大大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件事,我倒是有些话可以说。如果是那件事……” 就这样,巴罗萨如菲立欧所愿地开始讲古了。 * “我初次见到威士托卿,是由陛下引见的。” 巴罗萨像是在怀念遥远的往事,如此说道。 “当时我正好有事前往王都,那时刚出仕为官的威士托卿就在拉巴斯丹陛下身旁。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谁——当得知他并非使用阿尔谢夫剑术而是异国武术时,我首先就怀疑他是不是敌国的间谍。” 巴罗萨抖着身体笑道,但菲立欧却注意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刚在这个国家出仕为官的威士托,肯定就是被贵族们以“这种眼光”看待的。他是为了什么目的接近国王、他为什么会获得国王的信赖——面对这位完全不认识、来自异国的流浪者,站在贵族的立场,并非轻易就能友善以对。 实际上,年轻时的威士托也相当辛苦。如今的他虽然是支撑全国、独当一面的王宫骑士团团长,但当时不过是一介剑士,刚开始应该还不被视为阿尔谢夫人民。 而把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放在身边,并加以重用的拉巴斯丹王,也是一个怪人。 “我当时还年轻,而威士托卿和拉巴斯丹王也很年轻——啊,我想起来了!为了确认威士托卿的人品,我还要求跟他比剑。不知道在陛下身边的这个人,是不是安全可靠……我想确认这一点。不过我在这之前就因事而被贬到国境,因此不宜公开比武;所以当时是非正式比赛。” “……那胜败结果呢?” 菲立欧一边问,一边不禁屏住气息。 巴罗萨呵呵笑道: “是一胜二败——虽然我意外地赢了一次,但其实应该算全输。” 在一旁听着的贝尔纳冯,也兴趣高昂地竖起耳朵。黛梅尔和莱纳斯迪两位骑士也专心听着巴罗萨的话。而黛梅尔手里抱着的西亚,则茫然地看着巴罗萨。 “在陛下的见证下,我们彼此拿着木刀对战。我用的是跟小太刀一样长的刀,而那时威士托卿使的是刀,所以他准备的是像那样长的木刀——正如您所见,我的小太刀长度较短,易于随机应变。所此我对自己要小聪明的技术很有自信……啊!那时的对战真是有趣——” 巴罗萨似乎打从心底开心般地诉说着回忆。 就连负责倾听的菲立欧,也不知何故开心起来。 “那个男人打从年轻时就奇妙地有老成的一面啊!虽然丢脸,但我当时认为那个男人是毛头小子而轻视他,打算一回合就结束而进行快攻。然而他却干脆地架住我先出手的一击,并反击打中我的手臂。因此我也不敢再狂妄自大——第二回合我认真多了,慎重地拉近彼此的距离,过了数招后被击中身体。为了不在陛下面前丢脸,我第三回合拚了命,总算——现在想起来,最后一回合他或许多少有些放水哪……” 巴罗萨耸了耸肩,贝尔纳冯则用感叹的口气对他说: “我不认为威士托卿是那种会在比赛时放水的人……真想亲眼看看那场比赛。在场的除了陛下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巴罗萨苦笑着摇摇头: “有,还有一位——据说是威士托卿的弟子,一位由他负责教导剑术的贵族千金也在场,您知道吗?” 看见巴罗萨那满心恶作剧的眼神,菲立欧歪头不解。巴罗萨说的恐怕是自己出生之前的事,在那个时代,就连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还没跟在威士托身边。 “威士托的弟子,而且是贵族千金……?” “不,说弟子是有点太夸张了。威士托卿好像是受她之托,教她护身术之类的简单剑术。” 巴罗萨对不知道答案的菲立欧微笑,小声地说: “——她就是菲立欧大人的母亲,芙丽雅·哈梅思大人喔!” 从老将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让菲立欧瞠目结舌。 他的母亲——第四王妃芙丽雅曾向威士托学习防身技巧——菲立欧还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母亲她是威士托的弟子……?” 惊讶的不只菲立欧,连骑士们也面面相觎,大大地歪着头。 “我从来没听说过耶!” “嗯,不过团长本来就很少谈起以前的事……”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似乎也对此很意外。 巴罗萨补充说道: “关于这点,虽然她认为自己是弟子,但从威士托卿的角度来看,与其说是弟子,还不如说是学生吧。她并没有进行严格的剑术修行,威士托卿顶多也只教了她一些防身技巧……后来,就如你们所知,芙丽雅大人与陛下成婚,而陛下也就指派威士托卿担任她的护卫了。” 贝尔纳冯吃了一惊,直眨着独眼。 就连菲立欧也从他那一瞬间的表情中,看得出他想到了什么事。 不过,巴罗萨又笑了起来: “没错,贝尔纳冯卿,你还真敏锐。在菲立欧大人出生、还不懂事时,曾有差劲的谣传——‘菲立欧大人该不会是威士托卿和芙丽雅大人的儿子吧?’之所以会如此流传的原因就在于此。不过陛下当然一笑置之,因为这种‘刚诞生的皇子,父亲其实另有其人’的谣言,是王宫每次都会发生的惯例,皇太子、二王子和三王子出生时也一样,所以没有人当真。而且因为菲立欧大人出生后不久,芙丽雅大人就因病过世……而这种无礼的谣言也立刻消失了。” 即使是不知道当时情况的菲立欧,也能够察觉此事。 菲立欧也听威士托亲口说过他曾担任母亲的护卫,所以也认为威士托是因为这个缘分才对自己照顾有加。然而——说不定是因为两人从以前就有更深一层的关系了。 小时候——威士托对孤独的菲立欧伸出援手的时间,似乎都是刚结束在国境的任务回到王都后没多久。那时威士托在王宫的立场还很不稳固,恐怕在很多方面都绑手绑脚。 巴罗萨似乎有些讶异地凝视着突然陷入沉默思考的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我说了什么让您不愉快的事吗?” “啊……没事,不是的。我只是对母亲身为女子,却喜欢剑术这点感到惊讶……她以前是那么活泼外向的人吗?” 母亲在菲立欧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他几乎完全不记得有关她的事。 巴罗萨的视线飘向远方: “这个嘛!我跟她也并非特别亲近……芙丽雅大人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比起剑……花朵还比较适合她。不过——” 巴罗萨仔细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跟母亲十分神似,而且跟剑如此搭配,所以芙丽雅大人或许也没有不相配的问题。不过,说到她的剑术……以我看来,与其说她在使剑,不如说她是被剑要得团团转。” 听到巴罗萨这开玩笑的话,菲立欧露出了微笑。 他虽然不知道母亲的事,但像这样听到往昔的回忆,还是很让人高兴。 后来巴罗萨的话题转到了剑术方面,也说到苏菲雅和之前塔多姆战役的事,大家尽情畅谈到都忘了时间。 到了暮色低垂,无聊的西亚再次沉沉入睡时—— 乌路可等人自屋里走出来: “菲立欧大人,让您久等了。我们聊了好久……” 这位清纯的司祭以热络的声音说道,丽莎琳娜也在她身后微笑。站在她身边的苏菲雅眼睛哭得有点肿,但举止已经比较沉稳了。 刚才她那勉强挤出来的微笑,现在已经转为自然的表情。看来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成功地和苏菲雅聊了很多。 三位少女似乎很合得来,在几小时内就已经完全打成一片。 “哎呀!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小女给两位添麻烦了,谢谢两位费心照顾她。” 巴罗萨郑重地行礼。乌路可轻轻地握住老人的手: “请别这么说。巴罗萨大人,苏菲雅大人非常坚强,反而是我们突然来打扰,这才真是失礼了。不过我们共度了非常有意义的时光,非常感谢您。” 菲立欧也站起身来: “没想到我们会叨扰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贝尔纳冯和骑士们也跟在他身后,当场散会。 巴罗萨和苏菲雅鞠躬行礼,一起目送菲立欧等人离去。 身为父亲,巴罗萨似乎也在担心苏菲雅。不过同年纪又同为女性的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已经跟她成了好朋友。 而“朋友”的存在正是心的支柱。 他们搭上与来时同一辆马车,菲立欧将视线转向乌路可和丽莎琳娜: “似乎成功聊过了,谢谢你们。” 丽莎琳娜点点头说: “是的。乌路可大人解除了苏菲雅大人的戒心……她刚开始看起来有点紧张,不过马上就跟我们变得很要好。” 乌路可立刻从旁插嘴: “哎呀,那是丽莎琳娜大人的功劳,用剑术的话题跟苏菲雅大人聊开的是丽莎琳娜大人。而且丽莎琳娜大人和苏菲雅大人在国境可说是战友——苏菲雅大人应该比较容易跟她聊起来啊。” 菲立欧对这两位互相赞美的少女报以苦笑,同时松了口气。 看来她们聊了很多话题,只要能让苏菲雅心情好过一点,就是件好事。 “对了,菲立欧大人,我有个提议……” 乌路可抱着睡眼惺忪的西亚,轻轻地低语: “如果可能,也邀苏菲雅大人来参加这次的舞会,好吗?” 菲立欧歪着头: “咦?已经送了邀请函才对啊……” “是的。不过她说自己身为低阶贵族,所以打算婉拒……我想如果由布拉多大人或菲立欧大人直接邀请,她就一定会来。” 菲立欧陷入思考。如果她本人真的“不想出席”,他也不愿勉强给她压力。不过,乌路可既然会特地提议,看起来就是有某种目的。 一投以询问的视线,她就笑着说: “苏菲雅大人也到了这个年纪,立场是一回事,穿着礼服出席这种场合,本来就不是件坏事。再说——做一件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事,也可以转换心情。她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如果有人 推她一把、我想她会比较愿意出席这种场合。” 乌路可这么一说,丽莎琳娜就补充说: “苏菲雅大人绝不是想沉浸在哀伤里逃避现实,似乎只是找不到重新振作起来的契机……就算现在有点勉强,但还是多出来活动可能比较好。” 菲立欧也能理解两个人所说的话。苏菲雅身为贵族子女,将来总有一天必须习惯这种场合。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就由皇兄再次发送个人的邀请函比较好吧!” “我想这样比较好。而且布拉多大人好像特别关怀苏菲雅大人……” 乌路可笑了。 菲立欧想确认他一直在意的事: “……皇兄他是不是喜欢上苏菲雅了呢?” 回答他的是贝尔纳冯: “应该是吧!否则他应该不会那么在意苏菲雅大人。当然主要的原因应该是陛下非常温柔,单纯地担忧苏菲雅人人……不过如果说他对其他女性是否也一样,那答案却是否定的。” 事实上,也有贵族前去接近布拉多,但皇兄似乎并未给予正面反应。 丽莎琳娜暧昧地笑了起来。 她与乌路可相视,像是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乌路可的表情也有点沮丧。 “……丽莎琳娜,苏菲雅说了什么关于皇兄的事吗?” 菲立欧如此问道。 丽莎琳娜立刻用力地摇头: “没、没有。她没有说到什么关于布拉多大人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 他催促丽莎琳娜往下说,她低头道: “就是——我们聊到‘喜欢的男性类型’……” 丽莎琳娜将视线从菲立欧和贝尔纳冯身上移开,小声地答道: “……苏菲雅大人喜欢的是‘比自己强的人’……” 贝尔纳冯绷紧了睑。 另一方面——菲立欧则是相反地松了口气: “什么啊!那不是更好吗?”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注视着菲立欧。 “咦?你们为什么那么意外?有什么问题吗?” “呃,菲立欧大人,请恕我失礼——关于武术方面,布拉多大人恐怕有点……” 贝尔纳冯呻吟般地回答。菲立欧则是向他眨了眨眼: “可是,现在的皇兄很强喔!而且还是‘这个国家最强’的。” 事实上,身为国王的布拉多,至少在政治上是处于远比苏菲雅更“强”的立场。 丽莎琳娜慌张地探出身子: “菲立欧,不、不是这样啦!应该是在体能或武术方面……” “那又不是真正的‘强’。” 菲立欧立刻回答。 话虽如此,他也无意说权力才是真正的强大。 其他人只是茫然地凝视菲立欧。 “威士托以前也说过喔,‘人若是把强大当作自己的刀刃,只顾着挥舞力量,心却被夺走,结果就是输给自己的强大。’所以——‘对自己的强弱有所自觉,并且不耽溺于那种力量,而且可以在不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情况下战斗的人,才配称为强者’——” 贝尔纳冯深思似的眯起了眼睛。菲立欧又继续说: “皇兄不就是这样吗?他就算得到权力这种强大的力量,却不耽溺于这股力量,并且对于自己的弱小有所自觉: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连最危险的前线都敢去。皇兄虽不是亲自持剑的人,不过持剑之人却遵守皇兄的命令,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并不是因为他身为国王而遵从他,就算他不是国王,我也想帮助他。皇兄的‘强大’——有着能像这样吸引别人的部分,如果对方不能了解这一点,那也就不适合皇兄。” 菲立欧以略微强硬的口吻如此说道。 至少——对菲立欧而言,皇兄布拉多并非“弱小”之人,也许天生体弱多病,但他不认为光凭这一点就能判断一个人的强弱。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也许正如菲立欧大人所说。” 过了一会儿,先开口的是乌路可。 “我们也没有直接问苏菲雅大人:‘觉得布拉多大人怎么样?’说不定她的想法和菲立欧大人一样……即使并非如此,我们也不方便问她。” 贝尔纳冯耸了耸肩: “再说,喜好这回事往往是很模糊不清的。苏菲雅大人说不定作梦都没想到布拉多大人会喜欢自己吧!不管怎么说,身为臣子,我很期待今后的发展,因为我也希望布拉多大人能早点稳定下来。” 贝尔纳冯在路口下车: “我住在桑克瑞得家,所以要从这里走过去。菲立欧大人,那就明天见了——’ “好。贝尔纳冯卿,你也辛苦了,回去时小心一点。” 菲立欧目送贝尔纳冯在落日下远去的背影,然后转向乌路可和丽莎琳娜: “对了,乌路可,丽莎琳娜,你们觉得苏菲雅怎么样?” 乌路可先回答他的问题: “她很诚实,而且我认为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开朗,其实是相当纤细的人。而且她很坚强,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有点太逞强了……” 丽莎琳娜也点点头: “她是律己甚严的人,对自己很严格,对其他人却很温柔……她能吸引布拉多大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啊!” 皇兄的心意如果是“如此”,那菲立欧非常希望他能如愿。 像这种时候,布拉多并不是会利用自己的权力压迫对方的俗人。菲立欧甚至觉得他会因为顾虑苏菲雅的心意,而永远不行动。 只是,他终究要以国王的身份迎娶正妃——那当然以布拉多所希望、并且适合他的对象最为理想。 菲立欧一边茫然地想着这件事,一边仰望暮色低垂的天空。 遥远的青蓝色夜空,已经开始出现闪耀的星斗。 那片天空与他小时候所看见的完全一样。 菲立欧突然下意识地按住胸口。 以前乌路可送他的配饰,现在依然挂在那里。说起来,菲立欧也是在舞会的夜晚得到这个配饰的。 因为年纪和立场,平常不会邀请他到舞会这种场合——不过那天是庆祝皇太子的生日。 正当菲立欧溜出去,在庭院眺望夜空时,就从乌路可手里得到了这个配饰。 从那以后,已经经过了七年的岁月。 在这期间里,她以非常年轻的年纪当上了司祭,自己则在经历意想不到的动乱后,如今再度身处此地。 想起来还真是奇妙——他有预感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就此平稳下来。这预感来自辉石、高司教的事,还有前往拉多罗亚的那些来访者。 “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在发呆呢?有什么事吗?” 乌路可露出微笑望向他。 她那楚楚可怜的笑容,让菲立欧吓了一跳。 他们一直保持着鱼雁往返却没有任何拘束的关系,但恢复记忆后的乌路可对菲立欧来说,是比以前更为特别的存在。 “没什么。莱纳斯迪,我们早点回去吧!再这样磨蹭下去,威士托会担心的。” 菲立欧对担任马车夫的骑士说道,然后又将视线投向窗外。 暮色低垂的天空非常美丽澄澈。 看来明天也是晴朗的好天气。 四十二.暗中活跃的影子、摇摆不定的人们 对马格努斯·格瑞纳汀这名中阶军阀贵族而言,政府的现况大致上都算令人满足。 当然,他也并非毫无不满之处。 尽管格瑞纳汀家在内乱中与目前的政府高官为敌,但并未特别遭人责难,而且他所担忧的事——“四王子登上王位”也暂时得以避免。 ‘布拉多大人虽然有点靠不住……但就是不能把王位交给菲立欧大人啊……’ 回到外城自宅的马格努斯,陷入整夜的长考。 一想到这几个月来事态的转变,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马格努斯在内乱时加入二王子雷吉克的阵营,但之后转为支持布拉多。 从布拉多本人至目前政府的诸位官员,恐怕都认定马格努斯在内乱后立刻就表明支持布拉多,目的在于“明哲保身”。 但是由马格努斯本人来看——他自己的行动,以一个臣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亡父在生前曾突然透露: ‘——菲立欧大人恐怕不是陛下的子嗣,他是第四王妃之子没错,但父亲另有其人……’ 虽然父亲隐瞒了菲立欧生父的姓名,但马格努斯相信他的话。 马格努斯的父亲对宫廷里的谣言十分清楚,他雇用了类似盗贼的人,经常进行窃听之举。 那番话就是父亲悄悄泄露给马格努斯的。 虽然马格努斯也曾对此存疑——但也有很多事证足以让他相信。 前任国王拉巴斯丹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十分淡薄,不论正妃、第二或第二王妃,都是在有力贵族的主导下结婚,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虽然他也不讨厌此事,但换言之,对这位国王而言,结婚是出于“政治”目的,并不具有其他意义。 在某种意义上,人们甚至认为拉巴斯丹王讨厌女人。但这样的他唯一一次以强硬姿态所迎娶的,就是第四王妃芙丽雅。 这位国土绝非好色之徒,因此大多数臣子都对他那次的行动惊讶不已。 只是,这份惊讶也没有让人留下好的印象。在迎娶的过程中,也令一位原本要娶芙丽雅为继室的有力贵族颜面尽失。 那位贵族正是马格努斯的父亲。 马格努斯身为人子,虽然有些受不了父亲的好色,但也一直对当时国王的作法抱持疑问。 芙丽雅·哈梅思的家族算是格瑞纳汀家的亲戚,从好几代以前就欠下格瑞纳汀家大笔债务。哈梅思家借钱的理由,是因为领地内爆发疾病,为了帮领民购买高价药物所致。 只不过哈梅思家的领地原本就狭小,税收也少,因此一直无法清偿借款。 然而——马格努斯的父亲只见过芙丽雅一次,就为她的美色倾倒,提议只要她成为自己的继室,这笔借款就一笔勾销。 当然,如果芙丽雅本人拒绝,那哈梅思家只要像之前一样慢慢还款即可。 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变得很复杂。 芙丽雅的双亲在不久前亡故,由她的亲戚继承了哈梅思家的领地。在他们眼中,芙丽雅是前任当家的女儿,等于是个累赘。 哈梅思家开心地应允了马格努斯之父的要求,在未得到芙丽雅本人允诺的情况下,迅速地开始筹备婚事。 在式微的哈梅思家看来,这样不但能委婉地赶走前家主的独生女、加强与有力贵族格瑞纳汀家的血缘关系,借款更可以一笔勾销;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绝佳条件。而马格努斯之父似乎也因为预料他们会这么想,而忽略了芙丽雅可能不喜欢这门亲事。当时格瑞纳汀家以家世来说虽为中等阶级,但领地宽广肥沃;而他们活用领地距离王都极近的地利之便,对国政也有强大的影响力。 然而—— 就在两家大致将婚事谈妥时,国王唐突地介入了。 他要迎娶芙丽雅·哈梅思为第四王妃—— 两个家族都打从心底对国王这个亲口要求感到惊讶,芙丽雅过去应该从未见过国王,而国王还偏偏挑在两家已经决定婚事时介入。 马格努斯的父亲当然对此颇感忿怒。 他并不是为了芙丽雅如何这种小事而忿怒,而是觉得“格瑞纳汀家被国王耍了”。 国王至今从未引起风波,也很给贵族们面子;而且甚至有讨厌女人的谣言。在了解拉巴斯丹的人眼里,抢夺已决定嫁人格瑞纳汀家的千金,这种行为简直太粗暴了。 但国王却对此一意孤行。 结果,他毫不退让地将芙丽雅迎娶为第四王妃,就连哈梅思家的借款也由王家代为付清。 尽管先谈定婚事的是格瑞纳汀家,国王却不顾一切、强行介入,于是街头巷尾传出了这样的谣言—— ‘国王觉得遭出卖去抵债的千金很可怜,才想保护她——’ 对芙丽雅自己来说,这桩婚事也许并非出于她所愿,但两个家族分明是在友好的气氛下洽谈婚事,格瑞纳汀家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当成坏人。 对丢尽了脸的格瑞纳汀家来说,岂有开心之理。 马格努斯对父亲那时的愤慨模样还记忆犹新。 而他之所以对芙丽雅所生的四王子菲立欧没有好印象,也是因为这起纠纷。 不过,父亲绝非因为忿怒才断定四王子并非国王子嗣。 当父亲在说这番话时,表情非常险恶;他甚至还说“陛下太过轻视自己的血统”,但现在父亲已经亡故,无从确认这话的意义了。 无论如何,马格努斯确信菲立欧并非国王子嗣。他没有关键证据,因此也无意藉此引起骚动,不过他在内乱时之所以加入雷吉克一派,原因也与此事有关。 再加上雷吉克允诺让马格努斯当上政务卿——如果雷吉克成功当上国王,现在的马格努斯应该已经位居政府中枢了。 ‘仗是打输了……不过我成功地全身而退,而即位的也是布拉多大人,这样就够了吧!’ 如今的马格努斯已能看开到这种程度。他今后只要坚守立场,沉稳地参与国政就够了。 没错——他已经撑过危险关头,接下来他不必勉强自己,只要稳健地工作就好了。 经过白天的会议,马格努斯已颇感疲累,他横躺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一把锐利的刀竟然出现在眼前,刀尖反射着吊灯光线而熠熠生辉。 “——!?”马格努斯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了眼。 刀尖轻轻地点在他的鼻尖,但他却看不到歹徒的面孔。某人站在他所坐的椅子背后,将手腕绕到他面前。 马格努斯想动也不能动,只能屏住气息,四肢僵硬。 这屋子位在王宫的领地内,从正门开始就有警卫守备,而屋子里也有卫兵。或许警备并未森严到连只蚂蚁都逃不出去,但也绝非毫无防备。 “……你、你是谁……!?” 马格努斯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安静。要是发出太大的声音,我就杀了你。” 马格努斯听了这不带丝毫感情、聪慧的声音,背脊不禁一阵发凉。 “等、等一下。你要什么?如果是要钱……” “可惜,我偏偏不缺钱。何况你给我阿尔谢夫的货币,我也无处可用。” 这次换成男人的声音,却依然让人感觉不到气息。他似乎就站在持短剑抵着马格努斯的少女身旁。 “你是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吧?我只说明来意——三天后,我们将在众人面前暗杀你。” 男人沉静的声音让马格努斯听了就绷紧脸孔。眼前闪闪发光的刀尖、来路不明的入侵者——这些对马格努斯来说都太过突然了,他现在的感觉就像在作恶梦一样。 “你、你在胡说什么……你们到底是——” “之所以来此预告,只是让你能在死前这段期间内做些准备。你还有心事未了吧?慢慢想没关系。我们的雇主——可能是你也认识的人。” 男人嘻嘻笑着,马格努斯却搞不清楚状况。 “等、等一下!你们为什么……不,是谁委托你们的——” 马格努斯吓得牙根打颤,声音颤抖。 男子淡淡地笑了: “这个嘛……如果你可以抢先一步杀了我们的委托人,就算要我们收手也无妨喔!因为我们也不能收半价。老实说,我倒不是那么讨厌你。我们在内乱时加入了雷吉克阵营,而你也是;说起来我们就像同志一样。然而这就是受雇者的悲哀吧——雇主换了,方针就跟着改变,我们的立场也是逼不得已。” 马格努斯一边听着男子的话,一边拚命地思考“委托人”究竟是谁。 “是、是谁?到底是谁想杀我……” “不是有个‘若被你揭发某个秘密就会很困扰’的人吗——” 这次马格努斯还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他并不认为“菲立欧本人”知道血缘的事,但是搞不好—— 少女的刀刃咻地一声抽走了。 “如果你什么都不能做,那就好好歌颂仅剩三天的生命吧!再见了,马格努斯卿——” ——一次呼吸、两次呼吸。 马格努斯的喉咙发出咻咻声,甚至连眨眼都忘了,就只是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的脸色苍白,脸上不停冒出冷汗。 然后马格努斯慢慢地起身,环视书房。 歹徒已杏无声息。不,应该说,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他们就像幽灵般现身,甚至没发出半点脚步声,就又消失无踪。 只留下不详的“暗杀”预告—— “……我、我是在作梦吗……?” 马格努斯不禁如此自问,以手掌擦拭汗水。 他的视线转向地板——一张卡片掉在地上。 马格努斯吓了一跳,呆立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把那张卡片捡起来。 ‘给亲爱的马格努斯卿,我们可是认真的喔!’ 马格努斯看了卡片上所写的文字,露出僵硬的笑容,当场颓然坐倒在地。 * 间谍艾美潜身在王宫外围,悄悄地叹了口气: “——我说,梅比斯大人……” “什么事?” 戴着面具的男子以愉快又开朗的声音回答,虽然他显然非常“高兴”,但艾美却很难理解。 “刚才的暗杀预告……我觉得您实在玩过头了……” 何况既然做了“预告”,是否还能称为“暗杀”呢?她连这种无关的事都想到了。 艾美等人今天白天才刚杀了一个人。 对方可能是跟北方民族有关的间谍,在他们据点四周打探,因此才被逮捕。 对方加以反抗并逃走,就在即将成功脱逃之际被他们解决了——但间谍在最后拚尽最后的力气跳进河里,随水漂走了。 他们放弃去找回尸体,但那个间谍的伙伴应该也已注意到事态有异。因此,艾美认为这种招致对手警戒的举动不太好。 但梅比斯本人却在面具底下肆无忌惮地笑了: “这可不是在玩喔!那个叫马格努斯的男人不但是阿尔谢夫的有力贵族,在内乱时还加入了雷吉克的阵营。而且他跟与高层渊源颇深的克劳斯卿不一样,在现今政权体制下很少有人信任他,应该会对这项暗杀预告心生畏惧。” “但是,不管我怎么想仍觉得不自然,根本就不会有暗杀者跑去劝目标杀死委托人。” 梅比斯刚才暗示那个贵族,这次“暗杀”是出于某人的指示。 他并没有透露其他情报,马格努斯恐怕会自行猜测吧。 梅比斯笑歪了嘴: “关于委托人的存在,马格努斯会如何判断呢……先从这一点开始想吧!如果他真的有线索,也许会抢先一步杀了这号人物。如果贵族杀了另一个贵族,就会在阿尔谢夫国内播下混乱的种子。而如果他没有线索,为了找出委托人,应该会不断地询问其他贵族,让他们感到怀疑,或着他会跟外务卿或政务卿商谈曾接到暗杀预告这回事。这些绝非毫无意义吧?” 艾美歪着头说: “我仍然不明白。您希望最后发展成怎样的结果呢?” 她这么一问,梅比斯就低声说: “这个嘛!比如说——在我详细说明前,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两人越过城墙,隐身在夜晚的街道中。警备兵无法警戒城外所有范围,因此只要拥有能快速越过城墙的能力,就可以轻易地入侵王宫领地。 然后,梅比斯一边走在杳无人烟的夜晚街道上,一边用只有历经千锤百炼的人才听得见的微小声量说道: “就算马格努斯实际上没有对任何人出手,也会表现出怯懦的态度,甚至造成周围的人以异样的眼光看他。一旦发生‘其他’重要人物的暗杀事件,再将马格努斯弄成‘自杀’的模样——” 艾美感到十分佩服。 她并不是佩服梅比斯的计谋,而是佩服他那好事的个性,竟然会特地去执行这种复杂的事。 “你看,这么一来不就可以嫁祸给马格努斯卿了吗?在内乱时,马格努斯是雷吉克的助手。也就是说,目前的政府也会怀疑他有‘勾结塔多姆’的可能。马格努斯卿本人似乎不知情,不过,如果能让人怀疑暗杀重要人物的事件与塔多姆有关,应该多少能影响到即将在吉拉哈缔结的休战协定。” 虽然事情不见得会进展得这么顺利,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若马格努斯真的杀了谁,至少会引起一阵骚动。就算他无法做出决断,只要让他表现出可疑的行动,梅比斯等人再杀了重要人物与马格努斯,大家就会怀疑马格努斯了。 以外务卿为首的首脑们大概会怀疑此事跟拉多罗亚有关,但也可能随着接下来的演变,在众人心中撤下怀疑的种子。 艾美大致了解后,以眼神催促梅比斯说下去。 梅比斯开心地继续说道: “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马格努斯卿信赖政府,要求政府保护自己不被‘某人’暗杀。这时警备就会集中在马格努斯卿身边。也就是说——乌路可司祭或菲立欧王子……噢!他现在是皇弟了——这些人身边的警备可能相对地就会减弱。我想见见他们,这样你了解了吗?” 关于这一点,艾美抱着相反的见解: “……恕我失礼。警戒难道不会变得严格吗?不管目标是谁,只要暗杀者可能混进王宫,王城的士兵们就会加强警戒,恐怕连王宫骑士团都会出动呢!” 梅比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那样也有那样的乐趣,不是吗?” 艾美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梅比斯若无其事地笑嘻嘻道: “我的身体也愈来愈迟钝了。为了回拉多罗亚时不让西兹亚嘲笑,我想来场稍微华丽的实战经验也不错——” “……不,够了。我了解了。” 艾美深刻地体会到,这个名叫梅比斯的男子想法跟西兹亚很类似;个性讨厌无趣,以玩弄对手为乐。 阿尔谢夫这边确实遭到玩弄了,即使他们想去了解梅比斯这些敌人的意图,只要这股“意图”是被这种任性的动机左右,就只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梅比斯突然敛起笑容: “——不过啊!艾美,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名为贵族或王族的人们大致上都是凭藉理性而行动,所以遇到不讲‘理’的对手时,不但无法猜透其行动,还会感到非常困扰。面对以理性为优先的人,这种扰乱之计相当有效。‘让对手猜不透你的动向’,也是一种武器呢!” 这番话出乎意料地有说服力,让艾美噤口不语。 “你的个性也是以理性为优先,那虽然是有效率的想法,但若以扰乱对方为目的,就未必是最好的思考方式。如果马格努斯找其他贵族商量今晚的事,他们就会为好几个疑问而困扰。为什么他们刻意做出预告呢?这是塔多姆、拉多罗亚、还是其他组织的陷阱?接下来又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呢——还有,以认真的表情说着这些奇妙话语的马格努斯,是不是又在隐瞒些什么……诸如此类的。”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梅比斯的恶意。注意到此事的艾美肩膀发起抖来。 “也就是说,不管马格努斯如何行动,对希望造成混乱的我们都是有利的。如果他完全没有行动,可说他是大胆的智者……但那个胆小的男人不可能没有行动。还有啊!艾美,那些名为贵族的人们,全都有些会遭人杀害的理由。如果要得到政府的保护,为了获得其理解,就必须将理由泄露给在高层的某人。不管这个秘密属于什么性质,都有可能成为让混乱扩大的火种。那跟我们散布的谣言不同,是基于‘真相’的秘密,因此将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我不知道他会选择哪一条路,不过这一定会让他非常烦恼吧!” 看着打从心底高兴的梅比斯,艾美再度问道: “恕我失礼……梅比斯大人,您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事?” 艾美了解主人的兴趣。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不了解特意选择“马格努斯”这个贵族加以威胁的理由。 梅比斯微笑着说: “比如说什么样的事呢?” “梅比斯大人似乎对那个名叫马格努斯的贵族抱有比刚刚所说更高的期待。尽管那个男人跟桑克瑞得不合,却是在内乱中加入雷吉克阵营的少数贵族之一。您特地着眼于此的理由,如果只是因为‘目前政权体制内很少有人信任他’,那我觉得实在太过薄弱了。” 艾美以僵硬的口气说道,她虽然认为自己的推论也许不正确,但面对这个名叫梅比斯的男子,她就忍不住去怀疑他真正的目的。 果不其然,梅比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将来也许真的会成为西兹亚那样的间谍呢!确实,正如你所说,我从西兹亚那得到一项情报。那个名叫菲立欧的皇弟——有可能并非国王的亲生子。” 艾美皱起眉头,她不曾从西兹亚口中听闻此事。 “不过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点,只是推论。西兹亚曾经想用某种毒药暗杀菲立欧,不过他却熬过了那种毒药。虽然可能只是体质刚好可以抵抗该毒,也没有确切证据——不过,若拥有北方民族的血统,就可以抵抗那种毒。更正确地说,是因为北方民族主要是来访者的后代;而如果拥有来访者血统,也许就具有抗毒性。我正是从这里去‘联想’。” 梅比斯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那个叫做马格努斯的男人之所以会‘支持’雷吉克那种人——说不定就是已经从哪里获知这个事实吧!毕竟在那个时间点,如果菲立欧赢了,应该就有可能继承王位。” 艾美眯起了眼。 菲立欧这号王室中人拥有优异的身体能力这点,曾让西兹亚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原来是“这么回事”。 “除了西兹亚的毒药以外,这件事没有其他任何证据。不过既然马格努斯特意加入雷吉克的阵营,也许他握有证据也说不定——算了,这也有可能只是我的误解。要是猜错就丢脸了,所以我才不想提,这样你明白我选他的理由了吗?” 艾美点点头。看来梅比斯是想从“内部”点燃这个跟王家血缘相关的火种。如果从外部引起骚动,顶多只会造成没有根据的中伤,但果从内部出现声浪,效果将不可轻匆。 “……您真的要杀了那个男人吗?” “那就要看事情发展再决定了。三天后好像要举办舞会不是吗?对啦!我们也打扮一番去兴风作浪吧?” 梅比斯像是突然想到好点子般地说道。 艾美不再把他的话当作是开玩笑,他这番话很明显是“认真”的。 她已经有点放弃反驳了: “——我明天会去找出租服饰,这样行了吗?” “喔?你现在总算明白我的话啦?” 梅比斯微笑着,轻轻抚摸自己的手臂。 戴在上面的是来访者所带来的“手环”。 但那并非——来到这个世界的来访者们直接遗留的。 那是使用“死亡神灵”复制的手环。只不过,那并不能像御柱的辉石般无限制地生产。神灵现在仍量产着梅比斯等人使用的“药”,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停止。关于对神灵下达命令的方法,现在依旧处于摸索阶段。 关于指定数量的方式和指定期间的方法,都还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过,从尸兵大量自佛尔南神殿出现看来,只要有了死亡神灵,肯定就能操纵御柱,而死亡神灵本身应该还隐藏了许多功能。 拉多罗亚总有一天会完全发挥其功能。 梅比斯的手环就是在这样研究的过程中偶发诞生的副产品。西兹亚、艾美和晓所戴的手环,也分别具有不同的功能。 另外,使用手环也有体质是否适合的问题,有相当多的人无法使用手环。从这层意义看来,艾美也是“被手环选中的人”。 与此同时——为了控制这手环,无论如何都需要“药物”。 能够使用手环的人,原本就对药物具有抵抗力。 而无法使用手环的人,若持续施以药物,就会输给药性,成为“尸兵”。 来访者的血统对此似乎有强烈的影响,西兹亚和晓这些北方民族也是来访者的子孙。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艾美很有可能也是来访者的子孙。她身为间谍的父母不知哪一个带有来访者的血统,但血缘相近这一点,也影响了她与西兹亚等人之间的同伴意识。 不过,这份同伴意识顶多只是缺乏感情的连带感。对大多数人来说,彼此的关系并不足以让他们在面对伙伴死亡时落下一滴眼泪,而且艾美也不亲近西兹亚以外的人。 梅比斯抚摸着这证明伙伴关系的手环,在面具下笑了: “艾美——如果不偶尔使用这个,好像会故障呢?” 如果拿掉他的面具,说不定会发现面具下藏着疯狂的眼神。 艾美没有附和他,只是静静地抚摸自己的手环。 她认为就算不使用也不会坏掉,只是她总觉得——随着使用这个,就有某种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崩溃瓦解。 她连这是好是坏都不知道。 但是—— ‘这手环是连系我跟西兹亚大人之间的牵绊——’ 她只是这么想而已。 * 从乌路可等人跟苏菲雅变成好友后,又过了两天。 这天晚上城里即将举办舞会,乌路可在丽莎琳娜和西亚的陪伴下,再度拜访了苏菲雅。 苏菲雅为四个女孩的下午茶会准备了亲手烤的小饼干。这种叫做克鲁斯坦的甜饼干,是阿尔谢夫常见的点心。 西亚拿着一片稍大的饼干,像只松鼠般喀滋喀滋地咬着,乌路可将她抱在腿上,向其他两人微笑道: “今天晚上就要举办舞会了呢!苏菲雅大人,您也决定要出席了吧?” 苏菲雅害羞地点点头: “我觉得自己不适合穿礼服……不过连布拉多陛下都送来了邀请……” 虽然她叹了口气,但乌路可却对该回答感到安心。 “像我这种乡下人去到那种场合,只会显得格格不入。” 苏菲雅仍满心不安。但另一方面,丽莎琳娜的不安也不下于她: “我才是。苏菲雅大人毕竟是贵族……而我只是佛尔南的见习神官,我的身份才应该跟那种地方无缘吧。” 乌路可不禁笑了出来。这两位少女连充满血腥味的战场都敢去,却害怕出席城里的舞会。 “两位都不必这么紧张,苏菲雅大人是陛下的客人,只要大方出席就好了。丽莎琳娜大人也一样!您是拯救阿尔谢夫的功臣之一,每位贵族都认识您,没有人会怠慢您的。” “呃,所……所以我才害怕呀!如果我有什么失礼之处,那该怎么办才好……” 丽莎琳娜紧张得发抖。 乌路可觉得这样的她很可爱。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她应该是跟自己竞争菲立欧的情敌,但乌路可却无法讨厌她。不管怎么说,她对菲立欧和自己而言都是救命恩人;如今还说出这么可爱的话,怎么可能教人讨厌? “如果发生什么事,我跟菲立欧大人都会保护您的,请放心。还有,丽莎琳娜大人和苏菲雅大人,两位只要表现得落落大方,看起来就有种凛然的美。如果紧张、胆怯,反而会显得奇怪。请对自己更有自信一点。” 其实乌路可自己也感到不安,不过看这两个人怕成那样,又觉得自己的不安不足挂齿。 坐在她腿上的西亚拿起第二片克鲁斯坦,又开始喀滋喀滋地咬了起来。 西亚还是个孩子,不会出席舞会。但光看丽莎琳娜等人害怕的样子,就能了解那绝不是“好玩”的场合。 西亚用银铃般的声音说道: “丽莎琳娜,你很害怕吗?” “嗯,嗯。西亚,因为我无法跟‘贵族们’说话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丽莎琳娜凝望着西亚的脸蛋,困扰地说。 西亚微微歪着头: “菲立欧是王族……?王族跟贵族不一样吗?” 孩子的疑问让丽莎琳娜无言以对,而乌路可则是轻轻笑了起来。 “苏菲雅也是贵族,可是丽莎琳娜就可以轻松地跟她说话呀?” “这、这是因为我们彼此认识,年纪也相近……” 丽莎琳娜的辩解反而加深了西亚的疑惑,她那圆滚滚的眼眸满是不解地凝视丽莎琳哪: “……可是,菲立欧、苏菲雅和乌路可,一开始也都是你不认识的人呀?” “丽莎琳娜大人,是西亚赢了。” 乌路可一边抚摸西亚柔顺的金发,一边抱起她,摩娑着她的脸颊。乌路可之所以对她表现出露骨的感情,是因为——希望之前一直没有在关爱下成长的西亚,能稍微恢复孩子气。 当然,纯粹觉得西亚可爱到不行也是她的真心话,不知是不是被激发出母性,她甚至片刻都不想离开西亚。 “正如西亚所说,没什么好怕的。虽然刚开始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但大多能在交谈中慢慢习惯。当然,在场的不全是好人……但也不全是坏人。” 苏菲雅也点点头。不过也同时又补充一句: “不过,我这不是在威胁,但请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务必小心。两位都被视为菲立欧大人的正室候选人——其他对此感到不快的千金,说不定会心怀恶意,做出让两位出糗的事。尽管这么说很丢脸,但贵族中也有在精神上绝不‘高贵’的人。” 听到她的指摘,乌路可不禁双颊晕红。仔细一看,丽莎琳娜也深感困惑。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极力避免“正室候选人”这个话题,因为她们不想破坏现在的良好关系,不过这也并非可以敷衍一辈子的问题。 见两人不语,苏菲雅也发觉自己失言了。 “呃,真对不起,这是我听说的……这件事还没有详细决定吗?” “嗯,这个嘛……” 乌路可暧昧地回应。 “不,我……我不算。” 丽莎琳娜突然小声地说道。 她对乌路可露出僵硬的微笑,摇了摇头,又说了一次: “乌路可大人,我不算。菲立欧一定会选择乌路可大人的。我……只不过是个随从。” 乌路可听见这出乎意料之外的话,直眨着眼;一旁的苏菲雅也甚感困惑。 “丽莎琳娜大人,可是您也对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完全肯定丽莎琳娜对菲立欧有好感,她所做出的种种奉献行为,更是不容否认地证实了她的心意有多深。 所以她才认为丽莎琳娜也希望菲立欧选择自己。 丽莎琳娜对迷惑的乌路可面露微笑,只是眼神看起来就像快哭出来了。 那副表情令乌路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真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不过我真的不算,所以在今晚的舞会上,我会小心不要让人有这种误解。” 丽莎琳娜的声调虽然一如往常,听在乌路可耳里却十分苦涩。 “丽莎琳娜大人您……讨厌菲立欧大人吗?” 为求慎重,乌路可问道。 丽莎琳依旧保持微笑: “别再聊这个话题了。我真的……” 乌路可不禁提高了音调: “如果您无法回答也没关系。可是——丽莎琳娜大人,您真的觉得这样就好吗?我很喜欢菲立欧大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我还以为丽莎琳娜大人您也是……” 丽莎琳娜没有回答。 但这份沉默对乌路可而言就像无声的回答。 “难道您——是在顾虑我吗?” 除了这个,乌路可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 丽莎琳娜急急忙忙地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呃——我认为菲立欧喜欢的是乌路可大人……” 她渐渐垂下头,声音愈来愈低微。 这下子更让乌路可困惑不解了: “……在我看来,菲立欧大人的视线一直都跟着丽莎琳娜您……因为他热心地跟您练剑,总是露出愉快的表情。” 但丽莎琳娜听了她的话,却明确地摇头否认: “……没这回事。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菲立欧也一直在想乌路可大人的事——我真的只是他的朋友,光是这样我就受之有愧了。” 她的口气跟所说的话恰恰相反,非常痛苦。苏菲雅也一副困惑的样子,但没有插嘴。 另外,西亚一边喀滋喀滋地咬着克鲁斯坦,一边感到不解地看着丽莎琳娜。 乌路可感到一股不协调感,于是开口确认最重要的部分: “丽莎琳娜大人,请恕我失礼……那是菲立欧大人亲口说的吗?” 她几乎已经确定答案是什么,这么一问,丽莎琳娜果然摇了摇头。 乌路可沉思了一会儿。 看来,丽莎琳娜似乎是——为了菲立欧和乌路可,下定决心要自行抽身。乌路可一方面对此感到惊讶,一方面也对她那勉强自己对此有所觉悟的心意感到难过。 “您真的——跟依莉丝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 西亚也曾说过好几次:“丽莎琳娜很温柔。”但如果这份温柔总是在牺牲自己——对乌路可而言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乌路可凝视着寡言的她,静静地宣告: “——丽莎琳娜大人,我必须先跟您说……决定该选择谁的,是菲立欧大人自己。而且……我还不知道菲立欧大人心里究竟怎么想。更何况他并不曾说过什么,接下来会怎么样——” 丽莎琳娜听了这话,瞪大了眼: “他什么都还没说?怎么可能……在乌路可大人失去意识时,菲立欧一直在您身边守护着您。那时他应该已经明白,乌路可大人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所以我才打算抽身……” 乌路可报以苦笑。 菲立欧应该已经了解乌路可的心意,听说与卡西那多司教交涉、让她留在佛尔南神殿的也是菲立欧。还有,来访者穆司卡也对菲立欧说明过,让乌路可失去意识的原因,正是“源自对他的心意”。 只是,菲立欧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表示。 如果菲立欧的行动不过是出于对乌路可的罪恶感或责任感——乌路可不想主动做出催促他、或是强求爱情的举动。她希望等他仔细思考后,再做出不会后悔的决定。 打从一开始——对那个迟钝的菲立欧而言,得知乌路可的心意一定感到非常意外。他们都才只有十六岁,要决定人生的伴侣是太早了。 所以乌路可——并不心急。 “丽莎琳娜大人,如果我没误会——他一定还认为自己是个孩子。因为他才十六岁——与我重逢后也才经过几个月,若突然谈到结婚,第一个反应是觉得困惑也理所当然。所以,丽莎琳娜大人——” 乌路可轻轻地把手放在丽莎琳娜手上。这位来自异世界的少女吓了一跳,转开了视线。 “我们也不要急着下结论,慢慢地——等待吧?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您等到答案后再下决心也不迟,也许菲立欧大人选择的是您。” 乌路可如此提议。 乌路可打算——不论菲立欧思考的期间是一年或两年,只要慢慢地等待结论就好。即使菲立欧只选择丽莎琳娜——乌路可也想要给予祝福。 “为……为什么呢?” 丽莎琳娜以颤抖的声音低语道: “乌路可大人,您为什么要这么说——没有我不是比较好吗……” “……丽莎琳娜大人,我要生气了喔!” 乌路可特意以强烈的口气说道。 “一开始就说要放弃的您只是在逃避而已。我不会顾忌您,所以也请您不必在意我。我并不是只想跟菲立欧大人在一起,还希望他需要我。如果菲立欧大人认为我对他而言是必要的,就…定会把我留在身边。其实——您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那么——” 乌路可深吸了口气: “为了这种事撒谎并逃走是很卑鄙的,请您好好地面对,不论是面对我或菲立欧大人——” 丽莎琳娜低着头,肩膀颤抖,浑身僵硬。 乌路可发觉到,串串泪滴自她的眼眸滑落。 苏菲雅悄悄地站起身,重新帮她倒了杯红茶。西亚拿起第三片克鲁斯坦,又开始喀滋喀滋地咬了起来,似乎相当中意这种点心。 乌路可把西亚放在椅子上,站起身来,然后轻轻地从丽莎琳娜背后紧抱住她。 丽莎琳娜那颤抖的身体出乎意料地纤细,让人无法想像她是个战士。而她的心,应该比抱起来的感触更为纤细吧! 若是其他贵族千金来竞争菲立欧,乌路可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想。但如果是丽莎琳娜,乌路可想“站在她这一边”。 “——丽莎琳娜大人,我不会输给您,所以请您也别输给‘我’。其实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您过于为他人牺牲自己。看着这样的您,让我也很难过,甚至都想把菲立欧大人让给您了—— 虽然最后一句多少掺了些谎言,但乌路可故意骂了丽莎琳娜: “为了不要让我这样想——也请您别害怕受伤害。难道您无法等待菲立欧大人未来所做出的决定吗?” 丽莎琳娜也是乌路可的救命恩人,乌路可说什么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她还想牺牲自己。 乌路可所说的或许是口是心非的漂亮话——但就算丽莎琳娜是情敌,乌路可也无法讨厌她。 丽莎琳娜没有反应。乌路可觉得窥看她的表情也很失礼,便闭上了双眼。 一直看着两个人的苏菲雅,大大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真是好命!两位正室候选人居然都这么为对方着想,一般人是不会这样的。不过——” 苏菲雅微笑了: “……丽莎琳娜大人,正如乌路可大人所说,把选择交给未来的菲立欧大人,那也很好呀!在那之前——就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就够了。菲立欧大人一定也如此希望。” 丽莎琳娜——非常、非常轻地点了点头。 乌路可察觉她的动作,微笑以对。自己和她之间的奇妙“心结”,就这样解决了。 “——来,丽莎琳娜大人,把脸抬起来。要是您再这样哭下去,就得红着眼睛出席晚上的舞会了喔!” “……好、好的……” 虽然乌路可如此劝慰,但发着抖的丽莎琳娜一时仍无法停止哭泣。 * 久违的舞会在傍晚举行,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一早就开始接待来访的诸位贵族。 拉希安本身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活动,一方面因为他位居要职,人们很容易就会聚集到他身边,而其应答也往往会直接形成谣言,因此相当耗费心力。 不过这次是新国王初次露面,同时也是塔多姆战役告捷后的祝贺宴席。 因为这也是便于与贵族缔结友好关系的政治场合,尽管拉希安有点不情愿,也不能缺席。 而今天,与他友好的诸位贵族一早就陆续到来,请求拉希安担任与新国王布拉多之间的介绍人。换言之,拉希安被迫与这些人相约,要在舞会上帮他们引见新国王。 ‘唉——他们就算对我察言观色,也没有半点意义啊……’ 拉希安虽然对此感到有些受不了,但又不能拒绝。 刚过中午,正当他开始感到不快时,救星出现了。 “拉希安卿,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出现在拉希安卿小事休息之处的,正是国王布拉多。拉希安对此没有谢绝之理。 他以布拉多来此为由,告诉部下‘郑重拒绝其他贵族的会面要求’,然后将布拉多迎接到接待室去。 “您有什么事呢?是关于今晚的舞会吗?” “不,不是的。你在工作还来打扰,真的很抱歉。你正在忙吧?” 布拉多不安地问道,拉希安则是面露苦笑;他也不好意思老实说:“您来了真是救了我。” “陛下,您有事就请尽管吩咐我过去。特地到臣子办公室来,可不是国王该做的事呢!” 布拉多的瓜子脸上浮现懦弱的笑容: “说得也是,不过,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这位国王突然欲言又止。 拉希安以视线指示侍立在旁的部下离开房间,布拉多似乎是想要与他密谈。 部下一离开,布拉多就调整坐姿,正面凝视着拉希安: “……拉希安卿,其实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请说。” 虽然不知道布拉多要谈什么,不过他的眼神很认真;就是因为太过认真,拉希安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这份预感很干脆地成真了。 布拉多缓慢而沉静地说: “……我想把王位让给菲立欧。” ——拉希安惊讶到一时呆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暂时保留回答,投以询问的眼神。 布拉多淡淡地、以像是在说理所当然之事的表情继续说下去,眼神相当澄澈。 “塔多姆的威胁平安落幕,我也差不多该隐居了。菲立欧看起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乌路可司祭订下婚约,如果身为国王的菲立欧与她结婚,还有强化与吉拉哈关系的效果……” 拉希安慌张地插嘴: “陛下,恕我失礼,请让我再次确认。您刚才是说要‘让出王位’吗?” 布拉多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考虑了很多,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我身体虚弱,如果发生什么事,很可能又会让国家陷入混乱。若我先把王位让给菲立欧,就不必担心此事了。如果顺利,菲立欧和乌路可司祭也可以立刻生下继承人。” 拉希安哑口无言,按住了眼角。 布拉多继承王位,才刚过了一个月。 在阿尔谢夫漫长的历史中,曾出现国王在位极短时间就交接的例子。不过,那通常是出于病故或暗杀,或是一开始就决定“要这么做”的交替戏码。 拉希安一直认定,只要布拉多没有真的病倒,这几年都能平安无事地稳居王位宝座。 “……陛下,请您先冷静下来,我们慢慢谈吧!” “当然,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你这里的。” 布拉多很冷静。 拉希安知道布拉多意外地顽固,当初他和菲立欧互相推让王位时,也没有轻易同意接任;在塔多姆战役时,甚至还跑到前线去。 他的顽固,源自于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强大力量。 ‘这位大人看起来优柔寡断,一旦下定决心,可是非常坚定啊……’ 从这层意义看来,布拉多与拉巴斯丹王十分相像。 拉希安静下心来,开始说服布拉多: “请让我确认一下,这件事有经过菲立欧大人同意吗?” “没有。就算跟菲立欧这么说,他也绝对不会说‘好’的,所以我才先找你谈。” 拉希安松了口气。那么,这件事他只要在自己跟布拉多之间处理好就行了。 “原来如此,那么结论只有一个。陛下,请您改变想法,以国王的身份继续治理国家。” 虽然拉希安在声调中加强了力道,但布拉多却对他的话摇头不解: “连你都这么说……我跟菲立欧谁适合当国王,不是很清楚明白的事吗?” 拉希安在桌边交叉双臂,正面凝视布拉多: “我当然明白。陛下,容我再说得清楚一点吧!我的判断是‘您’比较适合担任国王。” 布拉多直眨着眼。 这是拉希安不折不扣的真心话,但对布拉多而言却是出乎意外的认知。 布拉多闲惑般地反问: “这是因为……菲立欧才十六岁吗?不过我也才大他两、三岁啊!” 拉希安摇摇头说: “跟年龄无关。简单说,菲立欧大人……是很危险的,他拥有吸引人的奇怪魅力。” 布拉多又眨着眼: “……危险?拉希安卿,你在说什么呀?你应该很清楚菲立欧没有私心,那孩子是打从心底在为这个国家担忧呢!” 如此拥护菲立欧的布拉多难得地蹙起眉头,似乎是对拉希安这番针对弟弟的话极为不悦。 其实拉希安也对菲立欧评价甚高。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菲立欧不适合当国王。 为了说明此事,拉希安压低了声音: “陛下,菲立欧大人他——太过吸引人心了。” 拉希安的叹息,让布拉多更加地不解: “我愈来愈不懂你的话了,吸引人心不是件好事吗?这样才能当个好国王。” 但拉希安知道,并不一定是如此。 “……陛下,先前的内乱中,我就在菲立欧大人身边指挥一支部队。那时——我看到菲立欧大人负责指挥的样子,也抱持着一种孩子气的想法:‘所谓的英雄就是如此吗?’或许该说,在场的大多数人应该都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吧!” 这是不久前的记忆。 那对拉希安而言是再鲜明不过的情景,因此如今仍深深地烙印在心头。也难怪经过那一场战役后,士兵们之间对菲立欧有种类似信仰般的人气扩散开来。 但看在拉希安眼里——那绝非完全是“好事”。 “所以那有什么问题吗?” “陛下,请恕我僭越。我打算做个冷静的官员,而就连这样的我,都对菲立欧大人抱有‘英雄’的幻想——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布拉多还是一脸不解的模样,拉希安于是继续说明: “所谓的‘英雄’是一帖猛药,会在非常时期成为向心力,但在政治面的弊端也很大——其一便是人们会对‘这号人物’评价过高,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此时即使这个被视为英雄的对象走偏了,也很容易引导众人有‘他做的事不会有错’的安逸想法。当大多数人都屈服了,就算部分的人上谏此事也于事无补。” 布拉多吃了一惊,瞪大了眼。拉希安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陛下。那跟现在的您对菲立欧大人抱持的看法相同。国王的立场是国家支柱,我们官员的立场则是支持这支柱。菲立欧大人的确可以成为坚固的支柱,但就因为看起来太坚固,我们甚至会认为‘不支持他也无所谓’。然而贵族是种动辄接近、依赖权力的生物,如果是绝对君主制的国王,有时也会视这种强度为必要……但像我们阿尔谢夫这样以与贵族合议来执掌国政时,国王的权力如果过大,平时反而会助长混乱。事实上,在我们阿尔谢夫的历史上也存在过几位握有强权的国王,但当代或下一代却容易因反动而引起不幸的混乱。陛下,过度强大的权力,经常伴随着强烈的反动。” 一望即知,布拉多的表情相当郁闷。 对布拉多而言,菲立欧一定是相当特别的存在。也许是因为布拉多本身体弱多病,所以对于强健的菲立欧抱有类似憧憬的情感。 布拉多像是心中纠葛不已,以痛苦的声音说: “……菲立欧……那孩子不一样,他不会掌握强权的。” 拉希安点点头: “菲立欧大人本身也许是如此,但即使他本人无意,周围的人仍会将他视为英雄,也一定会出现注目于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并曲意迎合的贵族。给予某一个人‘英雄’这个方便的称谓,整个政府都依赖这个英雄——这样容易集合民心,以政府来说乍看之下是种轻松的方法:但同时也容易因此走错路。在非常时期确实需要这种方式,但如今的阿尔谢夫并非处在这种状态下。” 拉希安坚定地说服他。 关于这一点,也是拉希安必须反躬自省的要素。 为了在内乱后掌握民心,拉希安也参与了利用说书人们塑造“英雄”的过程。当时为了淡化“四王子杀了二王子”这个事实,有必要紧急操作民间的印象。 在说书人中,甚至有人把丽莎琳娜大肆宣传成“战姬”,不过那也正合拉希安的心意。 不过,在历经塔多姆一役的此刻—— 比起那种易于集中强大权力的英雄式国王,眼前更需要以调整能力见长的实务派国王。 如果布拉多“坚持要这么做”,拉希安也无法反对他把王位让给菲立欧。强制国王的作为逾越臣子本分,但若由菲立欧担任国王,拉希安也有其他扶持的方法。 只不过,如果要问菲立欧是否比布拉多更适合当国王,拉希安的答案则是“否定”的。 菲立欧应该会成为一个“很像国王”的国王吧!他毫无疑问地具有这种素质。但是,如果下一任国王继承了他的根基,变得更为强权,那就麻烦了。反之,若是弱小的国王继承,将会出现反动势力,也许会无谓地增加贵族们的发言力量。 更令人困扰的是,拉希安那时恐怕已寿终正寝,无法再担任协调的角色了。 有监于可能给后世带来麻烦,拉希安在此不得不慎重其事。 “陛下,请您再次深思。所谓的英雄,也会受到低俗之辈的嫉妒。如果以强权对此进行镇压,就会成为独裁,但置之不理又难保威严。古人说,英雄是在去世后才发挥价值,现实也确是如此。将菲立欧大人视为英雄,轻易地将他拱上王位,让民众和贵族们产生一时的狂热,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危险的赌注。而对现今的阿尔谢夫而言,这个赌注更是毫无意义。还是说,陛下您希望硬是让菲立欧大人扮演这个角色?” 最后一句强硬的话语,让布拉多浮现这一天最为痛苦的表情。 布拉多并不是昏庸的国王,他应该已经明白拉希安话中的含意。 “……我输给你了。我还以为对菲立欧称赞有加的你,一定会赞成我让位……” 布拉多微微地苦笑: “拉希安卿,当时塔多姆之役进行到最高潮,我被暗杀者盯上时——苏菲雅他们对我说,保护国王是他们的骄傲。我那时才知道,国王这个存在也是团结大家的象征。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受到他们保护。” 布拉多带着叹息,仰望天花板。 拉希安沉默地咀嚼他的话。 “现在听了你的话,我觉得……也许我只是想把这份沉重的压力推给菲立欧而已。关于让位这件事——只要我还没实际倒下,就暂时保留吧!” 毫不迟疑地如此说过后,布拉多那瘦长的身躯站起来: “——拉希安卿,我一点都不认为自己有足以出任国王的资质,不过……你今天的这番话,真的让我很开心,谢谢你。” 拉希安微笑着对这位年轻的君主说: “布拉多大人,我跟菲立欧大人一样,并不是因为您的血统才遵从您,而是认为‘正因为是您’,才适合担任国王。请您对此事要有自信和自觉。” 布拉多害羞似的轻轻点了点头,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国王离开后,拉希安总算放下心中一颗大石。 说了那么久的话,比起先前跟贵族的会面更加累人,不过这是种令人愉快的疲累感。 拉希安在沙发躺下,正想趁舞会前稍微睡个午觉。 正当他感到放松、即将沉入梦乡时——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外务卿阁下,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大人说有急事,无论如何都要找您谈……可以吗?” 拉希安坐起身,皱了皱眉头。 他之所以皱眉,并非出自于午睡遭人打扰的不快。贵族马格努斯在政治上跟他少有往来,拉希安想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刻意在舞会前来找他谈话,“急事”这个词也让他很在意。 说到这个——这几天马格努斯的样子有点奇怪。在三天前的会议上,他还气势凌人地与菲立欧争辩,但两天前则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昨天虽然出席了,却像是晚上没睡好,一直打瞌睡。 因为他的脸色糟糕得非比寻常,拉希安等人都相信他身体不适,今天也劝他在家休养。 当然,拉希安同意与他见面。 被引进房间里的马格努斯明显地憔悴许多,原本圆润的双颊在短短三天里削瘦下去,皮肤也变得松垮垮的。 看着他一副被死神找上门的模样,拉希安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 “马格努斯卿,你看起来还是很憔悴……是不是再多休息一阵子比较好呢?” 他不禁体贴地如此问道。而马格努斯的眼神不安地颤抖,然后小声地对拉希安低语: “拉、拉希安卿——我认为你是真正中立的官员,我相信你……请一定要听我说。也许你不相信我,但是,但是……” 拉希安对马格努斯不寻常的样子感到惊讶,同时立刻点头道: “那当然,如果你有话要说,我洗耳恭听……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来拜托我,看起来事态严重……” 拉希安这么一问,马格努斯就以颤抖的声音讷讷地开始诉说。 拉希安在途中站起身来,特地确认门外的动静,那是在警戒是否有人偷听。 马格努斯说的内容,对拉希安来说——不,对阿尔谢夫来说,是不容忽视的大事。 掌握住大致的事态后,拉希安凝视着马格努斯,问了关键的问题: “……马格努斯卿,你是否曾对其他人说过此事……” “当、当然不能说,我原本打算就连你也不说。但是说到足以让人要我的命,我只想得到这件事……我也不想怀疑菲立欧大人,可是……!” 拉希安以眼神示意一脸狼狈的马格努斯压低音量。马格努斯慌张地伸手遮住自己的嘴。 “马格努斯卿,那绝不是菲立欧大人下的指示。不如说——菲立欧大人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秘密’。不,就连我也不相信那样的‘谣言’,不过——总之那些暗杀者背后恐怕有塔多姆或拉多罗亚撑腰,企图扰乱我国。我不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才跟你接触、又是为了什么说那些话……但你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如果你无法信任王宫骑士团,就让近卫骑士团保护你吧!被监视也许会很痛苦,但你绝对不可落单,要小心再小心……可以吗?” 马格努斯卑屈地点点头。 他所带来的紧急情报,让拉希安烦恼不已。 有暗杀者在三天前预告要杀死自己。 这些人说委托人是“被马格努斯握有秘密的人”,还说如果马格努斯杀了那个人,他们就放弃暗杀他。 而马格努斯所联想到的秘密是—— ‘菲立欧·阿尔谢夫“并不是”前任国王拉巴斯丹的亲生子嗣。’ 拉希安也曾耳闻这个谣言,不过他斥为无稽之谈,也并不在意。 然而听着马格努斯的诉说,也唤起了拉希安的某个记忆。 那是前任国王拉巴斯丹与可说是他心腹的剑士,半带玩笑的对话—— 有一次,国王如此询问剑士: ‘威士托,你不结婚吗?’ ‘看到陛下您那么辛苦,实在是……’ 这是让人无法想像出自君主与臣下之间的轻松对答,而且还有后续。 ‘你别这么说,我可是知道的。你正在热心地指导某位小姐练剑,不是吗?’ 这时拉希安也在场,威士托突然苦着一张脸: ‘陛下——我已经不教了。那位小姐已经决定在最近结婚了……’ 那时,国王的表情极为惊讶: ‘威士托,那……’ ‘……陛下,我跟她原本就不是您想像的那种关系。她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如果有奇怪的传闻,会很伤脑筋的。’ 威士托半带玩笑的话,听起来出乎意外地沉痛。 当时,拉希安很喜欢这个名为威士托的男子认真的个性。 但是—— 仔细一想,国王拉巴斯丹迎娶“第四王妃”,正是在那之后的事。 他心想——不会吧! 不过,拉希安在拉巴斯丹王身边为官,对他的个性也有一定程度的掌握。 他的脸色自然而然地转为苍白。 而马格努斯也没想过菲立欧会雇用暗杀者杀害自己,这三天来似乎拚命烦恼于该如何处理。结果却是无法抵抗遭受威胁的恐惧,结果来向拉希安求助。 拉希安并非完全相信马格努斯的话,不过从他那衰弱的样子来看,拉希安知道这并非他处心积虑设下的政治陷阱。 拉希安先将马格努斯交给近卫骑士团,并匆忙地命令加强舞会的警备。不能否定对方对马格努斯的预告只是表面把戏,其实真正的意图则是舞会。虽说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以此为理由中止舞会。这是新任国王首度公开露面的宴席,也有贵族远道而来,何况即使“中止”舞会,敌人的威胁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关于中止的“理由”,若引起奇怪的风声也很伤脑筋,敌人很有可能就连这风声都拿来当作扰乱的工具。 拉希安猜不透不明暗杀者的真正企图,当前只能采取强化警备的对策。 * “王宫骑士团预定要负责部分的警备——但好像突然召集全员了呢!” 一身黑色礼服的莱纳斯迪如此说着,菲立欧则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因为有很多重要人物出席,所以才更加小心谨慎吧——对了,莱纳斯迪,你这身装扮实在看不出是负责警戒的人。” 而菲立欧自己也难得一身隆重的装扮。虽然不是非常华丽,但身穿上好质料、很有王室风格的衣饰,让他觉得拘束又难为情。 不过,莱纳斯迪那身“黑色礼服配上蝴蝶领结”的打扮,就更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莱纳斯迪戏谑地笑道: “这个嘛!乐队负责拉小提琴的人突然肚子痛,所以要我去代班啦!” “哇……莱纳斯迪,你还会拉小提琴啊!?” 菲立欧惊讶地直眨着眼。 莱纳斯迪本人则是一脸从容不迫的样子,做出拉小提琴的动作: “嘿嘿!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会拉小提琴呢!乐队的队长也邀我加入喔!不是我自夸,比起使剑,我更擅长拿画笔和小提琴。” 菲立欧虽然无从判断他是在自贬还是自夸,却深深感到惊讶。莱纳斯迪到底会多少奇妙特技,菲立欧自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就连老师威士托也没能完全掌握。 威士托因与贝里耶对战而负伤,如今仍在自宅疗养。不过伤口已经愈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行动,不过菲立欧阻止他前来,说他不需要勉强参加舞会。 “菲立欧大人,没想到您穿起这身服饰还真好看耶!虽然平常轻便的衣着也很适合您,不过这样看起来非常气派。” “你不用说客套话了,穿着这身衣服根本不能使剑。” 就算在这种时候,菲立欧也配戴着护身用的刀。而莱纳斯迪也把剑背在黑色礼服背上,他这么做既能担任小提琴演奏者,也身兼会场的警备人员。 莱纳斯迪再次仔细地盯着菲立欧,又频频点头说: “不,我可不是在说客套话,我想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应该也会说一样的话。今天就连贵族千金也不会放过您的。” “……这方面我就不太喜欢了。” 贵族们之所以接近菲立欧,主要是因为菲立欧的立场接近权力核心。与有这种心思的人相处,对菲立欧而言颇感郁闷——他的个性并不喜欢受人奉承。 莱纳斯迪微笑着说: “如果您不喜欢,就早点决定正室。这样至少不会有那么多人硬要帮您找结婚对象了。” 菲立欧轻轻地点了点头。 ——莱纳斯迪所说的他也明白,只不过—— “莱纳斯迪——” “咦?” “结婚……是什么感觉呢?”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问,莱纳斯迪愣愣地张大了嘴: “咦?啊!呃,这个嘛……我也还没结婚,不能说大话……应该是跟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养育小孩,完成对下一代的责任之类的吧……” 莱纳斯迪似乎有点着急,只好暧昧地如此回答。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王族的立场常受到政治因素影响,有时无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必须和双亲决定的对象结婚;或是结了婚也不生小孩。总之有各种情况……您、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 菲立欧的视线垂向地板,叹了口气: “说不定是因为我不知道母亲在世时的样子,跟父亲的关系又很淡薄……所以不是很清楚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菲立欧的真心话。 他几乎不曾见过所谓的“夫妻”。 菲立欧在王宫中成长,主要出入的场所是王宫骑士团宿舍,在那里的异性都是像黛梅尔这样的人,有妻小的骑士则在城中另有房舍。 因为菲立欧受到拉巴斯丹王周围的正妃、第二王妃等人排挤,几乎不曾接近过他们,对诸位贵族也是一样。 佛尔南虽然有神官夫妻,但菲立欧也没有机会特别与他们交流。 也就是说—— 菲立欧不曾见过结婚后一同生活的夫妻。 所以他才不懂,就算周围的人都要他“早点决定对像”,但他实在不觉得这是自己的事。 “莱纳斯迪,你家是什么样的感觉?” “咦!?啊!呃,我家……是有点特殊的环境,不能当作参考……不,不是这个问题啦!” 莱纳斯迪绷紧了脸追问: “菲立欧大人,您该不会是有——‘不想结婚’这类的想法吧?” “我就是不懂呀!我什么都不懂,该怎么判断‘想结婚’或‘不想结婚’呢?” 莱纳斯迪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看来他害得菲立欧相当困扰。 “……为了慎重起见,我先问您一件事:‘幸福’和‘不幸福’,这您明白吧?” 、奇、“那应该是……人们各自有不同的定义吗?” 、书、虽然菲立欧自认回答得很正确,但莱纳斯迪却无力地低下头去: 、网、“……您说得对,的确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定义,不过啊——基本上还请菲立欧大人把这当作是件‘幸福的事’。能够与自己选择的对象共同生活,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所以婚礼当天才叫做‘大喜之日’啊!” “……可是,莱纳斯迪,我就很少看到父王和正妃在一起啊……” 莱纳斯迪用双手抱住了头,他似乎又说错话了。 “贵、贵族社会真是讨厌……菲立欧大人,您先不要管前陛下和正妃了,那两位的情况完全是政治婚姻,有着无可奈何的一面。听好了,一般人都是跟‘喜欢的对象’结婚的。” 莱纳斯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凝视着菲立欧: “若是身为贵族,现实面上有时会无法如此。不过,我们和团长都打从心底希望菲立欧大人您能和‘喜欢的对象’‘幸福地结婚’,就现在这个阶段——我们觉得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很适合您——您觉得她们两位怎么样呢?” 菲立欧感到很困惑。他早就知道有这类谣言传出,不过自己跟她们都才十六岁,而且还有辉石等种种问题尚待解决。 不过,更重要的是——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我都很喜欢啊!不过我希望她们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希望她们可以好好考虑,选择自己真心喜欢的对象。” 然后菲立欧说出了之前未曾脱口、对贵族的不满: “在如今的状况下似乎难免受到周围的政治目的影响,我并不喜欢。好比说乌路可是吉拉哈神姬之妹,她跟我在一起就可以加强与吉拉哈的关系——而丽莎琳娜则是拥有被大众称为战姬的人气,所以我跟她结婚就可以获得人民支持——就算说是为了国家,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无视于她们两个人的意志,擅自谈论婚事。” 菲立欧强烈地如此感觉。对他而言,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是很重要的存在,如果没有她们,自己现在说不定也已经到拉巴斯丹王和雷吉克所在的那个世界了。 她们两个人曾分别以不同的形式支持菲立欧。 菲立欧希望她们幸福,不要逐渐卷进自己周围的纷扰里。 他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可悲。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是很温柔的人,所以我也忍不住依赖她们……可是,她们有她们的人生,乌路可应该也还怀着‘成为吉拉哈神师’的梦想。如果她终其一生都没有恢复意识,我打算守护她一辈子;不过她现在已经痊愈,又可以追寻梦想——我无法否认希望她留在身边,不过那一定是出于我的任性。” 接着,菲立欧也提及那位黑发的来访者: “丽莎琳娜也是一样。她才刚到这个世界来,而且似乎无法再回到原来的世界了,所以我希望她能在这个世界好好寻找自己的生存方式;如果她找到了,到时我也会帮助她。我想那还需要花上好几年,如果她现在为了配合贵族与我的情况而结婚——不就是无视于她未来的可能性,现在就为她套上枷锁吗?” 菲立欧闭上了眼。 莱纳斯迪似乎也因为困惑而欲言又止。 不久,他跪在菲立欧面前。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啊……这还真像您的作风。” 莱纳斯迪带着苦笑叹了口气: “……这……得再跟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谈过后,才能了解她们的心意啊……” 他自言自语般地如此低语。 菲立欧正想问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时——几个人的脚步声往休息室接近。 “——菲立欧人人。可以打扰一下吗?戈达大人、赫密特大人还有西瓦娜大人来了。” 这声音来自女骑士黛梅尔。莱纳斯迪也站起身来,以若无其事的表情随侍在菲立欧身边,仿佛两人方才不曾交谈。 来自城外的戈达一行人自然不是舞会的客人。菲立欧心想他们应该另有要事或接到什么情报,于是轻松地向门外说: “好,让他们进来吧!我已经换好衣服了。” “……是。失礼了。” 黛梅尔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凶恶,菲立欧正觉奇怪,一回过头去就看到—— “……你是黛梅尔吗?” 他不禁再次确认。 这位皮肤黝黑的女骑上咬紧了牙关,不满的情绪在脸上表露无遗。 她身上穿的是以黑色为基调的荷叶边长裙,配上白色围裙与同色的袖带、发箍——正是王宫侍女所穿的女仆衣饰。 从肩膀膨起到手肘的袖子描绘出优美的线条,将她健美的肩膀完全隐藏住。可能因为穿不惯这身衣服,让她散发出一种天真的感觉;那变化之大,完全颠覆了她平常的豪迈形象。 在沉默了一会儿后—— 莱纳斯迪无言地按住肚子,开始抽搐。 “不、不准笑!我又不是自己喜欢才穿成这副模样!话说回来,听说就是你这小子向拉希安卿建议的——!” 黛梅尔怒气冲冲地逼近莱纳斯迪,并一把揪住他的领口。 莱纳斯迪被迫抬起头来,憋笑憋到都快流泪了。 “0、0K,0K,黛梅尔。冷静下来。不,很适合你嘛!真的!太适合了,我有点……” 黛梅尔立刻爽快地赏了喘不过气来的莱纳斯迪一记头捶。 她抛下随着钝击声跌到地上的伙伴,转头面对愣住了的菲立欧: “这是出于拉希安卿的指示!虽然想要在会场设置警备,但警备太过森严又不行,所以要我穿成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看到黛梅尔打从心底讨厌地解释着,菲立欧觉得很不可思议: “黛梅尔,可是真的很适合你呀?” 他毫无笑意地认真说道。 黛梅尔一时之间僵住了。 不过,她出乎意外地是个美女。虽说男性化的举止和态度给人强烈的印象,但只要举止沉静下来,五宫就显得很优雅。当换上不同风格的衣服,看起来甚至女性化得教人惊讶。 “黛梅尔原本就长得很漂亮,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很适合呢!穿这身衣服确实很难使剑,不过为了警戒会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如果你穿着一身骑士的装扮在周围走来走去,贵族们也会感到很困扰嘛。” “……是、是。这个……谢谢您的夸奖……” 不知道是不是被菲立欧认真的反应削弱了气势,黛梅尔红着脸低下头去,转身面对她所带来的客人。 茫然地看着莱纳斯迪被撞坏的三人,这时终于走向菲立欧身边。 首先是高个子的老人戈达·托雷思,他面对菲立欧,深深地低头行礼: “菲立欧大人,好久不见了,您看起来气色很好。” “您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您在先前的塔多姆战役中给予的协助。您真的帮了大忙。” 菲立欧捧着戈达的手回礼。 取得北方民族玄鸟支援前,菲立欧是在西瓦娜和戈达的帮助下才有机会说服长老们。他前往榭卜拉兹山地时,戈达正在其他地方奔走,但菲立欧从西瓦娜那里听闻,戈达的贡献也不小。 “菲立欧,要寒暄先等一下,我们来此是为了以防万一。” 西瓦娜拨动艳丽的银发说道。 “简短地说,跟西兹亚有关的人很可能潜入了王都。三天前,我们一位伙伴被杀了。” 听到此事,菲立欧呻吟道: “……那不是很危险吗?拉多罗亚的间谍还在暗中活跃吗?” “我们尚未确认他们的行踪。刚开始还以为他们是为了带回留在此处的伙伴……不过如果他们仍企图扰乱阿尔谢夫,很可能是计划暗杀重要人士。很难想像他们在这节骨眼会甘冒危险行动,不过那些人本来就很喜欢出人意料,不管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西瓦娜说出她的忧虑,在她身旁点头的赫密特则是一直握着刀柄,看得出他打算在万一发生什么事时立刻拔刀出鞘。 “西瓦娜,你们也要帮忙警戒吗?” “我们无意保护贵族喔!你还是别期待这一点比较好。不过,我们想为伙伴报仇。目前还无法看出他们的意图,所以我们布下好几张网,王宫就由我们负责。” 他们的存在,为菲立欧打了剂强心针。 “我明白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菲立欧这么一问,西瓦娜便露出娇艳的笑容看向他: “你光是应付那些贵族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应该没空理我们。你也不用费心,你看——” 菲立欧也注意到有脚步声逼近,将视线转向房间入口。 “你就好好保护她们两位吧!” 门扉开启后,两位害羞的少女站在那里。 菲立欧不禁直眨着眼。 就连回过神来的莱纳斯迪也说不出话来,浑身僵硬地坐在地板上。西瓦娜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戈达、赫密特和黛梅尔也都发出赞叹之声。 “呃——菲立欧大人,我们穿这样感觉很奇怪吗?” “……这样果然还是有点太华丽了……”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双颊微微泛红,看来非常可爱动人。 乌路可的礼服以水蓝色为基调,给人清爽的印象。裙子使用夏季的轻薄布料,岔开得很高,包覆在素面过膝长袜下的腿有着美丽的曲线。 而大大敞开的胸口上,戴着向洛西迪借来的首饰。澄澈水蓝色的宝石与她白皙肌肤和蓝色头发互相辉映,不由分说地吸引了观者的目光。 另一方面,丽莎琳娜身穿淡桃色的礼服,包覆正面的衣料在脖子后方打了个结。这个设计让她背部的肌肤和纤细的肩膀一览无遗,艳光四射。 从臂膀往下覆盖的袖子跟礼服本身分离,只用几条细链连接起来,这在阿尔谢夫是难得一见的新颖设计。 她艳丽的黑发上配戴了缀有钻石的细致发饰。那垂挂在耳部上方的装饰品,既不令人感到多余,又有种高雅的存在感。 如此美丽的两人并肩站着,就连菲立欧也难得地感到紧张。 “这……足以让其他贵族千金不敢接近呢……?” 一旁的莱纳斯迪以极小的音量咬耳朵,但菲立欧看得呆了,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乌路可露出困扰似的微笑: “请不、不要用看到稀有动物的眼光看我们!我会有点不好意思的……” “……我是‘非常’不好意思。” 乌路可在意的主要是自己胸口,而丽莎琳娜则是背部;两人分别在意着菲立欧的视线。 菲立欧慌张地转开视线,他也发觉到自己有点脸红。 “……啊、啊,对不起。两位都很适合这样的装扮呢!吓了我一跳……” 菲立欧下意识地伸手抹去额头的汗水,一面烦恼目光该落在何处,一面走向两人身边。 莱纳斯迪先行离开了房间: “菲立欧大人、各位,你们差不多该前往会场咯!我先一步跟乐队会合去。” “我们也先藏身去准备警戒吧!菲立欧,等会儿见咯!” 西瓦娜、赫密特和戈达以微笑的眼神看了菲立欧等人一眼,接着立刻消失了踪影。 侍女装扮的黛梅尔也去帮忙杂务了。 而与她擦身而过的,是政务卿阿戈尔·卡洛司。 这位小个子官员跟众人匆匆寒暄几句后,开始大力地赞美乌路可和丽莎琳娜: “啊!两位真是太美丽了!今晚的菲立欧大人可说是左拥右抱啊!” 听到这位耿直的政务卿说出不像他的玩笑话,菲立欧只能露出苦笑。 他确实是左拥右抱,而且这两位实在太过美丽,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隐藏在她们的光芒当中。这样虽然也很有乐趣,但也不能让她们单独去面对贵族们。 据阿戈尔所言,贵族已经开始聚集,身为主角的布拉多也快来了;希望菲立欧能在那之前先进入会场。 菲立欧一左一右地带着乌路可与丽莎琳娜,在阿戈尔的引导下走向大厅。 贵族们的视线,恐怕会像刚才的菲立欧一样,集中在他左右两个美人身上吧! 可以预见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会对此感到困扰——她们恐怕太小看自己的外表给人的影响了。 数十秒后,菲立欧的预感以丝毫不差的形式成真了。 四十三.飘落至舞会的花朵 丽莎琳娜虽然对这不习惯的状况感到困扰,但还是站在“舞会”的大厅。 对她而言,这是截然不同的空间。 她在原本所处的世界里从未出席过这样的活动。如果是自助餐派对,那还在她可以理解的范畴;但与贵族的社交活动则是完全未知的事物。 ‘……没、没问题吧……?’ 她的不安化成忧虑的表情展现出来。 但丽莎琳娜本人却没发现,她的表情在别人眼中像是天真无邪的微笑。 会场中聚集了两百多人,不只有贵族,还有重要官员。威士托因疗伤不在场,但跟他一样从民间拔擢上来的人若地位提高,也会受邀前来这种场合。这些人跟贵族不同,未拥有“领地”,因此无法以世袭方式来继承地位。 各贵族的当家夫妇基于社交理由,为了替子女向有力人士说亲而现身于此。 这个大厅在空无一人时常让人认为“大而无当”,现在却一下子变成相当拥挤的场所。 “啊呀!菲立欧大人,所谓的左拥右抱就是指您这样啊!两位小姐真是美丽啊——美丽得不像是世间凡人。” 一位中年贵族夸大地说着跟阿戈尔一样的话,并颇感兴趣地打量着乌路可和丽莎琳娜。 那视线也让丽莎琳娜觉得很不好意思。乌路可赞美“这绝对很适合”而帮她选的衣服,或许真的很适合她,不过她还是觉得有点太引人注目了。 现在菲立欧周围已经出现了人潮,而且密集到让人有点呼吸困难。他们关注的当然是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以及加强与“接下来会掌握重权”的菲立欧之间的关系。 “既然如此,您会对其他千金没有兴趣也是埋所当然啊。我以前还想过如果可能,就让小女陪在菲立欧大人的身边呢……” 他应该是过去曾送女儿肖像画给菲立欧的其中一位贵族。 菲立欧报以微笑,礼貌地回答: “马凯斯卿,您的千金配我这种粗人太可惜了。听说到府上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 菲立欧以亲切又不失礼的态度——但又绝非奉承——淡淡地与这些贵族应对。 他本人恐怕是下意识地表现出这种态度,但这样的风范,毕竟还是只有王室中人才做得到。 别的贵族从旁插嘴: “其实,小女似乎也对菲立欧大人略有爱慕之心……但如果对方是神姬的妹妹,还有上天派来的战姬,那就没办法了啊……” 对方不经意地提到了丽莎琳娜,令菲立欧实在不愿去想,在街头巷尾的传言究竟有多夸张。 “对了,请问丽莎琳娜大人出身于何处?” 一位高个子的贵族青年问道。 丽莎琳娜照着事前所交代地回答: “我出身于桑克瑞得家领地内偏远的乡下。因为担任神宫的双亲过世,才前往佛尔南神殿投靠曾是世交的雷米吉乌斯大人,并在那里认识菲立欧大人。” 她谎称出身自克劳斯的领地,因为那里无比宽广,无法指明特定场所。在接近榭卜拉兹山地的领地中,有不少部落分布在山脚下。因为与王都有段距离,所以被视为乡下。 贵族青年露出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向乌路可: “不过,乌路可司祭和丽莎琳娜大人都是神官——能加深与神殿的交谊诚然可喜,但菲立欧大人将来还是再迎娶一位贵族千金会比较好。” 在他们的心中,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是已经确定的人选。 菲立欧对贵族青年苦笑着说: “这些事情现在都尚未确定,未来就更不清楚了。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对象——很感谢你的体贴,但我不能这么简单就答应此事。” 菲立欧如此明白说道,虽然用字遣词有点严肃,但表情相当温和,因此让他技巧性地带过这个话题。 一位年老的贵族笑眯眯地点头道: “原来如此,那倒也是。我孙女今年八岁,再过十年也该论及婚嫁了,到时还请多指教。” 这虽是半开玩笑的话,丽莎琳娜却颇觉不快。言下之义简直就是把孙女当作政治工具。 菲立欧却对此一笑置之: “听说雅努思卿的千金年纪虽小,却非常可爱。等她到了那个年纪,一定会有许多人对她大献慇勤:我倒担心届时那些人会来找我决斗呢!” 听见他的玩笑话,贵族们一起笑了出来。 在开玩笑的同时,这也是很明确的“拒绝”。 年老贵族还是一脸微笑,行了一礼并说声“告辞”后,就到其他贵族那里去了。其他贵族也与他一同前往寒暄。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和克劳斯·桑克瑞得与众人擦身而过,走到菲立欧身边。其他贵族也对他们有所顾虑,纷纷动身让位。 两位贵族青年分别穿着符合武官身份的礼服,虽然不是太过华丽,却散发出一种凛然而可靠的感觉。 “打扰您谈话了吗?” 贝尔纳冯这么一问,菲立欧就摇摇头回答: “该说你们真是救了我!没想到还有人要跟我订下十年之约呢。” 克劳斯苦笑: “因为雅努思卿喜欢放长线钓大鱼。但看来您应对得很顺利,真是太好了。他的确有顽固的一面,但也不是坏人。只是——我刚刚也听到了一些对话,实在太过露骨了。丽莎琳娜大人不也感到颇为厌恶吗?” 虽然丽莎琳娜没有将对刚才那位贵族的厌恶表现在脸上,但似乎被克劳斯识破了,她慌慌张张地否认: “不,没这回事——” “丽莎琳娜大人,现在说老实话也无所谓喔!不过,他们还真是准备周到。刚刚的对话都是事先就套好的吧?” 贝尔纳冯嗤之以鼻,克劳斯也将细长的双眼眯得更细了。 “刚刚与菲立欧大人谈话的贵族们,全都属于同一个派阀。一开始的马凯斯卿和另一人,推荐自己‘正好’是适婚期的女儿给菲立欧大人而被拒绝,第二位年轻贵族再劝谏不要只娶神宫,也要娶贵族;最后由雅努思卿谈到十年以后——真是了不起的团队合作。真可惜,如果他们这种合作可以表现在军务或政务方面就好了……” 克劳斯叹了口气,丽莎琳娜心里则是惊讶不已: “呃……请问一下。大多数的贵族满脑子只想要与掌权者联姻吗?” 她向一旁的乌路可悄悄地问道,乌路可轻轻地耸了耸肩: “应该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才会积极表现出这样的一面……不过这个圈子原本就很小,以婚姻与有力贵族结亲,是最迅速又最有效果的方式。尤其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凝视菲立欧。菲立欧疲倦似的轻轻点头: “我等于没有母亲家族的势力,对吧?所以在他们眼中,我似乎很容易掌握。” 丽莎琳娜也知道这些贵族的想法——年轻的菲立欧才十六岁,可能会是个便于操纵的傀儡。 “真不好意思——把你们两位卷进我的事里。” 菲立欧痛苦地低语,乌路可则是微笑以对: “不,我很开心。丽莎琳娜大人也一样吧?” 不久前,那个苏菲雅也在的场合,丽莎琳娜才因为乌路可的话而“哭了出来”。在那记忆还很鲜明的现在,她也只能表现出害羞而暧昧的微笑。 他们正要开始与贝尔纳冯和克劳斯闲话家常,老将巴罗萨·亚涅斯特、以及在塔多姆战役中出任贝尔纳冯副官的青年贵族辛贝尔·法兰纳也来了。 而随侍在后的是——巴罗萨之女苏菲雅·亚涅斯特。 “苏菲雅大人!您来啦!” “是。谢谢您专程邀请。” 丽莎琳娜一边留意裙摆,一边走向苏菲雅并握住了她的手。乌路可也优雅地跟在她身后。 面露微笑的苏菲雅穿着一袭黑色朴素的礼服。那固然不是丧服,但她想必也没心情作什么华丽的装扮。 她淡妆出席,嘴唇上了不算华丽的红色,那慎重的姿态反而分外引人注目。 虽然她是娃娃脸,但一穿上这样稳重的服装,看起来就成熟多了。事实上,她比丽莎琳娜和乌路可还年长三岁,不过因为毫不装腔作势,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与丽莎琳娜她们站在一起也看不出来谁的年纪较长。 各自寒暄过后,上座有了动静。 在大厅深处演奏的乐队一度停止了动作,然后再次吹奏起稳重而优雅的乐曲——是阿尔谢夫的国歌。 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跟在外务卿拉希安身后,走进了大厅。 正在谈话的诸位贵族也静下来,一起转向立正。 丽莎琳娜也仿照众人的动作。 布拉多还是一如往常地带着温柔的微笑,他那清朗的声音响遍了大厅: “首先感谢诸位在百忙之中受邀来此,今晚就好好地加深彼此的情谊吧!不好意思耽误大家太多时间,我会尽快结束致词——但希望在此先宣告一件事,可以吗?” 布拉多站在高处,眼神一瞬间停留在菲立欧身上: “——正如各位所知,我是刚即位的国王。正因为是现在我才能说出口——其实我本来并没有即位的打算。” 会场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丽莎琳娜也讶异地转向菲立欧,但他毫无动摇,似乎是相信自己的皇兄,静静地倾听他的话。 布拉多以温和的眼神巡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身体虚弱,意志也不坚定;并非足智多谋,也没有足以自傲的武力。不过,我的皇弟菲立欧却大力支持这样的我。” 诸贵族的眼神一起望向菲立欧。那一瞬间,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成为不负他期待的国王……不过我确实深爱这个国家,这一点与诸卿都相同。我还是个不成熟的国王,也希望大家今后可以一同支持我。” 对于谦虚地如此宣示的布拉多,全场报以热烈鼓掌。 站在丽莎琳娜眼前的菲立欧似乎也相当开心。 不久之后,演奏的歌曲又变了。在迎接国王到来后,这场舞会总算正式开始。 布拉多走下舞台,周围立刻聚集了许多贵族;巴罗萨也带着苏菲雅前去致意。坚持邀请苏菲雅前来的就是布拉多,所以他们先前去致意可说是符合礼仪。 丽莎琳娜目送他们的背影,对菲立欧低声道: “大家的态度出乎我意料地直率干脆呢!我本来以为舞会是更一板一眼的场合。” “因为这原本就是为了让大家交流的场合啊!能跟国王或高阶贵族说话是很难得的机会,如果太讲究排场,就无法谈话了。” 菲立欧如此回答,视线却不知为何从丽莎琳娜脸上移开了。 丽莎琳娜对此感到不解。菲立欧平常跟人谈话时,通常都会看着对方的脸。 她观察了一下,菲立欧不只是对她这样,似乎也刻意不将视线放在乌路可身上,而且他的脸还有点红。 贝尔纳冯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其他贵族的千金也不敢靠近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身边,这样总比来了又说些讨厌的话好多了……” 乌路可眼神微微游移: “也就是说……我们被讨厌了吗?” 青年贵族辛贝尔以极小的音量补充贝尔纳冯的话: “不,是她们无法单纯地接近两位。因为您看,跟两位站在一起,不是‘连比都没得比’吗?何况来到此处的千金自尊心都很强……” 丽莎琳娜立刻脸红了。乌路可则是慌张地否定辛贝尔的话: “没有这回事!大家都很漂亮呀!” “在两位面前可就逊色多了。就连很少有事情能动摇他的菲立欧大人,也不太能正眼看两位,不是吗?” 辛贝尔并不是在开玩笑。丽莎琳娜这才发现菲立欧不太看她们的理由——其实只是害羞。 菲立欧也不否认: “不,与其说不知该看哪里——应该说一不小心就会看呆了。而且,又不能在贵族面前表现出这么没用的一面……” 乌路可开心地微笑着,并像是要戏弄菲立欧似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就连丽莎琳娜也看得出来,菲立欧拚命地不去注意乌路可那若隐若现的胸口。 “哎呀!原来菲立欧大人是这样想的……那我们小小冒这个险就很值得了。丽莎琳娜大人,您说对不对?” “……我还有点后悔是不是冒险过头了呢……” 在意着周围的视线,让丽莎琳娜面露苦笑。身为神官的乌路可似乎很向往这种华丽的衣饰,在选择礼服时也非常的开心。 而丽莎琳娜顺着她的推荐,挑选了露出整个背部的礼服——不过老实说,她从刚才就一直对那些贵族的好奇视线感到很不自在。 “……失礼了,我拿饮料来了。” 一身侍女装扮的黛梅尔悄悄地拿了饮料过来。贝尔纳冯将手伸向她手中托盘的玻璃杯。 “啊,谢……哇、哇!?” 贝尔纳冯原以为只不过是个侍女,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她是菲立欧的心腹骑士,立刻弹跳似的倒退一步。克劳斯也瞪大了细长的双眼,凝视黛梅尔。 “你、你是骑士……” “不,我只是跟她长得很像。” 黛梅尔以不愉快的声音如此回应,丽莎琳娜和乌路可只能露出苦笑。 贝尔纳冯露出比见到打扮华丽的丽莎琳娜和乌路可更惊讶的神色,将黛梅尔从头看到脚。 “这、这真是大变身哪……不,失礼了。很适合你。” “我可以解读成您想跟我决斗吗?” 黛梅尔虽然说着不像侍女的粗暴言语,但还是认真地工作,至少看在旁人眼中毫无不协调感。她那比他人略黑的肌肤虽引人注目,但周围的年轻侍女们却以欣羡的眼神望着她。 乌路可在丽莎琳娜耳边说: “……她是那种会让人叫‘大姊’的类型吧?” “啊,我明白您的意思……” 黛梅尔没注意到这两位少女的闲聊,专心地将饮料送给在场的贵族。 贝尔纳冯问菲立欧道: “……这是她的新副业吗?” “不,是为了警戒。不只是黛梅尔,就连莱纳斯迪也一样,你看那边——” 菲立欧指向正在演奏的乐队,丽莎琳娜也望向那个方向。 丽莎琳娜凝眼望去之处,莱纳斯迪就在指挥身边拉着小提琴。 他那流畅的演奏手势,并非一朝一夕可练成的。 这么说来——在休息室看见莱纳斯迪穿着黑色礼服时,丽莎琳娜还颇觉不可思议,原来是为了配合乐队的人。 克劳斯瞪大了眼: “这太让人惊讶了。他竟然在那里……他真的在演奏吗?” 菲立欧听到他的问话,若无其事地回应: “是啊!他很会拉小提琴呢!跟乐队的感情也很好。” 黛梅尔忿忿地叹了口气: “我根本不知道那小子是在哪里、怎么长大的。他自己说是商家的老三,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啊……还真是多才多艺呢!” 乌路可佩服地如此说,丽莎琳娜心里想的也一样。莱纳斯迪除了知道很多奇妙的知识外,会的特殊才艺也未免太多了。 “他那叫样样通、样样稀松。我先失礼了。” 黛梅尔精神抖擞地转头回去工作了。 丽莎琳娜喝了一口饮料,轻微的苦味和燃烧般的触感掠过她的喉咙,似乎是酒精饮料。虽然是难得喝到的饮料,丽莎琳娜却没喝就放在一边。 她身边的乌路可则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 “我们也去向皇兄打招呼吧?等他看见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一定也会吓一跳。” 菲立欧走在前头,丽莎琳娜和乌路可也跟在他身后。 察觉此事的贵族们让开了一条路,但他们的窃窃低语也传进了丽莎琳娜耳里: ‘那位是神姬之妹——’ ‘那位就是传说中的战姬吗?看起来不像在战场上作战的人啊?’ ‘不过就是那些说书人捏造的吧?看不出来那么可爱的小姐会举剑作战。’ ‘不不,我是从可靠的消息来源听来的。她当时活跃的程度,只能想像是上天派来的……’ ‘菲立欧大人还真是不能小看哪!本以为他远离政局,什么时候得到这两位佳人——’ 丽莎琳娜也知道自己等人处在众人的注目下,但听到这些露骨的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用余光看了泰然自若地走着的乌路可一眼,跟着挺直了背。 那些贵族们恐怕也透过丽莎琳娜看着菲立欧,如果她做出丢脸的举动,也会让菲立欧蒙羞。 ‘我不能失态——’ 丽莎琳娜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努力地慢慢吐了口气。 * 在可以远眺大厅的树荫里,“那两个人”静静地等待时机。 “……艾美,那里的警备意外地森严呢!正如我们期待吧?” “是啊……太好了。” 对于上司梅比斯开心的声音,艾美冷冷地予以回应。 她大概已经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虽然梅比斯是她所侍奉的主人,但若是她稍微无礼,他反而会感到开心;只重表面功夫的应答并没有多大意义。三天前,她绝望地了解到还是老实表达出感情比较好,就放弃了装模作样。 梅比斯是以贵族的模样造访的。 他在有荷叶边的绢质衬衫上套着黑色的外衣,外衣上豪华的金色刺绣相当显眼:他甚至还别上贝壳胸针,心情上更完全像个前往参加舞会的贵族——不过他脸上依旧戴着面具。虽然是参加舞会,但这身装扮却更适合化妆舞会。 另一方面,艾美却毫无打扮之意,依旧是一身黑色装束。 梅比斯颇感遗憾地望着艾美: “如果可以,希望你也盛装打扮一下哪!” “别开玩笑了,请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到现在还毫无计划,实在是很伤脑筋。” “这叫作‘临机应变’。” 梅比斯从树荫凝望大厅。 “艾美,你看,有很漂亮的女孩呢!那是……乌路可司祭和丽莎琳娜吧?” 艾美也远远地眺望确认。 “没错。在中间的就是皇弟菲立欧·阿尔谢夫。” 梅比斯突然压低了声音: “看起来还是个毛头小子啊?” “因为他只有十六岁。” “原来如此。不过——我总觉得心情很激动。” 梅比斯开心地说道。 “光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就足以引起我的兴趣。他就是让卡西那多司教变节的少年吗——我一定要跟他说说话。” “你想跟他说话,就改天再偷偷地聊怎么样?” 艾美一边悠闲地跟他交谈,一边迅速巡视周围。 与大厅连接的庭院里,也有几个像是骑士的人影分散其中。从他们紧张的模样看来,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大概已经把关于暗杀预告的事告诉某位高层、哀求其帮忙了。马格努斯自己没有出现在舞会上,恐怕是由骑士在某处保护他吧! 梅比斯开心地环顾那些人: “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要突然冲进去吗?” 那是不可能的。 艾美等人的目的是“掀起阿尔谢夫的混乱”,但若太过露骨地以拉多罗亚人的身份杀害重要人物,很可能反而招致残留在阿尔谢夫国内的势力荡然无存。要是加速了他们与吉拉哈缔结同盟,并与拉多罗亚全面敌对,就完全造成反效果了。 前提是以藉由让阿尔谢夫混乱,使他们与吉拉哈的关系生变。 艾美明确地向上司提出包含此事的建议: “在冲进去之前,请先弄清楚目的是什么。假设马格努斯已经把暗杀预告的事告诉高层,就不能让他背上暗杀重要人物的黑锅了。而关于血统之事,现况是王宫内并没有相关谣传。可以想见,对于皇弟和乌路可司祭的警戒会更加森严。我们冲进去将要面对棘手的骑士们和来访者丽莎琳娜。说不定——北方民族也设下了陷阱。所以我们不要勉强,下次再来——” 就算她如此劝说——仍可以理解梅比斯会蠢蠢欲动,甚至预测得到他会怎么回答。 “下次再来?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我可是很想见见那位让卡西那多司教变节的皇弟呢——如果警备森严,我们也可以享受直捣虎穴的乐趣。这有什么问题吗?意外的是马格努斯没有配合我们演出,有点可惜。” 艾美叹了口气。梅比斯那喜欢为自己增添困难度的神经,恐怕就连西兹亚也比不上。 “击破对手的警戒,然后大笑——这才是无可比拟的快感,西兹亚一定会了解我的这种欲望,而你——” “我走的是稳健踏实路线。所以,要怎么做呢?” 在艾美等人的视野里,舞会正愈来愈热闹。菲立欧、乌路可和丽莎琳娜身边聚集了许多贵族,正在聊着些什么。 他们看起来甚是开怀——可是其中也带着以笑脸互探虚实的紧张感。 梅比斯嘻皮笑脸地说道: “我希望能有机会跟他好好聊一聊,我们再观察一下吧!”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在一旁守着。” 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高傲地点点头,继续伫立在一片黑暗中。 庭院的警备人员,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存在。 艾美默默地等待梅比斯的下一个指示。 * 被贵族们包围的菲立欧,逐渐感到受不了了。 贵族们对于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的好奇心出乎他的想像,除了“哪一位会成为您的正室”这个问题外,他们还有问也问不完的话题——诸如丽莎琳娜的来历、在神殿的事,还有乌路可所在的吉拉哈的事等等。 尽管不能无礼地应对,但菲立欧仍像在保护两位少女一样面对每一个问题,有时会回击,有时轻描淡写带过。 话题也聊到乌路可的家庭。 “乌路可大人的父亲——马汀司教之前也曾派驻阿尔谢夫……您从那时就对菲立欧大人有好感了吗?” 乌路可在菲立欧身旁亲切地微笑回应: “是的。当时菲立欧大人就对我非常亲切,回到吉拉哈后,我们也一直通信——当卡西那多司教要前往佛尔南时,我硬是要求同行,因为已经很久没见到菲立欧大人了,很想念他——” 乌路可双颊泛红地低语,将空了的玻璃杯递给送饮料的少女,又拿了一杯。 菲立欧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乌路可从刚才起喝的恐怕是酒,然而——若是如此,她喝的量似乎太“多”了。 “乌路可,别喝了……” 乌路可的脸色虽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菲立欧还是觉得不安,于是阻止她继续喝下去。 但是她却微笑着拒绝: “别担心,我好像很能喝酒呢!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但觉得很舒服……” 菲立欧直眨着眼。乌路可的喝法简直就是像在喝水,“初次”喝酒就这样牛饮,很难想像她会没事。 一位年老的贵族苦笑道: “对了,您父亲马汀司教当时也很喜欢喝酒哪——明明酒量不好,却还是喝了很多。他曾经喝醉了酒,说了声好热就当场脱起衣服,引起一阵骚动……” “哎呀?父亲他还曾这样啊?不过这么一说,还真的很热呢!” 乌路可一点都不害臊地伸手要拉开胸前的衣服。 菲立欧吃了一惊,立刻从旁按住她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她的无礼之举。 乌路可吐出的气息含有浓重的酒味。 年老贵族回忆起乌路可父亲当年的举动,加速了菲立欧不祥的预感。 “……乌路可,你休息一下吧!各位,我们失陪一下。不好意思,丽莎琳娜你也一起来。” 菲立欧揽住乌路可的手臂,立刻穿出重围。 丽莎琳娜一边向贵族们致意,一边跟在他身后。 由于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贵族们也颇有醉意,所以都不为所动。 “原来如此,菲立欧大人还真是温柔哪!” “真是气度过人啊!以菲立欧大人来说,再怎么珍惜乌路可大人都不算过分吧!” “唉呀!这样看来就没有旁人介入的余地啦——” 菲立欧一边听着贵族们在背后悠闲的对话,一边把乌路可带到大厅外。 “菲立欧大人,怎么啦?我又没醉啊?” “每个喝醉的人都会这么说,骑士团的人也都这样。” 在被贵族们包围时,菲立欧还没发觉她的异状,但她走起路来有点摇晃,凝视菲立欧的眼神也更娇艳了。 “乌路可大人,您就听菲立欧大人的话休息一下吧!我也累了。” 敏锐的丽莎琳娜也如此劝道。 “丽莎琳娜大人您累了啊——那我来唱摇篮曲给您听,来,我们到寝室去吧!” 她爽朗地说着这番话,模样有点奇怪。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不过乌路可已经完全醉了。 菲立欧很后悔没有好好看住她,要是留心注意,也许就能早一点发现她的酒量并不好。 菲立欧立刻决定将乌路可带往休息室。 在这期间,可能是酒精渐渐发挥作用,乌路可的身子变得虚软无力。 在走廊途中,菲立欧以双手直接抱起她的身子。纤细的乌路可身子虽然轻盈,但这样一来,她袒露的胸口就呈现在他眼前。菲立欧拚命转开视线,并指示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麻烦你帮她更衣。还有,跟侍女说一声,要她们准备水。” “好的,我马上去。” 菲立欧在众卫兵担忧的眼神下通过他们面前,将乌路可抱进离大厅很近的房间。 这个休息室跟大量使用昂贵照明的大厅不同,在夜晚显得有点昏暗,光源就只有垂吊在天花板的几盏吊灯而已。 傍晚时分还有阳光照进,但现在已是夜幕低垂了。 菲立欧先让乌路可躺在大沙发上,只见她以朦胧的双眼仰望天花板,小声地低语: “……菲立欧大人?我怎么觉得……头好晕喔!” “因为你喝太多了啊!第一次喝酒就那样牛饮,谁都会头晕的。” 阿尔谢夫的法律并没有禁止未成年者喝酒,尽管如此,在成年前自发性地节制才是明智之举——这也是一般定见。 或者乌路可也是——表面上装作没事,其实却很紧张。或许她是想藉酒壮胆,毕竟她在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认识的人很少。 菲立欧脱掉外衣,轻轻地盖在平躺的乌路可身上,这样他才总算能正眼看她。 乌路可还是软瘫在沙发上,开心地吃吃笑着: “菲立欧大人真温柔,所以我喜欢您。” 菲立欧明知这是她的醉话,仍不禁红了脸。乌路可平常不会用这种表情说出这种话。 “谢谢你。不过在这种状况下,大家都会这么做的。” 菲立欧一边将乌路可从沙发上垂下的脚摆回去,一边带着叹息回道。 “是吗?换作是我……” 乌路可的手突然抚摸上菲立欧的脸颊。 然后她将他的脸硬是捧到自己面前。 “会这样做。” “……乌、乌路可?” 菲立欧凝视着她,感到很困惑。他低下头凝望到的双眸明显地并不寻常,虽然笑意盈盈,眼眸中却同时带着深沉的忧虑和亲蜜,就这样凝视着自己。 “我能和菲立欧大人独处——这一定是在作梦吧?因为我的身体轻飘飘的。” “那是因为你醉了……哇!?” 菲立欧正想将滑落的外衣捡起来,却被乌路可用力抱紧。 他原本就没站稳,这下更是失去重心。 一瞬间,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嘻嘻……菲立欧大人好可爱喔……” 他脸颊上奇妙而柔软的触感与香甜的味道,让他停止了思考。 乌路可用力地以双手紧紧抱住菲立欧的头。 就在他眼前,额头所接触到的是蓝色宝石首饰。 菲立欧总算了解到自己的脸埋在何处。 “——!?” 他发不出声,慌张地想站起身。 但乌路可却不放开手,还为了更贴近菲立欧而挺起身来。 菲立欧一边将双手放在她背后支撑住,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 “……乌、乌路可,清醒一……” “别动来动去,要乖一点喔……” 乌路可低语着—— 她紧抱住菲立欧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将双唇覆盖在他的唇上。 菲立欧瞪大了眼,面前正是闭着双眼的乌路可,而她的嘴唇确实与自己的嘴唇叠在一起。那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脱离了现实,浑身僵硬。 他可以感受到乌路可的气息。彼此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就连心脏的律动也透过肌肤传达给彼此。 面对走廊的门突然打开了。 “打扰了……” 这声音在中途就不自然地停止了。 在一段宛如时间的沉默后——乌路可终于移开了嘴唇,但还是紧抱着菲立欧。 “…………对、对不起!” 丽莎琳娜没想到会撞见“这个”瞬间,惊叫了一声后立刻转身离开。 门被大力地关上了。 菲立欧一时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想起丽莎琳娜刚才看见了“什么样的光景”——才慌张地在仍被乌路可拥抱的状态下站起身来: “丽莎琳娜!不是……” “……不是吗……?” 乌路可就在他的耳边低语,让菲立欧吃了一惊。 她真挚的眼眸直直望向菲立欧,令他有种被那双蓝色眼眸吸进去的错觉,再度忘了言语。 “我很喜欢菲立欧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也是一样。就算我们主动追求,菲立欧大人您也不回应吗?” 她虽然因酒醉而有点口齿不清,但话语本身是认真的。 “乌路可,可是……你不是还有当上神师的梦想吗?” 菲立欧总算如此问出口。乌路可歪着头说: “我现在的梦想——是与您共度人生——” 乌路可说着——委身至菲立欧的胸前。 菲立欧此时才了解她的真正心意。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不是想为了自己而牺牲梦想。 “乌路可,你——” 就在他感到茫然时,却听见了轻轻的拍手声。 “是谁!?” 吓了一跳的菲立欧找寻着声音来源,仔细一看,窗户不知在何时开启了。 从窗边跳下来的,是未曾见过、戴着面具的男子。他那黑色外衣上有着金色刺绣,虽然服饰一如贵族的打扮,但至少是不曾出现在舞会中的人。若戴着那个黑色面具出席,说有多醒目就有多醒目。 他用手梳理红色的头发,同时小声地低语: “失礼了,我正因为喝醉而在外头散步,就不小心听见了——我名叫梅比斯,很抱歉在舞会中迟到了。看来皇弟阁下与乌路可司祭两人的气氛正好——” 菲立欧一面保护乌路可,同时握住腰间的刀。 眼前的男子怎么看都不像阿尔谢夫的贵族,他那让人感觉不出气息的举动,就跟西兹亚“那些人”一样。 “你——不是阿尔谢夫的贵族。” 菲立欧如此直言,戴着面具的男子则微笑着说: “这是我第一次叨扰王都,之前一直待在领地……” “你说谎。” 菲立欧识破了他的谎言。 他从男子身上感觉到了危险的血腥味,那并非嗅觉可以察觉的气味,而是杀人者散发出来的气息。 “你不是贵族,是西兹亚的——伙伴吗?” 他一指出这一点,男子就摇晃着肩膀笑道: “——原来如此!你的观察力还真是敏锐。噢!你还是不要太大声比较好,我的短剑现在正瞄准了你的宝贝心上人。你要是做出什么举动,我这把剑就会比弓箭更快地射穿她喔!我的手法可没有差劲到特地等有人来支援你。” 菲立欧紧咬住嘴唇。 乌路可已经完全醉倒,在他胸前睡得正熟。 他无论如何都想确保她的安全,但现在却动弹不得。 “……你有什么企图?” “我想跟你说说话啊!你这位太过年轻的救国英雄,不但阻止了西兹亚的企图、打倒第二王子、破坏卡西那多司教的计划解放被镇压的佛尔南,又说服了北方民族击退塔多姆——有这么多功绩,怎么可能不勾起我的好奇心,让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这愚弄人般的答案,让菲立欧联想到某人。 他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很难判断其谈话是否认真的对手。 ‘……该不会是邦布金的“内在”……吧?’ 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可能。邦布金的身材更为纤瘦,声音和说话的方式也大不相同。不过他们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有着些许共通之处。 这怪异的面具男子还是以轻蔑的笑容看着他: “……你的眼神还真强悍哪!原来如此——这可危险了。你那份毫不胆怯的坦率可以吸引人心,集合强大的力量。你的能力虽然还不足以统合东方一带,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就恐怖了——还是在此先把你解决掉比较安全吧?” 戴着面具的男子轻轻地举起手臂。 菲立欧一注意到他手上嵌着的“手环”,就浑身僵硬。 “——我就先来确认一下……你有多少能耐吧!” 男子颇感兴趣地说着,手上笼罩着模糊的光芒。 * 丽莎琳娜逃出休息室后没有前往大厅,而是来到了没什么人的庭院。 她被菲立欧与乌路可亲昵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冲了出来——不过仔细想想,乌路可处于接近烂醉的状态,看起来倒像是菲立欧被她推倒。 即使如此,近距离看见两个人的接吻镜头,这股冲击还是让丽莎琳娜肩膀颤抖。 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她倚在外墙上,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怎么办……我该回去吗?’ 她觉得自己还是回去比较好。看菲立欧的样子,就能了解并不是他主动对乌路可出手。他也知道丽莎琳娜马上就会回来,不难想像那的确是一场意外。 只是——乌路可就算醉了,对菲立欧的心意仍是千真万确。 尽管乌路可是因为喝醉而失去了理智,但丽莎琳娜仍觉得打扰他们不太好。 ‘我还是回去看看吧——’ 说不定乌路可已经睡着了,菲立欧正为了该如何照顾她而伤透脑筋。她打算先从窗口偷看,如果并非如此——就到那时再伤脑筋。 总之,丽莎琳娜先走出庭院,再向休息室移动。 就在她移动的途中。 看见两个男人倒卧在草地上。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跑到他们身旁。 他们似乎是在庭院戒备的骑士。因为不曾见过,丽莎琳娜立刻就知道他们并非王宫骑士团的人,而是隶属于近卫骑士团。 致命伤在颈部,看来是连声音都还来不及发出就送了命。 两个人的血染遍了身边大片的土地,不过身体还是温热的。 他们才刚遭到杀害。 丽莎琳娜感到颤栗不已。 有某人潜入——如果真是如此,那其目标是很有限的。对方在周围还未发觉的状态下就解决了一组骑士,身手很明显地是属于特殊领域。 丽莎琳娜突然跑了起来。休息室就在附近。 她转过了转角,看见休息室的窗户正开着。 “——我就先来确认一下……你有多少能耐吧!” 丽莎琳娜虽觉得男子这戏谑般的声音哪里怪怪的,仍重新戴上原本藏在裙子里的手环,弓起身子跃进窗内。她那光之手刃的一击,只差一点就招呼到敌人身上。 对这招奇袭感到惊讶的不只是敌人,还有菲立欧。他虽然跪在地上保护乌路可,仍没有错过对手这一瞬间的空隙。 “丽莎琳娜!这家伙是西兹亚的同伙!” 如此喊道的菲立欧将乌路可放到自己身后,随即拔出刀飞跃出去。 这奇异的刺客是个一头红发、戴着面具的男子。丽莎琳娜一面对其怪异的装束感到惊讶,同时再次出手突击。 这男子手上也戴有手环,环上笼罩着与丽莎琳娜手环相似的光芒,并形成了刀刃。刚才在外头发现的尸体,似乎也是他干的好事。 这男子分别用左右手迅速架开丽莎琳娜的攻击和菲立欧的斩击,并飞身后退,重新备战。 “有入侵者!警备人员集合!” 菲立欧高亢的声音响起,刚才他因乌路可受威胁而无法作声,现在则藉由丽莎琳娜制造出的空隙,让情势有所转变。 戴着面具的男子却完全没有焦急的样子。 “就连来访者少女都出现了吗?愈来愈有趣了哪——” 他说着让人怀疑他脑筋是否清醒的话,同时将双手的刀刃高举到脸部前方。 听见菲立欧叫喊的警备人员终于从走廊跑过来,这批由卫兵和骑士组成的混合部队,人数约有二十人。 菲立欧又大声地叫道: “让诸位贵族前去避难,并封锁外面!可疑人物使用奇怪的技术!由持有神钢之剑的人站到前线!” 内乱之后,就逐渐开始让王宫骑七团骑士配备神钢之剑,这些剑是由拉希安与菲立欧订购,委托桑克瑞得贸易筹措而来。虽然大多是品质不佳的便宜货,但比起一般的剑还是强韧多了。 丽莎琳娜虽然身穿礼服,仍积极挑战对手,为的就是在警戒完成包围前牵绊住敌人。 她用覆盖住双手的手环之光作为刀刃,斩向戴着面具的男子。 男子依旧以直立的姿势轻轻地架开了丽莎琳娜劈向他周围的刀刃。 “菲立欧!请先把乌路可大人带到安全之处!” 她拚尽全力地大叫,并用脚踢向男子侧腹。 男子将手刀对准她的脚挥下,丽莎琳娜却直接轻巧地一转身,用反拳的技巧横劈刀刃。 男子稳健地防御她那舞蹈般的攻击,其反应显然并非常人所能。 菲立欧虽然也持刀守在后方,但丽莎琳娜和男子势均力敌的对战中,不由他随意介入。 男子一边飞身后退,一边跳到窗外去。 丽莎琳娜也追上前去,战场移向更宽阔的场所。 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气定神闲地微笑道: “‘来访者’小姐,你还没报上姓名哪!我叫梅比斯,正如你所察觉的,是拉多罗亚人。你本来应该是来我身边的人才……但你却似乎想待在那位少年身边哪?” 被这名初次见面的人看穿,令丽莎琳娜一时激动了起来。 “这股身体能力实在太棒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你的‘身体’——你不跟我一起来吗?” 男子低语着,迅速地向丽莎琳娜伸出手。 那看起来像是毫无防备的动作,不过—— 丽莎琳娜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在草地上往后跳开一大段距离。 那男子如今正在做“某件事”。 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制作的手环,有好几种效果。 丽莎琳娜的手环可以暂时强化身体能力,并特化光之刀切断物品。邦布金和卡多尔也是一样,但他们的手环属于较后期的产品,反应较佳,也较节省燃料。依莉丝的手环藉天球引起爆炸,穆司卡的手环是将肌肉能力强化到极致,凡尼斯的则是挥发手中抓住的东西让其消失。 另一方面,在与塔多姆国境上乘坐玄鸟的刺客,使用的则是会引发雷击和产生风刀的手环。 上述各种手环对丽莎琳娜而言,都是属于“原本所在世界”的技术,但那不一定是同一种手环,因为其他研究所应该也在研究衍生品,所以会有她不清楚功能的手环。 戴着面具的男子使用的“那种”,也许正是其中一例。 “喔?被你逃掉了吗?反应还真是不错哪——难怪西兹亚会觉得很棘手。” 在房间里,菲立欧将乌路可交给飞奔过来的侍女,自己则留在现场指挥。 这自称梅比斯的面具男子——独自站在中心,大批的骑士与卫兵团团将其围住。 梅比斯的眼光从面具眼洞处环视周围,笑容可掬。 丽莎琳娜突然间——忍不住发抖。 她并不是畏怯他那游刃有余的表情。 在皎洁月光下所看到的他的脸——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男子轻轻地按了按面具,高声宣布: “各位,可疑人物确实在此。不过请小心,世界上——也有‘声东击西’这回事哟?” 从大厅传来贵族们的惨叫声。 丽莎琳娜突然回过头去。大厅内目前确实在疏散贵族,但布拉多、拉希安和阿戈尔等政府首脑应该大多留在原地。 菲立欧的脸色立刻转为苍白。 “不过,我也——无意‘放过’你们就是了。” 梅比斯高举起双手。 那一瞬间,丽莎琳娜感到突如其来的耳鸣。一股宛如耳膜内侧被人凿挖的不快感,立刻在脑袋深处增强。 然后,梅比斯的声音变得很遥远: “——就邀请各位前往‘迷宫轮’吧!你们抓得到我吗?” 那嘲弄般的声音,在夜晚的黑暗中静静地响起。 * 在大厅的一隅,艾美藏身于柱子上方暗处,边叹息边以手指玩弄短剑。 梅比斯所引起的骚动,让在场的贵族们一阵哗然。虽然也有人开始避难,但因为人数太多,大部分人并不确切知道何处才是安全之所。 艾美会在这大厅里,是因为上司所下达的突兀指示为“声东击西”。 梅比斯是这么说的——在他与菲立欧等人对峙的时间,要她尽可能让战力—分为二。 ‘因为阿尔谢夫有着令人出乎意料的高超剑士,我恐怕会忙于应付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以及其他几个高手,希望你能负责对付几个人。’ 结果,虽然他并未命令她杀了谁——但相反地,也没有叫她不要杀谁。 藏身在天花板附近暗处的艾美,打算暂时先以扩大骚动为目标,锁定了国王布拉多。 她屏住气息,锁定目标射出短剑,一直线地向前延伸—— 她原以为会不偏不倚地命中目标,但就在此时—— 在国王身边的黑衣女子突然注意到了短剑逼近,并飞身跃入短剑行进的路线。 她以一点都不像贵族千金的动作,用自己的身体当盾牌,保护国王不受艾美的短剑击中。 那名女子倒了下去,但艾美并不确定短剑刺中她身上哪一处。 国王慌张地抱住她的身体,指着藏身在天花板附近暗处的艾美: “暗杀者混进来了!就在那边的柱子!” 这位一眼就发现艾美所在的年轻国王,就这么以自己的身体保护臣子。 艾美对他完全不像国王的行为感到不解,接着从柱子一跃而下。 下一个瞬间,大多数人都发现了艾美的存在,已经开始进行避难的大厅,立刻陷入了一场大混乱。 此时,一位侍女上前迎接自行跃进了这场混乱的艾美。 她是个有着强悍眼神、肌肤微黑的女子,一望即知出身于南方。 她那手持突刺剑的模样很明显的是斗士,与身穿的服饰差异非常大。不过,她的步伐敏捷,突刺更是毫不犹豫。 艾美判断此人是强劲的对手,对峙时也丝毫不敢大意。 “歹徒!你竟敢伤了苏菲雅大人!” 这位女子以强烈的怒气喝道,并以激烈的气势以突刺剑一剑刺去。 艾美对其速度瞠目结舌,同时举起神钢制的短剑,想劈断对手的剑刃。 高亢的声音响起——剑刀并未被劈断,还掠过了艾美的脸颊。 ‘……她拿的也是神钢之剑!?’ 她倒不是大意,但那毕竟是麻烦的武器。 “黛梅尔!我来帮你!” 一位巨汉骑士从庭院飞奔而来,大大地挥舞手上的巨剑。 他手上的也是一把神钢之剑,是神殿骑士士官持有之物,那恐怕是流落品。 又出现了第三人: “葛拉姆大哥的伤才刚好——对付这种‘胆大包天’的家伙,我最在行啦!” 一位金发青年一派轻松地说道,并从乐队中飞跃而出。他手上那造型优美的剑,一看便知是危险货色——神钢制品,而且是最高等级的。老实说,那并非区区一个警戒人员该持有的东西。 看来有许多高手乔装潜入大厅,这恐怕是因为梅比斯做了多余的胁迫导致的后果。 艾美虽考虑撤退,但梅比斯要她“多少争取一点时间”。要完成指令,就必须奉陪一下。 艾美朝向正在避难的贵族千金掷出短剑。 剑士们的注意力在一瞬间受其吸引。 艾美看准这空隙,先袭向身着侍女服饰的剑士。她恐怕是“身手最快”的对手,而那身绑手绑脚的服装也让艾美觉得有机可乘。 女子果然未能完全闪开艾美的斩击,胸前被划了一大道口子,皮肤渗出血来。 那伤口虽然极浅,但艾美看准对手心生畏惧的空隙,俐落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 她下一剑大胆地对准了巨汉的颈部,却被他举起巨剑给架开。 虽然在刹那之间以短剑防御,但架势却在空中瓦解,艾美于是反射性地跳开。就在此时金发青年也加入战局,她只好立刻逃向一旁。 以一敌三毕竟胜算不大,若是面对一般人还不算什么,伤脑筋的是这三个人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还都使用神钢之剑。 艾美悄悄地抚摸手环。 手环所引发的“雷击”无法连续使用,还会剧烈消耗体力。那虽然可以用来当作最后的致命招或逆转情势的一击,但并非可以随意使用的技术。 若是弄错了使用时机,就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只是——面对这三个人要是不想想办法,她可就危险了。 艾美伸出右手,默默地把意识投注在手环上。 “啊——!” “喂!那手环……这家伙是来访者的……” 那一瞬间,负责警戒的人感到胆怯了,他们似乎多少知道“手环”的存在。 ‘……再会了。’ 艾美在心中低语,发动了“雷击”。 效果只会持续一瞬间。 从她手上激射而出的放射状闪电,会让碰到的人触电。而不规则扩散的强光,则是只要在她身旁就无法闪避的强力武器。 艾美迅速地挥舞手臂,刺耳的声响接连响起,剑士们当场陆续倒下。 电流也会因流向地板而减弱,因此难以形成致命伤,但只要对手因触电而无法动弹,再多人她都可以用短剑刺杀。 就在她冷静地要给这些剑士致命一击时—— 突然有人影逼近。 “——这位刺客,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哪!” 这沙哑的声音带有斩击的气魄,让艾美听了背后一阵发寒。她虽然知道有“某种东西”逼近,却无法以视线确认其身影。 在吓了一跳并向后跳开的艾美眼前,掠过了直直劈下的刀刃。 一瞬间飞跃过来的,是一名双手握着短刀的矮个子老人。 艾美曾在国境见过这号人物。 他就是老将巴罗萨·亚涅斯特—— 那些死在艾美等人手下的间谍,也是由他一手栽培。 “你用的似乎是种奇妙的绝技——但如果‘没空使用’,又该如何呢?” 这么说着的巴罗萨,突然地消失无踪。 艾美虽感惊讶,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还未看见对手身影,就凭直觉往后跳开。 巴罗萨把身子放得更低,对准艾美的脚踝横向劈过。 ‘他比刚才那名女子——还要快!’ 见到他那浑然不像老人的迅捷举动,艾美不禁瞠目结舌。她虽想加以反击,巴罗萨挥动双刀的速度却比她更快,就像两个不同的生物般分别弹跳着。 艾美屈居防守的一方,继续向后跳。 然后老人又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在我背后!?’ 她的直觉之灵敏,也许称之为奇迹更为恰当。 巴罗萨以优于艾美这个暗杀者的脚程,就像变魔术似的移动到了她背后。 之后,艾美的短剑弹开了舞动的双刀之一。 另一刀则掠过她的侧腹。 艾美感到又痛又热,就要向前倒下,但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脚步,在墙边重新面对巴罗萨。 巴罗萨的步法突然又有了变化。 他那压迫的气势消失了,改为像在摇晃般静静站立。 当艾美注意到时,已被引到远离倒卧剑士们之处。巴罗萨似乎是为了阻止她刺杀他们,才追赶艾美。 接下来——就要认真决战了。 这位老将比暗杀者更不带感情地眯起了双眼,反手重新握住双刀。 艾美感到畏惧了: ‘……我赢不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对西兹亚以外的人产生这种想法。 绝对的死亡恐惧让她四肢动弹不得,她一想到老人手上的刀刃接下来将切碎自己、贯穿自己、掏挖脏腑,就害怕得喘不过气来。 在此之前——艾美也杀过好几个人,不过她从未当过“被杀”的一方。 而“这个时刻”现在到来了。 巴罗萨毫无空隙地缓慢逼近。艾美觉得不管以短刀掷向他身上何处,都会被他回手砍杀。 艾美没有注意到——让她觉得“赢不了”的理由除了单纯的实力差距外,还有其他因素。 老练的巴罗萨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艾美却年纪尚轻。两人的经验差距彻底压倒了艾美。 巴罗萨左右摇动着身体。 艾美眼中不知为何看到了好几个巴罗萨。她完全被这种扰乱对峙者眼睛的步法迷惑住。 ‘不要……我不想死——!西兹亚大人!’ 想到当作姊姊和老师般仰慕的人,艾美不禁闭上了双眼。唯有那一瞬间,她并非残酷的刺客,而恢复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样子。 然而——巴罗萨的刀却没有朝她砍下。 相反地,眼前的空气流动瞬间改变。 巴罗萨大大地跳开,重新调整备战姿势。艾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将视线转向庭院。 那里有一个她熟识的男子—— 他在高举单手的状态下嗤笑。 那戴着圆眼镜、肌肉发达的男子是西兹亚的部下,也是艾美的伙伴。 “……哎呀!就算是对手不好,你认命的模样还真是可爱哪?艾美。” “晓、晓……?” 艾美茫然了。晓应该已经跟西兹亚等人一起回拉多罗亚了才对,她完全没接到晓跟随梅比斯行动的报告。 操纵空气之刃的他边跑边攻击巴罗萨。巴罗萨灵巧地架开理应看不见的刀刃,却无法接近。 晓背对着艾美在她面前站定,嗤之以鼻道: “真是个可怕的老头子啊!我的风刃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看穿’才对……” 巴罗萨以锐利的眼神盯住晓: “我已经从女儿那里听说你这项杀害我部下的绝技了。” 敌方的后援出现在大厅。 卫兵和骑士的人数增加了,其中也夹杂着对方曾见过的人。 “晓!你竟敢跑到这里来……” 忿怒高叫着的正是北方民族说书人戈达·托雷思,他同时也是炼金术师,会在战斗中使用好几种奇妙的药品。在他身边的是弟子——也是玄鸟操纵者的西瓦娜,她以不输其师父的凶恶表情瞪着艾美等人,两人手上都握着好几个药瓶。 晓露骨地咂嘴道: “这情势对我们也太过不利了哪——艾美,有话晚点再说,我们先撤退吧?这个精力充沛的老头子和那些人,连我也觉得很棘手。” 晓对着艾美轻轻地扬起下巴。 艾美察觉到此,立刻跑向庭院。晓也一边以风刃牵制对手,一边跟在她身后。 “怎么能让你们这些恶徒跑掉!” 戈达高声叫道,同时抛出了装有药品的瓶子。 晓的风刃在半空中击碎了药瓶,里面的药品还没有飞散到艾美等人身上,就四处散落。 艾美从庭院跑向森林,并小声地问: “晓,梅比斯大人他——” “喔!你不必担心他,他说自己一个人比较好办事。” 晓的表情正如他所言,看来一点都不担心。 他将笛子放在嘴边,呼叫玄鸟。 ‘我得救了’——艾美总算体会到这个现实,深深地叹了口气。 “晓,你救、救了我。” “咦?喔!什么嘛!你今天还真是坦率啊!刚才有那么可怕吗?” 晓嗤笑道。 但是就算被笑,艾美也不可思议地完全没有生气。毕竞她输得很彻底,被笑也是无可奈何,而且现在内心满怀活下来的轻松之感。 她虽然对晓的突然出现感到奇怪,但还是应该先满怀感激才对。 她奔跑过王宫内的树林,同时缓慢而悠长地叹了口气。 * 在戴着面具的男子将双手高举到脸部的高度后—— 菲立欧确实感到了激烈的耳鸣。 周围的士兵们似乎也相同,他们一起面露困惑神色,并皱起眉头。 然而,这异常只不过是个开端。 “——就邀请各位前往‘迷宫轮’吧!你们抓得到我吗?” 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梅比斯小声地低语。 距离他最近的丽莎琳娜当场跪倒在地,包围他的士兵们也陆续开始不自然地摇晃身躯。 菲立欧也立刻出现了这般症状。 在耳鸣之后,视野跟着无力地摇晃,宛如从水底仰望地面般的不安定景色包围了四周。 接着平衡感也跟着丧失,甚至无法好好站稳。 ‘……这、这是怎么回事……?’ 菲立欧将刀鞘抵在地上,勉强撑住身体。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个名叫梅比斯的男子以手环封锁了菲立欧等人的行动,却是无庸置疑的。 菲立欧就连方向感都失去了,尽管这是他熟悉的场所,感觉却像迷路一样,无法掌握周围的状况。 士兵的包围也失去了意义。 因为耳鸣的关系,梅比斯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那么——该怎么办呢?带走这么美丽的小姐也不是件坏事。幸运的是她还戴着手环……对了,在西兹亚的报告里,那个名叫依莉丝的小姐也坚持要抓到这位小姐呢!” 菲立欧察觉梅比斯正走近丽莎琳娜。 ‘唔——我的眼睛……’ 他想稍微向右看,却偏得太过右边;转看左边,又觉得左右摇晃。再加上上下的晃动,根本无法好好睁开眼睛。 菲立欧虽然觉得脑袋里像被搅拌一样,还是勉强翻出窗外。 他无法在草地上站稳,跪倒在地。 “——不准你对丽莎琳娜出手,我来当……你的对手——” 他就连舌头都无法运转自如,至于其他士兵,则已是无法动弹。 梅比斯的手环连战斗能力都可以完全封锁,菲立欧对此感到战栗不已。现在菲立欧了解他为何可以表现得一派轻松了。只要有这种力量,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包围网都足以瓦解。 梅比斯轻轻地拍了拍手: “真是惊人哪!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行动到这种地步,尽管运动能力也同时被剥夺了……总之,你是无法战斗的,死心吧!” 梅比斯轻轻地拾脚踢向菲立欧的肩膀。 仅此轻轻一脚,就让菲立欧摔倒在草地上。 “对了——我本来好像打算先解决你喔?只要你乖乖地不动,我就干脆地切断你的喉咙。” 菲立欧握紧了刀柄,拚命摸索对手所在的方向。在摇晃的视野里,他确实看见了梅比斯,只是完全无法掌握距离感和方向。 他胡乱挥刀,刀却挥了个空。 丽莎琳娜呻吟了一声: “不、不行——我、我不会让你杀菲立欧。” 菲立欧感觉到她想要起身,在他扭曲的视野里,仍可确认她手上笼罩的模糊光芒。 看着她在无法作战的状况下还想打斗的模样,菲立欧不禁诅咒自己怎么那么没用。 四肢完全不听使唤,这让他相当不甘心。 梅比斯露出苦笑: “偶尔也会遇到像你这样凭意志力行动的不可思议之人呢——在拉多罗亚也有一位使刀的麻烦剑士,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正当梅比斯无比怀念地如此说着时—— 有人从旁打断了他: “——如果你是在说我,我就在这里。” 菲立欧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在这绝妙时间点出现的“拉多罗亚剑士”,于周围的人连站都站不住的状况下,正缓慢而确实地逼近、同时以刀尖对准了梅比斯。 “梅比斯……梅比斯·弗仑岱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国家?” 赫密特·埃鲁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在现场强而有力地响起。 梅比斯对此也大感惊讶,声音微微颤抖: “你是赫密特……赫密特·埃鲁吗?这可真让人惊讶!没想到我会在这异国土地上见到你这舍弃国家脱逃并遭通缉的危险分子——原来真的有奇缘这回事啊?” 梅比斯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开心,与赫密特恰成对比。 “赫密特,你认识他吗……” 菲立欧以沙哑的声音问。赫密特看来正以稳健的步伐前进着,难道他不受到梅比斯手环的影响吗? “我不算认识这个男子,但他是拉多罗亚的秘密警察干部。我以前……也跟他交过手。” 赫密特的口气听起来很凶恶,其中所包含的强烈憎恶,很难想像是平常温厚的他发出的。 反观梅比斯,面对赫密特时也表现出跟面对菲立欧等人时不同的紧张感。 菲立欧一边看着这意外的事态发展,一边靠着刀,拚命地用力撑住下半身。 * 对赫密特·埃鲁而言,这个面具男子——梅比斯·弗仑岱特,是个明确的“敌人”。 他是拉多罗亚的秘密警察干部,当赫密特还在拉多罗亚时,梅比斯正以狠毒的手段扫荡国内的危险分子。 赫密特也曾因他的搜查而受苦。 虽说是搜查——其实接近暗杀。梅比斯调查危险分子的住处,强行侵入其住居,或是在没有人烟的路上将其杀害,也就是所谓的公开暗杀。 当然,其存在也是政府中不公开的秘密,可说是拉多罗亚的黑暗部队。赫密特不知被曾是新闻记者的好友骂过多少次:“跟那种家伙结下梁子,你实在是个傻瓜!” 后来——那位当新闻记者的好友马修,恐怕也是死在他手上。 赫密特对此心怀恨意。 “——你这个恶徒,连这和平的国家也想要践踏吗?” 赫密特问道。梅比斯听了,轻轻耸了耸肩: “没想到你这个前元首之子在亡命天涯后来到这东方之国——怪不得我们在周边国家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过——” 梅比斯在笑,而赫密持知道他为何而笑。 现况很明显地对梅比斯有利。 他手环的效果也确实影响了赫密特。 在这股效果的影响下,赫密特只能限制自己的感觉勉强行动。 他闭上眼、采寻敌人的气息,专注地集中精神,并有意识地移动身体各部分——这就是抵抗梅比斯技巧的唯一方法。 他的行动当然很缓慢,而且闭着眼睛不论攻守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集中意识、移动身体。 赫密特不停地鞭策快要虚脱无力的四肢,举刀对准梅比斯。 主动攻击实在很困难。但为了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他不能逃走:既然如此,就只有趁对手攻来时再反攻了。 赫密特下定决心,便对菲立欧高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要对抗这个男子的技俩,只有尽全力集中意识移动身体。平常即使不特别意识也可活动四肢,现在情况相反,只要强烈命令它们‘动起来’就可以动了。反应虽然会很迟钝……但只有这样才能活动了。” “说来容易做来难……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做得到呢!” 梅比斯逼近。赫密特察觉他伸出了手,于是挥刀砍去。 只是,这无力的斩击被干脆地架开,反而遭对手逼近。 梅比斯手上笼罩的光之刀,对准了赫密特的脖子劈下。 就在此时,另一把刀从旁突击而来。 这把奇袭的刀挡开了梅比斯的手刀,并将他逼退到一旁。 “菲立欧大人!” 赫密特瞠目结舌。 前来救援的,竟然是刚才还动弹不得的菲立欧。 他虽然稍稍睁开眼睛,露出感觉仍十分混乱的痛苦表情,却仍持刀挺立在那儿。 而他的刀同时也用力地击中梅比斯的手环:在这一击之下,迷宫轮被关闭了。 藉着这个机会,赫密特当然不用说,其他人也恢复了知觉。 这下轮到梅比斯焦急了: “唔——我太过大意了吗……!” 梅比斯第一次说出不甘心的话,而总算恢复正常感觉的赫密特则立刻向前挥刀,菲立欧也同时有所反应。面对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让梅比斯的防御捉襟见肘。 阵势瓦解的他,遭刀尖挑中面具,剥落的面具飞舞在半空中。 梅比斯突然遮住了脸,激烈地呻吟道: “我的面具……可恶!我的伤……” 赫密特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赫密特!一口气攻过去!” 菲立欧高声叫道,并将刀高举过头。 赫密特则是将刀横劈,两人的攻击就像在画十字般。 梅比斯虽以光之刃招架,但那一瞬间,他露出了真面目。 出乎意料的,梅比斯有张娃娃脸,是个让人颇有好感的青年。他那原本戴着面具的脸上,有个从额头划到鼻梁的十字型伤疤,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征,容貌相当普通。 然而——有个人在看到他的脸那瞬间,当场脸色大变: “啊……!” 发出小声惊呼后就发不出声音的,正是黑发的来访者丽莎琳娜。 赫密特和菲立欧没有确认她惊讶的理由,正打算直接乘胜追击,空中却突然传来振翅之声。 那是他们早已听惯的声音,却带来从头顶笼罩大地的不祥压迫感。 “糟了!是玄鸟!” 菲立欧发出警戒之声。一只黑色羽毛的巨鸟从急降而下转为水平飞行,梅比斯立刻跑了出去,抓住从玄鸟身上垂吊下来的绳索。 鸟背上坐着两位刺客,看来像是他的部下。 赫密特等人目睹这一瞬间的逃亡剧码,却无计可施。没有弓箭兵在场,只能目送敌人飞上天空扬长而去。 “可恶……!逃走了啊!” 菲立欧心有不甘地说道——赫密特却觉得菲立欧和丽莎琳娜都平安无事,已经是太幸运了。 菲立欧大大吐了口气,目送玄鸟远去,然后转向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你没受伤吧?” 丽莎琳娜难得穿上的礼服虽然到处都有破洞,但在赫密特看来,她并未受到什么严重的伤。 只是,她茫然地——只是茫然地眺望消失在夜空中的玄鸟。 那眼神像在祈祷,也仿佛想把已远去的玄鸟叫回来。 然后,丽莎琳娜以极小的音量自言自语: “……爸……爸……爸爸……?” 从她唇中茫然吐出的单字,让赫密特和菲立欧听了瞠目结舌。 * 乘在飞上天空的玄鸟背上,艾美只感到全身瘫软与疲劳。 由晓操纵的玄鸟有如在阿尔谢夫的夜空中滑行。他们四望警戒西瓦娜的玄鸟是否自王都追来,但目前看来没有。她恐怕是把玄鸟留在别处。 被敌人挑下面具的梅比斯,又戴上了从怀里取出的替代用面具。 那面具并非只是装潇洒或新奇之物,对他来说似乎定不可或缺的东西。 “……晓,你也救了我一命呢!把你叫来果然是正确的。” 梅比斯冷冷地如此说道。虽然晓轻轻点了点头,但艾美仍无法理解。 “……我完全没听说晓要过来,为什么没有先告诉我呢?如果有三个能使用手环的人,说不定就有其他作战计划了……” 晓一边握住玄鸟的操纵索,一边摇晃肩膀: “你可别误会咯!我这次的任务只是担任你的护卫,大姊要我在有万一时帮助你,所以我才悄悄跟着你。” “西兹亚大人她……?” 艾美歪头不解。西兹亚应该正在与那批来访者一起回拉多罗亚的归途上,既然如此,就让晓加入我们这一边不就好了?不知道为何要刻意隐瞒。 晓对困惑的艾美抛以一瞥,一边抓住玄鸟的操纵索,一边小声地低语: “唉,大姊会派我来这里,一方面应该也是因为我把那个叫安朱的小鬼推下去,被来访者的小姐讨厌了……不过就算没发生这件事,应该也会有人藏身保护你。实际上,大姊在这方面是很疼你的。” 艾美仍不明所以。 然后晓像是在窥探梅比斯的神色般说: “……对了,梅比斯大人,表现如何?” 梅比斯高傲地扬了扬下巴: “嗯,虽然有点乳臭未干,不过想到她的年纪,已经完全‘及格’了。还有个性也不坏,我很喜欢这孩子呢!” “……咦?” 艾美皱起眉头,搞不清楚两人对话的含义。 梅比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艾美,真不好意思瞒着你,这次的事全都是为了让你成长所进行的‘考验’。” 这出乎意料的话,令艾美顿时哑口无言。她原本以为梅比斯又在开玩笑,但他的口气却不带一丝笑意。 “我想正好有机会,也差不多该让你体验一下何谓‘绝境’了——西兹亚就是怕把你留在她身边会宠坏你,才把你交给我。” 艾美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潜入王城,在舞会大厅打倒了负责警卫的人,然后——差一点就死在那个叫做巴罗萨的老人手下。刚才那段记忆太过鲜明,仍紧紧盘据她的心头。 即使告诉她那场战役全是一场“考验”,艾美仍不愿相信。 “那、那么,该不会全都是——?” 梅比斯点了点头: “是啊,是为了训练你才这么做的。优秀的间谍只凭自己就足以颠覆一个国家——如果你对‘倾城的西兹亚’抱有憧憬,就必须继续加强实力。不过,嗯——你肯定是超出我想像的人才,我也明白西兹亚之所以疼爱你的理由了。来阿尔谢夫这趟果然是有意义的。” 梅比斯若无其事地说完后,就转过身去。 艾美绷紧了脸。也就是说,行动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让她面临危机——而晓后来之所以出手相助,也是判断那个老人的实力还在艾美之上。 “为、为了这个就如此大费周章——” “不,如果真的让阿尔谢夫陷入混乱,那也没有损失。不过——能见到意想不到的老面孔,也算是另有收获。” 艾美感到彻底的虚弱无力,不禁夸张地叹了口气。那瞬间她确实体会到,什么是打从心底感到傻眼且无言以对的感觉。 虽然她感到可恨,但晓却戏谵似的笑说: “大家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喔?我也曾被这样捉弄过。不过这样一来,也证明你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独当一面了。最后虽然有点可惜,但已经算表现很好了呀!更接近西兹亚大姊一点了。” 晓难得地夸奖她,却没有让艾美开心起来。 艾美以充满恨意的眼神望着上司梅比斯: “……这件事是有必要做的吧?” “那当然。这绝对不是让我一个人开心,况且对接下来我们的行动而言——如果无法掌握你能发挥多大的功用,就放你单独实战也太愚蠢了。还有,你——应该已经明白‘对死有所觉悟’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要是不跨越好几个这样的障碍,就无法真正变强,特别是面对接下来的工作时——” 梅比斯的口气很难得地相当真挚。 虽说如此,艾美还是无意完全相信他——而她就这样暂且被认定为有能力“独当一面”了。 四十四.身为兄长的选择 “国王”对着身为臣子的“剑士”深深地鞠躬道歉。 ‘……威士托,对不起。因为我的政治实力尚未成熟——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威士托慌忙扶起这位他所敬爱的君主。 ‘陛下,您怎么可以对我这种人……’ 即使如此,国王仍顽固地不肯拾起头: ‘真的很对不起——你为了无力的我、为了阿尔谢夫而决定留在此处——我却只能以这种形式回报,请你原谅我。’ 看到不断道歉的拉巴斯丹王,威士托感到困扰不已。 预定嫁人格瑞纳汀家的贵族千金美丽雅·哈梅思—— 国王决定“迎娶她为第四王妃”这件事,为贵族社会带来一阵紧张。 原因是皇家摆了有力贵族格瑞纳汀家一道——而考虑到现实状况,此举也的确蛮干。皇家挟权力从旁破坏已决定的婚事,并不是有心的君主该做的事。 不过,站在威士托的立场,却相反地对国王满怀“抱歉”的心情。 ‘……我跟芙丽雅……芙丽雅大人都很感谢陛下的盛情厚意。我还未向陛下致谢,您没有理由向我行礼。请抬起头来。’ 威士托一边为君主的这副模样感到痛苦,同时一个劲地扶起他的肩膀。 威士托本来已经打算“放弃”芙丽雅。 而芙丽雅也顾虑到威士托和拉巴斯丹王的立场,准备要嫁入格瑞纳汀家。 当时,威士托还只是个“来自他国的流浪汉”。 他本来就不指望跟贵族千金联姻,更别说是已经与有力贵族订下亲事的千金小姐了。 威士托曾梦想带着芙丽雅到别的土地上过着幸福的日子——也考虑过和她私奔。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背叛“拉巴斯丹”这个好友。 拉巴斯丹既是他的君主,也是一个单纯、诚实,在怀抱理想的同时还能直视现实、无与伦比的政治家。 至少在威士托所认识的“王族”中,拉巴斯丹是他最有好感的人。所以当他充满诚意地邀请自己出仕为宫时,威士托才无法拒绝。 而威士托在那时就决定要“仕奉”拉巴斯丹了。为了贯彻这份意志,他正想放弃芙丽雅。 不过—— 拉巴斯丹却不认同这样的作法: ‘其实你本来可以带着芙丽雅小姐私奔,而你却——选择了仕奉我的这条路。我无论如何都想报答你这份诚意,但是现在的我还无法让贵族们认同你们的婚事。你曾是流浪剑士,而芙丽雅小姐虽是没落贵族,仍是出身名门。如果我勉强为之,只会招致贵族强烈地抨击你。而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在战地率领阿尔谢夫精锐部队的关键人物。’ 拉巴斯丹王深深地向他鞠躬,之后更强制举行了“虚伪的婚礼”,并让威士托担任芙丽雅的护卫骑士。 就在那时——威士托下定了决心。 这位人品太过高尚的国王衷心盼望阿尔谢夫的和平,而自己又能——或该为他做什么呢? 追求个人的幸福,或许也是一种人生。但威士托决心效忠这位国王,成为阿尔谢夫这个国家的支柱。 在进行这场谈话的那一天,国王拉巴斯丹·阿尔谢夫一直面露非常抱歉的表情。 威士托也因为国王为了自己与她的关系说了不该说的“谎言”,而一直抱有罪恶感。 他担忧此事一旦曝光,这丑闻不只会动摇拉巴斯丹王的地位,就连他身为国王的资格都会被推翻。 威士托与国王约定,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中。 * 骚动的舞会之夜过去,隔天—— 这天早上,阿尔谢夫王宫发生了一起悲剧。 隶属于军阀的有力贵族马格努斯·格瑞纳汀去世——这个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王城。 天亮后好一段时间仍不见马格努斯起身,觉得有异的警备兵前往他的寝室察看,才发现他已经在床上气绝身亡。 他身上没有外伤,依据施疗师的诊断,死因是“心肌梗塞”。 “他基于某种原因而持续处于紧张状态,就是这点成了导火线。”施疗师是如此诊断,而大多数人也可以接受。 马格努斯在过世三天前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席会议,也未参加舞会。 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是在内乱结束后至今都太过操劳了。’ 事实上——仍有极少数人会从他的突然死亡联想到“多余的事”。 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便是其中一人。 ‘马格努斯卿过世了啊——’ 曾欲迎娶已故第四王妃芙丽雅·哈梅思的,正是马格努斯的父亲。威士托听闻其子亡故,不禁回想起了往事。 今天早上,菲立欧也跟丽莎琳娜在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的宅邸前练剑。 昨夜发生的惨事表面上看来没有留下什么影响,但看在威士托眼里,他们的举动很明显地有点不灵活。 丽莎琳娜有时显得心不在焉,而菲立欧也会因为意识到乌路可,而犯下不像他会犯的错误。 威士托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这三个人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异常,但内心恐怕分别起了变化——究竟是好或不好的变化,就无从判断了。 而乌路可则与丽莎琳娜、菲立欧不同,保持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是似乎因为拙劣的饮酒方式导致今早有点头痛。她现在正抱着西亚,带着微笑观赏丽莎琳娜和菲立欧练剑的光景。 ‘真不好意思,我昨夜暍醉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对贵族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吧?’ 早餐时,乌路可在饭桌前如此问道。菲立欧虽然一脸惊慌,但并没有说出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方面,丽莎琳娜则是毫无干劲,甚至有点不安。 照菲立欧所言—— 昨夜的刺客长得跟“丽莎琳娜的义父年轻时”一模一样。丽莎琳娜自己似乎是做了“是我认错了”的结论,但或许也因此让她回想起义父来。 菲立欧想为这样的她打打气才找她练剑,但现在看来双方都练得不是很起劲。 威士托暧昧地解释成:年轻人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时间早晚会解决问题。 受到刺客奇特攻击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已经完全恢复,今天一早就与近卫骑上团一起在周边警戒。解救他们的是威士托的剑友巴罗萨·亚涅斯特。威士托对他老而弥坚甚感欣慰,但也听说他的女儿为了保护布拉多而受伤。 负责指挥贵族避难的贝尔纳冯和克劳斯等人平安无事,但也有好几个人在逃跑的途中跌倒受了伤,另外也有骑士和卫兵被刺客杀害。 尽管西瓦娜和戈达、赫密特等人为了追赶刺客而离开王城,但恐怕并末追捕到刺客。 威士托对潜入王城的刺客感到可恨,同时叹了口气。 “绝对”必须保护布拉多的安全,如今他几乎可说是已故拉巴斯丹王的唯一血脉。 威士托正在窗边沉思,来自王城的使者便在此时到访。 是外务卿紧急请他过去,但不知道有什么事。 威士托迅速地换上不致失礼的服装,搭上前来迎接的马车。 * 在上午清爽阳光照耀下的国王办公室里,拉希安和布拉多正以相当沉郁的表情互望。 “拉希安卿——你说的是真的吗?” 布拉多小声地问。拉希安闭上眼。 “……菲立欧本人不知道吧?” “应该不知道。依他的个性,若是知道恐怕会——” 离开王室——布拉多如此觉得。 关于情报来源马格努斯·格瑞纳汀,报告说他已在今天早上辞世。 虽然验尸尚未结束,但至少他身上没有外伤,死因似乎是心肌梗塞。恐怕是暗杀预告对他身心所造成的影响。 实际上,暗杀者是出现在参加舞会的布拉多与菲立欧身边,而这危机也已平安渡过。 “他真的不是死于——暗杀吧?” “我们已派遣近卫骑士严密戒备,他好像是在睡梦中断气的——” 拉希安如此回答,脸上有着浓浓的疲倦。 布拉多再次深深叹息。 当之前深信不疑的事被推翻时——人总是会感到不安。 敲门声响起。 “失礼了,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受到诏令前来觐见。” 布拉多与拉希安互换眼色,点了点头。 “啊!不好意思打扰你疗养,进来吧!” 布拉多说道。 拉希安亲自确认门外没有他人,虽然只要把门关上,外面就几乎听不见房里的声音,但还是小心为上。 “陛下,苏菲雅大人怎么样了——?” 威士托最先询问的就是此事。布拉多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她巧妙地避开了要害,所以没有生命危险。她——好像救了我很多次。” 对布拉多而言,这是让他很不忍心的事。 不过他之所以叫威士托来,并非为了此事。 请他坐下后,拉希安先开门了: “威士托卿——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呢?” “‘你的秘密’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威士托明显地皱起眉头: “请问……我的秘密是指什么呢?我绝不算是清廉无私,所以也保有好几个秘密,您是指哪件事呢?” 布拉多注意到拉希安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恕我失礼,就我所知,很难有人像你那样清廉了。只不过即使是你,也不得不撒下一个漫天大谎。虽然我不清楚详情,但那是有关‘芙丽雅大人’的事。” 威士托歪着头,表情没有丝毫动摇。 拉希安再次问道: “……我也了解陛下的个性,可以推测这恐怕是出于他所提议的处置。只是——这个问题非常敏感而麻烦。我再问一次:‘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件事吗?’” 拉希安刻意含糊其辞,但威士托并未质问此事。 只不过—— 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丝毫动摇,只是望向远方: “我身为陛下的忠臣,为‘保护’阿尔谢夫而活;陛下也信任这样的我,有几次让我便宜行事。关于‘发生’在这过程中的事,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是——” 在这段笼统暧昧的发言之后,威士托的眼神突然充满了力道: “拉希安卿和布拉多陛下又是‘为了什么’而询问此事呢?” 布拉多沉默地接受了威士托的提问。拉希安则是闭上了眼,然后小声地低语: “——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威士托的沉默就是回答。那沉默就像是在主张:“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 而布拉多——在某方面总算松了口气。 他认为这件事只由在场的三人处理即可。拉希安甚至连马格努斯的名字都未对威士托提及。 “拉希安卿,威士托卿——两位对王室的历史十分了解——现在我身上所流的血统恐怕并非‘正统’。” 拉希安和威士托都没有反驳。 这是公开的秘密。约在数百年前,阿尔谢夫王室曾一度断绝,因此他们收养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贵族,让王室再度兴盛,直到今天。再加上还有暗杀、病死或离奇的意外等因素,结果让本来无望坐上王位的人登上了宝座。 拉巴斯丹王熟知此事,因此相当不在乎王室血统。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才能容许像雷吉克那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二王子出现。 接着,布拉多又指出了另外一点: “芙丽雅殿下出身的哈梅思家在当时虽已式微,但追本溯源,其家系由来已久,数百年前也确实有阿尔谢夫的王室公主嫁入他们家。芙丽雅殿下所生的菲立欧,肯定就‘继承了其血脉’。” 威士托瞪大了眼。 布拉多站起身来: “——姑且不提那个,菲立欧本来就是我的弟弟。不管谁说了什么,都无法推翻这个事实。我将菲立欧视为弟弟,而他也当我是兄长。这羁绊将来只会更深,绝不会变淡。” “布拉多陛下——” 威士托茫然地说道。 “以上就是结论,今后不准再提此事。威士托卿,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你可以回去了。” 威士托沉默地凝视了布拉多好一会儿。 那漫长的沉默,就像是他复杂的心情。 不久,威士托深深地——像是满载其心意般深深地低头行礼,然后退出了房间。 留在房里的布拉多与拉希安,彼此交换了视线。 “……这样就可以了吧?” “……父王还真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哪。” 布拉多凝望窗外,自言自语道。 “……父王确实有部分是单纯希望威士托卿和芙丽雅殿下幸福,不过我认为父亲——是利用美丽雅殿下的存在,作为‘让威士托卿留在这个国家的枷锁’。” ——拉希安也点了点头。 布拉多的这个想法接近确信。他并不清楚威士托怎么想,但对拉巴斯丹王而言,剑圣威士托的存在绝对有其重要性。 不论身为臣子或朋友,威士托都是拉巴斯丹王绝对不愿放行的人物——而这个想法,造就了空有虚名的第四王妃芙丽雅。 布拉多总算理解了讨厌女人的父王当时的行为,又叹了口气。 同时——他也可以想像得到,拉巴斯丹王应该也一直为自己的这个选择而自责吧。 已故的拉巴斯丹王就是这样的男人。 而威士托也对这样的国王抱持着友情,为了他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 布拉多以细微的声音低语: “为了与父王的友情,也为了保护阿尔谢夫,威士托卿放弃当一位平凡的丈夫与父亲,选择成为这个国家的忠臣——我们无法责备他的选择。” 威士托是备受其他国家军方注目的难得武将。 曾与他交手的知名剑士都对他赞誉有加,他因此声名远播。随著名声远播,又吸引了优秀的剑士;而他们在与威士托交手后,亦使他的声名更广为流传。 至于精锐的王宫骑士团,成员也大多是受威士托的名号吸引而来的。在卫兵中,也有绝大多数人支持威士托。 这样的人气聚集了来自民间的优秀人才,成为团结他们的象征。威士托所扮演的角色职责绝对不小。 对于这样的威士托,国王为了“不让他私奔”所使出的苦肉计,就是第四王妃这个选项。 国王本来是想将威士托留在王宫,让他与芙丽雅结婚。只是当时威士托为官时日不多,地位尚不足以迎娶贵族千金。再说对方是有力贵族格瑞纳汀家,情况就更是明显了。 如果硬是让他与芙丽雅结婚——不只当事人格瑞纳汀家,恐怕连其他贵族也会与王室为敌。“比起代代相传的贵族,国王更信任这个流浪的剑士吗?”即使贵族们这样想也无可奈何。 为了不要无谓地惹恼贵族,更为了守护威士托与芙丽雅的关系,国王撒下漫天大谎——“四王子菲立欧”也随之诞生了。 布拉多不禁露出苦笑: “——还真奇怪呢!在内乱时也好、塔多姆战役时也罢、救了这个国家的都是菲立欧;阿尔谢夫也等于是让父王所撒的谎给救了——比‘真实’更重要的事有时候的确存在,我很感谢父王所撒的‘谎’呢!” 拉希安无言地颔首。然后,布拉多走回他的办公桌: “来,开始办今天的公事吧!我这个兄长要是太没出息,可是会被菲立欧讨厌的。” 布拉多开玩笑地说道,并转向成堆的文件。“这样的”工作,也许确实不适合菲立欧。 拉希安凝望着埋首工作的布拉多,开心又无言地点点头。 布拉多很珍惜弟弟,就算他与菲立欧并非亲生兄弟——这份心意也不会有所改变。 清净的空气包围着阳光照耀的办公室,光线明亮、空气清新,显得相当舒适。 * 在这一天的午后。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把克劳斯·桑克瑞得叫来。 尽管克劳斯在舞会中表现出社交举止,表情却始终犹豫不决。关于四天前贝尔纳冯所提到妮娜的事,他似乎还没有做出结论。 这位因心痛而日渐消瘦的好友,终于在贝尔纳冯面前吐露真心话: “贝尔——我还是无法回应妮娜的心意……她应该多少有意识到我是‘哥哥’,呃——所以我们还是……” 贝尔纳冯相当惊讶: “你怎么还在讲这件事啊?工作更重要啦。来,这是我们与桑克瑞得贸易的契约书,你确认金额后,在这里签名吧!” 克劳斯瞥了他递出的文件一眼。 贝尔纳冯递出的是关于神钢武器的交易文件,价格写在第一页,但下半部摺了起来,而第二页的下半部则有签名栏。 克劳斯就这样直接拿起笔签完了名。他之所以没有特别确认,是因为金额正确,更因为他信赖贝尔纳冯。 贝尔纳冯看了克劳斯交还的文件一眼,取下第一页,又交给克劳斯: “这张也是,快签吧!” 第一页下半部摺起的部分,藏着签名栏。 克劳斯皱起眉头: “咦?贝尔,等一下,那我刚才签的第二页是——?” “喔!这个呀!” 贝尔纳冯将文件在克劳斯面前一抖。 那并不是——商品买卖的契约书。 克劳斯读着读着,脸色转为苍白。 贝尔纳冯仿佛在戏弄慌张地想拿走文件的克劳斯,瞬间将文件抽回自己手上。 “贝、贝尔,那是什么!?” 克劳斯用高八度的声音叫道。贝尔纳冯则是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是什么?看了不就知道吗?是‘让妮娜·桑克瑞得成为李斯特霍克家养女’的同意书。” 克劳斯无言以对,只能张大了嘴。 贝尔纳冯指着克劳斯的签名: “能得到将来女婿的同意,真是再好也不过了。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我反对啊!这种类似诈欺的签名是无效的!贝尔,把那份文件给我……!” “那可不行。你看,这里也有妮娜小姐的签名。” 克劳斯绷紧了脸。在贝尔纳冯所指的部分,确实有妮娜·桑克瑞得的签名。 “难、难不成,三天前谈完后,你特地去疗养院……?” 贝尔纳冯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说: “不,这是在四天前就签好了的。” 克劳斯浑身僵硬: “……什么?” “我特地给了你一点时间烦恼,感谢我吧!” 贝尔纳冯取得妮娜的签名,是在责骂克劳斯之前的事。 就在他从国境回来、前往探望妮娜时,就半强迫地让她签了名,当时的状况跟刚才克劳斯的情况差不多。 克劳斯茫然以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贝尔纳冯则是不由分说地瞪着他: “所以妮娜就成了我们家的女儿,接下来我会找机会‘让你负起责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你说不明白,我可是会代替妮娜揍你喔!” “可、可是,这——” “闭嘴。” 贝尔纳冯的声音里带着杀气: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管你的事。不过,我不忍心看到妮娜不幸,因为她是个好女孩。” 好友的那双细眼不知所措地游移,贝尔纳冯却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虽然她配你这种人是有点可惜,不过既然这是她的心愿,那就没办法了。你所烦恼的世俗眼光,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而且你也差不多到该结婚的年纪了!何况还是从刚崛起的李斯特霍克家娶妻喔!没有此这更好的良缘了。” 贝尔纳冯大言不惭地如此说完,就站起身来。 克劳斯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 “那我就把这个交给管理户籍的公务员了,你在那张买卖的契约书上签名吧!顺便也帮我做一些文书工作,这是你最拿手的吧?” “我、我说,贝尔——” “不需要向我道谢,我又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我也不想听你发牢骚,因为是你活该。” 贝尔纳冯把克劳斯留在房里,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这样就又解决了一件事。 如此一来,克劳斯迟早得有所觉悟。 贝尔纳冯在王城走廊上走着,突然想到: ‘……在人背后推一把,还真麻烦哪!’ 虽然有种“把人从悬崖边推下去”的自觉,他仍悄悄地露出微笑。 * 午后,菲立欧等人前往探视受伤的苏菲雅。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西亚也与他们同行。 苏菲雅为了保护布拉多而遭刺客刺伤,所幸伤势不重。 虽然她说:“我有特别配合短剑飞过来的路径,在护驾的同时也让自己不受到太重的伤。”但真实性则很可疑。 短剑刺中的是她肩头,而礼服的肩膀处有稍微膨起,也是让伤口很浅的主要原因之一。 被探望的苏菲雅正在床上很有精神地微笑。 她的肩头包裹着绷带,上面披着睡衣。 看了她的模样,菲立欧才放下心来。虽然听说她受的是轻伤,但毕竟不亲眼看到,就无法得知实际状况。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不,真的很感谢你救了皇兄。多亏有你在,阿尔谢夫才能得救。” 苏菲雅对菲立欧这夸张的话语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对菲立欧而言,这话绝非言过其实。在如今的状况下,布拉多若是遭人杀害,国家势必又要陷入混乱。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说着慰问的话,更是让苏菲雅不胜惶恐地猛摇头。 菲立欧等人刚抵达,就另有一位客人到访。 “失礼了,国王陛下大驾光临。” 巴罗萨·亚涅斯特开玩笑地模仿侍者的口气,走进了寝室。 皇兄布拉多很抱歉似的站在他身后。 他一见到菲立欧,先是感到惊讶,随后微笑着说: “啊!菲立欧你们也来了啊?正好,我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呢。” 菲立欧微笑着,行了一礼,把位子让给皇兄。 布拉多走到苏菲雅床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凝视着她: “……苏菲雅,昨天真不好意思,你的伤势如何?” 苏菲雅坚强地微笑: “我的伤不足以让陛下挂怀。您在百忙中还特意前来探视……” 苏菲雅可能是在意自己穿着睡衣,虽然有点害羞,但似乎仍对布拉多的到访感到开心。 但布拉多却是一脸担忧: “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伤——真的很感谢你。不过——拜托你,希望你以后别再做出那种冒险的举动。” “……咦?” 苏菲雅直眨着眼,一定是没想到布拉多会说这样的话。 “陛下,可是我们必须保护您——” “这个我懂。不,怎么说呢……虽然我懂,但还是不希望你受伤。” 布拉多的口气相当真挚。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曾说过布拉多对苏菲雅有好感,而菲立欧也同意这一点。 所以,他们都能理解布拉多的话中有着“何种”意义。 不过苏菲雅却一脸困惑: “那个——我自己当然也不希望受伤,但还是有不得已的时候——只要陛下安全无虞,我们就满足了。” 苏菲雅所说的话,以臣子而言是无可挑剔;但就一位少女而言——则有些微妙。 布拉多也有点困扰,又说道: “苏菲雅,你这份心意我很开心,也很珍惜……你希望我平安无事,而我则是以有点不同的立场希望你平安。呃——非常确切地希望你平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菲立欧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皇兄会在这种场合那么明白地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然而苏菲雅却难以明白这番话的含意,轻轻地歪着头: “嗯,我知道陛下您很温柔,非常为臣子着想……” “不,我是说——” 乌路可从旁微笑着说: “苏菲雅大人,布拉多大人的意思是:‘我很喜欢苏菲雅大人,所以想好好珍惜你’——” 苏菲雅吓了一大跳——脸瞬间红了。其变化之快,就像葡萄酒翻倒在皮肤内侧一样。 “陛、陛下——这、我,呃……” 她立刻开始语无伦次,低下了头。 布拉多则是慌了手脚: “对不起,我无意造成你的困扰!我真的只是希望你不要太拚命……” 巴罗萨在房间一隅频频眨着眼,即使是人生经验丰富的他,也对这个发展感到意外。 苏菲雅以发颤的声音低语: “我、我只是个乡下的渺小下等贵族之女……” ——乡下的渺小下等贵族巴罗萨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听到布拉多这番唐突的话,苏菲雅不胜惶恐地回道: “所以不了解王室的规矩和生活,我平常都在山里跑来跑去,身份地位很低微……我、我不是值得陛下您说这番话的人……” 听到她这番自我否定的话——菲立欧突然以不同于先前的语气吼道: “苏菲雅,你想变得坚强对吧!?那你就不该害怕,要勇敢面对!” 所有被这强烈语气吓到的人,都一同注视着菲立欧。 苏菲雅也惊讶到不行,抬起了泛红的脸。 菲立欧以唐突的忿怒口气改变房里的气氛,又干脆地露出笑容。以突然转换的气氛来让苏菲雅感到困惑,正是他的目的。 只要让陷入混乱的她转而对其他问题感到疑惑,就能恢复冷静——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刻意发出怒吼。 “苏菲雅,你冷静地听我说,不必管什么王室或身份这种没有意义的形式。问题只在于——‘你自己’有没有觉悟要跟皇兄一同踏上这条担负起国家重任的道路而已。” “啊……” 苏菲雅无言以对。 布拉多也吃了一惊,看着菲立欧。 “我觉得你很适合皇兄,而我也认为,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做到让周围的人都认同你‘适合皇兄’。你这么害怕,情况是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现在就勇敢面对吧!我认为你很适合这种乐观向前的生活方式,皇兄一定也是喜欢这样的你……皇兄,对吧?” 菲立欧这么一问,布拉多虽然有点困惑,还是肯定地点头道: “苏菲雅,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的答案呢……” 他应该是想说——过一阵子再回答就好了。 不过他话还没说完,苏菲雅就低着头、小声但清晰地说: “啊,呃……小、小女不才,请您多多指教……” 她羞红了脸,浑身僵硬。 ——布拉多没想到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也呆了一会儿才说: “嗯、嗯,我才是——” 两人在床上交握双手。 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相视而笑,菲立欧也点了点头。 在房间角落的巴罗萨从刚才就独自苦笑,他身为父亲,看见这光景一定会感到不好意思吧! 接着,菲立欧一行人立刻离开了苏菲雅的寝室。毕竟她仍是伤患,他们也不好意思待太久。 布拉多也一脸安心的样子,一起搭上了马车。 马一发足,丽莎琳娜就放松地叹了口气: “我还在想事情会怎么发展,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菲立欧,真有你的。” “真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快又顺利。” 乌路可也感动地如此说,开心地抱紧了西亚,最近西亚常被乌路可当作布偶般地疼爱。 菲立欧听了两个人的话,摇摇头说: “不,我什么都没做,是皇兄的诚意感动了她。” 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一起点了点头,但布拉多仍摇着头说: “不——菲立欧,多亏了你。我很不会说话,无法好好表达心意。能下定决心说出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皇兄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放心的样子。 菲立欧也对布拉多刮目相看,原本擅自认定他说不出口——但今天他却鼓起勇气告白了。 对菲立欧来说,这份勇气是很耀眼的。以他自己的状况,根本还没决定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两个人才好。 布拉多突然表情一变,凝视着菲立欧。 他那深绿色的温柔眼眸中充满了慈爱。 “菲立欧——有你这个弟弟,真是太好了呢!” 他唐突地这么说,让菲立欧吓了一跳。 “皇兄,怎么啦?为什么突然——” “没什么——仔细想想,我虽然一直这样想,却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你,所以才想说出口,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布拉多微笑道。不知为何,菲立欧——从他那微笑里感受到某些没有说出口的事物。 “我也觉得——有你这个皇兄真好。” 他这么一说,布拉多就眯起了眼,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菲立欧,谢谢你。” 布拉多看起来非常开心。 那表情比起以前更加充满生气。再过几年,病弱的三王子这个评价一定会被当作笑话。 看到皇兄这副模样,让菲立欧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他确信,在辉石停止生产的期间——皇兄一定可以好好治理这个国家。 看到布拉多凝望自己的温柔眼神,他突然觉得很安心。 皇兄那一天的眼神,在菲立欧的记忆里停留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 突然死去的马格努斯·格瑞纳汀的葬礼在舞会结束两天后举行。 他的亲戚大多还留在王都,况且其领地也离王都相当近。虽然安排得相当匆忙,但停留的多数贵族都出席了,葬礼之盛大超乎想像。 家属将会把遗骨带回位于王都附近的领地,于领地内再度举办葬礼后下葬。 结果,他的死亡并非暗杀或意外,而被判断为单纯的疾病发作。 在他过世前一晚,住处由近卫骑士团森严地戒备。骑士团本身并不知道戒备的理由,虽然这一点可能引来危险的揣测——但贵族们也注意到,马格努斯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已经不太对劲了。 外务卿拉希安仅仅说明:“他因精神状况不稳定而要求加强警戒,所以我才派遣近卫骑士团保护他。”而贵族之间——甚至流传出非科学的解释:“他说不定是觉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才感到不安吧!”但菲立欧怎么都无法释怀,于是询问皇兄详情。 “该不会……是那些袭击舞会的拉多罗亚间谍暗杀马格努斯的吧?” 听到他这么问,布拉多沉稳地摇摇头说: “他身上并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死亡的迹象。毕竟他年纪也大了,在内乱时又耗尽心力,所以身心俱疲了吧。” 在葬礼过后,布拉多淡淡地这么说。 就菲立欧而言,他跟这位贵族本来就不亲近,但还是对他的死感到遗憾。 虽说从前任国王身亡后接连发生了种种不幸,但最近阿尔谢夫实在有太多贵族死去。倘若寿满天年还无可奈何——因此菲立欧诚心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人因混乱的影响而死了。 其后,菲立欧等人终于有机会只与亲近人士们进行聚会。 地点是在威士托的自宅。 聚集在大厅的有外务卿拉希安、政务卿阿戈尔、军务审议宫贝尔纳冯,以及其好友克劳斯和贵族巴罗萨—— 布拉多与苏菲雅,以及威士托也一同出席。 再加上心腹骑士们以及丽莎琳娜、乌路可、西亚,可以推心置腹的同志全都齐聚一堂。 另一方面,西瓦娜和赫密特、戈达等人仍在追捕可疑人物,现在仍无法联系上。 众人聚集在此,是为了帮即将在三天后踏上旅程的菲立欧等人办一场小型饯别会。 菲立欧将携带书信前往居中调停塔多姆纷争的吉拉哈。 本来他预计再过好几天才出发,但因梅比斯等人的出现而将出发日期提前了。给予敌人暗中活跃的时间并非很好的选项。 旅途上同行的有负责护卫的骑士们与乌路可、丽莎琳娜、西亚,以及目前人在神殿的来访者穆司卡等人,跟其他人将暂时无法见面了。 另外视情况而定,赫密特和西瓦娜或许也会同行,但菲立欧等人无法掌握他们的行动。 这是菲立欧出生以来第一次前往阿尔谢夫之外的国家。在与塔多姆作战时,他虽搭玄鸟越过榭卜拉兹山地,进入北方民族的土地,但那里与其说是国家,还不如说是个聚落。 关于旅行,他的兴奋好奇更胜过不安:但梅比斯之前的袭击却在这份好奇心上浇了盆冷水。 拉希安和布拉多等人,今天也略显不安。 “菲立欧,你还是将护送乌路可司祭回国的事延后吧?由别的贵族去签约也可以。如果在途中遇袭——” 布拉多如此提议。 在舞会中袭击的刺客,手段确实相当高超。 正因为阿尔谢夫王宫占地相当宽广,难免让刺客有机会入侵领地。但对方若能成功袭击有许多骑士戒备的大厅,就不得不佩服其能耐了。 菲立欧虽然了解布拉多的担忧,但还是打算前往吉拉哈。 “皇兄,若以‘那种程度’的人为对手,恐怕在哪里都一样危险。卡西那多司教说不定也知道那个名叫‘梅比斯’的男人,应该依照当初的预定计划,由曾见过面的我去才对。我也打算藉此机会与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见面。” 一旁的乌路可害羞地微笑。 从之前的舞会以来,他们两人就维持着相当难为情的关系;但乌路可本人则说不记得喝醉时的事。菲立欧无从判断那是真是假,就算她记得,应该也无法提起吧。 而且乌路可一直都很平静,说不定是真的不记得了。 另一方面,丽莎琳娜则与乌路可恰恰相反,从那天晚上以来就一直显得很不安。 那个名叫“梅比斯”的男子,容貌十分神似她义父年轻时——这件事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如果只是相像也就算了,但他不只使用手环,而且还是拉多罗亚人,令她不可能不在意。 虽然她嘴上说:“是我多心了,说不定只是长得很像。”但内心应该还是感到很困惑。 为了消除她的忧虑,菲立欧打算与卡西那多接触,打听有关梅比斯的情报。 不只是与塔多姆的调停,还有辉石、来访者和拉多罗亚的事——再加上国内的安定,与周边诸国的外交,必须解决的课题堆积如山。 若在此时取消前往吉拉哈之旅,对阿尔谢夫而言是浪费时间。既然以尽早让辉石恢复生产为目标,与吉拉哈携手合作就是当务之急,因此需要发言有份量和能负起责任的人前往。 外务卿拉希安忙于与其他国家的外交工作,阿戈尔是主掌内政的关键人物,而贝尔纳冯和克劳斯又必须急于增强军备。布拉多是这些人的中心,也是统整国政的人。 菲立欧确信,前往吉拉哈就是他的任务。 “这里距离威塔神殿的距离很远,我无法马上回来,不过——既然要以文件进行种种联络,还是由我待在那边会比较方便。” 菲立欧以固执的口气如此说。 会有这样的结论可说是必然的,何况布拉多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他虽然无意隐藏一脸担忧,但也没有强力阻止。 菲立欧感受到——皇兄是这样地信赖他。 而菲立欧也很信赖皇兄和在他身边支持他的贵族,因此才能安心地担负起使者的任务。 三天后,他即将离开王都——接下来会先经过两天的行程进入佛尔南神殿,与穆司卡会合,神殿骑士们也会在旅途中担任护卫;到时雷米吉乌斯也会有书信要托他转交给吉拉哈。 在那留宿一晚后,就要踏上前往吉拉哈的旅程。菲立欧已经开始为这次旅程做准备了。 若再加上负责护卫的骑士,队伍的规模已经与一支小型商队无异。 他们计划与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队一起行动,一来习惯旅行的商队可以带路,另一方面也可以筹措旅途上所需的粮食。 而从商队的角度看来,就像是雇用王宫骑士团和神殿骑士团保护他们一样。这支商队的领袖预计由克劳斯的心腹洛西迪出任,他也与菲立欧熟识。 虽然在出发前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但菲立欧还是先向亲近的贵族们告别: “贝尔纳冯卿,克劳斯卿,军备就拜托你们了。如果能确保护卫国家的力量,其他国家就会谨慎考量是否要侵略阿尔谢夫。为了不引起战乱,保护国家的力量是有必要的。” 贝尔纳冯点点头说: “我明白,克劳斯也终于决定要结婚了,所以会拚命工作的!” 他的答案让菲立欧吓了一跳: “克劳斯卿要结婚了吗!?对象是……?” 他这么一问,克劳斯的眼神就往空中飘走,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一旁的乌路可悄悄低语: “大概是妮娜大人。贝尔纳冯大人,我说得对吗?” 贝尔纳冯笑了,菲立欧却皱起眉头。克劳斯和妮娜应该是兄妹才对啊? “乌路可大人,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正是如此。妮娜之前已经成为我李斯特霍克家的养女了,我预计找机会让克劳斯娶过门,那时菲立欧大人应该也回国了。” 理解这番话后,菲立欧凝视着克劳斯。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事情就是这样。” 克劳斯低语,表情意外地沉重。 他本人似乎还有难以释怀的部分,或许是贝尔纳冯硬说服他——但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予以祝福。 “虽然现在说太早了,但我还是先祝福你。克劳斯卿,妮娜小姐曾从悬崖坠落,一度徘徊在生死边缘,一想到这,就觉得现在的她像是重获新生一样。她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你要好好珍惜她。” 克劳斯恭敬地低下头。 不需要菲立欧刻意交代,他也会好好珍惜妮娜吧。虽然两个人之间还有曾是兄妹的尴尬,但既然没有血缘关系,过一段时间后,两人应该就会“自然地成为夫妻”。 曾是死去皇兄雷吉克未婚妻的妮娜,应该会幸福的。 菲立欧又转向拉希安、阿戈尔和巴罗萨: “拉希安卿、阿戈尔卿、巴罗萨卿——这个国家还有皇兄,就拜托你们了。” 三位老练的贵族用力地点头。 菲立欧也向随侍布拉多身旁的少女深深地行礼: “——苏菲雅大人,皇兄就拜托您照顾了。” 在不久前,菲立欧还直呼她“苏菲雅”,但现在则改变了称呼。这是对可能成为皇兄正妃的她应有的尊称。 苏菲雅本人则还是一脸羞涩的样子,红着脸说: “菲立欧大人,请您放心。我已有为陛下奋不顾身的觉悟。” “……不行,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你这样我会很困扰……” 布拉多在一旁苦笑着说,苏菲雅则是慌张地以手遮住嘴。一不小心就露出本性,正像是她的作风。 然后菲立欧与皇兄视线相交: “哥哥——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因为您现在是这个国家的支柱。” 布拉多微笑着点点头,他的表情虽然温和,但眼眸里有着强烈的光芒。经历与塔多姆一战后,内在“改变”最多的,也许正是布拉多也说不定。 “嗯,菲立欧你也是——在旅途上会有很多不习惯的事,所以务必小心。还有………即使发生什么事,也不要太乱来。” 布拉多说着,转向菲立欧两旁的乌路可和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乌路可司祭……菲立欧就拜托你们了。他动不动就会乱来,希望你们两位轮流看好他。” 他的口气虽然有点开玩笑,眼神却很认真。 在舞会中与梅比斯交手后,皇兄也曾拜托他“希望你以自己安全为第一优先”。对菲立欧而言,那并非太过乱来的行为,但在旁人看来还是危险万分。 听到布拉多的请托,丽莎琳娜和乌路可一起点了点头。菲立欧在一旁看了虽然也自我反省,但他的个性说不定就是如此。 在众人告别过后,皇兄与贵族们就回王城去了。 虽然三天后正式启程前还会再见面,但到时应该会有其他贵族在座,也就无法亲密地交谈了。菲立欧此行预计将离开国家好几个月,虽然绝非永别,但吉拉哈毕竟是距离遥远的国家。 菲立欧目送皇兄等人搭乘的马车离去,再度深深行了一礼。 威士托以他大人的手掌抱住菲立欧的肩膀: “……菲立欧大人,您也成为支撑这个国家的支柱了。已故的陛下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这位剑术老师不胜感慨地说,菲立欧则是微笑以对: “威士托,谢谢你。不过我……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只是想为这个国家的和平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而已。” 菲立欧是看着威士托的背影长大的,所以有着特别强烈的感受。 他的生存方式就是为了这个国家屏除私心、竭尽忠诚。而菲立欧并不知道威士托是为了什么理由,才为这个国家如此牺牲奉献。 虽然不知道——但可以想像。 威士托一定很喜欢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以国王拉巴斯丹为首,骑士团的伙伴、在国内和平生存的人们、理解他的贵族们——珍惜这些人的心意,让曾是流浪剑士的威士托决心在这个国家安定下来。 而他所“珍惜的人”中,一定也包含了菲立欧。 就算威士托不说,菲立欧也强烈地感受到这件事。 威士托开心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有时会想,威士托说不定背负着什么沉重的罪过。只是他并未将这股罪恶感表现在脸上,而是封闭在自己心中,持续纠葛不已——他一直给人这样的印象。 菲立欧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每当看见威士托那深邃的眼神——就会自然地浮现这种想法。 菲立欧离开威士托,转向与他同行的伙伴们。 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虽然有点紧张,但也怀有使命感。 而即将回到久违家乡的乌路可,则看起来相当开心。 她怀中的来访者西亚应该完全不了解吉拉哈,但只要能和乌路可、丽莎琳娜在一起,她就满足了。 而丽莎琳娜——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意那个神似义父的面具男子,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她那充满忧愁的侧脸,看起来心事重重,让菲立欧有点不安。 三天后——送行阵仗之浩大,令携带书信离开王都的菲立欧等人惊讶万分。 之前他赴佛尔南担任亲善大使时,送行人数远远不能和此时相提并论。贵族和官员之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到齐了,就连不当班的卫兵也聚集在此,人数高达好几百人。这气氛与其说是送行,个如说是看热闹。 自己在个知不觉间受到这么多人支持——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这点的菲立欧不免吓了一跳。 国王亲自站在这些人中目送菲立欧等人离去,直到马车走到看不见的地方。 那模样让菲立欧内心澎湃。 而对初次访问之国的微微不安与期待也充满胸中—— 菲立欧一行就此从王都榭拉姆踏上了前往吉拉哈的旅程。 中场.蛇首司教与南瓜人偶 在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至今还流行着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东西追溯起来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是由名为埃尔西翁·埃鲁的企业家发明的木制机械人偶——这靠发条在舞台上跳舞的玩具,不知为何也被当成室内装饰在成年人之间大为流行,尽管并非生活必需品,却非常畅销。 当时的商品现在几乎已不复存,但每经过一段时间后就会推出复刻版,广受喜欢怀旧风格的人和不知过去历史的年轻人支持。 如今这东西则获得了民俗艺品的地位。 就在前几年,拥有巧手玩具工匠的哈洛司工艺社重新生产这产品,并加入新的装置。 高司教凝视着装饰在房间一隅的机械玩偶——“万圣节。南瓜”,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跳舞的玩偶,头部有着“南瓜”的形状。 细长的关节上系着从上垂吊的线,藉由装在台座的发条连动,改变线的长度,玩偶就会展现奇妙的舞蹈。 与音乐盒的旋律一起摇晃舞蹈的南瓜玩偶虽然可爱,却也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令观赏者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这玩意儿不只受到热爱新奇者喜爱,也为一般庶民所接受;这次的重新生产也静静地流行着。 高司教才刚抵达拉多罗亚,当然看不惯这南瓜头玩偶,但同时也有股鲜明的似曾相识感。 ‘……埃尔西翁氏留下很奇妙的东西呢!’ 在佛尔南神殿杀了阿尔谢夫国王的南瓜头战士—— 玩偶的模特儿肯定就是他没错。来到拉多罗亚的埃尔西翁,应该是发挥玩心将认识的奇人制成商品了吧! 高司教还记得—— 他——埃尔西翁·埃鲁自御柱现身时的事。 还有当他离开阿尔谢夫、踏上旅途的事—— ——“记忆是那么鲜明”。 要说遗忘还太早,那“只不过”是一百五十年前左右的记忆。 “你对这人偶有兴趣吗?” 房间里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问道。 高司教刚刚才听说,一身黑衣的他似乎是为“拉多罗亚”这个国家的元首工作的人,他既是秘书、警卫,同时也负责和“幕后”联络的工作。 “是,这手工艺品很有意思,我听说拉多罗亚拥有高超的技术。” 高司教不提自己所想之事,只是说着没有重点的感想,并向男子投以温和的视线。 这个男子身材中等,一脸圆滑的微笑,还有沉稳的举止——是一个毫无引人注目之处、极为普通的男子,不过他的举止和步伐却毫无空隙可乘。 高司教推测这个男子出身“北方民族”,因为就连带自己来到此处的玄鸟操纵者,对他的态度也有如信任的伙伴。他恐怕是背叛了北方民族和塔多姆的西兹亚伙伴之一。 他说话时也可以略微听出北方的口音。 不过高司教无意一一确认此事。不管男子承认与否,都跟目前的自己没有关系。 不久之后发条停止转动,跳舞南瓜人偶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同时,门的另一边出现人的气息。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一脸若无其事地进入的,是名五十多岁的男子。 站在房间深处的高司教一同过头,这男子就惊讶得直眨着眼。 “……啊,失礼了,我听说你的模样跟人类不同,原来是如此——” 拉多罗亚并没有夏吉尔人,这男子面对具有“蛇首”的高司教,会吃惊也是无可厚非。 高司教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是夏吉尔人,名叫高·夏尔帕,来自佛尔南。杰拉得元首,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 他并未刻意伸出手。 人们害怕异形。夏吉尔人在神殿虽被视为神圣而敬畏,但在这文化相异的土地上则应该会被视为怪物。 果然,眼前的男子——拉多罗亚的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眼里并无亲爱之情,取而代之的是相当明显的个人本位好奇心。 “真是抱歉,我这么晚才前来致意。我是杰拉得·梅森,负责掌握这个国家的政治。劳烦你远道而来,实在不胜惶恐。” 在他的视线下,高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杰拉得频频凝望高,又歪着头说: “恕我失礼……你的头不是头套吧?” “当然不是,我们夏吉尔人跟人类是根本上不同的人种。” “原来如此——但即使是相异的人种,也可以透过语言沟通意思,真了不起啊!” 杰拉得展现亲切的笑容。 高则颔首回应。 “人类”造访这个世界时——就已拥有完成的语言。夏吉尔人理解其语言,并与人类对话。 其间——即使有单字消失或增加,关键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变化。 语言历经漫长的历史后,发音之类将有所变化,甚至会发展成不同的语言。 不过夏吉尔人为了保有“正确”的语言,便以该语言为基准,让这个世界的语言不论今昔都没有太大的改变。就连在异国拉多罗亚,虽然多少有点地方口音,但要以一种语言沟通仍是毫无困难。 高司教以从人类学来的“语言”与杰拉得对话: “——那么,杰拉得元首,我来到此处是因为必须告诉你关于‘死亡神灵’的事,你应该已经接获在佛尔南发生骚动的报告了……” 杰拉得眯起了双眼: “我们对此事也甚感头疼。实验似乎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没想到佛尔南的辉石会停止生产,真是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反而像是觉得很有趣。观察到这个情况后,高司教觉悟到此行的交涉将会相当困难。 “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就请带我到‘死亡神灵’那里。如此一来,我会让一切恢复原状。” 对于高的要求,杰拉得微笑以对—— “恕我失礼,这我办不到。” 他明确地予以拒绝。 “司教,对我们而言,整个神殿势力都是种威胁呢!我们总有一天会请你让辉石的生产恢复原状,但那是我们占领各地神殿之后的事。517Ζ在那之前,就请司教以客人的身份留在此地,虽然不知道会花上多少年的时间……” 高司教垂下金色的双眼: “那是不可能的梦想。” 高司教如此确信: “元首,你太小看东方诸国了。不管拉多罗亚用什么样的手段,要在区区几年或几十年内占领这些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 不只是阿尔谢夫,其他国家面对“拉多罗亚的威胁”应该也可以团结一致。现在卡西那多等人已经以此为目标展开了行动。 “侵略是不可能轻易成功的。在彼此的损失扩大之前——希望你们选择交好的道路,而不是侵略。” 杰拉得微笑着说: “原来如此——你正如我之前所听闻,属于良知派,你这意见很正直,只不过——不适用于此处。” 这个位居国家元首地位的政治家,轻轻地耸了耸肩。 “现今拉多罗亚的诸多政治家和部分特权阶级所需要的,是‘用来整合人心的敌人’、‘牵涉军事的交易题材’,以及‘镇压其他国家来满足支配欲’,也有不少人怀着人类的私心,对侵略表示赞同。我们拉多罗亚将成为这片大陆的霸主——这可说是历史上的必然吧!” 胡说八道——高司教没有说出口。杰拉得如此诉说的声音里,有着简直像在自嘲的意味。 高司教以澄澈的双眼凝视着他: “……你本身该不是认真这么认为吧?有什么目的呢?” 他不认为这个名叫杰拉得的男子只是个庸俗的掌权者。 他是更加危险又更阴险的人——就算以高司教的双眼,也无法看穿此人。 “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企图操纵人心各式各样的欲望?在我看来,你只是想让已出现进展的事态恶化……” 高司教说着,突然闭嘴不语。 杰拉得恐怕——正是打算如此。 “不只这片土地,而是让所有的土地陷入混乱——混乱驱使人行动,和平就是停滞。而正因为时局困难,人才会发挥想像不到的力量。有各种东西会从破坏中产生——新知识、新兵器、新秩序。这跟你所希望的‘停滞’是恰恰相反的。” 高司教总算了解了。 他——这个拉多罗亚的国家元首,名叫杰拉得·梅森的男子,是与夏吉尔人思想完全对立型的那种人。 “——你的野心将会通往毁灭的道路。” 高司教明知白费力气,还是如此说。 杰拉得面露微笑: “也有人认为比起无聊的停滞,这样还比较‘好’呢!这你恐怕无法理解吧?” 杰拉得站起身,背对着高司教: “看来似乎有必要再跟你多谈几次。反正就请你先留在这里,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就交代下人准备一下。不过——还要过好几年才会让你跟死亡神灵接触。” 高司教沉默着低下头去。 此后就只能边祈祷边等待了。 希望拉多罗亚的技术人员不要让“死亡神灵”失控—— 还有希望时势政换,自己能跟随时势—— 北方民族的神柱守护者有些也潜伏于拉多罗亚。在他们的帮助下,说不定能让自己在比杰拉得希望的时间之前,就有机会接触到神灵。 高司教闭上双眼,仔细倾听杰拉得离开房间的脚步声。 结束与夏吉尔人会谈后,杰拉得一回到办公室,就对心腹下了命令: “——紧急把‘梅比斯’叫回来。” 看到笑着眯起眼的国家元首,男部下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立刻去联络,只是他正在东方工作,就算搭乘玄鸟,也要花上一段时间——” “没关系。东方那些人正盯着这块土地上的死亡神灵——硬干太勉强了,所以他们会派少数有能力的精锐前来吧!为了与此对抗,我们也需要精锐。比起人数更重视能力的真正精锐——” 杰拉得脑海里浮现的面具男子,以一颗棋子来说相当好用,但相反地也是大意不得的男子。 在这个时间点,杰拉得还不知道梅比斯正在回拉多罗亚的归途上。不止如此,带着来访者的西兹亚等人也还没有抵达。 东方是如此遥远而不易联络,因此有必要派像梅比斯一样“可以靠自己思考而行动”的指挥官前去。 不过,在得到若死亡神灵的操作有个万一时,可以作为“安全装置”的异形人,以及获得让佛尔南辉石停止生产的实绩的如今——以塔多姆和吉拉哈为对手的战略,也该进行到下一阶段。 在部下退下后,杰拉得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街道。 拉多罗亚今天也是一片繁荣景象,不过这状况在杰拉得眼里看来,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理所当然应该要发展得更好。’ 他有这样的想法。 今后的拉多罗亚应该会成为发展开端之地,只要能支配各地的神殿,活用辉石,世界就会更欣欣向荣。 那将带来良好的结果或不好的结果——目前虽然还无法得知,但是会确实地产生“变化”。 杰拉得悄悄地将视线从景色转开,重新回到办公桌旁。 摊开在桌面上的是一张纸—— 上面所记载的是跟这个世界“不同”世界的地理。 他不知道那个世界在何处。不过“那里”对于住在这索里达帖大陆的人而言,肯定是“未知”的领域。或许这整张地图都是假的——但杰拉得相信那个地方确实存在。 恐怕是别的星球——而且似乎有实际从那个地方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据说间谍西兹亚现在正带着那些人踏上回到拉多罗亚的归途。 杰拉得一边期待与那些人的会面,一边独自淡淡地笑了起来。 ——待续 后记 大家好,我是渡濑。 这次很难得地跟上一集只隔了两个月。因为从第六集到第七集花了五个月,所以我试着要自己好好加油:“看你的啦!”老实说,两个月一集的进度还真叫人意外。(注:以上指日文版出书进度) 不过我的玩乐时间也缩减了,就连感冒的时间都没有,总而言之,时间压缩得很紧啊。话说回来,一想到“一个月出一集的人,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啊?”就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仔细想想——读完一本轻小说所花的时间也因人而异,但大多是花几个小时、顶多几天就看完了。 也就是说——“如果以跟读书一样的气势去写书,就算不可能几小时就写完,至少也可以在几天内完成吧?” 听说这世上确实有着“一晚可写满好几百张稿纸”的人,感觉就像听说有人能将四驱轨道车在一分半内组装起来、如有神助一样。这个比喻也许有些年轻人听不懂,总之,如果以一个小时写十张稿纸的速度来说——我的书一本大约是四百张到五百张,所以不能说没有四十到五十小时左右就写完的可能。实际上,我每次作废的原稿约为轻小说的一册到两册左右,所以假设以这个的两倍来计算,是八十小时到一百个小时——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是四天到五天,只要一个星期就绰绰有余了。就算加上一般人的睡眠时间,一天约工作十五个小时,理论上六到七天就可以完稿了。 就算加上其他推敲、修正或撰写提纲和莱纳斯迪讲座的时间,应该也不需要半个月——这么一想,就觉得“两个月绰绰有余嘛!” 问题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维持“一小时十页”的超快速度。然而令人心酸的现实却是——我自己的平均速度只有“一天十到二十页”——算了,这一定是小问题而已。 假设一天写二十页,一个月里每天都动笔,就有六百页了。 ……但这要每天都动笔就是了……(遥远而空洞的眼神) 总之,经过这比牛步战术快一点点的过程,《天空之钟》第九集终于顺利地呈现在各位读者的面前了。 仔细想想,本系列的集数在下一集就要迈向两位数了,多亏各位读者的支持才能持续至今。我在之前的后记中也稍微提过,都是因为有实际买书的读者,本系列才能这样“继续出版”——真的感激不尽。之前本来有可能视情况而在半途就以“战斗才正要开始!”的方式结束,但《天空之钟》似乎平安地跨越了这个障凝。 同时,身为作者的我也更加警惕自己要写出值得读者花钱购买的内容。 一路走过九集,故事也总算接近尾声了。 在岩崎老师的出色插画增色下,作者心中的出场人物正如插画所呈现般活灵活现。这一集我特别写出他们身着华丽服饰的模样,也非常高兴能看到实际的插图。 希望下一集能再跟这些人物一起见到各位—— 距离结局还有几集,希望能顺利地问世。 二OO五年秋渡濑草一郎 第十卷 Contents 中场.盲眼少女与隐形男子 四十五.圣女归国 四十六.统治西方的政治家 四十七.神姬的邀请 四十八.东西方的来访者 四十九.因憎恶而疯狂的骑士 五十.前往异国之地 中场.等待者遥寄远方的思念 莱纳斯迪的“吉拉哈政治”讲座 莱纳斯迪“我们远道而来,虽然坐马车花了一个多月才到威塔神殿,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呢!” 乌路可“是啊!气候怡人,这趟旅行很舒服呢!” 丽莎琳娜“我第一次搭马车长途旅行,本来还有点不安——现在平安抵达,总算松了一口气。” 莱纳斯迪“真的,平安最重要……可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身为属下的我实在感到很遗憾。” 乌路可“……您说什么?” 丽莎琳娜“……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莱纳斯迪“没事没事,是我在自言自语。好了,我们总算来到吉拉哈首都威塔神殿——它不但是神殿势力的盟主,也是御柱信仰的圣地……对乌路可大人来说,也是久违的故乡呢!” 乌路可“是啊!我想姐姐一定很为我担心……” 丽莎琳娜“乌路可大人的姐姐是神姬吧?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乌路可“她很温柔喔!不过她从小在神殿深处长大,所以有点不解世事。” 莱纳斯迪“啊!对我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人呢!丽莎琳娜大人,您了解‘神姬’吗?” 丽莎琳娜“嗯……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像治理国家的女王呢?” 莱纳斯迪“不,世人也经常有所误解,其实神姬几乎没有政治权力喔!她顶多只是象征性的存在,是众人信仰的对象。所以她也不能参与议会,对吧?” 乌路可“是的,姐姐只能认同议会的决定。虽然也会稍微提出意见,但不能加以拒绝。在这层意义上……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误会,但她可说是高阶神官的傀儡。” 丽莎琳娜“咦?可是像卡西那多司教不就是因为深获神姬信任,才能年纪轻轻就出人头地吗?神姬在这方面的影响力……” 莱纳斯迪“其实这方面相当耐人寻味……因为这个立场,神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任性地决定一些事。” 丽莎琳娜“这跟政治权力不一样吗?” 莱纳斯迪“……嗯,也就是说,这是交换条件啊!议会方面‘需要神姬的认同’,而如果神姬不支持,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也就是说,神姬没肴拒绝的权力,总有一天要认同……但她却可能做到‘延后认同以争取时间’这种危险的行为……” 丽莎琳娜“啊……!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议会为了迅速获得认同,就必须讨神姬的欢心……是这样没错吧?” 乌路可“正是如此。因此就像卡西那多司教和我一样,神姬喜欢的神官就会受到优厚的待遇,代价则是她同意当议会的傀儡。从旁人看来,我和卡西那多司教的存在也是对神姬的诱饵。” 莱纳斯迪“……不不,乌路可大人您这样说有点太过……” 乌路可“哎呀!可是这是事实呀!所谓的神姬,就是让信徒团结一致的象征,并不是支配者。何况对高阶神官来说,‘获得神姬的认同’就等于拥有绝对的正当性——所以把神姬拉拢到自己这边,在吉拉哈政治上具有很大的意义;同时,议会也无法做出伤害神姬地位的决定。就算有几个人支持,大多数的人也不会服从……” 莱纳斯迪“就这层意义而言,神姬的存在也成了防止政治动荡的安全装置吧?” 丽莎琳娜“原来如此,神姬的立场真的很重要呢!那么神殿的政治是由诸位神官协商,再由神姬认同……咦?这么说来,吉拉哈没有‘神师’啰?” 莱纳斯迪“当然有。只是佛尔南或其他神殿的‘神师’是该神殿的最高负责人……但但在吉拉哈就有点不同了。威塔神殿不只是‘神殿’,而是‘整个国家’的行政机关,所以身为神殿负责人的神师,权力就被大幅削减了。” 乌路可“莱纳斯迪大人,您知道得真清楚呢!我来补充一下,吉拉哈的政治是以大约十位‘大司教’为中心——其中一位大司教也身兼神师之职,但他只不过是负责安排议会讨论时间的人,并未特别拥有强大的实权;不得不看其他大司教的脸色,在夹缝中求生存,这也是事实。” 丽莎琳娜“好、好辛苦喔……不过这么说来,目前吉拉哈最具有实质权力的人是谁呢?” 莱纳斯迪“虽然十位大司教都位居权力颠峰,但其中实力‘最坚强’的——还是那位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吧?” 乌路可“是的,他是卡西那多司教的父亲,也是名门库格家的当家。我对他也稍有了解,是一位很可怕的人。不过其他大司教的立场也不算弱,独裁的手段更几乎没有差别;总之每个都不是好人。” 莱纳斯迪“……老实说,我们这次来吉拉哈所面临最大的难关,与其说是应该没机会见到的大司教,还不如说是乌路可大人的父亲马汀司教……” 乌路可“咦?我父亲是个很温和的神官啊!他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莱纳斯迪“……啊!如果他对‘抢走乌路可大人的男人’,也那么温和就好了……” 乌路可“……(无言以对)” 丽莎琳娜“……啊,呃……我去拿点什么饮料……!” 莱纳斯迪(原来还没下定决心的,不只菲立欧大人一个吗……?)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目前为王弟。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倾慕菲立欧。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 “神姬”诺爱尔………………神殿势力的象征,乌路可的亲姐姐。 卡西那多·库格………………威塔神殿司教。 马汀·迪古雷…………………威塔神殿司教,神姬与乌路可之父。 ———————————————————————————————— 穆司卡…………………………秃头的来访者,不再跟随依莉丝。 西亚……………………………年幼的来访者,与穆司卡一起行动。 ———————————————————————————————— 赫密特·埃鲁…………………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布拉多·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现任国王。 克劳斯·桑克瑞得……………前军务卿,现正受到闭门思过处分。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王宫骑士团团长,菲立欧的老师。 戈达·托雷思…………………神柱守护者,西瓦娜的老师。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 梅比斯…………………………戴面具的男子,管理西兹亚等人。 西兹亚…………………………拉多罗亚的间谍。 晓………………………………西兹亚的伙伴。 艾美……………………………西兹亚的部下。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 杰拉得·梅森…………………拉多罗亚国家元首。 李布鲁曼………………………拉多罗亚考古学者。 ———————————————————————————————— 达古雷·巴托鲁………………拉多罗亚政治家。 修奈克·巴托鲁………………达古雷之子。 ———————————————————————————————— 高·夏尔帕……………………生有蛇首的夏吉尔人。 中场.盲眼少女与隐形男子 悠蒂耶·梅森的一天于房间里展开,也往往在没有踏出过房间一步的状况下结束。 她虽然生长于拉多罗亚高度发展的首都“拉波拉托利”,却不曾亲眼目睹其繁荣景况。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永远是一片黑暗。 这并不是比喻,因为她从出生以来就感受不到光芒,睁开眼也只“看见”一片黑暗。 她就连眼睛看得见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颜色是什么,光线又是什么,对她而言那全都是未知的感觉。 所以对她来说,要了解这个世界只能以手触摸、凭气味感知、靠耳朵倾听、用舌头品味。 她今年已经十岁了。 她父亲杰拉得·梅森是这个国家的负责人,因为非常忙碌,几乎不曾来看她。虽然他也曾要悠蒂耶搬去官邸,但眼盲的她很怕陌生的地方。若是这个房间或宅邸的一部分,她大概都知道哪里有什么,也记住了房子的构造,但住在完全陌生的房子还是会感到害怕。 现在的她身边只有佣人和小狗米哈耶尔,过着安静的日子。 而就在这一年将近夏末的时分,这种生活出现了微小的变化。‘杰拉得大人的客人会暂时住在别馆,也许不会有机会见到小姐,但如果您遇见陌生人,也请不要惊讶——’ 大约三天前,管家担心地如此说道,而他所说的这些客人,也在昨天抵达这片土地。 别馆与本馆之间隔着庭院、道路和栅栏,几乎可说是分离的建筑物。客人指的大概是重量级的政治人物或艺术家之类,但这些并不关悠蒂耶的事。 她茫然地坐在房间里的长椅上,面对着庭院。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可以感受到舒适的风徐徐吹拂。 这一带很清静,不但听得见小鸟啼叫,也感觉得到米哈耶尔在庭院里四处奔跑。 毛茸茸的米哈耶尔,身体比幼小的悠蒂耶还庞大,品种似乎是大莱兹。悠蒂耶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但它聪明、温和,是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悠蒂耶坐在椅子上感受着时间的变化,却听见她的好友突然尖锐地狂吠起来。 米哈耶尔一向乖巧,几乎不曾像这样吠叫。 听它的叫法,就知道它看见了陌生人。但这宅邸外围戒备森严,至今还不曾有过窃贼或可疑人物入侵。 也就是说,这个不曾见过的“某人”,也许就是父亲那些抵达别馆的客人。 (他是在庭院散步吗……) 悠蒂耶自作主张地猜想,并叫唤好友的名字: “米哈耶尔!不可以对客人吼叫,快回来。” 那只聪明的狗对主人的话敏感地有所回应。 悠蒂耶一察觉它穿过专用入口回到房间,便从长椅站起身来,朝窗口的方向走了五步,那里正好是窗边。 她将看不见的双眼朝向庭院,用稚嫩的声音说: “我为米哈耶尔的吠叫向您道歉,真是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 但是,悠蒂耶却感觉到那里有人。 对方的气息非常微弱——像是刻意压低气息般,如果米哈耶尔不吠叫,悠蒂耶甚至不会察觉有人。 那个人像是被悠蒂耶的声音吓到般,呆呆地站着不动。 “请问——米哈耶尔吓到您了吗?对不起。它真的很乖,但会对陌生人有戒心……” 悠蒂耶对着庭院低头致歉,此时米哈耶尔回到了她身边。 悠蒂耶抚摸着米哈耶尔那位于跟自己身高差不多处的头,并对庭院里的人说: “您是父亲的客人吧?我叫做悠蒂耶·梅森。也许您注意到了,我看不见,没有办法自己外出,所以在此跟您打招呼,真是失礼了。” 悠蒂耶站在窗边,虽然意思表达得并不清楚,但还是确实地向对方致意。 没有人回答。 悠蒂耶不明白为什么,她认为那个人还在“那里”,但对方却完全没回应,让她有些不安。 “请问……?” 悠蒂耶对着敞开的窗户另一头探寻对方的气息。 对方还站在原地,但此时走廊则响起了她听惯的侍女脚步声。 “小姐,怎么了?我刚刚听见您的声音。” “嗯,刚才米哈耶尔对客人吠叫,所以我正在向他道歉——” 侍女走进房间,把手放在悠蒂耶的肩膀上,在她耳边低语: “……小姐,庭院里没有人啊!” “咦?可是——” 悠蒂耶竖耳倾听。 她的眼睛看不见,但正因为她看不见,听觉等其他感官才更加灵敏。 而她的感觉也确实捕捉到了庭院里的“气息”。 她也听见了有人踩着草皮的声音,发出气息的人正要离去。 “啊!请等一下!” 那个人听见了悠蒂耶的声音,站住脚步。他仍然没有出声,但悠蒂耶对这号人物的存在毫不存疑。 侍女难以置信地压低了声音: “小姐,真的没有人在那里啊!米哈耶尔一定是在对猫或鸟吠叫。” 她的话里并没有说谎的意味,但就算如此,悠蒂耶仍毫不怀疑自己的感觉。 (……她看不见吗?) 盲眼的悠蒂耶可以察觉对方的存在,但理应看得见对方的侍女却看不见——悠蒂耶不明白,真的有这种事吗? 这么说来—— 她曾听故事里提过。 有一种人们看不见,名为“圣灵”存在。 它们不让人们看见自己的身影,怀着神圣的意志,为人们的世界带来幸福。 悠蒂耶以前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骗小孩的童话,但如果她感觉到的气息是真的,而且侍女又真的看不见—— 悠蒂耶明知侍女会觉得奇怪,但还是不禁说: “啊!如果可以,请您下次再来,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悠蒂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只是——她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请问这个她认为是圣灵的存在。 例如为什么别人看不见它。 为什么它的目的是要带给人们幸福。 还有它为什么要出现在她面前—— 悠蒂耶想要问它好多事——这种心情让她叫住了对方。 那人的气息缓慢地消失了,而侍女则在她头上叹息,那叹息中隐含着为眼盲的悠蒂耶感到悲哀的意味。若在平常,悠蒂耶会因此遭受打击,但今天她却一点都不在意。 她抚摸着爱犬米哈耶尔的头,同时一直面对着曾出现某人气息的庭院。 * ——“卡多尔”结束在宅邸周边的搜索后,回到了依莉丝身边。 这位身为指挥官的少女正在床边削苹果皮。 她的动作十分拙劣,削下来的皮上还连着许多果肉,切面凹凸不平、一点也不美观。 有一位少年躺在床上。 不久前他还全身裹满了绷带,而现在几乎都拿掉了。虽然腿骨尚未完全愈合,但应该很快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这位少年——安朱·薛帕德对依莉丝说: “依莉丝,你愈来愈会用刀了呢。” “……你不必用那种方式来赞美我,我自己也知道削得不好。” 依莉丝冷淡地回应,并把苹果切片放在盘子上,递到少年面前。 安朱边微笑边拿起苹果来吃。 在安朱的双手无法动弹时,是由依莉丝亲手喂他吃东西。卡多尔对那幅光景还记忆犹新,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身为指挥宫的依莉丝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当安朱刚恢复意识时,依莉丝也抱怨过:‘因为没有其他人手,没办法,只好由我来照顾安朱。’但其实她只要命令卡多尔去做就好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命令,卡多尔都没有理由拒绝。 虽然依莉丝嘴里不停地抱怨,结果在旁人眼里看来,她还是继续不辞辛劳地照顾安朱。 虽然这是个让卡多尔不太能理解的情况,但他也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再说不管怎么样他都无所谓。既然依莉丝希望亲自照顾安朱,在这期间,卡多尔就只是沉默地等待她的命令。 而安朱也为依莉丝待在身旁而感到开心,最近他的表情特别开朗。 “……快把苹果吃了吧!虽然外观不大好看就是了。” “嗯,谢谢你。” 安朱开心地拿起苹果来吃,而依莉丝却故意转头不去看他。 她看见了卡多尔脚下的影子。 “卡多尔,你回来了吗?” 卡多尔发出了微弱的声响,算是代替回答。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吧?” 卡多尔也以沉默来回答她的问题。 虽然刚才那个眼盲的少女发现了他,但也不是什么需要提出的问题。 “……没事是吧?那就好。辛苦你了,为了小心起见,你等一下还是画个草图,告诉我警备的配置。” 依莉丝又恢复了她一贯的犀利眼神,并慰劳卡多尔的辛劳。 就在昨天,他们在西兹亚等人的引导下进入首都,并在这座宅邸住下来。在这之前,他们为了治疗安朱的伤势,一直滞留在其他城镇的施疗院。 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至今尚未见到这座宅邸的主人——“杰拉得·梅森”。 突然,卡多尔因察觉走廊响起跳跃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去。 熟悉的南瓜头正摇头晃脑地奔跑过来,他那飘飘然的模样虽然明显地相当诡异,但卡多尔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邦布金在房间前朗声说道: “依莉丝,吾人已归来!还有,安朱哟!希望汝等亦来观看此物!” “……邦布金,安静一点。还有……那是什么?” 依莉丝的反应十分冷淡。邦布金手上有个用包装纸包起来的箱子,而在他身后的是另一个伙伴凡尼斯,以及负责带路的西兹亚部下。 因为邦布金说“我想看看这城镇长什么样子”,所以他们外出了大约两个小时。 虽然依莉丝责备邦布金,要他别戴着那招摇的头套外出,但他就是顽固地不肯取下,结果依莉丝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邦布金在阿尔谢夫是杀害国王的大罪人,但在这个国家,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怪人而已。 邦布金一边小步跳跃,一边递出他所带回来的礼物,依莉丝则是满脸狐疑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箱子。 “你才刚回来就这么吵……到底是买了什么回来啊?” 邦布金大大地点头: “就是这个!看看它的完成度有多高!” 邦布金在他们眼前快速地拆开简单的包装,以夸张的动作打开了箱子。 一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床上的安朱就瞪大了眼,而依莉丝也板起脸孔。 卡多尔也用余光确认“那个东西”。 邦布金手上拿着的是“有着南瓜头的玩偶”。 它那大南瓜头上钻有眼鼻和嘴巴的孔,细长的手脚则以线垂吊,底座部分似乎设有某种机关,有个用来卷发条的握把。 邦布金骄傲地层示这个玩偶,并挺起胸膛说: “这个十二分之一尺寸的玩偶既轻巧、又无损于良好品质,虽然是旧式的驱动装置,但使用了上等的齿轮和发条,关节则是用线连接,拥有无与伦比的自由度,最迷人的是,资深工匠把南瓜头的表情刻划得栩栩如生!更棒的是——” 邦布金弯着腰,手指慢慢地转动握把,他的指头一放开握把,南瓜玩偶就随着优美的音色不规则地翩然起舞。 “它会配合音乐跳舞!” 邦布金非常骄傲地把玩偶递到依莉丝眼前,但她什么都没说,依然板着脸孔。 这一来正合邦布金的意,他把脸凑到玩偶旁: “嗯嗯,依莉丝哟!吾人明白,汝是感动得无言以对了呀!吾人刚看到此物时也一样,兴奋得宛如遭到雷击呢!看!这完美的造型和轻快的动作,还有那股庄严神圣的气息!” 依莉丝按住眉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呃,怎么说呢……应该说你是傻瓜吗?” “真是失礼!” 邦布金似乎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大大地倒退了一步: “安朱!汝应会明白吧!?这玩偶是如此出色,充满了紧抓住人心的魅力!” “啊!嗯,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安朱苦笑着一语带过,邦布金则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两位都无心欣赏艺术,诚乃可悲可叹哪!听闻此物在拉多罗亚乃是颇受国民欢迎的民俗艺品,吾人确信本国人民乃是深知吾心之辈。这小小的吾人分身,宛如是吾人再现!” “……这个玩偶跟你没有关系吧!” 依莉丝指出这一点,随侍在后的凡尼斯则皱起眉头说: “不,小姐,看来这玩偶真的是以邦布金为范本所做的,始创者名为埃尔西翁·埃鲁——” 依莉丝的肩膀颤了一下。 卡多尔则是从模糊的记忆中搜寻出这个名字。 埃尔西翁·埃鲁——那是卡多尔曾见过的研究者之一,只是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特别感觉。 凡尼斯指着玩偶,对依莉丝使了个眼色: “这玩偶恐怕是他一百多年前来到拉多罗亚后制做的。当然,这并不是当时的作品,而是最近的复制品……” “……教授的推论好像慢慢被证实了呢!” 依莉丝不耐烦地说着,而邦布金则是满意地点点头: “埃尔西翁·埃鲁——此人乃风流雅士,从他模仿吾人姿态所做的作品,亦可发现其才华洋溢。而研究他的人,肯定亦对吾南瓜头抱有深切的憧……” “没那回事。” 依莉丝迅速予以否定,而床上的安朱则是笑出声来: “依莉丝,你也不需要那么快就否定他呀!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头,看习惯了就会觉得还蛮好看的呢!在街头上也很引入注目呀!” 邦布金双手一摊: “噢!安朱哟!正如汝所言,方才孩童们包围吾时真是不得了哪!吾讲授了南瓜的美味烹调法,孩童们也大为欣喜。分别时,他们还对南瓜投以欣羡的眼神,吾此生难忘矣。” “……所以你就戴着那颗头溜跶了两个小时?” 依莉丝傻眼地说道。安朱看到她那副表情,又笑了起来。就连只不过是负责带路的西兹亚部下,和平常面无表情的凡尼斯,都不禁露出苦笑。 只有在一旁观看的卡多尔没有笑。 他绝对不会笑——也不会嘲讽、惊讶和悲伤。 他无法表现自己的感情,那对他而言非常困难。虽然他拥有思考能力——但他无法感受到自己体内有“心”的存在。 卡多尔只是淡淡地凝视眼前相视而笑的伙伴们。 他们当然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即使如此,卡多尔也感受不到寂寞的心情。 他静静地伫立当场,不发一语,只是等待着指挥官的下一道命令。 四十五.圣女归国 说到吉拉哈司教马汀·迪古雷,在神殿内部是以“神姬的父亲”而闻名。 迪古雷家自古即为名门望族,但长年远离权力核心,在吉拉哈并不引人注目。 而个性认真、勤勉又耿直的马汀,原本是个一辈子只当“司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神官。 但是,女儿的存在却大大改变了他的人生。 神姬诺爱尔—— 身为家中长女的她,在还不懂事时就获选为“神姬”,因此让迪古雷家族的地位一夕跃升。 这对马汀而言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关于神姬的遴选办法,神殿方面只说出于“神谕”,其他一概对世人保密,但实际上可说是“完全靠运气”选出来的。 前任神姬亡故后,先将吉拉哈担任司祭以上的神官家中不超过六岁的女儿登记于名册,再剔除其中调皮捣蛋或体弱多病的人——但此标准并不明确,全凭高阶神官们的自由心证。 之后把写有女孩姓名的纸一张张放进信封,再平均放入六个柜子。 这些柜子分别分配一到六的数字,由威塔的神师亲自掷骰子,将掷出数字所指的柜子以外的信封先予以销毁。 这样就只剩下六分之一。 然后将获选柜子里的信封,重新平均放到六个柜子,再次掷骰子,直到剩下的信封少于十三封为止。十三这个的数字,起源于历法的一年有十三个月。 剩下不到十三封后,再平均分到两个柜子,此时改用特殊的骰子,六面中各有三面写着数字1和2。 经过这样的程序后,最后选出的一张——上面所写的名字,就会成为下一任神姬。像这样碰运气、经由神看不见的手所选出的人——正是神姬。 而马汀的女儿诺爱尔便是经过这样的程序,在三岁时获选为神姬。马汀自己也因为这个契机得以升迁至今。 二女儿乌路可也受其影响,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司祭的地位。 而如今——马汀正为了爱女乌路可的事费尽思量。 一早起来,他就独自茫然地坐在自己房里的长椅上,他那一头比女儿们颜色稍深的蓝发睡到翘了起来,还没好好整理。 他昨晚虽然躺上床,却在几乎无法成眠的情况下迎接早晨。 (她总算——要回来了啊!) 女儿乌路可正在从遥远的异国阿尔谢夫返乡的旅途上。 马汀背靠在椅子上,仔细回想起这几个月以来的事。 那些事虽然并未透露给神姬知道—— 乌路可一踏上旅途,立刻就有人上门提亲。 对象是管理机要部队的高阶神官之子。虽然年纪轻轻却大权在握,他早就对乌路可怀有好感,这桩婚事对迪古雷家可说是相当理想。 马汀当然立刻应允了这桩婚事,他打算等乌路可回来,就具体进行相关细节。女儿虽然才十六岁,但生日也快到了;十七岁就是个有婚约对象也不奇怪的年龄了。重点是乌路可对异性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再不管她,她可能就会错过适婚年龄了。 然而——这桩婚事却因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而中断了。 ‘乌路可丧失了记忆。’ 马汀接获卡西那多的通知时,一时还怀疑这不是真的。不,与其说他怀疑事情的真假,不如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爱女乌路可虽然有点倔强,但十分可爱,他无法相信她竟然会将父亲和姐姐——也就是神姬诺爱尔的事都忘掉。 周围的人看到马汀当时沮丧的样子,都劝他好好休养,然而事态却逐渐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她原本单纯的失忆症状恶化,甚至失去了意志、思考能力和感情——简直变成了一个人偶。 当时卡西那多的信里提到:‘我判断她目前的状况不适合旅行,所以暂时将她留在佛尔南,等观察病情后再让她回国。’ 那时——虽然这举动跟神官的身份并不相称,但马汀甚至诅咒起神明来。 卡西那多司教不久后就为了处理政务而回国,但旅行团里却不见乌路可的踪影。 马汀太过担心身在遥远异国的女儿,有一阵子还食不下咽。 关键的乌路可身处这种状态,婚事当然也不适合继续谈下去。 眼看乌路可复原无望,马汀无可奈何,只好先拒绝了婚事。就算她能恢复——如果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也要考虑到对方是否接受。 而对方也能体谅这个状况,结果这桩婚事就在乌路可本人不知情的状况下取消了。 不知不觉间,归国的卡西那多等人开始调整政治方针,朝向撮合阿尔谢夫与塔多姆之间协定休战的方向。 这样一来,马汀也变得很忙碌。 马汀隶属于卡西那多司教之父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的派系,因此他也同意卡西那多的主张并给予协助,在不同立场的神官之间进行磋商。 这阵子他就是过着忙碌的生活,藉此忘掉心痛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担忧的源头全都消失无踪了。 就在不久前,身处阿尔谢夫的乌路可竟然寄来了“亲笔”所写的信。 ‘我的病奇迹似的好了,记忆也恢复了。’ ‘王弟菲立欧将以特使的身份前往吉拉哈,因此我会跟他一起返国。’ 这是信里的主要内容,其他就是为让父亲担心之事道歉。 得知此事的卡西那多频频歪头表示不解,但身为父亲的马汀却尽情地为此事开心不已。 而乌路可就在今天—— 将回到威塔神殿了。 他们一行人昨晚住在稍远的城镇,联络人也忙碌地往来奔走。听说预计今天中午左右会抵达威塔神殿。 马汀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是个好女孩,以前也不曾让父亲操过任何心;但这次还真让他吓得魂飞魄散。 马汀原则上是反对适婚年龄的女孩到异国旅行的,要不是有神姬诺爱尔帮忙求情,他绝对不会答应。等她回来,他非得严厉地斥责她,要她不得再离开吉拉哈。 乌路可的立场本来就并非只是单纯的神官,她同时也是“神姬之妹”,广受世人瞩目。站在这样的立场既有责任,也有义务;马汀希望乌路可对此能有所自觉,就这么在吉拉哈安稳而幸福地过日子。 “马汀司教,失礼了。” 门的另一边响起担任秘书的女神官那若无其事的声音。 正在思索女儿未来的马汀猛然拾起头。 秘书并未开门,只是在另一边说道: “通知的狼烟方才已燃起,乌路可司祭搭乘的马车不久就要进入神域了。” “——我马上过去。” 如此回答的马汀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 他不久前才刚下定决心要“严厉地斥责女儿”,如今却又觉得自己的心意已经有所动摇。他甚至还觉得,只要看见她平安无事的模样,自己可能会因放下心来而四肢无力。 可能是无意间太过慌乱,差点让长椅绊倒,但马汀还是打开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身为秘书的女神官一脸苦笑,她一定是听见了他绊倒的声音。 马汀轻轻咳了一声,端正威仪,并向秘书确认“某件事”。 “……对了,城里的状况怎么样?” “是。” 温柔的女神官在回应后,先隔了一拍,才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 “已经是盛况空前了。” * 菲立欧等人自阿尔谢夫启程时还是盛夏,等他们终于抵达威塔神殿,时序已进入秋天了。 他们离开王都榭拉姆的两天后,路经佛尔南神殿,并与负责护卫的神殿骑士以及来访者穆司卡会合。 除了神师雷米吉乌斯要转交神姬的亲笔书信外,他们还要搬运已毁坏的机器人迦古伊。这是菲立欧与卡西那多之间的约定,同时也是出于穆司卡的希望。 这支超过百人的团体在多了这种行李的情况下翻山越岭,马车的脚程当然会变慢。随行的不只有负责护卫的骑士,还有辅佐菲立欧的官僚,他们也跟菲立欧一样不习惯长途旅行。 在两个月的旅途中,也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他们行经桑菲岱尔王宫时,受到喜欢杂技的国王艾德蒙热情款待,宴席上的表演项目是由歌者和杂技师共同演出。国王抱怨说,他也曾想把这套技艺表演展示给卡西那多看,却被名叫“梅比斯”的间谍从中破坏。 “梅比斯”这个名字对菲立欧等人而言意义重大,但国王并不知道关于此人的详细资讯。 另外,菲立欧因不习惯旅行而难得发高烧时,是由丽莎琳娜和乌路可轮流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照顾他。莱纳斯迪调配的药相当有效,症状立刻得以舒缓,但旅程也稍微延迟了。 而现在——菲立欧等人的旅行队伍没有减损任何一个人,正要进入以威塔神殿为中心的神域城镇。 这是他们的旅行目的地,既是乌路可的故乡,也是与拉多罗亚交战的强国,更是位于这片大陆中央位置、掌握一切神殿势力的“圣地”。 * 长长的马车队伍缓慢地行进在宽广的石板路上。 菲立欧从马车窗户探出了头—— 他惊讶地远眺吉拉哈这个都市和御柱。 位于吉拉哈中心的“威塔神殿”是一座城堡型的都市。 它以御柱所在的巨大神殿为中心,就连周边城镇都有高耸的外墙围绕。整个城镇仿佛由城墙内侧溢出般向外延伸,规模远远凌驾于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之上。 眺望着绵延不断的高耸城墙,菲立欧看得呆住了,不禁对坐在身边的美丽司祭问道: “……‘那个’……就是威塔神殿吗?” 这虽然是一望即知的事实,但听见菲立欧的问题,乌路可还是楚楚动人地点了点头: “是的。总觉得有点怀念呢!正确地说,城墙内侧是‘神域之街’,威塔神殿则位于更深处,从这里还只能看到御柱。” 那巍然耸立的黑色巨柱与佛尔南神殿的御柱相同,但其下城镇的发展规模则无法相提并论。 到目前为止,只有几户人家散落在果树园和稻田之间,但愈接近神殿,民户就愈多,道路上的卫兵数量也随之明显地增加。 他们似乎是负责威塔神殿近郊的治安。夹道的森严警备使得这一带几乎看不见居民,看来是为了让菲立欧等人通行,特意封锁道路。 乌路可一边无限怀念地凝视窗外,一边在菲立欧耳边低语: “神域之街原本也应该在防壁内侧……不过不知从何时起,内侧变得太过狭窄,城镇也就完全扩张到城墙外去了。” 返乡的乌路可还是相当开心。 看着她的笑脸,连菲立欧也感到非常幸福。曾经变得完全像个人偶的她,能像现在这样活力十足地返乡,也让菲立欧感触良多。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与乌路可的对话。 在乌路可回国前一周的夜晚,当她将“生命辉石”的配饰送给菲立欧时,曾对他说: ‘若是有机会,还请您到威塔神殿来——’ 菲立欧当时虽然回答“有一天我一定会去”,但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出国。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为遭受众人排挤的四王子,会平凡地渡过此生——但如今自己却真的造访了此地。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奇妙的机缘。 而同乘一辆马车的丽莎琳娜和西亚,也见证了这奇妙的机缘。 丽莎琳娜将同为来访者的西亚抱在腿上,坐在菲立欧面前,而西亚可能是太早起床了,到现在还在睡觉。 在旅途中,乌路可和丽莎琳娜都表现得相当自然。 在阿尔谢夫的那场舞会后,虽然有一阵子气氛显得有点僵,但在短短的时间内,她们就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而菲立欧自己在被醉倒的乌路可强吻后,隔天早上虽然觉得很难以平常心面对她,但她本人好像完全不记得喝醉时发生的事。 尽管她当时所说的话言犹在耳,但两人很快地又恢复了往常的关系,旅行顺利地进行着。 在阿尔谢夫,贵族之间盛传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哪一个才是正室候选人——但菲立欧自己觉得谈这件事还太早。若考虑到政治层面,应该由皇兄布拉多先结婚。何况菲立欧也才十六岁,他不认为自己在这个年纪可以正确地判断结婚的种种。简单说来,他现在还完全没有真实感。 菲立欧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掌握自己对那两位少女的感觉。 不管是乌路可或丽莎琳娜,菲立欧都很喜欢,不过如果要他决定跟哪一位“结婚”,那他可就苦思不得其解了。他也觉得,结婚是以自己的问题去束缚住她们。 而且他对乌路可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矛盾感觉。 在舞会的那晚,乌路可虽然醉倒了,却明确地对他表示好感,但菲立欧没办法把当时的她和曾与自己“通信”的她连结起来。 一方面是因为菲立欧长期以来都以为乌路可是男生,而乌路可在信上总是热切地诉说着政治话题、自己应尽的责任,或是想对神殿提出的政策等。 这样的乌路可却说出:‘我现在的梦想是与菲立欧共渡人生。’也就是说,她为了菲立欧不惜抛弃一切。 这件事让菲立欧感到不对劲。虽然开心,却也为“这样对乌路可来说真的好吗?”这点感到不安。 在旅途中,骑士莱纳斯迪对烦恼的菲立欧说了句奇妙的话: ‘我觉得菲立欧大人需要的是嫉妒和占有欲这类感情——不过,有些问题可以交给时间来解决的,所以不必焦急,先从眼前的问题开始解决吧!’ 菲立欧并没有因为他这番建议而解除疑惑,但总算先把精神集中在眼前与塔多姆的休战调停,与辉石停产等与拉多罗亚相关的问题。 等这些事都顺利解决时,说不定他和乌路可、丽莎琳娜之间的关系还会有所变化。 朝着神殿前进的马车顺利地行驶在城镇中心。 在旅行途中,他们也经过了好几个城镇和村落,但都与威塔神殿和神域明显不同。 城镇本身是依照非常明确的想法形成的。 这条大马路因铺设石板而显得整齐划一,宽度和排列方式规律而优美,呈一直线朝向远方的御柱延伸,看起来相当庄严。 沿着道路排列的建筑物以接近白色的颜色统一,洗练的设计风格具有许多共通点,分别融入这片土地——就像一位画家所描绘的风景画,视野“统整”得无懈可击。 与其说这是“人们居住、生活的街道”,更让人感觉它简直是“为了信仰而建立的圣地”。 菲立欧一说出这个感想,乌路可就笑着否定: “只有神殿周边与这条大马路特别注重景观,因为这里是巡礼之地——进入岔路后,就会意外地觉得不过就是普通的街道,跟阿尔谢夫并没有什么两样。” “乌路可大人,您也常在这条路上行走吗?” 听间丽莎琳娜发问,乌路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虽然我不被允许一个人上街,但我很喜欢到城里来,所以也曾经跟随从或其他神官一起来走走。当然,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外出就是了……” 菲立欧等人正闲聊着,有匹神殿骑士所骑的马从队伍前方奔跑过来,他们察觉到此,就让马车放慢了速度。 策马接近的骑士是负责护卫的切尼·阿尔加列,他原本是驻守在佛尔南的神殿骑士,但这次也随着乌路可返国一起回到吉拉哈,因此一路与他们同行至此。 切尼抓了抓一头红发,从马背上低头对窗边的乌路可和菲立欧说: “乌路可可祭,失礼了。看起来神域内侧好像变得‘很不得了’啦……” 切尼一脸为难地说道。乌路可则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对不起——上头要求说:‘如果可能,想请乌路可司祭改乘别的马车。’可以答应吗?” 听见他这奇妙的要求,菲立欧和丽莎琳娜都直眨双眼。 * 道路两旁响起的欢呼声,简直就像是倾盆大雨。 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少女司祭站在附有天篷的马车上,对左右两侧的民众微笑。 群众疯狂地迎接她,那模样实在不像是在迎接“区区一名司祭”。尽管号称机要部队的吉拉哈守备兵大规模地加以警戒,但人潮实在多到令人心生畏惧的地步。 看着眼前的光景,菲立欧除了感到惊讶,也觉得茫然不解。 乌路可所搭乘的马车就行驶在菲立欧等人的马车前方,他们可以很清楚地从马车夫身后透过窗口看见她的背影。 位于高处的底座装饰得十分华丽,而在前方导引的白马,毛色美得教人目眩。这辆马车并不是用来旅行或代步,只是为了让人们观赏乌路可的容貌所准备的。 乌路可温柔地挥手,每当她向某个方向挥手,那个方向就响起如雷的欢呼声。 出来迎接她的吉拉哈人民不分男女老幼,几乎都高举吉拉哈国旗,激烈地挥舞着。 菲立欧在她身后看到这个场景,对并肩而行的神殿骑士切尼问道: “……这些人都是来迎接乌路可的吗?又不是祭典……” 马背上的切尼叹了口气,又点点头说: “似乎是如此,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盛况空前呢!” 对长期滞留在佛尔南的切尼来说,乌路可司祭如此受众人爱戴,也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神姬之妹从以前就受到某种程度的支持,但我不知道在祖国竟有如此程度。以她的容貌加上认真的个性,又不曾传出绯闻,可说具备了一切深受民众支持的条件——不过就算如此……” 切尼再次深深地叹息: “……如果我们团长和副团长当时真的对乌路可司祭下手,下场会变得怎么样——我现在想起来就心惊胆跳呢!” 他的口气之逼真,就像亲眼见到那场景。 菲立欧也再次眺望马车外面。 放眼望去,视野内是一片人山人海。神殿方面为了警戒,将道路上的信徒限制在城墙内。这是估计万一出现歹徒,也可以封锁大门,断了歹徒的退路。 这种做法也是让人群的密度更高的原因之一,但即使如此,聚集了如此人数这件事本身就绝非寻常。 菲立欧绝对无意轻视乌路可“神姬之妹”的身份,但事实上,他也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受欢迎。 神殿的人事制度一般是从神官实习生开始,自神官、司祭升到司教,但大多数升至司祭就停止了。乌路可以年纪轻轻的十六岁就获得“司祭”地位,也许是因为她广受人民爱戴的缘故。 菲立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窗外的切尼: “在卡西那多司教回国时,也像这样受到热烈欢迎吗?” “怎么可能?啊!不,卡西那多司教当然广受民众支持——但那是因为他身为掌权的政治家。当然啦,我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情况……但乌路可司祭是特别的。” 切尼压低了声音说道,菲立欧则是竖耳倾听他那几乎淹没在欢呼声中的话。 “因为她是神姬之妹啊!平常神姬除了祭典等特别时刻,都不会出现在民众面前,所以在小规模的活动中,乌路可司祭就常以神姬代理人的形式获邀出席……在我派往佛尔南前,她的复制画还大为畅销呢!” 而乌路可在人民面前出现的结果,就成了与神姬信仰结合的象征性存在了。 “……乌路可大人真的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丽莎琳娜在一旁茫然地说道,就连直到刚才都在睡觉的西亚也被欢呼声吵醒了,现在正瞪大了她那双金色眼眸。 “菲立欧、菲立欧,乌路可是‘很了不起’的人吗?” 在经过漫长旅行后,就连原本显得生疏的西亚,也总算与菲立欧亲近了起来。 菲立欧轻抚着她的金发,为该如何回答而感到困惑。 “要说她是否了不起,是很了不起啊……不,不对,该说大家都喜欢乌路可。” 西亚仿佛懂得他的意思般,点了点头。 乌路可楚楚动人地微笑,不断地向群众挥手。菲立欧凝视她的身影,心情有点复杂。 他觉得乌路可突然离自己很远。其实并非如此——乌路可本身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亲眼见到她获得如此广大的支持后,才对她身上的“政治意义”有了真实感。 (神姬之妹——吗?) 这个立场的重要性,与民众的支持有直接关联。 (乌路可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啊……) 菲立欧一边模糊地想着这些事,一边凝视着回应欢呼声的乌路可背影。 丽莎琳娜发现到他的视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压低视线。 不久后,一行人的队伍穿过神域之街,渡桥来到了由沟渠包围的威塔神殿。 街上的民众并未跟过来。 这次轮到威塔神殿内的大批神官们前来迎接菲立欧等人。 铺有石板的广场变得非常热闹,穿着神官衣饰的人们分成左右两侧群聚在一起。他们似乎并非特地被派来出迎,从能够俯视广场的建筑物窗口,也可以看见看热闹的神官身影。 他们跟街上的民众一样,都在等待乌路可的归来。 他们鼓掌迎接这位前往遥远异国将近半年的神姬之妹。 马车在类似迎宾馆的建筑物前停下,乌路可回过头对菲立欧说: “菲立欧大人,丽莎琳娜大人,请跟我一起下车。” 乌路可大概是因为返乡后特别感到怀念,笑容非常灿烂。 而周围大批神官的视线也纷纷落在下车的菲立欧和丽莎琳娜身上。菲立欧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但他自然没有忘了身为王族中人该有的举止。 王宫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原本在稍远处保护马车,此时也立刻跟在菲立欧身旁。 来访者穆司卡和同车的商人洛西迪等人也从跟随在后的马车下来。旅途中,穆司卡一直研究着毁坏的机械人偶“迦古伊”,而洛西迪则负责带路、安排住宿和用餐,但接下来他将离开菲立欧等人,转往神域之街洽谈生意。 另一方面,在馆前迎接他们的神官中,带头的就是卡西那多·库格。 双方从阿尔谢夫分别后再次相见,但他依旧相当冷漠。 他以冷淡的眼神瞥了乌路可一眼,就走到菲立欧等人身边: “菲立欧大人,谢谢你不远千里而来。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吧?” “是的,在威塔神殿的护佑下,我们总算平安抵达。卡西那多司教看起来气色很好,真是太好了。” 两人所说的完全是场面话,但菲立欧却从卡西那多冷淡的表情里感觉到了淡淡的亲切感。 在阿尔谢夫时,菲立欧虽因卡西那多的计谋而深感苦恼,但现在的卡西那多已经不再是他的敌人,虽然也不能坦率地说是自己人,但至少双方在对拉多罗亚的立场上利害一致,可说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而在卡西那多身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有着深蓝色的头发和温和的眼神,菲立欧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菲立欧只困惑了一会儿,就立刻明白这号人物是“何许人也”。 他曾留驻在阿尔谢夫一年左右,而菲立欧和乌路可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乌路可对他深深地鞠躬: “父亲,我回来了。” 乌路可的父亲——马汀·迪古雷凝视着女儿,站定不动。 乌路可一走到他身旁,他就有点站不稳脚步,紧紧抱住了她。 “……嗯,你没事就好。” 马汀大大地吐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彼此的对话虽然简短,却是百感交集。 一位神官走向这对父女身边。 他年纪尚轻,此卡西那多还年轻,是个瘦高、面带微笑的青年神官。 “乌路可司祭,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当时看了卡西那多司教的信,我也非常担心。今天能再见到您,实在是很高兴。” 他以流畅而轻松的口吻说着,并亲密地握住了乌路可的手。 乌路可本人则是感到有点困扰: “毕赛尔司祭,谢谢你。” 乌路可圆滑地回答,把手抽回后接着望向父亲。 菲立欧看到她那询问的眼神,觉得有点奇怪,从那名青年神官亲密的态度来看,他可能是乌路可的朋友。但乌路可的反应却看不出重逢的喜悦之情。 接下来,菲立欧也行礼如仪地对马汀寒暄了一番,接着就被引导到准备好的房间去。 他和乌路可在此先暂时分离。 她应该有许多的话要和在故乡的久违之人们诉说。 在负责引导的神官带领下,菲立欧与护卫一行人先前往威塔神殿内的宿舍安顿下来。 * 久违的父亲马汀·迪古雷似乎不太记得菲立欧了。 乌路可虽然对此感到遗憾,但也觉得无可奈何。 菲立欧年幼时没有什么地位可言,对将来毫无展望。马汀应该见过他几次,但他一定认为菲立欧只不过是女儿的玩伴。 所以两个人行礼如仪地彼此寒暄,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乌路可在旅途上就预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只是——她不明白一件事。 “父亲,毕赛尔司祭为何特地出现在迎接我的人群里呢?” 乌路可与父亲两人来到办公室后,就向马汀提出这个问题。 毕赛尔亲密地握住她的手的模样,被菲立欧看见了——这让她有点在意,甚至担心菲立欧会不会有什么误解。 父亲马汀则是不解地问: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呢?我本来是想先问问你身体怎么样——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乌路可点了点头: “就像我在信上所写的,我似乎在哪里撞到了头,丧失了记忆,后来有点恶化——不过现在就像你看到的,已经完全康复了。这不是重点……” “什么‘这不是重点’,你真是……你知道我跟神姬有多担心吗?” 听见父亲不以为然的语气,乌路可无言以对。 “……乌路可,你的确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司祭了,也担负着政治责任。我过于限制你的行动也许并不是件好事。只是……对我来说,你可是重要的‘女儿’呢!父亲为女儿担心也是所当然的吧?也许有父母亲并非如此,但至少我收到卡西那多司教的信以后,可是吓得魂都飞了。” 乌路可听见父亲这么说后,再次凝视着他。 跟她出发前相比——他看起来确实瘦了一些,应该是自己害得他太过劳心了。 “……对不起,父亲,让您操心了……” 乌路可坦率地道歉。 马汀看到她的态度,便报以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能这样健康地归来,我真的很高兴!我再也不让你去其他国家了。接下来,你就待在吉拉哈,好好尽神官的本分吧!” 乌路可整个僵住了。 ——她不能不说了。她接下来想做什么,还有对菲立欧的想法——虽然要告诉父亲这些事并不容易,但她无意就这样错过这个机会。 但是,乌路可还没开口,马汀就满脸笑意地说: “你平安无事,毕赛尔司祭真的很开心呢——他很久以前就对你很有好感,所以他父亲克纳夫大司教也来提亲,不过那时听说你病倒而暂时作罢……这下子婚事总算可以继续进行了。” 乌路可听了,顿时说不出话来。 “提亲!?” “是啊!我本来也不相信呢!再怎么说,他也是管理机要部队的海曼家大公子,论家世虽然略逊卡西那多司教一筹,但司教跟你个性不合。不过,换作那个温和笃实的毕赛尔司祭,跟你一定很匹配的。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媒约了吧?” 父亲看来一脸安心,乌路可则是恰恰相反,脸上逐渐失去血色。 毕赛尔·海曼—— 他是执掌吉拉哈屈指可数之战力“机要部队”的海曼家长子。 机要部队主要是负责维持治安和保卫国土的部队,士兵人数超过六万,他们与单纯重视“强大”的神殿骑士不同,是重视人数、讲求效率、具有品质的部队,实际上,要说吉拉哈的治安是靠他们保护也并非言过其实。他们不只逮捕犯人或搜寻危险分子,也和卡西那多的信教监察院合作,监视神官的违法行为。 海曼家是代代担任机要部队要职的名门世家,他们与迪古雷家相同,也出过好几代神姬。 “父亲……您为什么没有确认过我的意思,就擅自作主!” 乌路可气冲冲地问,马汀听了则是惊讶得直眨双眼: “乌路可,难道你不喜欢这桩婚事吗?对方可是毕赛尔喔!他不只家世、个性和长相都无可挑剔,还有早早出人头地的实务能力,未来也有保障;最重要的是他非常喜欢你。这桩婚事是对方提出的,女神官都会感到羡慕吧——” 乌路可不禁高声叫道: “跟那没有关系!我就是不喜欢!” 父亲皱起眉头,凝视乌路可,并将身子探出桌面: “你说不喜欢……究竟有什么不满!?你总有一天要结婚,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乌路可直瞪着父亲: “——我不打算当政策婚姻的工具,我要自己找结婚对象。请帮我拒绝这桩婚事。” 马汀听到乌路可如此明确地拒绝,一时哑口无言: “政……政策婚姻……?乌路可,不是这样的!我自己并不坚持权势或对方的家世!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那就请您不要擅自帮我决定我的幸福。” 乌路可很难得地动怒了。 她并不是因为婚事本身而感到不快,而是父亲在她出国时擅自进行婚事——这件事让她感到伤心。 乌路可甚至想到——如果她没有丧失记忆,说不定在她返乡时,婚事已经准备妥当了。光看父亲现在的狼狈样,就知道他一定完全没想过乌路可竟然会拒绝这桩婚事。 看看乌路可强硬的态度,马汀的表情就更僵硬了,这对平常温和的他而言也是很罕见的。 “……你别再任性了!这次的旅行也一样!已届适婚年龄的神姬之妹竟然轻率地前往他国旅行……若非神姬帮你说话,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所谓的幸福,就是任性妄为吗!?如果是这样,那我——” 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就像是要来调解这场父女争执一般。 “——百忙之中打扰,非常抱歉。卡西那多司教到访。” 秘书的声音似乎让马汀恢复了冷静,只见他闭口不语。 乌路可则是吓了一跳,也沉默下来。 如果卡西那多已经来到门外,那他很可能已经听见了父女俩刚才的争吵。尽管乌路可刚刚一时情绪激动,但大声争吵毕竟还是太过大意了,她也对此有所反省。 不久,卡西那多开门走进来,以非常冷漠的眼神看了看两人。 “卡西那多司教……让您见笑了——” 马汀惶恐地低下头去。 虽然他的年纪足以当卡西那多的父亲,但两人的身份同样是“司教”。再说,卡西那多不但身兼信教监察院的院长职务,而且是马汀的上司休坦贝克大司教之子。 相对的,马汀除了是神姬的血亲外,并非特别引入注目的神官。换言之,两人间的政治力量,正如他们的年纪差距一样悬殊。 不过,卡西那多绝对不会因此而粗率地对待马汀。 “不,我才失礼了。真是抱歉打扰你们父女俩谈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 卡西那多郑重地道歉后,就说出来意。 他是来传达:“神姬希望与阿尔谢夫特使见面”这件事。 阿尔谢夫特使是远道而来的国宾,加上神姬个人希望与他们见面,因此卡西那多打算同意,也希望到时不只由乌路可陪同,就连曾去过阿尔谢夫的马汀也可以列席。 乌路可没有理由拒绝,而马汀也同意此事。 因为菲立欧等人才刚抵达,预计让他们今天和明天好好休养。由于与神姬的会面是非正式的,应该在几天内就可以进行。 根据乌路可所听到的消息,塔多姆的特使尚未抵达。当时塔多姆出兵侵略并吃了败仗,他们跟防守而获胜的阿尔谢夫不同,也许国内正针对休战与否而争执不休。菲立欧等人也因此暂时得以在吉拉哈悠闲度日。 卡西那多说完,又心想这对父女会不会继续吵架,于是又提起乌路可与马汀刚才的对话。 “对了,我并无意偷听,不过——” 因为他们大声争辩,声音才会传到房间外,这也是事实。不过以卡西那多的个性来说,对这类父女间的问题应该会装作视而不见才对。 乌路可自不用说,就连马汀也对卡西那多介入颇感惊讶。 卡西那多用一如往常的淡然口吻对马汀说: “我也觉得插嘴亲子间的事很不识趣,但我想马汀司教恐怕并不知道乌路可司祭不愿与毕赛尔司祭结婚的原因,而乌路可司祭也难以开口……” “卡、卡西那多司教!?” 乌路可慌了手脚。要她说出真正的理由确实很困难。因为菲立欧什么话都还没有对她说。 乌路可决定“要等菲立欧下定决心”,她不想催促他,想等各种事态平定下来后,再让他慢慢地考虑。 但卡西那多却没有把乌路可的制止放在心上—— “马汀司教,乌路可司祭其实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父亲张大了口。 乌路可的脸颊上立刻泛起红潮,虽然她心中早已确定自己的感情,但听见别人说出此事,仍感到很不好意思。 马汀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心仪的对象……?卡西那多司教,那是……” “乌路可司祭,这应该由你来说吧!” 卡西那多以严肃的眼神看着乌路可: “——如果打算拒绝海曼家的婚事,就要由‘你自己’来表达意见。倘若你毫无理由就拒绝,反而会危及你父亲的立场——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乌路可听见这番话,肩震抖了一下。 该不该说呢?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判断。 “乌路可,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完全不知道你已经有对象了——” 乌路可烦恼了一会儿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确实已经有心仪的人,但目前还是单相思,我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有回应……但在这个时间点,我无意与别人结婚,对不起。” 乌路可仔细地遣词用字,刚刚她本来就打算说出来,但她不想在激动的父亲面前说出菲立欧的名字。这也许会给菲立欧带来困扰,而且她也不想为此事受到干涉。 马汀绷紧了脸,再次问道: “你的对象是谁?是威塔的神官吧?我认识吗?” “我现在不能说,不过,请您拒绝与毕赛尔司祭的婚事,因为我本来就对他一无所知,他应该也对我几乎不了解。对方明知如此还来提亲,就只是把我当作‘神姬之妹’,从政治角度来考量这桩婚事。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我就是不喜欢。” 马汀像是喘不过气似的呻吟,眉头有深深的皱纹。 卡西那多从旁插嘴: “乌路可司祭才十六岁——不,再过一个星期就十七岁了吧?尽管如此还是很年轻,又拥有美貌,不需要急着结婚吧?身为父亲会操心是理所当然,但多给她一点时间不也很好吗?” 这位年轻的司教如此劝慰,马汀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既然连卡西那多司教也这样说……乌路可,就由我来拒绝对方,不过,你总有一天要告诉我关于对象的事,看情形再……” 马汀虽然很快地说出这番话,但又像是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就没再说下去。看他不时窥看卡西那多的样子,似乎怀疑着对象是不是他。而卡西那多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很难得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如果乌路可的对象是卡西那多,那也没有必要隐瞒马汀。 乌路可深深地行了一礼,决定离开。卡西那多也一同离去,留下烦恼的马汀独自留在房间。 两个人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乌路可就严肃地看着卡西那多: “……卡西那多司教,您究竟有何用意?” 她指的是刚才他与父亲的对话,卡西那多所说的话就像在偏袒乌路可。但她对此举并未心存感谢,反而感到不快。虽然父亲以为此举是出于两人同为年轻而有实力的神官而产生的连带感,但乌路可却无法释怀。 卡西那多眼神依旧冷淡,俯视着乌路可: “是我多管闲事吗?” “这……不,我很感谢您帮我说服父亲,只是您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做出此事,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果他有不正当的企图,那乌路可也不得不采取相对应的措施。 卡西那多嗤之以鼻: “……因为我欠你一份‘人情’。” 乌路可皱起眉头。 他们一边压低声音交谈,一边来到空无一人的中庭。 远远看来,两人就像是正在幽会的情人,但其实他们之间充满火花迸射的紧张气氛。 卡西那多叹了口气凝视乌路可: “我真没想到你会恢复记忆,如今你全想起来了吧?你偷听见我和依莉丝对话那晚的事——也许还有我命令依莉丝做了什么事。” ——乌路可轻轻地点了点头。 夺去她记忆的是西亚,但西亚只是遵照依莉丝的命令,而委托依莉丝执行此事的,就是在她眼前的“卡西那多”。 当然,也有可能他完全没料到后来她的情况会恶化,只是不难想像当他接获乌路可恢复记忆的报告时,一定感到很困扰。 “神姬之妹在卡西那多的指使下遇害”——此事一旦被发觉,对卡西那多的政治行情也会有所影响。既然乌路可已经恢复记忆,他所犯下的罪行就成了她手中的王牌。 乌路可了解这一点——但却刻意不将这王牌告诉任何人。 卡西那多垂下眼: “——你似乎并未对神姬以及其他任何人提起,你的‘丧失记忆’跟我有关。” “……那是当然,就算我提起,也只会被您以信教监察院的力量抹杀吧?我写的信件应该会被检查,就算我说这种事是可能出于人为,大家很有可能也不会相信。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将此事昭告天下,就会连“西亚”的能力都公诸于世。但西亚本来就已经对乌路可的事怀有罪恶感,乌路可实在不想再做出逼迫她的举动了。 乌路可虽然暧昧地带过、避开此事,但她对真相隐而未表的最大理由就在于此。 卡西那多以宛如政治家的冷漠眼神看着她: “实际上,我认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已更改对阿尔谢夫的方针,就算你陷害我,对菲立欧大人也没有任何帮助,只会使政局更加混乱。所以你也打算不问我的罪,随我任意行动吧?” 卡西那多的语气有些自嘲的意味,乌路可以严肃的眼神看着他: “……理由随您想像,不过卡西那多司教,我只告诉您一件事。” 乌路可以强硬的口气说。只要对象是卡西那多,她不论说什么话都不会解除戒心。 “因为好几个理由,我决定忘了你所做过的事。而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姐姐。” 卡西那多的眉毛挑了一下。 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乌路可的姐姐,神姬诺爱尔。 “我不想让姐姐伤心。我虽然不喜欢你的做法,但认同你对姐姐的心意。还有,我知道姐姐需要你。尽管我也很想让你失去现在的地位……但既然你已抛弃对阿尔谢夫的敌意,只要你不背叛姐姐,我就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这是乌路可千真万确的心情。她很清楚,卡西那多的存在对姐姐来说有多重要——虽然她也怀疑“这种”男人到底有什么优点。她跟姐姐的容貌颇为相似,但喜好似乎大不相同。 乌路可提到神姬,卡西那多却不悦地转过身去: “……以政敌来说,你真的是个麻烦的存在。今后如果你的意见与我对立,神姬应该会为了居中调解而感到痛苦。所以你还是早点出嫁得好,不论你要嫁到阿尔谢夫还是哪里,我都会支持你,不会反对的。” 听到他的话,乌路可眨了眨眼。 卡西那多的口气虽然冷漠到让人厌恶,但话里的意味却跟以往有点不同。 乌路可觉得奇怪,歪着头凝视卡西那多。 而一脸严肃的司教,在表面上没有显露出丝毫感情。 “卡西那多司教,请问……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莫非你真的希望我得到幸福吗……?” 乌路可毫无自信,却不禁问出了这个问题。 卡西那多露骨地表现出厌恶之情,不屑地回应: “——别说傻话了。我可是曾经想拆散你跟菲立欧大人的人喔!你今后会怎么做,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不——如果毕赛尔司祭跟你结婚,可以确定他的政治力量将大为增加。实力深厚的政敌还是愈少愈好,这件婚事不成功,对我也有利。这作为我建议马汀司教再给你一点时间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吗?” 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很不自然,就像是刚刚才突然想到的。 卡西那多不等乌路可回应,就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乌路可目送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姐姐曾说过的话: ‘虽然卡西那多司教看起来总是十分冷静又工于心计——其实他非常不机灵,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神姬说出这番话时红着脸,看起来很开心。乌路可一直认为那是卡西那多“只”在神姬面前才会表现出的样子,但那或许是因为神姬诺爱尔正确无误地看穿了卡西那多的个性。 乌路可的表情稍微缓和下来,先走向菲立欧等人下榻的地方。 * 街头巷尾都在热烈讨论阔于久违归国的神姬之妹——乌路可·迪古雷的话题。 人们将这位司祭少女温柔可人的姿态绘制成复制画并大受欢迎,大批民众为了亲眼看到她,将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甚王连摊贩也来路口凑热闹。 这股热潮就像是一场祭典。 虽说如此,其中也有人以冷漠的眼神凝望这股狂热的气氛,坐在接近大马路的租赁房屋里的这三个人,正是其中之一。 “……菲立欧他们也平安抵达了啊!我还以为他们会更早一点到呢!” 开口的这位银发女子,正是炼金术师西瓦娜。 她身边是她的老师戈达·托雷思,以及拉多罗亚的剑上赫密特·埃鲁。 “别这么说。他们可不同于我们能从空中翻山越岭,而是行经无法快速前进的森林道路,为了渡河,还要迂回绕到有桥的地方,在百转千回的坡道上辛苦前进,一路上还要让马匹休息。以王室的旅行来说,他们还算是脚程很快了。” 戈达苦笑着如此说。赫密特则是冷静地点点头: “确实如此,我在抵达阿尔谢夫前,也曾路经吉拉哈,那时就对从此前往阿尔谢夫的旅途之危险感到惊讶万分。我虽然混在商队中,但大陆东方的险阻山地比西方更多,真是困难的旅程。” “正是如此!再怎么说,阿尔谢夫的国境线上有‘那个’榭卜拉兹山地。光是要从陆地上跨越就相当困难,这也是那个国家难以遭受外来侵略的理由之一。” 戈达与赫密特隔着西洋棋棋盘,悠闲地对话。 西瓦娜耸了耸肩。 不知为何,戈达和赫密特很合得来,因为他们一个曾是铸刀工匠,一个则是剑术高超的剑士,相处时给人的感觉很自然融洽。当然,赫密特是威士托的侄子这一点应该也有所影响,但他们和乐融融地交谈,看起来就像亲人。 “这样就是将军,对吧?” “嗯……这下没救啦!是我的‘女王’操之过急了吗?” “看起来是你一开始就让‘间谍’死掉所造成的影响。” 他们所对战的西洋棋,并非旧式而是新式的下法。跟旧式相较,新式增加了棋子和棋格,更为复杂,但基本的游戏规则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所使用的便宜棋盘和棋子,是来到这个城镇后为了打发时间而购买的。 西瓦娜一边看着这两个人,一边在窗边跷起腿: “……等你们分出胜负,我们就去找菲立欧吧!原本跟他在一起的洛西迪应该为了生意到城里来了。我们还是去找他,请他引见在神殿的菲立欧,谈谈拉多罗亚和来访者的事比较好。” “嗯,确实不能不谈今后的对策,不过——” 戈达闭上双眼,深深地叹息: “西瓦娜,菲立欧是‘王族’,他虽然以特使的身份到吉拉哈出访,但并非从此就可以自由行动,我们不能太过依赖他啊!” 听见老师指出这一点,西瓦娜点点头说: “这倒是。不过我想借重来访者的力量,敌方也有来访者。不管菲立欧会怎么做——事实是丽莎琳娜会受他的影响,而穆司卡原则上跟卡西那多司教同盟,心意上则偏向佛尔南这边。我们有可能透过菲立欧从这两个人身上获得情报。” 目前北方民族的伙伴开始渐渐地潜入拉多罗亚。 目的当然是要使“大地辉石复活”以及救出高司教。 西瓦娜等人分派到的任务为调查吉拉哈动向,但今后的工作内容很有可能与拉多罗亚相关。西瓦娜身边有赫密特负责带路,而且她本身也不可能对拉多罗亚的事置之不理,毕竟那里还有敌人西兹亚等人在。 然而,戈达似乎不想让西瓦娜到拉多罗亚去,他不打算刻意强硬地阻止她,但可以想见那里将会非常危险,因此他的态度还是很消极。 下山的北方民族们,有两种主要任务。 一种是联络人员,在一定的期间内必须定居于某地;另一种则是配合状况变化来随机应变。 戈达和西瓦娜属于后者,基本上遵照长老们的指示而行动,在认为有必要时也得以自由越过国境。 赫密特若有所思地凝望西瓦娜。 “你们两人都认为‘菲立欧大人不该去拉多罗亚’,是吗?” 这不该出现的疑问,让西瓦娜听了直眨双眼: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身为王族,本来就不该在国外四处招摇。不管菲立欧本人怎么想,政府都不会许可。” “……距离这么远,‘无法一一征求许可’,不是吗?” 听到剑士赫密特的话,西瓦娜皱起眉头。他的口气虽然平淡,所说的话却透着危险。 赫密特喝着手上的酵素茶,继续说道: “我和菲立欧大人相识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他是基于自身的使命感而行动,听说在内乱时也是如此,而佛尔南骚动时、还有与塔多姆决战时也一样——他一旦认定‘自己该做的事’,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不论好坏,那就是他的个性。周围的人可能会认为他太过鲁莽,但菲立欧大人本身对做出这种选择已有所觉悟,而一旦有所觉悟后——他就不会轻易地屈服。” 他的话里带有确信。 “原来如此,若是菲立欧大人判断‘有必要去拉多罗亚’——他确实有可能会去。” 戈达不禁眯起了眼。 “他现在必须处理阿尔谢夫和塔多姆休战签约的事,不过在这之后是否会乖乖归国——毕竟他回去也没什么事可以做,但拉多罗亚还有辉石和高司教的事,就算他考虑转往拉多罗亚,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西瓦娜惊讶地说: “就连老师你也这么说吗?就算是菲立欧,也不会鲁莽到这种地步吧?拉多罗亚并不是可以轻率前往的地方。” 西瓦娜把自己也想去的事撇开不谈,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然而赫密特却对此不表赞同: “我不认为这是鲁莽之举。如果有机会,我甚至希望菲立欧大人能够亲眼看看拉多罗亚。” 他淡淡一笑。 “那样一来,说不定也可以看清楚今后阿尔谢夫该如何应付拉多罗亚。拉多罗亚虽然是危险之地,但绝非战场,只要他不做出让秘密警察盯上的举动,应该可以滞留很长的时间。” 西瓦娜瞪了赫密特一眼。这位青年骑士的话大致正确,但他似乎没有设想到最糟糕的事态。 “别说了,赫密特。你这番话可别对菲立欧说哟!那小子要是听见,绝对会真的前往拉多罗亚——就算你叫他‘别招摇’,他一定还是很引人注目的。” 西瓦娜如此指责他。赫密特也苦笑了一下,没有否定这一点。 戈达缓慢地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去见洛西迪先生了。菲立欧大人他们才刚抵达,现在应该正在忙吧,我们过几天再跟他们见面。” 洛西迪在内乱时深获政府高层信赖,他应该可以直接将信转交给威塔神殿里的菲立欧。如果顺利,也许可以让西瓦娜等人伪装成他的部下,混进神殿里。 而西瓦娜等人也已经找到洛西迪会在哪个客户那里露面。 戈达正要离开房间,西瓦娜在他背后说道: “我趁这时候再说一次,老师你跟赫密特都一样,不要说那些煽动菲立欧的话。那孩子在签约结束后,还是回阿尔谢夫比较好。” 戈达笑着回过头: “你还真是爱操心哪!是不是喜欢上那小子啦?” 他戏谵般地如此说道,西瓦娜听了则是冷静地点点头: “与其说我喜欢上‘菲立欧’,不如说喜欢上他身边那两个女孩,我不想害她们更加操心。” 守候在菲立欧身边两位少女的身影,浮现在西瓦娜的脑海里。 她觉得两个人都是好女孩,她们也都把菲立欧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如果让那么好的女孩哭泣,就不好玩了。老师,对吧?” 戈达抖着肩膀笑道: “你还担心得真多啊——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虽然做决定的是菲立欧大人,但由我们在背后推他一把也不是坏事哪!” 西瓦娜认为菲立欧回到王族的生活环境比较好。 毕竟在此之前发生了一连串异常事态。 菲立欧身为王室中人,如今更贵为王弟,如果国王发生什么意外,他也是可以继位的人物。 对年仅十六岁的他而言,这责任未免太过沉重,但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命运。 而菲立欧也有足以肩负这重任的使命感。然而,他若以错误的方式来承担这份使命感,或许只能说是因为他太年轻了。 但西瓦娜认为正因为他年轻,将来还大有可为,所以不想让他去送死,而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应该也对此有着比西瓦娜更强烈的感受。 也许现在与菲立欧接触并非好事,但她有事想问丽莎琳娜等人。 西瓦娜穿上炼金术师的外套,在老师与赫密特两人的陪同下,走向还有几分喧闹未散的神域之街。 四十六.统治西方的政治家 这一天,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位担任体制派议员秘书的青年与议员之妻搞婚外情,最后两人殉情而死。 在青年的房间里发现他们的遗体,发现当时都已因服毒而气绝身亡,留下的遗书中有对议员与彼此亲人的道歉话语,警察也当作自杀来处理。 “也就是说……他们是被发现,才遭杀害的吗?” 在几乎没有人烟的公园,两个男人并肩坐在长椅上。 其中一个是老人,另一个则是中年人。 老人的相貌端正而稳重,他穿着咖啡色西装,打了领带。 另一位中年人则有着魁梧的外貌,身材有如熊一般高大,双眸映着强烈的光芒。 在阴霾的天色下,没有比这更无趣的组合了。 “这个人才死了真可惜——他很能干呢!” 老人的低语夹杂着叹息,用力地握紧了拐杖。 坐在他身边的达古雷·巴托鲁敏感地察觉——恩师也难得一见地动摇了。 他在低沉而粗犷的声音里加重了力道: “李布鲁曼老师,我会替他报仇的!” “……别这样。你应该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老迈的考古学者李布鲁曼虽然心情沮丧,却仍立刻如此回答。 而他的学生、目前也是众议院议员的达古雷,听了则是无言以对。 “遭杀害的”议员秘书也是李布鲁曼的学生之一,对达古雷而言是很亲近的学弟。 的确——达古雷确信那不是自杀。虽然他并不知道婚外情是真是假,但就算他与议员妻子有染,应该也是为了探查某个秘密。 对达古雷来说,被杀害的议员秘书正类似潜入敌营的间谍。敌人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发现了此事——详情虽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是“被灭口了”。 议员之妻是受到牵连?还是身为丈夫的议员同意如此处理——应该是这样吧。那对夫妻原本就感情不睦,就连跟那位议员没有交情的达古雷也曾听过这类的谣传。 李布鲁曼那双细长的双眼望向阴霾的天空: “学生时代我就常对你们说,不合法的手段反而会危及自己……那孩子也太过心急了啊!达古雷,请你用正面攻击的战术去抵抗对手。就算你用不合法的手段去挑战对方,那种方式还是杰拉得他们比较拿手。” 达古雷咬紧了嘴唇,他那深邃的五官像是反映出他的心情而皱成一团。 “但是——正面攻击的战术无法阻止那个家伙的野心,就连鲁思塔·埃鲁最后也……” 达古雷十分尊敬被认为遭到暗杀的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如果可能,他甚至想亲自继承鲁思塔的遗志,也就是面对拉多罗亚的黑暗势力。 李布鲁曼叹息着: “……达古雷,请你静待时机。你还年轻,如果心怀此志继续努力,总有一天一定会……” “……很遗憾,在那之前就会发生战乱了。我已经不再犹豫了。” 达古雷用力地互击拳掌: “老师,我热爱拉多罗亚这个国家,虽然它现在是‘这个样子’,但还是大有可为。倘若在此时与吉拉哈或塔多姆之间掀起战端,也只会耗损彼此的国力,没有任何益处。我不会说出与神殿势力‘做好朋友’这类孩子气的话……但希望至少能保持平衡状态,在断绝邦交的情况下,藉由相互监视来达到互不干涉的目标。现在开战不管哪一方获胜,都会为将来种下很大的祸根!” 达古雷如此确信。 拉多罗亚的大多数政治家生来就因偏颇的资讯而误解了“神殿势力”。达古雷观察到——神殿势力绝非蛮族,在文化方面虽然跟拉多罗亚有所差异,文明水准则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正式开战,长年交战将会产生莫大的损害。如此一来,拉多罗亚也会变得荒芜,甚至有可能会从内部分裂。 “在我眼里看来,只觉得杰拉得的目标是让拉多罗亚毁灭,那个男人想要破坏拉多罗亚,再重新建立新秩序——” “——是的,他也许正是在想这种事,他对‘崭新的力量’很着迷。” 听了李布鲁曼的话,达古雷皱起眉头: “‘死亡神灵’那件事怎么样了呢?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实存在——” “它的存在恐怕是事实。对专攻考古学的我而言,没有理由怀疑它是否存在。鲁思塔之子也因为追查‘这类的事’,而被秘密警察盯上了。” 达古雷对秘密警察也没有好印象,而他自己同样处于受到其关注的立场。 “……老师,你所说的鲁思塔之子是指?” “喔!我指的不是拉杜卡·埃鲁喔!是那个沉迷于剑术的老三赫密特·埃鲁。以前我曾当过他的家教,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不过比起政治,他对剑术更有兴趣,他父亲好像也为此感到遗憾呢!” 李布鲁曼露出僵硬的微笑,像是在缅怀已故的老友。 自从前国家元首鲁思塔死后,拉多罗亚的领导人就明显地变得很怪异。虽然之前就有出现预兆,但近来军方暗地大为活跃,甚至让人感到乱事将近。 达古雷从长椅站起身来,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老师,谣传那个梅比斯·弗仑岱也被叫回中央了,请您注意自己的安全。” 达古雷说出了那个曾经管理秘密警察的男子名字。他之前得到情报,那个男子暂时离开本国,于吉拉哈等地进行工作,但现在似乎已经回国。这号人物就跟死亡神灵一样充满谜团,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存在,在台面下的世界里,一般人也仅知其名。 “什么话?他应该也没有功夫来找我这个隐居人士吧?现在的我什么都没做啊!” 李布鲁曼悠然自得地笑着,但达古雷却摇摇头说: “如果老师您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将受到无法估计的冲击。那些家伙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才对。” “你太高估我了——达古雷,如今的你是个远比我重要的人物呢!你才要多加小心。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但你是大有可为的人才。” 如此说着的恩师仍坐在长椅上,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他强忍着对于昔日学生死讯的悲痛,表情上虽然保持平静,但双眼却毫无光彩。 达古雷深深地行了一礼,离开了现场。 他坐上了在附近等待的马车,立刻回到了党总部。 * 达古雷隶属的金线党是拉多罗亚最大的在野党,如今内部却分裂成几个意见不同的派系。 其中一派继承前元首鲁思塔·埃鲁的遗志,另一派支持现任元首杰拉得·梅森,两派相互对立;此外也有许多议员冷眼评估加入哪一派较有利。 支持鲁思塔的一派对开战审慎以对,而杰拉得派可说是积极应战,但在倾向迎合杰拉得的人之中,也有人对“开战”抱持保守的想法。也就是说,目前的政局混沌不明,难以预知前景将会如何。 现在的状况是,拉多罗亚议会并不支持侵略敌国。 在国境附近持续不断出现一些小纠纷,若拉多罗亚判断这是“吉拉哈的侵略”而加以防卫,就很有可能成为双方开战的理由。然而,拉多罗亚国境内侧还没有遭受明显的损失。换言之,拉多罗亚军仅是越过吉拉哈或塔多姆国境,不断地挑衅而已。 吉拉哈和塔多姆现阶段都只是彻底予以防卫,并不受拉多罗亚挑衅所影响。这一方面也是出于领导者的大力自制,但如果吉拉哈和塔多姆是蛮族,事情就不会是如此了。 从这层意义看来,达古雷对敌国的领导人很有兴趣,他也相信,感兴趣的人绝非“只有自己”。 达古雷回到党总部,就先走向某位议员的办公室。 在那里等待他的,是一位一脸焦躁的后进年轻议员。 他一见到达古雷来访,就猛地从沙发站起身来。 他名叫拉杜卡·埃鲁,是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长子,继承父亲的政治地位当上议员。不过他还不到三十岁,因此在党内被当作新人看待。 而达古雷与他感情特别好。 “啊!小舅子,你怎么那么慌张?” “那是当然的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今天的会面是出于拉杜卡所要求,因为他也听闻了达古雷在不久前悄悄采取的策略。 拉杜卡逼近达古雷,那张被某些当权者形容成“可爱”的娃娃脸,也难得地因忿怒而扭曲。 拉杜卡的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今天本来就是假日,留在这栋建筑物里的全都是警备人员。他的属下虽然在隔壁房间,但他们都是知心的伙伴。 即使如此,为了小心起见,达古雷还是确认道: “没有人偷听吧?” “要是我知道有人偷听,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不,就算被偷听也没关系,以常识来想,你的策略下可能顺利进行。当我从姐姐那里听说这件事时,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是不知所措呢!” 达古雷之妻是埃鲁家的长女,也就是说,达古雷与拉杜卡是姐夫与妻舅的关系。 听见拉杜卡惊讶的语调,达古雷则是报以苦笑。并不是妻子无意间对拉杜卡泄露秘密,而是达古雷亲口允许:‘你差不多可以对拉杜卡说一些事了。’ “你说得真过分哪!就算不成功也无所谓,我还是觉得有一试的价值……” 达古雷乐观地如此说,而拉杜卡则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保证那是办不到的。‘邀请吉拉哈的重要人物来首都,让他说明东方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有哪个不要命的人敢深入敌营啊!?” 拉杜卡如此指正达古雷。 而这正是达古雷所想出可以避免战乱的“策略”。 目前的状况是两国政治家都对彼此一无所知,虽然还是有熟悉内情的人,但那只有少数。 ‘如果我们能了解吉拉哈,也许大多数的议员就会明白,开战对拉多罗亚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这是达古雷所怀抱的希望。 但这种作法也是一把双面刀,若是加深其他议员脑海中“吉拉哈果然是危险的敌人”这种想法,反而可能更加助长主战派的气焰。 拉多罗亚的政治是依据少数服从多数而执行,虽然元首是主战派,若大多数议员予以反对,就有可能阻止其野心。 “我可以理解达古雷议员你的目标,但是——敌国的重要人物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前来我国,因为很有可能被当作人质。就算有人敢来,这个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笨蛋。其他议员怎么可能去接受这种人说的话呢……不管怎么想,这都是没有胜算的赌注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都已经派出使者了。” 达古雷面不改色地说,但拉杜卡依旧板着脸孔。 “这也是问题所在啊!为什么你偏偏要派那位‘使者’……” “因为他自己说‘想去’,你对这个理由有意见吗?” 达古雷瞪着暴躁不已的拉杜卡。 达古雷派出的使者就是他儿子修奈克。对拉杜卡来说,修奈克是他姐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外甥,是感情融洽的亲人。 拉杜卡不顾达古雷的恫吓,叹了口气: “既然修奈克以使者的身份过去了……那谁负责当他的护卫?他总不可能一个人去陌生的异国吧?” “啊!其实我得到了一个易于与吉拉哈人接触的管道,我把修奈克交给一群叫做‘无名氏’的间谍……”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拉杜卡逼近达古雷,像是马上就要一把抓住他。 达古雷被他的怒吼吓了一跳,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喂!你别鬼吼鬼叫,我也曾经阻止过修奈克,不过他很喜欢那些家伙,而对方也说‘我们不是正义人士’,既然对方都说出这样的话了,反而让我更信任他们。这些人的目的与其说想‘打倒拉多罗亚’,不如说是要‘保护吉拉哈’他们虽然是敌人,但在希望避免开战这一点上,双方的利害关系一致!还有,那群无名氏一定会确实地把修奈克带去见吉拉哈的高阶神官,也会保证他的安全,这个主意还不赖吧!” 达古雷自信满满地如此说。拉杜卡则是用双手抱住了头: “把自己儿子送去当人质还说这种话!你真是鲁莽到一点都不像为人父的人,可怜啊……” 拉杜卡用颤抖的声音说,达古雷则是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太担心,我已经接到通知说他顺利越过国境,如果一路平安,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吉哈拉了。不管事情进行得顺利也好,不顺利也罢,只要他到时还活着,很快就会回来了。” 拉杜卡做了个深呼吸,这才镇定下来,以白眼瞪着达古雷那巨大的身躯,然后总算在沙发上坐下,也以眼神示意达古雷一起坐。 达古雷老实地坐下。 “达古雷议员,我把你当作姐夫,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尽本分’地尊敬你,亡父也很欣赏你的才华,并说你只是有点过于乐观和轻率……但这真不是什么好个性哪!” “我希望你等结果出炉后再来判断。” 达古雷带着苦笑回应。在他看来,拉杜卡的想法过于悲观,不过也因为如此,与他讨论时经常能顺利地整合彼此的意见,并做出有条理的结论。两个人之所以友好,也是因为个性上的差异使然。 “……既然如此,就让我看看你自信的根据吧!这个策略是否有胜算——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这件事成功或失败,你一个人是无法负起责任的。与你有关系的议员几乎都会受到影响。老实说,我觉得事情会失控。” “那么,如果我在党内提出申请,会通过吗?” 拉杜卡无言以对,党内的消极主义者太多,很明显地绝对不会通过这样的方案。 达古雷若无其事地挺起胸膛说: “就算失控也没关系,如果能不开战就解决事情,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对手不是蛮族、也不是蕞尔小国,而是国力足以与拉多罗亚相抗衡的大国。如果战争是为了防卫那还无妨——但现状并非如此,我国正想挑起争端,而一旦开战,就不知道哪一国会赢了。” 拉杜卡痛苦地低声说道: “但是——达古雷议员,我问你一件重要的事,你到底想叫谁来?如果你带来的人物没有相当的份量,反而会造成反效果。那边是否有足以获得我们议员的信任,并且怀有深入敌国决心的重量级人物呢?” 拉杜卡的指摘完全合情合理。达古雷便说出他心目中的人选: “你说得没错。虽然我没见过吉拉哈的重要人物……但毕竟不可能把神姬或神师叫到这里来。不过位居实权力顶端的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管理机要部队的克纳夫·海曼大司教,或是年轻的掌权者卡西那多·库格司教,说不定就有可能……” 拉杜卡夸张地叹了口气。达古雷所说的这些人物,身份地位似乎都太崇高了。 “这是太乱来了,这些人绝对不会来的……如此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怎么可能特地到敌国来,而且对方政府考虑到这些人可能会被当作人质,也不会允许他们来的。” 拉杜卡的见解虽是基于一般常识,但达古雷并不同意: “但他们要是不来,我们可就伤脑筋了。拉多罗亚又不是杰拉得一个人的私器,怎么能光凭他一个人的意思就掀起战争呢?我们一定要让还有良知的议员了解,接下来我国将进攻的‘东方蛮族’,是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具有文化水准的人民。为了这个目的,实际上让他们见一见吉拉哈人,不正是最理想的办法吗?而且来的绝不能是无知之辈,必须是具有强大影响力、位高权重的人。” “这道理我明白,可是——这种人不会来、也不可能来的。” 达古雷狠狠蹬着正在大摇其头的拉杜卡: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还问为什么……” 拉杜卡对他锐利的眼神心生畏惧,但达古雷其实无意恫吓对方,他的怒气并不是针对眼前的拉杜卡,而是针对拉多罗亚整体和他自己。 “因为他们是‘东方蛮族’吗?因为他们没有要跟我们理性地对谈的觉悟,也不会有停止纷争的使命感,是吗?为什么你会断定吉拉哈没有像我或鲁思塔前元首一样‘异于常人’的人?” 这一连串诘问让拉杜卡无法招架。 很可悲的——“东方蛮族”这个认知已经深植议员们心中,甚至有人嘴上说“没这回事”,但心底深处却把东方人民当作傻瓜。 政府曾经把让这种误解深植民心当作政策。那是为了压制国内的不满声浪而刻意塑造外敌,以煽动人民的危机感,让国内团结一致。拉多罗亚是数个小国的共同体,若没有共同的外敌,就无法团结起来。 拉多罗亚如今已形成大国,变得较为安定,但许多议员还是无法从这个诅咒中脱身,因此两国之间仍然没有正式的邦交,误会也始终无法冰释。 事实上——达古雷自己也无法完全摆脱这层认知。 “……拉杜卡,我想要相信,吉拉哈也有跟我们一样不认同开战的理性之人。我不知道吉拉哈会怎么做,修奈克也有可能交涉失败,不过——我不想太看轻吉拉哈这个国家。我之所以派修奈克等人去,也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正因为他是异于常人的使者,也希望对方因此而了解我们是认真的。为了将来,我也希望修奈克能看看东方真正的模样。” 拉杜卡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似乎已经理解达古雷的主张。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以痛苦的声调说: “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我也是忧心现况的政治家。” 达古雷那张严肃的脸上浮现微笑。 将前国家元首之子拉杜卡·埃鲁牵扯进来,能让情势大为有利,达古雷不但跟他交情深厚,也希望提早让他了解状况。 “拉杜卡,你帮了我大忙,真可靠呢!” “……达古雷议员,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牵扯进来的吧?” “难道瞒着你比较好吗?” 拉杜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表情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冲了。 两位议员一起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房间的窗边。 灰色云层下是拉多罗亚繁荣的街道,红砖砌成的建筑物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下显得相当灰暗。 那沉郁的气氛,就跟逐渐笼罩拉多罗亚全国国土的空气一样。 窗户另一头,可看见达古雷刚刚所在的公园树木。 “……对了,我刚才在公园见了李布鲁曼老师,还谈到你弟弟。” “……我还是不知道那笨小子的下落。” 拉杜卡不愉快地说道,但他毕竟还是担心弟弟的安危。达古雷委婉地安慰他: “他可能是担心会给你添麻烦,才不跟你联络。姑且不说现在,当时你也受到监视,他跟你接触会有危险。” “就算危险,我还是希望他来找我帮忙——这一定是我太任性吧!” 达古雷跟这个名叫赫密特的青年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在婚礼时虽然见过面,但没有机会交谈,后来赫密特就因立志学习剑道,离开了埃鲁家。 达古雷为远走异乡的赫密特担忧,同时又突然想到—— 埃鲁家的始祖埃尔西翁·埃鲁似乎来自异国,据说他来自东方,而他拥有卓越的知识和技术,用各种化名留下了多彩多姿的成就。埃鲁家能有今天,可说大部分归功于他所留下的遗产。 ‘离乡背景也许正是埃鲁家之人的宿命吧!’ 虽然这种浪漫的想法毫无根据可言,但达古雷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咦?” 拉杜卡突然慌张地叫了一声。 “拉杜卡,怎么了?外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从位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口,可看到眼前的广场与对面宽广的市街一角。 拉杜卡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辆从广场远处驶来的马车: “不——那不是我认识的人……” 拉杜卡揉了揉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好像太累了,总觉得从那辆马车窗口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达古雷狐疑地问道。拉杜卡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摇摇头低语道: “……是啊!我看到一颗很大的‘南瓜’在朝这边挥手——” * 那是颗奇妙的“球体”。 那颗球由锁链缠绕,并浮游在钟乳石洞深处有如大厅般宽广的空间。 球体表面泛着带有光泽的暗沉色调,令依莉丝突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球体上插有管状物,延伸至其他场所。 “——如何?很棒吧?” 一位刚刚才与依莉丝等人会面的壮年男子骄傲地低语。 他大约四十多岁,这年纪以“国家元首”来说相当年轻。 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将依莉丝等人引导到“此处”。 距离首都约一小时路程的近郊、一栋平凡无奇的建筑物地下深处—— 这里就是奉祀“死亡神灵”的祭坛。 依莉丝轮流观察那黑色球体和站在一旁的壮年男子。 这个国家的领导人——拉多罗亚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就站在她眼前。 这个男子的身段比她想像中来得柔软,却又散发出一股奇妙的威严。他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让人确实感受到元首的存在感。目前这里有警卫、研究人员等约三十人在场,看得出来他们都对杰拉得心存畏惧。 杰拉得将依莉丝等人当作贵客般礼遇,并希望他们给予协助;而他之所以带他们来此处,也是期待能将来访者的知识和技术运用在与“死亡神灵”相关的方面。 钟乳洞中的通风出乎意外地好,甚至有点凉意。 内部已完成施工,宽阔的地板上甚至还铺有地毯。所到之处皆挂有吊灯,灯光照亮了脚边,就算有些昏暗也不必担心跌倒。 依莉丝看了看延展的白色钟乳石又看了看其下的黑色神灵,小声地问站在一旁的凡尼斯: “这就是控制‘魔术师之轴’——御柱的机械吗?” “似乎是如此。至少这并非出自这个时代人类的技术。从外观上看来,这应该是继承自创造御柱之文明的遗物。” 凡尼斯如此回答。 依莉丝对穆司卡不在现场觉得很可惜。以一个研究人员而言,穆司卡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他虽然有点顽固,但具有高度耐力,对埋头苦干的作业不以为苦,很适合从事研究工作。 如果他在场,说不定会点出依莉丝等人没注意到的事。 “……嗯,它的温度比周围的气温还要低一点——似乎不是金属,我也同意凡尼斯的见解。” 邦布金在依莉丝的背后说道。 他的南瓜头除了可以感测热度,还配备了其他几种功能,但就连依莉丝也不了解所有功能。这个头套本身并非量产品,而是他专门订制的。 依莉丝只带了这两个人来这里,伤势还没痊愈的安朱留在房间里休养,并将卡多尔留在那保护他。 本来依莉丝想带隐密性高的卡多尔来,而不是在马车上粗心大意地向人挥手的邦布金,但邦布金很想看看死亡神灵。邦布金在抵达拉多罗亚后,好奇心似乎是有增无减。 ‘总之……这个死亡神灵就是在神殿里产生大量复制人的关键吧。’ 依莉丝对“死亡神灵”露出凶残而冷酷的表情,但她跟安朱在一起时,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一面。 在他们原本所在的世界,有可以充分运用科学技术的环境,但即便如此,仍还无法完全了解“魔术师之轴”的全貌。 而在这个世界,没有像样的设备,依莉丝不认为自己这群人可以对付与“魔术师之轴”相同性质的东西。但要是在杰拉得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恐怕就会被他看不起。 “杰拉得元首,你期待我们来解开‘这个’的谜团吗?” 依莉丝换了个口气问道。杰拉得还是满脸笑容,并慢慢地点了点头: “当然。某种程度上我是有所期待。不过——我也不会过度期待。早在一百多年前也有你们的伙伴来到此处,结果似乎都未能解开这神灵的谜团——不过他在这拉多罗亚留下了许多成就,这一点西兹亚等人应该也跟你们提过了吧?” “是的,我听说过了。埃尔西翁·埃鲁——他在我们的世界也相当有名。” 依莉丝如此回答,她并没有刻意指出时代的差距。 “是吗?看了他的成就就可以知道,你们的知识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宝藏。就算不提死亡神灵的事,光是能运用你们的知识就对拉多罗亚大有益处,所以我想请你们在不感到麻烦的情况下协助我们,例如军事、医疗、艺术、炼金术……等领域。” 依莉丝不禁觉得很扫兴,他这话的意思是叫他们“随心所欲地过日子”。 而凡尼斯也同样看不透杰拉得的真实心意,以怀疑的眼光看这位元首。 “具体来说,你希望我们协助哪个领域呢?” 杰拉得眯起了眼: “首先是医疗——如果可以,还有与军事相关的技术,再来就是炼金术,‘提炼出黄金’听起来有点可笑,但那是一门综合的学问,在研究过程中可以获得许多次要的东西。我对这些方面有所期待。” 这个世界所谓的炼金术,实际上几乎等于依莉丝等人世界中的“科学”领域。 “当然我也希望你们能研究死亡神灵——不过要让‘这家伙’有所变化,需要特殊能力……梅比斯!” 杰拉得叫唤某人的名字。 在钟乳洞深处出现回音,周围的研究人员和警卫都在刹那间停止了动作。 一个戴着面具、留着一头红色长发的男子出现在火炬照不到的黑暗处,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以上等质料制作,那与其说是战斗者的衣物,更像官僚的衣饰。 不过依莉丝并未注意他的奇异外表,倒是被站在这男子身边的人所吸引: “——晓……!” 她忿忿地喊出这名字。这个人是西兹亚的部下,也是将安朱从玄鸟背上推落的人。 这位戴着眼镜、肌肉发达的青年不悦地转开视线。他身边还有同为西兹亚部下的少女艾美。 “……你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依莉丝以压抑怒气的眼神看着晓。他则推了推眼镜,不屑地说: “啧——关于那小子的事,我很抱歉。可是他也让我的玄鸟受了重伤啊!而且我以为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多余的人,看你那种态度,我哪会知道他是你的情人啊?” 晓满腹牢骚地抱怨。依莉丝听了瞪大了眼: “你、你——别胡说八道了!安朱只不过是我的朋友!你要是想取笑我,小心我把你的头一脚踹飞!” 依莉丝充满敌意地说道,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微微脸红了。此时红发男子轻快地走到她面前。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但凡尼斯和邦布金却同时有所反应。他那滑顺的脚步及落落大方的举止,就连依莉丝看了也觉得是危险的对手。 “哎呀!美丽的小姐,这种危险的话可不是一位淑女应该说的。” 这位红发青年装模作样地深深行了一礼: “我是梅比斯·弗仑岱特——由我为部下的失礼道歉,我已听说那位掉落地面的猎人少年之事,晓已经跟我约法三章,不会再向他出手。我知道你很难咽下这口气,但还是请你改变心意原谅他——” 这个男子似乎就是西兹亚等人的上司。 他郑重且流畅却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似乎跟某人很像。 这么想着的依莉丝不禁望向邦布金。 “……这个男人——” 邦布金在南瓜头内侧低声说道。 “……邦布金,怎么啦?” 就连依莉丝都感到不安。但邦布金只是歪着头,似乎想掩饰什么般像平常一样跳着舞: “初次拜见,吾人名为邦布金。某人称吾人为迎接死者的灯火丑角,亦有人称吾人为今夜的菜肴,但吾人之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护卫。” 依莉丝轻轻地带过,并叹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还以为邦布金说了什么正经话,但他下一瞬间又开始装疯卖傻了。 这个名叫梅比斯的男子一边苦笑,一边用手掩住面具: “这位假面同志,我觉得自己似乎跟你很合得来。邦布金,请多指教,还有依莉丝、凡尼斯,我也希望能跟你们相处融洽。请多指教。” 看到梅比斯行礼的举动,听闻他清朗的声音,依莉丝这才猛然想起——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以常理来说,她不可能见过他。 元首杰拉得站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依莉丝,我也要请你多指教.梅比斯是我的左右手,主要负责‘台面下的工作’——但他是个很可靠的男人。而刚才我也说过——不管想以什么样的形式让死亡神灵起变化,都需要他们的力量,那就是‘手环’和‘辉石’的力量……” 依莉丝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她知道晓和艾美这些西兹亚的部下能自由运用“手环”,他们的手环恐怕跟自己的世界所开发的一样,但她不知道他们是从何处获得手环。 在依莉丝等人的世界,必须经过特殊的处置才能使用手环。于基因阶段强化肉体将会对子孙有所影响,但使用手环的相关处置是后天施予的技术,应该不会遗传给后代子孙才对。 然而,西兹亚等人确实能使用手环。依莉丝不了解能使用的原因,何况手环甚至还和“死亡神灵”的操作扯上关系,这就更令人不解了。 “你是说要操纵死亡神灵,就需要手环的力量?为什么——” 杰拉得微笑着以空手触摸神灵,那黑色球体并未有什么特殊反应。 “虽说操纵,但我们还无法随心所欲地加以控制。只是如果由能使用手环的人触摸神灵,并集中意识,神灵常会出现某种反应——虽不全然是良好的反应,但手环和辉石似乎是操作神灵的必要条件。接下来我会陆续说明这些事……” 杰拉得拍了拍梅比斯的肩膀: “他也是可以做到的其中一人。在拉多罗亚不断独自研究下,最后获得了五十副、约一百个复制手环。还有,我们也找到了同样数量适合使用手环的人,西兹亚等人也是其中的例子。” “五、五十副……!?” 依莉丝不禁瞠目结舌。 依莉丝擅自认定西兹亚等人拥有的大约十个手环,就是这个世界所有的手环。至少以这个世界的科学技术,根本无法重新制造手环。虽然如此,若说是来访者的遗物,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你们是怎么拿到那些手环的?” 依莉丝沉着声问道,她并不知道杰拉得会不会回答,而回答的却是梅比斯。 “这个嘛——我们也不太清楚,刚开始的那一个是以前的来访者带来的,我家把‘那个’代代相传下来,我父亲就是使用那个手环第一次成功地和死亡神灵交换讯息——之后在研究过程中的某个时间点,突然出现了五十副手环,恐怕是某种操作碰巧把我们的愿望传达给死亡神灵……不过我们后来就无法让这情况再次发生了。” “虽然适合使用手环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但这仍是很重要的工具,我们希望能再多得到一些,这就是我们今后的课题。” 杰拉得补充说明,并把视线落在依莉丝手上: “……‘那个’手环是在你们的世界制造的吧?” 依莉丝凝视着自己的手环,点了点头。 接着,杰拉得像是在眺望远方,望向空无一物的空间: “‘美洲’、‘欧亚’、‘澳大利亚’、‘非洲’……这些都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地名吧?” “……是的。” 听到这些久未听闻的大陆名称,依莉丝却并不感到怀念,她对这些地名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杰拉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太棒了,你们的存在,证实了‘还有另一个世界’。虽说是证明,但也不能怎么样……只是我对你们的世界很有兴趣。” 依莉丝一点都不感到讶异。 他们已经获得了不少来访者的知识,那应该是埃尔西翁或其他来访者留下的记录吧。 然后,依莉丝终于想起来梅比斯像“谁”了。 她斜眼窥视邦布金,他也轻轻地点了点头。依莉丝虽然无法透视他那隐藏在面具下的脸,但邦布金似乎比她还要早发现此事。 凡尼斯也同样地陷入深思,紧紧皱着眉头。 依莉丝转向梅比斯: “梅比斯……你家传的手环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了,现在还能用吗?” “很可惜,我父亲过世时,它也一起坏了。我所持有的手环正好是‘那个’的复制品,手环虽然各有不同的功能,但这在其中也是特别不同的存在。” 同时,梅比斯也伸出双手给她看。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依莉丝确认了手环上所刻的制造编号,刻在手腕侧的文字列虽然是她看不习惯的组合,但却正如她的预期。 依莉丝微微颤抖地说: “BPS—X1——这是指脑部麻痹系统的试验品吧?” “是的,是‘埃尔西翁·埃鲁’的手环复制品。” 在她身边的凡尼斯望向自己的手,确认后抬起头来。梅比斯也随之慢慢将手收回。 如果梅比斯可以充份发挥这手环的功能——在对峙时将会成为很大的威胁。 “埃尔西翁·埃鲁”的手环,能让周围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暂时陷入无法作战的状态。当时埃尔西翁主张这个自己亲手制作的特殊手环“有瑕疵”,因此没有进行量产。 知道其功能的人并不多。当时埃尔西翁将之作为非常时期的防御武器而加以保密,甚至连他身边的丽莎琳娜也可能并不知情。依莉丝也是在偶然间,看到养父巴克莱德上校透过间谍得手的设计资料才得知的。 依莉丝原本以为,包括西兹亚在内,在拉多罗亚仅有几个不可掉以轻心的对手。 但若考虑到手环的数量,对来访者而言,棘手的对手就变得更多了。即使这些对手的体内应该没有后天装设的升华系统,能经由遗传的肉体强化,在经过世代交替,效果应该也减弱了,但手环本身确实造成了威胁。 不过更重要的是——依莉丝不相信这个世界有“能应用”手环的人。 “梅比斯——你是埃尔西翁·埃鲁的子孙吧?” 依莉丝对此事加以确认。 但梅比斯的答案却出乎她预料,他轻轻地歪着头说: “我也不清楚,我没有十岁前孩提时代的记忆。父亲似乎是炼金术师,而我虽然继承了他的遗物,但也不太记得他的事。” 梅比斯以平淡的口气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在拉多罗亚,有埃鲁家这个埃尔西翁·埃鲁的直系子孙。虽说如此,我并不曾跟他们有亲戚间的往来,如果我流有埃尔西翁的血脉,可能也是出于某个子孙的私生子家族。不过——血缘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啊!我可以使用这个手环,也有可以像左右手般差遣的部下,拥有这样的事实就很足够了。” 依莉丝无从判断梅比斯的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她觉得梅比斯应该就是埃尔西翁的子孙。虽然他一直都戴着面具,但嘴巴和脸部的轮廓都像极了埃尔西翁,她甚至想到隔代遗传这个名词。 依莉丝擅自对此事做出解释,并直逼问题核心: “……你们为什么可以使用手环呢?” 她虽然也曾问过西兹亚等人这个问题,但对方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就把话题岔开了。 “想使用手环,就需要接受特殊的处置,否则‘那个’也只不过是装饰品而已。” 依莉丝这话是向梅比斯发问,但回答的却是杰拉得。 “原来如此,你也知道啊……啊,这原本就是你们世界的技术。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处置,像梅比斯和他父亲,是透过外科手术直接将‘辉石’的成分嵌进脑部。” 听到元首这干脆明了的回答,依莉丝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他父亲是个优秀的炼金术师,他潜入神殿方面不断研究,最后得到夏吉尔人之所以能处理御柱,是因为他们体内有‘辉石’这个结论——也就是说,辉石的成分正是处理这异文明遗产的关键,这研究过程说起来有点血腥……” 杰拉得窥视着依莉丝的表情。她为了不让他看出心中的胆怯,故意恶狠狠地说: “……过程就不必交代了,请你直接说结论。” 杰拉得苦笑了一下,在自己眉毛旁画了个十字: “那很简单,把这里切开,直接把辉石的成分放入脑部。这样一来,就可以使用手环,同时也可以与死亡神灵互换讯息——我不太清楚操作方法,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神灵,但至少能造成一些变化。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杰拉得的视线落在梅比斯的面具上: “他的面具也不只是单纯的装饰品。面具内侧嵌有加工成针状的辉石。梅比斯之所以一直戴着那个,也是为了操作手环。” 依莉丝感到战栗了。 她不愿想像——他们在实验成功之前的过程中,究竟杀害了多少人。梅比斯和他父亲虽是成功的范例,但恐怕也是出于偶然。光靠将辉石嵌进脑部就能使用手环,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依莉丝虽然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持续思考着。 原本依莉丝等人的手环,就是以使用原料核心为前提所制造。 所谓原料核心,是分析魔术师之轴——它恐怕与御柱是相同性质的东西——再以人类的科学能力尽可能使之重现的能源块。 而她也已经得知,这个世界的“精制前辉石”,能成为原料核心的替代品。 依莉丝以怀疑的眼神望着这两位深具实力的人: “——这手环是以辉石为动力来源。为了操作辉石,使用者也必须进行特殊处置。要让脑部分泌能对手环下达命令的特殊分泌物,需要移植有机的人工组织——我不认为你们拥有这种技术。梅比斯和他父亲可能是以强硬的方式碰巧成功……但你们到底对其他人做了什么?” 依莉丝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有一部分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但还是故意问了出来,也带有“虚张声势”的意味。 更正确地说,移植到脑部的器官,是能有效地将从手环流向体内的核心成分“留住”的介质。如果本人带有强烈的意识,该成分将会回流到手环,此时意志力会使得原料核心变质,形成光之刃,成为驱动手环的力量。 关于辉石的成分,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但在反映人的意志这一点上,它的确具有“生物”般的性质。 像梅比斯的例子,是把辉石成分直接嵌进脑部,这是非常粗暴的处置方式。 但西兹亚没有戴面具,晓和艾美也是一样。 “杰拉得元首,如果你希望我们提供帮助,就请说明实情,否则我们无法协助你。” 杰拉得面对依莉丝的质问,报以苦笑: “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啊!当然,我们会对一般人保密就是了——梅比斯的父亲在成功与神灵互换讯息后,神灵就送出了两种东西,一种是五十对手环,过了几年又送出‘尸药’。” 依莉丝竖耳倾听“尸药”这个单字。从佛尔南神殿御柱出现的劣质复制人开始袭击众人时,她似乎也曾听过这个字。 那些尸兵似乎就是被施以这种药物。 “那种药跟手环不同,直到现在仍源源不绝地生产着,插在死亡神灵上的管子以每五小时一次的频率,定时输送出来。管子连到隔壁房间,如果你有兴趣,等一下我带你去看看。 杰拉得继续说明: “能承受这种‘尸药’药性的人,在服药后就可以使用手环,但必须持续用药。一旦停药会陷入昏睡状态,置之不理就会死亡。而无法承受药性的人——很遗憾,不是发疯、变成废人,就是死亡。这种情况——在你们世界也曾发生吧?” 杰拉得悄悄地伸出了手。 看见他掌心上的白色药片,依莉丝变得浑身僵硬。 一旁的凡尼斯突然屏住气息,邦布金则是低声喃喃自语。 那小小的白色药片——表面上刻有“De.M”的小字。 为了使用“手环”,确实需要经过某些处置。 只是,这处置必须一个一个进行,非常麻烦。于是就开始有研究人员以更快、更有效率——只要“经过用药就可以处置完毕”为目标。 经过用药,使脑部产生“能操作手环”的特殊分泌物——这本来是以控制升华为目的的研究。不过埃尔西翁所开发的“手环”抢先一步有效地控制升华,并获得认同。 其他研究人员觉悟到输给了埃尔西翁,却仍没有放弃研究。 经由用药让脑部产生变质这件事本身是成功了,就算会产生残酷的副作用,在速度和效率方面对他们而言仍不失为优异的方法。 这些研究人员将研究主题从以升华为目的,改变为以控制手环为目的的药物,并完成试药。 只是他们无法解决几种副作用造成的问题,而且在这项药品实用化前,研究人员就“惨遭杀害”了。 痛下杀手的正是与依莉丝有着相同面孔的少女。 “综合因其所引发的症状,我们将之取名为‘DeadMedicine’——上面刻的‘De.M’也就是‘尸药’的意思。这种药名副其实地让许多人成了实验的牺牲者……然而,这是很有用的药。西兹亚等人就是靠这个才获得手环的力量,而为了避免副作用,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都必须持续服药,但这个代价算是很便宜的了。” 杰拉得相当得意地说道。但依莉丝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是DelaneEvolution的……M型吗?” 邦布金喃喃自语。 DelaneEvolution(迪雷恩进化)——“De”是巴克莱德·迪雷恩上校开发的药物所标注的识别符号。 巴克莱德上校是依莉丝的养父,也是药学权威,更是军方上校。 有不少人在他的实验中牺牲了性命,依莉丝的伙伴卡多尔也身受初期药物所害。 管子传来白色药片哗啦哗啦通过的声音,定期生成药片的动作似乎开始了。 依莉丝站在那里,一脸苍白地凝视着眼前的黑色球体。 那绽放出光泽的球体有着比黑夜更漆黑的颜色,让人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其中。 依莉丝忍住胸口一股作呕的感觉,稍稍板起了脸孔。 她觉得似乎在黑色神灵的表面——看到了已故养父大笑的表情。 * 在利用钟乳石洞所建造的研究设施的地上部分一隅—— 佛尔南神官高·夏尔帕被监视并软禁于此。 他并非人类,而是生有蛇首的夏吉尔人。 他那双金色的双眼,如今正注视着房间的窗户。 铁窗包围了窗户四周,不让人接近,应该是怕万一高从那里探出头时让人看到就糟了。 房间位于一楼,面对中庭。闲人应该无法进入,但还是采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 除去不能外出这一点,高所受的待遇绝对不算差。分配给他的是相当于高级旅馆的房间,也有人负责监视及照顾他。 夏吉尔人对饮食的欲望很淡薄,因此他对用餐并未有任何不满,虽然他们说如果他想要仆么,会帮他拿来,但他也并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平稳地度过每一天—— 高·夏尔帕平淡地过着日子。 他还没有机会接触到死亡神灵,虽然他可以感觉到它近在咫尺,但还无法掌握正确位置。 简单说,现在的他,就只是为了预防他们胡乱操作而使神灵发狂时,可以使用的安全装置。 他并不期望这种事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是,神灵有可能陷入无法修复的状态。 是的——御柱的功能本身怎么样都可以修改,但不管御柱拥有再多功能,唯有“过去”是不可能修改的。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抹灭。 犯下的罪也是一样。 为了赎罪,也许他可以行动。但是,要说是否能靠此抹去过去的罪行,答案是否定的。 ‘这也是我们所造成的吗——’ 高司教坐在长椅上,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人类不可能活得像夏吉尔人。 不——也许应该说夏吉尔人不可能活得像人类一样。 恐怕夏吉尔人也跟人类一样扭曲吧! 他们也曾残杀同族的人,历经战乱,耗费漫长的岁月才得以进步。 而其结果——终究还是走向灭亡。 既然高等人还活着,严格来说就不能算是“灭亡”。不过高司教内心觉得,自己和族人实质上很久以前就灭亡了。 以高·夏尔帕为首,现在还活着的夏吉尔人,只不过是种族的渣滓。 他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繁衍子孙,只能不断使用御柱复制年轻的肉体,将记忆移植过去来生存至今。 这是为了弥补无法偿还的罪孽。 所谓的“现在”,也不过是存在于永劫般的岁月中。 但是这股永劫也即将因御柱和死亡神灵而瓦解。 “司教,你在想事情吗?” 名叫吕岳的监视者一派轻松地对他说道。 他是个高大而满脸胡须的伟岸丈夫,他似乎是西兹亚的部下,也说过自己出身于北方民族。 “是的,我在想——我们跟这个世界的事。” “如果是很难懂的内容,要不要我去叫听得懂的人来?” 高觉得他这话说得很贴心。这个名叫吕岳的男子虽然木讷而有威严,但心思却很细腻。 他也是西兹亚的部下,因此并不觉得杀死敌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对伙伴就相当友善,因此颇受欢迎。当他监视高司教时,也常有伙伴亲密地带点心来给他。 “没有必要叫人来。我的待遇还是没有改变吧?” “没有,真对不起。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让您出去走走,换换心情,但这是命令。” “你不必在意我。我们夏吉尔人不会感受到精神压力。” 夏吉尔人甚至可以凭自己的意志断绝痛觉,拷问也对他们无效,如果他们想死,可以立刻轻松地死去。他们在进化的过程中获得这种能力。或许该说,他们曾经历过足以获得这种能力的残酷历史。 吕岳用撑在桌上的手托住脸,以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高: “不过啊,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夏吉尔人……每个夏吉尔人都像你一样吗?稳重、温和,又客气……好像都不会生气嘛!” 高司教听到他这么问,点了点头: “是的,应该是这样。我们——在遥远的过去,凭自己的意志舍弃了负面感情,停止了种族的进化,选择了安静地走向灭亡。” 吕岳歪着头: “灭亡?你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吗?” 他指出的这一点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高司教反而感到强烈的罪恶感。 “是的,我们……‘还’活在世上,在很遥远的过往——当我们逃避种族的责任而沉睡时,还以为会这样永远不再醒来。不过你们造访了这里,让我们从沉睡中苏醒,这本身就是悲剧——但也是不可思议的因缘。” 高司教悠悠地叹了口气。 吕岳苦笑着说: “我不太清楚神话啦!还是叫个可以陪你聊天的人来吧?” “不,这并不是神话,不管你叫谁来都不会明白的。” 高司教微笑着凝视眼前的男子。 这个男子是人类。 对夏吉尔人来说,就是必须保护的对象。 不论人类在政治上是敌是我——全都是他们必须保护的对象。 只不过,如果人类跨越了“某一条界线”,夏吉尔人虽然没有审判的权利,但仍有将其判罪的可能。 这样一来夏吉尔人将再度犯下罪行。不过,为了“保护”这世界的大多数人,背负这项罪名也可说是夏吉尔人的宿命。 高司教一边祈祷事情不要发展至此,一边等待着。 直到自己能与死亡神灵接触的时刻到来—— 他就只是等待着。 四十七.神姬的邀请 ‘我们破例允许你们与神姬见面——’ 在菲立欧等人抵达佛尔南神殿隔天,就在他们并未提出申请的情况下,获得了与神姬见面的允诺。 对菲立欧等人而言,这虽然是件光荣的事,却也出乎意料之外;而负责护卫的莱纳斯迪则是异常兴奋。 “虽然我曾想过可能有机会见到神姬,但没想到会成真——菲立欧大人,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呢!就算国宾主动要求见神姬一面,如果神姬没有提出邀请,也无法见到面。阿尔谢夫并非吉拉哈的同盟国,其王族竟然能见到神姬,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 菲立欧暧昧地点点头,其实他并不清楚阿尔谢夫的王族中有没有人见过历代的神姬。但既然莱纳斯迪都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是这样。这次会面恐怕是出自“乌路可”这个特殊人脉的影响。 菲立欧心想,这是乌路可主动拜托神姬的。 黛梅尔斜眼看了看开心不已的伙伴,苦笑着说: “我都不知道你的信仰这么虔诚,那你就以随从的身份跟去不就好了?” “别胡说八道了。除了被指名的人以外,都见不到神姬,就连护卫也只能跟到休息室而已。会面的场合会有几位高阶神官在场,但那也要看神姬如何指示。一般人只有在祭典或特别节庆时才有机会见到神姬,威塔神殿的深处可不是我们随从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菲立欧对这位骑士所展现的知识坦率地表示讶异: “莱纳斯迪,你知道得真多。我也是刚刚听乌路可解说,才知道这些事呢!” 在他身旁的乌路可也瞪大了眼: “真的。身为外国人的你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真让人惊讶。” “啊!哪里,我只是碰巧听过一些小道消息。” 莱纳斯迪慌张地辩解,而黛梅尔则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你还是老样子,不知道打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的。算了——那么我们就在休息室待命。” 丽莎琳娜、穆司卡和西亚被夏吉尔人找去,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拒绝让菲立欧同行。那应该是关于他们“原本世界”的事,夏吉尔人似乎并不希望来访者们所拥有的知识在这个世界广为流传。 菲立欧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虽然他也有点在意,但又不能刻意介入。 菲立欧一行人离开了宿舍,在引导下搭着马车来到了威塔神殿的中心。 威塔神殿的规模比佛尔南更大,基本上即使在内部通行也都使用马车,就连建筑物内的走廊也有一部分是以能让马车通行为前提而设计的。 神官们搭乘的马车会定时绕行,但菲立欧搭乘的马车是专为他们所准备。 在乌路可与负责护卫的骑士陪伴下,菲立欧来到威塔神殿的深处。 这建筑物的内部构造相当复杂,只走过一次绝不可能了解其全貌。其中也有很多神官来来去去,与其说它是神殿,更给人一种行政机关的印象。 然而,越接近神殿的中央部分——也就是御柱旁神姬所居住的区域,风貌也完全不同了。 那里几乎没有工作中的神官,取而代之的是戒备森严的警卫,他们在宽广的走廊上等间隔地站立,神色并不紧张,但身上都配戴了神钢装备。 菲立欧从马车窗户确认他们的样子,并向身旁的乌路可问道: “他们也是神殿骑士团吗?” 乌路可微笑着摇摇头: “不,他们是机要部队的人,是维持吉拉哈治安的部队。” “嗯……我听说卡西那多司教过去曾担任过神姬的护卫,他也是做类似这样的事吗?” “卡西那多司教就又不同了,他担任的职位‘近卫骑士’,负责在神姬身旁进行警备。特别是卡西那多司教出身良好,因此也是神姬的商谈对像……一般的近卫骑士无法进入神姬的房间,只有他是特别例外。” 此事也跟卡西那多那么早就出人头地有关。 马车停止,菲立欧一行人在屋内的喷水池前下了车。 喷水池喷出洁净的水,四面各有象征攀藤的树、熊熊燃烧的火焰、潺潺的流水以及在风中飞舞的羽毛等雕刻,中央则是身着神官衣饰的女子雕像。 菲立欧立刻明白:那是指四个神殿以神姬为中心的意思。 菲立欧在此将佩刀交给莱纳斯迪保管。 来自他国的访客并非警卫,似乎因此禁止在神姬面前配戴刀剑。为了防止暗杀事件,这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负责警戒的骑士们被带到休息室,而菲立欧和乌路可则在其他神官的带领下,前往神姬所等待的场所。 坚硬的鞋子在打磨得十分光亮的石砌地板上哒哒作响。 一步步接近神姬所在之处,就连菲立欧也开始感到紧张。 对参与神殿势力的人来说,“神姬”的存在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她虽然并不具有实权,立场上顶多只能算是个象征,但也因此成为唯一能统合神殿势力的存在。 吉拉哈之所以能够统治其他四个神殿,也是因为神姬在“吉拉哈”的缘故。 警备人员就跪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柱阴影里,菲立欧恰恰与其相反,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在身,虽然不至于感到不舒服,但还是有点心神不定。 “您习惯的武器不在身上,还是会感到不安吧?” 乌路可边定边微笑着问菲立欧,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菲立欧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问题啊!这里戒备这么森严,刺客也进不来吧!” 菲立欧嘴上虽然如此回答,但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并不想把武器带到神姬面前,但万一现在遭到什么人袭击,他能够保护眼前的“乌路可”吗——菲立欧的不安源自于此。 乌路可未发觉他这层心思,笑了笑,开始小声地说: “您还记得——佛尔南神殿骑士团的蕾韦·古列斯奈夫司祭吗?” 菲立欧点点头。现在她取代已故的贝里耶·弗米利恩,成为驻扎在佛尔南的神殿骑士团团长。虽然没发现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的尸体,但他应该也在那场骚动中战死了。 乌路可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靠近菲立欧身旁,在他耳朵轻声说: “那位蕾韦司祭所使的‘拳术’,本来是以保护神姬为目的所发展出来的技巧。如今虽然允许神姬的护卫或是谒见的神殿骑士佩剑,但过去曾有连他们都禁止配剑的时代——如今像蕾韦司祭那样的拳师虽然罕见,但神殿仍有拥有武术优异的人。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在您停留的这段时间内为您引见……” 看来乌路可是担心菲立欧在塔多姆的使者抵达前会感到无聊。她一定是认为若说到武术,就能引起菲立欧的兴趣。 菲立欧想了好一会儿,也和乌路可一样压低声音: “是吗……那也好,乌路可,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吗?” 这位惹人怜爱的司祭少女微笑道: “是的,现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想可以悠闲一点。” “那么,如果时间许可,要不要来练习骑马呢?” 那是菲立欧与她之间的约定。 他们是在内乱最严重时约定此事。后来她失去了记忆,又历经与塔多姆的战争,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这约定,但若是在吉拉哈,肯定不会有其他问题。 乌路可吓了一跳,脸立刻红了: “啊……您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跟你约好的事,我怎么会忘记呢?我看你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在这里选一匹温驯的马来练习。” 乌路可并没有必要学习正统的骑乘技术。何况她若是坠马,那问题可就大了。最重要的,以乌路可的立场来说,也没有什么骑马的机会。不过,练习马术本身就可以改变心情。 “在这里会不会反而不方便?以乌路可你的身份,应该会对骑马有所限制吧……” “不、不会的!女神官骑马可能很少见,但也有人是为了兴趣而骑马,至于我……只要菲立欧大人方便,请您一定要教我。” 乌路可飞快地说道,并以水汪汪的双眸凝望着菲立欧。他可以感受到身旁的她身上那股甜香,一时间吓了一跳。 在阿尔谢夫的舞会之夜—— 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但菲立欧仍对那天晚上与乌路可接吻的事印象深刻。乌路可自己好像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而菲立欧也努力不去意识它,但就是无法淡忘此事。 “哎呀!你们的感情真好。” 柱影下响起一位老人带有笑意的声音。 菲立欧吓了一跳,慌张地转向声音来源。虽然他也太过大意,但对方几乎没有散发出气息。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驼背老人,他拄着橡木拐杖,一脸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让人感到可怕且不舒服。同样是老人,但说书人戈达·托雷思或阿尔谢夫的官僚给人的感觉就和他完全不同。 可能是菲立欧的错觉,但这个老人的阴暗气息——更接近西兹亚那群人,也就是生存在“台面下”的人所特有的气息。 菲立欧只觉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但还是立刻行了一礼: “请恕我失礼。我是菲立欧·阿尔谢夫,受神姬之邀而来。” “哎呀!你真是客气,我是信教监察院的毕兰却·卡拉姆纳夫斯,我早已从卡西那多司教口中听闻菲立欧大人的名号。在贵国先前的内乱以及与塔多姆之战时,你似乎相当活跃。你年纪还这么轻,真是了不起。” 毕兰却毫不在意地如此赞美着,非常客气有礼。但菲立欧对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却没有什么好印象。 毕兰却隶属于信教监察院,立场应该与卡西那多相近,也就是说,他也是主张镇压佛尔南的主谋之一。另外,毕兰却明知对方会如此认为,却还是特意光明正大地与他见面。 (……他似乎是个“可怕的人”啊!) 菲立欧突然间明白了这一点,那并非出自直觉,而是毕兰却那对让人感受不到恶意和善意的黑暗双眼,让菲立欧确信这一点。 “乌路可司祭,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神姬很担心你呢!” 毕兰却说着,将视线转向乌路可。 “很抱歉。神姬在谒见室吗?” 听见乌路可的问题,毕兰却即露出敷衍的苦笑: “这个嘛……因为这是非正式的会面,神姬不使用谒见室,而是在自己的房间接见你们。” 乌路可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在神姬的房间……?姐姐她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那虽然不是其他国的人可以进入的场所……但既然神姬许可,我们要是多嘴就变成不敬了。我想神姬是有些私人的话要跟你们说吧!” 毕兰却温和地说道,并引导菲立欧等人前进。 “这是很难得的事吗?” 菲立欧问道。乌路可则是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特别禁止,但一般来说——您来自异国,又是初次见面,神姬竟然邀请您到自己的房间,这是很少见的。” “确实,在诺爱尔大人这一代说不定是第一次这么做哪。话虽如此,在漫长的吉拉哈历史中也曾有过几次先例,否则卡西那多司教也不会许可。” 毕兰却在一扇大的木制门前站定。 站在一旁的女神官打开了门,绘有威塔神殿纹章的大柱子就出现在眼前,那柱子具有遮蔽的效果,让房间外的人看不见里面的状况。 从旁绕过那柱子,就看见了连接好几个房间的大厅。 大厅没有门,周围有好几个拱门形状的入口,似乎是各自通往其他房间,而每个房间都有明亮的阳光洒进屋里,看来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部分都设有采光的窗户。 这些房间各有不同,有些设置了引入注目的书柜、有些由帘幕所包覆、有些似乎摆有衣橱;而在正对面的房间前,有像是侍女的神官伫立。 看得出来那房间份外明亮,还有通往中庭的露台,乍看像是贵族所居住的地方。 毕兰却在那里站定,对神官使了个眼色,便将菲立欧等人引导至房问。 他们踏着长毛地毯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充满了温暖而清爽的花香。 面对露台的窗户旁——有位美丽的少女正在看书。 她一注意到菲立欧等人,便缓缓地将书签夹进书本,以温柔的微笑望向他们。 “——你们来得正好,请到这里来。” 一听到她若无其事的声音,菲立欧不禁望向身旁的乌路可。因为那声音与乌路可太相似,菲立欧还以为是她在说话。 乌路可看见菲立欧的反应后笑了起来。 在桌边看书的少女摆动着水蓝色秀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楚楚动人地行了一礼。 她那头水蓝色的秀发与温柔的眼神,也跟菲立欧身旁的少女如出一辙。 “我是神姬诺爱尔。菲立欧大人,很高兴见到你。” 这个位居吉拉哈——不,位居整体神殿势力顶点的少女温柔地说着,并请菲立欧两人坐下。 * 神姬诺爱尔—— 她和乌路可十分神似,一望可知两人是姐妹。 只有发型大大地不同。 左右两边仔细编成的发辫垂至胸前,发尾以白色绳子扎起来。而披泻在身后的头发则垂至腰际,滑顺地反射阳光。 另外,神姬给人的感觉较为纤细,身高也比乌路可高一点,她也比乌路可更为成熟稳重。 她给人自然地拥抱周围事物的感觉。 菲立欧突然觉得,再经过几年,说不定乌路可也会成长得像她一样。 众人围在像是咖啡店的小桌旁,菲立欧转向神姬说道: “我是菲立欧·阿尔谢夫,这次承蒙您允许拜见……” 但神姬打断了他的客套话: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这么拘礼。我请你来,是想要与你自然地交谈。如果是在谒见室,会有帘幕遮掩,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脸了。” 诺爱尔对菲立欧微笑着低声说道,像是在意周围的侍女们。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因为乌路可从佛尔南写来的信,几乎都在写你的事。所以我一直在想像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姐、姐姐!没这回事,我明明也有写其他的事……” 看了身旁的乌路可,她已经有点脸红了。 神姬吃吃地笑着: “其他的事?当你抵达阿尔谢夫时、被佛尔南神殿保护时、还有报告回国时——送来的三封信、总共十二张信纸上,全都有出现菲立欧大人的名字喔!我对菲立欧大人、我跟菲立欧大人、菲立欧大人他……简直像冠词一样——还是你要我把信拿来这里确认一下呢?” 这下就连菲立欧都脸红了。他虽然在舞会那晚已经知道乌路可对他有好感,但让人当面说出来,还是不免害臊。 另一方面,乌路可则是激烈地摇头: “姐姐!你邀请菲立欧大人到这里来,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话吧!” “哎呀!你不能就这样敷衍过去喔!虽然我光看你的信就了解你的心情,但实际见到菲立欧大人后我才总算明白,乌路可总算也找到喜欢的人,我真的很高兴呢!” 诺爱尔的口气完全就像个姐姐,并交互看着眼前的菲立欧和乌路可。 菲立欧和乌路可都没有对此做出回答。 从舞会那天晚上以后,菲立欧就一直意识到乌路可的存在,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她的事,于是表面上就维持一如往常的关系。 而乌路可也并未强迫他做决定。 只是,神姬这番天真无邪的话,却更加突显了这两个人的暧昧关系。 “姐姐,请你别这样了。呃——菲立欧大人现在要处理与塔多姆休战调停、还有拉多罗亚的事,我不想让他再为其他的事多费心力了。” 乌路可屏住呼吸说道。菲立欧想说些什么,但又想不出适当的话,只好闭嘴不语。 神姬感到不解: “可是,工作上的事情是永远都存在的啊!如果你这么说,那只会无限制地拖延下去的。像卡西那多司教那么忙,都还是会找时间跟我见面。” 诺爱尔开心地说道。 菲立欧也已从乌路可那里听闻神姬与卡西那多的恋情。 这恋情应该不被允许,但卡西那多握有实权,因此那是被众人默许的公开秘密。 他也听闻历代的神姬一样“因公务而被剥夺了行动自由”,但取而代之的是允许拥有恋人。而这个弱点,也成为随心所欲操纵神姬的政治筹码。 神姬突然神色一变: “乌路可——我身为神姬,不能像平凡女子一样结婚,不过我希望你能把握这种幸福,不是以神姬之妹的身份——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过得幸福……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喔!” 乌路可在一旁僵住不动。 菲立欧也在神姬的话里听出无法忽视的意味。 能跟乌路可在一起的时间—— 菲立欧曾经失去一次,那是在乌路可丧失记忆而忘掉他时,还有当她症状恶化时,他所感受到的失落感,至今还鲜明地刻划在心头。 等她苏醒后,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他到现在都还没说出口。 菲立欧原本认为在还未看到乌路可在吉拉哈的模样,确认她的幸福、生存价值为何之前,他不想把她束缚在身边。 而这想法让菲立欧久久都沉默不语。 神姬可能是将两个人的沉默当作天真,便含笑地说: “菲立欧大人,你大概还不知道……其实已经有人来谈乌路可的婚事了。” “姐姐!” 乌路可制止姐姐再说下去。 菲立欧听了也哑口无言,茫然不知所措。 他也知道这并非不可能的事,但实际听到时,还是感到很困扰。 神姬正视菲立欧,她的眼神非常温柔,但眼眸深处却带有奇妙的魄力: “对方是吉拉哈的有力神官,是求之不得的良缘。不过请你放心,乌路可已经拒绝了……因为她喜欢你。不过,如果你不下定决心,总有一天她会无法拒绝。因为那跟王族的婚姻一样,政治因素占了很大部分……这你懂吧?” 神姬缓慢而自在地说着,乌路可则恰恰相反,红着脸低下头去。 菲立欧什么话都还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你在认真思考乌路可的事。而正因为你很认真,才无法立刻回答我。不过,菲立欧大人,乌路可的个性就是这样,虽然她不想催促你……但身为姐姐的我,还是会担心她的将来。” 菲立欧细细咀嚼神姬的话中含意,并吞了口口水。 仿佛快哭出来的乌路可抓住了菲立欧的袖子: “菲立欧大人,我求您不要把姐姐的话当真,因为她有时做事会有点强硬和夸大其词……我真的希望您连丽莎琳娜大人也一起仔细考虑……” 虽然乌路可如此要求——但菲立欧却觉得此事不该在神姬面前草草带过: “神姬,我……” 就在他正要开口时,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神姬,卡西那多司软和马汀司教到了。” 听见毕兰却司教的声音,菲立欧和乌路可都吓了一跳。 卡西那多和马汀定进门来,两个人的表情都相当严肃,不过卡西那多是一向如此。 马汀先向菲立欧行了一礼,就立刻将视线转向神姬: “神姬,你这样变更计划会让人很伤脑筋。我们都以为你会在谒见室接见菲立欧大人。” 神姬一点都没有退缩,只是温和地微笑: “我昨晚已经取得卡西那多司教的许可了。卡西那多大人,对不对?” “——是的。我判断乌路可司祭也陪同,不会有什么问题。” 听到卡西那多若无其事地回答,马汀一脸困扰: “连司教都这么说……神姬,司教实在太宠你了,本来不应该允许这种事的。居然把非同盟国的特使直接邀请到自己的房间……” “可是,我身为乌路可的姐姐,当然很想看看‘她所选的男性’是什么样的人啊?” 马汀吓了一大跳。 他直眨双眼,凝视菲立欧,接着再凝视乌路可,最后又将视线转向神姬: “——神姬,你刚才说什么?” 在菲立欧身旁,乌路可按住额头,叹了口气。 神姬还是一脸微笑: “我是说,我想亲眼确认,我可爱的妹妹乌路可究竟是爱上多么棒的人。菲立欧大人是非常诚实的人,稍微有点害羞这点也很可爱,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卡西那多司教。” 卡西那多轻轻咳了一声,但马汀根本无心注意他: “乌路可跟……菲立欧大人……?是这样吗?乌路可?这位菲立欧大人就是……” 神姬诺爱尔歪着头: “父亲,你该不会都没注意到吧?仔细想想,应该也只有菲立欧大人了。不然你以为她大老远跑到阿尔谢夫去见谁呢?” “呃,这……啊,呃……” 马汀司教的狼狈样就连旁人都感到同情,他急遽地将视线转开: “菲立欧大人,这也就是说……我家的乌路可,和身为王族的菲立欧大人您……” “菲立欧大人,请您现在什么都别说,我会再向父亲说明。” “不,马汀司教,不是这样,我……” 乌路可和菲立欧两个人争相说话,马汀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卡西那多叹了口气: “神姬,你真是太急躁了,这种事应该慢慢谈才对。” “不,对付迟钝的人,这样做刚刚好。卡西那多大人你也一样,我们会开始交往,也是我主动提出的,不是吗?” 听见神姬说出这种爆炸性发言,卡西那多只能用力地按住眼角。 而马汀·迪古雷这位父亲在亲眼见到两位爱女沉醉爱河的模样后,则是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盯着菲立欧。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我……不,这……可是,怎么说呢……” 他似乎遭受太大的打击,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菲立欧觉得很抱歉,把自己的位子让给马汀,并深深地行了一礼: “马汀司教,真的很抱歉,我应该先让司教你知道此事……但还有与塔多姆签约这件事,最关键的是,我也还没有跟乌路可谈过——” 听见他说要“谈”,这次换乌路可脸红了。 “呃,菲立欧大人。我不希望您这么快做结论,还有也要考虑丽莎琳娜大人的事……” “丽、丽莎琳娜大人?乌路可,等一下,菲立欧大人还有其他对象吗?那么这件事……” “不是这样的——真是的!都要怪姐姐啦!人家本来打算慢慢跟父亲说明的……” “乌路可,不行喔!像父亲那种非常顽固的人,一定要一口气说服他才行。如果你慢慢说服他,他会唠叨很久的。” “诺爱尔!你怎么对自己的父亲说这种话!” 马汀的遣词用句不再像是面对神姬、而是转变为面对自己女儿的口气。 眼看着父女三人争吵起来,菲立欧想插嘴却又无法插嘴,他确定,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只会加深误会。 卡西那多看不下去了,轻轻地拍了拍手。 迪古雷家的父女三人一起望向他。 “看起来陷入一片混乱了。你们先各自冷静一下,改天再找机会好好谈谈如何?菲立欧大人也感到很困扰,他还要处理与塔多姆签约的事——而且今天就算再谈下去,也只会演变成父女争吵而已。” 卡西那多的格外冷淡,让他的话在当场显得更加可靠。 就连站在远处、负责照顾神姬的女神官,看到这场面也紧张得屏息以待。 马汀回过神来,依旧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乌路可和神姬也跟着照做。 菲立欧与神姬的初次会谈,就在完全没有涉及政治因素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散会了。 * 菲立欧与乌路可等人离去后,只留下卡西那多与神姬两个人。 女宫们也很识相地退下。两人在宽阔房间里隔着小桌子对望。 “……神姬,你做得太过火了,就算再怎么疼爱乌路可司祭……” 卡西那多一开口就先责备神姬。 诺爱尔则是不急不徐地说: “我不觉得太过分,我只不过是推他们一把呀!” 卡西那多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里的女神官口风很紧,不过让她们看见了乌路可司祭的‘那种场面’,我想她们是不会沉默的。神姬,你是故意的吧?让神殿里流传乌路可司祭与菲立欧大人关系的谣言,进而使其变成既定事实……” “……卡西那多大人,我们两人独处时,请你叫我的名字。” 神姬诺爱尔用有点撒娇的声音说道。 她以水汪汪的眼眸望着卡西那多,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诺爱尔。我知道你很疼乌路可司祭,但是这种方法并非上策。在现在的时间点散播谣言,菲立欧大人可能会被当作欺骗神姬之妹的坏人……” 诺爱尔像少女般地吃吃笑道: “这类的障碍就像是助长恋爱火苗的柴火呀!因为乌路可是那么喜欢菲立欧大人,而菲立欧大人看起来还没有下定决心……那个叫作丽莎琳娜大人的人也很让我在意呢!” “诺爱尔!对方是一国的王弟!别开玩笑了……” “卡西那多大人,你的表情好可怕——‘昨晚’你明明那么温柔……” 让她这么一戏弄,连卡西那多都不禁红了脸,板起脸孔。 不论面对谁,卡西那多都绝对不会示弱,但只有在神姬诺爱尔面前例外。就算他想跟她讲道理,也只会被她捉弄;而她一撒娇,他就无话可说。 卡西那多最近深刻地体会到,爱上一个人真是可怕的弱点。 “唔……转移话题是卑鄙的行为,神姬,目前我们要处理与塔多姆休战调停的事,这种话还是别……” “可是,等休战调停结束后不久,菲立欧大人就要回国了吧?不在那之前处理‘许多事’,接下来反而会发生争执的。” 虽然她言之成理。但对以政治为第一考量的卡西那多而言,这却是难以心服口服的理由。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焦急也没有用。而且乌路可司祭的顽固和心思细密跟你不相上下,周围的人也没有必要多说些什么。” 卡西那多这么一说,神姬诺爱尔就垂下眼: “卡西那多大人,乌路可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她的口气跟说话内容正好相反,带种悲哀的意味。 “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所以我才担心。” 卡西那多歪着头,他不太明白神姬到底想说什么。 神姬诺爱尔站起身来,走到卡西那多身边,靠在他胸前。 卡西那多也已经习惯抱着她了。 “……乌路可只要一找到自己该做的事,就会不惜一切地努力去达成。那孩子年纪轻轻就当上司祭,绝非完全出于我的影响,而是她自己努力去学习课业和身为神官的举止。那孩子——以成为吉拉哈的神师为目标。不是为了野心,而是为了神师能有效仲裁纷争的方便立场……其实成为神师并不能做到这种事,但她从小就这样深信不疑。” “以神官而言”,吉拉哈的神师确实位居最高位。目前的神师是由人格崇高的大司教担任,实际上也致力于平定南方的内乱——但内乱却丝毫没有要平息的样子。 “就连神师也平息不了的纷争多到数不清,不,应该说神师可以阻止的纷争可说是微乎其微。必须负责任的立场反倒变成了枷锁,什么事都做不了,这就是吉拉哈神师的职务。” 神姬把脸靠在卡西那多胸前,如此说道。 “那孩子就在失落了梦想的情况下,到阿尔谢夫去见菲立欧大人。那是因为她在小时候,跟菲立欧大人有过约定——‘总有一天要当上神师’,而她也想藉此重新审视这个梦想,然而——” “……在经过与菲立欧大人交流后,她找到了其他梦想——对不对?” 诺爱尔点点头: “我希望那孩子实现她的梦想,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 她的声音里所带的真实感,让卡西那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诺爱尔,那么你在担心什么?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如果今后找到什么在政治上‘能做的事’、‘该做的事’……就算要放弃与菲立欧大人在一起的幸福梦想,她也会将自己奉献给‘神姬之妹’这个命运……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卡西那多吓了一跳。 卡西那多也能了解神姬诺爱尔殷切期盼乌路可获得幸福,但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层不安——因为他一直认定这是由乌路可自己来决定的事。 “在那孩子冷静地找到以‘神姬之妹’的身份能做什么事之前……我想把这件事谈妥。卡西那多大人,求求你帮我这个忙。” 卡西那多立刻察觉到诺爱尔在担心什么状态。 现在,吉拉哈正面临拉多罗亚的威胁。 拉多罗亚的间谍甚至潜入到神姬身旁。 在返回吉拉哈途中路经桑菲岱尔时,敌人的间谍曾把白色的小花束摆在卡西那多面前,那跟他在出国前送给神姬的花是相同的品种。换言之,那是在拐弯抹角地威胁他。 而在卡西那多归国时,信教监察院早已在他的通知下层开行动,但还是让可疑人物跑了。在报告送达前,有几位女官申请休假,并且就这样不知去向。 他担心除了她们以外,可能还有其他可疑人物存在,因此目前正在进行内部调查。 此事对神姬也造成冲击,在卡西那多归国后,她甚至比以往更频繁地要求夜里同眠。 拉多罗亚的魔爪已经伸进了吉拉哈内部。 人民虽然尚未察觉此事,但在目前的状况下,无法预测敌人何时会进攻。 而万一拉多罗亚展开侵略—— 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因为广受人民爱戴,应该会被期待成为“团结的象征”。 而神姬所担心的正是此事。 “那孩子对自己广受欢迎的事并不在意,所以还没有发现……那孩子的群众魅力,也许比很少外出的我更大。不过一旦站上实际主导战争的立场,那孩子一定会因为良心的谴责而崩溃。” 为了让士兵勇赴死地的团结象征——乌路可应该会接受这个职务吧。 卡西那多紧咬牙关,脑海突然浮现了同僚那充满野心的面孔。 (——机要部队……毕赛尔司祭的目标就是这个啊——) 前来向乌路可提亲的毕赛尔·海曼出身于管理机要部队的名门世家。他一定是想与乌路可订婚,并利用她以鼓舞士兵。虽然卡西那多知道他是出于野心才提出婚事,但对手的目标似乎是比纯粹权力更大的效果。 神姬要求卡西那多再抱紧一点。 卡西那多回应她的要求,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躯。 “……因为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但乌路可……那孩子一定会需要菲立欧大人。” “……诺爱尔,我明白你的意思。” 卡西那多在她耳边低语,并放开了她。 “我还有公事要办,先离开一下。今晚我会再来——” 他对依依不舍的诺爱尔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走出神姬的房间,在走廊上等待的是心腹毕兰却司教与秘书维尔吉妮司祭。 卡西那多对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下达指示: “毕兰却司教。请你命令那群无名氏去调查毕赛尔司祭周遭。对方毕竟来头不小,小心不要让他发现……维尔吉妮,你去掌握神殿内流传什么有关乌路可司祭和菲立欧大人的谣言,然后向我报告。还有,如果开始出现丑化菲立欧大人的谣言,就调查清楚出处,那可能是海曼家在背地里活动。” 卡西那多下达指示后,又加了几句: “……这不是出于神姬的任性,毕赛尔司祭说不定有意向我们派阀挑衅……这是我的用意。” 卡西那多已经发现毕赛尔司祭狡猾地伪装成杰出青年。毕兰却与维尔吉妮毫无异议地点了点头,分头办事去了。 而卡西那多自己,则还有信教监察院院长的事务在等他。 ‘……乌路可司祭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但要是让海曼家拥有强大的军事主导权,那就很可怕了。’ 卡西那多锁紧眉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 结束与神姬的会面后,菲立欧走回休息室,而丽莎琳娜等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这三位来访者——丽莎琳娜、西亚和穆司卡被夏吉尔人叫去,现在已齐众一堂。 首先注意到菲立欧进门的是丽莎琳娜。 “啊!菲立欧!辛苦你了。你跟神姬谈得如何?” 丽莎琳娜以略为勉强的笑容问道。菲立欧听了耸耸肩: “很多事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正是他不折不扣的真心话。 “咦?乌路可司祭怎么啦?” 骑士莱纳斯迪四下张望,发现菲立欧背后没有任何人。 “嗯,我们离开后没多久就分别行动了。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被弄得迷迷糊糊——她说要先去安慰他再过来。详情我以后再跟你们说,我们先回宿舍吧。” 休息室顶多只是用来等待的房间,并非久留之地。 菲立欧拿回托莱纳斯迪保管的佩刀,率先走出了休息室。 其实他也想加入乌路可和马汀的对话,但乌路可坚持要独自跟父亲谈,而马汀也想先听听女儿怎么说。事实上,身为父亲的马汀心境复杂、思绪也紊乱不已,也许不想让身为王族的菲立欧看见自己丢脸的一面。 菲立欧一坐上回宿舍的马车,就问丽莎琳娜等人: “你们与夏吉尔人谈得如何……” 他一开口问,就想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也许是不能说的,便中途打住。 丽莎琳娜暧昧地微笑,并点了点头: “嗯……他们再次告诉我们,身为来访者在这个世界有哪些事是不能做的……还有,也谈了些关于依莉丝等人和迦古伊的事,我们也问了到拉多罗亚去的高司教的事——” 穆司卡抓住丽莎琳娜的肩膀,让她欲言又止。菲立欧则对这个不善说谎或敷衍了事的少女苦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 “你只要说能说的就行了,我不会多问的。” 穆司卡代替丽莎琳娜致歉: “真对不起。不过有一件事——拉多罗亚好像还在从事危险行动。因为这是马上就会揭晓的事,所以我们已获得许可,得以告诉你……” 穆司卡隔了一会儿又说: “在北方的札卡多神殿也发生了跟佛尔南一样的事——他们也失去了辉石。” “他们也跟佛尔南一样?那么札卡多的御柱也出现了那些士兵吗?” 菲立欧茫然地问道。 尸兵——那些失去感情的人的眼神,菲立欧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不知道拉多罗亚具体上做了什么事,但他们一定是将人做为实验对象。 穆司卡悲哀地继续说: “塔多姆的使者之所以迟迟未到,可能是因为神殿发生了这个意外,关于应如何处理而产生不同意见……这是夏吉尔人的推测。本来应该更早到的使者,可能又被召回而禁止出国。总之,夏吉尔人是透过御柱来察觉辉石停止生产的事实。” 穆司卡淡淡地诉说此事,听起来就像是恶劣的玩笑。 菲立欧现在明白丽莎琳娜强装出来的笑脸与欲言又止的理由。 他明白,那并不是她想要隐瞒,而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对要说什么更加小心谨慎。 丽莎琳娜低着头,默默地抚摸腿上的西亚的头发。 “……卡西那多司教知道这件事吗?” “他恐怕还不知道。间谍也许已经掌握情报,但报告要花好几天才会送到。在这个时间点知情的,只有与夏吉尔人有关的威塔神殿神师,还有大司教地位的人——” 菲立欧深深地叹息了。对方虽然是敌国,但这并非事不关己。阿尔谢夫也失去了大地辉石,现在正为与他国的协商而苦恼。至于塔多姆,虽然大部分辉石都在吉拉哈与本国内消费,很少流通到其他国,但影响应该也很大。 “虽然这事无法隐瞒——不过为何吉拉哈不公布此事呢?” 菲立欧如此问道。丽莎琳娜则回答: “好像是为了防止火之辉石价格暴涨。为与拉多罗亚作战做准备,吉拉哈现在正在收购制造神钢所需的火之辉石。如果这时接获辉石‘停止生产’的消息,很可能会引起价格暴涨。等到差不多收购完成后……这两天内就会宣布了。” 这虽然令人惊讶,但在某方面也是无可奈何。吉拉哈与塔多姆是国境相连的当事人,如今最需要火之辉石的就是他们了。 “……确实,佛尔南的辉石停止生产后,连其他辉石都变贵了。” 而这种价格变动似乎直接反映出人民的不安,而万一民众得知札卡多失去了辉石,将会更加人心惶惶。 ‘……要是不快点让辉石再度生产……可能会引发混乱。’ 菲立欧感到很焦虑。 他也很担心拉多罗亚的状况。 最晚在几年以内——最有可能的则是在几个月以内,如果没能使辉石再度生产,就难以保持如今的秩序,接下来影响将波及整个大陆。 虽然拉多罗亚对阿尔谢夫来说是遥远的异国,但对吉拉哈而言却是邻国。 对历经漫长旅途的菲立欧来说,他甚至觉得再走远一点就可以抵达拉多罗亚了。 “拉多罗亚吗……去看看也是个办法。”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身旁的丽莎琳娜瞪大了眼: “不、不行!” 她高分贝地劝阻菲立欧,让周遭的人都吃了一惊。 西亚也吓了一跳,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你绝对不能去拉多罗亚!” “丽、丽莎琳娜……?” 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的菲立欧觉得很困扰,他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让她如此生气。 “丽莎琳娜,你冷静一下。我又还没决定要去,我只是对那个国家很在意……” 他虽然如此安慰丽莎琳娜,但她的表情还是很僵硬。 “菲立欧,你身为王弟,光是离开国家就很严重了,不可以再潜入敌国,你的立场不允许你做这种事。” “确实如此……但是辉石对阿尔谢夫来说也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如果阿尔谢夫灭亡,王族这种头衔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在那之前,如果有我可以做的事——” “不行就是不行!” 丽莎琳娜难得地完全反驳菲立欧的话。 “拉多罗亚是危险的地方,还有依莉丝那群人在那里。辉石的事,就由‘我们’来想办法,菲立欧你……” “丽莎琳娜!” 穆司卡出声制止她。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没有再说下去,但已经太迟了。 菲立欧没有错过她的话: “……你慢慢说给我听吧!” 菲立欧很难得地挤出严肃的声音,凝视着丽莎琳娜。 她发觉自己的失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穆司卡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菲立欧开始询问他们事情经过。 * 丽莎琳娜等人见到的不只是夏吉尔人。 当他们来到指定的神殿一隅,已经有三个认识的异乡人等在那里。 “西瓦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丽莎琳娜惊讶地问。这位银发的炼金术师微笑着回应。 拉多罗亚剑士赫密特·埃鲁,以及神柱保护者戈达·托雷思也在场。 穆司卡也对能再相逢感到惊讶不已,对引导他们前来的夏吉尔人问道: “这是菲立欧大人安排的吗?” 生有蛇首的夏吉尔人立刻摇了摇头: “不,是神殿骑士发现商人洛西迪带他们来到神殿,就一并请他们过来。” “神殿骑士?” 丽莎琳娜一看,有个一头红色短发的青年在房间一角对她笑了笑。 “嗨!是我啦!” 他正是神殿骑士切尼·阿尔加列。在佛尔南神殿遭受尸兵袭击时,他奋不顾身地防守作战,让神官有时间逃跑。他也曾与升华的来访者们作战,并得以存活,算是丽莎琳娜的战友。在那之前,他还偷偷告诉丽莎琳娜神殿骑士里卡德欲对乌路可不轨的事,可说是她的恩人。 “戈达老爷在危急时救过我一命,而那位大哥呢,我在佛尔南曾经把神钢之剑借给他。我叫住他们后,他们说想见见来访者……我想,要见来访者,委托夏吉尔人是最理想不过了。” 他为菲立欧等人带路顺便回国,现在正在神殿负责警戒,因此恰巧碰上西瓦娜等人来访。 切尼随即回到工作岗位。于是众人先展开与西瓦娜等人的会谈。 西瓦娜等人询问有关“拉多罗亚”、“来访者”以及“死亡神灵”的情报。 丽莎琳娜十分在意那个与她义父十分神似的间谍梅比斯,却没什么有关他的情报。 五位夏吉尔人也一起交换情报——谈到今后的方针时,穆司卡提出一个方案: “……拉多罗亚的问题跟我们也并非毫不相干,再加上依莉丝等人和埃尔西翁博士的事——而且我也很在意尸药。我想亲眼确认状况,赫密特,如果你方便,可以带我去拉多罗亚吗?” 西瓦娜眨了眨眼: “听到身为来访者的你这么说,真让我惊讶——我们只想获得情报,并无意拜托你勉强做这种事。”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似乎很欣赏穆司卡的提议。一旁的戈达也悄悄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想让弟子到拉多罗亚去。 “我的伙伴邦布金杀了阿尔谢夫国王……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这毕竟是事实。为了赎罪,我想要协助有关辉石再度生产的事。问题只是谁必须有所行动。不管是在专业的知识或能力方面我都适任。虽然必须获得卡西那多司教的许可,但这方面能请夏吉尔人予以帮助。” 他的口气虽带着自嘲的意味,但已包含了决心。 话已至此,穆司卡可说相当顽固。 或许在来吉拉哈之前,他就已经在考虑要潜入拉多罗亚了。他也担心若是跟依莉丝等人一起去,自己会遭敌人囚禁,但若说到从神殿潜入拉多罗亚的任务,那他确实能够胜任。 丽莎琳娜也深思了一会儿: “呃……那我也……” “不行。” “不行。” 穆司卡和西瓦娜异口同声地说道。 丽莎琳娜没料到他们会立刻拒绝,呆了一下: “——为、为什么?我也可以帮上忙,论速度和手环的刀刃,我比起教授更适合作战……” 西瓦娜眯起了眼: “丽莎琳娜,如果你去拉多罗亚,菲立欧也会跟去。所以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她说得没错。你回阿尔谢夫去吧!当我们失败时,你们还可以掌握东方一带,那可是一条非常辛苦的路。” 西瓦娜和穆司卡简直就像是要联手说服她。 “呃,可是——菲立欧还要照顾乌路可大人,他应该不会抛下她到拉多罗亚去。还有,请你们仔细想想,在拉多罗亚的来访者有依莉丝、凡尼斯、卡多尔和邦布金……再加上会运用手环的西兹亚和梅比斯等人,光凭教授根本无法对抗他们。” 丽莎琳娜淡淡地说出这番大道理。 穆司卡一脸严肃。实际上,他拿手的是动脑思考,在一对一战斗上确实不如其他人。他虽然经过肉体强化,也植入在非常时期可以升华的系统,但他基本上仍是个研究人员。 丽莎琳娜又继续劝说: “还有,我也——想看看义父曾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这个动机也许不单纯,但我还是想顺便去确认一下。所以——” “不行。菲立欧一定会跟来。” 西瓦娜立刻回答。 一听见这个名字,丽莎琳娜就感到胸口一阵苦闷。 在旅途中待在他身边这件事,也让她更加痛苦。菲立欧虽然一如往常地温柔,但他身旁有乌路可在。每当丽莎琳娜注意到他望向乌路可,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舞会那晚,乌路可与菲立欧接吻那一幕,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 而当天早上乌路可对她说的话,也同样依然鲜明: 乌路可说:‘我们就等菲立欧下定决心吧!’还要丽莎琳娜不要逃避,好好地面对菲立欧。 只是,当她愈想面对他——就愈是意识到乌路可与自己的差距。 她丝丽莎琳娜更早、也就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与菲立欧交往,两人之间已经拥有丽莎琳娜所不明白的羁绊。 乌路可具有神姬之妹这个非常占优势的血统,美貌和讨人喜欢的性格也无可挑剔;在政治方面也能助菲立欧一臂之力,更能圆滑地与贵族们交流。她听说在内乱时,乌路可曾奋不顾身救了菲立欧;而她暂时失去记忆,也让菲立欧发现她对他有多重要。 丽莎琳娜愈想,就愈觉得一开始就没有自己介入的余地。 ‘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乌路可大人那种人。’ 若自己是菲立欧,也毫无疑问地会选择乌路可,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所以,她觉得——自己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让头脑冷静下来,也比较容易死心。 丽莎琳娜小声地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嗯——那么我觉得让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先回阿尔谢夫比较好。只要告诉他们因为还要处理夏吉尔人的事情,所以我跟穆司卡教授会晚点回去,希望他们先回去——然后我们再悄悄地到拉多罗亚,这样就没问题了。” 西瓦娜等人的脸都皱了起来. “……丽莎琳娜,这是怎么回事?你应该会想留在菲立欧身边才对,为什么你自愿——” “那是误会。现在我——想要离菲立欧远一点。到拉多罗亚去,也算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赎罪。如果菲立欧不能去,那我就更该去了——我想代替他,就算是为了辉石也好。” 丽莎琳娜的声音里加重了力道,眼眸里带有决心。 她沉静的气魄压倒了所有在场的人。 “……丽莎琳娜,发生了什么事?” 西瓦娜担心地问道。 丽莎琳娜则是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与其说发生了什么,不如说我是以常识思考才如此说。除了前往拉多罗亚侦察情况——如果不得不与来访者作战,到时不只需要教授,也需要我的力量。当然,我一个人也无法对付他们,既然这样,跟教授一起行动,成功机率会比较高。” 西瓦娜不再说话。丽莎琳娜言之有理。 西亚胆怯地抓住丽莎琳娜的衣服,以琥珀色的眼眸望着她。丽莎琳娜微笑着对她说: “……西亚,对不起喔!我要把你交给乌路可照顾……你不必担心,乖乖等我回来。” 西亚摇了摇头—— “……我也要去。” 以细微但却清楚的声音说道。 她还以祈求般的眼神看着颇感困扰的丽莎琳娜: “我也要去。你们不知道死亡神灵在哪里吧?只要找到知道神灵所在的人,我就可以轻松地从他口中问出来了,比丽莎琳娜和穆司卡——都还要确实地办到。” 西亚的“辉之眼”——在审问时没有比这更便利的能力了。在这能强制问出情报的技术面前,对方无法撒谎,也不会记得曾说出此事。 对应“死亡神灵”时,西亚的这种能力说不定会成为强大的战力。 只不过她——年纪还小。 丽莎琳娜慌张地握住西亚的小手: “西亚,不、不行啊!我们又不是要去玩,那里非常危险呢!” 西亚看起来虽然有点不安,眼里却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我知道啊!不过我的想法跟丽莎琳娜一样,有我在一定会很方便。而且——再这样下去,拉多罗亚很可能会来攻打这个国家吧?我也——想要保护乌路可。就算你们说不行,我还是要去。” 西亚很坚持。 她年纪虽小,却一直对乌路可背负着罪恶意识,而丽莎琳娜对此事也心知肚明。西亚声音里带有奋不顾身的意味,像是在要对此赎罪。 如果只是普通小孩子,也许会拖累其他人,但西亚并非如此。 另一方面,穆司卡明显地看起来很困扰。他本来打算与北方民族合作,留下丽莎琳娜等人。 “这真是伤脑筋。赫密特,你认为呢?我认为拉多罗亚是个危险之地。” 赫密特听见他的问话,表情随即紧绷起来: “的确——拉多罗亚的治安跟此处恐怕没什么两样。只是,如果在当地进行反政府活动或谍报活动,秘密警察就会出现,事情也会变得很棘手。虽然因为首都的人口流动频繁,只要不引人注意,仍有好几个办法可以潜伏——” 但丽莎琳娜等人不只要潜伏,还要在拉多罗亚内部进行活动,不可能没有危险。 “我不会对此发表意见,如果你们明知危险仍要去,那就让我来为你们带路吧!” 赫密特虽对身边一脸不满的西瓦娜露出胆怯的神色,仍如此说道。 夏吉尔人原本一直在一旁倾听他们讨论,此时其中一人站起身说道: “失礼了。可否容我说句话?老实说,我们无论如何都希望来访者能帮忙,你们所拥有的特殊能力,会是很大的战斗力。” “只是,连未来前途无量的小孩都要去……” 西瓦娜看着西亚。 那位站着的夏吉尔人悲哀地垂下眼眸: “如果确实有‘那种’前途就好了——可惜如果就这样让拉多罗亚染指死亡神灵,这个世界很可能会灭亡,你们现在所面临的正是这样严重的情况……并不是我在威胁你们,更不是在打比方,而是千真万确的事。虽然很残酷,但我们希望拥有保护意志和觉悟的人能帮助我们。” 听到夏吉尔人难得以严肃的口气说话,丽莎琳娜等人都无言以对。他们绝对不是生气,而是以抱歉的眼神望向丽莎琳娜等人。 然后,夏吉尔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们有话要单独向来访者说,请这个世界的各位离开房间。我们要谈的是被禁止的知识和失去的历史。特别是丽莎琳娜大人——” 夏吉尔人的点名让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颤抖。 “你——跟埃尔西翁·埃鲁有缘的你,在这样的事态下来到这个世界——真是奇妙的际遇。这次‘失去辉石的原因’,跟你的父亲恐怕不能说毫无关连。我们来谈谈——相关的事吧!” 其他夏吉尔人将来访者以外的人引导到走廊。 “等一下,我还有话……” 西瓦娜还想反抗,但被老师戈达沉默地制止。西瓦娜心有不甘地念了几句,在离开房间前,看着丽莎琳娜说: “丽莎琳娜,拉多罗亚不是你‘逃避的地方’。你要牢牢记住这件事——”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跟另外两人被带离了房间。 接下来只剩两位夏吉尔人和三位来访者。 然后,丽莎琳娜等人—— 就听夏吉尔人为他们说明“死亡神灵”的存在意义。 * “——你们……要去拉多罗亚吗?” 菲立欧的声音有点沙哑。 在摇晃的马车中—— 丽莎琳娜说明了与西瓦娜和夏吉尔人的对话中能说的部分,吞了口口水,凝视着菲立欧。 她也——撒了几个谎。 “我虽然要去拉多罗亚,但并不是要去和依莉丝他们作战。我只是想去看看父亲遗留下来的东西……马上就会回来,所以……” “你刚才不是说——‘辉石的事就由我们来想办法’?” 菲立欧轻易地就戳穿了丽莎琳娜的谎言,让她当场说不出话来。 丽莎琳娜为了不让菲立欧担心,才撒谎说“要暂时留在吉拉哈”——这是她自己向西瓦娜等人提议的。虽然如此,但轻易露出马脚的也正是不擅长说谎的她。 穆司卡看不下去了,便从旁插嘴: “丽莎琳娜,别再隐瞒了。菲立欧大人,我们确实打算去拉多罗亚,为了操作死亡神灵——这是我们自己选的道路,谢谢你为我们操心,但你并没有权利阻止我们,也不应该阻止。你不必因为让我们单独赴险而抱有罪恶感。以你的个性或许会这么想……但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穆司卡担丽莎琳娜不同,口气相当镇定。 西亚从丽莎琳娜的腿上凝视菲立欧: “菲立欧,你放心啦!丽莎琳娜一定会平安回来……” 听到西亚稚嫩的声音,菲立欧以心痛的眼神望向她。就连丽莎琳娜也开始觉得难过,她轻触菲立欧的肩膀: “菲立欧,请你不必担心。我们只是要将夏吉尔人送到死亡神灵那里。为了要救出高司教,北方民族的人也会全面协助我们,另外还有吉拉哈的无名氏在……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 菲立欧紧咬着牙关,像是都快把牙咬断了: “——我……” “不行,绝对不行,这是我们的工作。” 丽莎琳娜看穿他的意图,如此说道。 “……可是,这是这个世界的问题,只交给身为来访者的你们去……” “——不是的。” 丽莎琳娜感到胸口苦闷,调整了一下呼吸。 夏吉尔人有交代这件事还是不要说比较好——但她觉得只说一点也没关系。 否则菲立欧绝对无法释怀,只会背负多余的罪恶感。 “菲立欧,不是的。这是我们造成的后果。不——是我的父亲把操作‘死亡神灵’的方法——留在拉多罗亚。” 菲立欧瞪大了眼。 丽莎琳娜眼泪汪汪地低下头去: “对不起,所以我才想要负起这个责任。也许这么想是我太过任性,可是、可是——如果原因是出自我父亲所做的事,那我想要赎罪。请你不要阻止我。” 菲立欧无言以对,丽莎琳娜继续劝说: “菲立欧,你以前也说过吧?只要我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你就会帮助我……‘现在’时机到了,所以请你默默地看着我离开,求求你。” 丽莎琳娜无法正视他的脸。 “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 菲立欧低低地说: “……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厌恶自己的立场——” 他那压抑的声音沉重到令丽莎琳娜感到战栗。 她依旧低着头,把自己的手放在菲立欧的手背上。 他的手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马车的震动所致。 穆司卡挤出声音,像是在安慰菲立欧: “我们会带着你的心意上路,也许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请你相信我们。” 菲立欧没有回应,但他握紧的拳头又更加重了力道。 丽莎琳娜一边抚摸他的手,一边说道: “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加油,所以请你笑着送我们离开。我——” 丽莎琳娜没有说出接下去的话。 为了保护菲立欧和他最宝贵的东西,丽莎琳娜下定决心到拉多罗亚去。她知道菲立欧不会对她的选择感到高兴,但即使如此,她也希望他能够幸福。 接下来在马车停止前,菲立欧都只是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语。 四十八.东西方的来访者 什么是“死亡神灵”呢—— 依莉丝思考了一会儿,下了这样的结论: “它是用来操纵御柱的控制系统,同时也是异文明的遗产,某种程度也可以像御柱一样‘复制物质’,更可以向御柱输送‘某种东西’——而为了下达命令,需要‘附加意志力’的辉石成分。以现状来说,人类除了使用尸药、或是进行愚蠢、成功率非常低又鲁莽的外科手术外,没有其他操纵方式。无论用哪种方式,手环都还是必须的——我这样说对吗?” 戴着面具的男子梅比斯·弗仑岱特笑嘻嘻地点头说: “是的,我们所了解的程度也大致如此,另外还有许多尚未明确的情报,例如夏吉尔人似乎能随心所欲地操控神灵、在某种场合下可能会导致世界毁灭,或者它是集炼金术之大成……总之,神灵是充满许多谜团的物体。” 死亡神灵——就飘浮在依莉丝与梅比斯面前。 这颗由锁链重重缠绕的球体,看起来像遭到了囚禁,但依莉丝却觉得恰恰相反。 从她站在这神灵前的那一瞬间开始。 她的感想就是——所有人都遭到“死亡神灵”禁锢。 如今死亡神灵的周围除了依莉丝、梅比斯、凡尼斯和卡多尔外,没有其他人在场。杰拉得忙于政务,研究人员各自待在工作岗位上,而邦布金则是和卡多尔换班去照顾安朱。 这四个人站在神灵旁,眺望着“那个物品”。 “……它很顺畅地大量生产尸药,还真是多功能的黑盒子呢!我们根本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吧?” 依莉丝问道。梅比斯听了笑着说: “你太客气了。你们应该比我们更容易了解‘这个’才对。” “没那回事,我们的世界又没有‘死亡神灵’这种东西。说不定在某处有,至少还没有人发现。就连御柱——我们所掌握到的也只有一根,而且还是横倒在地的。” 有人在干枯的油田底部发现了那根横躺在地的御柱。 ‘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当时由技师们所发现的东西,在人类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虽然人们煞有介事地谣传那是外星人在太古时代遗落的物品,不过它实际上也不可思议到令人们不如此判断就无法接受其存在。 后来有更多人投入研究。 人们分析构成圆柱的物质,并以“原料核心”的形式重现。 在经过一次大灾害与几起意外后,关于轴、核心和手环的研究也有更多进展——在某个偶然下,依莉丝等人来到了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大约半年,但依莉丝还是非常怀念地想起刚到这里的事。 依莉丝凝视着黑色球体,在脑海里描绘御柱的模样: “结果……我们说不定只是被制造出这个的文明搞得晕头转向,你们也是吧?这个来历不明的工具——真让人不舒服。” 依莉丝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梅比斯用一只手触摸神灵,开始怜爱地抚摸它的表面: “……的确,在这个时间点,我们对它了解并不多。不过——我还是对这玩意儿‘另一边’的东西很感兴趣呢!” 依莉丝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那种措词方式。 “这玩意儿的另一边还有另一个世界,你们就是从那个世界来的,没错吧?” 梅比斯的面具对着依莉丝,但他真正的视线却不知朝向何方。依莉丝虽然看不到他面具下的双眼,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脸孔。 同时,她也终于了解到刚刚自己所感受的奇异感。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梅比斯刚才所说的话,跟另一个世界的埃尔西翁·埃鲁所说过的话大同小异: ‘这魔术师之轴的另一边,有另一个世界——’ 当时依莉丝只把这话当作埃尔西翁的妄想,但真相却正如他所说。 “另一个世界是吗——对我们来说,那是原本的世界,对你们而言则是另一个世界——还真是过分呢!” 依莉丝淡淡地说,梅比斯歪着头说: “……哎呀?你不想回原本的世界吗?” “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吧?连‘那个’埃尔西翁·埃鲁都回不去,我不认为我们能拿‘这个’怎么办。” 梅比斯按住额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依莉丝——不一定是‘回不去’哦?” “什么?” 依莉丝不禁惊讶地反问道。梅比斯以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面具,轮流看了看凡尼斯与依莉丝: “不是回不去——反而可能是‘没回去’。” 依莉丝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不可能的,那个埃尔西翁还有丽莎琳娜这个养女在,他是个好人,如果能够回去,他一定会为了那个女孩而拚命回去的。” “真的是这样吗?” 梅比斯刻意地问道。 “人是会改变的。如果埃尔西翁发现‘回去的方法’时,已经成家立业了呢?当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或几十年,拥有许多成就,在子孙的围绕下悠然自得地度日——在这种状况下,就算找到了‘回去原本世界的方法’,也很少人会实行吧!” 听了他的话,依莉丝也无言以对。刚刚一直沉默着听两人谈话的凡尼斯,突然皱起他那端整的脸孔: “……梅比斯,你是说……‘有回去的方法’吗?” “我认为有。” 梅比斯立刻充满自信地回答。 “既然御柱连接两个世界,那就可能有方法可以回去。而如果那个世界的魔术师之轴和这个世界的御柱是性质相同的东西,就更有可能了——” 眼尖的依莉丝发现,凡尼斯的眼里出现了动摇的神色。 在穆司卡断言“我们无法回去”后,凡尼斯就像颗泄了气的皮球。 在依莉丝等人之中,唯独凡尼斯还有家人留在原本的世界,他想回去的欲望应该比所有人都更强烈才对。 梅比斯接触神灵表面的手,此时一下子沉入球体中。 那个部分看起来坚硬,但却宛如黑色水面般波动。依莉丝毫无理由地感到战栗。神灵看起来就像是“生物”,这恐怕不是她多心。 “——杰拉得元首的目的是拉多罗亚和人类的发展。他把战乱这件事当作革新技术的大舞台。而为了这个目的,他也打算利用神灵之力。不过,我没有那么远大和夸张的野心……” “那你……是为了什么理由跟‘这种’怪物一起工作呢?” 听到依莉丝如此问,梅比斯露出了微笑。 那瞬间,依莉丝不禁想对他射出天球。 依莉丝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想要攻击他。不过她确信,眼前的男人是个危险人物,并非像她所认识的“埃尔西翁·埃鲁”那样天真善良,两人只是脸孔相像而已。 梅比斯似乎不知道依莉丝的心事,以极为温和的声音说: “——因为我想去你们那个‘世界’看看啊!” 听到这让人泄气的回答,让依莉丝怀疑起其内情并不单纯。不过就算质问他,也问不出真心话吧! 梅比斯将视线转向神灵: “为此,我们本来想先随便将实验动物送往什么地方,但怎么样都无法顺利进行,其中失败的例子,就是你们在佛尔南神殿见到的‘那个’。” 从御柱大量产生的尸兵——梅比斯将之定义为失败的例子。 “那是‘成功的例子’吧?看他们全副武装,应该从一开始就是以袭击神殿为目的。” 凡尼斯这么一问,梅比斯就苦笑着摇头: “我们原本预计将那些士兵送到札卡多神殿当作暗杀部队,人数也就只是一个部队而已——然而实际上他们却出现在佛尔南,而且还出现了好几百个同样的人,品质也相当低劣。结果虽然让佛尔南停止生产辉石,却也严重悖离了我们的想法。而且在我们对神灵下达指令后,那批士兵整整过了好几个月才出现在佛尔南——在那之后,我们又进行了几次类似的实验,但结果会是如何呢——” 钟乳洞入口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依莉丝回头一看,一位名叫艾美的西兹亚部下出现在她眼前。 “梅比斯大人,已经准备好了。西兹亚大人在问是否可以带过来了——” 这位对梅比斯报告的少女似乎并不在意依莉丝的存在。 “好,拜托你了。这次如果成功就好了。” 依莉丝心存警戒,还以为什么事情要开始了。她对隐形的卡多尔使了个眼色,让他站到自己面前。 “……来访者小姐,你不必那么警戒啊!” 梅比斯似乎察觉了卡多尔的动静。 “我只是想让你们看看这项实验。你们也有兴趣吧?最近很难取得实验对象,因为并不是谁都可以用来做实验。至少如果受不了尸药,就不能成为实验对像;可用的犯人最近也变少了。” 走到神灵前的人影,除了西兹亚、晓,还有另一个人—— 他是个有着一头褐发、肌肉发达的青年,身穿铠甲,腰间配戴神钢之剑。 依莉丝在微暗中凝眼一望,就皱起眉头。 那青年的双眼就像行尸走肉般茫然,他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就在依莉丝因为觉得似曾相识而感到不解时—— 凡尼斯小声地说: “小姐,他是不是神殿骑士……” 凡尼斯这么一说,依莉丝才注意到,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确实是同一张脸,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过去那名总以笑嘻嘻的脸色隐藏刻薄的恶意,并看不起他人的青年,和眼前这个面无表情、让人感到死亡静谧的男人,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呃……他叫什么名字……?” “里卡德,里卡德·巴杰斯……” 凡尼斯在她耳边补充。这名字属于那个从佛尔南去迎接依莉丝等人的神殿骑士,将留在安朱家的依莉丝等人拉拢到神殿势力的正是他。 “咦?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梅比斯的口气听起来颇为意外,这似乎出乎他意料,就连带里卡德来的艾美都吓了一跳。 只有久未露面的西兹亚以一副知情的表情点了点头: “毕竟这几位来访者曾待在佛尔南,与副团长认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考虑到里卡德卿的个性,应该不可能跟他们‘很亲密’。” “没错,他是个卑鄙的家伙,是你们带他来的?” 依莉丝一边叹气,一边疑惑地盯着一身黑色装束的西兹亚。西兹亚笑着说: “怎么可能。我们可没空特地收留一只迷惘的狗,是梅比斯大人带他来的。他的身体锻炼得很健康,而且他本性邪恶,具有一种扭曲的精神力量,为了让自己残存下来什么都做得出来——说起来算是个人才,不过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西兹亚那冷酷的声音里带着恶意,并碰了碰里卡德的肩膀。 这位青年骑士的眼神还是带着疑惑,没有任何反应。 梅比斯拉起他的手: “很可惜,像他就是承受不了药性的例子,虽然因副作用而失去自我,但并非完全失去意志。他还留有某种程度的智力,只要对他下达指示,他就会战斗。他的作战方式相当恶劣,这多少是受到原本个性的影响吧!身体能力也增强了一点。不过——你可以把他的状态当作比佛尔南神殿出现的尸兵稍微好一点。” 梅比斯拉着里卡德的手,站到神灵前: “如果是一般人,在达到这样的状态前就已经死了。” 梅比斯用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带过,并把里卡德的手放到神灵上: “来访者小姐,请你专心地看着这个很棒的‘怪物’——你一定也会被他吸引的。” 梅比斯的手环发出模糊的光芒,覆盖住整只手。 黑色神灵的表面浮现无数模糊而细小文字般的线条,并陆续改变形状,让人来不及找出它的规则性。 梅比斯并没有被其吸引,而是继续用被手环光芒包覆的手接触神灵。 西兹亚站在依莉丝身边,小声地低语: “你可以阅读那些字吗?” “……不行,我无法阅读那种字。那是字吗?” “你说呢?我们也读不出来,所以不知道用法。不过只要能使用手环,就有可能以意志力‘驱动’神灵。至于该怎么做才能驱动它,就还在研究了。它不像是完全无法沟通的怪物——指定神殿的指令虽然失败了,但总之‘传送’这件事是成功了。” “成功啊……” 依莉丝只觉得恶心,她早已习惯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无意为了这些事滥用道德观念。 虽然应该是如此——为什么她的心却还是隐隐作痛呢? 依莉丝勉强在唇边挤出僵硬的笑容: “你们要把里卡德送到哪里?” “佛尔南御柱已经停止运作了,所以要送到其他神殿。目前的目标是威塔神殿,不过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送达……如果可能,我们想指示他杀了神姬或神师,但也说不定会把他送到你们的世界去呢!” 听了她的话,凡尼斯露骨地皱起眉头。 在依莉丝等人旁观下,梅比斯的额头冒出大量汗水,身体也开始痉挛,上下排牙齿激烈地撞击出声。 与此同时,死亡神灵突然膨胀了起来。 站在前方的卡多尔立刻做出反应,抱起受到惊吓的依莉丝向后跳开。 浮现文字的漆黑就像拥有生命般扩散开来,完全地包围了梅比斯和里卡德的身体。那看似坚硬的神灵就像是一幅有立体感的画面,让人感受不到物质般的壁垒。 然后,依莉丝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那膨胀成数倍大的黑色球体——表面有无数无法阅读的文字在跃动,一边左右交流,一边切换。一个个文字的背景浮现金色的眼球,整个神灵立刻被大量的眼球包围。 “这、这是什……什么呀……?” 依莉丝看了这令人作呕的景象,屏住气息,当场坐倒。 金色眼球一边不断眨眼,一边不规则地环顾四周。接着,钟乳洞里响起了像低沉钟声般激烈的声音,球体也总算伴随着余音缩小了。 在一片寂静过后——依莉丝仍坐在地上一小段时间。 里卡德已经消失无踪。 梅比斯倒在神灵旁,西兹亚的部下抱起他,抬至后方。无从判断他是昏过去了,或只是单纯地动弹不得。 一旁的凡尼斯仍茫然地站着,动也不动。 “西、西兹亚,刚才那是……?” “……那么,里卡德到哪里去了呢——在报告送达之前,我们也不会知道,真让人心急昵!” 西兹亚苦笑着说道,并对依莉丝伸出了手: “你站得起来吗?如果站不起来,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了!” 依莉丝回过神来,生气地说道,无视于西兹亚伸出的手独力站起身来,而西兹亚只是边笑边把手按在嘴边: “第一次看到的人都会很惊讶。来,请到里面去。梅比斯大人应该快要可以行动了,至于他在‘神灵’里看到了什么——依莉丝大人,你们一定会对那内容很有兴趣的。” 站起身来的依莉丝,发现有一位老绅士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钟乳洞入口附近。 他大概是实验开始时站在那里的,但看起来并没有很感兴趣,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他穿着西装,非常平静,表情感觉不出畏怯、恐惧或感动。那或许会令人觉得他很达观的眼神,甚至让人有点不舒服。 西兹亚注意到依莉丝的视线,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 “他是考古学者,很了解古代文献,也给了我们很多关于死亡神灵的建议。” 依莉丝一行人经过站着不动的老人身边。 擦身而过时,西兹亚轻轻地点头致意。 “‘李布鲁曼’博士,辛苦了。” ——这位年迈的考古学者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伫立在当场。 依莉丝边走边回头看,发现他不停地喃喃自语: “‘这家伙’最后仍是败在人类手下啊……” 那句话像是在叹息,依莉丝听在耳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 在菲立欧等人抵达吉拉哈六天后—— 塔多姆的特使终于抵达,而这一天正是乌路可生日的前一天。 当天,菲立欧、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一起练习马术。 丽莎琳娜也不太会骑马,虽然她在阿尔谢夫多少练习过,不能说完全是新手,但还没有到能驾驭自如的地步。 两位少女都相当聪明、一点就通,但实际操作则是相当困难。 菲立欧轮流让丽莎琳娜和乌路可坐在他前面,仔细地教导她们缰绳的使用方法和如何对马儿下达指令。 塔多姆使者抵达的报告送来时,他们练得正起劲,虽然已经获得塔多姆使者今天会到的消息,但实际上又比预计时间早了两个小时。 菲立欧等人停止练习,从中庭回到神殿里迎接使者。 当菲立欧一行人进入神殿时,城镇和神殿都有盛大的欢迎人潮,但那全都出自于乌路可的影响。塔多姆使者肃静地进入神殿,在没有骚动和掌声的情况下走下马车。 当与卡西那多等高官一同出迎的菲立欧看见使者的脸孔时,吓了一跳。 “墨菲斯卿!?” 这位肥壮且满脸胡须的男子一见到特使菲立欧,也瞪大了眼: “吓了我一跳,原来阿尔谢夫的使者是菲立欧大人啊!”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会派墨菲斯卿前来……” 这个男子正是塔多姆与阿尔谢夫交战时,在前线指挥的墨菲斯·鲁梅西兹。 当时他虽然受了伤,但还是豪气干云地上前线,如此的表现就连阿尔谢夫将官也深为所苦。在最后决战时,他因为脚被马踏住、动弹不得,而遭到阿尔谢夫俘虏。 战后,他虽然立刻归国,但又以使者身份前来,让菲立欧大为惊讶。 “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吗?我还以为你身受重伤……” “那一点小伤,对塔多姆军人来说不算什么。” 这很明显是在逞强,但从墨菲斯嘴里说出来却很有说服力。他上路时,伤势恐怕还没有完全痊愈,应该是一边前往吉拉哈、一边在旅途中进行治疗吧。 众人原本心想:塔多姆难道没有人才了吗?没想到正式使者另有其人。 从下一辆马车下来的,是穿着华丽衣饰的中年贵族。他的身材纤细,很明显是个文官,一望即知不曾上过战场。 看来墨菲斯是负责辅佐此人或为其警护。 在众人寒暄过后,菲立欧再度有了与墨菲斯交谈的机会。 “你这次担任辅佐吗?” “是我自己硬要加入的。上头也劝我好好休养……不过现在加尔拜卿战死,我想亲眼看看休战调停如何进行。” 这个是个符合军人风格的答案,但菲立欧觉得很棒。墨菲斯是敌人,菲立欧无意与其亲近,不过以军官来看,墨菲斯是个很有趣的男人。 接下来马上就出现在签约前的交谈场面,本来菲立欧以为他们需要休息一天,但塔多姆人认为没有必要,希望尽快进行讨论。 他们动作之快,让菲立欧看见他们焦急的心情。 札卡多失去辉石这件事,已经在高阶神官之间宣布过了。菲立欧也已掌握这个事实,塔多姆方面应该也因此担心“阿尔谢夫会不会利用我国的弱点”。 他们的真心话应该是:希望在发生纠纷之前尽快缔结休战和约吧! 在塔多姆的使者贵族与墨菲斯等人到达后,阿尔谢夫的菲立欧与辅佐宫立即与其展开会议。 这次会谈肩负彼此国家的外交命运。虽说在吉拉哈的仲裁下,妥协点由双方各自决定,但席间还是笼罩着一股紧张气氛。 虽然他们无意互相刺探或欺骗,但正因如此才更加真切。塔多姆失去了札卡多辉石,其后更要面对与拉多罗亚的战争。 ‘这就叫做祸不单行吗?’ 虽然菲立欧丝毫无意同情塔多姆,但他们在败给阿尔谢夫后,若马上要遭受拉多罗亚进攻,心中一定苦不堪言。 在卡西那多司教等人居中调停下,两国的特使便为了偃旗息鼓而展开了一场战争。 * 暂停马术课程后,乌路可约丽莎琳娜和西亚一同前往为神官所开设的咖啡厅。 那里是为了让人休息与交流所设的空间。 对住在这里生活的神官们而言,威塔神殿可说是一个城镇,到处都有娱乐或休憩的设施,而这些店也由神官们所经营。 乌路可带丽莎琳娜来到的是面对宽阔中庭区块的咖啡厅,是她很熟悉的地方,这里的店长是一位自政务退休的老司教,出于兴趣而从事这份工作。 乌路可选了角落一张圆而小的桌子,靠着很近地坐了下来,并向送茶水的少女点了饮料。 “我要酵素茶,丽莎琳娜大人您呢?” “啊!我也一样。” 丽莎琳娜回答,并频频环顾周围。 咖啡厅里还有其他几位神官,其中也有人对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的组合投以好奇的眼神,但他们毕竟是神官,没有人会失礼到做出露骨的干涉举动。 另外,也有几位骑士在距离乌路可与丽莎琳娜等人的桌子稍远之处护卫,成员有包含黛梅尔在内的三位阿尔谢夫王宫骑士、三位吉拉哈神殿骑士——他们小心翼翼地监视四周,因此由一介神官看来,就连投以视线都是该小心的事。 乌路可感到安心而惬意,悄悄地在腿上的西亚耳边问道: “西亚,你要喝牛奶?还是柳橙汁呢——” 倒茶水的年轻女神官微笑着插嘴: “乌路可司祭,这个季节的葡萄汁很美味呢!我调得甜一点,这么大的小孩是可以喝的。” “她说葡萄汁很好喝,西亚,怎么样?” 西亚点了点头,展现笑颜。 最近西亚总算渐渐变得常常露出笑容,这个变化让乌路可开心得不得了。 不久,她们所点的饮料来了,倒茶水的少女还附送了一盘烤饼干给西亚,但她们其实并未点这份饼干。 “因为这孩子很可爱,所以特别招待。” “……谢……谢谢。” 西亚以细微的声音对倒茶水的神官道谢,她既害羞又开心,脸颊红通通的,真的可爱极了。 关于西亚的未来——乌路可有好几种想法:请父亲收养为养女,让她当自己的妹妹、交给丽莎琳娜,或是一直维持目前的关系,等西亚到了可以自己做选择的年纪再说—— 怎么做对西亚才是最幸福的呢? 虽然乌路可还没有清楚地决定,不过她打算接下来好好想一想。 “那么,您要跟我谈什么呢?” 乌路可对丽莎琳娜问道。 她之所以邀丽莎琳娜来咖啡厅,也是因为丽莎琳娜说“我有话想跟您说”。只要她们小声说话,跟她们隔着一定距离的骑士们就听不见了。 丽莎琳娜一时虽然难以启齿,但不久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开了口: “呃——其实我决定去拉多罗亚了。” 乌路可吓了一跳,凝视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所说的话很明白,意思也马上就可以懂,但虽然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啊!丽莎琳娜大人……?呃……请等一下,您刚才说……” 丽莎琳娜低垂双眼: “对不起,突然吓了您一跳。不过菲立欧已经知道了,我想很快也会传到您耳里……其实我跟穆司卡教授商量过,为了对付拉多罗亚的‘死亡神灵’,才决定潜入拉多罗亚调查。所以,呃——西亚也要一起去。” 这次乌路可真的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也感觉到怀里的小女孩突然变得浑身僵硬。 一时之间,乌路可抱紧了西亚: “……您是……在开玩笑吧?” “对不起,乌路可——是真的。” 西亚在她脸孔旁以抱歉的口气说道。 丽莎琳娜依旧低着头,没有要抬起头的意思。 “……乌路可大人,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穆司卡教授也说:‘西亚还小,怎么能让她一起去。’我也是这么想,不过——” 西亚回过头,用她那双琥珀色的双眼凝视着乌路可: “是我自己说想去的。只要用我的能力,就可以轻易地问出死亡神灵的所在地,而且……要是拉多罗亚这个国家攻向这里,乌路可你也会很难过……所以我想要阻止他们。” 这番话里包含坚定的决心,让人想像不出是出自一个小孩的口中。 乌路可无言以对,约过了一分钟,她一度暂停的思考才又开始重新运转: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西亚……” “因为有些事,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办到。” “哪有这种事……西亚,你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做这种事……” “虽然我还小……可是我想要保护乌路可。” 西亚的双眸认真到令人害怕。 “别说傻话了!” 乌路可不禁提高了音调。其他桌的神官们虽然好奇地看过来,但乌路可也没空理会他们。 “西亚,不行啊!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但你绝对不能为了我身涉险境!丽莎琳娜大人您也要阻止她!不,我一开始就反对你们去……为什么要这么做……” 乌路可紧紧抱住了西亚的头,双手环绕她背上,让西亚简直动弹不得。 西亚微微扭动身子。 乌路可强烈地觉得——她不想放开西亚。 她以盈满泪水的双眼望向丽莎琳娜: “我不能让西亚身涉险境,就算是她自己想去,我也不想让她去。西亚她还……!” 被乌路可抱在胸前的西亚压低声音哭泣着: “……乌路可,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好开心。可是,我——不想以后后悔……” 西亚的声调相当悲痛,让听的人都为之鼻酸。 乌路可迷惑地看着怀里的她。 “乌路可——封锁你的记忆时,我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遵从依莉丝的命令……其实我真的不想做,然而最后还是……我已经不再想这样想了……” 想起痛苦回忆的西亚抽抽搭搭地哭着。 乌路可拚命地安慰她,抚摸她的头发、背部,并亲吻她的额头,却无法让她停止哭泣。 “……我不想将来后悔。要是那时我认真地反抗依莉丝,不要做那件事就好了……可是我做不到。这次我会好好做的,以自己的意志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要是不这样做,我——” 不会原谅自己——虽然西亚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但乌路可明白她的意思。 西亚一直在找寻赎罪的方法,而对她来说,跟丽莎琳娜等人一起到拉多罗亚找寻死亡神灵,一定就是她对乌路可的赎罪方式。 即使如此,乌路可也不想让她去。 乌路可理智上明白,由来访者前往拉多罗亚不失为有效的策略,但在感情上,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答应。 “至少——至少让她在国境附近等待就好?比方说把知道神灵所在地的人带去国境——” “国境附近似乎不断有小纠纷,那样反而很危险。而且如果把谁带到国境去,对方也会察觉。有北方民族和吉拉哈的无名氏跟我们携手合作,西亚一定会平安归来——请相信我。” 丽莎琳娜这番诚挚的话和西亚真挚的眼神,让乌路可无言以对。 “……对不起,西亚,丽莎琳娜大人——请等一下,我现在无法思考。” 乌路可怀里紧抱着的小女孩将要离开自己,这件事她还可以忍受,但那必须是以“西亚能获得幸福”为前提。 前往拉多罗亚是一条漫漫长路。 虽然这个敌国与吉拉哈国境相接,但感觉上还是太遥远了。 “……事出突然,也难怪乌路可大人您无法接受。不过我希望您早点知道,所以才先说出来。” 丽莎琳娜低垂双眼,在桌子上方低下头: “呃……所以菲立欧也拜托您了。如果有乌路可大人您在,我……” 听到她那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再度令乌路可感到迷惑: “丽莎琳娜大人……?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就算您到拉多罗亚去,也不到一年或两年就会回来了吧?” 乌路可心头一震: “难道您存心送死……” 丽莎琳娜慌张地摇头否认: “没、没这回事!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菲立欧的事又是另当别论。嗯——我听到神殿的人说,神姬大人已经承认菲立欧是乌路可大人的情人……” 乌路可立刻脸红了,她凑到丽莎琳娜面前: “不、不是的,那是姐姐她自己……!” 乌路可当然也心知肚明,经由女神官口耳相传,神殿里已经出现了某些谣言。 父亲马汀已经为此卧病在床,正在处理塔多姆休战调停的菲立欧也感到很困扰,但最伤脑筋的要算是乌路可自己了。 在阿尔谢夫,菲立欧已经面临蜚短流长,而就连在乌路可的国家也遭到这种待遇,她很清楚他会怎么想。 菲立欧和乌路可有各自的立场,虽然菲立欧有时会优柔寡断,但考虑到彼此的政治意义,绝不允许他轻率地发言。 而就算当事人什么话都没说,谣言也自然而然地甚嚣尘上。 丽莎琳娜以下定决心的眼神凝视乌路可: “乌路可大人,我想了很多,嗯——也听说了不太好的谣言。这个神殿里似乎流传这样的谣言……说不知道菲立欧是不是把我跟乌路可大人放在天秤的两端。” 乌路可也知道此事,但并未特别在意。 “那种谣言要说就让他们去说好了,丽莎琳娜大人您应该也很清楚,菲立欧大人并不是那种人。” 丽莎琳娜点了点头,但眼眸却隐含着悲痛神色: “是啊!菲立欧是个诚实的人。不过……我果然……还是很难打进乌路可大人与菲立欧之间吧……” 听见丽莎琳娜的话,乌路可差点就要喊出声来,她无法忍受丽莎琳娜这种态度。 “丽莎琳娜大人!我在阿尔谢夫不就已经跟您谈过此事了吗?在菲立欧大人下定决心之前,还要花一些时间……” “……我办不到。” 丽莎琳娜的黑色眼眸蒙上一层泪雾: “我还是办不到,虽然乌路可大人您说不记得了……但舞会那天晚上,我看见您跟菲立欧的样子,就知道了——” 乌路可听到她这番话,吓了一跳。 在舞会那晚——喝得烂醉的乌路可对菲立欧做出了非常失礼的事,她趁着酒意,硬是抱住了他强吻——而丽莎琳娜也当场撞见这副光景。 当她酒醒后,与其说为此事感到羞赧而脸红,不如说羞愧得脸色发白。 隔天早上,乌路可羞耻到无以复加,所以忍不住撒谎:“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事实上,她记得很清楚。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怀里紧抱着菲立欧的体温、柔软的嘴唇。在那之后的数日间,她不断梦见相同的梦,也总在醒来后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 对于丽莎琳娜,乌路可也因为觉得自己简直是犯规偷跑,而一直抱有罪恶感。 被人开门见山地说出此事,乌路可瞬间无话可说。 丽莎琳娜则是露出坚强的微笑: “请您不要误会,我并不在意。旅途中我也一直在思考,我在阿尔谢夫时确实太逞强了,现在冷静地仔细考虑过后……乌路可大人,您很适合菲立欧,而菲立欧一定也很喜欢您,这是很明显的事。我一开始就只是菲立欧的朋友,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所以请您不要再在意我了……” 乌路可听见丽莎琳娜下定决心地说出这番话,不禁慌了手脚: “可、可是,丽莎琳娜大人,那您真的……” 有位神官走到正专心于谈话的两人旁边。 “失礼了,乌路可司祭——请原谅我多管闲事……” 打断两个人谈话的,正是管理机要部队的海曼家公子——毕赛尔·海曼司祭,他也是向乌路可提亲的人。 他那温和的脸孔看来就像个优秀青年,现在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乌路可。 “毕赛尔司祭……啊!请恕我失礼,我正在谈重要的事……” 乌路可冷淡地回答。但毕赛尔却又更往前了一步: “我明白,我也看得出来。只不过两位谈话的表情这么认真,会吸引众人好奇的眼光……这情况可不太妙。” 直到他这么一提,乌路可才总算注意到。 不知从何时起,咖啡厅里多了许多神官。乌路可一望向他们,他们就纷纷转开视线,但好像是因为她跟丽莎琳娜在一起,才聚集了这么多看热闹的人。 毕赛尔司祭叹息道: “虽说是神官,也不全都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两位要谈的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谈完,我出于关心地建议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免得让人说长道短。” 乌路可抱着西亚,慌张地站起来: “你、你说得对……对不起,谢谢你的体贴。” 乌路可从刚才就一直以非常认真的表情面对丽莎琳娜,声调也随着提高,却没有意识到周围的视线,这很明显的是她的失策。 “丽莎琳娜大人,我们换个地方吧!换个能静下心交谈的地方……” 但丽莎琳娜并没有站起身。毕赛尔司祭轮流看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感到有点不解。 “……不,没有必要刻意换地方,因为我们已经作出结论了。若有人说长道短,会很让人困扰,我想在这里说清楚。” 丽莎琳娜也望向毕赛尔司祭: “神殿有一部分的人好像误会了我的立场——我充其量只是菲立欧大人的随从,跟他的关系绝不像谣传的那样。菲立欧大人爱的只有乌路可大人一个而已。” 她略略提高了音量,好让周围竖耳倾听的神官们都听得见。 丽莎琳娜瞪着毕赛尔司祭,而乌路可则是觉得她这个举动有点奇怪。 “……丽莎琳娜大人?” “还有其他人在看,我就此失礼了。乌路可大人,以后再详细谈——西亚你也跟我来。” 西亚离开乌路可的怀抱,拿了片饼干,并牵住丽莎琳娜的手,向乌路可行了一礼后,眼角带泪地微笑了一下。 乌路可想追上前去,却又站住不动。 丽莎琳娜和西亚的背影,给人一种拒绝再谈下去的感觉。 几位王宫骑士跟在她们身后。乌路可感到困惑,并看向毕赛尔司祭。 一向温和的他此时面无表情,似乎有点心虚。 乌路可突然想到他不愉快的理由,勉强问道: “毕赛尔司祭,难道——难道你对丽莎琳娜大人做了什么……” “啊?不,我什么都没做……先出手的反而是那边啊,卡西那多毕竟还是有所察觉——” 那是不像会从平常的他口中说出来的冷酷口气。毕赛尔·海曼低声喃喃自语,他虽然年轻,却很明显地拥有政治家的眼神。 乌路可没有错过他的话。 她立刻跟着丽莎琳娜和西亚的脚步离开了咖啡厅,搭上了行驶于神殿内部的马车。 她要去的地方是神姬所在之处。 她依旧板着脸孔,开始思索应该对姐姐说什么话。 * 在卡西那多司教的仲裁下,休战调停肃穆地进行。 菲立欧所带来的阿尔谢夫文宫与塔多姆的高官,正在彼此认同的情况下确认双方所同意的各个事项。 他们彼此主张应主张的事项,相互对立的部分则由吉拉哈提出折衷方案,不但保有双方的颜面,同时又顺利地确定休战的方向。 阿尔谢夫的提案原本就是由拉希安所汇整,并没有强人所难之处,内容无可非议且实在。而塔多姆则是因为自知已打败仗,没有可以表现强硬的立场。 在双方都没有鲁莽的希望下,会议进展迅速。就像是一开始就已做出结论,会议本身只是为确认而进行的仪式一样。 另外亦依照原先计划,签约留待隔天再进行。 在散会时,两国代表都不禁露出安心的表情。 “菲立欧大人,叮以跟您谈谈吗?” 在会议后,塔多姆武官墨菲斯·鲁梅西兹向菲立欧如此说。他的口气温和,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善意。 “嗯,好的。什么事?” “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请问您,巴罗萨卿还好吗?” 当初墨菲斯被驻守国境的巴罗萨·亚涅斯特与其女苏菲雅玩弄于股掌之间,巴罗萨可说是他的仇人,但从墨菲斯的话里却感受不出敌意。 菲立欧邀墨菲斯到隔壁的休息室去。文官们行了一礼后就离开了,只留下两国的护卫。 菲立欧隔着桌子在墨菲斯对面坐了下来: “巴罗萨卿和苏菲雅大人都很好喔!巴罗萨卿的剑术不但没有退步,还更为精进。” 墨菲斯在他对面坐下,他那张满是胡须的脸上浮现暧昧的笑容: “他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厉害,实在让人惊讶啊!另外,阿尔谢夫的贝尔纳冯卿指挥也很出色,在战场上实在是很强劲的对手呢!” 墨菲斯的口气就像是在诉说珍贵的回忆。 菲立欧坦率地接受这来自敌将的赞美: “贝尔纳冯卿在内乱时也相当活跃,但是听说塔多姆这边——墨菲斯卿你在前线的指挥和加尔拜卿的作战英姿也非常了不起,虽然我只有亲眼见到最后一战……” 墨菲斯苦笑道: “不敢当。不过——还是敌不过阿尔谢夫——我们只是靠玄鸟才能占上风啊!加尔拜卿也明白这一点。” 对于那位奋战到最后而死的敌方总指挥官,菲立欧也记得很清楚。 虽然菲立欧只在最后跟他交谈了几句——但这段对话教人难以忘怀。 菲立欧劝加尔拜退兵,因为再战下去毫无意义——但加尔拜不认同,选择作战至最后。 结果造成双方更严重的死伤,这场战役最后由阿尔谢夫胜出,才有了今天的后绩发展。 墨菲斯深深地叹息: “今天我们能顺利地交谈,塔多姆的贵族也感到很开心。如果被誉为勇将的加尔拜卿还在世,说不定中央会强硬地重建战力、再打一仗——但他的死,让中央的贵族都心生畏怯了。” 菲立欧侧着头,突然不明白墨菲斯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结果塔多姆倾向与阿尔谢夫休战……加尔拜卿说不定早已察觉此事了。现在想起来,他会不会是在想……如果他不‘输得那么彻底’,最后塔多姆很有可能会为了‘没打胜仗’而不得不消极地投入战力。” 菲立欧十分惊讶。 他以前一直认为,加尔拜只是想将身为军人的意志贯彻到最后,进而造成无谓的死伤,结果在毫无意义的战争中失去宝贵的性命。 但如果墨菲斯刚才所说的是正确的,那就表示加尔拜是以自己的性命来向塔多姆高层死谏,希望双方早日休战。 “在西方拉多罗亚动荡不安的此刻,加尔拜卿应该是想避免与阿尔谢夫的战况陷入泥沼,若‘没有胜算’,那就更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方法可以确认此事了,这说不定只是我多心……总之,贵国获得了和平。我们身为挑起战端的一方,也许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还是希望贵国能珍惜所获得的和平。” 墨菲斯仿佛觉得很耀眼般凝视着菲立欧。 离开了战场,这位猛将严肃的双眼看起来竟是如此温和,那五官虽然带点险恶气息,却没有任何胡乱欺压他人的感觉。 “我们与拉多罗亚势必终将开战,我在休养完毕后,也会上前线去。这次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活着与您相见了。” “墨菲斯卿……” 一望即知墨菲斯已有所觉悟。 “菲立欧大人,您可以当一个很好的施政者。听说国王布拉多陛下也是一位很优秀的人,而且阿尔谢夫还有很多有为人才。当然,我们塔多姆也有人才。” 墨菲斯开玩笑地如此说着,并迅速地站起身来: “……所谓的和平是个好东西,只不过,耽溺于和平将会招致祸乱。以塔多姆的角度,当然是希望阿尔谢夫大意……不过还请您千万小心。” 菲立欧点了点头,目送墨菲斯离去。 他注意到,墨菲斯的话里隐含有弦外之音: ‘如果塔多姆吃败仗,拉多罗亚也将会并吞阿尔谢夫——’ 墨菲斯的话中之意,正是在预言这样的将来。 事实上,阿尔谢夫并非处于因为休战而放松的状态。辉石依旧尚未恢复生产,而混乱的火种正在东方蓄势待发。 菲立欧一边对墨菲斯那很有军人风格的盛情厚意心存感谢,一面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房里的床上休息,同时细细思量。 在完成这次休战调停后——自己究竟应该为阿尔谢夫做些什么呢? 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等人要去拉多罗亚,西瓦娜等人恐怕也会同行。 菲立欧自己身为王族,不能潜入拉多罗亚。 但如果他去,也不是不能成为战力。 ‘我……该怎么做才好?’ 菲立欧一直为此事所困扰。他肩负着身为王族与个人的责任,却也心怀想使辉石重新生产的愿望,到底应该以哪一项为优先,他还没有找出答案。 周围所有人应该都会支持就这样回阿尔谢夫的选项,但菲立欧自己无法确认那是否为正确的选择。 在阿尔谢夫,有许多包括布拉多在内能支持政府的人才,自己就算回国,也几乎无事可做。 而周围全员应该都会反对到拉多罗亚去的选项,但菲立欧觉得这也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他并不是太过相信自己的剑术。现在先对拉多罗亚这个国家有所了解,对阿尔谢夫的将来也绝非毫无意义。 他反反覆覆地烦恼了一段时间后,突然有人从走廊外敲了他的房门。 “菲立欧大人,卡西那多司教来见您。” 护卫骑士如此告知,菲立欧便从床上起身: “请他到隔壁房间稍待,我马上过去。” 就在菲立欧踏入隔壁房间的同时,刚刚还在调停现场的卡西那多·库格也一脸严肃地走进房间里。 “菲立欧大人,失礼了。我有事想跟你谈一谈……” 菲立欧十分惊讶。 卡西那多很少主动找他谈话。 这位年轻的司教草草寒暄过后,便切入正题: “菲立欧大人,你有位剑士朋友叫做‘赫密特·埃鲁’对吧?你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吗?” 菲立欧感到不解,依据丽莎琳娜所说,赫密特现在已经来到这神域,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卡西那多会在这时候找赫密特。 “他有什么问题吗?” 菲立欧保留回答,并反问道。卡西那多将手按住眉间,压低了声音: “这件事还请你保密。刚才我的无名氏带了一位来自‘拉多罗亚’的使者,其实几天前就已经先联络过了,这位使者似乎是剑士赫密特的亲戚……所以我想找他来确认一下。” “……拉多罗亚的使者……?” 听了卡西那多的话,菲立欧除了瞠目结舌,也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那虽然是表示他对拉多罗亚这个国家的警戒之意,但卡西那多脸上的敌意却极为淡薄,看上去甚至还相当困惑。 “怎么说呢?这位使者……菲立欧大人你要不要也见见他?老实说,我也很烦恼该怎么处理。他本人希望跟许多人见面,如果你也有意,我就帮你安排。” “好的,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就请帮我安排。” 菲立欧立刻回答。 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在如今这种状况下前来造访的拉多罗亚使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前来吉拉哈。姑且不论究竟是真是假,既然这位使者是赫密特的亲戚,那就更令人好奇了。 西瓦娜等人的所在位置必须向丽莎琳娜或穆司卡做确认,必须晚一点才能联络赫密特,总之菲立欧打算先随卡西那多前去见那位使者。 * 造访神姬诺爱尔房间的乌路可被引至最里头。 姐姐见到她便嫣然一笑,但乌路可一开口就是严肃的问题: “姐姐,你见过丽莎琳娜大人了吧?” 神姬诺爱尔的表情依旧楚楚动人,只是眨了眨眼。 小桌子上放了一组茶具,微微飘着香甜的茶香,看来乌路可打扰了这午后的优雅时光。 神姬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不悦,她直视着乌路可: “……哎呀!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姐姐,你是不是对她说,要她为了我和菲立欧大人退出呢……!” 乌路可确信此事。 自己的姐姐——神姬诺爱尔绝非仅止是个楚楚可怜的装饰品,她所做的事虽然称不上谋略,但也多少了解在台面下牵线的方法。 乌路可在姐姐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瞄了一下周围。 现在没有女官在场,她们或许守在隔壁房间,但只要姐妹俩压低音量,应该就不必担心谈话被人听见。 “你对丽莎琳娜大人说了什么?她对菲立欧大人和我来说都是救命恩人,是很重要的人。所以……” 神姬诺爱尔轻轻地叹了口气: “乌路可,你可别误会了。我确实见过丽莎琳娜大人,我偷偷地找她来,谈了一些话,但我可没有要她退出喔!” “那丽莎琳娜大人为什么……?” 乌路可将身子探出桌面。 “我只是向她详细地说明现状,包括毕赛尔司祭在想些什么,还有菲立欧大人在神殿会遭受什么样的眼光全看她怎么做——而该如何判断这些事实,就要看她自己了。” 神姬诺爱尔温和地说道,但乌路可却与她相反,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你……你跟丽莎琳娜大人说那些话,她一定会决定退出的!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 诺爱尔以悲痛的眼神望向掩住嘴的乌路可: “……我只是告诉她真相而已啊!何况乌路可——是你不好啊!” 诺爱尔眼神游移: “乌路可,你很残忍呢!那女孩不可能赢过你吧?你身为神姬之妹,容貌端丽,思路清晰,又善于与贵族应对往来,也获得民众广大的支持,而且跟菲立欧大人是青梅竹马,甚至已经接过吻……这是丽莎琳娜大人告诉我的。你在阿尔谢夫病倒时,菲立欧大人也非常沮丧呢!你有没有想过——那女孩就近看到你们相处的样子,会有什么心情呢?” 乌路可无言以对。 诺爱尔的口气相当沉静,并没有责备乌路可的意思。但正因为如此,就更无情地刺痛乌路可的胸口。 “还有,你本来就是她的竞争对手,还同情她、鼓励她——乌路可,这非常残忍呢!就算你是出于善意,那举动也伤透了她的心啊!‘明显比自己适合菲立欧’的对手如此温柔地对待她,教那孩子究竟该恨谁好呢?” 乌路可迷惑了,她不认为自己的立场比丽莎琳娜有利。菲立欧既是王族,同时也是位剑士,以这个意义来说,他可能跟丽莎琳娜更加契合。不管周围的人眼光如何看待,重要的是菲立欧自己的心意。 “可、可是姐姐……菲立欧大人对丽莎琳娜也有好感,只要在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啊!也许还只是淡淡的好感就是了……”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你当第一夫人,那孩子当第二夫人?你受得了吗?你最喜欢的人会跟其他女人共度夜晚哟!” 神姬诺爱尔这露骨的话,让乌路可颤抖了一下。 “——我就受不了。丽莎琳娜大人现在也许是个好女孩,但乌路可,人是会变的。在年纪不断增长后,不知道菲立欧大人会变得宠爱谁。你还不知道嫁入王室这件事有多复杂,光是个性温柔是不行的,你一定要更自私一点——不然以后会很痛苦。” 诺爱尔恳切地说着。 乌路可按住自己的胸口。如果菲立欧选择了丽莎琳娜——乌路可打算祝福他们。就算她的心在淌血,表面上她还是可以祝福。 而她一想到此事,就感到一股绝望到想死的寂寞。 她想跟菲立欧在一起—— 这份心意毫无虚假。 她也可以了解姐姐没有说出口的话。 但即使如此,乌路可还是——无法认同姐姐说的话: “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诺爱尔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和缓下来。 “不过我还是不能认同姐姐说的话。” 乌路可如此明言。诺爱尔的表情一沉。 “我很喜欢菲立欧大人,喜欢到足以感到后悔的地步……有时甚至会觉得很可恨。我这么喜欢他,他却表现得那么自然。然而,当我看到他有些时候对我流露出的温柔时,我又觉得非常幸福,我想丽莎琳娜大人也……一定是这么想。” 乌路可结结巴巴地斟酌着想说的话。诺爱尔沉默地听着,却以非常悲痛的眼神凝视着她。 “所以,光是想到菲立欧大人要是不凝视我,我的心就好像快崩溃了。而丽莎琳娜大人应该也是一样。特别是她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表面上虽然装得很坚强,但对她而言,菲立欧人人的重要性应该跟我相同……我们喜欢上同一个人,所以我很明白这种心痛的感觉。” 不知何时,乌路可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她也不擦去眼泪,就接着说: “……而且非常困扰的是……我同时也,真的‘非常喜欢’丽莎琳娜大人,所以……” 所以她也明白,丽莎琳娜是历经多大的烦恼才做出今天的决定。 神姬悲哀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是……太过温柔了。” 神姬站起身,从乌路可的侧后方抱住了她: “——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吧!我来说服父亲,叫他别干涉你和菲立欧大人的事。至于毕赛尔司祭……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卡西那多司教一定会帮我的忙。” 诺爱尔的语气虽然有些茫然失措,但还是抱紧了乌路可,并在她耳边如此说。 乌路可一边垂泪,一边轻轻地点头。 姐姐从以前就给过乌路可很多建议,那建议有时认真、有时偏激,甚至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说起来,当初乌路可之所以会去阿尔谢夫,也是诺爱尔出言相助。她看见乌路可《奇》为将来烦恼,感到《书》很忧心,就建议她到《网》有儿时回忆的阿尔谢夫去旅行。 而父亲原本反对乌路可去阿尔谢夫,也是经姐姐说服才答应,在这意义下,就像是她促成了乌路可与菲立欧的缘分。 也许正因为如此,神姬才更加希望乌路可和菲立欧的关系能顺利进展。 “……姐姐,谢谢你的体贴。不过我……没事的。” “我不相信你说的‘没事’,因为你常会逞强。” 神姬像是对待小孩子般抚摸乌路可的头。 就在那一瞬间—— 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整个神殿开始剧烈摇晃。 乌路可和诺爱尔脚步不稳,当场跪倒在地。地板像是波浪般上下起伏,靠墙的书架也开始陆续倒下。 ‘地、地震……!?’ 乌路可感到惊愕不已。威塔神殿很少发生地震,而大规模的地震更是少见。 在摇晃中,乌路可抬头一望,石砌的天花板大大地倾斜,眼看就要崩塌下来。 “姐姐!危险!” 乌路可突然间推倒姐姐,跌在地上。 石块立刻掉落在两人身旁。 摇晃更加剧烈,隔壁房间甚至响起类似墙壁崩塌的声音。 那激烈的摇晃方式,让乌路可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 当佛尔南神殿的御柱发生异常变化时——也曾发生过跟刚才一样的突发地震,之后御柱就涌出大量士兵。 “……乌路可!上面……!” 神姬突然叫道,并用双手将乌路可推开。 乌路可再次跌倒在地,这时她耳朵里听见一声钝物撞击声——那声音跟石块撞击地板所发出的声音并不相同。 * 当地震发生时,神殿骑士切尼·阿尔加列正在连接御柱的祭殿里警戒。 自从卡西那多从佛尔南捎来坏消息后,这警戒工作就一直持续至今。 依夏吉尔人所说,御柱在进行“复制”时,所复制的物品会从底面出现,而进行“传送”的物品则是从侧面出现。 大量生产的辉石和在佛尔南出现的士兵,都是自御柱底面出现。 但来访者们是从御柱侧面飞身跃出。 既然吉拉哈对拉多罗亚的动向一无所知,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同时警戒连接御柱侧面的楼上祭殿和连接底面的辉石采收场。 此时,切尼正与约二十人的同僚一起在祭殿警戒。 而夏吉尔人也以轮班的方式守在这里,准备在发生状况时,可以尽快让御柱停止运作。 这个任务比起巡逻更无聊,因此众人一点都不紧张——但这种情况也只持续到地震发生的前一刻为止。 第一个前兆还是来自御柱。 在耳鸣之后,柱子的表面就密密麻麻地浮现人脸——在某位监视者亲眼见到这景象而高声尖叫的同时,震动也当场来袭。 然后是一阵极为剧烈的摇晃,对具有悠久历史的威塔神殿构造带来了巨大的损坏。 起初碎石有如尘埃般从天而降,接着换成石块崩落。 切尼看到这现象也吓得胆战心惊,这次地震的规模明显地比佛尔南那次来得庞大。 “全、全体退出!” 在地震轰隆声响彻场时,有某个人如此叫道。 切尼也慌张地跑向来不及逃跑的一位夏吉尔人身边: “总之先紧急到外……” 别的神殿骑士们也拉着其他夏吉尔人的手,先跑向安全的场所。 然而,神殿的崩塌速度却比他们的动作还要快。 陆续掉落的石块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地面的摇晃让人脚步不稳,另外这里原本就是灯光昏暗的场所也是原因之一,使得当场陷入了一片混乱。 切尼为了保护一位夏吉尔人而摔倒,就此倒地不起,无法行动。 他一边祈祷自己头上不要掉落石块,一边拚命地等待摇晃结束。 经过大约二十秒,这一阵摇晃总算平息下来,但四周则变得惨不忍睹。 有一部分天花板塌陷,让人可以从阴暗的祭殿望见蓝天。周围石块四散,还好并未击穿地板,而切尼也奇迹似地并未受伤。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从不相信的神充满了感激之意。 不过——在切尼身体下方的夏吉尔人,就不像他那么受神的眷顾了。 起身后的切尼,在一片白茫茫的尘埃中,见到了脚部遭到石块击碎的夏吉尔人。 鳞状的组织自伤口剥落,流出的半透明液体浸染了石砌地板,逐渐变成黑色。脚则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似乎骨折了。 切尼啧了一声,脸色变得苍白: “怎么回事啊……你不要紧吧!?” 他这么一问,夏吉尔人就报以温和的微笑: “没事,因为我们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切断痛觉……” 他的口气相当平静。 周围陆续有人开始行动。 在摇晃停止后不久,一阵低沉而悠长的钟声自天空高处响起。 “天空之钟”——这是切尼今年第三次听见这个钟声。 第一次是在佛尔南,时间跟往年一样,然后第二次是在那批“尸兵”自御柱出现的夜晚。 而刚才响起的钟声,可以推测是跟后者相同的原因。 本来钟声应该是一年只响一次,而这时自天而降的轰隆响声响彻整个祭殿,也带给众人极大的不安。 切尼怀里的夏吉尔人悄悄地垂下眼: “——拉多罗亚那里似乎对御柱下达了新的指令,刚才的地震也是受到这个影响。” 人们早就有预期到“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状况,既然有了佛尔南、札卡多的前例,那么存这威塔神殿发生相同情况,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了。卡西那多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才会加强神殿的警戒。 只是,神殿因地震所造成的损害,无法在一时之间处理完毕。 明亮的阳光穿过天花板,照耀了御柱表面,而御柱表面上正密密麻麻地浮现人的脸孔。 夏吉尔人低声呻吟,但他并不是因为疼痛而呻吟。 “尸兵立刻就会自御柱底面出现。请你把这些石块栘开,把我带到御柱旁。其他司祭也会配合进行让御柱停止的作业。这点小伤,只要撕下布条包裹就没事了——” 夏吉尔人的伤势跟人的伤势不同。切尼点了点头,但石块太大,他一个人搬不动。 就在此时,有位穿着神殿骑士胸甲的同僚自御柱旁走过来。 “喂!你来帮我一下!” 切尼出声叫道。然而此人却没有反应,直接经过他身边。 切尼以为他没听见,于是又叫了一次: “你来帮个忙!夏吉尔司祭被压在这石块下……” 男子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就这样往出口方向定去。切尼发火了,凝眼望去,想要确认他是哪个伙伴。在地震发生前,约有三位骑士站在他身前,都是他所熟识的伙伴。 然而—— (咦?) 切尼觉得奇怪,又把视线转向御柱。 在前方的伙伴骑士都平安无事,有人在保护夏吉尔人,也有人到这时才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并注意到切尼而跑了过来。 切尼对此瞪大了眼: “咦?刚才那是……” 他回过头,想要找寻刚才走过去的骑士,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 (……我被撞昏头了吗?) 虽然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但他同时也觉得那背影很像“某人”,因此感到不解。 “切尼,别在那里发呆!要是‘上次那些家伙’又出现,我们就要前往楼下了。” 一位曾在佛尔南跟他并肩作战的骑士一边帮忙栘开石块,一边痛苦地说。 “……该不会又要跟那些怪物作战了吧?切尼,这一定是你的错,你该不会让什么怪东西缠上了吧?” 这位骑士虽是在开玩笑,但口气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在救出夏吉尔人以后,切尼握住自己爱用的巨剑。 神殿骑士们把现场交给机要部队的卫兵,自己则是走向楼下。 “这里才刚安稳了一段日子啊!可恶——!” “哎呀!贝里耶团长要是还在,一定会兴奋得不得了吧!” 同僚语带讽刺地说道。听见这话的切尼又再度陷入困惑。 刚才经过他身边的那个男子—— 在听到久未耳闻的贝里耶团长名字那一瞬间,切尼也联想到那个人是谁了。 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 虽然并未发现里卡德的遗体,但他应该已经死在佛尔南神殿了。王少从那天夜里后他就生死不明,这表示他或许已经在那场骚动中死亡。 (……不会吧!) 那一瞬间,切尼还以为自己看见鬼魂了,但又摇了摇头,甩开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楼下应该有足够的人在警戒,但还不到不需要增援的地步。神殿骑士的任务,就是在夏吉尔人确实将御柱停止前先压制住敌人。 (……啊!我以前可没有这么热衷于工作啊……) 自从经历佛尔南那晚以来,一切就奇妙地改变了,伙伴们也是一样。或许那片土地上,有着能让邪恶的神殿骑士改邪归正的怪物。 不过,那怪物在面对里卡德和贝里耶时,似乎也是无能为力。 切尼身上背着用来保护众人的巨剑,快步定向楼下。 四十九.因憎恶而疯狂的骑士 因御柱所引起的地震虽然在神殿各处皆造成损害,但最严重的灾害则是发生在神殿中央。 神姬诺爱尔和其妹乌路可可祭被封锁在倒塌的室内—— 菲立欧接到这个消息时,正要前去见拉多罗亚的使者。坐在马车里的他先遇上那突如其来的地震,之后更听见不该在这个季节响起的天空之钟。 当然可以预测得到,这跟佛尔南所发生的状况一模一样。 一听到乌路可姐妹受困的事,菲立欧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苍白,同乘马车的卡西那多也是一样,这样一来,两人哪里还有心思去见拉多罗亚使者。 赶到神姬房间的他们,发现通道被崩塌的墙壁堵住,现场惨不忍睹。 虽然神殿骑士逐渐聚集过来帮忙,但瓦砾堆错综复杂,很难简单地着手进行清理。 “可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马上调派牛只和马匹前来把瓦砾搬走!要是神姬有个什么万一……” 卡西那多大为慌乱,一旁的老司教毕兰却插嘴道: “卡西那多司教,请您先冷静下来。通道部分虽然完全崩塌,但室内有经过补强,里头应该没有崩塌。虽然可能有部分装潢掉落,但只要石块没有击中要害……” 毕兰却发现卡西那多的心情缓和下来,因此不再说下去。 菲立欧咬牙切齿地凝视眼前的光景。 神姬的房间位于神殿深处,加上为了安全起见,所设的通道极为有限。 既然崩塌的天花板已经完全堵住通道——要救出在里面的人的方法,就只有搬开瓦砾或是击破墙壁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神姬房间的状况如何,但可以确认的是,这状况教人很难乐观面对。 乌路可被封锁在这瓦砾后方—— 一想到这,菲立欧就坐立难安。 “不能绕到另一头吗?还是有其他入口……” 负责护卫的莱纳斯迪这么一问,周围的一位神官就不甘心地说: “这个嘛……另一头的墙也塌了,灾情比这边更严重。墙壁环绕住位于神姬房间里的中庭四面,该空间只是用来采光——其周围的墙壁完全崩塌,几乎成了一座小山。把这里的瓦砾搬开是距离最近、也最确实的方法。” 这个答案让人可以预测到最糟糕的事态。神官也苍白着脸,肩膀颤抖着。 “凿穿墙壁也是个办法……但这样一来会破坏平衡,很有可能连目前没事的部分都会崩塌。我们应该避免造成冲击——”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我们来想想办法吧!” 菲立欧听见背后传来这粗犷的声音,转头一看,是来访者巨汉穆司卡·布莱多克洛伊兹。 他身旁还有眼神严肃的丽莎琳娜,两个人都是得知发生这场骚动才跑过来的。 穆司卡虽然身穿神官衣饰,但他壮硕的体格还是散发出一股战士气息。 “穆司卡,丽莎琳娜——!” 一听见两个人要帮忙,当场给了所有人一剂强心针。 丽莎琳娜的手环笼罩着光芒: “菲立欧,请你放心。只要用我的手环刀刃小心地切开石块,再以穆司卡教授的臂力慢慢地栘开,就可以在不造成太大冲击的情况下清出一条通道。如果只是要做出够让一个人通行的通道,应该比起搬开瓦砾还要快。” 如此说道的丽莎琳娜双眼有点红,像是刚哭过。虽然菲立欧在瞬间察觉到不对,但这时候也不适合询问她。 他对这两个人点点头: “对不起,拜托你们了。被困在里面的是……” “神姬和乌路可司祭,还有负责护卫的骑士和女官等,但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人。虽然内部也许平安无事——总之,请你们快点进行。” 卡西那多难得地向人低声恳求。 穆司卡握紧了他那岩石般的双拳,老实地点了点头: “交给我吧!请你们确实支援后方,因为说不定会跟佛尔南一样出现尸兵。” 万一发生这种状况,神殿骑士们也会奋战到底。因为这里是位于大国吉拉哈中心的威塔神殿,有为数众多的护卫士兵,跟佛尔南不可相提并论。 在此地有十多位如同贝里耶等级的骑士团团长,其部下也齐聚一堂。在夏吉尔人让御柱停止之前,应该会有许多骑士予以支援。若非有如此准备,即使是为了生命辉石,也不会让御柱继续运作至今。 丽莎琳娜和穆司卡走到未崩塌的墙壁旁,迅速地展开行动,他们一开始先使用手环进行作业,所以菲立欧等人只能站在一旁观看。 从丽莎琳娜的手所延伸出来的光之刀,顺畅而静悄悄地滑入石壁中。 在场的卫兵和神官无不发出赞叹,此地的神官们仍将丽莎琳娜的力量视为神秘的奇迹。 菲立欧紧张地屏住气息,看着她进行作业。丽莎琳娜的光之刀在墙壁切出了一个像门般的四角形切痕,并做出了一个可以让穆司卡将手臂伸进去的空隙。 穆司卡在墙上用力一抓,被切下的墙壁就沿着那道切痕轻轻地朝他这个方向倒下。 就在穆司卡慢慢地将倒下的壁块放在走廊时,丽莎琳娜已经穿过墙壁到另一头去了。 “这边很窄,交给我们来就好!菲立欧,请你们在这里等。” 丽莎琳娜在里面叫道。 墙壁另一头是另一个房间。仔细一看,黑暗中瓦砾四散,但只有一部分天花板剥落,并没有完全崩塌。 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穿过另一面墙,走向更深处。菲立欧也想跟在他们身后,但仍是忍住了。 ‘乌路可,你一定要平安——’ 在丽莎琳娜和穆司卡进行救援活动时,菲立欧只是祈求乌路可平安。 站在一旁的卡西那多,脸孔严肃而扭曲。 他们同时注意到彼此的模样,又转开了视线。虽然各自担心不同的对象,但心意是相同的。 “……两位都平安无事!” 里头响起丽莎琳娜高亢的声音。 在场的神官和骑士都欢声雷动。 卡西那多吓了一跳,肩膀发抖,想钻进洞里,但丽莎琳娜和穆司卡已经开始把人救出来。 最先从切开的墙壁另一头出现的,是背着神姬的丽莎琳娜。 神姬的脸色铁青,肩头也被血染成黑色,但一见到卡西那多,她就坚强地微笑: “卡西那多大人——” “诺爱尔……” 卡西那多用谁也听不到的音量呼唤神姬的名字,并从丽莎琳娜背上将她接过来。不知道是否因为伤势疼痛,神姬诺爱尔的眉头深锁,但在菲立欧眼里看来,她的伤还算是轻伤。 没过多久,乌路可也自己走了出来,丽莎琳娜与她擦身而过,又回到洞里。而穆司卡还没回来,可能有其他人受伤。 菲立欧看到乌路可平安无事,松了口气,把手伸向她。 他轻轻握住的乌路可的手,虽然满是尘埃,却非常细嫩而柔软。 “菲立欧大人……对不起,还劳贺丽莎琳娜大人把我救出来……” 菲立欧无法回话。 看到她平安无事的瞬间,他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果然对乌路可……’ 察觉到自己心意的他,脸颊突然发烫。 自从在舞会之夜与乌路可接吻以来,虽然菲立欧刻意不去想这件事,但他的视线却愈来愈常追着乌路可跑。 乌路可露出安心的微笑,走到菲立欧身边。 而她一进入菲立欧的视野里,就让他放下心来。 “乌路可司祭!您没事吧?” 一边以夸张口气叫着,并跑到乌路可身边的,正是毕赛尔·海曼司祭。 “神姬也受到轻伤……来,我们马上到施疗院去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他那一副优秀青年的笑脸,在菲立欧眼里显得很虚伪。 乌路可一边报以亲切的微笑,一边委婉地拒绝: “不用了,我根本没有受伤,所以要去避难了。” 在神姬和乌路可之后,其他受困的女宫和护卫也陆续走出来。 其中也有人伤势比神姬还严重,现场立刻陷入一片骚动。 毕赛尔司祭露骨而亲热地握住乌路可的手: “虽然您说没受伤,总之这里很危险,司祭您也尽快到外头去……” 乌路可皱起眉头。 ——突然间,菲立欧抽出腰间的佩刀。 “哇、哇!?你想做什么!?” 让突然亮出的刀刃吓了一跳的毕赛尔司祭,表情僵硬地倒退了好几步。 周围的骑士也因菲立欧这看似疯狂的举动纷纷慌了手脚。 但菲立欧的双眼并非望向毕赛尔,而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对身边的一位神殿骑士如此说。 菲立欧介入乌路可与毕赛尔司祭之间,以自己的刀架住那名骑士“劈下来”的剑。 “里卡德·巴杰斯!回答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菲立欧这么一叫,那位有着一头褐发的神殿骑士嘴边就泛起了一抹微笑。 * 自御柱底面涌现的那批“尸兵”—— 正与其进行战斗的切尼等人,开始注意到不寻常之处。 “……喂!御柱还没停下来吗!?” 同僚骑士喘着气向后退,并忍不住问道。连接御柱底面的这层楼,已经到处都倒卧着敌兵的尸体,虽然负伤或死亡的骑士已自前线退出,但人数“还”不是非常多。 他们利用在佛尔南学到的教训,避免跟敌人死缠烂打,而是确实地进行包围战。 现在的威塔跟东西南北皆有出口的佛尔南不同,他们堵住了三处出口,在人数士也摆压倒胜地占优势,现况理应要占上风才对。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却有被压制的感觉。 夏吉尔人正在楼上紧急停止御柱运作,虽说已经多少争取到一些时间,差不多也该控制住敌兵量产了,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真是怪了……” 听到在后方防守的切尼如此喃喃自语,与他同时自佛尔南返乡的骑士就低声说: “你也是这么想吗?喂!我说啊——那些家伙是不是哪里‘不大对劲’啊?” “啊?” 切尼觉得他的话很奇怪。 “他们奇怪是理所当然的啊!他们原本就不是人类,简直可说是怪物了。” “不,话是这么说没错……嗯……你不觉得他们比前一批‘还要强’吗?” 经他这么一说,切尼这才注意到。 切尼为了轮班而在后方待命,还未跟敌人直接交手。不过,他从观察同伴们作战的状况中发现到,我方正开始慢慢地屈居下风。 因为敌人并不知道如何合作,所以只要神殿骑士这边确实地合作,一定可以获胜。但是,切尼总觉得骑士们花了比在佛尔南时还要多力气。 同僚骑士有点不安地说: “在佛尔南时,他们的装备很脆弱,就连骨头也不堪一击,身上流的血更是淡得跟水一样啊!可是这次……” 就在此时,负伤回来的同僚之剑,滴下了像黏液般——也就是比较像一般血液的液体。 切尼皱起眉头。同僚骑士则是拔出剑说道: “……你要上吗?也差不多该轮到我们上场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切尼稍稍板起脸孔,举起巨剑。 而前线所下达的指令,却是阻止他们前往前线。 “喂!退后一点!这里全都是尸体,没地方站了!” 通往御柱的通道并不宽广,但也绝对不算狭窄。有着可供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宽度。 尽管如此,敌兵的尸体仍多到让人没地方站立,当然,尸体流出的血让人脚下滑溜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在佛尔南时,因为神殿有四个出口,战力的分散造成无法全力支撑战场。但在威塔只集中于一个出口,所以敌兵的死亡人数变成四倍也就不足为奇,势必将形成边作战边后退的态势。 “你们说要退后……” 切尼不禁啧了一声。 佛尔南神殿和威塔神殿的构造不同,离开这里后会来到广场,也就是将无法避免敌人分散开来。敌人可能跟在佛尔南相同,是以神殿上方为目标,但如果让他们在地上散开,那会将变得很棘手,因为神姬的房间就在附近。 同僚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就打开其他出口吧!” “这不就等于是分散战力吗?可恶!御柱怎么还不停下来……!” 切尼一边后退,一边观察前线的状况。 骑士一旦开始后退,对手就显得气势如虹。如果能在此顺利将其击退就好了。但本国骑士长年远离战事,此时甚至开始心生畏惧。 明明应该只是将战场稍作移动,却演变成接近败退的局势,令所有人都受到影响。 “喂!混帐!你们在做什么啊?” 纵然区区一介骑士切尼如此怒吼,却没有人停下脚步。不到一会儿,队伍就乱了阵脚,尸兵突破包围,开始分散到神殿内部各处。 就在他们难得而有效率的布阵大乱时,突然响起一阵宏亮的吼声: “——你们在干什么?” 这忿怒的大喝响彻了附近一带,就连距离稍远的切尼也不禁想要掩住耳朵? 以一声大喝阻止神殿骑士们节节败退的,是一名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高瘦男子,他眼眸里散发着慑人的光芒,背后还跟着一支前来增援的部队。 他那威风凛凛的英姿,让切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休……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 这个男子正是卡西那多·库格的父亲,也是神殿里数一数二的有力神官,他面对眼前的战斗场面,脸上毫无惧色。 “你们这样也算是支持我吉拉哈、保护神姬的荣誉神殿骑士团一员吗?被这种对手逼到节节败退,太可悲了!给我舍弃性命!上场面对敌人!” 这激烈的怒吼声激励了骑士们,他们就像被催眠了一样,又一起上场面对尸兵。 对于他的这股魄力,切尼哑口无言。 “对!战斗!战斗!战斗!奋战到底!你们所拿的神钢之剑‘只’是用来劈砍敌人!不要保护自己!大量打倒对手!寄宿在你们身体里的,不是软弱之神的庇佑,而是狠恶鬼神的一臂之力!用你们凶猛的力量把眼前的敌人全部粉碎!” 把神骂成软弱,连异教的恶神都搬出来,这已经不是神官该说的话了。不过对原本信心薄弱的“神殿骑士”来说,这种话带来了莫大的效果。 大司教休坦贝克·库格握住了自己的剑,以摧心裂肺的气势喊叫。 分居他左右的两位神殿骑士团团长,也各自率领部下冲向尸兵。 就在那一瞬间,原本开始败退的部队又重新奋起。 休坦贝克脸上毫无笑意,伫立当场,以让人联想到老鹰的双眼瞪视着战况。 切尼这才真实地体会到,为何许多神官都畏惧这位大司教。看到他这种气势,大多数的神官都会心生胆怯。就连身经百战的神殿骑士,在休坦贝克面前,都只能变成忠心耿耿的士兵。 休坦贝克的锐利双眼望向切尼: “切尼,你不上吗?” “……咦!?是、是!我、我马上去!” 切尼没想到休坦贝克竟然会记住自己的名字,慌张地重新举好巨剑,奔向已解除包围的宽阔战场。 在他身后的休坦贝克,一一点名骑士们,并继续鼓舞他们。 (那、那个老头,该不会记得所有骑士的名字跟长相吧……?) 虽然切尼觉得不可能,但若非如此,就找不到休坦贝克会知道自己名字的理由了。 就结果而言,神殿内到处倒卧尸兵,但在休坦贝克的指挥下,骑士们的战况就此好转。 * 里卡德·巴杰斯—— 他是驻留佛尔南神殿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跟菲立欧曾有过一段渊源。 菲立欧在毕赛尔司祭身旁见到里卡德时,只觉背上一阵强烈的凉意。 里卡德应该已死在佛尔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威塔神殿呢——虽说原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但菲立欧根本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而在菲立欧注意到的同时,里卡德眼里所散发出的杀意,让菲立欧立刻拔刀相向。 菲立欧拔刀挡开了里卡德斩向乌路可的攻势,但这一挡却出乎意料地对菲立欧的身体带来剧烈冲击。 (他以前的力道有这么重吗……!?) 菲立欧对里卡德的高超剑术感到不寒而栗,并一把推开愣住站着不动的毕赛尔司祭,让他站到一旁。 那一瞬间,周围那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们只感到困扰不已。 “这位骑士是歹徒!他想攻击乌路可司祭!” 女骑士黛梅尔叫道,并从旁举起突刺剑攻击。 里卡德的眼神还是像死了一般,轻轻扭身闪过她这一剑。莱纳斯迪也绕到菲立欧身前,举剑攻向以近乎奇袭的方式施展攻击的里卡德。 里卡德给人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同。 他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当菲立欧叫出他的名字时,有一瞬间看起来像是笑了一下,但那表情也立刻消失了。 他整个人没有什么生气,总让人觉得像个幽灵。 “菲立欧……菲立欧·阿尔谢夫?” 里卡德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叫着菲立欧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否意识不清,发音也很奇怪,但在剑术方面却比以前的里卡德要来得更快更强大。 菲立欧保护身后的乌路可,高声叫道: “卡西那多司教,把神姬带往安全的场所!黛梅尔,乌路可就拜托你了!这家伙的目标应该是我!” 里卡德又淡淡一笑。 被菲立欧推开而坐了个四脚朝天的毕赛尔司祭,边后退边对其他骑士叫道: “你、你们还在那里做什么?快包围那个可疑人物!” 神殿骑士们这才回过神来,斩向里卡德。 此时,菲立欧见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里卡德所持的神钢之剑一闪,一位扑向他的骑士其中一条手臂就飞了出去。 那条手臂还未落地,里卡德的剑就又像毒蛇般地弹起,斩向另一位骑士的颈项,接着剑刀又是一翻,砍向第三个人、四个人—— 即使如此,他的手也没有停下来,在一剑深深地刺进身后骑士的腹部后,这一连串的攻击才总算稍作停歇。 菲立欧看得哑口无言,毕赛尔司祭也惊讶得瞪大了眼。 在血光四射中,浑身浴血的里卡德开心地吐了吐舌头。 菲立欧不得不承认,里卡德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我要——杀了神姬。” 里卡德小声地低语,接着像弹簧般地向前飞奔。 他那把凶狠的剑正是对准了已开始退出现场的卡西那多和神姬。 菲立欧挡住他的去路,并劈出牵制其行动的一刀。 里卡德灵巧地架开了这一刀,他暂停勉强进击,先与菲立欧对峙。他虽然失去意识,但在战斗时的判断力似乎并未减弱. 莱纳斯迪也站在菲立欧身旁,小心翼翼地举剑相向。 菲立欧呼唤身后的卡西那多等人: “卡西那多司教!趁现在动作快!黛梅尔也把乌路可带定!” 菲立欧看出——如今的里卡德的实力远远超过以前,菲立欧无法边作战边保护其他人。 里卡德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并获得了全新的力量。虽然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他锁定神姬为目标看来,可推测出跟拉多罗亚脱不了干系。 卡西那多抱着神姬,正要快步逃开。 带着乌路可的黛梅尔也跟在他身后。但在唯一可逃脱的走廊入口附近,又出现其他骚动。 “是、是敌兵!这里也有……!” 一位卫兵如此叫着,但话说到中途就转变为吐血的声音。 菲立欧瞥了一眼确认过状况后,不禁啧了一声。那些曾经见过的“相同面孔”的士兵已经来到走廊想追杀他们。 那是在佛尔南也出现过的“尸兵”—— 刚才那位卫兵被其中一位老人以短枪贯穿胸口,边吐血边当场倒卧在地。 周围的卫兵立刻举枪想为其报仇,但他们毕竟不像神殿骑士那样习于作战,因此眼看就要破尸兵打倒。 (骑士们在御柱周围的封锁线遭到突破了吗——!) 菲立欧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背后有瓦砾挡住去路。 这里位于神殿深处,所以唯一的逃跑路线只有尸兵跑过来的方向。 卡西那多抱着神姬又折返回来,而黛梅尔也判断无法强行通过,牵着乌路可的手退回来. ‘怎么办……?’ 菲立欧立刻确认四周的状况。 里卡德正在眼前伺机而动。 而尸兵正步步进逼,目前是由卫兵挡住,但身边的部属不多,刚刚又有五位神殿骑士在一瞬间被里卡德解决,背后还有逃得慢的神官等无法作战的人。 “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守住这里,不要让那群尸兵进来!这家伙由我来想办法!” 里卡德确实变得很强,但菲立欧并不认为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自己赢不了他。 两位骑士遵照菲立欧的指示,奔向前线。如果让尸兵入侵,也会危及神姬和乌路可。 先打倒里卡德——菲立欧下定决心后,就将意识集中在刀上。 里卡德也盯着菲立欧,握紧了手中的剑。 里卡德虽然摆出让人觉得他游刀有余的姿势,但他丝毫没有大意。 相对的,菲立欧脑海里则浮现了里卡德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与里卡德最初的渊源,是为了丽莎琳娜而起的争执。那时菲立欧救了刚让神殿骑士抓住的丽莎琳娜,那时的交手正是这一切的开端。 菲立欧赢了里卡德,进而让他心生恨意,其后也跟他有过几次小小冲突。 当佛尔南被镇压时,或是赫密特和戈达在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被包围时——而菲立欧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他曾企图袭击乌路可。 虽然邦布金在危急时解救了乌路可,但菲立欧一想到乌路可只差一步就会死在里卡德手里,就克制不住上涌的怒气。 里卡德以死人般的眼神凝视菲立欧,又微微一笑。 “如果我……杀了神姬或神师……” 他的声音空洞而模糊不清。 (……他这样是与尸兵相近的状态吗?) 虽然菲立欧察觉此事,但尸兵无法了解人话,因此和里卡德有相当大的差异。另外,里卡德只有孤身一人,这点也跟在前方作战的其他尸兵不同。 而他对菲立欧斩击的动作也比以前来得更快、更无懈可击。 两个人就这样交手了几个回合。 里卡德与菲立欧刀剑相交,同时还频频望向乌路可和神姬等人。 (他那份悠哉是怎么回事?) 里卡德看来轻敌,但当菲立欧趁隙攻击时,他却又能妥善防御,并加以反击。不只如此,在交战中,里卡德的双眼也逐渐笼罩奇妙的光辉。 菲立欧对迟迟不能解决里卡德感到心急如焚。 “里卡德!你做这种事,目的是什么——?” “菲立欧——对了,说起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啊!” 里卡德不带感情地如此喃喃自语,似乎无意回答菲立欧的问题。 就在他挥剑劈下的同时,也用腿横扫向菲立欧。 那动作极其自然,如果换成不了解他个性的人,就算干脆地往后退也不奇怪。 但是对识破他作战方式的菲立欧来说,这正是个好机会。 当里卡德用以横扫而过的脚再次踏到地面前——菲立欧对准了他作为轴心的那只脚一刀横劈过去。 菲立欧这刀是挡住挥下的剑后顺势横劈,照理说里卡德应该招架不住才对。 然而,这位骑士却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他“单凭”作为轴心那只脚使力跳起,并躲掉菲立欧的刀。 就在菲立欧惊讶不已、正要重整态势的那一瞬间,脖子就遭到撞击。 他的眼前一黑,当场跪倒在地。 他并不是挨了一剑——他应该已经确实避开了里卡德劈下的那一剑。 袭击他脖子的是里卡德的手肘。 遭击中要害的菲立欧一时间站不起来,对于敌人看透自己要袭击他的脚部也觉得很惊讶。但更令他无法相信的是,里卡德竟有如此惊人的体能,可以快速地仅以重心的那只脚跃起。 对手还佩戴了防具,很明显地,以正常人的脚力而言,根本不可能做出这个举动。 在神姬身旁的卡西那多看到菲立欧身陷危机,也举起突刺剑突刺。 里卡德猛烈地一剑击退他。 卡西那多的突刺剑被击偏,不但没劈中敌人,还挨了重重一脚。 “呜……!” 看见卡西那多呻吟出声的神姬,高声地惨叫起来。 菲立欧虽然也听见了乌路可在同时发出的惨叫,却仍是站不起来。 他察觉里卡德在他头上高高举起剑。 “——菲立欧!请趴下!” 随着这声呼喊响起,里卡德劈下来的神钢之剑也伴随着金属声在菲立欧头部上方被弹开。 “丽、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扑在菲立欧身上,以手环刀刃弹开了里卡德的剑。 在里卡德再次来袭前,丽莎琳娜已经抱紧了菲立欧滚向一边。 穆司卡也跑向他们: “里卡德,不要再战了!” 穆司卡用力地将手上的石块向这位骑士抛掷过去。 里卡德不得已,只好看准时机避开。 丽莎琳娜和穆司卡刚才为了救出困在瓦砾堆下的受伤者而深入神姬房间,回来后立刻就看见里卡德这副模样,肯定是吓了一大跳。 丽莎琳娜紧紧抱住了菲立欧,担心地凝望他的脸。 菲立欧小声地呻吟,手脚总算恢复了力气。 “菲立欧,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只是被他用手肘撞到。那家伙——跟以前的里卡德不同。丽莎琳娜,你要小心。” 丽莎琳娜手上的手环笼罩着光芒,她走到穆司卡身边。菲立欧也走到另一边,形成三对一的形势。 即使如此,里卡德也没有丝毫焦急的样子。 他有如热气般飘飘然站立,把剑横举。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拚命阻止尸兵入侵,如果菲立欧等人不能在此解决里卡德,就无法前往支援了。 穆司卡抛出瓦砾的同时,丽莎琳娜也以他的背部为踏板,对准了里卡德的头部攻击。 而菲立欧则是配合她,攻击里卡德的下半身。 当里卡德看到这来自三个人的同时攻击,才总算稍显困扰神色。 但是——这三个人都没有击中里卡德。 菲立欧瞠目结舌。 穆司卡和丽莎琳娜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里卡德只是单纯地“跳跃”。 但他跃起的高度却是超乎寻常。 他一踢身边的柱子,就飞跃到了天花板附近,甚至飞到了高高跃起的丽莎琳娜头上。 “什……你怎么能办到……!” 丽莎琳娜不安地叫道,里卡德则是在空中对她进行斩击。 天花板附近相当阴暗,因此菲立欧也分不清哪一个人如何出招。 就在无法确认战况的情况下,菲立欧首先挥刀横向劈斩落地的里卡德。 落地的里卡德还弯着膝盖,大剌剌地用剑抵住地板,并防御菲立欧的攻击。 他的反应之快,堪与剑圣威士托匹敌,这让菲立欧再度感到惊讶不已。 他回想起当尸兵出现在佛尔南时,赫密特曾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行动后身体会渐渐温热,行动力也会变得更强。’ 这似乎是尸兵的特征之一。不过即使如此,里卡德所展现出来的强大也太过极端了。 在他挡住菲立欧的刀后,另一头丽莎琳娜则跪倒在地,就这样向前蹲着。菲立欧注意到她的侧腹渗出血来,激愤不已: “里卡德!你……” “……既然要作战,就要有被杀的觉悟吧?菲立欧,你说对不对……” 里卡德小声地说着这理所当然的话,慢慢地将脸转向菲立欧。 他的嘴边绷紧般地微笑。 他那大睁的圆眼实在不像人类的眼睛,眼睑张得太开,连上下左右的眼白都看得一清二楚。 “菲立欧、菲立欧、菲立欧……对啦!就是你。我早就想见你一面……” 里卡德简直就像找到老朋友一般开心。 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张开的嘴里流下了口水。 “跟那些家伙联手后,我现在变得这么强了,你看我很强吧?比起自以为是的你、还有伟大的威士托,甚至比我们凶恶的贝里耶团长都要强。对吧……” 里卡德收起剑。菲立欧则感到不寒而栗。 “——你好好看着!” 里卡德以高八度的声音叫道,从下往上让剑弹起。 尽管那只是举剑的动作,他的斩击却极度迅速。 “怎么啦?你怕了吗?你害怕这样的我……以前你把我当傻瓜,现在却怕我吗!?喂!” 里卡德一边半狂乱地笑着,一边纵横挥舞着剑。 面对他这狂乱的追击,就连用眼睛跟上都很勉强的菲立欧根本无力反击,成了防守的一方。而没有持剑的穆司卡也无法出手,就只能呆立一旁。 “里卡德!你把灵魂出卖给拉多罗亚了吗!?你曾经为神殿工作……!” 听见菲立欧的责备,里卡德吐舌笑道: “菲立欧!那些家伙很好喔!很单纯!他们让我变强了,给我杀伤力,让我比任何人、任何人都强。所以我总有一天也要把他们全杀光,不过,菲立欧,我首先就要杀了你!” 里卡德快速地说出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又继续挥舞着剑,每一击都出手极重,要是以错误的方式挡架,就连神钢之刀也会折断。 菲立欧边退边打,在交手几个回合后,他的背抵到了墙壁。 趁菲立欧正在烦恼该往左或往右时,里卡德趁隙用膝盖踢向他。而意识全集中在他剑上的菲立欧,则是勉强用手臂挡住这记膝盖的攻势。 但他的手却因此而麻痹了,连使刀都变得有点迟钝,里卡德也配合这一击,将剑高高举起。 “菲立欧大人!” “……菲立欧!?” 乌路可与丽莎琳娜同时高声叫喊。 与她们的叫喊声同时——菲立欧突然听见某物破风之声。 (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咻!接着是刀刃刺进肉体的声音。 但这不是里卡德的剑劈中菲立欧所发出的声音。 “……喔?” 里卡德一阵茫然,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一支短剑插进了他那粗壮的手臂,这锐利的短剑从里卡德始料未及的方向飞来,就连他都夹不及闪避。 一位少年高亢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安洁莉卡!神姬他们就交给你了!” “……遵命。” 菲立欧看见有人从尸兵那方向跑来支援,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一位貌似旅行舞蹈艺人的女孩,穿着一身极为暴露的装束,从尸兵间穿出、飞奔过来。她左手所握住闪现光芒的短刀,右手则持有投掷用的小刀。 她那柔软的肢体和锐利的眼神,应该是南方人,实际上她那小麦色的皮肤虽然不像黛梅尔那样,却也比菲立欧等人黝黑。 一头及肩的头发也十分艳丽,散发着吸引男人目光的蛊惑魅力——但她那冷漠的表情,则显然是要闲人勿近。 而在走廊另一头尸兵那边,则同时传来少年的声音与玻璃碎裂的声响,随即窜出火舌。 菲立欧获得这奇特女子的一臂之力,又得以重新确立态势。 里卡德大剌剌地拔出手臂上的短剑,抛向丽莎琳娜。 那一瞬间,菲立欧感到战栗不已,这次换穆司卡以肉身相挡。 “你竟敢刻意对不能动弹的人……” 穆司卡以宽阔的胸膛挡住短剑,面容因忿怒而扭曲。 里卡德嗤之以鼻。 菲立欧和前来帮忙的少女一起斩向里卡德。 里卡德迅速地有所反应,先挡下菲立欧的刀,同时直接抓住少女的手臂以阻止她进攻。 在那一瞬间,少女把嘴噘起来,从嘴里射出一个发光物体。 接下来,菲立欧定睛一看,发现里卡德的眼中刺有细针。 但即使如此,里卡德仍哼都不哼一声,痛觉似乎已经完全麻痹了。少女也对她射向要害的针起不了作用而惊讶,突然瞪大了眼。 里卡德一把抓起少女,轻轻地抛向菲立欧。 “唔!?” 这么一来,就在一旁的菲立欧势必得接住少女。少女呻吟了一声,菲立欧则是乱了阵脚。 里卡德趁机大大踏出一步,猛烈地一剑刺向菲立欧。 “……菲立欧!” 这甚至能让人感到欢喜之情的刺耳叫声,响彻了周边。 * ——突然间,战乱之后的寂静降临现场。 在带有血腥味的微暗神殿走廊空中,响起金属的残响。 神殿骑士仍持续在前线与尸兵作战,但菲立欧所在之处,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 菲立欧接住里卡德所抛过来的少女,此时被迫要做出抉择。 ——如果他以少女的身体为盾牌,就可以获得反击的机会。 ——如果他要保护少女,那么自己就会受伤。 在面临这两个选择的状况下,菲立欧的身体下意识地有所行动。 那出于与威士托一同锻炼所培养的,菲立欧的剑术—— 于当场发挥得淋漓尽致。 金属的残响停歇。 “——菲立欧……?” 里卡德呻吟般地低语。 菲立欧的刀正面贯穿了他的额头。 里卡德的剑则是在菲立欧的头部侧面。 而被抛过来的少女正在菲立欧背后。 ——菲立欧究竟是怎么行动的,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里卡德的突刺之快,说是神速也不为过。 菲立欧先出刀偏移他剑的轨道,一边侧身闪避并将少女抛到身后,同时往前踏出一步。 往前。 他就只是往前刺出刀子而已。 包含菲立欧自己,在场没有人了解这招攻防的始末。 就连被抛到他身后的少女,也摸不着头绪。 里卡德的额头遭刀刃贯穿,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映出菲立欧的身影。他试图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剑举起—— 然而,里卡德所举起的剑——就这样掉落到自己身后。 “……菲立……欧……?” 里卡德小声说着,声调像是在笑。 “……我要……变强……变得……更强……” ——菲立欧垂下双眼,拔出刀子。 头盖骨被切开、脑部被贯穿的里卡德,就这样往前倒下。 过了一会儿,他溢出的鲜血流到地板上,身体弹跳了一下。 菲立欧总算松了口气。 即使看见倒卧在地的里卡德——不知为何,菲立欧仍没有“打倒他”的真实感。 一方面是因为最后的致胜关键是出于菲立欧下意识的动作,然而,最重要的理由是—— (里卡德他……说不定在作战前就“已经死了”呢……?) 菲立欧有这种奇妙的感触。 在激战中,菲立欧也一直挥不去自己在跟死人作战的感觉,他甚至有种错觉,倒在他脚边的里卡德,会马上站起来。 “尸药”—— 菲立欧脑海里浮现这个字眼。 (耽溺于强大……就是这么回事吗?) 想到此事,菲立欧这才惊醒过来: “丽莎琳娜!你的伤……!” 她还跪在地上,表情痛苦地微笑着,穆司卡也在她身旁。 “不要紧,我跟教授的伤口都不深。” 丽莎琳娜逞强地说道。也许这点伤对身为来访者的她而言确实算是轻伤,但应该非常疼痛。 菲立欧咬紧了嘴唇。 丽莎琳娜就在自己的眼前受伤——这个事实让他心头感到无比沉重。 她是一位战士,既然要作战,会受伤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且又不是致命伤,或许应该感到庆幸。 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感到悔恨不已。 如果自己早一点解决里卡德,她应该就不至于受伤了。 “……丽莎琳娜,对不起。” 他不禁开口道歉。 丽莎琳娜眨了眨眼: “咦?这又不是菲立欧你的错……是我太大意了,没想到里卡德会变得那么强……还有,这把突刺剑——” 丽莎琳娜手指向腰间所佩带的突刺剑。 这把名为“满月少女”的神钢制突刺剑,是菲立欧送给她的。 “里卡德卿的剑砍中了菲立欧你送给我的这把剑的剑柄——所以我才只受到轻伤。这点伤两、三天就会愈合,一星期后连疤都不会留下。关节的伤还要花点时间才能痊愈,但刀伤真的恢复得很快……” 丽莎琳娜摸了摸突刺剑,同时按住溢出鲜血的伤口。 菲立欧紧咬着牙关,凝视着她肌肤上撕裂的伤口。 就算丽莎琳娜说不要紧,但菲立欧仍不喜欢她受伤。 前方扫荡尸兵的工作也正要结束。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似乎历经了一场大战,全身都是溅上来的鲜血,还不住地喘气。 似乎有一些敌人“遭到焚烧”,烟甚至飘向深处。 穆司卡疲倦地叹了口气,以下巴比了比神姬的房间: “那边还有人受伤……但这边也很惨哪!” 周围倒卧着被里卡德杀害的骑士尸体,与尸兵作战的卫兵也有多人受伤,周围充满了血腥的气息。 菲立欧再次环顾四周。 遭里卡德踢了一脚的卡西那多身旁有神姬诺爱尔和乌路可搀扶着,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对菲立欧轻轻地点头致意,也许是在为神殿骑士的行为不检而道歉。 而菲立欧一开始推开的毕赛尔司祭,这时也靠在墙边瞪大了眼、微微地发着抖。 以没有持剑者的反应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 看到他心生畏惧的样子,菲立欧笑不出来。 自己如果没有遇见威士托并接受他的教导,面对今天这种事态时,也只会吓得不知所措。 在命运的齿轮咬合或错过时,人将会大大地有所改变。 里卡德之所以人格扭曲,或许也是他的齿轮转错方向的结果,不过因此而一直藐视他人,与其怪罪他人,不如怪他自己。 卫兵们把还站不起来的毕赛尔司祭扶起来。 不久后,受伤的人们也陆续被带出去,菲立欧等人的周围,开始有许多人忙碌了起来。 * 当菲立欧奔向受伤的丽莎琳娜那一瞬间—— 乌路可只觉胸口一阵刺痛。 以菲立欧来看,担心受了伤的伙伴是理所当然的事,乌路可也可以了解这一点。 但跟理性判断不同的,是自己内心的另一部分涌现苦涩的感情,则是无可否定的事实。 ‘丽莎琳娜大人她……可以在菲立欧大人身边作战……’ 乌路可再次想起这个事实。 丽莎琳娜可以守护菲立欧,或是被他保护、同时携手合作面对强敌——这是只能被保护的乌路可做不到的。 菲立欧那奔向丽莎琳娜的背影,还有她迎向他的微笑,让乌路可看见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羁绊”。 那是跟自己与菲立欧之间不同的,非常强烈的羁绊—— 那就算乌路可想要,也得不到。 卡西那多还剑入鞘,双手抱起肩头负伤的神姬。 神姬受伤的不是脚而是肩膀,没有不能走的道理。姐姐真的很会向卡西那多撒娇,而乌路可看到姐姐这样耍心机撒娇,多少有点羡慕。 卡西那多抱着神姬,走到菲立欧身旁。乌路可也跟在他身后,从菲立欧身旁轻轻地用手帕按在丽莎琳娜的伤口上。 “好严重的伤……痛吗?” “不,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了。” 如今的乌路可无法直视丽莎琳娜以笑脸回应的坚强。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靠过来,各自以担忧的眼神望向丽莎琳娜。 卡西那多俯视里卡德的尸体,呻吟般地说: “里卡德·巴杰斯……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恐怕是拉多罗亚的相关人士对他施以‘尸药’吧。” 那名前来帮忙、像舞者一般的少女,跪在卡西那多身旁说道。 这位少女不知被哪位少年唤为“安洁莉卡”,看来她是卡西那多的部下。 乌路可看出,她应该是“无名氏”的一员。 “原来如此——安洁莉卡,我稍后再听你报告,你先带修奈克大人回去。” 少女听从卡西那多指示,正想站起身,却被菲立欧出声阻止: “啊!等一下……刚才真谢谢你救了我。” “哪里,我才要向您道谢——说不定反而是我碍手碍脚的。” 少女反过来低头行礼。但菲立欧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所救,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一旁观看的乌路可虽然也焦虑不安,但就结果而言菲立欧平安无事。 安洁莉卡仍是毫无表情地冷淡回应。不过她确实让人感受到朝气,跟变成尸兵的里卡德大不相同。 这位少女走过正在应付尸兵的卫兵身边,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 有一个少年跑到她身旁: “安洁莉卡!你没事吧?” “……没事,比起这个,倒是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呢?我不是叫你躲起来吗?” 无名氏女子淡淡地说道。相对的,这位少年则是一脸亲切可爱的笑容: “对不起,因为我无法静静地待在旁边看。不过,既然只是下了药……” “你太轻率了,要是发生什么意外,达古雷议员会恨死我。你要乱来,就请回到议院身边后再说。” “在危急时什么都不做,有违我家的家训。父亲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这位跟无名氏少女亲切地谈话的少年,接下来转向乌路可等人,并轻轻地点头致意。他的年纪大约十岁,在现场显得格外突出,他穿着白色外套,看起来十足像个旅行者,但他那温和得甚至有些女性化的五宫,看起来却不太世故。 两个人手牵着手离去了。 菲立欧一边目送他们的背影,一边抱起丽莎琳娜: “啊!?菲立欧,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看见丽莎琳娜那慌张模样的乌路可,又再度觉得胸口像是被人揪住,喘不过气来。 菲立欧皱起眉头: “没关系,你按住伤口。对了,卡西那多司教,刚才那是……” 卡西那多抱着神姬,菲立欧抱着丽莎琳娜,两个人各自开始走着,乌路可则是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卡西那多也无意隐瞒,回答菲立欧的问题: “那个女子是属于‘无名氏’的一分子,现在的任务中名叫安洁莉卡,而那个少年——” 卡西那多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那位’,拉多罗亚的使者——” 听见卡西那多所说的这个事实,乌路可突然抬起头。 乌路可从他的话里听出让人无法忽视的矛盾之处: “恕我失礼,卡西那多司教,你刚才说拉多罗亚的使者是……?” “嗯,无名氏在那里见到此人……但这说来真的荒谬。” 卡西那多怀里的神姬诺爱尔表情有点扭曲,但从乌路可的位置看不见她。 “那个少年似乎是那位名叫赫密特的剑士的亲戚,是拉多罗亚有力议员之子……他说了很多鲁莽的话,我本来计划稍晚也让菲立欧大人见见他——但这情况真的很令人伤脑筋。” 卡西那多的口气听起来很茫然,但他绝对不只是茫然而已。如果没有经过再三考虑,他就不会提起这样的话题。 来自拉多罗亚的“使者”——卡西那多表现出这样的反应,就表示对方并不是带来像宣战那样敌对的情报。 一听到拉多罗亚这个字眼,菲立欧怀里的丽莎琳娜也是一脸不敢相信。 “那个——如果可以,请告诉我详细经过。” 乌路可一边感受到自己胸口那股原因不明的骚动,一边对卡西那多如此要求。 五十.前往异国之地 一听见不该在这个季节响起的“天空之钟”,赫密特等人便匆匆赶往神殿,但明知事态严重,却无法进入神殿。 这是因为警卫对赫密特等人心存戒意,再加上经过一阵混乱才获得上司的许可,实在没空理会他们。 虽然赫密特等人一时觉得就算是硬闯大门也要冲进神殿,不过此时有人到门口通报,说已经顺利地处理“尸兵”的问题。 当赫密特等人还在等待菲立欧或夏吉尔人前来联络时,骚动就平安地落幕了,至此才总算允许他们进入神殿。 三个人先被引至夏吉尔人的房间。 对同样感到困扰的夏吉尔入而言,这次与佛尔南如出一辙的事态还是令人感到痛心。 “——我们也建议先停止御柱……但拉多罗亚在操作死亡神灵时有不断失败的可能,而且神官们也对失去辉石这件事心存恐惧。” 然而夏吉尔人在与神官们商谈后做出让步,因而导致了这次的混乱。既然他们无法预知未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再说,神殿骑士“里卡德·巴杰斯”的出现,根本就出乎众人预料之外。 赫密特也知道里卡德这号人物,当他在佛尔南时,曾为了保护戈达而与里卡德交手。 “复制是从御柱底面送出物品,传送则是从御柱侧面送出物品——这是一个法则,复制的辉石就是从御柱底面落下的,而曾在佛尔南和这里出现过的尸兵,简单来说也是复制品。但里卡德卿却是独自一人——他似乎是从侧面出现。也就是说,他是自拉多罗亚进入死亡神灵,再以传送到此处的形式出现——因为他并非复制品,品质也就没有恶化,而且更因尸药效果而增强了实力。来访者们也是从御柱侧面出现的吧?” 夏吉尔人的说明中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字眼,但西瓦娜和戈达还是点了点头。“就这次的状况而言,拉多罗亚是想把里卡德卿送来此处,但在神灵中,应该遗留有以前输入、在佛尔南大量生产那批‘尸兵’的资讯,所以同时也跟着大量生产他们……另外,上次从下达指令到在佛尔南执行,隔了相当长的时间,但这次处理得比较快。虽然我们并不认为他们是刻意这么做,但拉多罗亚那边已经渐渐习惯操纵神灵也是事实,这并不是一个好预兆。” 夏吉尔人的声音里带有强烈的不安。 在夏吉尔人大致说明过所发生的事态后,西瓦娜说: “但这还真是残酷,如果你们的推测正确,拉多罗亚是故意诱拐里卡德,并用他来做药物的人体实验,再将他培养成杀害神姬的刺客吗?” 夏吉尔人点了点头。 赫密特也感到心情沉重。拉多罗亚确实有认同“这种”行为的人,人数应该绝对不多,但目前还没有方法能够阻止他们胡作非为。 “我无意同情那个男人……不过要是对死亡神灵置之不理,那就太危险了。” 听见西瓦娜这么说,戈达深深地叹了口气。 戈达身为老师,也了解她想去拉多罗亚的心情,他其实想要加以劝阻,但西瓦娜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听从阻止的徒弟,这一点就连在旁观察的赫密特也明白。 赫密特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会带着西瓦娜、来访者和某位夏吉尔人前往拉多罗亚。只有戈达不与他们同行,而是继续在此地进行间谍活动。 “对了,赫密特大人——刚才卡西那多司教说,如果你们来了,要我跟他联系——你知道‘修奈克·巴托鲁’这位少年吗?” 赫密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记得巴托鲁这个姓,姐姐结婚的对象就是一个姓巴托鲁的人——姐夫达古雷·巴托鲁在拉多罗亚是拥有实力的政治家,在保守派中属于年轻一辈,获得一定程度的好评。 赫密特这才想起来,达古雷的儿子确实就叫做修奈克——但他为了剑术跟父亲争吵后离家,与达古雷父子几乎没见过面。 而最重要的是,从夏吉尔人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让赫密特大感意外。 “我所知道的修奈克·巴托鲁,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你为什么会提到他……” 夏吉尔人的蛇脸上露出微笑: “你果然知道,他现在正以使者的身份来到此处。” 此话令赫密特完全陷入茫然而不知所措。 * 乌路可心中怀抱着些许迷惑和满心期待,坐在那位少年面前。 “大家好,我是修奈克·巴托鲁,很荣幸能见到各位。” 这位少年脸上挂着温和地微笑,隔着桌子伸出手,他的声音充满理性,跟他那天真的稚嫩模样完全相反。 菲立欧先与他握手,乌路可也跟着如此做。 在这间为会谈而准备的房间里,还有卡西那多司教与负责警备的骑士们,另外名叫安洁莉卡的女间谍也在座。受了伤的丽莎琳娜和穆司卡则是在另一个房间休息。 彼此都自我介绍后,这位名叫修奈克的少年简洁地谈起来访的目的: “我来到此地——是希望邀请吉拉哈高官到拉多罗亚与我国议员会谈。” 听到他这番话的卡西那多不断地叹息。 修奈克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说着开朗豁达、甚至显得太过乐观的话,他之所以有如此表现,不只是出于孩童般的天真个性,他还拥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安心的开朗特质。 “我受到父亲达古雷·巴托鲁议员的秘密命令,与无名氏接触,请他们带我到这里来。虽然历经一些波折,但总算如愿以偿,以这样的形式来到各位面前。我之所以来此,还有邀请高官前往拉多罗亚的目的——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为了阻止‘开战’。” 乌路可身旁的菲立欧肩膀一震,而她也感觉到了。 乌路可发现他所抱的期待与自己相同,觉得有点开心。 菲立欧深思地说: “你叫……修奈克对吧?我对拉多罗亚的政治也稍微有点了解。在你们的国家,执政者是经由选举选出,所以国家元首也不能无视于大多数人的意见——这样对吗?” 修奈克开心地点了点头,光从他的表情来看,实在看不出现在正在谈论政治话题。 “是的,正是如此。不过现况是,我们的议员对包含吉拉哈在内的东方国家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因此,开战派压倒性地占了上风。所以我父亲达古雷想邀请东方的高官来访,并希望透过这位人物‘改变议员们对吉拉哈的认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太鲁莽了。” 卡西那多坚决地回绝: “对我们而言,拉多罗亚是敌国。我们的高级官员只身深入敌国,完全无法保证可以平安归来。万一被当作人质,问题就大了。最重要的是,他甚至并非正式使者,这个邀请是非正式的,对吧?以常识来考虑,其有效性也值得怀疑,首先就应该先怀疑这是不是陷阱。” 卡西那多表现出强烈的疑惑,而修奈克听了,也点点头说: “卡西那多司教的指摘完全正确,只是我想请你相信一件事……在拉多罗亚,绝非全国国民都积极地想要开战。根本上来说,国民还是对东方心存畏怯。换言之,他们害怕有一天会不会发生‘东方蛮族进攻,破坏拉多罗亚的文化或文明,并将他们当作奴隶般地驱使’的状况——说来真不好意思,现在的拉多罗亚人就是这样疑神疑鬼……如果能让议员们解开这种根深蒂固的误解,或是至少能让他们判断‘必须慎重考虑开战一事’,就有可能避免眼前的战乱,接着或许还可以掌握彼此交涉头绪。而为了解开议员们的误解,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位理性的人——如果不是一位对国政具有影响力的人,就欠缺说服力。” 修奈克这位少年所说的话,乌路可也能够理解。 在这个没有按照正规程序的时间点上,修奈克所提出的提案非但不合常理,也太过暧昧。但是可以让人感受到,修奈克与派他前来的人们抱有“应该与吉拉哈对谈”这个明确的想法。 不难推测,在目前的拉多罗亚就连这种想法都很容易遭到封杀。 修奈克在桌上交握双手: “我们依据这个方针,委托可能与吉拉哈高阶神官接触的无名氏后,我便和安洁莉卡一起踏上了旅程。双方在不希望开战这一点上应该是利害一致。因为本国的事而拜托其他国家的人冒险帮忙,真的是很过意不去……但希望你们无论如何能帮这个忙。” 他的口气十分诚恳,令人想像不出是发自一位少年之口。菲立欧听完叹了口气。 而乌路可也感受到修奈克的决心。卡西那多虽说:“若高级官员前去,有可能被当作人质。”但修奈克自己的情形也完全适用这种可能性。该怎么处理他,就要看吉拉哈的想法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卡西那多司教为何那么烦恼了。这确实不是件可以轻易答应的事——” 菲立欧讲到最后,口气有点含糊不清。 这当然不是件可以轻易答应的事,只是在现实面上也不能将此事加以忽视。 这一来是与几乎没有邦交的拉多罗亚一个珍贵的接触点,再者由对方主动提供交涉窗口,对吉拉哈更是个好机会。 在墙边守候的无名氏少女安洁莉卡,冷淡地插嘴道: “……我们可以保证,修奈克大人所说的话毫无虚假。现在拉多罗亚的政治上,主战派的领导者是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而修奈克大人的父亲达古雷议员虽与杰拉得属于同一个政党,立场却跟他完全对立。达古雷议员是继承疑似遭到暗杀的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一派的政治家,他虽然有点悖离常轨,但在这个时间点却是足以信赖的人物。” 安洁莉卡非常平淡而冷静地说道。她的口气刚强,跟那一身舞者般的裸露装束落差极大。她似乎是在旅途中伪装成舞者,不过以艺人来说,她的眼神太过凶恶了。 修奈克回头望向安洁莉卡,笑嘻嘻地说: “安洁莉卡,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喔!父亲一定也会很高兴。” “……请不要告诉达古雷议员,他会更得意忘形的。” 乌路可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对话中洋溢着亲热的感情,他们的容貌虽然并不相像,甚至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但看起来就像一对姐弟。 卡西那多按住了眉间: “总之,这件事并非光凭我的想法就能决定,必须跟大司教们谈一谈。” 修奈克听了,展现出极为开心的笑脸: “这样真是帮了我大忙,如果大司教能光临我国,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不,不,那绝对不可能。” 卡西那多慌张地否认: “在决定派谁去之前,要先决定应不应该去。毕竟绝不可能派出大司教这个层级的人,而我跟内政息息相关,也不能答应这种奇怪的请求……我会提出这个议题,但可能不会是你所希望的结果。” 虽然这是否定的答案,但修奈克还是微笑着说: “我不这么认为。” 他那清朗的声音充满确信的意味,就像他已经预知未来的发展。 包括乌路可在内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跟你谈话就明白,你也不希望战乱。如果有方法可以阻止‘它’,不管再怎么危险,你应该都不会有所迷惑。当然,我们不惜牺牲生命也会保护这位使者。不论顺利与否,都一定要让他平安地返回吉拉哈。” 修奈克斩钉截铁地说,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恕我僭越……但我认为你们可以信赖。” 修奈克望了乌路可一眼。 乌路可吓了一跳,像是“内心”被人看透了一般。 当她从卡西那多口中听见“拉多罗亚”使者来到时—— 乌路可的心之所以一阵悸动,是因为预感到自己也许可以为吉拉哈做些什么。 丽莎琳娜、穆司卡,甚至连西亚都下定决心要去拉多罗亚,西瓦娜和赫密特应该也会同行。 他们之所以前往拉多罗亚,也许并非为了保护吉拉哈,但那行为也跟保护吉拉哈有关。 吉拉哈是乌路可的祖国,这种时刻她却只是在国内过着安稳的日子,这一点让她有很深的罪芯感。 但,修奈克的邀请则是—— “请、请问一下……” 乌路可谨慎地对卡西那多问道。 但她的问话却被一阵急促的叫声打断: “乌路可!乌路可!你在这里吗?” 突然打开门跑进来的,是一脸苍白的父亲马汀司教。 他确认乌路可在哪里后,就跑向女儿,抓住她的肩膀。 “父、父亲大人?” “乌路可!你没事吧!?我听说你被凶恶的骑士袭击,我——” 马汀闭上嘴,皱起眉头,微微地歪着头: “……咦?乌路可,你没受伤吗……?” “没有……受伤的是姐……神姬。正如您所见,我平安无事,因为有菲立欧大人保护我。” 乌路可如此回答,并望向菲立欧。 马汀眨了眨眼: “是、是这样吗……?啊,不,因为神姬说她还比较担心你,所以我才以为……原来你没事啊!啊!那实在太好了……” 一知道乌路可平安无事,马汀就为自己匆匆闯进房间感到羞愧。 而看到卡西那多司教在场,更让他绷紧了脸孔: “卡西那多司教,对不起,你正在谈话,我却做出无礼的举……” 卡西那多难得地以微笑回应: “没关系。你很担心乌路可司祭的安危吧?她没事,只要有菲立欧大人在,他就会拚命保护司祭。菲立欧大人,我说得没错吧?” 突然听见卡西那多提及自己的菲立欧呆了一下,就立刻用力地点点头: “……正好,马汀司教,我有关于乌路可的事想跟你谈。” “好……好的。” 马汀的表情非常复杂。 他身为父亲,也许想对这个夺走女儿的男子高声怒吼,但一考虑到菲立欧的身份,这样做也未免太无礼了。 乌路可双颊发烫。 菲立欧会说些什么呢——她无意怀疑。可能是在神姬的劝说下,菲立欧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让乌路可很开心。 但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菲立欧刚才抱着受伤丽莎琳娜的身影。 而更重要的是—— 刚刚她从修奈克这位拉多罗亚使者口中所听见的那番话。 “菲立欧大人、父亲,我也有话要说。” 乌路可自然而然地提高了声调。 菲立欧和马汀都无法忽视乌路可这个当事人的话,因此竖耳倾听。 乌路可缓慢而明确地表现她的意愿: “——如果获得许可,请让我担任前往拉多罗亚的使者。” 听到乌路可意志坚决地说出此话,除了修奈克,在场的人全都无言以对。 乌路可总算想起了自己曾遗忘的“某件事”。 * 肩头负伤的神姬诺爱尔正待在临时安排的房间里,静静地眺望星空。 从窗口看不见她因地震而崩塌的房间,虽然地面上有好几栋建筑物崩塌,但夜空中的星斗却跟昨天一样,只是一如往常地静静地闪烁着。 那凹凸不平而歪斜的月亮也照亮了夜空。 今天一整天发生太多奇怪的事了。 大司教们因为失去辉石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开会到傍晚。 地震和其后出现的尸兵,造成许多人死亡。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就事先让御柱停止运作就好了——但即使如此,神殿的人们还是害怕失去辉石。 要放弃自己曾获得的东西,对人而言相当困难。而愈是重要的事物,人们就愈执着。 例如,对神姬而言,卡西那多的存在就是如此;而对乌路可而言,菲立欧的存在也是一样。 总之——吉拉哈如今已失去辉石,就算不情愿,也不得不领悟拉多罗亚的威胁正步步进逼。 神姬诺爱尔在睡不惯的床上坐起身,悄悄地叹了口气。 ——这个时间点真是太不凑巧了。 如果没有来自御柱的敌人,再过几天,命运将会吹奏起截然不同的乐章。 那究竟是好是坏,诺爱尔也不明白。 “……姐姐,失礼了。” 造访这间阴暗房间的,正是她所宠爱的妹妹。 “……乌路可,你来了啊!” 诺爱尔在床上回过头,凝视着站在门前的乌路可。 在蓝色月光的照耀下,乌路可柔顺的秀发散发着光泽。 诺爱尔想起小时候常为乌路可读绘本的往事。 那是一位少年无可救药地爱上月亮、不断地追逐月亮的故事,乌路可总是歪着头倾听。 不知为何,乌路可幼时的面貌和现在的她重叠了。 “坐吧!” 听见诺爱尔这么说,乌路可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姐姐,我……成为前往拉多罗亚的使者候选人之一了。” 乌路可语带抱歉地如此说道。 卡西那多和马汀已经告诉诺爱尔这个消息了。 他们都拜托诺爱尔说服乌路可改变心意。 诺爱尔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诺爱尔不想让乌路可遭遇危险。 她之所以强硬地想让乌路可和菲立欧的关系有所进展,无非也是希望乌路可能在阿尔谢夫度过幸福的一生。 如果吉拉哈和拉多罗亚之间挑起战端,乌路可身为神姬之妹,无论如何都无法置身事外。 虽然诺爱尔不认为吉拉哈会那么轻易地就遭到镇压,但战争若是持续进行下去,国家将会纷乱不已。她不想让心地善良的乌路可背负这种辛苦的任务。 乌路可归乡时,有菲立欧陪在身旁一起回来,这让诺爱尔非常开心。 她立刻察觉到乌路可恋爱了。 ‘恋爱是盲目的。’ 诺爱尔希望乌路可就这样盲目下去,把身为神姬血亲的责任和义务全都抛到脑后,过着幸福的日子。 而乌路可因为了对菲立欧的爱意而浑然忘我的“此刻”,正是绝佳时机。 再过不久,乌路可应该就能获得幸福了。诺爱尔让那位勇敢的来访者少女退出、说服顽固的父亲,并让那个迟钝的情人终于开窍,接下来只要在乌路可尚未注意到时进行婚事就行了。 但乌路可却—— “……你又变回以前那个你了啊——” 诺爱尔第三次叹了口气,她感到非常遗憾,遗憾到无以复加。 “你又……变回那个认真地说着‘我想当上神师,为世人调解纷争’时的你了吧?” 乌路可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回到那时候,而是找回了失落的东西。” “那是一样的。那东西不要找到也好。你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喜欢的人开心地生活……为什么要注意到自己的‘政治价值’呢?” 听了诺爱尔的话,乌路可困扰般地微笑: “我之前好怪,被自己的恋爱冲昏了头,完全忽略了其他事。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位拉多罗亚的使者。” “我好恨,我好恨那些让你想起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 虽然诺爱尔如此责备她,内心却已经完全放弃了。 乌路可非常顽固,她既是诺爱尔的妹妹,也是马汀的女儿,没有理由不顽固。 乌路可的微笑充满了坚强的决心: “姐姐,求求你,帮我说服父亲和卡西那多司教他们。拉多罗亚的修奈克大人提出的要求值得考虑。如果由身为神姬之妹的我前往拉多罗亚,政治上的重要性应该绰绰有余。” 乌路可所说的话完全正确。诺爱尔也觉得,为了阻止开战,利用拉多罗亚这个国家特殊的政治组织是最为确实可靠的。 但是,并非一定得要乌路可去才行。 “……你不打算再考虑一下吗?” 乌路可立刻点点头。诺爱尔看见妹妹蓝色眼眸里的强烈光芒,终于放弃了。 “我并没有像卡西那多司教那样肩负重要的国政职务,所以前往拉多罗亚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我还是个年轻女孩,对方很容易轻敌。如果这样能稍微提高阻止战争的可能性……我想为此尽一份心力。为了这吉拉哈,还有——” “……也为了我,对不对?” 诺爱尔如此想。乌路可总是想要“保护”身为姐姐的诺爱尔,明明应该是诺爱尔保护她,但乌路可考虑到诺爱尔身不由己的立场,而要代替姐姐去做这个苦差事。 从诺爱尔的角度来看,不禁觉得妹妹这样很可怜,如果乌路可不是神姬血亲这种特殊的身份,应该可以更自由地去找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乌路可却笑着否定: “不,我不只是为了姐姐。” 听见她这出人意料的明确否定,当躺在床上的诺爱尔感到十分疑惑。 乌路可握住了诺爱尔的手: “我是为了姐姐、国家、还这个国家的人们——还有我自己、菲立欧大人、以及大家的未来。能为这个目的行动,我很开心。接下来我会连不能行动的姐姐的份一起努力——所以请你笑着送我离开。” 诺爱尔垂下双眼。 听到妹妹的话,让她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你明知道只要你认真拜托我,我就没办法拒绝你……” 乌路可眯起了眼。 诺爱尔大大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叹出她今天最后一次的叹气。 “……由我来说服卡西那多司教和父亲,但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乌路可点点头。 诺爱尔明知乌路可的点头根本毫无根据,但还是勉强让自己安心。 乌路可站起身来: “姐姐,谢谢你。我还没有踏上旅程呢!明天菲立欧大人就会完成与塔多姆之间的休战签约……接下来就要说服大司教他们,说不定他们会说不行呢!” 虽说如此,但乌路可恐怕还是会坚持上路吧! 诺爱尔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妹妹: “乌路可,等一下。除了拉多罗亚的使者以外,只有一个人赞成你的提案,对不对?” 乌路可回过头,一脸惊讶地凝视诺爱尔: “是、是的,嗯……”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你要好好珍惜他。能了解你那种危险‘任性’之举的人,并不是那么多哟!” 诺爱尔如此说完,就将妹妹送出房间。 直到乌路可离开后,诺爱尔才悄悄地擦去了眼泪。 ——保护和平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如果两国的问题光靠商谈就能解决,就不会引发战争了。 而乌路可将前往拉多罗亚,也将去面对那种严酷的现实。 乌路可将如何应付那现实呢—— 那天夜里,诺爱尔悄悄地向神祈祷乌路可的崇高心意能够实现。 * 乌路可走出神姬的房间,快步回到了戒备森严的走廊。 菲立欧一直在这安排神姬入住的别馆玄关等她。 “……你们谈得顺利吗?” 菲立欧老实地问,乌路可听了,点点头说: “是的。我想这样父亲和卡西那多司教那边应该就没问题了。” “也是,他们跟神姬谈过后也会明白的。” 乌路可笑了笑,心想菲立欧应该也曾被神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两个人同搭一辆马车。 “不过,真不可思议。姐姐为什么会发现‘菲立欧大人您赞成我去’……” “啊?” 菲立欧也不解地歪着头。 傍晚,当众人与拉多罗亚使者会谈时,乌路可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我希望能前往拉多罗亚,为阻止开战而进行会谈。’ 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反对,只有一个人表示赞成,那就是菲立欧。 直到现在,乌路可也对此事感到不可思议,而姐姐猜中此事,更让她觉得奇妙。 “我本来也……恕我失礼,以为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反对,说很危险,不准我去……” 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菲立欧点了点头: “嗯——我本来是打算反对。” “咦?那您为什么……” 乌路可稍稍感到疑惑,菲立欧则是以诚挚的眼神望向她: “……,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从以前的通信内容看来,乌路可一定会说出这种话——我就是可以理解,你有很强的责任感,也很坚强,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去完成——” 不知为何,菲立欧看起来很开心。 “虽然我有好几次都想说:‘太危险了,你不要去’,但同时也想到‘就算阻止你也没用’,所以我才想帮助你达成愿望。” 乌路可露出了微笑。 菲立欧似乎一直认定:‘乌路可在政治方面有自己想做的事。’ 而乌路可自己曾经一直认为这层认识全都出于菲立欧的误解。 自己只是想要待在菲立欧身边,这样她就很幸福了——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实际上—— 她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那就是神官伙伴们、这个国家的人民、身为神姬的姐姐,以及顽固但温柔的父亲——拜拉多罗亚的使者所赐,她终于找到了可以为这些人做的事。 结果正如菲立欧所担心的,但如今乌路可已不再感到迷惘。 “菲立欧大人,谢谢您。我要去跟拉多罗亚人谈一谈,希望能阻止他们挑起战端——也请您在阿尔谢夫等待我的好消息……” 菲立欧眨了眨眼: “……乌路可,你在说什么呀?我当然也会跟你一起去啊!” 乌路可立刻全身僵硬。 “我怎么可能鼓励你去拉多罗亚,却自己回国呢?我以前跟你约定过,保护你是我的任务。如果我不打算跟你同行,不论如何都会反对到底的。” 菲立欧干脆地说道。乌路可则是慌了手脚: “可、可是,菲立欧大人,您不但是阿尔谢夫的王族,还有……” 她拚命地想让他改变心意,但菲立欧笑了: “谁都不能阻止我去。如果我告诉皇兄事情经过,他也会赞成我去的。虽然我没有时间慢慢等待他的指示……不过为了保护乌路可,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您怎么这么冲动……” 乌路可双颊泛红,叹了口气。 菲立欧自胸口取出“生命辉石”的配饰给她看。 “在阿尔谢夫与你重逢时,我也说过了:‘如果你有事,我会帮助你。’虽然丽莎琳娜一定会严厉阻止我,不过我今天跟里卡德交手后,就不再犹豫了。如果你们两个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绝对会后悔莫及。还有,既然连吉拉哈都变成这样,我也不能对拉多罗亚置之不理,这也是阿尔谢夫必须处理的问题。” 乌路可清楚地感受到,菲立欧虽然找了好几个藉口,但他真正的心意是想“保护她们”。 乌路可对自己刚才嫉妒与菲立欧并肩作战的丽莎琳娜深感后悔。 她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无法作战,因此不能像丽莎琳娜那样和菲立欧共享并肩作战的情谊。 然而如今为了面对拉多罗亚,菲立欧和乌路可已下定决心共同奋战,虽然那并非以刀剑相向的战争,但政治和交涉局面也绝对是一种战争。 同时,她也觉得丽莎琳娜有所误解。 丽莎琳娜似乎觉得自己在政治方面比不上乌路可,但她却能够持剑与菲立欧一同作战。 在这个意义上,丽莎琳娜的重要性绝对不容忽视。 而不明白乌路可心事的菲立欧,眼眸里有着强烈的决心。 “等明天与塔多姆的签约完全结束,我就写信给皇兄。然后——我也跟你一起去说服卡西那多司软和马汀司教,看来你今年的生日会过得很忙碌呢!” 明天就是乌路可的生日了,菲立欧还记得她的生日,让她大为感动。 “这对父亲他们来说,会是个有点困扰的生日……我们大概也得说服西瓦娜她们。” 虽然她以开玩笑的口气如此说,但这又是另一个难题。 现在在宿舍,修奈克与赫密特一定正在以亲戚的身份面对面,并且劝西瓦娜答应此事。 不过,既然乌路可的目的是“阻止开战”,而且是为了外交而前往拉多罗亚,这次旅行无论如何都不能假他人之手。 危险归危险,相对的成果也令人期待。 对于那块毫无所悉的土地,乌路可也并非完全不感到害怕。 但对乌路可来说,坐在身边的少年就是支持她的力量。 中场.等待者遥寄远方的思念 秋高气爽的这一天,阿尔谢夫王城的天气十分舒适怡人。 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在处理公务的空档一边品尝红茶,一边眺望窗外。 从他的办公室窗口望出去,澄澈蓝天下的庭院一览无遗。 现在,几乎等于是秘书的情人就陪伴在他身边。 “布拉多大人,要不要再来一杯?” “好,谢谢你。” 这位慇勤地为布拉多斟红茶的美丽少女,正是苏菲雅·亚涅斯特——如今她已是公认的布拉多未婚妻。 虽然也有人大力反对,认为以她的家世实在不配当正妃。抱着“说不定我们家可以获得这个地位”的想法觊觎该地位的贵族们,甚至坚持想让布拉多改变心意。 不过结局是——苏菲雅在舞会上挺身相救布拉多,这个事实让她获得许多贵族的支持。 也有人煞有介事地谣传她就是凭这份勇气才获得布拉多的宠爱,但这并不符合事实,其实布拉多早在那之前就对她有好感了。 另一方面,苏菲雅则是完全没有想到会获得国王的宠爱,彼此的关系尴尬了好一阵子。 两个人以前都没有与异性交往的经验,在旁人眼中分外害羞,甚至被政府高宫们取笑,但如今他们已经习惯彼此的存在。 他们的关系甚至进展到以眼神就能互通心意,每一天都过着平和的日子。 布拉多一边喝着红茶,一边站在窗边向外眺望。 他俯视庭院,见到回到岗位上的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正在以团员为对手练剑。而军务审议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则是颇感兴趣地在一旁观摩。 骑士们的身手非常出色,让人确实感到其身为菁英分子的份量。 看着他们训练的姿态,让布拉多想起自己喜好剑术的弟弟。 “布拉多大人,怎么啦?您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外头……” “啊!抱歉。我在想菲立欧的事,他也差不多该到吉拉哈了——” 听见他的话,苏菲雅以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啊!说不定已经结束签约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嗯,是啊!” 布拉多小声地回答,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口气一点都没有说服力。 “……您在担心什么呢?” 苏菲雅走到布拉多身旁,轻轻地碰触他的肩膀。 当然她只有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做出这种举动,但光是这样的轻轻接触,就已经让她羞红了脸。 布拉多总觉得她的这个样子十分可爱。他环抱住她的肩,而苏菲雅虽然不好意思,却也欣喜地投入他的怀抱。 “菲立欧他……说不定要晚一点才会回来。” 苏菲雅吓了一跳,感到不解: “为什么呢?吉拉哈确实有点远,但就算他在当地稍作停留,也一定会在今年内回来的,不是吗?” 苏菲雅所说的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是按照预定计划。 布拉多苦笑着回答: “确实如此,不过,菲立欧他……以那孩子的个性,可能会走得更远。” 他所指的只有一个地方。 苏菲雅的表情立刻变了,像是在安慰布拉多: “您这是杞人忧天。菲立欧大人马上就会回来的,就算再迟,也能够在我跟陛下的结婚典礼前回来……多亏有他鼓励我,我才能像这样待在陛下您的身边……” 布拉多点了点头,闭口不语。 他认为苏菲雅说得对,菲立欧应该很快就能归国。但布拉多却也近乎确信地预测,菲立欧会比预定时间还晚才回来。 他最近经常梦见拉多罗亚这个国名。 他以前几乎没有机会意识到这个未曾亲眼目睹的地方,只是这个国家在暗中活跃,让阿尔谢夫陷入重重危机,现在更影响到周边的国家。如今这个国名已经让他印象深刻。 那片土地上似乎盛行炼金术,但距离位处东方的阿尔谢夫太过遥远,因此布拉多无法获得任何详细的情报。 所以他也就更加不安了。 “……希望他早点回来啊!那孩子不在,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听见布拉多这番坦率的言语,苏菲雅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我也很想见见乌路可大人、丽莎琳娜大人和西亚。威士托卿一定也在期待他们归来呢。” 说完这番话后,苏菲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仰望布拉多: “布拉多大人,等菲立欧大人他们回来后,请再举办一次舞会。在那之前,我们先一起练习跳舞吧?” “好啊!那么,我先把公事处理完,再来练习。” 布拉多结束休息,又回到办公桌旁。 苏菲雅也在他身边开始帮忙。 阿尔谢夫虽然失去了辉石,如今却过着和平的日子。 但这和平会持续到何时,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辉石无法及早再度生产,周边国家很可能会传出“阿尔谢夫遭受天谴”的谣言,此外丧失辉石将会导致经济混乱,说不定会有人看准了阿尔谢夫国力衰退之际尝试进攻。 为了不让此事发生,有必要好好安顿国内。阿尔谢夫表面上看起来和平安稳,其实政府内部正过着忙碌的日子。 巴罗萨·亚涅斯特正在负责培育新的间谍。 而拉希安·罗姆、阿戈尔·卡洛司则是各自在外交和内政调整上施展长才,至于军事方面,则由克劳斯·桑克瑞得和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拟定确实增强军力的对策。 而在现场,威士托和其他军官正持续训练士兵,以防备突如其来的危机。 佛尔南神殿虽然失去了辉石,还是继续聚集信徒,从精神层面为国内的安定尽力。 政府正确实地行动着。 而功不可没的菲立欧此时却不在国内,让布拉多感到非常寂寞。 (菲立欧——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布拉多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件,在心中喃喃自语。 菲立欧等人的归宿,就是阿尔谢夫。 而继续保护这个国家,既是布拉多的责任,也是他的另一场战役。 ——待续 后记 大家好,我是渡濑。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爱护。 今年冬天真是冷飕飕。在写这篇“后记”时,我正从头到脚裹着毛毯、坐在椅子上,旁人看起来还真像那个,嗯——就是那个嘛! ……俄罗斯娃娃? ……在闪闪发光的荧幕前,有个弯腰驼背的大型俄罗斯娃娃,这个画面真是微妙而恐怖。其实前不久我迷上人偶和所谓的造型系公仔,虽然没有迷上俄罗斯娃娃,但房间里已经到处都是扭蛋的公仔和塑胶模型了。组装模型比较昂贵,所以我还算有所节制,但说到模型,我还有三只萨○雷洛。以黑色统一、做成像黑色三连星的感觉也挺好的——但这方面我还是很有自制力。 仔细一想,我念小学时经常玩“迷你四驱车”,还跟当时的好友像在比赛般拚命加以改造,把它做成可以搭载四颗高电量的特殊单五型电池,让它跑出把黑色马达烧坏的速度。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个傻小子。 ……唉呀,那速度还真的是想追也追不上喔!DASH的进驱郎简直是妖怪啊!(注:漫画《冲锋四驱郎》中DASH军团的人物) 后来我变得有很多钱可以买书和游戏,也不再有兴趣玩那些模型了,但我在《Parasitemoon》第五集创造出“白”人形师这个角色后,又注意到这个久违的领域,这才发现—— 我全忘得一干二净。 在小时候,“财力”这个困难障碍限制了我发展这个兴趣,但现在我有比较多零用钱可以自由花用,所以——! 结果我开始注意起各种商品,房间也渐渐愈来愈混乱。特别是最近就连两百圆左右的扭蛋都制作得非常精美,所以让我十分伤脑筋。 不过我仍旧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专注力,还没组装的塑胶模型和GK一下子就堆积如山——这以后似乎会成为我老年的消遣。 但再次环顾自己的房间—— 很明显的,现况已并非让人看了会赞美我“不失赤子之心”,而已经到了会让人说“都这把年纪了还玩这种东西……”的地步。我也经常自我反省——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对美食和旅行都没有兴趣,这种娱乐系模型几乎是我唯一的兴趣。 说起“迷你四驱车”,就让我怀念起“仙魔大战”,还失手买了“神罗万象”……再写下去这篇后记恐怕会有人看不懂,所以就不再详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网路上搜寻相关资讯。 啊!还有,送我神罗某张卡片的人,非常感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对了,这一集一开头的某个玩偶,代表了我最近感兴趣的渺小愿望,但我想它永远都没有机会真正被制作出来,所以我买了石粉黏土,想等这个作品系列结束后,有空时再来偷偷地做做看。 就这样,《天空之钟》总算出版到第十集,即将接近尾声了。 感谢各位支持到现在,我正在努力写最后的高潮。 每个角色会做出何种选择、走向怎样的道路,又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呢——请大家守护他们到最后。 那么下一集再见了。 二○○六年冬渡濑草一郎 第十一卷 故事简介 在修奈克的提议下,菲立欧与乌路可等人以正式使者的身份入境拉多罗亚,并与达古雷议员会面。 菲立欧等人的目的是和平会谈,而志在夺回“神灵”的丽莎琳娜等人则搭乘玄鸟,从空中入侵拉多罗亚并展开行动—— 另一方面,拉多罗亚国内则发生了反杰拉得势力占领议会的事件,依莉丝等人也协助梅比斯进行镇压行动。 此外,追查着“神灵”下落的赫密特与西瓦娜,又得知了什么出乎意料的真相!? 故事终于即将迎向高潮与关键时刻——众所瞩目的奇幻冒险故事第11弹登场!! Contents 中场.少女的庭院 五十一.无名氏女子与小小炼金术师 五十二.各有所思的伙伴 五十三.亡国志士 五十四.年迈学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五十六.袭击之夜 中场.扭曲的心思与不详的未来 莱纳斯迪与修奈克的“拉多罗亚周边国际情势”讲座 丽莎琳娜“……唉……” 修奈克“好好的怎么在叹气呢?有什么烦恼吗?” 丽莎琳娜“啊……修奈克大人——莱纳斯迪也来了?” 莱纳斯迪“您好,我与修奈克大人在这附近采草药,他对草药学很感兴趣。对了,丽莎琳娜大人,您不是应该在菲立欧大人的马车上吗?” 丽莎琳娜“嗯……我想一个人想点事情,所以就到外面来了。” 修奈克“啊!安洁莉卡说过,这就叫做‘恋爱的烦恼’吧?” 莱纳斯迪“哇!一针见血……” 丽莎琳娜“……恋……!才、才不是!马上就到拉多罗亚了,现在哪有空去想那种事……我只是有些在意,父亲曾生活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修奈克“唔……其实这个国家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喔!虽然它跟神殿势力在文化形态上有很大的差异,但国力方面却相去不远……虽然国内也有很多问题就是了。” 丽莎琳娜“你所说的问题,是指主战派的事吗?” 修奈克“那也是问题之一。拉多罗亚原本就是个有如小国联盟的国家,所以内部有相当程度的分裂——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政府是‘马’,议员就像是‘骑师’;但骑师会因选举而经常更换,因此也容易导致混乱。” 莱纳斯迪“而且选举议员时,也不是所有人都审慎思考后才投票吧?” 修奈克“这也是令人头痛之处。的确有人光凭印象就投票,有人则被甜言蜜语所迷惑——说得更明白一点,拉多罗亚的民主主义尚未成熟。为了巩固民主主义,就必须提高每个选民的见识,否则反而会造成混乱。例如在一位政治家的煽动之下,民众就盲目跟从,结果因为这种愚民政治而失控……这也是如今的拉多罗亚的弱点。” 莱纳斯迪“真困难呢!吉拉哈方面也很烦恼该如何应对拉多罗亚,若拉多罗亚频繁地改变政治方针,将很难缔结邦交……而拉多罗亚原本就把吉拉哈视为敌人吧?” 修奈克“是的。如果不设定外部敌人,就无法确保政权——这就是历经混乱时代后造成的影响。” 丽莎琳娜“他们对吉拉哈怀恨在心吗?” 修奈克“这个嘛……在历史上,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之间还不曾实际交战,因为虽然在国境附近有一些小纠纷,但两国的高层从未有意‘开战’。之前的小纠纷,顶多是局部的失控,最后在双方都视而不见的情况下解决。因此,与其说拉多罗亚怀恨在心,不如说只是单纯地畏惧吉拉哈。毕竟在拉多罗亚的刻意限制下,两国之间本来就几乎没有资讯交流——” 莱纳斯迪“自古累积的不安即将爆发,再加上获得了‘死亡神灵’的力量,神殿的御柱也停止运作,国内情势的混乱在所难免——不难理解拉多罗亚会决定趁机宣战,当然我实在无法支持就是了。” 丽莎琳娜“我……我也讨厌战争。虽然这种说法有点老掉牙,但战争确实会使许多人变得不幸。” 修奈克“如果不应战就会遭到侵略并演变成被奴役的情况,那我会觉得是为了自我防卫而不得不开战。但现状并非如此。吉拉哈无意开战,而拉多罗亚国内也还有不同的意见。这次之所以劳驾乌路可司祭和菲立欧大人跑一趟,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我还是期待这次的会谈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莱纳斯迪“真是的。如果两个大国关系陷入泥沼,实在令人看不下去啊!这么一想,菲立欧大人他们还真是责任重大呢……” 丽莎琳娜“呃——在你提到重责大任时提出这件小事实在很抱歉,但我记得今天是莱纳斯迪你负责晚餐……?” 莱纳斯迪“…………咦?” 黛梅尔“……莱纳斯迪,只要不给别人找麻烦,你跷班的老毛病还算是有救的。不过……” 莱纳斯迪“呜!?黛梅尔,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不是啦!这次我真的只是忘记了,绝对不是故意的……!修奈克大人,请您帮我解释……!” 修奈克“啊!安洁莉卡来了。那我先告辞了——安洁莉卡!你看!我采了这么多药草喔!” 莱纳斯迪“修奈克大人,您怎么就这样走啦?” 黛梅尔“……晚餐后看我怎么教训你,你等着吧!” 莱纳斯迪“不、不要啦——!” 丽莎琳娜“(……这两个人就算在旅途上,也还是老样子啊……)”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目前为王弟。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倾慕菲立欧。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 穆司卡…………………………秃头的来访者,不再跟随依莉丝。 西亚……………………………年幼的来访者,与穆司卡一起行动。 ———————————————————————————————— 赫密特·埃鲁…………………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份。 ———————————————————————————————— 梅比斯…………………………戴面具的男子,管理西兹亚等人。 西兹亚…………………………拉多罗亚的间谍。 晓………………………………西兹亚的伙伴。 艾美……………………………西兹亚的部下。 吕岳……………………………西兹亚的伙伴。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 杰拉得·梅森…………………拉多罗亚国家元首。 悠蒂耶·梅森…………………杰拉得的女儿,是个眼盲的小女孩。 ———————————————————————————————— 李布鲁曼………………………拉多罗亚考古学者。 ———————————————————————————————— 达古雷·巴托鲁………………拉多罗亚政治家。 修奈克·巴托鲁………………达古雷之子。 拉杜卡·埃鲁…………………拉多罗亚政治家,也是赫密特之兄。 安洁莉卡………………………卡西那多手下的“无名氏”。 ———————————————————————————————— 高·夏尔帕……………………生有蛇首的夏吉尔人。 第十一卷 中场.少女的庭院 中场.少女的庭院 自入冬以来,拉多罗亚的天气都略带凉意—— 来访者卡多尔也过着相当平静的日子。 这几个月来,他的顶头上司依莉丝总是守在那个猎人少年身边。 在依莉丝仔细的照料下,少年安朱·薛帕德的伤势已经完全康复。即使如此,她还是会藉故待在他身边,很少离开。 不但如此,依莉丝还会吩咐邦布金、凡尼斯和卡多尔去办些无关紧要的事,好让自己可以跟安朱独处。 “……不过,依莉丝恐怕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种行为吧!” 邦布金漫步在他们暂住的梅森家庭院,笑着喃喃自语。 卡多尔奉命和邦布金一起在宅邸内巡逻。 虽然他们是为了警戒才出来巡逻,但这也是出于依莉丝想跟安朱独处而下的命令。 “卡多尔哟!想必汝亦有所察觉吧?依莉丝竟在近乎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指示此等可谓没有意义的命令。不,她本人想必认为此命令的目的乃是‘警戒’,其实她自己身边更需要警戒哪。支开吾等对其并无益处,即使如此,她仍下达此等命令,理由无他——只要吾等不在场,她即可无须顾虑,尽情与安朱共享欢乐时光。依莉丝无此自觉,但内心深处亦对此心知肚明。噢噢!女人诚然天生之演员,连自我都可欺骗。” 邦布金宛如歌诵般朗声分析: “——因此,卡多尔哟!任务就此告一段落,吾等亦上街去消磨时光吧!” 他甚至说出了这种放肆的话。 “吾人近来乃能歌善舞之优秀南瓜,在广场上亦大受欢迎。只要在附近置放合适之钵碗,不一会儿即可赚得许多观赏金。倘若有隐形之汝帮忙,吾人更可开拓崭新技艺。来,吾等就此前去!” 卡多尔当然不理会他。对他而言,长官命令是绝对必须遵守的铁律,依莉丝的命令远比邦布金的玩笑话重要得多。 邦布金应该也深知此事,他平常总是一个人上街,今天却不知为何一直跟在卡多尔身边。 另一位伙伴凡尼斯则因开始负责与梅比斯等人联络,经常不在。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提议:“我希望能注意梅比斯等人的动向。”而依莉丝也允许他这么做。 因此,他们最近的生活便是凡尼斯负责搜集情报、依莉丝照顾安朱,卡多尔为其护卫,而邦布金则悠然自得地渡日。 而在安朱的伤势完全康复为现在,这种情况还是持续着。 卡多尔沉默地环顾宅邸内部,而邦布金则是以飘然的舞步跟随其后。 正在照顾庭院植物的年老师傅以冷冷的视线盯着邦布金,只差没把“你又来了”说出口,但邦布金并非会因此收敛的人。 这可说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邦布金那颗南瓜头极为显眼,在宅邸内也很快就打响了名号。 同时,邦布金奇妙的言行举止和个性也广受讨论,虽然不算受欢迎,但大家对他还是有冷眼旁观程度的关心。 另一方面,包括元首杰拉得在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卡多尔的存在。虽然西兹亚和梅比斯这些危险人物知道有这号人物,但在这座宅邸里,就只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察觉到卡多尔。 而这一人一狗之所以注意到卡多尔,并不是因为“亲眼看到”他。人是察觉声音和气息,而狗是凭气味感觉到他的存在。 当卡多尔和邦布金经过宽广的庭院、来到本馆旁时,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吠叫声。 “米哈耶尔,安静,不可以对客人吠叫。” 同时也传来年幼女孩责备狗儿的声音。 而这声音对卡多尔来说也已经相当熟悉。 他们将视线转向声音来源,发现有个小女孩一如往常地站在边间的窗边,她身穿可爱娃娃般的衣服,闭着眼睛面对外头。 而那只名叫米哈耶尔的大型犬,则是听了主人的指示,趴在窗户的外侧。 每当卡多尔奉依莉丝之命令巡视宅邸周围,这只狗都会大声吠叫,然后少女就对他说话。就算卡多尔只是沉默地伫立当场,她也会自顾自地说话,说不定她也多少感受到卡多尔无法说话这件事。 “您好,您是圣灵吧?但今天还有另一位的脚步声……” 邦布金颇感意外地“喔”了一声。 “哎呀!吾曾听闻宅邸中之人提及,汝即为悠蒂耶·梅森?” 邦布金朗声问道,窗边的悠蒂耶听了则是吓了一跳,轻轻地点头说: “是的。您——不是圣灵,而是父亲的客人吧?” “诚然,吾名为邦布金,正如汝所见,乃是南瓜——啊!汝眼盲不能视物?” 邦布金无限遗憾地压低了声调。 别人无法感受到他的外表有多奇特,似乎令邦布金觉得非常遗憾。 悠蒂耶稍稍歪着头: “邦布金大人……?好奇怪的名字喔?您跟圣灵是什么关系呢?” “——汝所谓圣灵,可是卡多尔?原来如此,汝眼盲不得见,却能察觉人眼所不能见之存在?吾人仅为此人之友,今后尚请——” 邦布金抿着嘴笑,同时恭敬地行了一礼。 卡多尔无视于他,走到悠蒂耶身边,越过窗台轻抚她的头。 悠蒂耶开心地展露笑颜,但邦布金则在卡多尔身后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虽然邦布金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但似乎是发现悠蒂耶的头发不自然地凹陷,才注意到卡多尔的手正抚摸着她的头。 “……卡多尔?汝竟然——” 邦布金压低了声音。 卡多尔一边抚摸小女孩的头,一边对这种感触让他觉得怀念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不过他觉得,在他早已遗忘的遥远过去——也曾像这样抚摸过谁的头。 而他之所以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乃是因为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在他身上进行了人体实验。 从那以后,卡多尔就丧失了身为人的自我。当初他明知会有这种危险,却还是自愿接受这个实验。 他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何做了这个决定。 ——他也无意回想起来。 卡多尔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同时回头望向邦布金。 悠蒂耶天真地问道: “您说的卡多尔大人,就是这位圣灵的名字吗?以前我祈祷后,他总是像这样——” 邦布金当场华丽地旋转了一圈: “——诚然。卡多尔乃常人无法得见之存在,亦无法言语,然而他能理解汝所言。” 他边摇晃着那颗南瓜头边靠近卡多尔身旁。 悠蒂耶察觉自己的爱犬米哈耶尔正要狂吠,便先出声斥责: “米哈耶尔,安静——邦布金大人,您虽是人类,却说与这位圣灵卡多尔大人是朋友,那是指受其庇佑的意思吗?” “非也,吾并末特别受其庇佑,吾等仅是朋友。卡多尔之庇佑恐怕仅专属于汝。否则——或许汝亦为卡多尔之友。” 邦布金立刻如此回答。 听见他说出“朋友”,悠蒂耶露出了开朗的微笑。 邦布金又再向前一步,将瘦长的身躯靠近窗边: “噢,悠蒂耶·梅森哟!请恕吾失礼。吾人想瞧瞧汝之双眼,触摸汝之脸庞,可否?” 悠蒂耶颇感不可思议地点点头,卡多尔便往一旁让开。 邦布金伸手越过窗户,以指尖接触悠蒂耶的双眼,并稍稍翻开她的眼睑。 悠蒂耶眨了眨失焦的双眼。 虽然失明,但她的眼球上并无伤口,眼睑也可以活动;如果睁开眼,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 站在一旁卡多尔,听见南瓜头内发出驱动机械零件的微弱声响。 邦布金正在确认悠蒂耶的眼睛状况,他虽然没有特殊的医学知识,但他所戴的南瓜头具有多种功能,绝非只是个装饰品。 “嗯,可以了。” 不久后,邦布金松开了手。 “啊……邦布金大人,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看得见’呢?” 小女孩以真挚的口吻问道,而邦布金则是歪着那颗大头: “年幼的孩童哟!吾人并非神明,不明了汝双眼之事,然而虽不明了此事,却尚有一丝希望。汝尚年幼,要乐观或悲观面对未来,亦端看汝自身。” 邦布金那暧昧的言语,让悠蒂耶有点遗憾,但也有点松了口气。 卡多尔也能理解她想重见光明的心愿。 原本她就连“看得见”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她曾说过,自己就连点头、歪头这些动作也不是透过看见来学习,而是奶妈和佣人直接摆动她的身体表示“肯定时这样”、“有疑问时这样”才学会的。 她强烈地想要了解这些自己未知的感觉。 这种念头之强烈,也感染了毫无感情的卡多尔,不过他对此还是没有怜悯或同情的感觉。 卡多尔不明白,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会来找她。 而他也不会将这份疑问当作“疑问”。 失去自己的心,就是这么回事。 “卡多尔哟!吾将离去,汝是否随同?” 卡多尔依旧沉默,跟在邦布金身后。 悠蒂耶说: “卡多尔大人,邦布金大人,请务必再次来访喔!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这里除了家里的人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造访。卡多尔可以理解,她应该也希望有个说话的对象。 而如果是这样,邦布金应该比无法言语的自己更适合陪她。 但邦布金却拍了拍他隐形的肩膀: “吾人虽无法经常来此,但可以允诺,这位卡多尔相当期待倾听汝之言语。他虽不发一语,但吾人明了确实如此。” 悠蒂耶一如往常地伫立在窗边,以看不见的双眼目送两个人离去。 等他们走到听不见声音之处后,邦布金才喃喃自语: “——其实,汝对其他人表示兴趣,真是让吾人惊讶——但此并非坏事。不,此处世界诚然足以改变一个人,例如依莉丝和汝。” 邦布金无限感慨,并用比平常更认真的口吻说: “吾人被唤为‘妖精’、‘怪物’或‘蔬菜’等名号并非罕见之事,却是头一遭被误认为‘圣灵’。汝未阅读此地之书,因此不知,拉多罗亚人民口中之圣灵乃是在暗地助人的存在,其并非人类,身影亦不可见;其话语无法令人耳闻,而是传达至人心——此角色很适合由汝扮演哪?” 听见邦布金的俏皮话,卡多尔并没有答腔。他继续依照依莉丝的命令,在宅邸内巡视。 而邦布金也跟在他身后。 邦布金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却能掌握他的动作。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具有侦测周围温度变化的功能,透过此功能,他可以完全看清卡多尔的动作。 邦布金在卡多尔身后飘然起舞般行走,同时喃喃自语: “即使如此,方才那女童之双眼真令人遗憾。吾人并非医生,并不清楚详情,但其眼球并未损伤。若是生来就有脑部和视神经连结上的障碍——也许西亚能够为她治疗。” 这话让卡多尔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 邦布金摇了摇头: “吾人乃云‘或许’。西亚的手环能力可对人类头部施以电击,或任意重组脑内神经元。当然,西亚本身所具备宛如超能力之力量,方能进行此种处置——重新连接脑部与视神经,可比复制人格或封锁记忆更为简单?” 邦布金将南瓜头仰望向天,夸张地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西亚不在此处,而该可能性亦相当低。多说无益,遗忘吧!” 邦布金越过停下脚步的卡多尔,飘飘然地走进宅邸的庭院。 卡多尔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虽然他了解邦布金那番话的意义,但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他不禁停下脚步的理由——卡多尔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感到心疼。在抹去自己的感情后,又继续执行长宫赋予自己的无意义任务。 第十一卷 五十一.无名氏女子与小小炼金术师 五十一.无名氏女子与小小炼金术师 少女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倾盆大雨淋湿了全身。 她的身体冰冷,伤口却很热,体温极高,活下来的机率却非常低——在这绝望的状态下,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快死了吗……) 这位少女——“安洁莉卡”的思考已经接近麻痹状态。 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她罕见地得了流行病,一边发高烧呓语、一边藏身在隐匿地点,此处却遭到拉多罗亚秘密警察的强行入侵。 她也不知道同行的伙伴们现在怎么样了。 总之,安洁莉卡从窗口被人丢出来,抱病逃进大雨中。 她总算甩开了敌人的追捕,但其间也在数度交手时受了伤。因流血和高烧的关系,最后终于动弹不得,于是在几分钟前倒在石板路上。 当她的脸颊贴上冰冷的石板时,已经是完全无法动弹。 她的手脚原本就因发高烧而完全使不上力,现在更是完全麻痹。拚命的逃亡耗尽了体力,令她连动动手指也办不到。 连她自己也很惊讶——生了病又身负重伤的自己,竟然还能逃到这里。 敌人的目的应该是安洁莉卡的几位上司,她才十八岁,敌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算让她逃走也无妨。她认为这就是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脱的理由——只能说是她运气好。 不过,最后她也就这样死在路边,好运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了。 时值深更,没有任何人会经过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的这条小巷。 在不断倾泻而下的大雨中,她的身体愈来愈冰冷,应该撑不到早上了。 (我会这样死掉吗……) 安洁莉卡模糊地这么想。 至今,已有许多伙伴在拉多罗亚这块土地丧命。 她的伙伴们,也就是吉拉哈的间谍“无名氏”。 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生存在国家暗处的义务,这个组织没有明确的称谓,他们自己也没有本名。 当然,他们有个人的称呼,但会依不同的任务“改变名字”,为了习惯这一点,他们从小就每半年改名一次。 安洁莉卡觉得改变名字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 若硬要找出什么意义,只能说这就是他们这群被称为“无名氏”之人的传统。 这个传统的目的是——他们刻意以跟一般人不同的方式来制约自己,藉此与台面上的世界划清界线。 上司要求他们,每当潜入敌境时,就要变成过着不同人生的另外一个人。 约在半年前,她为了在此地进行间谍活动,而被赋予“安洁莉卡”这个名字。 这半年间,有几位伙伴遭到杀害、下落不明,据点也更换了好几次。 然后——说不定今夜她自己也终于要被召唤到那些已故的伙伴身边去了。不过,若要问她是否已经完成使命,可以无愧于伙伴们,答案却是否定的。 (真可悲啊……我……好不容易被派到这里,却什么都没做。) 保护国家并不是件风光的事,像他们这群名字不为人知的人,一直在人世暗处、历史的阴影中保护吉拉哈。 安洁莉卡对身为无名氏感到很骄傲。 正因为如此,她还尚未建功,就不得不在此处含恨而死——这个情况让她觉得非常遗憾。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接受那么严格的训练呢? 而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她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呢—— 她还没能证明自己曾经活在这世上,就要在此终结生命了。 (投胎转世时……如果能活得更有意义一点就好了——) 在发高烧及淋雨的情况下,安洁莉卡闭上了眼,渐渐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沉入无底深渊之前——她突然想到,不知道自己死亡的模样看起来会是如何? *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安洁莉卡作了个梦。 她不太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得似乎梦见有关小时候的事,又像是梦见在回味来拉多罗亚以后进行间谍活动的日子。 在梦中,她总是埋头进行任务与训练。 过去的她,总因为出色的容貌而比其他人醒目,这点让她感到很痛苦。在无名氏的任务中,能否藏身并潜伏在人群里,是一个很重要的成功因素。 虽说如此,有时容貌出色也有好处,若要扮成旅行卖艺的舞者或歌手,安洁莉卡往往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她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派遣到拉多罗亚,也是因为期待她能伪装成艺人,在拉多罗亚国内探索巡查。 (我没能……派上用场啊……) 耀眼的光线照在安洁莉卡的脸上,让她睁开了眼。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天堂,但身体十分倦怠,衣服也因为流了好多汗而贴在肌肤上。以人死后的世界来说,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实在太清晰了。 “……唔……” 安洁莉卡对着光线眯起眼,想坐起身却使不上力。 同时,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睡在非常柔软的床上,棉被甚至仔细地盖到她肩膀处。 而照耀在她脸庞上的,是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这里是……?” 她仰望房间天花板,此处对她而言明显是陌生之地。她立刻发现,这间寝室虽不宽阔,但装潢朴素而干净,像是古老宅邸的一隅。 安洁莉卡下意识地摸索着她从不离身的短剑。 (……啊!在遇袭时用掉“……我现在手无寸铁了吗?) 身上穿的睡衣也不是她自己的。 她落入敌人手中了吗?还是受到伙伴的保护?或是让不认识的人给救了呢——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反覆思索这三种可能性。 如果她落入敌人之手,那现在应该身陷牢狱之中。而如果受到伙伴保护,自己所睡的床和房间也未免太高级了点。 窗外甚至有宽阔的庭园,给人的感觉很明显地与市街上狭窄的出租屋不同。 从这状况看来,很有可能是某个善意第三者——而且是经济宽裕的人正好救了她一命。 而此时开门的声响,证明了安洁莉卡推测无误。 “……啊?你醒啦?” 一位宛如熊般高大的巨汉大剌剌地走进房间,同时惊讶地说着。 她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男子朝走廊粗声叫道: “喂!把修奈克叫来!睡美人醒啦!” 从男子毫不客气的口吻中,便可听出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刚好经过的有钱人救了我一命——吗?’ 自己与拉多罗亚站在敌对的立场,却让拉多罗亚的有钱人救了一命,这还真是讽刺。 了解状况后,她也自然而然地展现演技。 “请、请问,这里是……?”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装出不安的表情向这位男主人问道。 男人严肃的脸庞露出笑容: “这里是我家,我儿子从马车车窗看见你倒在路上。像你这样倒卧路边是件怪事,我本来想置之不理——但我儿子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说他要亲自照顾你,就这样把你带回来了。他虽然是我儿子,但还真伤脑筋哪!” 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他当着安洁莉卡的面老实说出“本来想置之不理”这种话,看来个性相当直率。 “……谢谢你,看来是你们救了我……” 安洁莉卡一本正经、怯懦地躺在病床上道谢,她心里的盘算是——如果装作弱者,让对方掉以轻心,她就能在这里待到体力恢复为止。 男子轻轻哼了一声: “我所做的事确实配得上让你致谢呢!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我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把你捡回来还为你准备睡觉的地方,甚至请医生来帮你打点滴,可以说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不过——我本来是想见死不救,所以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要谢就谢我儿子吧!” 这番话的内容虽然是硬要别人感恩,却并不让人反感。 安洁莉卡在过去从未遇过这种个性的人。 接着,巨汉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凝视着她: “真是的,保护‘无名氏’女子,要是一个不小心让秘密警察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听到此话的安洁莉卡差点咂嘴出声。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我落入敌人手中了吗!?) 这里原本就是敌国的首都,自己的真实身份在此地被人识破,也就意味着双方站上了敌对的立场。 “咦?我知道你的底细,让你吓了一跳吗?我懂那种感觉。那天夜里,秘密警察在那附近搜捕间谍的风声我也有所耳闻。在那种状态下,你浑身是血地倒卧路旁,我大慨也想像得到是什么情况。还有——你一直说着有关神姬和吉拉哈的梦话,就让我更加确定了。” 男子戏谑地笑着,安洁莉卡则是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不出——他们有何目的、为了什么而保护身为敌人的她。那应该不是出自“因为你倒在路边,所以才救你一命”这种基于人道关怀的理由。 男子仿佛察觉到安洁莉卡的不信任感,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不必紧张,我不会把你交给秘密警察。我讨厌那群人,再说我本来就已经很忙了,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别看我这样,我也有自己的立场。” 他的话让安洁莉卡颇感意外。 她依旧不发一语,仰望这位中年巨汉。 他的堂堂举止也好,凝视人的眼神也罢,很明显地是个狂放不羁的人。 “……你是谁?我不认为你只是个好管闲事的有钱人。” 她下定决心如此问,男子则轻轻地哼了一声: “连无名氏也不知道我是谁吗?嗯,因为我还算年轻吧……我叫达古雷·巴托鲁,是这个国家的议员。” 男子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相对的,安洁莉卡则是一时间瞠目结舌。 在拉多罗亚是由人民透过选举选出政治家。这对安洁莉卡等人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国家就是如此将各地的代表人集合到中央,经由合议来进行政治事务。 眼前的男子,正是透过该机制选出的其中一位政治家。 她也听过达古雷·巴托鲁这个名字。 他本人虽然谦称还“年轻”,但他是目前的执政党——金线党的中坚分子,既是议员,也是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女婿。 虽然他有时言行举止稍嫌偏激,让有识之士颇不以为然,但他也无懈可击,并未发生过什么重大丑闻,而且一再当选,可说是一位实力派政治家。 ‘这个男人就是……’ 安洁莉卡感到困惑不已,并盯着眼前的巨汉。 达古雷深思地抚摸下巴: “……难不成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我虽然不认得你的脸孔,但从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 她以冷漠的口气淡淡地说道,达古雷听了浅浅一笑: “因为我和杰拉得元首在国防政策上的立场完全对立,而且新闻媒体也会以可笑的手段煽动群众,所以就以这种奇怪方式出名了啊。其实我无意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安洁莉卡发觉他像是在发牢骚,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身为议员,为什么要救我?这样做是在保护敌国的间谍……” 达古雷抖着肩膀笑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本来打算见死不救’吗?说要救你的是我儿子修奈克,要问就问他吧!好啦——” 从铺着地毯的走廊隐约传来脚步声。 “……他正好来了。” 出现在达古雷所开启的门前的,是一位看起来还像个孩童的少年,那聪明伶俐的脸庞,一望即知出身名门。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向这位一脸稚气的救命恩人点头致意。 少年立即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你真的醒过来了呢!我本来还担心究竟会怎么样呢,你没事了吧?” 这位少年以那还未经历变声期、听起来十分稚嫩的声音开心地说道,同时走近躺在床上的安洁莉卡。 修奈克身上那种亲切体贴的氛围,对安洁莉卡而言非常陌生。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还是个孩子的修奈克,恐怕并不了解世间沧桑。 达古雷一边摸摸少年的头,一边把他介绍给安洁莉卡: “他是我儿子修奈克。不是我自吹自擂,他还真是个天才。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学识方面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炼金术师哪!” 这位少年修奈克确实身穿学士般的长袍。 “请多指教,我是修奈克·巴托鲁,你呢?” “……我名叫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嗯,真是个好名字。” 虽然少年如此称赞,但安洁莉卡自己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眷恋。对身为“无名氏”的自己而言,这充其量就只是为了任务而被赋予的假名。 达古雷与儿子擦身而过,转过身去: “那么,既然修奈克来了,我要回去了。安洁莉卡,这小子应该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在你体力恢复之前,就慢慢问吧!” 话语刚闭,达古雷就匆匆离开房间,令目送其背影的安洁莉卡感到惊讶不已。 (……他是小看我吗?还是太过大意了……) 走廊应该有人在警戒,但达古雷把自己年幼的孩子和敌国间谍安洁莉卡留在房里独处,与其说大胆,不如说是轻率。 修奈克面露亲切笑容,坐在安洁莉卡眼前: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呢?刚才父亲说了那些话……” 过了好一会儿,安洁莉卡才决定要说的话: “……我要先感谢你在危急中救了我一命——不过,我很在意你明知我是敌人却还出手相助的原因。如果是想取得我们伙伴的情报,那可说白费力气。我本来就是基层的人,不了解详细情形……” “安洁莉卡,我问你喔!吉拉哈是什么样的地方?” 修奈克打断了安洁莉卡的话,如此问道。 少年正面凝祝着安洁莉卡那满是惊讶的双眸。 他那双清澈的蓝色双眼非常真挚,让人感受到坚强的意志,简直无法相信那是孩子的眼眸。 安洁莉卡突然被那双眼眸的气势压倒。 “——我才不想管什么机密事项之类的,我想要问实际住在吉拉哈的你:吉拉哈是什么样的国家?你对拉多罗亚的想法?只要告诉我人们聊天程度的情报就够了,还有一件事——” 修奈克压低了声音: “我认为,就算拉多罗亚和吉拉哈对立,也不应该实际‘开战’。听说你们的目的也只是要保护吉拉哈,而不是要镇压拉多罗亚。以这层意义来说,我们的立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喔!” 哑口无言的安洁莉卡凝视着修奈克: “也、也就是说,你打算……背叛你的祖国吗?” 修奈克沉静地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说这些话,是为了避免这个国家遭遇不幸。倘若现在掀起战争,拉多罗亚也许会战胜,但那只会是散播不幸、没有任何益处的战争。我虽然不打算当安逸的非战派,但身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希望能避免同样是大国的两国互相争战。” “……想要展开侵略的,应该是拉多罗亚才对……” “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项行动喔!” 修奈克报以一声叹息: “看来我们最好花点时间交换意见。当然,要先等你恢复体力……” 如此说着的修奈克自长袍取出一罐小药瓶: “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现在才刚醒过来,也许还没有实际感受,但你的身体很衰弱,特别是肠胃在全空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好好吸收食物。这药可以补给营养,又不会对肠胃造成负担,可以放心喝下去。” 修奈克扶着安洁莉卡的肩膀,让她坐起身。 戒慎恐惧地盯着他拿出来的药瓶后——安洁莉卡不禁屏住呼吸,皱起了眉头。 药瓶里装满了鲜绿色的液体,若说是颜料还可以理解,但说那是药,就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喝下去了。 “这、这是什么?” 她以有些退缩的语气发问后,修奈克就温柔地笑着说: “这个的主要成分是药草喔!并没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我还下了好多功夫,让虚弱的身体也能易于吸收——习惯了就会觉得很好喝了呢!” 修奈克自己也含了一口药在嘴里给她看,就像在说“没有下毒”。 安洁莉卡虽然接过了他所递过来的药瓶,但又想将其退还回去。 “难得你这番好意,但我还是不要喝好了,因为我还无法信任你们……” “喝吧!” 修奈克微笑着——就只是用柔和的微笑,温柔地对安洁莉卡低语。 安洁莉卡稍稍板起了脸孔。 修奈克完全是一副“笑脸”,但那微笑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吓感,让人觉得——那宛如少年的笑脸底下,有“某种可怕的东西”。 安洁莉卡虽然感到疑惑不已,但还是表示拒绝。 “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不想喝这种……” “不要这么说,喝吧!你也知道你的立场不能任性妄为吧?如果你现在喝了它,会早两天康复。在没有办法保证秘密警察不会找上这里的情况下,我们也承担了风险,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得要早点恢复。” 修奈克笑眯眯地、半带胁迫地如此说。 安洁莉卡哑口无言,然后,修奈克把药瓶凑到她嘴边,强硬地开始将药倒入她口中。 “住、住手……!” “你只会在刚开始觉得难喝,不要呼吸,一口气……” (这、这孩子跟外表不同,还真是强硬……!?) 她下定了决心,就把液体含在口中。 刚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一股浓稠的触感经过舌头流到喉咙,然后—— “————!?” 安洁莉卡一感觉到“味道”,就变得浑身僵硬,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那绝对不是苦味。 更可怕的在于那只是“甜味”。 那是足以令她的舌头麻痹、喉咙刺痛,视野在一瞬间晃动的甜度。不,与其说甜,不如说甜得太超过,已经到辣的程度。 那绝对不是糖的甜味,应该是包含在药里的某种成分让舌头感觉到甜味——是一不小心就足以致命、超乎常理的甜味。 才刚想吐出嘴里所含的液体,修奈克就立刻用手堵住她的嘴,并捏住她的鼻子。安洁莉卡被他熟练的动作吓了一跳,并扭动着身子。 少年笑着抬起安洁莉卡的下巴: “喝下去不会有问题的!父亲和这屋里的人感冒时,我也让他们喝这个,大家一开始都会抵抗,但还是承认它的药效。” 安洁莉卡虽然身为间谍,却并未受过应对“拷问”的训练,而这令她对此感到后悔的暴力甜味,不久后就流经喉咙到了胃里。 修奈克确认她已经喝下去后,才终于放开了手。 安洁莉卡觉得自己的意识愈来愈模糊,就这样倒在床上。 修奈克像是在照顾小孩一样地抚摸她的头,并将药瓶收进怀里: “这种药在大病初愈想恢复体力时特别有效,接下来这两、三天内每天要喝三次,我会确实让你喝下去的!” 虽然说话的修奈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安洁莉卡则是在近乎绝望的恐惧下瞪大了双眼。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吃药。你流了不少汗吧?等一下我让侍女拿衣服来给你换。那么,下次吃药时间我会再过来。” 修奈克留下可怕的预告,就快步走出了房间。 安洁莉卡忍耐着想吐的感觉躺在床上,茫然仰望天花板。 她本来不想得了便宜又卖乖地抱怨食物或药味——不过她还是茫然地想着:原来世上真的有忍耐极限这回事啊。 * 在秋天晴朗的天空下,马车队伍正顺利地朝着拉多罗亚前进。 车队井然有序,配合着彼此的速度缓慢自在地行进着。 不过,一行人确实一步步地接近拉多罗亚。 其中,安洁莉卡与修奈克共乘一辆位于队伍后方的马车。 安洁莉卡突然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惨叫声。 (好可怜——) 安洁莉卡在心里默默同情的,是一位阿尔谢夫骑士、名叫莱纳斯迪的青年。 他们从吉拉哈踏上旅途后不久,莱纳斯迪就感冒了,因而成了修奈克的“猎物”。 修奈克像个充满善意的恶魔,笑咪咪地让莱纳斯迪喝下自己自豪的药。 经过自己亲身体验后,安洁莉卡确定这药确实有效。 约一年前,当在拉多罗亚从事间谍活动的安洁莉卡被秘密警察逼得走投无路时,是修奈克救了她。 修奈克笑咪咪地让因病而倒在路边的她喝下相同的药,然后她也很快地恢复了健康。 从开始喝药的那天起,她就确实感到体力在恢复,就这一点来说,那一定是很好的药。 (不过我也不想再喝第二次了……) 安洁莉卡一边想着此事,一边将水壶拿给骑士,让他至少能去去味道。 这位金发骑士以颤抖的手接过水壶,立刻喝起水来。 “谢、谢谢你……我对调配药草也略有心得,但还是第一次喝到这种的……!” 他的声调听起来像是快哭出来了。 “……有那么可怕吗?” 同乘一辆马车、名叫黛梅尔的女骑士战战兢兢地问道。 安洁莉卡沉默地用力点了点头,但修奈克则是摇摇头说: “才没有那么可怕,你说得太夸张了,那只不过是补充营养的药物。不过,它也有提高人体自身治愈力的效果,所以如果是轻微感冒,喝了就能快速痊愈。而且对肠胃很温和,不会造成身体的负担。” “可、可是,它会对舌头、喉咙和精神造成很大的负担……!” 青年骑士哀号着,女骑士则是用湿毛巾贴住他的额头,她虽然面带苦笑,但似乎正在担心伙伴的身体,所以从早上就一直跟他同乘一辆马车。 “……总之,修奈克大人,谢谢您救了我。” 莱纳斯迪低头致谢,修奈克则是报以温和的微笑: “有需要的时候就该互相帮助,那么我们先离开了。” 修奈克轻快地跳下正在缓缓爬坡的马车。 安洁莉卡也跟在他身后,回到自己在前方不远处的马车。 此行有许多护卫所骑乘的马匹和马车同行,因此队伍相当长。 再怎么说,这也是将神姬之妹送到其他国家的队伍,规模不可能太小,但即使如此,仍比安洁莉卡所预期的还要多了一点。 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有来自阿尔谢夫的王弟菲立欧与其护卫骑士们同行。 另外,还有被称为来访者的人和两位夏吉尔人,但他们的目标是“死亡神灵”,预计将在旅途中采取其他行动。 当安洁莉卡将修奈克自拉多罗亚带到吉拉哈时,虽然在重要地点都有人帮助,但那段旅途基本上都是他们两人独处。 她一想到此,就觉得事态发展到非常夸张的地步。 修奈克快步走着,突然回过头问: “怎么啦?你怎么在叹气呢?” 这位少年以为安洁莉卡有什么心事,但她只是小声地回应: “没事——想到还有两天就抵达国境,我有点紧张。这次是史无前例,有重要人物当使者从吉拉哈前往拉多罗亚,我们真的能平安通过吗?” “啊!是这件事啊——放心吧!我们能越过国境的。议员为了获得情报,可以从其他国家邀请使者,这是被认同的特权。虽然因为没有获得政府或党的许可,不能算是正式使者,但做为交涉的窗口,没理由遭到阻止。至于前例,这的确是第一次有吉拉哈的使者到访,不过拉多罗亚在过去就曾与周边的国家有过频繁的往来。” 修奈克充满自信地说道。 拉多罗亚有好几条奇妙的法律。 当安洁莉卡听见“议员可以依各自的判断邀请其他国家的使者”时,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认为若允许此事,一定会导致外交上的混乱。 不知何时,她曾问过此事,修奈克并未否定她的担忧,却从其他观点如此说道: “这个名叫拉多罗亚的国家原本就是多数小国家的综合体。根据之前的历史经验,为了有效率地吸收周边的小国,才制订了这个法律。以前突然要派正式使者往来是非常困难的事,为了制造交涉的藉口,所以特别放松规定。” 安洁莉卡虽然可以了解话中的含意,但还是觉得这是条危险的沟通管道。 这个法律的前提是为了自“周边小国”邀请使者到“大国拉多罗亚”。 但是,这次的使者来自吉拉哈这个大国——而且双方是正逐渐展开明确对立的敌国。实际上,他们的想法是钻法律尚未完备的漏洞,达古雷刚开始也不知该如何付诸实行。 如果巴托鲁家没有与安洁莉卡结识,恐怕也不会想出这个方案。达古雷与修奈克透过安洁莉卡得知吉拉哈的事,然后才做出决定。 当然,安洁莉卡并未泄露祖国的机密,她所说的内容全是“吉拉哈的人们如何看待拉多罗亚”等接近一般常识的事,但拉多罗亚内部的人甚至连这种程度的情报都很难获得。 虽然安洁莉卡只说出这种情报,但不知为何,达古雷跟修奈克就是十分信赖她。 她并不明白自己受到信赖的理由,当达古雷说,打算在没有其他护卫的情况下把修奈克交给自己时,她首先是呆了一下才开始感到惊讶,还责怪达古雷脑筋不清楚。 自己只不过是个卑鄙又自傲的间谍,在世间隐姓埋名,活跃于暗处。 所以安洁莉卡对他们说过,如果是为了离开敌国,即使已获得信赖也会不惜背叛;若妨凝到自己,就算对象是修奈克她也会痛下杀手。 然而,修奈克和达古雷却都干脆地一笑置之,他那种态度只差没说“随便你怎么做”,这让安洁莉卡感到很困扰。 (这对父子该说是太散漫、还是太乐观呢——他们刻意忽视最糟糕的事态吗?) 她也曾这么想。 其实,安洁莉卡没注意到——她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反而更加获得了他们的信赖。她只觉得,达古雷和修奈克充其量不过是个怪人。 他们追上了自己所搭乘、慢吞吞行进的马车,修奈克就精神抖擞地跳上车台,向安洁莉卡伸出了手。 安洁莉卡一边握住他的手跃上马车,一边不经意地对少年问道: “修奈克大人,若越过国境,杰拉得元首应该就会听说关于使者的事。到时有可能会让你父亲和你身陷危险……” 在他们回到的马车上,菲立欧和乌路可正肩靠着肩打瞌睡,乌路可的腿上还有西亚,她也裹着毛毯,安稳地发出鼻息。 安洁莉卡悄悄地坐在修奈克身边,以免吵醒他们。 “你担心这件事啊?那是当然的啊!我们一开始就赌上了性命。” 修奈克虽然压低了声调,但表情还是充满笑意。 那表情仿佛正因为他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但另一方面,那看起来也像是一位政治家的脸孔,他不但了解一切,也下定了决心。 说赌上性命也许有点夸张,但安洁莉卡明白这是他千真万确的真心话。 修奈克判断这个任务足以赌上性命。 这种想法不像是出自一位少年,虽然也可当作是他年轻而乳臭未干,但这并不会让安洁莉卡感到不快。 修奈克露出笑容,在他眼中有着强烈的意志: “反正再这样下去,杰拉得元首一定会掀起与吉拉哈的战争。万一开战,我们也不能平安渡日,既然都要赌上性命,我想趁现在为避免战乱献上自己的一条命——那位乌路可司祭的想法大概也跟我一样吧!” 修奈克以眼神示意那位在马车角落熟睡的蓝发司祭。 安洁莉卡也点了点头,凝视乌路可的面容。 ——乌路可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采取如此的行动,这完全出乎安洁莉卡意料之外。 再怎么说,她也是神姬之妹,若是出任和平使者也就罢了,像这样在两国尚未达成和平协议的阶段就前往敌国,并不符合她尊贵的身份。 听说威塔神殿的高层意见也有所分歧,特别是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等人,甚至以差点脑中风的激烈态度加以反对。就连安洁莉卡等人的直属上司卡西那多·库格也持反对意见,然而却有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站在乌路可这一边。 那就是卡西那多之父,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 ‘就算我们对拉多罗亚现有体制主导者的举动视而不见,他们宣战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另一方面,若我们接受这次的提案,就有找出拉多罗亚内部主张分裂的可能性。即使失败,这个邀请也值得一试。’ 安洁莉卡事后才得知休坦贝克在会议席上所说的这番话,当下只感到战栗不已。 他这番话决不能全盘相信。 休坦贝克并非乐观的政治家,相反的,这男人总是先预测最糟的事态,再采取行动。 而这样的他会说出这番话,无非是盘算着即使乌路可不幸死在旅途中,“也可以利用她的死亡作文章”。 乌路可一向广受人民爱戴,她若有什么闪失,高层便可以打出为她复仇的口号,如此一来不但将提高士气,也会大幅增加志愿从军的人数。拿已故的乌路可作为象征,来使人民团结一致,在阻止拉多罗亚侵略方面会获得很大的效果。 如果顺利进行固然很好,若是失败,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修坦贝克的这种想法也许缺乏人情味,但以保护吉拉哈的政治家面盲,无疑相当正确。 乌路可自己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之所以前往拉多罗亚,顶多是为了“阻止开战”,并非刻意前往赴死。而安洁莉卡等人也会不惜牺牲性命保护她。 虽然历经一番曲折——结果议会还是以接受修奈克之邀的形式,通过派遣乌路可出访一案。 对修奈克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不过……还真是让我惊讶哪!没想到会在吉拉哈见到赫密特舅舅,而且还结识了阿尔谢夫的王弟——” 剑士赫密特·埃鲁是埃鲁家的三男,而修奈克的母亲正是他姐姐,因此虽说赫密特是修奈克的舅舅,但其实他还很年轻。 听说赫密特被秘密警察盯上,而流亡在国外。 这个家族的人都是危险分子,但相反地,正因为有这种家风,才会培育出修奈克这种个性的孩子。 赫密特与一位名叫西瓦娜的北方民族女子已经先乘坐玄鸟飞往拉多罗亚。 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情报和寻找随后同伴的据点。 修奈克小声地对安洁莉卡低语: “那个西瓦娜,是赫密特舅舅的情人吗?” “看起来不像,不过……” 安洁莉卡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样啊!可是她好漂亮喔!” 安洁莉卡虽然不擅长聊这种话题,但觉得不回答又嫌失礼,只好跟着搭腔: “修奈克大人,你喜欢那样的女生吗?” “嗯……我比较喜欢安洁莉卡耶!” 听见修奈克天真无邪的话,安洁莉卡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对你的将来感到很不安,你这张嘴这么能言善道,将来会欺骗多少人啊——” 世上虽然有些女子对小孩特别没办法,但安洁莉卡并非如此,她可以极为冷静地对付修奈克那种玩笑话。 修奈克露出很可爱的笑容: “我是说真的喔!我尤其喜欢你这种实际的一面。” “我是出于关心才这么说你,以你这种个性,长大了总有一天会遭人暗杀。” 听了安洁莉卡无情的反击,修奈克也满脸笑容地说: “确实,也许正因为我是小孩,才能说这种话呢!” 他回答的口气非常理性,让人无法想像是出于一个小孩嘴里。 “可是我没有说谎喔!如果我救的无名氏不是你,也许就无法信赖对方,那这趟旅行就不会成行了。” “你这么说,意思是会造成现状‘都是因为我’啰,这太卑鄙了,请你和达古雷议员负起责任来。” 她语带讽刺,口气也很冷漠,但修奈克却露出笑容: “我当然会负责任啊!不过,如果进行得顺利,那都是你的功劳。” 修奈克以他那双小手轻轻拍了拍安洁莉卡的头。 一个小孩子对自己做出摸头这种举动,安洁莉卡居然没有生气,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修奈克小声地低语: “安洁莉卡,也许你不喜欢,但说不定后世的历史学家会判断你的存在是阻止拉多罗亚与吉拉哈开战的契机呢!现在的你正面对着这样的局势。” 听他这么一说,安洁莉卡眨了眨眼道: “……你是说我吗?” “是这样没错吧?要不是你带我前往吉拉哈,这趟旅行就不可能实现。当然啰!能否阻止开战还要看今后的动向——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大多数人一定会倾向杰拉得元首的主战派,拜乌路可司祭和菲立欧大人所赐,才有阻止这件事的可能性。” 如果修奈克的目标真的实现,也许就能够阻止开战。 不过——那也是在“如果顺利”的前提下。 安洁莉卡淡淡地笑了,凝视远方的天空。 “如果能实际阻止开战,你也许会名留青史吧,不过呢,我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生存在历史暗处的人,后世的历史学家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应该是如此,也必须是如此。 包含安洁莉卡在内的“无名氏”,只为吉拉哈和威塔神殿而生存,也是殉教者,她对于自己名留青史这种事感到毫无意义。 “不管成功或失败,等任务结束,安洁莉卡这个人就死了,而我将获得新的名字,从事其他任务,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和生存方式。” 安洁莉卡如此一说,修奈克的眼神就变了。 “就算没有固定的名字——但是你现在确实在这里啊!” 他的声音极为真挚,安洁莉卡听了,内心感到惊讶不已。 修奈克低垂双眼: “我无意否定无名氏这些人的生存方式,甚至对于你们选择、并走上这条道路的觉悟感到敬佩。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不要否定自己现在的名字。每一个在新任务中获得的名字,绝非只是用过就丢,我希望你能更加珍惜那些名字与使用该名字时的生存方式。” 修奈克的这番话,让安洁莉卡感到不大对劲。 “听说埃鲁家的祖先确实也使用过许多名字——?” 修奈克拥有这样的祖先,话题却一直围绕在名字这种小事上,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你是说埃尔西翁·埃鲁是吗?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我并不了解……不过他所使用的那些名字大多数都名留青史吧?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改名,但我想这肯定是他使用每个名字时都很诚实地活过的结果。” 安洁莉卡不太明白修奈克想说些什么。 看她做出伤脑筋的动作,少年突然以寂寞的眼神望向她: “话题扯太远了,嗯,简单说——我想说的是……就算你换了名字,以别的名字进行下一个任务,仍希望你别忘了我。” 安洁莉卡愣了一下,凝视着修奈克。 “……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安洁莉卡’就消失、变成另一个人……虽然你总是毫不在意地这么说,但被丢下不管的人可是会很寂寞呢!至少对我而言,就算你换了名字,你是安洁莉卡的事实也不会有所改变。” 安洁莉卡坦率地感到迷惑。 当然,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 少年以澄澈到有点恐怖的眼神凝视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思索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修奈克大人,那么,我跟你约定。今后就算我改变名字,也不会忘记这次任务,更不会把你忘掉。这样好吗?” “——嗯。” 修奈克微笑着点点头。 这位少年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有点寂寞。 他的真心话应该是—— ‘希望你“只要”当安洁莉卡就好,并留在拉多罗亚——’ 也许修奈克把她当作姐姐看待。而安洁莉卡对在拉多罗亚相识、一起旅行的他多少产生了感情,这也是事实。 但聪慧的修奈克,不会做出勉强安洁莉卡、让她困扰的事。 而安洁莉卡也无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身负重责大任的她,一想到已故的伙伴们,就无法自己舍弃责任义务,恣意地活下去。 随着任务改变名字,并且在每次改名后就忘记以往的人生,这是她自己所决定的生活方式。 只是——她希望能把眼前这位救命恩人修奈克的事留在脑海里。 坐在她身边的修奈克也靠到她身上来。 安洁莉卡抱住他瘦小的肩膀,并把毛毯盖在他身上。 差不多快到冬天了,马车里相当寒冷。安洁莉卡已经习惯了寒冷,但这种天气应该会让温室中长大的修奈克感到很辛苦。 即使如此,他在这次旅途中,一次都没有示弱过。 (……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很坚强啊……) 安洁莉卡抱住一旁的修奈克,然后将视线转向那几位睡得沉稳的贵族。 那是抱着来访者女孩的乌路可司祭,与说要保护她而跟随前来的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 这趟旅途的同行者以他们为中心,各自背负着责任义务与决心。 每一个人都如履薄冰,并逐渐涉入整起事件。 随之改变的未来是好是坏,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前进——此时安洁莉卡还无从判断。 第十一卷 五十二.各有所思的伙伴 五十二.各有所思的伙伴 对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而言,义父埃尔西翁·埃鲁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是第一个把丽莎琳娜当做“人”看待的成年人。 过去她都被以编号称呼,而赋予她“丽莎琳娜”这个名字的也是他。 对于与许多姐妹一起被当成实验动物而“创造”出来的她而言,与这位义父之间的记忆弥足珍贵。 因此,当义父在原本的世界失踪时——她心中充满了绝望,真的想一死了之。 之所以没有寻短,是因为抱着一丝希望,心想“义父说不定还活着”。i 然而,这位义父等于已经确认死亡了。 当她来到这个世界时,虽然还抱有一丝希望,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而关于那个神似义父的梅比斯,根据赫密特所言很明显是敌人,而且看起来也比义父年轻得多。 或许他也跟赫密特一样承袭了义父的血脉,碰巧因为隔代遗传才会如此相像。 ‘父亲他在这个世界……度过了怎样的一生呢……’ 丽莎琳娜想着此事。 赫密特曾说:“他应该过得很幸福。” 她对此事感到很开心。 不过另一方面——她只要一想到在义父所拥有过的“幸福”中没有自己的存在,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 在得知这个事实后,她曾在菲立欧面前哭了出来,这是因为希望他能够安慰自己的寂寞。 如果丽莎琳娜在这个世界没有遇见菲立欧,也许真的会被这份寂寞给击垮。 她也已察觉自己的懦弱。 ga正因为如此,她想要变强,同时也觉得不怕挫折的菲立欧和乌路可非常耀眼。 而他们的光采,甚至刺痛了她的双眼。 ‘我在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 丽莎琳娜总是如此自问。 她抛弃了有着相同脸孔的姐妹们,独自苟延残喘。在原本的世界犯下杀人重罪后,又逃到了这个异世界。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几乎都在随波逐流。 但这次她打算自行做出决定。 离开菲立欧等人,前往拉多罗亚,对付死亡神灵——发现这是自己该背负的责任后,她下定决心踏上这次旅程。 ‘那为什么……’ 丽莎琳娜抱住自己的腿,在摇晃的马车中低下头去。 在离她稍远的马车货台一角,穆司卡正在阅读一本看起来很困难的书。 这辆载货用的马车并没有座椅。板子上堆着货物,穆司卡也靠在货物上。 在不久前,丽莎琳娜还跟菲立欧等人同乘一车。 菲立欧和乌路可并肩睡着了,丽莎琳娜对此光景感到不快,因此逃到这辆马车来。只要能逃离菲立欧他们,到哪里都好。 ‘我已经——厌倦为了这些事而烦恼了……’ 这是丽莎琳娜的真心话。 现在的她希望能专心致力于任务,更想快点进入拉多罗亚,好与菲立欧等人分头行动。 只要能离开菲立欧,也许自己就能忘了他。 默默地看著书的穆司卡,突然抬起头来。 丽莎琳娜小声地对他说: “教授——我打扰你看书了吗?” “没那回事——你要不要也看些什么?” 穆司卡指向放在手边的书堆。 丽莎琳娜沉默地摇了摇头。穆司卡喜欢的书,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书,对她来说都太难懂了。 穆司卡闭上了嘴,再度将视线放回书本上。 * 在缓慢越过山坡道的运货马车里—— 穆司卡一边感受到丽莎琳娜低落的情绪,一边埋头阅读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有关炼金术的书。 在这个世界,炼金术似乎处于与科学似是而非的立场,其内容未必仅聚焦于“制造黄金”,本质上是一门摸索“变化”的学问。 这本书当然提及将铁变为金、将卑金属变成贵金属这类的变化,同时也饶富兴趣地探讨“时间的变化”。 ‘时间流动的速度并非所有地方都相同,时间不断变化,总是宛如波浪般起伏并改变速度,但包含人在内的所有现象也会跟着时间一起移动,因此让人无法察觉其变化。最后就产生了错觉,认为时间的流动速度一成不变。’ 读完这一节的穆司卡,不禁“嗯”了一声。 他心想,这真是奇妙的思考方式。 越接近光速,时间的进展就越缓慢——若书中内容只是这样的意思,那他还可以理解,然而内容却并非如此。 书上说——时间一边起伏,一边改变速度。因为人也随着时间移动,所以无法察觉其变化。 (以这个论点来说,“时间”的定义并不明确,而观测者也不存在了……) 如果所有的事象都随时间一起移动,那就无法观测时间的起伏了。认为“这种起伏并不存在”本来是很自然的想法,何况在讨论孰是孰非之前,穆司卡就连“时间之流”到底是否会产生这种起伏都无从判断。 他所擅长的领域是人体,尤其是偏向有关强化人体的知识。 他大可以将这本书当作是一个住在文明落后世界的疯子所写,通篇是疯言疯语——但即使如此,穆司卡还是颇感兴趣地继续读下去。 ‘我们无法观察自身所在之时的时间起伏。如果只考虑我们所在的世界,时间的起伏本身就不成问题。只有当具有其他时间起伏的空间——真正“位于其他次元的空间”与我们所在的空间产生某种关连时,时间起伏才具有意义。不同的时间起伏相遇时,巨大的“时间差距”将产生持续且不规则的波浪——’ 穆司卡边读边思索。 也就是说,这可能是将时间比喻成河流以解释四次元、五次元之类概念的一种假说。 ‘例如,某处还有另一个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经过一天,也许在那个世界已经经过了一年,反之也合理。也就是说,在别的世界的一天——在这里相当于一年——不,别说一年,甚至有可能是五年、十年、或是好几百年、好几千年的“差距”——’ 穆司卡感叹着,这位作者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 实际上,这本书的作者并未出示任何可以证明其主张的根据,与其说这本书是出于推论,还不如说更接近妄想。 然而,就算是偶然,这妄想似乎跟现实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穆司卡等人原本所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是如此。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方式各有不同——正因为如此,从好几千年前起,就不定期会有少数的“来访者”造访这个世界,而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则是从好几年前就频频有人“下落不明”。 这些人造访的痕迹,就化为文化、风俗和书籍的形式残留在各处。 例如,在这个世界象征施疗师的纹章,与穆司卡等人世界的军章相同,这就是其中一例。 依据夏吉尔人所说,有位曾隶属于医疗队的来访者,在这个世界成为施疗师之始祖。该人物所使用的军章,在这个世界也就成为了“施疗师”的印记。 然而——该人物的名字,对穆司卡来说也是耳热能详,虽然彼此关系并不亲密,但在原本的世界,他是比埃尔西翁·埃鲁更早失踪的研究人员。 此外,没多久前才自原本世界失踪的埃尔西翁·埃鲁,在这个世界也是远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物了。 (世界之谜吗……夏吉尔人好像还隐瞒了什么……) 这种求知欲就像是学者的本能。穆司卡有好几个疑问,但就算询问夏吉尔人,他们也都尽量避免明说。 穆司卡对此虽然已做出自己的推论,但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证实。 他随意而茫然地思考,并环顾四周。 有个坐在马车货台边缘、抱住腿的黑发少女再次映入他的视野一角。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这个伙伴也来自他原本的世界,此刻她正坐在冰冷的板子上,视线茫然游移,并不与穆司卡的目光交会。 就在不久前,她才从菲立欧等人所坐的马车改搭这辆运货马车。 穆司卡是为了能静下心来看书,才决定坐这辆没有座椅的运货马车。而丽莎琳娜看来并不是来见穆司卡,只是“逃来这里”。 穆司卡虽然察觉她是无法待在菲立欧和乌路可所在之处,但又觉得刻意开口询问太过残忍,于是便尽可能静默不语。 只是,当他再次斜眼瞥见她难看的脸色,便感到些许不安。 “……丽莎琳娜,你是不是没睡好,要不要睡个午觉?” “……不用了,我不想睡。” 当穆司卡出言关心,丽莎琳娜便喃喃地回答。 那声音有气无力,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穆司卡再次叹了口气。 ——菲立欧也曾以‘丽莎琳娜不太对劲’为由找他谈过话。 穆司卡不想直率地告诉菲立欧‘她是为情所困’,于是随口敷衍过去,但丽莎琳娜所受的伤看来比想像中更严重。他一直乐观地认为,经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恢复,但从吉拉哈出发已经过了一个月,丽莎琳娜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了。 (没想到她这么经不起打击啊……) 事实上,穆司卡也对此事感到有点惊讶。 穆司卡一直以为,丽莎琳娜是可以用坚强来形容的类型,很少抱怨,也不轻易示弱。 她会变得如此奇怪,原因当然出于菲立欧与乌路可的关系,此外她得知寻找已久的父亲去世一事,应该也有很大的影响。 穆司卡并不太了解丽莎琳娜,只因她是埃尔西翁·埃鲁的养女兼助手,所以以前就认识她。但是他几乎没跟她聊过私人的事,而且她不只是对穆司卡,和研究所的所有职员之间仿佛都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 当穆司卡在这个世界再次见到丽莎琳娜时,却不太能感觉到那道墙的存在。 那一定是因为她认识了菲立欧和其他人,而认识这些人以后,丽莎琳娜也开始朝好的方向逐渐改变。 然而——丽莎琳娜曾经筑起的那道墙如今又变得更坚固厚实,并将她包围起来。 穆司卡本来以为那道墙会在旅途期间崩塌,没想到竟更形坚固,相反地,丽莎琳娜那躲在墙后的内心却给人即将崩溃的预感。 (我本来以为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看来我的放任不管却造成了反效果吗?) 穆司卡虽然觉得很困扰,但也得出了结论。 他将书本合上并放在身旁,然后凝视着丽莎琳娜。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懒洋洋地歪着头问: “……什么事呢?” “丽莎琳娜,我有话要跟你说。开口跟你说这种话,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最近的你很明显地有点奇怪。” 他单刀直入地如此说,丽莎琳娜的表情依旧没变,只有纤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奇怪,可能是持续着不习惯的旅程,所以有点累了……” 她逞强地说道,但声音里不带半点自信。 穆司卡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应对后,决定跟她讲道理: “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但你确实很奇怪。让我能如此肯定的契机,是在威塔神殿所发生的那件事。那是在御柱摇晃、神姬住处崩塌后的事……你那时不是跟突然现身的里卡德交手吗?” 丽莎琳娜听他突然提起不久前的事,一脸疑惑。 穆司卡缓慢而低沉地继续说下去: “当你在那场战斗中受伤时,为什么没有‘升华’?” “……咦?” 穆司卡一指出这点,丽莎琳娜就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她自己似乎也没有特别注意到此事。 但穆司卡认为,这件事正隐含了丽莎琳娜的怪异情况最值得忧虑的一点。 “你是说……?” “嗯,你先听我说。你的升华,是在确切感受到生命危险或强烈恐惧时,以对该现象的‘逃避行动’为扳机来启动的。也就是说,你无法自我控制。” 丽莎琳娜在升华研究过程中是失败的案例,她会为了自我防卫而擅自升华,与自我意志或长宫指示无关。 穆司卡凝视丽莎琳娜: “这样的你,在‘那种时候’没有升华——也就是说,虽然当时的你面对危机,却‘没有感受到生命危险’,或者‘不畏惧危险’。这意味着什么……你有所自觉吗?” 丽莎琳娜以沉默无言做为回答,她的表情显示她尚未明白穆司卡的话中含意。 穆司卡交叉粗粗的手指,慎重地遣词用句: “——也就是说,我担心你是不是在潜意识部分变得自暴自弃了。” 穆司卡推测,当时丽莎琳娜在里卡德的剑下受伤却没有升华,其原因——是不是她打从心底产生“死了也无所谓”的扭曲想法。 他不认为丽莎琳娜对此事有所自觉,但他觉得——她在内心某处,正渐渐对生存这件事感到绝望。 “原因就出在埃鲁博士的死——以及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的事吧?” “不是的……!”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做出像只小动物般的反应,而穆司卡则是以冷静的眼神凝视着她。 在他心里,已经确信自己说的话是“一针见血”。 丽莎琳娜只因养父之死和未确定的失恋这两件事,就对生存感到绝望,她的内心太过不成熟了。而且她还想以理性和良心去掩盖那纤细到近乎病态的心,这点让穆司卡感到心痛。 实际上,她才十六岁,若生在和平的世界,这个年纪理应过着上学、与朋友们天真无邪交流的日子。 但现实的她却失去了温柔的养父,来到了陌生的异世界,在战斗的日子中坠入情网——如今则是沉沦在苦恼中。 丽莎琳娜以颤抖的眼神瞪着穆司卡: “教授,请你别说那么奇怪的话。” “——如果我说的不对,请恕我失礼。不过,丽莎琳娜,总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退缩了吗?如果你抹煞自己的心,压抑一切,那是很糟糕的欺骗行为。” 穆司卡刻意以严厉的方式说道。 丽莎琳娜很明显地有所动摇,浑身僵硬。 “我好歹也比你年长,所以要明白地告诉你。其实你并不是在意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的关系——也许有一半是如此,但我明白,也许这么说很老套——你只是害怕自己受到伤害。” 当他指出这一点的瞬间,丽莎琳娜完全僵住了。 “万一被菲立欧大人拒绝——你只是为了逃避这份恐惧,才委婉地装作退出,不是吗?” 她无法回答。 她似乎想要反驳,但又找不出话可说。 ——丽莎琳娜的个性正是如此。 在人际关系上若是有受到伤害的可能,那她宁可选择逃避。 也许是曾被当作实验动物的可怕记忆,让她培养出这种思考方式。 其他姐妹们都死去了,只有她逃脱、并且活了下来——此事也影响了她“继续逃避”的思考方式。 她总是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怀有罪恶感。 在让埃尔西翁收养后,她并不想与周围的人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虽然总算对养父埃尔西翁解除戒心,但在他消失后,她自我孤立的倾向又更强了。 因为明白失去的痛苦,就更加害怕失去,甚至害怕获得新的重要事物。 眼前,菲立欧与她的关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现在以朋友的身份获得菲立欧的信任。 如果表达爱意却遭躲避,她害怕甚至会失去他的信任。 相反地,就算自己的心意被接受了,她又会担心、害怕着不晓得何时会失去他。说得极端一点半她所担心的“失去”并不只限于因死亡而拆散两人。 “你所得到的解答就是自己退出,但这只是你害怕失去而做出的逃避行动。同时,现在的你,搞不好还逃避着生存这件事。在这种状况下,‘没有升华’的事实就具有这个意义呢!你还是对此有所自觉比较好。” 穆司卡认为,丽莎琳娜对人际关系惧怕到这种程度,已让她无法好好地活下去了。 这位太过老实的少女,眼神游移,完全动弹不得。 “——丽莎琳娜,你太过胆怯、纤细了,从坏的意义来说,你就像个孩子。真不可思议,你只有这一点跟依莉丝很相似,虽然你们个性完全不同,但逃避感情这一点则是一模一样。” 乌路可和菲立欧都没有发觉丽莎琳娜这部分的个性。 但穆司卡却一眼看穿,她自我牺牲的性格只不过是扭曲的逃避行动所造成的结果。 而丽莎琳娜的生存方式之所以不正常,原因应该就出于她这难解的心思。 丽莎琳娜看起来很迷惑,但总算开了口: “可、可是——就算这样,我也已经决定了。吉拉哈的神姬也说过,我的行动会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大人造成影响——确实如此,菲立欧是王室中人,而我——只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异乡人。他虽然对我很亲切,却也很辛苦,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只要我退出,菲立欧就能跟乌路可大人获得幸福。这样……不好吗?” 听见丽莎琳娜这生涩的问题,穆司卡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神姬对你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有立场去判断你的选择是好是坏,倘若你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决定,那应该算是好事。但我眼中所见的现实,是你很明显地‘非常迷惑’,不是吗?我刚才也说了,你在跟里卡德交手时,虽然受了重伤,却没有升华,这个事实——远比你自己所想像的还要严重!老实说,我不想带现在的你到拉多罗亚去。以你这样不稳定的心情,真的就像是去赴死。” 穆司卡如此断言。 丽莎琳娜肩膀颤抖着: “所以——所以我才要去弄清楚自己的心情!” 那突然提高的音调,令穆司卡吓了一跳。 “你说的事我知道——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在逃避。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就是打算要有所改变,所以才——所以我才想离开菲立欧,稍微冷静一下……再这样继续待在他身边,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丽莎琳娜……” 穆司卡心疼地凝视如孩子般喊叫的丽莎琳娜。 而丽莎琳娜似乎也被自己荒腔走板的叫声吓了一大跳,用手掩住了的嘴巴。 “……因为……因为对我来说,菲立欧和乌路可大人都太过耀眼了,他们总是那么乐观进取,当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就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没用……如果我不去做些什么自己做得到的事,可能会变得更没用……只要到拉多罗亚去,我也可以为了菲立欧他们、还有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如此一来,自己也许就可以好好面对他们了……所以……” 听着丽莎琳娜低声啜泣,穆司卡同时也深思着。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迷失在这个没有朋友的异世界,得知自己的监护人义父的死讯——然后了解到自己的懦弱,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完成的责任。 也许前往拉多罗亚协助处理死亡神灵,正是她终于找到的“自己应尽的责任”。 “——对不起,是我说话不经考虑。” 穆司卡叹了口气,向丽莎琳娜道歉。 就算不灵巧,她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振作精神。但肯定就是太过振作,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过于勉强自己。 穆司卡希望能让她的心稍微轻松一点——这个问题也许仍得靠她自己花时间解决,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在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你是埃尔西翁博士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幸福。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立刻要放弃自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不安。” 丽莎琳娜摇摇头: “不会的……很感谢你担心我。不过,请你真的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自暴自弃,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深层心理之类的困难部分是怎么想的……还有,我也确实在逃避着许多事情,不过我无意死在拉多罗亚。我没有那种决心,也没有那么想不开。只是心情没有调整好……还有跟菲立欧在一起有点辛苦……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丽莎琳娜边擦着眼角边站起身,并向穆司卡行了一礼: “教授,很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我想到外面走走,冷静一下。” 她像逃走般地跳下了马车,穆司卡目送她的背影,深深地叹息。 (她的病灶果然还是不轻吗……) 虽说如此,看到她临别时的眼神就知道,刚才那一番话并非毫无意义。 她虽然悲伤、不安——却开始要拚命地去面对这一切。 穆司卡相信,丽莎琳娜对其他人吐露心事后,心情已经多少有所改善。 她消极、内向且太过纤细的个性,在急躁的人眼中看起来是相当忧郁的气质。 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想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穆司卡无法嘲笑这样的她。 丽莎琳娜刚离开,一位男性商人就探出驾驶座的帘幕说: “……还真是辛苦丽莎琳娜大人了啊。” 这声音发自桑得瑞克贸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 在他护送菲立欧等人抵达吉拉哈后,就算完成自己的任务了。但是菲立欧等人决定前往拉多罗亚,并对他说:“既然克劳斯要你陪我们前往目的地,就算你没办法带路,也陪我们陪到底吧!”就这么半强迫地要他一起来。 身为商人,他对拉多罗亚自然颇感兴趣,但最重要的是洛西迪很喜欢菲立欧。面对菲立欧这位帮助自己主人克劳斯的恩人,他诚恳地认为习惯旅行的自己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不过啊!年轻人总会有很多烦恼。因为丽莎琳娜大人的个性十分认真,总是让她多背负了许多沉重的负担——不过穆司卡大人您毕竟阅历较深,说的话还真是尖锐。” 听见这位担任马车夫的商人所说的玩笑话,穆司卡报以苦笑: “洛西迪,饶了我吧!什么阅历较深……虽然我看起来这副模样,但也才三十出头啊!” “什么!?” 洛西迪明显地一脸吃惊,惊叫出声: “啊、这,这真是太失礼了——因为您看起来总是很沉稳,所以我才想您一定是年纪较长。” “多亏我长成这样,在说话时很有说服力,还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呢!” 因为穆司卡历经严苛的肉体强化,使得外表看起来较为苍老,这一点他也有自知之明。 ——或许他的寿命不会太长。若是一般的肉体强化,通常会延长寿命,但过度强化也有可能造成反效果。 自己的未来将会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正因为穆司卡思考过此事,才会更加觉得丽莎琳娜等人的年轻分外耀眼。 (一定要留下属于他们的时代啊——) 明明年纪尚轻,却抱有这种老年人般感慨的穆司卡,淡然地翻阅著书页。 他的手突然在某一页停住了。 那一页出现了“死亡神灵”这个字眼。 虽说如此,也只是在这本书记述中的短短几行,用“其是否存在非常令人质疑”的比喻提到而已。 ——但它却真实存在。 菲立欧与乌路可等人此行的目的是和拉多罗亚议员会谈,但穆司卡等人参与这趟旅行的目标,却是“死亡神灵”。 该神灵正是导致各神殿失去辉石,进而造成目前混乱的元凶。 听同行的夏吉尔人说,它似乎是个关乎这世界存亡的危险存在。 旅程仍持续进行,摇晃的马车正朝向那里前进。 怀抱着不祥的预感、某种程度的好奇心与受戒般的使命感,穆司卡望向这片未曾见过的拉多罗亚土地,陷入了深思。 * 傍晚时,马车队伍总算越过了一个山头。 一行人在道路全让及腰草丛包围的高原上准备露宿。 [奇 书 网:www.q i s h u 9 9 . c o m] 菲立欧也跟骑士们一起帮忙升火,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等人则帮忙准备晚餐。 本来,以他们尊贵的身份不需要做这些杂务。但该工作对在骑士群中长大的菲立欧来说是极其自然的事,而身为司祭的乌路可也相当习惯做这些属于信仰生活一环的杂务。旅途中虽然有所不便,却也有着轻松以对的余裕。 说得好听是平易近人,说得难听则是不分尊卑。 没多久后准备就绪,大家拿着只有豆子汤和面包的简便晚餐,各自到喜欢之处开始用餐。 菲立欧身边也聚集了总是相伴的伙伴。 乌路可与来访者西亚、拉多罗亚使者修奈克、以及他的护卫“无名氏”安洁莉卡——另外还有穆司卡、洛西迪等知心朋友。 只有莱纳斯迪和照顾他的黛梅尔因为担心会把感冒传染给大家,所以仍留在马车上。从阿尔谢夫前往吉拉哈的旅途上是菲立欧发烧,而从吉拉哈到拉多罗亚的这趟旅程,则轮到莱纳斯迪发烧。目前时序正由夏天转变为秋天,刚好是容易生病的时期。 而来访者丽莎琳娜也坐在距离菲立欧稍远的位置。 她一面把面包浸在汤里,同时露出一脸沉思的模样。 最近她很明显地有点不对劲。 刚开始菲立欧还以为她跟莱纳斯迪一样得了感冒,但事实绝非如此。 虽然菲立欧担心,但她自己倒是什么都没说,而且还躲避着菲立欧。 菲立欧也跟来访者穆司卡讨论过此事。 穆司卡意有所指地说:‘这是丽莎琳娜内心的问题,如果她不自己站起来,很快又会发生同样的事。’ 虽然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抱有好感,但菲立欧也不清楚是真是假,本来想直接向她确认此事,但穆司卡阻止了他。 “就算你现在问她,她也只会说谎——” 穆司卡的口气充满了确信。 实际上,菲立欧很难掌握丽莎琳娜烦恼的本质。 看来她一方面顾虑着菲立欧与乌路可之间的关系,但在那之前,她似乎在更为根本的地方还怀有一个病灶。 菲立欧之所以不明就里,并不全因为自己完全不懂恋爱这回事。 她的成长历程、思考方式、已故义父的事、与依莉丝的争执、还有在原本世界所犯下的“罪行”,似乎都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从菲立欧眼中看来——丽莎琳娜的内心某处似乎“想要让自己变得不幸”。 他的印象是——虽然她渴望幸福,但同时也想舍弃这份渴望。 虽然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误解,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她不管。 结束在野外这一顿乏味而朴素的晚餐,并稍事休息过后,菲立欧对丽莎琳娜说: “丽莎琳娜,吃饱后要不要来练习一下许久未练的剑术?虽然可能会因天色昏暗无法认真练习,但应该可以当作对应夜战的训练。” 因为白天都在搭乘马车或骑马,菲立欧也只有晚上能挥剑。 “不,我——” 丽莎琳娜正要拒绝,穆司卡就抢先说道: “丽莎琳娜,训练是很重要的喔!你的剑技应该已经变差了。在进入拉多罗亚之前,你还是先把感觉培养得更敏锐些比较好。” 穆司卡会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说话时从旁插嘴,可是相当罕见的事。 丽莎琳娜虽然也一脸困惑,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说: “也对……那么,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就请你陪我练剑。” “嗯,那我们快点开始吧!” 她的回答让菲立欧松了口气,他握住腰间的刀,同时站起身来。 丽莎琳娜也握住义父遗物的那把突刺剑。 乌路可从视野边缘瞥了两个人的行动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仍笑眯眯地陪着西亚。 两个人走了一小段路,在露营地旁刀剑相向。 丽莎琳娜还在习惯握剑的阶段。由菲立欧率先缓慢地摆出攻防招式。 菲立欧以行云流水般的稳定速度一刀劈下,而丽莎琳娜的突刺剑已经等在那里。 架招后的丽莎琳娜转而回击,其动作仿佛剑舞般优美而稳定。 这并非针对攻击所做出的防御,而是往防御动作所发出的攻击,以某种意义来说,算是放松心情的练习。 不过,那也是菲立欧把自幼从威士托那里习得的教诲重新呈现出来。 一旦习惯放任气势而粗暴地使剑,很容易产生难以纠正的奇怪恶习。而这种恶习总有一天会形成致命伤、让自己惹祸上身——威士托教导菲立欧,首先应该先注重招式。 威士托的教导方式是,要运用剑术,就要先打好根基,才能更加坚定、强大。 随着菲立欧逐渐习惯使剑,训练也渐渐偏向实战,但刚开始真的很像是在学习剑舞。 菲立欧现在也正对丽莎琳娜进行相同的教育。 老实说,陪她练剑,也让他想起过去的自己,这让人感到十分怀念。 他们在黑暗中打了几回合后——丽莎琳娜弄错了防御的招式。 菲立欧立刻停下了刀。 丽莎琳娜也察觉到此事,带着遗憾将目光转开: “……对不起,我弄错了。” “这也没办法,你很久没练了,继续吧!” 菲立欧如此说道,同时也感到茫然不安。 丽莎琳娜的动作不算差,也有优异的战斗天赋;如果是使用手环实际对战,应该会赢过菲立欧。 然而,她在吉拉哈时却伤在里卡德剑下,今天也在轻松的过招中落败。这一方面是她太过大意,但丽莎琳娜还有着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弱点。 精神上的脆弱,在战到难分难解时也可窥见一斑。 (……在拉多罗亚将分开行动……她不要紧吧!) 菲立欧难以挥去这份不安。 目前,包含西瓦娜在内的北方民族已经在赫密特的引导下先行前往拉多罗亚,他们搭乘玄鸟,可以迅速地移动,速度跟马车不可相提并论。 今后丽莎琳娜和穆司卡预计将与他们会合,展开对死亡神灵的调查。 在这段期间,菲立欧将以阿尔谢夫王弟、以及乌路可护卫的身份,寻求与拉多罗亚政治家接触的机会。 他虽然担心丽莎琳娜的安危,但也不能抛下乌路可不管。 不知不觉间——他突然想起了某位敌人曾对他说过的话: ‘汝欲保护重要之一切,然其却非凡人所能——’ 曾经有人在佛尔南神殿对菲立欧说过的这番话,现在依然沉重地刻在他心头。 那是来自戴着南瓜的来访者,他接着还说: ‘汝迟早总要舍弃其一。’ 不管是丽莎琳娜或乌路可,菲立欧都无法抛弃。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希望能够保护他们。 但现实是,当这两个人分开行动时,菲立欧就只能守候在其中一个人身旁。 就这层意义来说,邦布金所说的话再正确不过。 ——丽莎琳娜的突刺剑以锐不可当的气势突刺而来。 菲立欧以习惯的招式架开她的攻势,并从下往上将刀疾弹而起作为反击。 当丽莎琳娜正要防守时—— “啊……!” 她的突刺剑离了手,滚到地面上。 “对、对不起!” 丽莎琳娜慌张地捡起剑。 向来依赖手环刀刃的她,还不习惯“握住”武器这件事。 在以弱小的士兵为对手时,她还可以运用身体能力掩饰这种小弱点,但如果对手是西兹亚这种暗杀者,也许就会变成致命错误。 每当菲立欧看见她这种弱点,就更觉不安。 菲立欧先是收刀入鞘,慢慢走到重新握好剑的丽莎琳娜身边,并握住了她的手。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发抖。 “……看,因为你太用力,让手指很僵硬。” 菲立欧将丽莎琳娜握住剑柄的纤细手指一根根轻轻地扳开来。 她每根手指都很紧绷,当菲立欧触摸时,手指的动作更是相当僵硬。 “如果继续用力,你指尖会渐渐麻痹,并导致用错力道。只有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真的需要用力握剑。你要更放松肩膀的力量,把剑想成是自己手臂的延长线——” 他触摸着丽莎琳娜那根本不像在拿剑的纤细手指。 “……好、好的,我会注意……” 丽莎琳娜一脸困惑地喃喃说道,脸颊因打斗的关系而显得有些潮红。 然后,菲立欧将从剑柄上扳开的手指,重新轻柔地贴回剑柄上。 菲立欧一边慢慢移动她的手指位置,教她正确的握法,一边说: “丽莎琳娜,你要确实把意识集中在指尖,你之所以会在我们刚才那种轻松的对打中让剑落地,正是因为你没有把剑握好。虽然握法的确是我之前教你的,但因为你用了奇怪的力道,才会让整体姿势走调。” “好、好的——” 丽莎琳娜虽然坦率地点了点头,动作却莫名地很僵硬。 菲立欧用双手轻轻地包覆住丽莎琳娜握剑的手。 少女湿润而冰冷的手臂,感觉起来非常虚幻。 “……每件事都是一样,若太过卖力就无法顺利进行。因为不是只要放松就够了,所以很难做到,但分寸的拿捏非常重要。看丽莎琳娜你这样——不只是剑术方面,符合这项条件的所有方面都让我感到很不安。” 菲立欧凝视着她说道。 这位来访者少女屏息站在菲立欧面前,一头黑色秀发在风中飘曳。 “所以,丽莎琳娜,在进入拉多罗亚前请答应我一件事,我希望你绝对……绝对不要为了达成目标硬是赌上自己的性命。” “……咦?” 丽莎琳娜的视线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该说是出于使命感、还是责任感呢——此时的丽莎琳娜绷得很紧。过度紧张并不是件好事。 虽说舍弃自我才能找到出路,但勇气和鲁莽大不相同。 “只要活着,就能再次对付死亡神灵,我只希望你活着回来,就很开心了。所以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丽莎琳娜的眼神显得不安: “……我、我不会勉强自己。而且,我才不想听你这么说呢,你比我更……以王族的身份担任使者前往敌国,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 菲立欧听见她这刻意逞强的话,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许这样做的确是很超乎常轨,但我不是去拉多罗亚作战。不过你却很有可能跟梅比斯或西兹亚等人起争端,所以我非常担心。还有,依莉丝也想要你的命。” 丽莎琳娜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与其担心我……现在还是请你担心乌路可大人吧。” 菲立欧对她这心情变化感到很困惑。 “我会保护自己,菲立欧不用保护我也没关系。” 她以非常僵硬的口气说道。 即使迟钝如菲立欧,也听得出来自己惹她不开心了,但他却不明白她生气的理由。 丽莎琳娜将突刺剑收入腰间的剑鞘: “对不起,我太过傲慢了……但我不想造成菲立欧的负担。你不必保护我,我一个人也可以独力奋战。” 丽莎琳娜行了一礼,就转过身、毫不客气地正想离去。 菲立欧犹豫着要不要叫住她。 (丽莎琳娜她……想要独立吗?) 菲立欧突然这么想。 他了解她所说的“不想造成你的负担”这句话,如果她真的这么想,自己的担心就算是多管闲事。 但另一方面,菲立欧也觉得很奇怪。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丽莎琳娜的直心话,还是顾及菲立欧等人的心情才这么说。 从菲立欧遇见丽莎琳娜以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两个人之间也逐渐有所交流。 菲立欧虽然知道她平常的模样,却几乎不了解她的过去和身上的负担。 其中大多是因为夏吉尔人要她别泄露这些知识,另一方面也是丽莎琳娜自己并不想多说。 菲立欧无意以好奇心为理由开口询问此事,但如果该过去牵涉到她现在的烦恼,那他就想去了解了。 而且如果跟她谈谈,说不定能让她稍微开心一点。 不过,菲立欧担心的是,最近的丽莎琳娜——却跟他这样的想法背道而驰,仿佛在刻意疏远自己。 (她果然……还是在勉强自己吗……) 感到不安的菲立欧才想开口叫住正要走开的她,却突然察觉空中响起异常的声响。 有只黑色巨鸟正朝向露营地角落破风而来。 那附近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但落地的只有一只玄鸟,看来不像是敌人。 菲立欧发觉可能是某位北方民族前来联系,便一边跑向玄鸟落地的方向,一边推了一下丽莎琳娜的肩膀: “丽莎琳娜,玄鸟好像来了,说不定是西瓦娜。” “一定是……来接我们的吧?” 本来以为丽莎琳娜不想理自己了,但她好像没有那么生气。 西瓦娜等人先一步采取行动,确认拉多罗亚内部的状况同时寻找据点。 受限于玄鸟可搭乘的人数,穆司卡和丽莎琳娜等人预计稍后再与其会合,但正如她所说,西瓦娜很有可能先来接她。 为了体面,使者菲立欧与乌路可必须自关隘正式入国。但相反地,丽莎琳娜等人则必须潜伏在隐密的暗处。如果他们与菲立欧等人一起行动,肯定会被梅比斯等人掳获。 丽莎琳娜奔跑着,眼里充满决心,但菲立欧却觉得那不是件好事。 她的决心里可以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意味。 菲立欧自己也常被人说像是在走钢索,但他在身涉险境时,总会同时思考着如何活下来。 但丽莎琳娜却微妙地偏离了这个前提。 他担心——她内心的暗处,会在拉多罗亚如何转变呢? 菲立欧一边奔向由骑士们包围的黑色玄鸟,一边凝视着丽莎琳娜严肃的侧脸。 * 拉多罗亚使者修奈克·巴托鲁,在落下的玄鸟背上发现了曾在吉拉哈见过的舅舅。 “赫密特舅舅!” 他如此一叫,自玄鸟背上下来的青年剑士就一脸苦笑。 赫密特是修奈克母亲的弟弟,所以是修奈克的舅舅没错。但这个称呼听在还是青年的他耳朵里,就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虽然安洁莉卡也说:“你至少也叫他哥哥吧?”但现在才改变称呼也很奇怪。 赫密特一边扶着随后下来的银发少女,一边对修奈克说: “修奈克,菲立欧大人在这里吗?” 修奈克还来不及回答,赫密特背后就响起了响亮的声音: “赫密特,我在这里。果然是西瓦娜的玄鸟啊!” 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阿尔谢夫与其随从丽莎琳娜穿越骑士身边,跑到玄鸟旁。 这两个人本来在附近练剑,但并没有特别疲累的样子。 比起剑术,修奈克更醉心于学问,因此不太了解菲立欧的剑术如何。但安洁莉卡和赫密特都一致认为,菲立欧的剑术远在一般王族之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菲立欧剑术高超的关系,有时在修奈克眼中,菲立欧看来很了不起。而他带来的使者乌路可·迪古雷也来头不小,虽是能干的新锐政治家,却也让人觉得太过年轻。 而菲立欧虽然也很年轻——却深不可测。 修奈克听说,菲立欧原本是阿尔谢夫的第四王子,在政治上并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人,应该多少会有点别扭或乖僻,但菲立欧的个性却是直率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神姬之妹乌路可似乎很依赖他,他身边的人也几乎都对他抱持着好感。 (我本来只想带乌路可司祭回来……但说不定这个人才是这趟旅程的成败关键啊……) 修奈克偶尔甚至会这么想。 就连相交尚浅的修奈克都感受到菲立欧的重要性,可见得菲立欧应该是以可以影响拉多罗亚议员。 刚开始,修奈克本来设定双方会谈以乌路可为中心,但现在他很期待“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身为使者的角色。 菲立欧带着亲切的微笑迎接自玄鸟下来的两个人: “西瓦娜,你们是来接穆司卡他们的吗?” 与赫密特并肩站立的银发炼金术师西瓦娜听见这位王弟的问题,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算是吧!其他玄鸟也在附近待命,所以可以把潜伏的人员全都带去。不过,菲立欧,你和乌路可司祭果然也来了啊——” 抱着西亚的乌路可不知何时也来到玄鸟身边,现在正站在菲立欧身旁,丽莎琳娜则是站在另一边。 西瓦娜交互看着他们,像是非常受不了地大大叹了口气。 “你们全都像飞蛾扑火一样——” 乌路可展现社交的微笑: “那当然,因为这是我身为神姬之妹的义务,不过我觉得很羞愧,把菲立欧大人拖下水……” “我不能让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只身涉险,而且辉石的事也是阿尔谢夫必须面对的问题。” 从菲立欧毅然决然的态度感觉不出丝毫的迷惑或不安。 吉拉哈议会花了好几天才通过乌路可等人这趟拉多罗亚之行。西瓦娜等人虽等不及其结果就先出发,但他们似乎已经确定结果会是如何。 西瓦娜外衣一扬,走向菲立欧等人身边: “你们来都来了,我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但就算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越过国境,没想到还在慢吞吞地前进。” 她拨了拨在月光下闪闪生辉的银发,同时望向修奈克等人。 修奈克微笑以对: “旅行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非常顺利,有这么多人在地面上移动,怎样都不可能像舅舅你们在天空飞行的那么快。” “我知道啦!我只不过是在挖苦他。” 西瓦娜叹了口气,以慧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她本来反对菲立欧和乌路可等人前往拉多罗亚,但她没有任何权力,因此主张也没有任何影响力,现在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吧。 虽说如此,她似乎无意对罪魁祸首修奈克发怒,马上笑咪咪地抚摸他的头: “在赫密特的介绍下,我见到你父亲了喔!‘那个人’还真是个‘怪人’哪!” “你这么说,让我感到很荣幸。” 修奈克爽快地接受她的话。 父亲达古雷恐怕很欣赏西瓦娜,而西瓦娜应该也很认同达古雷的想法,不然她不会用“怪人”这种一语中的的话来赞美他。 无名氏安洁莉卡也在一旁静静地点头。 修奈克等人集合在火堆旁,围坐成一圈。 他们各自交换着久别的话题,当闲聊暂告一段落,菲立欧首先向来访的两人发问: “那么,拉多罗亚的情况如何?” 修奈克也很在意此事,自从他与安洁莉卡离开拉多罗亚以来,就几乎没有再获得自己国家的情报。 西瓦娜和赫密特对望了一眼,一起大大地点了点头: “——嗯,发生了很多事,也演变成有点微妙的情况。我想在进入拉多罗亚前先告诉你们会比较好,所以才先飞来。” “微妙的情况?难道是发生政变了吗?” 乌路可不安地问道。对担任使者的她而言,当地最好是处在安定的状况下,对方比较容易听取他们的话。 “该说是政变吗?看来倒不是足以动摇现行体制的政变……” 西瓦娜如此说,然后催促赫密特接着说下去。 这位剑士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正面凝视着菲立欧等人: “我们刚到拉多罗亚,就发生了此事。拉多罗亚议会遭到反政府势力占领,现任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成了人质。”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气息,修奈克总是挂在嘴边的微笑则是消失无踪。 “元首虽然平安获救,但有三位议员丧命,政局因为此事件陷入混乱。老实说,你们以使者的身份前往目前的拉多罗亚,也不知是福是祸——” 听到这个消息,菲立欧明显地脸色一沉: “……赫密特,请你先详细地说明这整件事,我再加以判断。” “好的,这说来话长——” 在熊熊燃烧的火堆照耀下,赫密特开始说明事情经过。 一行人沉默地倾听他的话。 然后,修奈克等人就在拉多罗亚国境近在眼前之地,详细地获知了首都的现况。 第十一卷 五十三.亡国志士 五十三.亡国志士 时序接近冬天,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吹着刺骨的寒风。 走在路上的行人也都穿着厚重衣物,街道笼罩着沉重的气氛,恰恰符合阴郁的天气给人的感觉。 炼金术师西瓦娜亲身感受着这股封闭感,缓步走在石板路上。 而剑士赫密特·埃鲁正在她身旁带路。 两人昨天才刚进入首都,他们将玄鸟藏在伙伴所准备位于郊外的据点,刚刚才来到街上探听消息。 赫密特在拉多罗亚国内会被秘密警察盯上,为了乔装,他特意将帽缘拉得很低,甚至戴上了装饰用的眼镜。 同时还将身上的外套领子竖起,完全遮掩住下巴到嘴边的部分。 两个人并肩走着,西瓦娜以惊讶的口气低语: “赫密特,你这个模样反而看起来很怪吧?怎么看都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赫密特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帽子和眼镜在拉多罗亚是常见的服饰,以前有一位名叫马克斯的知名作曲家,他很喜欢这个打扮,因此这也就定名为马克斯装——你看,那边也有一个人这样穿。” 赫密特以视线示意前方,那里确实有一位男子悠然地挺胸走着,穿着跟赫密特目前的装扮相当类似。 西瓦娜不禁对这文化差异面露苦笑。 “是这样吗……不过看起来还是很怪吧?刚才经过的那些人就一直好奇地回头看喔!” 这里是白天的商店街,往来的行人绝不算少。 她一指出这一点,赫密特就稍微红了脸,微笑道: “啊……他们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看我?这套打扮很奇怪吗?” 西瓦娜穿着一贯的炼金术师衣饰,再套上黑色外套。拉多罗亚也有很多炼金术师,这身服饰应该并不引入注目。 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不,不是因为你的服装……而是因为你很漂亮,大家都忍不住回头看你。” 听见他拙劣的赞美,西瓦娜显得有点心虚: “希望你的玩笑只是针对这乔装就好了,我可不想引人注目,如果服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还是说清楚——” 赫密特略显困扰: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自己好像没发现这一点,但你可是完全符合拉多罗亚的美女条件呢!闪耀的银发、英挺的眼鼻、知性的轮廓,还有雪白而细致的肌肤,虽然苗条却很有健康美——正好跟以往非常受欢迎的舞台女演员亚瑞娜·贝赫塔西翁的肖像一模一样。” 西瓦娜露骨地皱起眉头,这个人名的姓氏部分给她奇妙的熟悉感: “……你说‘贝赫塔西翁’,该不会……?” “嗯,她似乎是你父亲奥兹马·贝赫塔西翁的母亲,最近的年轻人也许不知道她,但你现在若到剧场去,还可以看到她的肖像画。”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有关祖母的事。” 父亲奥兹马几乎不曾提过他在拉多罗亚时的往事,听说从他与西瓦娜的母亲在一起以后,就像天生的北方民族一员般自然地过日子。 “舞台女演员啊……我祖母还真是好事的人啊!居然自愿成为别人的观赏对象。” 赫密特边走边回头看西瓦娜: “话不是这么说啊!你祖母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她不但带给观众欢乐,还让人非常怀念呢。” “我不是在责怪她啦!只是对戏剧没什么兴趣。” 对职责在守护神柱、兴趣是炼金术的西瓦娜而言,很难想像别人为什么要从事那种引人注目的工作。 “虽然你这么说,但戈达大人也是个说书人吧?这两者有共通的要素喔!” “是啊!简单一句话,我的老师也是个怪人啊!” 轻轻地一语带过的西瓦娜,突然在某个店家前停下了脚步。 赫密特也跟着她停了下来。 这家店像是杂货店,稍脏的玻璃后方陈列着商品。 西瓦娜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点: “……什么啊!那个人偶还真教人不舒服……” “啊!是那个‘万圣节南瓜’吗?” 赫密特苦着脸笑了。 在他们眼前的,是个垂吊在底座上、戴着一颗大南瓜的瘦长人偶,底座似乎有某种机关,人偶脚边也有突出的螺丝。 “底座下面是音乐盒,藉着改变吊线的长度,让人偶展现奇妙的舞蹈,它的原型似乎是埃鲁家祖先埃尔西翁·埃鲁做来解闷的玩具……这么说来,跟来访者邦布金一模一样呢!” 那对赫密特来说,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 “这玩偶是你们家制造的吗?还真让人不舒服,不会有人买这个吧……” “没这回事。这在拉多罗亚是很受欢迎的民俗艺术品呢!不但重制过好几次,大家都知道它,在一般家庭也很常见。” “…………这世界没救了啊!” 西瓦娜非常无言地按住了眉间。 她第一次见到邦布金,是在塔多姆与阿尔谢夫决战时。 当西瓦娜率领许多玄鸟驱散西兹亚等人时——这个南瓜头也坐在其中一只敌方的鸟上。 西瓦娜只远远确认他的模样,并没有听他说过话,但即使如此,还是对他那奇特的姿态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曾在杀害国王犯人的通缉书上见过他的模样,也听菲立欧和赫密特等人说过他的事,但在玄鸟背上见到的真人则显得更蠢。 现在她所见到的人偶,相当忠实地呈现了他的姿态。 那些逃离佛尔南的来访者很有可能在西兹亚的带领下来到此地,他们一定也发现了“这个”吧! 西瓦娜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赫密特在她身前半步引导: “……埃尔西翁·埃鲁实际上是以那个南瓜头为范本做出人偶的吧?” “你这样问,我也很伤脑筋,那是你的祖先吧?” 她一反问,这位剑士青年就歪着头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他这个人充满了谜团。他似乎也是丽莎琳娜大人的养父,但已经过世一百多年了——” 赫密特的话说得含糊不清。 西瓦娜总觉得可以理解他在想什么。 关于埃尔西翁·埃鲁的谜团虽多,但赫密特最在意的,应该是秘密警察“梅比斯·弗仑岱”跟埃尔西翁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件事。 这虽然是丽莎琳娜所说的,但梅比斯说不定也是埃尔西翁的子孙。这么一来,也就成了赫密特的亲戚。 埃鲁家在拉多罗亚是名门世家,当然这也是出于埃尔西翁·埃鲁所积蓄的财富影响。 赫密特的父亲甚至凭藉这财力当上了国家元首,据说知名的埃鲁贸易公司也是其远房亲感。 可以想像得出,只要是名家都不例外的——会有爱妾或私生子之类无法掌握的状况。 两个人一边聊着无聊的话题,一边漫步在拉多罗亚街道上;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小孩。 西瓦娜望见站在其中心的人影,表情随即变得十分僵硬。 赫密特也停下脚步,靠向道路一端。 ——他们才刚聊到的主角“南瓜头”就在那里。 他正面对一群聚集而来的孩子们,以夸张的动作和手势在说着什么。 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双眼发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很有趣,但也教人觉得不舒服。 西瓦娜和赫密特默默地离开了那条路,藏身在建筑物旁边。 “……他是邦布金吧?” “还有别人会做那种打扮吗?” 西瓦娜只觉自己冷汗直冒,她把背靠在墙上,以眼角余光确认广场的情况。 邦布金来到这首都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以推测得出,西兹亚等人将他们带来拉多罗亚,并留在这里的有力政治家——恐怕是元首杰拉得·梅森的身边。 不过,邦布金就这样戴着那奇怪的头套,大摇大摆地在白天外出,还是让人颇感惊讶。 “那个男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啊……?” 听见西瓦娜的低语,赫密特说: “说不定他是刻意露脸,他们应该也预测到无名氏和北方民族会潜入拉多罗亚。他若以那副引人注目的姿态出现,我们就会想要追踪他。恐怕他们也很有自信,认为就算‘被人追踪’,自己也可以察觉得到吧!” 西瓦娜也可以理解他这番分析。 “……也就是说,把自己当作钓饵吗?” “没错。说不定他们想引诱的对象也包含了丽莎琳娜大人。” 光看邦布金那搞笑的头套,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他的城府有这么深,但他毕竟是个不可轻匆的对手。 西瓦娜思索了一会儿,便凝视着眼前的赫密特: “我们要故意上钩吗?还是——” “不熟悉拉多罗亚情势的人,应该会想要追踪他们。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他们的所在之处。杰拉得·梅森的宅邸就在这广场附近,不然就是官僚宿舍——迎宾馆比较不可能,而租房子要警戒或监视都相当不便。既然已经锁定场所,我们现在就没有必要特意冒险。而且,现在恐怕有人在监视他。如果我们追踪时出了差错,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赫密特说完,眼里深处闪耀着光辉: “——但是,如果他们平常就有机会自由出入‘死亡神灵’周围,那就算冒险,也有追踪的价值——” 西瓦娜点点头,随即做了决定: “就算是这样,也要等我们重整态势以后再来。今天我们还是绕远路离开,以免被‘那个人’看见……” 她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拉住赫密特的手臂。 因为她在隔着广场的另一边、商店林立的大街上,发现了一张比起邦布金还要更眼熟的脸孔。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不,那是酷似丽莎琳娜的来访者“依莉丝·耶里妮斯”,她正和一位同年纪的少年并肩走在一起。 看来,并不只有邦布金一个人来到这大街上。 赫密特也慌张地转过身,与西瓦娜一起逃走。 依莉丝并没有注意到西瓦娜等人的存在,他们周围恐怕也有人在监视。在这个时间点,赫密特想避免被人发现的情况。 “——西瓦娜,我们从小巷转到达古雷议员的宅邸去吧!请跟我来。” 赫密特以略带紧张的口吻说道。 西瓦娜点了点头,最后又悄悄地回头看了依莉丝一眼。 依莉丝一边望着店头陈列的商品,一边亲密地在跟身边的少年说些什么。 西瓦娜从远处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是一幅相当欢乐的光景。 (他不是……拉多罗亚的人吧?是那个叫作安朱的猎人吗?) 西瓦娜想起在塔多姆与阿尔谢夫决战时,有位少年自晓的玄鸟背上掉下来。听菲立欧说,这位少年对两边阵营来说都是自己人。 她本来以为他坠地后已死去,但他看起来很健康。 少年虽然朝西瓦娜等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原本就不认识他们,因此似乎也没发现什么。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菲立欧,他应该会很开心吧。) 西瓦娜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一转身,立刻跟在赫密特身后。 * 在拉多罗亚的街道上,有许多阿尔谢夫或旅途所经过的城镇所看不到的各式物品。 连对于来自文明水准远高于此之世界的依莉丝而言,也全都是些稀有物品。 而对在乡下长大的安朱来说,这里简直像是个未知的世界。 伤势完全复原后第一次上街的他,此时正频频地四下张望。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相当拥挤,虽然不至于对在街上行走有所妨碍,但奔跑起来就不免撞到其他人了。 “真吓人……这城镇比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还要大多了。” 安朱茫然地说道,依莉丝则是冷淡地回答: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国家的规模本来就不一样,这里看起来在各方面都很进步。” 依莉丝虽然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她其实并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因为安朱说想上街看看,她只好陪着他,但内心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安朱在某家店前停下脚步,指着里面的陈列商品: “依莉丝,你看,有在卖邦布金的人偶喔!看起来跟邦布金带回来的一模一样,他也是在这里买的吗?” “……那个我已经看腻了。这种东西只有刚开始感到新奇,看习惯就觉得厌烦了。” 这也是依莉丝对邦布金本人的感想。 安朱笑了笑,拿起陈列在旁边的木雕鱼。 这没有什么特殊机关,但长长的背鳍部分形状类似薄刀,依莉丝看出那大概是种拆信刀。 “这——是什么?当作装饰品也太过朴素了。” 位处店内的老板并未一一理会来来往往的客人。依莉丝也没办法,只好回答安朱这个单纯的问题: “只不过是把拆信刀吧!用来割开信封的东西。” 安朱歪着头: “……信封?用手撕开不就好了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 依莉丝打从心底同意。 这类东西都是这样,就算因为喜欢而冲动买下,也不会太常使用。 她原本就没有使用“纸本书信”的习惯,而安朱恐怕也是一样。 安朱用指尖抚摸着拆信刀,喃喃地说: “仔细一想,邦布金人偶也没有什么用途呢!” “那只不过是个装饰品。不过世上多得是这种东西呢!真正必要的东西倒是不多。” 听见依莉丝这番话,安朱也点点头,但又有点不解: “是啊!不过,身边除了真正‘必要的东西’外,完全没有其他东西的话,也是挺寂寞的。” 安朱将视线从刀上转开,环顾街道上并排的几家店: “这世上有太多必要和不必要的东西了,所以这里才会这么热闹啊!而且举例来说,也有一种情况是刚开始以为某个东西没有必要,但在使用过程中,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不能没有它了,对吧?不是光凭第一印象就可以决定东西必要或不必要的。” 依莉丝歪着头,她不太明白安朱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那么,你想买这把可能不会用到的拆信刀吗?” “不用了。比起这个,我们去对面那家店吧!你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我没什么想买的,我对买东西没有兴趣,有需要的东西请人帮我们调就好了。” 这是依莉丝的真心话。 她不喜欢用来装饰的首饰或衣服,也并不想在路边摊吃甜点,没有像邦布金那种追求不必要东西的怪癖。也就是说,她也觉得自己对拥有物品的欲求很低。 安朱颇感意外地凝视依莉丝: “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你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是怎么样,但我不喜欢拥有多余的东西。反正总有一天会失去。” 她生硬地如此说,安朱若有所思地以手指按住下巴: “邦布金他啊……曾对我说过。” “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我邀你去买东西,你应该会开心。” 依莉丝吓了一跳。 “因为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想稍微表示谢意……我邀你出来,反倒让你不开心了吗?” 安朱语带抱歉地说道,依莉丝听了则是慌张地辩解: “你、你不用向我道谢。还有,我虽然不喜欢买东西,但也没那么讨厌……别说这个了,为什么邦布金会跟你说这个……” “啊,是我问他的,我问他做什么会让你开心。” 安朱的口气虽然若无其事,但依莉丝的双颊却一下子发烫了起来。 依莉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正当她不知该说什么时,安朱露出困扰的微笑: “所以今天我才想让你开心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呢?既然你不是那么喜欢购物,那么做其他事也好。” 依莉丝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事实上,就算问依莉丝“想做什么”,她也想不出任何答案。 依莉丝将视线从安朱脸上转开,自顾自地在街上逛着,安朱跟在她身后。 “……我随便都好。要不要做安朱想做的事呢?” “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耶。” 安朱愣愣地说道。 依莉丝将眼光转向他的侧脸。 安朱四下环顾街道,一脸寂寞: “我虽然在乡下长大,也不会对城镇有什么向往,如今伤势好了,光是能像这样行走,就觉得很幸福了。虽然我是有一件想做的事情……” 安朱瞥了依莉丝一眼。 “……那不是很好吗?你想做什么?” “就是‘让依莉丝你开心的事’啊!我在为这件事伤脑筋呢!” “我不是说我随便都好吗?” 依莉丝以一副要吵架的气势拒绝了他,并按住自己的额头。 可能是动怒的关系,她的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非常滚烫。 “说‘想上街’的是安朱你吧?你邀我上街,却问我‘想做什么’,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既然你说能走路就很幸福,那就当作打发时间还是什么,我们随便走走就好了。” “可是,那样依莉丝你会很无聊吧?” “我不是说过我……真是的!不要让我一直重复说过的话啦!” 依莉丝有点生气地瞪着安朱。 她注意到,安朱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严肃。他的视线不是望向依莉丝,而是隔着广场的另一条路。 “……怎么啦?” 依莉丝这么一问,这位猎人少年立刻把视线转回她身上。 “没事,我觉得好像有谁在对街看我们……” “嗯。”依莉丝轻轻点了点头,顺着安朱的视线望过去,可以看见身穿西装的绅士、把帽缘拉得很低的青年、一头银色短发的女子或抱着婴儿的母亲等,许多行人走在路上。就算其中有某人在监视他们,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那一定是梅比斯派来监视我们的人,不用在意。” “还有……在那个广场上被一群小孩包围的,该不会是邦布金吧……” “…………那也不用在意。” 邦布金在这一带似乎被人认为是戴着南瓜头套的新进艺人。 依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安朱拉向远离广场的方向。 “我们去那边吧!我可不想被人认为跟他有关连。不买东西也没关系,光是逛逛店面就可以打发时间了。” “啊!散场了……” “别说了!” 就像要逃开邦布金一般,依莉丝硬是拉走了安朱。 然后两个人就在雨滴要落不落的阴天里,随意走在商店林立的街道上。 他们并没有刻意交谈,但对依莉丝来说,这段时光却奇妙地过得很快。 不久后,两个人来到了不同于邦布金所在的另一个广场。 道路旁有路边摊,广场另一边则有非常巨大的砖砌建筑物。 据西兹亚说,那里是拉多罗亚议会举行之处。宽阔的楼梯与正面的广场相连,但那一带有约十个卫兵隔着等距离站立,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依莉丝看见这象征民主主义的威严景象,并末特别感兴趣。 在会场内,议员想必是各自论战。有许多观摩者或旁听者、再不就是看来像记者的人出出入入,却找不到像依莉丝和安朱这么年轻的人。 “他们不是在城里,而是在那种地方从事政治事务,总让人觉得……很奇怪。” 安朱无限感慨地说道。对只知道阿尔谢夫的他而言,这一点也让他感到惊讶。 “杰拉得元首现在也在那里吗?” “应该是吧!报上说现在正值议会期间。” 拉多罗亚的报纸很普及,虽然并非每天配送,仍是每周一次或半个月一次,不只在路边摊贩卖,也会配送到上流阶级家庭。就算不是每日发行,但许多家报社错开日期发行,因此市场上会频繁地出现新情报。 虽然阅读报纸的只有少数人,但依莉丝对这种结构本身仍颇感惊讶。至少,要大量印刷报纸,印刷技术的发展绝对不可欠缺。 依莉丝在这个世界初次造访的阿尔谢夫,给人的印象简直就像是身处中世纪时代,但拉多罗亚的文明却相当进步,相当于产业革命之前不久的程度。 依莉丝将视线从议会厅拉回路边摊,与坐在地上的年迈老板眼神交会。 老翁以亲切的笑脸面对两个人,手指着摊子上陈列的便宜饰品。 乍看之下,那些闪闪发亮的戒指或首饰像是银制品,但其实只是金属加工品。这里是路边摊,不可能卖那么贵重的东西。 “小兄弟,怎么样?要不要买给你可爱的女朋友啊?我会算你便宜一点。” “我、我才不是他的女朋友啦!我只是跟他一起来的!” 依莉丝代替安朱高八度地回答,老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是这样啊!抱歉抱歉,那当作友情的表示也好啊!这个怎么样?一定很适合你。” 老翁递出一个有着细致装饰的戒指,上面点缀的图案像是常春藤之类的植物。 “正好有两个,要不要买一对啊?这个叫作夏露萝常春藤,是吉祥物喔!你们年轻人也许不知道,这是由早年的知名女演员亚瑞娜·贝赫塔西翁设计,是用来送给情侣的——” “我就说我们不是情侣了……!安朱,走吧!” 依莉丝打断了老翁的说明,正想离开现场。不知为何,她的心脏跳得好快。而安朱不知是不是依依不舍,一直看着那戒指。 “哎呀!小姐,等一下啊!这是个好故事……咦?” 老翁那嘲弄般的笑声突然转为惊讶的声音。 依莉丝转头一看,也见到了一幅奇妙的光景。 在议会厅前,总计有二十辆左右的马车从广场四面八方陆续行驶而来。 依莉丝他们还来不及质疑发生了什么事,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自那些马车蜂拥而下。 这些人不一会儿就驱散了那些摆出架势想要制止的少数卫兵,直闯入议会厅里。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一切极其自然. “刚刚那是……?” 依莉丝不明所以,只是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观这在眼前发生的异常变化。 正好看见这一幕的行人,也对此感到茫然不解。 但是,只有摆设路边摊的老翁眯起眼、小声地说: “——该不会是那些‘亡国派’展开行动了吧——?” 他的口气变了,把手上的戒指推给安朱,就立刻开始收拾摊子: “……小兄弟,不好意思。那个戒指给你。你们最好也快点离开这里。” “等、等一下啊!刚才那是……!” 正感到混乱的依莉丝,此时听见议会厅麦克风传出男人的声音: ‘——我们是爱好和平友爱、诉诸真正自由的勇士团!为了说服国贼杰拉得·梅森与其党羽,我们暂时占领了这个议会厅!如果我们在对谈之中遭受攻击,也不惜把议员们当作人质。请善良的一般市民尽速离开这里!’ 这低沉而粗犷的声音包含了一种几近疯狂的决心。 依莉丝对这突发的状况感到困惑,皱起了眉头。 老翁迅速地收拾好商品和摊子,又悄悄地低语: “……那群人疯了,他们有自裁的决心。特务巡警队和首都治安部队马上就要出动了,你们趁还没受到牵连之前快走。” 老人用担心依莉丝与安朱的严厉口气说完后,就转过身快步离去。 安朱抓住仍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依莉丝手臂: “依莉丝,你听见他的话了吧?我们离开吧!我虽然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确定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扩音器再度传来声音: ‘我们拉多罗亚目前正逐渐迈向与吉拉哈开战、陷入动乱的阶段!如果容许这种侵略其他国家的行为,只会一再徒然重演悲剧!我们反对战争,并诚恳地渴求拉多罗亚国内的安宁,以及废除对后期加入国家的差别待遇!’ 虽然对好几段话的意义都不甚了解,但依莉丝总算能够了解这个人和刚才进入议会厅的那些伙伴忿怒的原因。只是,从他们所采取的怪异手段来看,那种忿怒方式与其说是为国家而担忧,更让人感觉只不过出于自我意识过盛。 (简单说,这……是一种政变?) 依莉丝总算想到这种可能性,在感到恐惧之前,她先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就连来到这个世界都会遇上这种蠢事,总让她觉得很无奈。 * 西瓦娜等人所造访的达古雷·巴托鲁宅邸,紧紧关上了坚固的大门。 两人对监视者的眼光心存警戒、避开正门,选了个适当的围墙翻越以进入其中。 来到庭院后,西瓦娜就因这座宅邸的宽阔而大吃一惊。 围墙所包围的宽广土地中有一座森林,黑色的屋顶则在树木的环绕下微微露出。 这虽然是非常古老的宅邸,但外墙和庭院都有仔细的保养。 赫密特以熟悉一切的表情向前走。 “这房子真是雄伟啊!当议员能赚这么多钱吗?” 西瓦娜这么一问,赫密特就轻轻地歪着头说: “虽然不能说赚得不多……但这房子是埃尔西翁·埃鲁的遗产。达古雷议员离开他的家乡,跟我姐姐结婚后,就把这里当作他在首都的住处。” 赫密特的老家似乎位于其他地方。 (埃鲁家的资产还真是雄厚啊!) 西瓦娜以前就稍稍察觉这一点,这时则是有了确切的感受。那也就表示“生前的埃尔西翁对拉多罗亚的发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他广泛地从事各式各样的工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在建筑物附近,他们看到一位正在家庭菜园浇水的妇人。 她面带微笑,把水壶里的水洒在田里各处。 她有着一头与赫密特相同、带有光泽的黑发,将它绑在一边自然垂下,让人一看就觉得她没有任何架子。 她注意到西瓦娜等人,抬起头来: “哎呀……?” 赫密特向前踏出一步。 妇人眯起了眼,优雅地挺直了背,迎向赫密特。 “……姐姐,我回来了。” 赫密特非常抱歉地说道。他像是感到非常丢脸,并无意把低下的头抬起来。 妇人笑嘻嘻地把水壶放在脚边: “哎呀!你这个调皮鬼可回来啦!你到底跑去哪了呀?” 西瓦娜一眼看到她那愉快的笑脸,就对她很有好感。 妇人肯定较为年长,但表情又很奇妙地看来天真无邪,恰恰跟修奈克十分神似。 因此不需介绍,西瓦娜也立刻知道她是谁了。 赫密特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 “姐姐,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没说就离开,给姐夫他们添麻烦“……” “哎呀!你没有给他添什么麻烦呀!而且我也没有为你担心。你剑术这么强,运气又好,是兄弟当中最有作为的。” 她——希思卡·巴托鲁——如此说完,就以手示意宅邸的方向。 “这位客人也请一起进来,站着不方便说话,请先进屋里去。我先生不在,但应该傍晚就会回来。” 她轻快地走向宅邸后门,并对西瓦娜和赫密特招招手。 西瓦娜点点头,推了一下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隔了许久终于见到姐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最后还是以松了口气的表情进了宅邸。 “不过,你突然回来,真是吓了我一跳呢!怎么不先写信回来呢?” 话虽这么说,希思卡脸上却完全没有惊讶的表情。 赫密特摇摇头: “没办法啊!如果我写信回来,就会让秘密警察发现。其实,我来这里造访也是很危险的。” “可是,既然有客人一起来,我也应该准备点心。家里什么都没有呢!” 她所说的跟赫密特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口气非常悠闲自得。 依照赫密特在途中所说,希思卡·巴托鲁的个性比修奈克更天真烂漫。如今亲眼见到,西瓦娜才总算深刻体会到。 “请您不必费心,我不算是身份高贵的客人。” 西瓦娜满不在乎地说。希思卡听了,不敢置信地歪着头回话: “咦?不能算是客人——啊啊!难道你将要成为我的弟妹吗?” 那一瞬间,西瓦娜想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不禁露出苦笑。 这么说来,西瓦娜与赫密特年龄相仿。希思卡那不可能的误解还真是天真又怪异。 赫密特则慌张地加以否认: “姐姐,别说这么失礼的话。她叫作西瓦娜,是我恩人的徒弟。现在我正协助她达成目标。” 赫密特的口气总是很客气,但在家人面前就比较不拘束了。西瓦娜对此微笑以对,同时以眼神向希思卡致意: “我还未报上姓名,真是失礼了。刚才赫密特也介绍过,我叫作西瓦娜,是奥兹马·贝赫塔西翁的女儿,说到我父亲,跟你们应该也并非完全无关吧?” 她这么一说,希思卡就瞪大了眼: “啊!奥兹马大人不就是威士托叔叔的老师——?这位小姐怎么会来到这里——赫密特,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姐姐,我会再慢慢解释给你听的,另外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其实,我在吉拉哈也见到修奈克了。” “咦!?你见到修奈克了?那孩子好吗?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希思卡一听见自己儿子的名字,便如连珠炮般问了好几个问题。赫密特带着笑容点点头,同时打开了像是接待室的房间的门: “嗯,修奈克他很好呢!我会说给你听的,先坐下来再聊吧!” 被带到接待室后,西瓦娜在听到“请坐”,就悠闲地坐上了椅子。 赫密特坐在她身边,希思卡则是探出一半的身子坐在他正对面。 佣人们注意到有访客来而前来探视,希思卡吩咐他们去准备饮料。 “那么,你说你在吉拉哈见到修奈克,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我也吓了一跳呢!修奈克正在与吉拉哈的神官交涉派遣使者的事宜。我跟西瓦娜没有等交涉结果出炉就前来拉多罗亚,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有结论了……” “结论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要那孩子平安归来就够了。” 希思卡完全是一副母亲的表情,放心般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的眼光与西瓦娜交会,开心地眯起了眼: “也许身为母亲的我这么说很好笑,那孩子从以前就非常聪明……明明个性和容貌都还很孩子气,但想法却奇妙地很像大人。这次的旅行也是一样,我本来认为以他的年纪不适合前往,但他自己和我先生却兴致勃勃……不过还好最后平安抵达了。安洁莉卡果然没有辜负修奈克的信赖呢!” 看见希思卡开心的样子,西瓦娜也露出笑容。 然后赫密特开始对她说明大致的事情经过。 像是在神殿,生产辉石的御柱发生了异常变化。 而这异常变化的起因似乎来自拉多罗亚。 自己则协助西瓦娜等人对应这次异常变化。 接下来,他也简短地叙述自己在阿尔谢夫和吉拉哈的所见所闻。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西瓦娜也适当地搭腔,同时依两个人的对话再次确认了埃鲁家的内情。 已故的父亲鲁思塔为前国家元首,长子拉杜卡·埃鲁也当上议员,而长女希思卡是议员之妻,在政治上可说是一脉相传,但赫密特那纯朴的样子,却让人不太有这种感觉。 他们的亲戚似乎为数众多,看来埃尔西翁·埃鲁的后裔已经确实地在拉多罗亚的土地上深深扎根。 “对了,阿尔塔德哥哥回来了吗?” 希思卡听见他这么问,就耸了耸肩说: “阿尔塔德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又不像你是被秘密警察盯上,却连一封信都没有寄回来过。这孩子真让人伤脑筋啊!” 希思卡虽然以开朗的口气笑着这么说,但其实内心非常担忧,眼神也相当不安。 赫密特细心地对西瓦娜低语: “阿尔卡德是我二哥,他一边画画,一边浪迹天涯,很少回来。就连他在不在拉多罗亚都不知道……” “喔?画画呀?埃尔西翁·埃鲁好像也很会画画呢!” 听到画画这件事,西瓦娜突然想起赫密特说过“丽莎琳娜的肖像”这件事。 “对了,你当初见到丽莎琳娜时会感到很惊讶,就是因为那幅画吧——那幅画也在这里吗?” 赫密特点了点头: “那幅画应该在我恩师那里,但不知道他处理掉了没有……你想看吗?” 他问道。 西瓦娜点点头,并垂下了眼: “嗯,等稍微安定下来后,我想看看。不过以后再看也好。” 到时——他们说不定也跟丽莎琳娜在这里会合了。 西瓦娜虽然也对那幅画有兴趣,但她主要是想让丽莎琳娜看看义父的遗物。 希思卡也说: “你们说的画,就是你从仓库拿出来挂在墙上的那幅女孩的画像吗?你找到很像她的人吗?” 西瓦娜跟赫密特在刚才简短的说明中,对“来访者”的存在隐而未提。 因此他们也无意老实回答希思卡的问题。 “是啊!非常相像呢!刚看到时还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偶然,连名字都相同。” 赫密特装傻地说,希思卡听了,歪着头说: “哎呀!连名字都相同吗……?嘻嘻!还真巧呢!我最近也在街上发现一个跟那幅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呢!她虽然是短发,但脸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口气虽然像在闲谈一样,但西瓦娜听了却全身一震。 “我是在两、三天前看到的吧……?我先生忘了带便当,所以我就帮他送到金线党总部去。就在那时,我正好看到那个女孩要坐上杰拉得元首的马车——她是地方议员的千金吧?虽然表情严肃,但非常可爱,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刻。” 西瓦娜什么都没说,跟赫密特对望了一眼。 那个女孩肯定是“依莉丝”没错。 不知道依莉丝是去议会厅观摩、还是正好有其他的事,不过她似乎能无拘无束地上街。事实上,他们刚刚也才在大马路上看见她。 来访者们在神殿时,因为其所拥有的知识而行动受限。 但在拉多罗亚则相反,被要求积极地利用其知识。 这个差距在神殿和拉多罗亚间就产生了文化的差异。 神殿仰赖“辉石”,因其效果而受惠。而拉多罗亚则仰赖“知识”,文明才得以进步。 来到拉多罗亚的来访者似乎不只有埃尔西翁·埃鲁。更古早的历史不得而知,但夏吉尔人也说过,另外还有好几位来访者。 这样的差异多少也导致了两个阵营之间的裂痕。 “夫人!夫人!不得了了!” 走廊响起女佣惨叫般的呼喊。 这位年纪尚轻的女佣喘着气跑进来后才注意到有访客,因此羞红了脸。她手上还提着篮子,刚才似乎是外出购物。 希思卡悠闲地歪着头问: “哎呀!怎么啦?你怎么那么慌张?又弄丢钱包啦?” “不、不是的!老爷他……不,是议会厅……” 她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好,一口气灌下另一位女佣从旁递给她的水。 “议会厅被‘亡国派’的人占领了……!老爷和拉杜卡议员也在里面被当成人质!警方现在包围了议会厅,但还是无法出手……” 赫密特猛然自椅子上站起身,希思卡则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西瓦娜则眯起了眼,沉痛地深深叹了口气。 ——她也曾经从赫密特口中听说这类的事,毕竟拉多罗亚本身还是有层出不穷的问题。 在“迎接来自吉拉哈的使者”这件事上,达古雷·巴托鲁的存在正是关键。 对于达古雷这个人被卷入的危险事态,西瓦娜有种不祥的预感。 * “……什么是‘亡国派’?” 在议会厅包围网的一角,依莉丝对戴着面具的男子询问这个陌生词汇的意义。 目前还维持胶着状态,不知作为人质的议员们是否安全。 被称为亡国派的闯入者刚开始虽然宣称其目的是“为了说服杰拉得,欲与其对谈”,但以结论来说,他们的要求非常明白易懂,就是释放被捕的伙伴。 他们要求天黑前给予回复,并在一天以内释放;若是不释放,他们将不惜把作为人质的议员们逐一杀掉。 官员们正在研究他们的要求。 而身为秘密警察的干部,戴着面具的男子梅比斯则被迫来处理这“不祥之事”。 依莉丝也跟来访者伙伴们一起来到在附近建筑物所准备的应对总部。 既然庇护依莉丝等人的杰拉得·梅森也成为人质,他们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你问什么是亡国派吗——这很难用短短几句话解释清楚呢!” 梅比斯露出苦笑回答起依莉丝的问题。 他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以傲慢的态度将手肘撑在桌子上: “该怎么说呢——对了,依莉丝,就像你所知道的,这个国家的体制类似‘小国的综合体’。虽说如此,在吸收和合并的过程中,不可能完全和平地进展。当然也有过纠纷、采取侵略的形式,也曾历经过相当凄惨的过程——这你能了解吧?” “……嗯,我可以想像得到。也就是说——” 梅比斯点点头: “——被庞大的拉多罗亚所吸收的小国、灭亡的国家——位居这些国家权力位置的人或其子孙,对现在的拉多罗亚怀恨在心。他们在暗中活跃,要让反政府思想根植于一般民众心中,现在已经发展成不可忽视的势力。拉多罗亚阴暗面之一——如今已灭亡国家的余党,正是‘亡国派’。” 依莉丝按住了眉间。 经过梅比斯刚刚那番简单的说明,她已经大致掌握了状况。 就连在一旁听的邦布金,也摇了摇他那颗沉重的头,又好几次点了点头: “不论何时何地,人们所做的事都大致相同哪!只要有体制派,就会有反体制派存在。只要有多数人,就会产生利害不一致之状况,此乃世间常理。” 邦布金说着达观的话。梅比斯听了,则是在面具下露出微笑: “这些人其实很让人伤脑筋,他们满脑子都是被害妄想,即使所作所为违法,也主张那是他们的正当权利。如果政府加以取缔,他们就说这是非法打压,对作战的自己深感陶醉……这是议会厅第一次被占据,抓住人质加以威胁是很罕见的。” 这一点都不有趣的实情,让依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大国总会发生复杂的事……简单说,他们也对杰拉得元首心怀恨意吧?” 听见她这么问,梅比斯就笑嘻嘻地回应: “我们是稍微玩弄了他们一下……有很多人因为这样被逮捕也是事实。只不过,要是我们太过大意,他们就会开始散播对自己有利的流言蜚语,所以不能放任不管——拉多罗亚政府刻意将他国设定为‘外敌’,企图使国内思想统一,这过程多少也出于这些人的影响。换言之,政府主张‘因为有外敌威胁,此时不适合国家内斗’,用以牵制支持亡国派的人。也许双方所做的事根本很相似吧!” 依莉丝觉得很不愉快。 她也不是把拉多罗亚当成理想的国度,只是这种冗长的政治故事,老实说她已经听腻了。 “……那些人反对战争吧?他们好像说过这种话。” 她为了谨慎起见问道,梅比斯就摇摇头说: “虽然不尽然如此,但也很复杂——下面应该有很多如此盲目相信的人,但高层应该是希望开战。” “什么?” 依莉丝不明所以,不禁惊叫出声。梅比斯换了个方向翘脚,用手指咚咚咚地敲着桌面。 “这件事很简单啊!他们只要让现有政权引发战争,就可以主张‘自己反对其开战是正确的’,企图趁政局混乱时扩大支持度,这才是他们的真正想法。也就是说,他们虽然嘴上高喊反战,但他们正是主战派实际上的后盾呢!如果战争没有爆发,那就是他们这些人从事反对运动的功劳,但如果开战,他们就可以追究主战派的责任——不管怎么发展,他们都不会有损失。” 梅比斯指出这一点,依莉丝就叹了口气,总算完全明白了。 “简单说,他们是骗子吧?” “所以熟知内情的人才会称他们为‘亡国派’,这个名称隐含两种意义,一个是‘已灭亡国家的残余党羽’,另一个意义,是表示他们的目的为‘让现在的拉多罗亚灭亡’……当然,他们无意让拉多罗亚毁灭,却想让现在的政治体制崩溃,自己取而代之成为掌权者。因此,像达古雷议员那种真正的非战派,反而讨厌他们这些人。” 依莉丝带着打从心底感到的惊讶,凝视着窗外。 在夕阳照耀下,议会厅已经开始染上了红色。 尽管有百来位警备员驻守在议会厅,却没有发挥其应有的功能。听说在他们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慌了手脚时,议员已被当作人质,警备员们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被赶出了议会厅。 而为了调整人质的数量,已有数百位议员被释放,但还有约一百五十位留下。 犯罪集团的人数还不到一百人,但也算相当多。他们的武装都是短枪、剑,顶多就是弓箭之类的原始武器;但被俘虏的人质也一样,交手时一个不小心,人质甚至可能遭到杀害。 (如果没有人质,光凭一般卫兵就可以把那些人赶走了……) 依莉丝正思索此事而没有开口,邦布金便代替上司说: “梅比斯,依适才汝所言,其上下在想法上有所差距——目前占据议会厅之人,乃是依‘高层之想法’而行动?抑或仅只起因于基层人士失控?” 他这么一问,梅比斯便深思地抚摸着下巴: “恐怕是后者吧!秘密警察的警戒网也没有察觉此事,所以我想应该是阶层极低的人擅自行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补这句话也许很悲哀,但我们真正的感想是:‘真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来。’” 听见这梅比斯语带讽刺的说法,依莉丝感受到了一种弦外之音: “……教唆他们的不就是你们吗?你们的目的是把那些亡国派当作坏人,好让杰拉得元首这一派正当化——” 与坏人对立的人很容易被视为正义的化身。实际上,善恶之别乃是出于人们的主观判断,而且与恶对立的经常是另一种恶。然而,许多人都是光凭表面印象就对事物做出判断。 “怎么可能?我们才没有这种闲功夫呢!这次的事件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梅比斯苦笑着回答,但依莉丝又问: “——那我问你,那亡国派高层跟杰拉得元首没有串通吗?” 过了一会儿,梅比斯才回答: “……依莉丝,我刚才也说过,政治这种事非常扑朔迷离。比如说,有人为了要趁人之危,会假装站在你这边,不能说这样的人不会为了获得信赖而便宜行事。”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地如此说。 依莉丝以冷淡的眼眸凝视他: “……你是说,这或多或少是政治上的手段,是吗?” “我的意思是,这可能是因为我不知情。我也不可能掌握杰拉得元首的一切,或是拉多罗亚的所有机密。只是,关于这次的事,我判断并不是一场骗局。” 虽然梅比斯这么说,但他眼见主人正身陷危机,却也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 看不出来梅比斯有任何忠诚之心,对他而言,杰拉得的性命仿佛根本就微不足道。然而就得到杰拉得的庇护得以方便行事才追随他这点来说,其实依莉丝等人也一样。 因此,依莉丝等人多少也有意保护这位庇护者。 “——梅比斯大人,我来晚了。” 未发出脚步声就出现在房间入口附近的,是熟悉的刺客西兹亚。 依莉丝也大致料到她会出现,所以一点都不惊讶。 西兹亚等人似乎分布在位于郊外的“死亡神灵”周围,梅比斯之所以把他们叫到这里,理由只有一个。 这位一身黑衣、用面纱掩住嘴部的暗杀者,以娇媚的眼神环视依莉丝等人,并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晓、吕岳和艾美也来了,另外还有十五名出身于北方民族的人——请您一同予以指示。” 梅比斯站起身,微笑道: “西兹亚,谢谢你。我等你们好久了。救援作战很简单,你们闯进去把那些危险分子解决掉,救出各位议员。那些危险分子杀了没关系,如果有生还者,就留下来做实验。至于议员最好是毫发无伤……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有几个人丧命也无谓。因为这是意外,算是无可奈何的事。” 依莉丝感到战栗不已,但梅比斯这不怀好意的指示,正如他一贯的作风。说不定他正想藉这个机会杀害妨碍他的议员。 “你也要去吗?” 依莉丝这么一问,梅比斯就颇感遗憾地摇摇头: “不,要是议员发现我的长相,以后可能有所不便……就交给西兹亚等人去办。” 话虽这么说,但依莉丝察觉,梅比斯不出动其实是另有理由。 他所戴的手环虽然有让周围的人运动中枢神经麻痹的效果,但其作用范围并不广,而且在那范围内,就连自己的伙伴都会动弹不得。 如果人质很少就算了,但梅比斯的能力并不适合营救一百多人;再说,他应该也不想让营救的对象、也就是那些议员知道这项能力。 “诸位来访者要去吗?” 梅比斯这么一问,凡尼斯就在依莉丝耳边低语: “小姐——如果这次事态真的非常危险,说不定趁机做个人情给元首也不错,这是个获得他信任的大好机会……” 依莉丝点了点头。 不用凡尼斯说,依莉丝原本就有相同的想法。相反地,就算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事件,杰拉得也会以依莉丝等人是否前往救援来试探其忠诚度。 “我当然要去,凡尼斯和卡多尔也来。至于邦布金——你太引人注目了,就跟安朱一起在此待命吧!” 安朱·薛帕德正待在这栋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 依莉丝与梅比斯等人见面时,不希望安朱在身旁。心眼耿直的他,对依莉丝帮助梅比斯等人感到很不愉快。 邦布金不服气地直摇头: “吾人留守乎?如果汝以为吾人过于醒目,那吾人就于暗处或天花板像蟑螂般爬行,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即可!” “你的形容太过真实了,所以还是别闹了……我们的目的是把议员救出来呢!卡多尔是不用说,我跟凡尼斯可以用布或什么的把脸遮住,但你根本就无法让人不看见那颗头,同时保护重要人物吧!还是你要把那个头套脱下来?” “嗯,此事不可行。” 邦布金立刻回答。 依莉丝也没见过他把这南瓜头套脱下来的模样,基本上,邦布金就连检查或修理机械部分时,还是会把南瓜戴在头上,就连睡觉也是一样。 依莉丝也曾想过,看邦布金那南瓜从不离身的样子,说不定那头套真的跟维持生命有关——但他的头套虽然具有多重功能,却也并非生活必需品。 依莉丝经常觉得,邦布金还真是个难懂的男人。 “好了,你就待在安朱身边吧!但西兹亚的部下说不定会惹你讨厌。” 依莉丝如此说,瞪了西兹亚一眼,后者则是眨了眨一只眼。 “关于这一点,晓也确实反省过了,你不必担心。虽然他有点鲁莽,但绝对不会违背跟我的约定。” 依莉丝对西兹亚这番话仿若未闻,就走向房间出口: “梅比斯,请给我议会厅内部的配置图。西兹亚,总之我们要并肩作战,来讨论一下吧!你们对这方面很专业——但我们在原本的世界对这个领域也相当专精,尤其卡多尔更是厉害!” 她那隐形的部下随即跟在她身后。 依莉丝现在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如果他完全消去自己的气息,就连她也无法感觉到卡多尔的存在。 卡多尔在来访者中虽然是最不醒目的存在,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在战术上的价值可说是数一数二。 (要是杰拉得元首死了,那就伤脑筋了——) 傍晚过后,室外渐渐变暗了。 到了夜里,犯人也会更加强戒备吧! 官僚们若是回答得太迟,犯人很有可能杀害两、三个人以示惩戒。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地就杀了身为元首的杰拉得,但什么事都有万一。 面对久违的实际作战,依莉丝毫不胆怯,毅然决然地面对这次事件。 * 被囚禁在议会厅里的达古雷·巴托鲁完全无法移动,一直坐在议会席上。 对有着庞然身躯的他而言,狭窄的议席让他很不舒服。而什么都不能做、就只是被拘束在此的现况,更让他感到痛苦。 在他身边,同事议员拉杜卡·埃鲁正叹息着。面临这样的事态,年纪尚轻的他就算慌乱也不足为奇,他却出乎意外地相当处之泰然。 甚至还打起了呵欠。这是埃鲁家人的自傲,还是反应迟钝呢? (这小子虽然为了修奈克的事大为慌乱——面对这样的事却不为所动啊……) 达古雷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这位小舅子的个性。 事实上,这是因为这次事件就算慌乱也没用,议员们刚开始虽然感到恐惧,现在也一副虚脱无力的样子。 闯入的人已经完全包围了议会,一楼有大约二十个手持剑或短枪的人,而记者和旁听者所在的二楼,则有约十个手拿弓箭的人守备。 不知道有多少人闯进议会厅,但像杰拉得元首那样的要人所在的房间也分别有好几个人进驻,再加上议事内部与外侧的警戒人员,闯进来的应该是接近一百人的集团。 老实说,以这样庞大的人数企图做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在付诸行动前竟然没有被人发现,这让达古雷感到很意外。 或者——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秘密警察等相关机构的某人也许明知此事,却视若无睹。 (这件事说不定另有隐情——) 他虽然有此直觉,但在这个时间点,却无法得知这是谁、又是抱着什么样的企图所做。 总之,大约有一百五十位拉多罗亚议员被囚禁于此。 因为人质太多,半数以上一开始就已经释放,但达古雷和拉杜卡都不在其中。 当然,元首杰拉得这位最重要的人质早早就移到其他房间了。其他身负重要职务的议员也有部分被带至其他房间,但像达古雷和拉杜卡这种大多数的议员,就有如乌合之众般地囚禁在这个会场。 “……肚子饿了啊!” 听见达古雷低声说道,拉杜卡叹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就那么想念姐姐的料理吗?” 达古雷之妻希思卡是拉杜卡的姐姐。巴托鲁家虽然也有佣人,但希思卡对烹饪很有兴趣,达古雷所带的爱妻便当,在伙伴议员间相当出名。 那双层便当盒第一层是几个不同配菜的三明治,第二层则是副食类,装有意大利面、炖菜、肉和鱼等花功夫做的小菜,分成小份量紧密排在里面。 每天准备这样的料理,所花的功夫非同小可。 今天中午,达古雷也默默地打开了他的便当。 加了香草的煎鸡肉派是一道绝品,就算冷了也很好吃。 “希思卡做的菜很好吃喔!而这种母亲所生的修奈克,为什么会做出那种难吃到会死人的药,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姐姐年轻时做的菜也很恐怖喔!” 拉杜卡板起了脸孔说着: “被她拿来实验那些前卫的点心时,我跟赫密特都哭得很惨呢。我甚至觉得,二弟阿尔塔德早早就逃出这个家,说不定也跟这个有关。自从她跟你交往,才总算会认真地试味道,她的料理也因此突然变得可以下咽……” “那就是所谓爱的力量啊!” 达古雷一脸正经地这么得意说道,接着揉了揉脖子。 困在狭窄的地方动弹不得,让他的肩膀酸痛不已。 拉杜卡则是喋喋不休,以让周围犯人们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 “达古雷议员,你真是狡猾。请别忘记你所喜爱的亲手料理是建立在我们的牺牲之上啊。” “可是我也被修奈克的药弄哭啊。现在听了你的话才知道,那小子的药那么难吃,说不定都要怪埃鲁家的血统吧?” “别连这种事都怪罪埃鲁家,修奈克是你的儿子吧?” “他是希思卡的儿子,也是你外甥,你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就算退一百步说,是因为埃鲁家的血统,但那只出于姐姐的影响。赫密特就很会煮菜。” “嗯,希思卡也说过这件事,他应该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啊!” “不过他没有对象,因为那家伙对女人没有免疫力……我只担心他会不会在旅途中被奇怪的女人欺骗。” “你有资格说他吗?身为长子的你应该先成家吧!对了,你跟利固尔公司的千金相亲结果如何?” 两人悠闲地聊到此,拉杜卡突然闭口不语。 “…………不,我很忙……” “喂!难不成你爽约了啊!?” 达古雷忍不住高声叫道,监视的男人们一起有所反应,其他人质议员也都吓了一跳,缩起了身子。 达古雷以眼神向周围的人致歉,又压低了声音: “……你真是个笨蛋……对方不管是作为选举时的金主、或是政治上的后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对象吧!” 达古雷如此责备,拉杜卡则忿忿地转过头去: “……我不想以这种理由来选择结婚对像啦!这对对方的小姐也很失礼啊!” “相亲失约不是更失礼吗?” “我已经在前一天好好拒绝了。应该有很多人向对方的千金提亲,她根本没见过我,不会在意的。” “你要更积极地去认识对象,你是要继承埃鲁家的人啊!希思卡也很担心你……” 两个人正聊着无聊的话题,此时一位亡国派的男子走近他们说: “——达古雷议员,拉杜卡议员,我知道你们很无聊,但请不要再聊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尤其你们是李布鲁曼老师的弟子,我不希望对你们做出粗鲁的举动。” 这位持剑的青年如此说,达古雷则是茫然地凝视他。 他还很年轻,大约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从表情即可看出他相当年轻气盛。 “……这么说来,你也是老师的学生吗?” “我没有见过他,只是看过他的书,私心仰慕而已。” 达古雷心想也是如此。 达古雷等人的老师李布鲁曼是一位考古学者,不过他除了自己的专业领域,也撰写了各种书籍,特别是他跟政治家往来密切,这些人有时会邀请他当子女的家教。 达古雷在大学时第一次遇见李布鲁曼,但拉杜卡或赫密特这种埃鲁家的人则应该是从小就上过他的课。 他的政治信条是采取中立立场,是一位看法相当中肯的学者。 他现在已经退休,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但还是有继续私人的研究。此外,他有时也跟像达古雷这样的学生交流。 亡国派的年轻人会说出这李布鲁曼的名字,让人感到不太自然,但李布鲁曼的著作充满说服力,可以超越思想信条、感化人心,所以也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了。 “虽然李布鲁曼老师也否定我们这种社运分子……但他主张言论自由的提议真的非常了不起。你也是这样想,才会成为他的学生吧?” 达古雷随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是平常时候,跟他讨论也无所谓,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他不能说出刺激他们的话,所以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差不多傍晚了啊——) 从天窗照进室内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现在的会场中,到处设有紧急用的吊灯。 犯人所设定的“答覆”期限确实是在日落时。 他们也说过,如果没有答覆,就要杀害几位议员以示惩戒。 此话当真吗——这点还看不出来。但是,既然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就算做出杀人之举,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救援部队应该会在传来答覆前后到达。 他们要装作答应释放那批政治犯以争取时间,并引诱对手大意,然后再趁隙——达古雷如果是作战负责人,肯定会做出这种判断。 理想的方式是趁着黑夜冲进议会厅,但犯人应该也对此有所警戒,正严密地监视周围。 (希望事情别失控才好……) 达古雷才刚这么想,现场就发生了变故。 正面突然传来惨叫声,全场立刻陷入一阵骚动。 “有人闯进来了!把人质元首杀掉!” 某个人如此叫道,但在他叫喊时,事情早就飞快地进行了。 一批身穿黑衣的奇怪人物迅速地跑进了囚禁达古雷等人的会场。 一位早已抱着必死决心的反政府组织年轻人,正想挥剑劈向身边的议员。 在那一瞬间,达古雷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青年拿着剑的手竟从手肘以上被切断、飞了出去。 根本看不到其他刀刃飞来的迹象。青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臂落地,发出惨叫、当场蹲在地上。 接下来,会场各处就展开了一面倒的杀戮行动。 被屠杀的并非议员,而是想要杀害议员的亡国派,他们一一死在闯入的黑衣刺客手下。 在这仅有吊灯照亮的微暗会场里,立刻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 某个人遭飞射而来的短剑射穿了喉咙,看不见的剑斩碎了另一个人。仅仅几秒钟以内,就有约二十个左右的亡国派年轻人当场毙命。 并没有弓箭从上面落下来,看来守在二楼的人恐怕也面临了绝望的命运。 见到刺客们这种高超身手,连达古雷也哑口无言,只能瞪大了眼。 而他周围的议员,也只能像是在观看梦境一般浑身僵硬。 (……发、发生了什么事?) 达古雷一边如此自问,一边环顾四周,此时看到刚才说出李布鲁曼之名的那位青年。 他的身躯倒卧在地上,头颅掉在他身边。 达古雷忍住想呕吐的冲动,瞪视着他的模样。 黑色血渍渐渐在微暗会场的地毯上扩散开来,同时,会场里也充斥着人的内脏所散发出来的腥味。 “呜……呜啊!” 某位年老的议员突然发出惊醒般的惨叫声。 现场陷入一阵恐慌,议员们一一站起身来,涌向出口。 达古雷也啧了一声,站起身来,并拍了拍拉杜卡的肩膀: “拉杜卡,快逃吧!我虽然不喜欢跟着大家鸟兽散,但这下子事情不妙啦!” 这位青年议员匆匆站起身,奔向通道。 在众人陷入恐慌的状态配合行动虽然危险,但留在这里更加不妙。从来救援的这些人的手腕看来,可以推测出其是恶名昭彰的秘密警察。 如果确实如此,与杰拉得在政治上对立的达古雷等议员,很可能被那些人趁机在混乱中解决,他们必须趁还有其他政治家在场目击的状况下离开此处。 (不过……这些家伙也做得太过火了……!) 达古雷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他虽然耳闻过一些谣言,但他一直认为那都是夸大其词。 但这些人并非单纯的杀手,还拥有无法理解的力量,让人确实感到他们非比寻常。 达古雷甚至怀疑,杰拉得·梅森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因缘下豢养这些家伙的。 达古雷和拉杜卡斜眼看着那些黑衣刺客,同时混进其他议员里离开了会场。 路旁有位戴着眼镜的刺客青年对着达古雷笑,但达古雷刻意忽视他的存在。 会场隔壁的大厅也是一片惨状。 议员们快步通过这些四处横陈的尸体,此时晚来的一般卫兵正要从正面入口冲进来。 达古雷总算放下心来,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坐在墙角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似乎是亡国派的一员,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达古雷看到他嘴角溢出鲜血,便皱起眉头。 ——他一息尚存。 达古雷信步走到他身边,并蹲下身探视他的脸。身边的拉杜卡则是敏感地警戒周围。 “——如果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 达古雷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位年纪尚轻的男子以茫然的眼神瞪视虚空: “——释放伙伴……在他们成为尸药实验品前……” 那声音微弱到差点听不见。 “……尸药……?喂!那是什么?” 达古雷立刻问道。 黑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达古雷脸上溅到鲜血,于是他匆匆起身。 刚才濒死的男子已然因喉头喷出血而命丧黄泉。 奔过来切断他喉咙的,是一位身着黑衣的娇小少女。 在她这迅速的动作之前,就连一直在旁警戒的拉杜卡也来不及发出声音。 达古雷睁大了眼,瞪着那位少女的背影: “你……!” 少女回过头,眼神非常冷漠: “我只是要救达古雷议员一命,还活着的人或许仍有意加害人质,请你们尽快避难。” 她淡淡地说道,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对杀人这件事抱有丝毫的罪恶感。 达古雷不禁血脉贲张,拉杜卡从他身后制止他: “达古雷议员,你要冷静——我们出去吧!在这里跟他们争执非常危险。” 达古雷咬紧了牙关,一脸严肃地跟在拉杜卡身后。 正如拉杜卡所说,在这里动怒并非上策。不过,就算明知如此,面对一个濒死而想要留下遗言的人,还能若无其事地制止他,达古雷无法允许他们的作法。 另一方面,他也确信—— (如果让他说出来,会造成困扰吧?) 尸药——达古雷牢牢地记住了男子最后所说的这个字眼。 不久后,他们穿越大厅来到户外,已经先来到外头的议员们正遭到记者群的采访攻势。 不想要突破人墙的达古雷便停下脚步。 接下来,他向正好在身边的一位卫兵确认了重要的事: “喂!我问你,元首和其他议员都平安无事吗?” 在会场的议员应该几乎全都没事,至于被带到其他房间的人,达古雷就毫无头绪了。 年轻卫兵一脸困惑,皱起眉头说: “我不知道。虽然两部队是同时进攻,但包括元首在内的几个人所在的二楼房间,是由特别行动队从窗户进入——” 达古雷听了他的话,感到相当不解。 杰拉得等人被带到其他房间,是在过多的人质被释放后的事。 所以,外面的人应该无从得知内部人质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遭到囚禁才对。 当达古雷正想跟卫兵确认此事时,就注意到有人从二楼楼梯走下来。 他还站在正面入口,于是就这样回头望。 站在他身边的拉杜卡,也以严肃的表情凝视楼上。 “……啊!达古雷议员,还有拉杜卡议员,你们也平安无事啊?” 这位笑眯眯出声招呼的壮年男子,慢慢地从阶级走下来。 元首杰拉得·梅森——当达古雷见到他的脸那一瞬间,不是感到放心,而是百般不解。 有两个女子跟在杰拉得身后。 其中一人用黑布遮住口鼻,是一位身穿妖艳黑色装束的美女,从她的模样看来,很明显地与解放会场的人属于同路人。 但另一位是在街上随处可见、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少女,她所露出的双肩非常纤细,看起来很柔弱。 她左右两旁还有一位俊美的银发青年和其他身穿黑装的人,不过他们并未走下阶梯,而是留在现场。 这些人可能是打算在众人喧哗过后,再避开外面的记者,使用密道离开。 一群警备卫兵取而代之,奔到杰拉得左右两边。 这位元首走下阶梯,以沉痛的表情悄悄地喃喃自语: “……很遗憾,跟我一样成为人质的卡兹国防长和尼鲁贝多警察总长,在楼上……被亡国派的人杀害了。” 一听见这两个名字,达古雷便望向拉杜卡,眼神不禁带有杀意。 他身旁的拉杜卡也察觉了,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 达古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是你杀的吧?” 这两位大人物都相当资深,以谨慎闻名,而且还是身负重要职务的人物。 而他们对于与吉拉哈开战这件事,既非主战派,也不是非战派。 正因为如此,这两个人的死对非战派的达古雷来说,是重大的损失。 吉拉哈的使者可能会在近日到访——而他们所要说服的对象,并不是无可理喻的主战派,而是这些中立的议员。 要让团结一致的主战派分崩离析可说相当困难,但如果能将在这个时间点仍感到迷惑的、有常识的议员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应该就可以突破少数服从多数的议会。 若是能说服被杀害的这两位议员,在他们影响力下的其他议员,应该也会一起阻止开战。 然而这希望却在此时破灭,真令人心有不甘。 “这两位都是可敬的对手——正因为他们如此能干,亡国派也确实对其深恶痛绝。失去这两位议员,实在令人惋惜。” 杰拉得非常痛心地说道,达古雷则是将眼光从他身上转开。 如果被杀害的是非战派的议员,世人也许会感到这个事件背后有阴谋存在。 但死的若是中立派议员——而且是因为治安的缘故被亡国派所痛恨的人,世人只会把这个事件当作是亡国派的罪行。 达古雷本来也没想到元首等人会主导此事,他并不觉得杰拉得有这样的影响力,可以让亡国派的年轻人为了这种事强化必死的决心。 恐怕杰拉得等人先发现了即将失控的年轻亡国派,却刻意放任不管。 或者有内奸潜伏其中,演出了今天这场戏。 他们自己虽然也暴露在危险之中,但看了那群类似秘密警察之黑衣人的身手,等于是可以确保最高级的人质杰拉得平安无事。 杰拉得悠然自得地自达古雷眼前经过,表情非常平静,这正是最好的证据。 “元首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拉杜卡痛苦地说出这违心之言。 “谢谢你。我能活着出来,也松了口气呢!” 杰拉得一派轻松地回答后,便迈开步伐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达古雷在一片喧哗中仰望星空。 现在,他的儿子说不定也正在旅途中仰望同样的星空。 (修奈克,对不起……我这边的状况变得更糟了啊……) 达古雷叹了口气,咬紧了牙关。 这历经好几个小时的占领议会厅事件,就这样迅速地解决了——却为政治留下了太多危险的因素。 * 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早上起得相当早。 只要不是非常重要的事,议会的惯例是在天色还亮时就结束,但也几乎都在天一亮时就进入议会厅。 但唯有在这一天,议会休会了。 原因是昨天的占领议会事件——这正是休会的理由。 议会厅尚未完全清扫完毕,内部还充斥着血腥味。 最重要的是,许多议员因太过紧张而身体不适,所以杰拉得便以元首的权限,决定会期延期约三天。 犯人全数死亡,议员则有三位丧命。 其中两人是身负重要职位的资深议员,另一人是“不在预定计划内”、被闯入部队所牵连,有时也会有这种运气不好的人。 罪行定调于亡国派年轻一辈的失控之举,今天早上几乎所有的报社都印了号外。 若相信来自间谍的报告,他们原本决定付诸行动的日期预计还要晚几天;但是犯人却突然变更了预定计划。 这虽然是一步险招,但杰拉得确信他们不会杀害“身为元首的杰拉得”。 以人质来说,他的身份最为重要,就算杀害他以示惩戒,也并不恰当。 最重要的是,根据间谍的报告,他们真心希望能“释放伙伴”,而采取的方针是将议员的牺牲降到最低限度,这是杰拉得一开始就掌握到的情报。 如果他们胡乱杀害议员,只会更加悖离民众的支持。 杰拉得正是知道他们的弱点,而且也相信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的手腕。 结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关于与吉拉哈开战的事,有很多议员尚未决定态度。 而统整这些人的两位议员,在这场混乱中丧命。 虽然没有人目击,但已经口径一致地说这是亡国派的犯行。只有当事人西兹亚等人和杰拉得知道他们其实是死于“前来救援的人”之手这个事实。就连救出杰拉得的来访者依莉丝等人,应该也没有察觉此事。 早上,杰拉得一边在宅邸的庭院里散步,一边沉浸在满足感里。 经过昨夜的那场骚动,杰拉得选择回到自宅而不是官邸。因为接下来几天会为事后处理而忙碌,因此他想在那之前先让爱女安心。 昨夜,久违的悠蒂耶似乎很有精神。 在占领议会事件解决后,她才从佣人口中得知此事,换言之她并没有机会为父亲担忧,但即使如此,悠蒂耶还是很担心就在身旁的杰拉得安危。 她似乎认为——只要他还是政治家,就有可能再度卷入这种事态。 杰拉得为了让她安心,稍稍说了些有关于现在留在别馆里那些让人安心之人的事,没想到她对他们已经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尤其,她似乎相信隐形的来访者卡多尔是圣灵,杰拉得也对此感到困惑不已。 他虽然也可以加以否定,但若悠蒂耶问“那他是什么”就有点麻烦了,关于这点连杰拉得也不太了解。 当杰拉得告诉悠蒂耶,卡多尔在解决这次事件上颇有功劳,悠蒂耶就把手指交叉成祈祷的样子,对不在身边的圣灵诉说着感激的书语。 杰拉得温柔地看着幼女这个模样,但他此时也正思考着血腥的谋略。 他所杀的两位议员对开战一事属于中立派,但他们最近开始倾向非战派。 他们虽然没有正式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对主战派的杰拉得客气地提案“是否应开启与吉拉哈交涉的窗口”,这也是事实。 与此同时,他们甚至说出不该说出口的话: “元首,您是否听说过尸药这种东西?” 他们似乎耳闻情报——杰拉得手下的秘密警察,对被捕的亡国派的人进行人体实验。 杰拉得发现已故的卡兹国防长与尼鲁贝多警察总长都站在取缔亡国派的立场,因此其情报来源是被逮捕的人。他们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只把这种情报当作暧昧不明的谣言。 只是,两位议员似乎察觉到什么。 杰拉得当时虽然装傻,但他们眼里的疑问并没有消失。不久后,梅比斯就传来消息,说他们正要独自展开调查。 因此杰拉得——并未阻止与此接近时期所发觉的亡国派失控之举,并且将其利用在这次事件亡。 杰拉得深知,只要操作得好,就可以把敌人当作我方来利用。 他在庭院里漫步,同时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 ——当“元首”地位落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手里时,他也并非没有想这个国家有点不对劲。 错综复杂到无法以敌我、善恶的单纯二元论来概括的现状,造就了现在的拉多罗亚。 某位有识之士说,拉多罗亚正在失控。 而掌舵的杰拉得自己也认同这个想法。 但那恐怕是出于历史的必然。 杰拉得不认为失控是不好的现象,他甚至认为,那是变革,是为了产生新秩序的破坏。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神殿的夏吉尔人正在压抑这场变革。 由此而生的就是停滞,是无法改变的重复历史。 同胞相争、失败后灭亡,再产生新国家、然后又失败后灭亡——经过好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只是一直在重复这样的过程。 杰拉得认为人应该要更进化。 他痛恨阻止人类进化、夺走这可能性的夏吉尔人。 夏吉尔人的主张是——如果人类进化,很有可能产生更大的破坏,总有一天会毁灭世界。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只有判断人类的存在仅止“这个程度”。 同时,杰拉得也这么想—— 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获得新知识、建构新秩序,展翅飞向新的“世界”,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罪恶—— 所以这根本是必然的。 杰拉得想要藉由“死亡神灵”的力量,让被夏吉尔人所阻止的时钟指针再度前进。 就这样持续进化下去,在几百年后、或是几千年后,人类说不定就可以到达星球领域。 那时一定可以创造出比现在更“完整”的政治结构吧! 在遥远的将来,如果这个星球的寿命已尽,人类就只好随之灭亡。但是,如果文明的指针继续向前走,说不定人们就可以抛弃这个星球,脱离到新的天地去。 只是,就算被后世誉为最糟的元首——杰拉得还是无法忍受停止于维持现状。 开战可说是为了打破夏吉尔人诅咒的第一步。 自己所踏出的这第一步,经过战争这场混乱后,将由后世的某人所继承。 杰拉得深信这一点。 因此他把人类的可能性,摆在比身为拉多罗亚元首的责任义务还要优先的位置。 他在胸中深藏这个世代无法完成的热切心意,缓慢地深深呼吸。 (那么——去看看悠蒂耶吧!) 他那眼盲的爱女应该不会见到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战争时代。 拉多罗亚并非一代就会崩溃的弱小国家,而且有了死亡神灵和尸药,不可能会输给失去辉石的神殿势力。 有了杰拉得的遗产,悠蒂耶应该可以毫无问题地渡过此生。 接下来挡在杰拉得面前的,就只有议会的少数服从多数表决而已。 他当然稳操胜算。 第十一卷 五十四.年迈学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五十四.年迈学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菲立欧·阿尔谢夫与乌路可·迪古雷越过了拉多罗亚国境—— 梅比斯接到这个消息那天,是个相当寒冷还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在火光微弱的暖炉前,他不禁苦笑着说: “——我曾想过那位王弟和丽莎琳娜可能会来……但没想到乌路可司祭也会随同前来,而且是‘正面迎击’啊!” 这个消息来自梅比斯在关隘的部下。 在议员达古雷·巴托鲁的邀请下,吉拉哈使者前来造访,这件事对梅比斯等人而言实在太过突然了。 他们派驻在神殿的间谍并未特别回报什么消息。这可能是因为吉拉哈的“无名氏”也并非泛泛之辈。而不论是间谍传递讯息时遭受到阻碍,或是神殿高层原本就没有泄露情报,总之,没能注意到此事实在是个重大失误。 同时,梅比斯等人也对吉拉哈竟会通过派遣使者一案大感惊讶。 也许神殿方面认为就算置之不理,拉多罗亚也会挑起战端,那就对此抱持一丝希望吧,毕竟决定派遣使者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 只不过—— 自从前几天发生占领议会的事件以来,在非战派和主战派之间摇摆不定的议员,大多已逐渐倾向主战派。 【奇 书 网﹕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可能是出于一种心理影响,这事件容易让人产生若“国内并不安定”,“国外也不会安定”的错觉。 “神殿势力会趁此混乱入侵”这类煞有介事的谣言甚嚣尘上,许多国民也开始人心惶惶。 而政治家们乃是反映人民意志,因此当然也会在议会提出此事。 有鉴于现状,议员们应该很难被使者们说服。 “西兹亚,你怎么看?我国的议员会受到乌路可司祭他们影响吗?” 梅比斯坐在暖炉前的长椅上问道。 这位女暗杀者正在与身为其部下的少女对奕。 “我不懂这么困难的问题,但如果您要我去暗杀谁,我会全力以赴。” “那倒也不坏。不过老实说,我们现在也无暇顾及此事。” 梅比斯笑嘻嘻地将视线转向隔壁房间。 那房间里现在有两个人,一位是考古学者李布鲁曼,而另一位——是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两个人正翻阅几本难解的书籍,拚了命地进行“解读”。 对梅比斯而言,比起这拉多罗亚的未来,他更在意这两个人的研究成果。 与西兹亚对奕的少女艾美,这时突然喃喃说道: “——请问,那个叫巴罗萨的人也来了吗?” 巴罗萨就是那位在阿尔谢夫将艾美逼得走投无路的老剑士。艾美刻意询问,可见她有多害怕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他年纪都那么大了,而且我们几乎把他手下的间谍全杀光——他现在应该正在忙着培育新人吧?别说这个了,艾美,你是不是换了香水?” 艾美本来正在移动棋子,听了便停手,低下头说: “啊……是的,因为西兹亚大人您说过喜欢柑橘类的香味……” “迎合我的喜好吗?这样不行喔!连香水都不依自己喜好决定,怎么能成为好女人呢?” 西兹亚虽然如此笑艾美,但也开心地直笑。 梅比斯斜眼看着这宛如姐妹的两个人,然后按住自己脸上的面具: “不说那位老将军了,这次来的人不只是使者,那批无名氏应该也开始活动了。使者的事先不讨论,吉拉哈一定会派一支部队来对付‘死亡神灵’,当然也会把夏吉尔人带来。” 西兹亚耸了耸肩: “我们必须事先加以防范,不过,我想他们得费很大的功夫才找得到这个研究所。” “那倒未必,对方有个名叫西亚的小女孩,她擅长审问。没错吧——凡尼斯?” 隔壁房间的门恰巧开了,一位俊美的银发青年突然现身。他似乎在书堆里奋战得精疲力尽,用手按住了眉间。 “……梅比斯,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西亚。你曾说过,她的能力是‘只要对方在她眼前,就可以问出想问的事’——没错吧?” 这位俊美的银发青年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个啊……是啊!只要对上她的视线,就无力招架了。你无法以意志抵抗,会在不知不觉中说出重要的情报。” 听了凡尼斯的话,西兹亚吹了声口哨: “这么说来,是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如果我们有相关人士被捕,就会泄露情报了——依莉丝大人似乎就是最好的目标。” 西兹亚讽刺地说,凡尼斯便瞪了她一眼: “小姐她很清楚西亚的能力,只要不要跟西亚视线相交就好了。这跟小姐没有关系吧?” “是吗?最近依莉丝大人不知拜谁所赐,完全提不起劲的样子,这让我有点不安。” 西兹亚笑了,眼神相当冷漠。凡尼斯也皱起眉头,并没有否认她的话。 在梅比斯眼中,最近依莉丝的个性变得非常温和;虽然表面上还是装出严肃的态度,但眼光总是不离开身边的那位少年,就像个正值妙龄的少女。 显而易见的,那位少年将依莉丝个性中尖锐的棱角磨平了。 这也就表示,对梅比斯等人而言,依莉丝的存在价值减少了,太过天真的人在我方阵营是派不上用场的。 (不过,这个人——倒是很有利用价值哪!) 梅比斯站起身来,请变成他得力助手的凡尼斯喝杯红茶: “来,你也休息一下吧!李布鲁曼博士呢?” “他正在专心研读书籍,我想他是——一种妖怪吧!以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他拥有的才华非常惊人。” 凡尼斯在距离西兹亚和艾美稍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埃尔西翁·埃鲁所留下来的许多书籍中,到处可见军方所使用的暗号,以及在我们世界的其他国家所使用的语言等,相当复杂,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完全解读,但倒是可以整理出部分片段。” 在这个将死亡神灵置于地底的研究设施里,梅比斯正委托凡尼斯仔细调查记述“神灵”的相关文献。 关于死亡神灵的研究,来自古代的来访者留下了一些知识。 而在拉多罗亚留下庞大成就的那个埃尔西翁·埃鲁,当初也曾为了要回原本的世界,而对神灵展开调查。 埃尔西翁将其调查结果撰写成的书籍,大致都搜集在此。其中一部分包含了这个世界并末使用的文字,本来认为不可能解读。 但是凭着来访者凡尼斯的知识,那些谜团似乎得以逐渐解开。 在来访者之中,只有凡尼斯认真地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以这个意义来说,他的目的跟梅比斯相同。 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想把死亡神灵运用在战争上,或是用来促进拉多罗亚发展。 但是对梅比斯而言,这种事根本微不足道。 前往来访者们的世界——这才是已获得手环特殊能力的他所渴望的。 那个世界的文明发展,远非这个世界可以望其项背。而来访者们的手环与这个世界的手环,两者技术也相去甚远。 他要亲自到那个世界去,然后—— 他想要摸索自己能“活下去的方法”。 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 梅比斯透过面具在内侧的伤口上贴有辉石。以他的情况而言,没有了辉石,非但无法使用手环,甚至连维持生命都有问题。 其实梅比斯也可以用头巾或帽子将辉石贴在额头上,但他刻意选了“面具”。 那也表示他的决心,藏在面具里的心意是——在前往来访者的世界之前,他要隐藏起自己的内心,只为这个目的而生存下去。 而他之所以抱有这不让自己安逸度日的强烈决心,其实有某种原因。 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也有其他人跟他一样接受了父亲的“实验”。 切开额头、将辉石成分直接送到脑部——尽管这手术相当粗暴,但也有好几个案例暂时得以存活下来。 然而其中仅有梅比斯一人存活至今。 其他人恐怕都——因为这个手术而陆续死亡,即使有人暂时恢复日常生活,后来症状又更加恶化。 有人发了疯,有人变成废人,还有人突然呼吸停止—— 这些案例发生变化的原因或时间因个人差异而有所不同,但共通点就是“寿命很短”。 因此,就算梅比斯某一天突然断气,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在末日来临前——梅比斯想要到来访者们的世界去,找出让自己存活下去的方法。 而他之所以协助杰拉得,无非也是因为在神灵研究方面有许多方便之处。 拉多罗亚和吉拉哈之间会不会爆发战争,对梅比斯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他额头上的伤口又痛了。 那像是有虫在头部内侧蠕动的不舒服感,让梅比斯闭上了双眼。 “——比斯……梅比斯,你在听吗?” 凡尼斯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凡尼斯一脸严肃: “是关于李布鲁曼那个老人的事。他是什么人?关于解读暗号,他光靠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完成我们世界半数的军事暗号表。只凭埃尔西翁的书籍为线索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肯定需要许多劳力、想像力和尝试错误……” 梅比斯露出了苦笑。他虽然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但还是慎重地回答: “你刚才不也说过他是‘一种妖怪’了吗?他才华洋溢,在拉多罗亚是数一数二的学者,虽然专攻考古,但对政治和经济领域也有所涉猎。他也教出许多优秀的学生,人脉之广不容小觑。他与埃尔西翁的子孙埃鲁家也过从甚密。不过,简单地说,他——” 西兹亚笑嘻嘻地说: “他是‘被死亡神灵迷住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位教授是知识欲的奴隶,非常喜欢调查、了解事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解开了我们所准备的谜团——是这样没错吧?” 西兹亚望向隔壁房间的门。 李布鲁曼恰巧打开了那扇门,一脸疲倦地出现: “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呢——说不定只是个笨学者。” 他带着些许自嘲意味说道,并叹了口气。 他一定是对自己的学生抱持着罪恶感。 李布鲁曼的学生——也就是与杰拉得对立的达古雷议员等人,一定不知道他与杰拉得有所往来。事实上,李布鲁曼与杰拉得唯一的连接点就是“死亡神灵”,而“死亡神灵”的存在也未公诸于世。 李布鲁曼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学生,但也无法抛弃自己对研究的欲望——左右为难下,最后选择背叛学生的他,在梅比斯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老人。 但李布鲁曼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一位杰出的学者。 而他经过一番长考之后,结果选择了“死亡神灵”,而不是与学生之间的感情。 梅比斯对李布鲁曼的评价,就是他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 李布鲁曼稍稍低着头,喃喃地说道: “埃尔西翁·埃鲁的头脑实在是无与伦比,他留下了那么多成就,在神灵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远远高于我们——我从他所留下来的几份文献之中得到的情报,今后应该可以运用在我们的研究上。” 他所说的话充满了希望,表情却无精打采。 梅比斯从中窥见了他懦弱的一面: “……你现在才对处理神灵的事感到害怕吗?” 李布鲁曼的肩膀颤抖着: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害怕了,从我第一眼见到那不可思议的存在时起,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正因为如此害怕,我才想要更深入、更仔细地、接触它更可怕的部分——我现在还是害怕得发抖。” 李布鲁曼那张温和得杀不了一只虫子的脸,笑得十分僵硬。 他决不会在学生面前展露这样的本性——身为堕落学者的本性。梅比斯看了他这副表情,则是报以微笑。 梅比斯觉得李布鲁曼跟他自己很相似。 不,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应该都跟梅比斯很相似。 是否表现出自己的欲望——是否为了这欲望而抛弃应该抛弃的东西。 只因这些细微的差异阻碍了彼此相互了解,因此自己、李布鲁曼和其他许多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己,追求短暂的生命,依赖神灵——又为了这出再滑稽也不过、拙劣的讽刺剧,把拉多罗亚这个大国卷了进去。 梅比斯以指尖按住面具,低低地笑了起来。 艾美和凡尼斯望向梅比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西兹亚和李布鲁曼则没有什么反应。 西兹亚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静静地移动西洋棋,李布鲁曼则是从茶壶倒了杯红茶。 梅比斯还在笑。 怪异而愉悦地笑。 为了要抵抗他头中那种虫在蠕动的感觉—— * 达古雷·巴托鲁“邀请吉拉哈的使者来访”—— 由国境传来的这个消息,在拉多罗亚政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达古雷做出此举并未受到他所属的金线党认可,可说是完全独断独行。虽然拿他大胆的举止与亡国派相比稍嫌失当,但就算被人形容成失控,那也无可奈何。 然而,政界最感惊讶的,是这位使者乃是“吉拉哈神姬之妹”这件事。 “达古雷办到了啊——!” 就连一向冷静的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也罕见地激动不已。 他坦率地想——完全让达古雷抢先一步了啊!虽然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该策略会达到什么效果还很难说,但事实是他未能预料到达古雷会做出该举动,这还是伤了他的自尊心。 邀请他国使者来访是公认的议员特权,这件事本身并不违法。当然,如果让其影响外交方针,就需要经由议会或党决议通过,若泄露机密情报,将会被追究渎职罪。 只是,达古雷的目的并不是机密,而是要“让使者说出吉拉哈的实际情况”。 而这位发言的使者若是在政治上举足轻重的神姬之妹,她所能给予拉多罗亚议员的影响绝不可小觎。 达古雷究竟用了什么诡计,才请到这么重要的人物呢——杰拉得一边满腹疑惑,一边又不得不研拟对策。 他大可以对议员们说:“希望你们不要见她。” 然而,拉多罗亚具有文化优势,这种拒绝对话的姿态并不符合其国风,再说,这也会给人杰拉得渴望独裁的印象。 这样做最后只会招致恶果。 派梅比斯等人去暗杀使者也不失为另一个可行之计。 这么做也可能会让吉拉哈大发雷霆,逐步掀起战乱。 但这个危险性,吉拉哈方面应该早已有所认知。 即使神姬之妹丧命,吉拉哈仍可将其当作团结一致的象征,如此一来势必掀起战争,而这正如杰拉得所愿。 然而相反地,吉拉哈若将乌路可之死当作拉多罗亚理亏,并予以宽恕时——拉多罗亚的议员们将会对这假想敌国吉拉哈有很深的愧疚感。 杰拉得只能推测吉拉哈是出于什么想法才特地派遣使者来访,但他自己知道,他们绝非愚蠢的蛮族。虽然他故意在拉多罗亚国内制造这种“假象”,但吉拉哈实际上是个相当优秀的国家。 而主导其政治的神官,也绝不容小觑。 杰拉得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咬紧了牙关。 就算他想嫁祸给亡国派,但若对方是和平使者,亡国派便没有将其杀害的理由。 如果伪装成意外,达古雷等人也会追究到底。 而如果杰拉得连达古雷也一并解决,那议员们将会怀疑立场与其对立的杰拉得,并确信是他下的手。 (民主主义就是在这种时候最棘手啊——) 杰拉得虽因民主主义而掌握政权,如今却不得不顾虑握有投票权力的其他议员。 他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把秘书叫进来: “——那批使者预计何时会抵达?” “他们目前在帖尔答镇上,正朝这里前进,恐怕大约一星期就会抵达首都了。” 秘书像是察觉了杰拉得的焦虑不安,变得浑身僵硬。 而杰拉得也从秘书的态度发现自己已表现出怒气的样子,便大大地深呼吸了一口: “……我或许也会跟他们见面。为了谨慎起见,请先把我的行程空出来。不论到时见不见面,神姬之妹该算是我们的国宾,迎接时可不能有失礼数。” 他这么说时,已恢复了一贯的语气。 杰拉得换了个方式思考。 既然对方已经来到,那也无可奈何。何不好好加以利用,反过来整合主战派呢? 在使者抵达前的一个星期,他可以好好演练对策——这么一来,杰拉得先杀了可能会从中立立场转至非战派的有力议员,效果还比他所想像的大。 ‘好运又站在我这边了吗……?’ 虽然他并不喜欢运气这种暧昧的话,但也不认为使者可以这么轻易地改变议员们的心意。 虽说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障碍,但绝非太大的障碍。 杰拉得深深地坐进了椅子里,闭上了双眼。 ——不需要焦急。 拉多罗亚的国政并没有单纯到会让区区一位使者左右的地步。 杰拉得仍以磨刀霍霍的心情,诅咒这些正在旅途上的使者。 * 西瓦娜等人再次回到了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多利。 在越过国境之前,他们先从菲立欧那里把丽莎琳娜、西亚和穆司卡带来,一行人先一步搭乘玄鸟进入首都。 因为无名氏人手不够,因此原本负责保护修奈克的安洁莉卡也把后续的事托付给菲利欧,一起前往首都。 他们的目的当然是开始调查“死亡神灵”。 来自吉拉哈的无名氏等人与操纵玄鸟的北方民族决定联手,与菲立欧、乌路可等人采取完全独立的行动。 他们也租了小房间做为藏身处。 若只有北方民族,就连潜伏所必须的资金都很难筹措,但无名氏从吉拉哈取得活动资金,补足了这个缺口。 西瓦娜等人则是提供玄鸟的机动力,以做为回报。 有约三十位北方民族进入拉多罗亚,而包含西瓦娜的风牙在内,共准备了五只玄鸟。 还有其他玄鸟在国境附近待命。搭马车需要花上一个月以上的路程,只要换乘玄鸟,就有可能在几天之内取得联系。 但是巨大的玄鸟在城镇里相当醒目,因此它们藏身在远离城镇、人烟稀少的森林等处。 西瓦娜虽然与这些伙伴分离,但她现在有了新的伙伴: “赫密特,那些无名氏还没有传来消息吗?他们明明说下午会有消息的……” 西瓦娜一边悠闲地浸泡在浴缸里,一边对隔壁房间的那位青年如此说。 拉波拉多利这片土地拥有丰富的水资源,每隔几天煮沸一缸水用来泡澡的这种奢侈享受,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尔谢夫也有公共澡堂。但不单单是有钱人家才能泡澡,就连租金便宜的房间都有小浴室,这是只有拉多罗亚才见得到的景况。 虽然要花功夫将汲来的水煮沸、再倒进浴缸,但西瓦娜觉得这倒不是个坏习惯。 为了西瓦娜刻意准备这次泡澡的,也是赫密特。 而他并没有回答西瓦娜的话,这让她感到很奇怪。 “……赫密特,你听见了吗?” 西瓦娜再度用更大一点的音量说道。隔壁也是由北方民族伙伴承租的房间,即使被听见也没关系。 那位青年还是没有回答。 西瓦娜觉得奇怪,离开了浴缸,轻轻擦拭裸体,再用毛巾裹在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没有人在房里。 赫密特刚刚应该还在才对。 “……什么嘛!他出去了啊……?也不跟我说一声。” 西瓦娜用另一条毛巾擦头发,小声地叹了口气。 她才刚跟赫密特约好,这里是敌国,所以要尽量避免落单。 就在西瓦娜正在忿慨赫密特这么快就破坏约定时,门恰巧打开,他回到房间来了。 西瓦娜微笑着走到他面前: “咦?赫密特,你不是出去了吗?” “不,我只是去隔壁借了一下报纸……哇、哇!” 赫密特突然慌张地后退,把西瓦娜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 西瓦娜紧张起来,还以为有敌人潜入房间,立刻摆好架势。 但是,赫密特却以手掩住眼睛,又走到房间外头: “失、失礼了!我没想到你会是这副模样……” 西瓦娜再度确认自己的模样,这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吃惊。 以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事: “……啊!没关系啊!被你看见了也不会少块肉。你不用这么老实又害羞,把报纸给我看。” 西瓦娜以惊讶的口气说着,并爽快地打开了门。 赫密特一边转开视线,一边乖乖地进了房间。 西瓦娜苦笑了起来,心想这男人还真是守规炬,反而让自己有点想捉弄他。 “真是的,我就这么难看,让你非得把头转开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西瓦娜,你是明知故问吧?” 赫密特红着脸转过身,口气听起来有点生气。 西瓦娜边笑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好好把衣服穿上。不过你也真是一本正经哪!我不是讨厌你这一点,但你这样不会绷得太紧了吗?” “你、你觉得无所谓吗?呃——就是……喜欢在别人面前裸露肌肤……” 西瓦娜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你又不算外人,再说你也不是那种轻浮的男人,会对不喜欢的女人乱来吧?如果换作其他人,我可是会很小心的。不过,我相信你。” 西瓦娜一路跟赫密特一起旅行至今,对他这个人很有把握。而她的老师戈达,也正因为把他的个性看透彻了,才会让他负责保护西瓦娜。 赫密特背对着西瓦娜,叹了口气,她则是大大方方地在他背后开始擦干身体。 赫密特是绝对不会偷看的。 “你要是每次都为了这点小事害羞,我们可是无法一起生活的喔?” “不是这个问题。你至少也在浴室穿好衣服——我再怎么说也是男人。就算你这么相信我,呃……这样让我很困扰。” 听到他那打从心底感到不知所措的口气,西瓦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对不起喔!因为我一个人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已经完全不在意这种事了。好了,我换好衣服了。你可以正眼看我了吧?” 赫密特不得已地回头,但还是没有正眼看她。 西瓦娜一边以毛巾擦拭洗好的头发,一边也反省自己“玩笑是不是开过头了”。 她坐在太过正经的赫密特身边,微笑着道谢——而不是道歉: “赫密特,谢谢你。洗完澡真的很清爽呢!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虽然让你在我后面洗很不好意思,不过水还有点温。” “……不用了,我只要有水就够了。” 赫密特重新打起精神,并将报纸摊开在桌子上。 报纸版面并不大,接近一本轻巧书籍的大小,密密麻麻印刷着细小的文字。 其中一部分是使用版画的绘画,还有商业广告。 刚进入拉多罗亚时,西瓦娜见了这种报纸,还对它设计精美感到惊讶。 她甚至觉得这也是出自埃尔西翁·埃鲁的发明,但又似乎并非如此。赫密特也并不了解详细的发源经过,但据说拉多罗亚早在埃尔西翁出现以前就已经有印制报纸的文化,而印刷术也配合这历史渊源逐渐进步。 西瓦娜迅速地浏览了一下赫密特所借来的报纸: “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呢……这么说来,隔壁的老翁有没有提到什么关于‘依莉丝’那些人的事?” 在亡国派占领议会厅事件当天,隔壁那位借他们报纸的老翁假扮为露天摊贩,趁机观察议会厅的情况。 而正在享受逛街时光的依莉丝和安朱恰巧经过。 老翁虽然没见过依莉丝,但她跟丽莎琳娜长得一模一样,而安朱称呼她时所叫的名字也符合他所掌握的情报。 “嗯,他正巧遇上他们,他们正融洽地一起散步呢!”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她明明是要追捕丽莎琳娜,还有心情逛街,真是悠哉呢——他们应该已经得知菲立欧等人越过国境的事了吧?虽然报纸似乎没有报导此事。” 听了她的话,赫密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应该已经掌握情报。政府似乎对报社下令不可报导,我想其中应该也有报社坚持要刊登这条新闻。但在这个时间点,报社就连这使者是何许人也、甚至是不是真的已经来到我国都无从判断。如果误报,那可是奇耻大辱——消息灵通的人应该已经开始采访了,但恐怕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写成报导。” 西瓦娜以眼睛追逐文字,同时思考: “因为目前就连使者会不会受到善意对待、或得到消极对应都不知道……这方面能不能想办法斟酌报导呢?例如你去拜托报社的朋友……” 她这么一问,赫密特就眨了眨眼: “……对了,我怎么忘了呢——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死亡神灵’上。现在我在报社没有朋友,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人脉很广,那就是我的恩师李布鲁曼教授。” 西瓦娜也曾听过这个名字: “嗯,他就是拥有丽莎琳娜肖像画的那位……” “是的。当初我之所以前往阿尔谢夫,也是为了将老师托我的信交给叔叔。李布鲁曼教授应该认识一些报社的人,他跟邀请使者的达古雷议员或我哥哥不同,被视为立场中立的人物,因此说不定能影响那些难以决定态度的议员。” 西瓦娜眯起了眼,虽然她对正好有可信赖的人才感到欣喜,但也觉得太轻易依赖对方很危险,尤其秘密警察又正在追捕赫密特。 “他是放你走的人——有没有可能也遭秘密警察盯上呢?” “你是说因为他放我走吗……?这倒是有可能——不过秘密警察应该没有这么闲。再说,他们早晚会发现我回到拉多罗亚这件事,我在阿尔谢夫也跟梅比斯打过照面了。” 西瓦娜思索了一会儿,便下定了决心。 虽然不甘心,她也不得不承认西兹亚等人确实是实力坚强。既然行踪迟早会被发现,倒不如趁现在容易行动时先去做该做的事。 “好。我们就去见他吧!你可以现在就带我去吗?” “那当然。虽然他的正职是考古学者,但现在已经辞去大学教职,隐居在郊外……” 赫密特话说到一半,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便闭口不语。 西瓦娜也竖耳倾听,但发觉这脚步声毫无掩饰之意,并猜想到来的人是谁后,便立刻解除了戒心。 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了下来。 “啊!失礼了。西瓦娜在吗?” 门一打开,出现的是丽莎琳娜与“无名氏”之一的安洁莉卡。 丽莎琳娜的表情略显紧张,但并非不开心。 安洁莉卡则是一如往常的冷漠,打扮得像是街上常见的女孩模样。她曾在旅途中装扮成女舞者,但即使她装扮朴素、面无表情,仍突显出她的美貌。 丽莎琳娜轮流看了看西瓦娜与赫密特,便以楚楚可怜的口气说: “刚才有无名氏的人来连络,说某个人可能知道‘死亡神灵’的所在处,为了让西亚有机会碰巧见那个人一面,想趁今夜找大家谈一谈……” 西瓦娜笑着将他们推到走廊上: “丽莎琳娜,安洁莉卡,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好想到一个可以帮助菲立欧和修奈克他们的方法。我们要去拜访收藏你父亲画的那幅画的人,你们也一起来。赫密特!” 这位腰间佩带着刀的青年点了点头,宛如骑士般跟在西瓦娜身后。 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显得很困惑。 “咦?请问,等一下……咦?” “西瓦娜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请先说明一下……” “路上再说啦!如果晚上要跟你们说的那个人商谈,就得趁白天先完成我的事才行。赫密特,拜托你带路了。” 西瓦娜正想强行带走他们,丽莎琳娜就在走廊站住不动: “西瓦娜,我说请你等一下呀!教授和西亚还在等我们,我们得先回去一趟……请听我说。无名氏想到的第一个可能人物是李布鲁曼·汉兹,他是一位知名的考古学者——” “……李布鲁曼?” 听见她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西瓦娜不禁和赫密特面面相觑。 然后剑士赫密特不解地歪着头,望向安洁莉卡: “老师他?老师他在考古学领域确实是权威,但他不可能知道死亡神灵的所在。如果他知道,应该会告诉我……” 安洁莉卡直盯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你跟达古雷议员都不愿相信此事——但依我们判断,他非常有可能是‘敌方’的人。” 安洁莉卡这番话,让西瓦娜皱起眉头,赫密特则是浑身僵硬。 * 李布鲁曼就算回到没有任何家人的自宅,也总是手不释卷,埋首于自己的工作。 女佣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饭菜与饮料放在他身边。 她是梅比斯的部下,也是秘密警察的一员。 一年多以前,李布鲁曼藏匿了一位学生,结果还让他逃亡到国外去。 他虽然打算彻底欺瞒梅比斯等人此事,但结果还是事迹败露,此后他自己也受到监视。 这位女佣也是其中一个监视者。 对杰拉得而言,李布鲁曼并非部下,顶多只是位协助者,也是重要的知识来源,因此这件事仅予以轻微警告便结束了。 那个逃亡的学生并非政治上的重要人物,其后也没有再与李布鲁曼联络。 以杰拉得看来,李布鲁曼人脉很广,也许可以透过他逐步获得达古雷等对立议员的情报。 但杰拉得也知道,若他明白要求此事,只会让李布鲁曼感到不悦。 另一方面,李布鲁曼也想尽可能不背叛学生们,但又想进行死亡神灵的研究。 乍看之下,两者的关系保持着微妙平衡。 但李布鲁曼注意到了—— 自己为了知识欲望,已经“背叛”了学生们。 虽然了解此事,却更受神灵这个存在的吸引。 明知无药可救,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 他想了解一切,想解开一切的谜团——就像小孩喜欢把复杂的构造分解开,李布鲁曼也无法逃开这种过程带给他的快乐。 要称之为学者本能,无疑太过美化。虽然李布鲁曼不喜欢杰拉得这个男人,但为了自私的欲望,却还是助其一臂之力。 (我掉进了炼狱啊——) 虽然他并不相信神明,但还是有这种感想。 他一手拿著书本,一手拿起女佣送来的三明治咬着,这时玄关的门钤响了。 李布鲁曼一边听着女佣前去应对的脚步声,一边合起书本。他不知道来者为何,但又不能对访客视若无睹。 他才刚站起身,女佣就在门另一边说: “老爷,有访客。是——赫密特·埃鲁大人……” ——李布鲁曼僵住了。 女佣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位在探究父亲死亡真相时太过接近死亡神灵——或着该说“尸药”秘密的学生,应该早在一年多前就出国了。 他在秘密警察的追捕下,帮李布鲁曼送信到远在东方的阿尔谢夫,这几年应该都不会归国。 李布鲁曼甚至想,说不定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见到这个青年了,但——这青年现在却来到他家玄关。 此时,李布鲁曼心中所涌现的感情并非欢喜,而是畏惧。 女佣身为秘密警察,当然会通知上司赫密特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才逃脱的啊……!” 他强忍住了啧出声的冲动,故作冷静地回答: “请带他到待客室,我马上过去。” 来访的人不只一个,赫密特似乎还带了其他人来。 李布鲁曼迅速地收拾散乱在桌上的“死亡神灵”相关资料,以沉重的脚步走向会客室,那位令人怀念的青年就站在门口迎接他: “老师,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赫密特以僵硬的笑容对他问好,李布鲁曼则是以手势打断他的话: “赫密特,你就别客气了,平安无事最重要——但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呢?你不是应该到阿尔谢夫去了吗?” “……是的。我也将父亲与老师您的信都交给叔叔——威士托卿了。他过得很好,在阿尔谢夫被誉为剑圣的他,剑术也确实有着过人之处。” 赫密特一边这么说,一边为李布鲁曼打开了会客室的门。 然后,当李布鲁曼望向房间内部——他的心脏简直快停止跳动了。 依莉丝·耶里妮斯—— 这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那是前不久西兹亚才刚为他介绍过的女孩。 他之所以忍住没叫出来,是因为注意到眼前这位少女给人的感觉比依莉丝更为柔和,头发长度也不同。 而同时,李布鲁曼也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深感困惑的他沉默不语。 赫密特所带来的人不只有她。 还有坐在她腿上的金发小女孩、高到必须仰视的秃头巨汉,还有另一位容貌成熟、留着一头银色短发的美丽女子。 当然,对李布鲁曼来说,这些人都是陌生面孔。 他们一起站起身来,对这位年迈学者表示敬意。 赫密特一一简短介绍: “老师,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位是炼金术师西瓦娜,那位是学者穆司卡、他的助手丽莎琳娜小姐,还有她妹妹西亚。突然来访真是抱歉,其实我们有事想找老师讨论……” 李布鲁曼一边注意不要显露出动摇的神色,一边在沙发坐下。 那位年幼的小女孩瞪大了眼,站在他正对面。 李布鲁曼不解地歪着头。 依据西兹亚等人所说,依莉丝是来访者,还有另一位跟她非常神似、名型丽莎琳娜的少女也是来访者。 同行的巨汉和小女孩,也符合李布鲁曼所听过的来访者特征。 因为李布鲁曼埋头于神灵研究,所以没有听说更详细的内容,但他不明白赫密特为何和他们在一起。梅比斯也没有特别对李布鲁曼说什么。 (他们有事瞒我啊……果然还是不信任我——)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李布鲁曼无法完全背叛他的学生,他们很清楚地掌握了他的弱点。 “……爷爷,您好。” 坐在丽莎琳娜腿上那个年幼的小女孩,以可爱的声音怯生生地向他问好。 李布鲁曼被她吸引,便温和地对她说: “啊,你好,你——” 李布鲁曼的声音突然中断了,而那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 赫密特眼神游移,听着恩师“自白”的话。 “——李布鲁曼,你知道‘死亡神灵’在哪里吗?” 来访者穆司卡以粗犷的声音慎重地问道。 “……我知道。” 李布鲁曼以茫然的口气回答。 西亚站在李布鲁曼正面,与他相互凝视。 西亚的“辉之眼”,是一种能够轻易间出对手知识的特殊能力。 只要跟她的眼眸对望数秒,接下来就只能老实地回答周围所问的问题。 赫密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但西亚的这个能力在来访者中也相当特别。 “神灵在哪里?” “——在尼尔威路西侧——第八开发局地下的钟乳石洞……” ——赫密特颓然垂下肩膀。 西瓦娜察觉此事,便轻轻地抚摸他的背部。 对想要相信恩师的赫密特而言,李布鲁曼知道“死亡神灵”所在地这件事,实在令人遗憾。 即使得知神灵所在地应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赫密特真的高兴不起来。 当赫密特知道无名氏怀疑李布鲁曼时,还曾反驳“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名氏似乎也没有确切证据。 但他们推测,身为拉多罗亚知名考古学者的李布鲁曼在辞去大学教职后,学术成就突然减少,那他可能是在“从事非正式研究”。 他们跟踪了李布鲁曼一阵子,还是不知道其外出后的去向,而跟踪的无名氏又下落不明,因此今天才会采取这种行动。 赫密特握紧了双拳,低下头去。 “老师他……为什么会跟秘密警察那些人扯上关系……”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放弃透过李布鲁曼促使报社报导的念头。 穆司卡不管浑身发抖的赫密特,在待客室继续询问李布鲁曼。 他问了几个切中要点的问题,李布鲁曼只是茫然地、毫不犹豫地回答。 主要操纵死亡神灵的,毕竟还是梅比斯·弗仑岱特。尸药也是死亡神灵在偶然下开始生产,并交给西兹亚等人。 接下来,穆司卡确认设施指标和警备体制、进入路径。 所谓第八开发局,似乎是国家主导“炼金术”的研究机关。这个设施并未对外公开,就连赫密特也不知道其存在。 李布鲁曼和梅比斯等人并不从正面进入,而是随机使用从好几处场所延伸出的地下通道,以骗过那些无名氏的耳目。 被囚禁的高司教也在那里。 在穆司卡结束询问后,赫密特走到恩师身旁。 穆司卡机灵地以眼神允许他发问。 赫密特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老师,老师您为什么要帮助杰拉得那些人呢?” 其实他并不想用这种手段来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布鲁曼眼神迷濛,喃喃说道: “因为我想……继续研究死亡神灵。” 这回答简洁到有点残酷。 赫密特屏住气息,接着问道: “那么,老师您……是否曾向秘密警察密告学生和朋友的事?” 赫密特抱着最坏的打算预测李布鲁曼的回答,并闭上了双眼。 但是—— “……没有。” 李布鲁曼的答案是否定的,与赫密特的预测恰恰相反。赫密特大感惊讶,冲动地问道: “您从不曾对秘密警察泄露情报吗?例如说,被他们要求而……” “……没有。我无法出卖我的学生,可能对方也觉得若强硬提出要求,我恐怕会逃避吧!我是纯粹地想要研究神灵,而对方也只把我当作一位研究者——我所做的协助工作并未超出这个范围。” 透过西亚的能力,李布鲁曼讷讷地说出这些话,他毫无说谎的余地。 西瓦娜轻轻拍了拍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太好啦!看来你的恩师只是输给身为学者的好奇心,但并没有失去身为人的良心。” 赫密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境很复杂。 恩师李布鲁曼跟死亡神灵有所牵连,此事完全出乎预料之外,让人感到很遗憾。 但另一方面,李布鲁曼并未把灵魂出卖给秘密警察,这还是让赫密特感到很开心。 赫密特无法再像以往那样跟老师来往,虽然他打算将此事告诉达古雷等人,但应该仍会在心底某处继续相信李布鲁曼。 最后,穆司卡又问了一个问题: “——今天赫密特·埃鲁与来访者们来此处的事,你会跟梅比斯等或杰拉得等人说吗?” 他这么一问,李布鲁曼就茫然地回答: “……我不打算刻意说出此事。” 赫密特松了口气。 就算李布鲁曼泄露此事,赫密特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而且如果他说了,赫密特等人再拟定对策来因应就好。既然是对手是梅比斯那些人,赫密特等人也料到可能会或多或少地暴露行踪,因此事先加以防范。 但李布鲁曼所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打算刻意说出此事”——这个回答,让赫密特很开心。 穆司卡抚摸着西亚的头,暗示她可以结束了。 她一转开视线,李布鲁曼就突然回过神来: “咦……?啊……小妹妹,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甜的饮料,比喝红茶好呢?” 有那么几秒,李布鲁曼虽然一脸困惑,但意识已经回到了说出种种事情“之前”的状态了。 现在的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已说出重要秘密的事实,赫密特等人也必须以此为前提,继续与其交谈。 西瓦娜装作不知情,巧妙地说: “李布鲁曼老师,请勿费心。我们只是想知道赫密特以前所持有的那幅‘画’在哪里。我们是认为在老师这里,所以才来访……” “画?赫密特所拿的画……” 李布鲁曼似乎是一下子想不起来,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但他立刻又瞪大了眼,将视线转向丽莎琳娜: “……原来是这样啊!‘丽莎琳娜的肖像’……你也叫‘丽莎琳娜’吧?难道说……” 李布鲁曼茫然地紧盯着她: “你——你就是埃尔西翁·埃鲁的——‘女儿’吗?” 李布鲁曼一脸认真地如此问。 * 在李布鲁曼宅邸中的某个房间—— 丽莎琳娜来到这个房间,在她眼前的,是那幅可能是父亲所绘的画。 那位身穿可爱礼服、留着一头黑发——与自己相当神似的少女,却让她觉得那不是自己。 这幅一百多年前所画的画已略为褪色,但还维持着很好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西瓦娜等人,也默默地凝视那幅画。 赫密特在藏身时所借住的房子,也是李布鲁曼的资产之一。赫密特离开后所留下来的行李并未交给埃鲁家,而是由李布鲁曼来保管。 “很棒的一幅画,跟你很像。在我刚见到你时,就应该要注意到的。” 李布鲁曼喃喃说道。 就在刚才,当李布鲁曼还不清楚丽莎琳娜的来历前,就先问她“你是埃尔西翁的女儿吗?” 埃尔西翁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一般人应该不会认为他的女儿活在现代。 对于李布鲁曼轻而易举地看穿这点,丽莎琳娜也颇觉不可思议。他也跟西瓦娜、穆司卡一样,靠自己的力量看出“两个世界之间有着时间差距”这一点。 他的研究兴趣不只是死亡神灵,更包括与来访者有关的各种领域。 赫密特也查丽莎琳娜身后无限怀念地看着那幅画: “孩提时代的我在埃鲁家仓库发现这幅画后,就因为喜欢而要来暂时挂在自己的房间。当我因剑术的事跟父亲大吵一架,为了独居而离家时,就一起把它带了出来……能够像这样跟画中模特儿一起看这幅画,还真是不可思议的缘份呢!” 丽莎琳娜一边听着赫密特的话,一边再次凝视画中的少女。 画中的背景是海边,少女坐在窗边幸福地微笑。 那笑脸绝不夸张,应该说是给人梦幻的印象,但又具有让观看者感到安心的魅力。 (我……没办法笑得这么幸福吧!) 丽莎琳娜突然这么想。 所以,她对于这幅画的模特儿是“自己”这点,仍觉得很奇怪。 义父一定是一边思念着丽莎琳娜,一边画下这幅画的。也许在他眼中,这就是丽莎琳娜的模样吧。 丽莎琳娜想像着描绘此画的义父身影,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站在她身旁的李布鲁曼递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面和封底都紧紧锁住,让人无法轻易翻阅。 泛黑的皮革表面已经变脆、变质,却仍一尘不染,可见受到相当慎重的保管。 “这是……?” “这是埃尔西翁·埃鲁的日记。” 丽莎琳娜瞠目结舌,而赫密特也大吃一惊,直盯着那本书看: “老师您为什么会有这本……” 李布鲁曼温和地笑着: “这是我为了研究而向你父亲借来的。在我归还之前,他就过世了,我本来想交给拉杜卡,他却要我当作遗物保管——所以就一直这样放在这里。不过,我想这本日记很适合交给他的女儿丽莎琳娜小姐。” 丽莎琳娜战战兢兢地接过李布鲁曼所递出的日记本。钥匙虽然用线挂在日记本上,但却是全新的。 “刚开始这本日记上了锁,但钥匙却弄丢了……所以我请锁匠另外配了钥匙,你要不要打开它?” “等、等一下……!” 丽莎琳娜情不自禁地制止李布鲁曼。 ——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打开这本日记。 那里面有着义父在这个世界的幸福生活。 而那里并没有自己的存在。 如果那本日记里写有义父完全遗忘她的过程——丽莎琳娜一想到这,就觉得需要勇气才能阅读它。 “啊……我自己独处时再来读。” 她这么一说,李布鲁曼就眯起了眼: “也对,你有时间再慢慢看吧!对了,赫密特,关于那幅画,是不是应该还给你……” 赫密特慌张地摇头: “老师,真对不起。能再寄放在您这里一阵子吗?我也有很多事……呃,我现在过着到处漂泊的生活。” 李布鲁曼不再多问,深深地颔首: “我懂了,那我就继续帮你保管。不过,赫密特,请你不要涉足太过危险的事。我之所以藏匿你、帮助你逃到国外,并不是为了让你太早送命。杰拉得和秘密警察那帮人的危险程度远超过你所想像,所以你一定要——” 为赫密特担忧的李布鲁曼,语气里真情流露。 他们才刚用西亚的力量确认过,李布鲁曼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请您不必担心。我会再暂时离开国内——今天真的只是想让丽莎琳娜大人看看那幅画而己。” 在丽莎琳娜耳里听来,赫密特的话明显是谎言。 接下来,丽莎琳娜一行人将为夺回“死亡神灵”而展开行动。 赫密特应该会与西瓦娜一起行动,而是若是有什么万一,这也将是师生最后一次见面。 但是,赫密特对此却只字末提,李布鲁曼似乎也稍稍察觉到了,不过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当一行人告辞前,李布鲁曼对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最近我也被秘密警察盯上了,接下来他们说不定会跟踪你们。回去时千万小心。” 这番话里,可以强烈的感受到他那虽然背叛了学生,却又无法背叛到底的苦恼。 * 留宿在元首杰拉得·梅森宅邸里的来访者们,过着安稳而自由的日子。 这天的早上,卡多尔也看着睡眼惺忪的上司茫然伫立。 最近这一阵子,上司依莉丝经常外出。 她似乎是跟安朱一起去逛街,在卡多尔眼中这很明显地是在约会,但本人却坚称“我只是去视察”。她最近甚至擦起了淡淡的桃色口红。 邦布金下了这样的评语:“依莉丝总算也懂得恋爱滋味了。”并无限感慨地笑了起来,但他绝对不会在依莉丝面前说出这种话。 卡多尔也想像得出,要是邦布金说出口,闻言的依莉丝会有多激动。 扮成街头艺人的邦布金非常有模有样,连着几天都进行奇怪的公演。前几天终于受到来自报社的采访,相关新闻更刊在娱乐版的一角。 新闻标题是“真人大小的万圣节南瓜,于广场大受孩童欢迎”,新闻内容很短,但客人却因此而增加了。 邦布金把赚来的零钱偷偷地交给了安朱。 依莉丝的口红,恐怕也是透过安朱的手用那些零钱买来的。 这三个人几乎都只顾着玩乐,只有凡尼斯自告奋勇要担任与梅比斯等人联络的工作,并与其一起行动。 他昨晚并未回来。 依莉丝也颇觉不对劲,但凡尼斯偶尔出现时,表情却比以前更充满活力。她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但如果那工作能让他充满干劲,也是好事一件。 不过,对毫无生存意义的卡多尔而言,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除了不久前发生的亡国派占领议会厅事件外,在来访者等人的周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在那次事件中,卡多尔也发挥了很大的功用。 隐形的他事先潜入议会厅,详细地调查敌人的配置和人质囚禁的状况。 根据他带回来的情报所制成的草图,正是突袭作战成功的关键。 救援部队之所以能分别从好几个方向突击,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救出许多人质,也是拜该情报所赐。 从对手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元首虽然也对卡多尔致谢,但他只是遵照依莉丝的指示,并不是为了杰拉得而行动。 总之,他们也因为这事件加深了与元首的友好关系,使得生活更加如鱼得水。 最近连依莉丝也完全放松了心情。 在早餐桌上,依莉丝一边在面包上抹奶油,一边对卡多尔说: “卡多尔,今天我没有什么命令,你就随意度过好了。” “随意度过”虽是很熟悉的命令,但听她这么说的卡多尔却没事可做。 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可以“随意”的事。 邦布金将面包深深地塞入南瓜头的嘴部,并对卡多尔说: “嗯,卡多尔哟!那么汝来协助吾人之技艺可否?有汝在,吾人即可完成以念力令人体飘浮的奇异技术。吾人原本就不打算只表演杂技或说书,更欲开始永无止尽地挑战全新领域。” “……你有出色的事业,还真是件好事。” 邦布金对依莉丝的讽刺也充耳末闻。 安朱凝视卡多尔所坐的椅子,微微歪着头说: “对了,卡多尔。昨天跟依莉丝走在街上时,我看见悠蒂耶了喔!侍女帮她推轮椅。那孩子会外出,还真是难得哪!” 卡多尔无法说话。 所以他即使听见这种闲谈也无法回应,只能听听就算。 “我跟依莉丝只是恰好经过,所以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听说,那孩子以为卡多尔是圣灵?” 安朱边咬着面包轻轻笑着: “……我啊!小时候也相信有圣灵呢!虽然我看不见圣灵,但它就在身边——我的眼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所以不明白那孩子的辛苦,不过我很能理解那孩子相信卡多尔是‘圣灵’这件事。我不是在勉强你,不过你有空时不妨多去看看那孩子。” 听见安朱这番话,邦布金窃笑道: “安朱哟!此事无需汝挂怀。卡多尔连日皆出现在悠蒂耶眼前——基本上他并未现身,但从未忘记向那小女孩问好。” 邦布金多嘴地说着,卡多尔则是不理他,飘然起身。 邦布金发现他站起来,也跟着站起身来: “卡多尔哟!汝欲至悠蒂耶处?今朝吾人亦与汝同行。咦?不需言谢,此因吾人亦为圣灵之友。” 邦布金故意如此说,便蹦蹦跳跳地跟在卡多尔身后。 卡多尔之所以想到悠蒂耶身边,并不是因为安朱叫他去的缘故。 但如果问他为什么要去,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不过硬要说的话,是因为他“就是想去”。 就像是卡多尔心中的某种东西擅自驱使他的双脚朝向那个方向移动。 领着南瓜头,卡多尔走向那熟悉的场所。 他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响起狗的吠叫声。 “米哈耶尔,安静……我不是一再跟你说不可以叫了吗?” 坐在窗边的盲眼少女,以一贯温柔的方式斥责爱犬。 狗儿受过训练,见到陌生人便会吠叫,即使受到悠蒂耶温柔喝斥便会暂时停下来,但明天、后天肯定仍会继续吠叫。 邦布金一走向她所等待的窗边,就迅速地对她问好: “日安,悠蒂耶小姐。汝今日一如往常地可爱,然那狗儿向来无法记住吾人之脸孔,诚然可叹!” 卡多尔也明白,以邦布金的情况而言,狗儿应该已经记住了他的模样,只是因为他的奇形怪状才吠叫,但卡多尔心底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 “卡多尔大人也跟您在一起吧?其实我有件东西想交给卡多尔大人,可以请您过来吗?” 悠蒂耶以开心的口气说道。 卡多尔依言走到她身旁。 小女孩以手摸索桌边,递出了一个美丽的小瓶子: “前几天在议会厅的事件中,父亲受您关照了——这是我的谢礼。” 卡多尔接过瓶子。 瓶子淡淡地散发出清爽的柑橘系香味。 “喔?香气扑鼻,此乃香水乎?” 邦布金窥看着卡多尔手上的瓶子。 “我本来一直很伤脑筋,不知道该送您什么礼物才好。但因为卡多尔大人您是隐形的,装饰品并不适合您——啊!您不喜欢这个吗……?” 憋蒂耶不安地问道,卡多尔则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对无法出声回答的卡多尔而言,这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回礼了。 邦布金从旁对悠蒂耶低声说道: “悠蒂耶哟!卡多尔极为欣喜,他很喜爱汝之赠礼。礼物当然自不待言——但他更为汝之真心而欢喜。” 邦布金机灵地代替卡多尔回答。 悠蒂耶开心地露出微笑。 卡多尔将小瓶子收入光学迷彩制的小口袋。 “啊!我也有小礼物要给邦布金大人——” 悠蒂耶胆怯地递出了另一个小袋子。 “嗅!吾人亦获礼?然吾人并未涉及议会厅事件——” “这是感谢您总是为我传达卡多尔大人的话,听说您喜欢南瓜,这是南瓜糖。” 悠蒂耶交给邦布金的袋子里,装了好几个可爱的南瓜形糖果。 邦布金摇晃着脑袋,向悠蒂耶行了一礼: “无与伦比!感谢汝之盛情,致赠如此厚礼!期盼汝亦有幸运降临。” 邦布金说过祝福的话语后,便转过身去: “那么,吾人另有要事,先行失礼。卡多尔,汝可在此久留。悠蒂耶,卡多尔就托付汝——” 悠蒂耶一边点头,一边以看不见的双眼目送邦布金离去。 卡多尔一直凝视她那稚气的侧脸。 在凝视她的脸时,他突然觉得有谁的脸和她的脸重叠了。 但现在的卡多尔,却想不起那张脸是谁。 恐怕对以前的他来说——对自愿参与巴克莱德上校人体实验前的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某人吧! 他并不觉得怀念,甚至并不觉得空虚,他老早就已经抛弃了这种感情。 卡多尔依旧沉默,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 悠蒂耶安心地微笑着,开始单方面地对卡多尔说话。 她所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像是昨晚晚餐吃了什么、有人为她念了什么故事,或是她在想些什么——而卡多尔只是倾听她的话。 悠蒂耶也并不期待他有所回应,她只是诉说着,并希望圣灵卡多尔倾听而已。 这两个人在旁人眼中甚为奇妙,一个是肉眼不可见,另一个则是眼睛看不见,他们就这样交流直到有佣人前来为止。 第十一卷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菲立欧与乌路可一行人按照预定抵达了首都拉波拉托利。 不论是菲立欧或乌路可,都对这初次造访的拉多罗亚光景感到新鲜又充满了惊奇。 光是建筑物的外表,就跟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 拉多罗亚有许多砖瓦砌成的大型建筑物,但装潢却十分简朴,醒目的外观近似一个个简单的箱子。 另外,神殿的梁柱、墙壁和门扉上大多有雕刻纹饰,但拉多罗亚则是省去这些装饰,装潢较为适切,这一点也很引入注目。 菲立欧一行人光是看到这些建筑物给人的印象,就先感受到两国在文化上的差异。 在进入首都拉波拉托利后,这种印象就更为显著了。 往来行人的相貌和体格与神殿的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但他们的服装都颇具个人风格。与神殿的人都身穿类似的衣服相反,拉多罗亚人则是各自摸索自己喜爱的装扮。 这种气氛让街头显得相当热闹,路经的商店里,商品的种类也相当五花八门。 菲立欧等人的马车经过时,街上行人纷纷惊讶地让出一条路。 因为这支队伍是由全副武装的骑士所保护。这串马车队伍的长度、以及戒备森严的气氛,都让许多路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队伍进入城镇后,因为有达古雷所安排的官僚队伍在前引导,自然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气息。 就连一手包办这趟旅程的能干商人洛西迪,背影看来也略显紧张。 “这——我们能就这样直接进城吗?不需要经过许可之类吗?” 菲立欧对同车的修奈克·巴托鲁问道。 这位少年以慧黠的眼神回望他,露出了微笑,并大大地点头说: “您不必担心许可的事,两位是主宾,而这方面的事务是招待者——也就是我父亲的工作。” 他如此回答后,便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不过,报社似乎还不知道使者前来的事。等人们把马车队伍的事传开后,新闻也就不得不加以报导——拉多罗亚人对东方人抱有偏见,所以如果能有助于化解偏见也是好事。” 骑士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确实给人不同于“蛮族”的印象。他们所使用的神钢制剑闪闪发光,在拉多罗亚也是难得一见的高级武器。 菲立欧和乌路可从马车车窗向外眺望,见到一群孩子正天真地对马车挥手,那群孩子有男有女、约有六个人,似乎正好在附近的广场玩耍。他们一发现这奇妙的马车队伍,就好奇地前来观看。 他们那满脸微笑的模样,跟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菲立欧和乌路可也一起朝他们挥手。 修奈克开心地看着这副光景: “拉杜卡舅舅已经准备好各位要住的地方了,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那是在埃鲁家的本邸,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其他人闯入。” 从接近首都时起,修奈克和达古雷就已经数度透过快马取得联系。菲立欧等人也有旁听其对话,总之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行人就这样顺利地进入首都。 他们今天预计先在准备好的地方落脚,并与达古雷·巴托鲁和拉杜卡·埃鲁两人见面。 “——菲立欧大人,我们终于到了呢!” 乌路可开心地以她蔚蓝清澈的双眸望向菲立欧。 这虽是一趟长途旅行,她却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有在路上进行马术训练,她肌肤的光泽看起来更健康也更可爱了。 虽然菲立欧本来就知道她不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但看到她这么坚强,还是觉得很感动。 “乌路可,你真了不起。哪像我在从阿尔谢夫到吉拉哈的路上,还因为不习惯旅行而发烧呢!” 菲立欧回想起前不久自己的窘况,苦笑了起来。 乌路可楚楚动人地微笑: “就算是已经习惯旅行,若发起烧来也没有办法啊。不过——如果我病倒,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这点倒是有点可惜。” 乌路可双颊泛红地开着玩笑,菲立欧听了则是吓了一跳。 修奈克看到他们两人这样,笑着说: “我希望在首都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不过万一两位真的生病,我会为你们献上给莱纳斯迪一样的药。” 菲立欧也听说过莱纳斯迪喝药的感想。 修奈克所调配的药,味道似乎非常可怕,但它的确有效,喝下它的莱纳斯迪就恢复了健康。 但莱纳斯迪自己也说:“一定是因为身体不想再喝第二次那种药,而释放出了隐藏的治疗力量。”让菲立欧希望自己不要有机会领教。 就在他们一边从车窗眺望街景、一边谈笑中,马车不久便转进大马路旁的一片土地。 敞开的铁门比人还要高,左右的围墙延伸至远处。 “这里是埃鲁家的本邸,现在是拉杜卡舅舅的家。有很多空房间,所以我想各位骑士应该可以住得很舒适。” 他们所造访的埃鲁家,占地确实十分辽阔。 这里距离城镇中心稍远,因此可以游刃有余地利用土地。 因为时序接近冬天,广阔的草地已经变成干枯的咖啡色,夏天时应该是漂亮的绿色。 菲立欧等人所搭乘的马车略过连接其他宅邸的路,在石板路上笔直前进。 “赫密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菲立欧这么问,修奈克就轻轻地点头: “是啊!不过赫密特舅舅在十几岁时就跟鲁思塔外公意见不和,在几乎等同断绝父子关系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了——后来就几乎没有回来过。所以我在吉拉哈见到舅舅前,也几乎不了解他的事……只有在外公的葬礼上稍微打过招呼而已。” 从修奈克的话中,菲立欧也稍微窥见埃鲁家复杂的情况。 埃鲁家跟王室不同,问题并没有那么复杂,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家人才会发生冲突。 而菲立欧本身除了稳重温和的三哥以外,并没有像“家人”的家人,因此他对这种事也不怎么了解。 菲立欧等人的马车停在古老砖瓦建筑本邸的玄关前。 一群佣人站在宽广的阶梯下方列队欢迎,其中心是一位气质优雅的青年,以及一位非常豪迈洒脱的巨汉。 菲立欧已事先听修奈克解释过情况,因此一眼就知道这两人的身份。 修奈克率先打开马车车门,下了车: “父亲!我回来啦!” 听到他那充满少年气息、快活的声音,魁梧的议员达古雷·巴托鲁满面笑容地回答: “修奈克,你平安回来,再好不过了!你做得很好!” 达古雷轻轻抱起年幼的儿子,把他的头发抚摸得乱七八糟。 修奈克开心地眯起了眼,但又立刻将视线转向菲立欧等人。 菲立欧一边扶乌路可下车,一边转向他们。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这位就是邀请两位前来的议员达古雷·巴托鲁,这位是同为议员的拉杜卡·埃鲁。父亲,这位是——” 达古雷打断了修奈克的介绍,走近菲立欧等人身边: “我已经听说了,这位是乌路可·迪古雷司祭,这位是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吧!很好——很好,你们愿意前来拉多罗亚这片土地,我们都很感谢两位的盛情和勇气。今后还要借助两位的力量,完成彼此双赢的成果!” 达古雷伸出了粗大而骨节嶙峋的大手。 菲立欧边回握边看着他的庞然身躯,不禁想起了恩师威士托。 这两人的长相当然完全不同,但壮硕体格与光明磊落的态度则很相似。 一旁的年轻议员也走到菲立欧等人面前。 “您好,我是拉杜卡·埃鲁。我那不肖的弟弟受两位关照了……” 这位青年议员不胜惶恐地说,容貌和赫密特有点相似。但他完全没有修行剑术,体格可能因而较为瘦弱。 菲立欧与乌路可各自与两位议员握手,并自我介绍: “我是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这次是担任乌路可的护卫而随行前来。” “我是吉拉哈司祭乌路可·迪古雷。很高兴获得您的邀请,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这位微笑少女楚楚可怜的姿态,让达古雷和拉杜卡屏息以对。 乌路可的风采确实有吸引人的魅力。 那并不是因为容貌、举止等表面上的特征。 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有时会代替神姬频繁地在吉拉哈人民面前出现,这种经验就成了她如今的资历。 她能凭感觉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让人心生好感。 就算她本人没有意识到,但其效果也影响了周围的人。 而达古雷和拉杜卡也不例外。 “你们历经长途旅行,想必也累了吧?请先进屋里——关于护卫,我们在这座宅邸准备了大约二十个房间可供休息,至于其他的人,不好意思,就请到旁边的别邸与对面的宅邸……” 听了拉杜卡的指示,佣人们也开始引导马车。 商人洛西迪也在此先暂别菲立欧,与骑士们一起移往住宿处。 另一方面,菲立欧等人则在达古雷的引导下,踏上通往埃鲁家的短阶梯。 菲立欧一边走着,一边悄悄地握住身边乌路可的手。 而乌路可也回握他的手。 “……乌路可,走吧!” 菲立欧说着,话里的含意不单单是指走进那所宅邸,而是一语双关—— 接下来,她与自己就必须深入拉多罗亚议员们的核心了。 乌路可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神包含着决心,并回以可人的微笑。 * 当天晚上,埃鲁家本邸举办了欢迎异国使者的简单晚宴。 顾虑到菲立欧等人可能舟车劳顿,因此晚宴进行得相当隐密,但也邀请了达古雷之妻希思卡和关系密切的几位议员,彼此开诚布公地畅谈。 他们在席间并未特别聊到政治话题,晚宴就圆满地结束了,但身为宾客的议员在离去时悄悄地对达古雷低语: “——老实说,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位——吉拉哈的神官,竟然是如此具有社交手腕和理智的人……不,这种说法太失礼。不过,这……” 议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他似乎已经完全拜倒在乌路可的石榴裙下。 而达古雷也只能苦笑。男人对美女没辙,这是世间常理。再加上乌路可除了拥有社会地位外,也擅长巧妙的话术。 她发言时决非随意插嘴,却也不失其存在感,具有奇妙的魅力。 ‘她就是象征吉拉哈的神姬——的妹妹吗?’ 晚宴后,定进寝室的达古雷肩膀颤抖着。 ——老实说,他原本并末期待修奈克会带这么够份量的人回来。 他虽然相信总会有人前来,但原本也认为前来这敌国的应该是男性政治家,而且乌路可又是神姬血亲,比其他神官更具份量。 ‘说不定……真的行得通啊!’ 要影响站在中立立场的议员,提倡非战论调,这位使者可说是超乎预期的理想人选。 达古雷坦率地想,虽然可能支持非战派的两位重量级议员惨遭杰拉得杀害,但乌路可这位人才足以弥补这损失。 与此同时,达古雷也深深警惕快让乐观看法给冲昏头的自己。 拉多罗亚议员都不是泛泛之辈,绝不可能轻易地改变态度。 ‘本来就不能光凭感情来决定政治问题,何况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要冷静啊!’ 达古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躺在床上。 他现在所在的寝室,是埃鲁家的一个房间。 这是重要使者进驻的第一个夜晚,因此今晚达古雷借了个房间留宿,而修奈克和妻子希思卡也同住一室。 修奈克历经长途旅行归来后,亲子三人终于可以享受久违的天伦之乐。 修奈克与希思卡正在借用埃鲁家的浴室。 达古雷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门没锁。” 打开门进来的,是身为使者的少年与少女。 达古雷本以为会是拉杜卡或是佣人,当场慌张地起身。 “失礼了,你正在休息吗?” 菲立欧抱歉地问道,达古雷听了则是摇摇头说: “不,我只是在发呆。请问有什么事吗?” “如果方便,我希望能跟你交换一下意见——因为达古雷议员平时应该也很忙,我想先尽可能地沟通意见。” 乌路可文雅地提议。 达古雷点点头,将两人请到桌边坐下。 原本他是考虑先让使者休息,等明天以后再找时间沟通,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 “那么,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大人——我们要先就什么事交换意见呢?” 达古雷自己也在思索话题,并如此问道。 乌路可压低了声音: “是的。我在旅途中也和菲立欧大人、修奈克大人谈了很多——听说拉多罗亚人轻视包含吉拉哈在内的东方人民,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达古雷才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对专程来访的使者虽然极为失礼,却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真是难为情——这里对东方有极深的偏见。因为政府向来都以东方作为假想敌,用来煽动人民的恐惧感,让民众具有危机意识……我想两位也知道,拉多罗亚原本就是小国的综合体,这种国家要是没有假想敌,就无法团结一致。如今也无需辩解,杰拉得正想拿如此营造出来的对‘东方蛮族’敌意作为开战借口。” 达古雷等人正为阻止杰拉得的野心而展开行动。 乌路可和菲立欧应该也有相同的心愿。 “因此,我对两位的期待——与其说是说服那些议员,还不如说是改变其印象,至少让他们对东方的偏见感到存疑。我希望他们能领悟到,吉拉哈这个国家并非蛮族的综合体,而是有着具备确实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与拉多罗亚不分轩轾的大国,一旦引发战争,只会对彼此造成严重的损失。” 乌路可和菲立欧也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依照这个方针给予协助,但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菲立欧代替乌路可低声说道: “达古雷议员,这是个假设……如果吉拉哈真的不再是‘假想敌’——到时拉多罗亚不会有从内部崩溃的危险吗?” 听到他问的这个问题,达古雷便轻轻地皱起眉来。 * “拉多罗亚……崩溃的危险?” 赫密特对走在身边的银发女子反问道。 听说菲立欧等人总算抵达的两人,现在正走向拉杜卡·埃鲁的宅邸。 他们隐身在黑夜中,轻手轻脚地走着,但其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还是极为自然。 西瓦娜又淡淡地问了一次: “是啊!从听到修奈克所说的话开始,我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前拉多罗亚是靠‘将吉拉哈设定为假想敌’来维持国内安定吧?若是这次使者发挥了作用,让那些议员知道吉拉哈是文明国家,而且并没有侵略拉多罗亚的野心——这么一来,会不会让那些亡国派的家伙兴起,或出现更诡异的家伙,随心所欲地混乱国政呢?” 听到她指出问题,赫密特再次发现她有多聪慧。 西瓦娜才刚了解拉多罗亚的状况和政治结构,就能够思考得如此透彻,果然是一位出色的间谍人才。 “……你还真是问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是吗?不过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喔!如果那些奇怪的霸权主义者趁拉多罗亚国内不安定时进而操纵国政,这才是大问题呢!” 西瓦娜走在人烟稀少的石板路上,望向赫密特。 ——正如她所说。 到目前为此,都是为了“要让国内安定,就需要共同敌人”这个理由,才将东方吉拉哈及神殿势力设定为假想敌。虽然这样有点过分,但如果没有这种必要,从前的政治家也就不会刻意设定外敌了。 赫密特决定要老实回答: “老实说……引起混乱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谁也不知道那将会以什么形式发生。人原本就是一种多疑的生物,如果所有人都老实地相信‘邻国不是敌人’,那反而更危险。” “嗯,那倒也是。”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不论是所有人都相信、或所有人都不相信此事,都并非健全的社会。 赫密特在这趟东方之旅中学到——靠自己消化所接收的资讯,而且不只是单纯地“接收”,还要自行探索、追求疑问背后的真实——这么做有多么重要。 盲目相信一件事就等于不动脑思考,而过度疑神疑鬼,就变成胡思妄想了。 该如何找到其中的均衡点,必须经常加以探索,否则这个社会就不能称为健全。 西瓦娜深思地说: “也就是说,菲立欧他们的任务是让议员了解‘吉拉哈并非蛮族’,同时也让他们知道一旦引发战争,就会演变成不分上下的消耗战吗?” “是的。在现在的时间点,还不知道那之后将会如何演变——但唯独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 赫密特刻意地改变了音调。 西瓦娜察觉这一点,便注意倾听。 “拉多罗亚……这太过辽阔的国家也面临不得不改变的时期。对邻国抱持没来由的敌意,采取权宜之计,继续混淆世人视听的手法已经到了极限。也差不多该认清事实,重新考虑理性地与周边诸国建立外交,若是不这么做——就会像这次一样,发生放大对邻国的敌意,展开行动企图开战。迟早有一天会真正地‘失控’。” 西瓦娜默默地听着赫密特这番话。 “——自古以来,相邻两国友好的例子本来就极为稀少。即使在短暂期间内交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关系也将有所变化。而这次也是一样,如果两国不顾彼此偏见,轻易地维持友好关系,下一个世代必定会引起反动,反而让情况更加恶化。因此,达古雷议员真正的目的——是让各议员了解吉拉哈的真实情况,进而达到两国‘互不千涉’。” 赫密特虽然并非直接问过达古雷此事,但他确信如此。 那也是亡父——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信念。 当两国其中一方强迫另一方接受其意见,便容易引起纷争。 如果有扩大贸易规模、向上朝贡这类物质方面的要求,也就会互相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理念或理想。 事实上,拉多罗亚向周边各国进行种种交涉后,势力已经变得相当大。 小国若不遵照大国的意思,就无法生存。 而大国为了保护自己,就不得不铲除异己。 人数越多想法就越分歧,随着不断上演的纷争纠结而成的憎恨锁炼,甚至产生了亡国派这种亡魂。 而赫密特的父亲深知在这种潮流中要“保卫国家”有多困难。 领土相连接的邻国之间,本来就容易产生利益冲突。 若轻易地与邻国缔造友好邦交,总有一天会由此瓦解。 而如果两国敌对,当然会由此掀起纷争。 那么,该如何做才好呢—— 鲁思塔所获得的结论,就是订定“互不侵犯条约”,然而当还在制订法律,刚向吉哈哈提出此案的时间点,他就已然丧命。 而达古雷就是继承其遗志的政治家。 “因此,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被期待完成的任务,决不是当个‘友善的使者’。” 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西瓦娜默默地眯起了眼。 “了解彼此的资讯交流非常重要。但在目前的拉多罗亚,有太多人看不起吉拉哈、并对其领土和神殿抱持野心。而这么危险的国家,吉拉哈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换句话说,只要今后拉多罗亚的本质不改变,两国之间这种一触即发的状态就会持续下去。这不是一、两位使者就可以改变的问题,要花更长的时间,逐步从政治方面下手解决。” “这样啊……赫密特,我大致了解了。” 西瓦娜耸了耸肩: “我虽然喜欢炼金术方面的困难话题,但这种话题还真让人浑身不自在啊——换言之,菲立欧他们不需要强硬要求缔造友好关系。说得极端一点,招致反感也无所谓。他们只要向议员们说明吉拉哈并没有侵略意图、与拉多罗亚的战力也不相上下,还有吉拉哈并非蛮族,而是一个政治强国——” 想到一长串的复杂目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能让他们了解,大多数议员自然都会转为非战派——就只是这样吗?” 赫密特点了点头: “修奈克也说过……这件事真的是拉多罗亚的耻辱。为了这种事而劳驾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前来,真是很过意不去。” 西瓦娜笑了: “这确实很丢脸,但我也了解到这边同样背负了国家单位的风险。还有,考虑到将来,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确实也该是改变的时候了。不过,达古雷议员还真辛苦哪!” 刚进入拉多罗亚没多久,赫密特就立即与西瓦娜一起造访达古雷的宅邸。 达古雷那时恰巧被卷入占据议会厅的事件,但在他被释放后,赫密特也得以见到他和哥哥拉杜卡。 赫密特为自己逃亡而道歉,西瓦娜则只有寒暄几句,但那时达古雷曾如此问她: ‘西瓦娜小姐,你如何看待拉多罗亚这个国家呢?’ 西瓦娜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就像是一个只有强大力量、却任意妄为的小孩。现在虽然无法离开家,但一到外面去就会欺负邻居。’ 她这番几近侮辱的话让赫密特倒抽了一口况气,但达古雷听了则是大笑: ‘我好像跟你很合得来。如果办得到,我想扮演那个小孩的父亲,好好管教这个国家。其实这原本是这位赫密特的父亲鲁思塔元首的责任……也罢,今后政局不知会如何发展呢?’ 两人在这场对话中意气相投,而赫密特和拉杜卡就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 这么说来,赫密特几乎不了解达古雷这个人,他们虽是亲戚,但很少有机会交谈,就连达古雷继承自父亲的政治理念,赫密特也很难说完全理解。 ‘我喜好剑术,所以不太关心政治的事——’ 这一点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正当父亲和哥哥费尽苦心想将这个国家引导至正途,身为至亲的自己却埋首剑术之中,对其他事置若罔闻。 而在父亲遭人杀害后,赫密特才总算意识到拉多罗亚政治的黑暗面。 为了凭吊父亲——也为了保护那些他在前往阿尔谢夫旅途中所遇见的东方人们的生活,如今他想尽全力阻止开战。 而他想要保护的对象,当然也包含了走在身边这位银发女子。 “……西瓦娜,到了。就在这围墙的另一边。” 埃鲁家宅邸外围被一堵比人身高更高的围墙所包围。 他们没有自正门进入,而是跟进入巴托鲁宅邸时一样偷偷越过围墙,免得在等待开门时引人注目。 赫密特在与西瓦娜一起行动的这段时间内,已经完全习惯了隐密行事。 庭院里正好有人手持提灯在巡逻。 只要一进入宅邸土地,就不需要遮遮掩掩的了。赫密特和西瓦娜一边走向手持提灯的人,一边挥手。 “……谁?” 在灯光旁的脸孔,是两名熟悉的骑士。 那是肌肤微黑的女骑士和金发的青年骑士——这两个人似乎总是一起行动。 “莱纳斯迪,黛梅尔。是我啊!你们还是一样感情融洽。” 西瓦娜爽朗地说着,两位骑士立刻解除了戒心。 莱纳斯迪放开了原本握住剑柄的手,开心地笑说: “啊!是西瓦娜大人还有赫密特大人,两位是来找菲立欧大人吗?” “算是吧!你们经过这趟长途旅行,还真是辛苦了。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赫密特和西瓦娜前往拉多罗亚国境迎接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等人时,骑士莱纳斯迪恰巧因发烧而卧病在床。 这位青年骑士笑眯眯地亲昵说道: “是的,我已经完全康复了。请听我说,这位黛梅尔一直在身边照顾我呢!不但帮我准备水壶,还一直帮我更换拧干的毛巾,就像舞会那时的侍女一样勤快——” 当莱纳斯迪说出不该出口的话,黛梅尔的一记铁拳瞬间飞了过来。 莱纳斯迪抱住了头,当场蹲下。 “少说废话。我如果不照顾你,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很可能说要亲自动手。怎么能麻烦他们来照顾你这种家伙,所以只好由我来做了。” 黛梅尔边叹气边说道,又转向赫密特与西瓦娜: “这家伙之所以会发烧,全都是自作自受。在旅途中,他跟神殿骑士比酒量比过了头,喝醉了睡在郊外,隔天一早就——” “所、所以我已经道歉过了,我也有在反省啊!” 莱纳斯迪边摸着头边站起身,苦笑着说道。 从阿尔谢夫到吉拉哈的旅途中,菲立欧也曾发烧过,但可以想像出那是因为不习惯旅行。但莱纳斯迪的状况则有点不同。 听到两人的对话,赫密特不禁笑了出来: “总之,你们平安抵达,真是太好了。菲立欧大人他在本邸吗?” 黛梅尔点了点头: “是的。就在那边——啊!赫密特大人您对这里应该比我们清楚得多。让我们陪您一起去菲立欧大人那里。” 正如黛梅尔所言,这里是赫密特的老家。 虽然是自己怀念的老家,但有点太过辽阔,赫密特也有点近乡情怯。这里还有他与父亲起了争执而离家出走的回忆,要不是有事要办,他还真不想接近此处。 在两位骑士的引导下,赫密特和西瓦娜走过庭院,朝本邸灯光走去。 * ‘拉多罗亚一直都有崩溃的危险。’ 达古雷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如此明言: “确实,我们一向以吉拉哈为假想敌,才得以守住了体制。如果依两位所主张的,让民间广为知道‘吉拉哈并非敌人’,将会使国内动荡不安。但——恐怕不见得如此。请恕我失礼……相信两位所言的议员数量,恐怕不会太多。” 达古雷的口气有点严厉。 菲立欧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诚意。达古雷明白地说出“你们很难受到信赖”,总比打马虎眼要好得多。 达古雷继续痛苦地说: “两位应该听修奈克说过,拉多罗亚看不起吉拉哈,将其视为蛮族,还抱有偏见——正因为吉拉哈是‘蛮族’,会侵略我国、破坏我国文化。因此甚至有人轻率地说,要在吉拉哈来袭之前先将其灭亡……我自己认为吉拉哈是很强盛的国家。一旦开战,恐怕就会形成虚耗彼此国力的消耗战。” 菲立欧点了点头。 达古雷虽然只提及吉拉哈,但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为敌,就等于与整体神殿势力为敌。 “甚至有议员乐观地相信——‘对方是蛮族,只要开战,拉多罗亚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真是可耻,这个国家有相当多人仅有这种粗浅的认知。因此我才想……请实际身为东方人的你们出面,是否能让他们对这种想法存疑。恐怕也有会人对你们说出失礼的话吧!但是……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忍耐,与其理性地对谈。” 听了达古雷开这番诚布公的话,菲立欧和身旁的乌路可都点了点头。 如果达古雷这个议员对身为使者的他们抱持过度期待,那老实说他也不足以信赖。但达古雷并非他们所担心的一派乐天,而是一个抱有政治信念的男人。 “达古雷议员,我明白你的话了。既然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们当然会全力协助。目前第一考量是渡过开战危机,而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了。” 乌路可如此说道。 达古雷露出安心的表情。 就在菲立欧和乌路可正要告辞时,走廊响起拉杜卡·埃鲁的声音: “达古雷议员,有访客喔!” “咦?这么晚了……” 达古雷议员眨了眨眼,菲立欧和乌路可也一起离开客房。 拉杜卡站在待客室前挥手。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也一起吗?那正好。” 他们被邀请进了会客室,西瓦娜和赫密特两个人已经在里面等待。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随侍一旁,可能是他们带领访客进来的。 “西瓦娜!你来了啊!” “是啊!我是来跟你联络的。其实大约在一星期前,我们已经发现了‘死亡神灵’的所在地。” 西瓦娜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 拉杜卡和达古雷都瞪大了眼,菲立欧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确信,只要有了来访者西亚的力量,即可很快地获得情报。 但西瓦娜身边的赫密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然后菲立欧注意到,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但她却并未随行。 “……丽莎琳娜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西瓦娜暧昧地微笑: “是啊!她正好为其他任务而行动,今天没来。我也只是来跟你们交换情报的……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提醒那两位议员。” 西瓦娜说着,转而望向赫密特。 这位青年剑士还是板着脸孔。 “赫密特,为了避免泄露情报,你还是先告诉这两位议员比较好。” 听西瓦娜这么说,赫密特便点了点头,开始低声说道: “——我有话要告诉哥哥和达古雷议员。呃——是有关李布鲁曼老师的事。” 这名字对菲立欧而言完全陌生。 赫密特的口气既严肃又悲哀。 不久后,当他开始说明—— 两位议员也随之发出呻吟声,沉重的气氛就这么笼罩住当天晚上的会谈。 * 丽莎琳娜一直凝视着那本老学者李布鲁曼交给她的日记本封面。 在吊灯灯光照耀下,封面的锁看起来已经完全泛黑。 那泛黑的色泽就像在煽动丽莎琳娜的不安,让她迟迟不想打开锁。 拿到这本日记后,已过了一个星期——她到今天都一直摆着没动。 虽然也确实因得知死亡神灵所在之处而忙得不可开交,即使从李布鲁曼口中问出大致的事,但还是必须拐弯抹角地确认周围状况,或是演练作战对策、召集人员,而丽莎琳娜也参与其中。 但是,忙碌只是她不想打开这本日记的借口。 其实她很害怕。 因为她预测——这本日记里记录了父亲在这里的幸福生活,而自己不在那其中——所以她害怕打开它。 “……您今晚也不想看吗?” 出声的是跟丽莎琳娜同住一室的无名氏安洁莉卡。 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丽莎琳娜。 “啊……对、对不起,如果吵到你睡觉了,我把灯吹熄吧?” “不用了,没有那个必要。我并不像那孩子一样在意灯光。” 在丽莎琳娜床上,西亚正安稳地发出鼻息,有时还会说梦话,叫唤乌路可的名字。 安洁莉卡坐起身,凝视丽莎琳娜: “您从刚才就一直看着那本日记的封面呢!” 她一指出这一点,丽莎琳娜就低垂双眼: “……我就是会害怕读它……” “……您发呆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吗?” 安洁莉卡慢慢地离开了床: “……请恕我失礼。您还是很在意菲立欧大人他们的事吧?趁现在还不晚。我来带路,追上西瓦娜大人他们——” “不、不用了!这样就够了!真的……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他……” 丽莎琳娜说着咬紧了牙关。 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到他呢?然而,若是在现在的状态下见到他,自己一定会想向他撒娇的。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安洁莉卡坐在丽莎琳娜对面的椅子上: “夺回‘死亡神灵’是冒生命危险的工作。我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为了不要后悔,您应该有话想对他说吧?” 丽莎琳娜摇摇头: “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安洁莉卡,你自己呢?不想再见修奈克大人一面吗?在旅途中,你不是也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疼爱吗?” 听旦丽莎琳娜这么问,安洁莉卡就露出苦笑,她平常很少笑,此时的表情可爱极了。 “因为我是‘无名氏’。” 安洁莉卡如此断言,语气非常冷酷,跟她的表情截然不同。 “无名氏会舍弃这种感情,为吉拉哈工作,而这也是我生存的理由。当然,修奈克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实说,他对我而言也有点像弟弟……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以任务为优先,这就是我的骄傲。” “……你真的很坚强呢!” 丽莎琳娜很羡慕安洁莉卡的这份坚强。 如果丽莎琳娜也能像这样毅然决然地决定某件事,也许能以更“好”的方式生活。 但是,安洁莉卡却否定了她的话: “这跟强弱是两码子事,我只是想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们各自为了自己的信念在行动,修奈克大人是为了拉多罗亚,我则是为了吉拉哈。而您也——有自己的信念吧?” 被她这么一问,丽莎琳娜顿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念。 现在的她,有的只是对已故义父的思念,以及对菲立欧的半调子爱意罢了。 菲立欧并不在这里,而义父早已亡故,证据就是眼前的这本日记。 丽莎琳娜再次凝视那本日记的封面。 在温柔的义父消失后,丽莎琳娜就一直在内心某处追寻着父亲的面容。 她害怕自己变得孤独一人,总是感到很胆怯。 当丽莎琳娜在杀害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的时候——也一样感到胆怯。 没有了埃尔西翁这位保护者,只剩下那个叫作巴克莱德的敌人,她害怕这种状态。 而当巴克莱德打算再度展开非人道的研究时,丽莎琳娜终于潜入他的研究室杀了他。 然后,她毁了他的研究成果,遭到依莉丝等人追杀,最后误打误撞地逃到这个世界来。 其实,就算自己在杀害巴克莱德时就死去也不奇怪。 不,不只如此,她被当作实验动物而出生,当其他姐妹被杀害时——那时她就应该跟她们一起死去了。 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活在世上,这让她觉得很滑稽。 她甚至想,说不定——夺回“死亡神灵”就是给予这样的自己一个死亡机会。 不过,她绝对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在吉拉哈时,乌路可也许注意到了,丽莎琳娜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好。 就算知道——丽莎琳娜还是觉得“死亡”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安洁莉卡以温柔的眼神望向闭口不语的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大人,您要不要读一下日记呢?哪怕是读一点点也好。” “……咦?” 丽莎琳娜感到很困惑。 “您这样一直盯着封面看,也不是办法,读一点点就好。如果您无论如何都害怕,就把日记借给我。” “不、不要……我要自己……自己打开它。” 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丽莎琳娜下定了决心,终于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她以稍稍颤抖的手指转动钥匙。 以百年以上的物品而言,锁头锈蚀的情况并不严重。当然经年累月下来,多少会出现劣化的情况,但它恐怕是神钢制的高级品。 丽莎琳娜一打开锁,便慢慢地揭开了封面。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 以零乱的笔触刻画的少女侧脸。 那是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温柔少女。 丽莎琳娜茫然地凝视那幅画。 “……这是丽莎琳娜大人吧?” 安洁莉卡从丽莎琳娜身后环抱住她的肩膀,凝视着日记本。 ‘不知道那孩子过得好不好——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日记上一开头就写了这一行字。 * 这本日记是埃尔西翁·埃鲁在画“那幅画”的期间所写的。 里面还有他每天思念丽莎琳娜的身影时所画的速写。 有点生气的表情、微笑的面孔,还有收到圣诞节礼物时开心的表情—— 他在描绘各种表情时,都伴随着同一种心情。 ‘我又梦见女儿了,那是才刚收养她的时候,虽然她害怕到无法正眼看我,却还是怯生生地叫我“父亲”。当时我年纪也不小了,听了却忍不住红了眼眶,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虽然留下许多研究成果,但这些成果也种下很多不幸的种子。就算没有直接相关,但她说不定也是我的研究所衍生的受害者。而她竟然叫这样的我为父亲。’ ‘那孩子生性害羞,这让我有点担心。那边有亲切的穆司卡在,若有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帮助她……不过这里过了几十年,那边才经过一小段时间吧!丽莎琳娜一定还只有十六岁。’ ——丽莎琳娜读着,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她掩住了嘴。 她发出呜咽声,肩膀不住颤抖。 安洁莉卡轻轻地把手帕递给她。 那本日记里充满了父亲的心意。 纸上飞舞的文字,还有几幅落款的速写,全都表达出他诚挚的心意。 虽然埃尔西翁已经习惯这个了世界的生活,但他的心依旧挂念留在原本世界的丽莎琳娜。 为了不要遗忘丽莎琳娜的面容,他留下几幅速写以寄托这份回忆,并完成了“那幅画”的制作——日记里以这一段话作结语: ‘如果能够,我很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但那是不被允许的。现在的我,只能在此祈求她的幸福。 丽莎琳娜,你一定要平安——要幸福。’ 丽莎琳娜掩住脸哭了起来。 她泪流不止,泪珠串串滑落脸庞。 ‘义父在拉多罗亚过了幸福的一生。’ ‘说不定他完全忘了我——’ 丽莎琳娜觉得曾经这么想的自己真是个笨蛋。 埃尔西翁·埃鲁肯定直到人生尽头,都还挂念着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丽莎琳娜。 他一边祈求她的幸福,回想着她成长的样子,一边画了那幅画。 ‘我……真是个笨蛋。’ 她到现在才真正体会—— 父亲是如此殷切期盼她能幸福,而她却违背他的期盼,甚至打算在这拉多罗亚送命。 她自认为自己信赖父亲,却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懊恼。 然后又为父亲的期盼感到欣喜,并落下泪来。 安洁莉卡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 “……埃尔西翁先生是真的打从心底疼爱您呢!” 她一边抚摸着啜泣的丽莎琳娜背部,一边在其耳边低语: “我觉得您应该获得幸福,等夺回神灵后——您应该有时间好好面对自己。” 听到安洁莉卡的话,丽莎琳娜一边点头,一边擦干眼泪。 她虽然哭了好一会儿,却像是挥别了某种阴霾。 她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真正接受父亲已死这件事。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丽莎琳娜、安洁莉卡,你们还没睡吧?照预定计划,一小时后出发。快准备吧!” 这是穆司卡的声音。 安洁莉卡应了声,丽莎琳娜又擦了一次眼泪。 今夜—— 他们要展开夺回死亡神灵的行动。 根据情报,以梅比斯为首的秘密警察主要战力已经离开了首都,前去扫荡之前占领议会厅的那些亡国派人士,西兹亚等人也与他同行,因此神灵的警戒应该会变得较为松懈。 西瓦娜和赫密特也预定搭玄鸟从天空加以支援。 根据夏吉尔人所说,“死亡神灵”飘浮在半空中,其重量几乎等于零。 若夏吉尔人以手触摸并加以操作,“死亡神灵”就有可能“穿透”洞窟的天井部分,来到研究所上方。 之后再以玄鸟回收并撤退。 接下来操作使其重启辉石生产,将神灵藏匿在拉多罗亚人无法触及之处,神殿方面的问题就解决了。 在提出这种作战计划时,赫密特也想以剑士的身份加入突袭部队,但无名氏则是面有难色。 理由是赫密特有两位议员亲戚,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杰拉得很可能会用来政治操作。 无名氏拿出哥哥的事为理由,而赫密特也不坚持,并答应暂时以西瓦娜护卫的身份行动。 他们两个人现在应该还在埃鲁家,但重要的玄鸟已经藏在附近的马车里。 安洁莉卡开始更衣,她换上的并非舞者服饰,而是为了隐密行动的黑色装束。她一边在身体各处藏好武器,一边恢复了身为“无名氏”应有的表情,对丽莎琳娜低语: “丽莎琳娜大人,您也请更衣。现在的您可以作战吗?” “——那当然。” 丽莎琳娜在声音里加重了力道,并合上了埃尔西翁的日记本。 她必须代替埃尔西翁,为他所做的事负起责任来。 埃尔西翁本来想为了丽莎琳娜回到原本的世界。 在这过程中,他研究死亡神灵,并为后代的研究留下了许多线索以及他自己的“手环”。 现在的混乱就是由此为发端。 丽莎琳娜换上便于活动的轻装,确认佩戴好了自己的手环和腰间的佩剑。 那把剑是义父在拉多罗亚所制作,又辗转经由菲立欧来到丽莎琳娜手中。 虽然她还不习惯使剑,但她觉得那把剑包含了父亲的心意。 也可以说,那把剑就像是她的护身符。 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留下熟睡中的西亚,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当他们来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已经有以穆司卡为中心的约十位无名氏和北方民族。 若包含潜伏在其他据点的人,这次大约投入将近一百人的战力。 今夜穆司卡戴上了神钢制的手套来保护自己的双拳,他那理性的眼眸很罕见地充满了斗志。 而房间里还有预计一起突袭的夏吉尔人。 若能将拥有蛇首的夏吉尔人送到神灵旁,那这次作战就成功了。 “丽莎琳娜大人,拜托您了。” “我们也会全力以赴,不过我们对战斗完全是外行——” 来自威塔的非人神宫们以爽朗的口气说道。 丽莎琳娜正面凝视其金色的双眸: “我明白,突破行动就交给我们吧!而且还有教授在……” “我负责的是救出高司教,你才是重点喔!” 穆司卡看型丽莎琳娜哭肿的双眼,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并没有说什么。 “丽莎琳娜,这个时刻终于来了。虽然西兹亚他们不在,但应该还是有很多警备人员。致胜关键就是行动迅速,你要全力以赴喔!” 战力的重点就是来访者穆司卡和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然后静待出发的时刻到来。 第十一卷 五十六.袭击之夜 五十六.袭击之夜 李布鲁曼·汉兹站在死亡神灵正对面。 他把自己整晚的时间都献给了它。 ‘这家伙来自何方,又为何出现在此呢……’ 李布鲁曼一直抱持着这个疑问。 他想要解开这个疑惑,于是埋头研究神灵。 当他第一次知道此处有“死亡神灵”时,年纪尚轻。 李布鲁曼师事的某位考古学者,把当时身为助手的他带来此处。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神灵,即使在那位老师死后依然兴趣不减。 特别是在辞去大学教职、杰拉得成为元首后,他就花费更多时间在研究神灵上,也因受惠于梅比斯这个可与“神灵”通讯的协助者,而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成果。 李布鲁曼并不在乎名声。 他之所以从事研究,并非为了追求财富或名声,只是单纯出于探索欲。 因此,即使是这种非正式的场合,只要能够研究神灵,他就心满意足了。 在这个意义下,对杰拉得等人而言,他是个相当适合的人才。 李布鲁曼并不清楚研究经费从何而来。 经费肯定来自支持杰拉得的人——而且肯定是认同“战争”的人,但李布鲁曼本身却觉得,把神灵用在“那种”低层次的事上,简直是荒谬透顶。 所谓神灵——是更为神圣而不可解、本来应该是不允许被人“利用”的存在。 它具有多样化的功能,可以生产尸药、手环,或是把人送到神殿的御柱里去。 但这跟神灵的“本质”相比,充其量只不过是附带功能而已。 神灵这个装置恐怕是—— 非但可以操纵天候、大地,甚至能够移动星宿、控制宇宙——李布鲁曼认为它蕴藏了这种可能性。 某本古文书里有关于神灵的记述写着: ‘所谓神灵,无非是神伸向人的手——’ 李布鲁曼同意这位作者的想法。 虽然冠上死亡这个危险的名字,但“它”正是集一切可能性之大成。 李布鲁曼在凝视了死亡神灵一会儿后,才走向地面。 研究设施里即使在深更也有卫兵驻守,他造访了那个囚禁非人者的房间。 “……高司教,你还醒着吗?” “请进。” 立刻有爽朗的声音回答。 李布鲁曼打开了门,房里只有高司教一个人。 这里平常有人监视,现在却不见踪影。 李布鲁曼问站在门前的卫兵: “梅比斯的部下都到哪里去了?” “喔,‘亡国派’为了上次的占领议会厅事件而展开报复行动,所以他们前往取缔。” 李布鲁曼叹了口气,这还真是麻烦。 冤冤相报,这种循环永无终止的一天。 李布鲁曼一进入房间,就对那拥有蛇首的人点头致意: “这么晚了,真是失礼。我有几件事想请教司教。” “如果我可以回答,只要是在不背叛同伴的范围内,我都会据实以告。” 高司教的口气极为温和。 即使面对身为敌人的李布鲁曼,他也绝对没有显露敌意。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庄严神圣,不如说是单纯得令人害怕。梅比斯评价高司教时,甚至说出‘让我忍不住想要戏弄、杀掉他’这种危险的话,但居住在东方的大多数人民,对夏吉尔人则是盲目地信赖。 李布鲁曼认为那样并不健全。 而夏吉尔人自己也认为过度受到支持并不健全,因此倾向频频否定自己的正当性。 而这种态度却更广受人民支持——如果这正如他们所愿,那他们还真是了不起的政治集团。 李布鲁曼坐在高司教面前,凝视着他那双被吊灯照耀的金色双眼: “——我想问你的,是有关死亡神灵的事。我将埃尔西翁·埃鲁还有其他过去贤达的研究综合思考的结果……所谓神灵,是透过‘你们的技术’所制作出来的。然而,现在的你们却似乎并未拥有制作出神灵的技术。即使你们能够操作神灵,却未拥有制作的技术。这是怎么回事?” 高司教眯起了眼: “那很简单。我们放弃了知识与技术——就仅只是如此而已啊!现在的我们顶多只是一介神宫,目的是保护人民。” 李布鲁曼无法接受他这番话的意义: “你们何必放弃呢?既然获得了知识和技术,应该就有其使用价值。原本,你们实际拥有的知识和技术都很杰出,死亡神灵和御柱都是我们人类所无法达到的领域下的产物。” 高司教寂寞地转开眼: “为了那样的知识和技术——我们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谬的事?” 李布鲁曼大感惊讶。 “你说你们因自己的知识和技术而毁灭。但是,只要你们拥有御柱和死亡神灵那样的技术,加上你们这样的心灵,那文明就没有理由灭亡吧?而且现实上,你们还是如此生存,并没有灭亡。” 高司教低垂双眼,像是拒绝回答。李布鲁曼再次说道: “‘那个’恐怕是万能的存在,说它是神也不为过。如果你们愿意,应该可以立刻支配人类,将这个世界纳为已有。你们为何没有如此做?” 听到李布鲁曼的问题,高司教睁开了眼,悲哀地凝视他: “因为我们没有如此做的意义。”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却简洁到让李布鲁曼无法理解: “没有意义……?为什么?你们应该有能力,只要使用那能力……” 面对这位一再追问的老学者,高司教摇了摇头回应: “我们——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欲望。” 李布鲁曼听他这么说,不禁拍了一下眼前的桌子: “——没有欲望,就不可能产生那样的技术!” 李布鲁曼确信如此。 让人类进化、令时代进步的,永远都是欲望。 想让生活更富足、想过更幸福的日子、想极尽奢华、想杀掉妨碍自己的人、想更有效率地杀害、让其他人遵从自己、想支配他人—— 不论是任何时代,想做这些事的欲望,就会成为产生新技术的原动力。 没有欲望的社会,就不会发生变化和革新。说得更极端一点,失去“生存欲望”的社会,就只有走向灭亡一途。 李布鲁曼瞪着高司教: “你们应该也有欲望才对,那恐怕也是极为激烈的欲望——否则,就不可能产生那样高度的技术。我们人类的欲望也相当惊人,不过……恐怕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们吧!” 他稍微咄咄逼人地说道。 高司教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泰然自若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正如你所说。‘过去’的我们恐怕就是欲望的集合体。” 他在“过去”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力道回道。 “李布鲁曼博士,就让我告诉你我们的文明为何灭亡吧!在遥远悠久的过去,我们曾有过这么一段历史——我们曾经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失控,互相残杀,并毁灭了自己的星球。” 李布鲁曼茫然地说: “毁灭……星球?你是说毁灭大地吗……” 高司数点点头,眼睛并未看着李布鲁曼: “在星球灭亡后,残存的人各自飞向天空,朝不同方向各自展开了旅途——虽说是沉睡,但却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旅程。有些人找到了适合生存的新星球,降落在当地。也有人透过他们所拥有的技术,改善原本难以居住的星球环境。也有人永远地迷失在宇宙中——然而,不论是哪一种人,都无法遗忘失去母星的乡愁和将之毁灭的罪恶感。” 拥有蛇首的司教淡淡地、淡淡地继续说道: “而我们就是在那时发现——‘我们是否又在重复相同的事’。” 李布鲁曼吞了口口水。 在这一片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高司教清朗的声音空虚地响着: “……所以,我们对自己施以手术,抛弃了‘负面的感情’。而与此同时,我们也丧失了大多数欲望——虽然历经种种迂回曲折,但以种族而言,我们选择了通往灭亡的道路。” 高司教像是在诉说回忆般,眼神飘向远方。 李布鲁曼感到不寒而栗。 眼前的蛇首司教当然并非人类,不只是如此,李布鲁曼更害怕地感觉到“对方甚至连生物都不是”。 “但是……但是,你们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虽然人数少了点,但绝对没有灭亡。” 他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高司教听了便露出寂寞的微笑。 他那笑脸令人透不过气来,让李布鲁曼无言以对。 “刚才我说‘我们抛弃了欲望’,但我们无法完全抛弃所有欲望。还有对于未来的希望、想要偿还所犯之罪的欲求——因此有部分人并未死去,而是选择永久地沉睡。然后——你们人类来到此地。其后我们也产生了一个欲望,那就是‘想要保护你们的生活’——那就是应该已经灭亡的我们生存至今的理由。” 李布鲁曼拒绝理解,摇了摇头: “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话。你们为什么这么热爱人类?在你们眼中,我们应该只是无药可救、愚蠢的存在……” 高司教沉默不语。 李布鲁曼正想再次开口质问,却听见走廊传来奔跑的激烈脚步声。 “把门关上!有可疑人物入侵!” 某个卫兵以高亢的声音高叫。李布鲁曼吓了一大跳。 在走廊上待命的三位卫兵立刻跑入室内,关上门并从内侧锁上。 外头早已响起刀剑相交的声响。这侵入的行动迅速,可看出敌人的身手不凡。 “发、发生了什么事!?” 李布鲁曼焦急地问道。锁上锁的年轻卫兵一脸苍白地回答: “敌人来袭!到底是从哪里泄露这里的事——!不,应该问到底是谁……” 卫兵不安地说,表情已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李布鲁曼也很困惑,只能不安地游移视线。 在那之中,唯独高司教还能够从容不迫: “——恐怕是吉拉哈的无名氏吧。他们应该是做足万全准备才来袭击。请将我释放,你们不须白白断送性命。” “别说傻话了!这个研究所的防御机制没有那么容易……” 卫兵如此叫道。 同时门的另一侧有袭击冲来。 那一瞬间,门的锁被折断,他们慌张地按住门。 然而—— “哇、哇啊!?” 门轴被取下,有人顺势用门当作盾牌,将卫兵们推入室内。 看到门另一边这不可思议的力量,李布鲁曼板起脸孔。就算好几个人一起推门,也办不到中种事。 “——高司教,您没事吧?” 发出这粗犷声音的是一位秃头巨汉。在微暗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 他以一只手推着门,把卫兵们夹在门和墙壁之间,从容地打开了一条通路。 李布鲁曼茫然不知所措,动弹不得。 高司教以沉稳的态度站起身,以眼神对他致意: “——穆司卡大人,麻烦你了。那么我们就到神灵那里——” “已经有其他神官前往神灵所在之处,司教请往这边——” 高司教瞥了李布鲁曼一眼,就走向被称为穆司卡的巨汉身边。 然后李布鲁曼亲眼确认巨汉手腕上的“手环”。 同时,他也回想起这个名字和其体格。 ‘他就是一星期前,赫密特所带来的男人吗……!’ 李布鲁曼发现自己的脸被他看到,惊愕得无以复加。 既然穆司卡见到了李布鲁曼的面孔,应该立刻会把李布鲁曼背叛的事告诉其学生吧! t舰 “什……什……你、你……” “……李布鲁曼老师,失礼了。” 穆斯卡以单手敲击墙壁。 那墙壁立刻歪向一边,穆司卡便将门挂在墙上,堵住了出口。 在那两个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前,李布鲁曼和卫兵们当然都是动弹不得。 “……糟、糟了……!死亡神灵……!” 李布鲁曼回过神来,才发出惨叫声。 神灵就藏在地底。但是,他们能如此迅速地袭击高司教所在的房间,肯定是完全掌握了内部构造,恐怕有人当内应。 ‘梅比斯那家伙不是说警备万无一失吗……’ 李布鲁曼拍打着被变形的墙壁堵住的门,咬紧了牙关。 他只能心急如焚地听着门另一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响。 * 丽莎琳娜和穆司卡带着夏吉尔神宫们,以“死亡神灵”为目标,一心一意地展开迅速攻势。 他们突袭的研究设施地下,有着经年累月形成的钟乳石洞,他们已藉由西亚的能力从李布鲁曼口中问出了正确通路。 途中出现了几道铁窗和门,都由丽莎琳娜的手环轻易地切开。 警备人员虽训练有素,但在几乎可说是暗杀者的“无名氏”面前,可就无用武之地了。 丽莎琳娜等人锐不可当,一马当先地奔下通往地下的楼梯,夏吉尔人也紧跟在后。 “这样下去一定会成功!” 丽莎琳娜确信。 只要能将夏吉尔人送到死亡神灵旁,那一切将得以解决。在夏吉尔人的命令下,神灵将穿过钟乳石洞洞顶升至空中,由在那里待命的西瓦娜等人以玄鸟回收。 若能从拉多罗亚手中取回控制御柱的神灵,那么阿尔谢夫将可再度生产辉石,东方诸国也能重获安定。 这样一来,菲立欧当然也会感到开心。 阿尔谢夫的混乱起因于来访者,而这也将成为其赎罪的方式。 丽莎琳娜也希望以埃尔西翁女儿的身份,让因父亲留下手环而引起的这一切事态告一段落。 他们所突袭的地下钟乳石洞超乎预期的宽广,还有大量的吊灯井然有序地吊着。 天井上有着纵横交错的管线,灯油就从管线滴落,一点一点将燃料补给至吊灯上方呈漏斗型的部分。 吊灯的灯光所及以外的范围完全是一片黑暗。 虽然不清楚空气是自何处交流,但洞窟内可明显感受到风的流动。 前方有持有短枪的卫兵阻挡他们的去路。 丽莎琳娜一蹬地上铺设的石板,飞身扑向那些卫兵。 卫兵挥舞的短枪都被她的手环刀刃快速地斩断,于是茫然地往后退。 安洁莉卡则在丽莎琳娜身旁投出短剑,干净俐落地解决了两位卫兵。 趁剩下的卫兵吓得腿软之际,其后无名氏等人跟着杀到,但那时丽莎琳娜已跑进更深处。 “更深处……就在那里!” 在黑暗深处,可看见一个庞大的球状空间。 那带着湿气的冰冷空气,就是从那个方向流过来的。 丽莎琳娜举起手环刀刃,奔向那个空间。 她一边注意周围,一边抬起脸,在她眼前的是—— 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黑色“球体”,正隐约浮游在半空中。 * 那色泽阴暗的黑色球体—— “死亡神灵”正由周围的几道锁炼固定着。 光看它一眼,就让人感受危险的气氛,这绝非丽莎琳娜先人为主的观念所致。 那个球体虽像是有光泽的金属,给人的印象却又类似有机物。该说是会呼吸的黑暗吗?它虽然不会动,却不知为何总给人有某物潜藏在“内侧”的感觉。 仰头一看,洞顶高到隐没在黑暗中,让人无法确认其正确高度。 这个被安置在宽广空间中心的球体,此时发出了吐出小东西的哗啦哗啦声响。 那声音透过斜向设置的管线,流往黑暗的另一头。 那恐怕就是“尸药”。死亡神灵会定期生产那种药。 丽莎琳娜带着厌恶感回头望向伙伴。 安洁莉卡等和一群无名氏带着夏吉尔人。 两位夏吉尔神官屏住气息眯起了眼: “神灵——竟然在这种地方……” “请你们快一点!操作后立刻脱离此处!” 一位无名氏叫道。 就在无名氏背着不太擅长奔跑的夏吉尔人,将他们带往球体的瞬间—— 丽莎琳娜的视野遭突如其来的一片眩目白色给彻底包围。 刺耳的冲击声刺痛了耳膜,金属的恶臭刺痛了嗅觉。 ‘这是……电击!?’ 但这不知从何出现的攻击却并未就此停止。 逃出电击范围外的丽莎琳娜,又接着受到破风之声袭击。 视野一片模糊的丽莎琳娜,只能凭直觉滚到一旁躲避。 短剑掠过她的肩膀旁。 丽莎琳娜对此事态感到一片混乱,以尚未完全恢复视力的双眼拚命探寻周围的状况。 不知何时,包围着死亡神灵的广阔空间——出现了许多人影。 其轮廓模糊难辨,但这群人似乎是躲在比神灵更深处的黑暗之中,伺机而动。 “——艾美,辛苦了,你果然很能干。” 这声音在钟乳石洞里产生回音,让丽莎琳娜感到一阵寒意。 那声音与已故的父亲极为相似——虽然相似,但又明显地“不同”,语气中带有轻蔑之意。 现在的丽莎琳娜看不见那声音出自何人口中。 “安洁莉卡!” 丽莎琳娜先高声呼唤,想要确认他们平安无事。 有某种东西在她的视野一角滚动着。 那是被鳞片包覆的绿色头颅,以及金色双眼—— “司、司祭!” 安洁莉卡高声惨叫。 丽莎琳娜总算恢复了视力,这才看见另一位夏吉尔神官也已“无头”而死。 第一位神官似乎是因刀刃类而头颅落地,但另一位的首级并未落地——但头颅却凭空消失,而原本头颅的所在之处,现在只有一只戴有手环的手。 站在其身旁的银发俊美青年,以冷漠的眼神望着丽莎琳娜。 (凡尼斯……!) 丽莎琳娜立刻翻身跃起,将凡尼斯附近的安洁莉卡一把推开。 凡尼斯那拥有“消失”力量的手臂扑了个空。若让他的手指抓住,会连防御之力都没有,就如沙堆土城崩塌般强制分解。 这些不知自何处出现的刺客,陆续袭向还搞不清状况的无名氏们。 一身黑装的他们,跟让阿尔谢夫吃足苦头、欺骗塔多姆并逃出吉拉哈的“那个”集团有着相同外貌。 (我们中了敌人的埋伏之计吗!?)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同时, “撤、撤退!两位夏吉尔人都被杀了!” 一位无名氏快速地叫道。 都已经来到此处——都已经来到死亡神灵面前,为什么会突然杀出这些程咬金?丽莎琳娜感到愕然。 但是没了可以对死亡神灵下命令的夏吉尔人,丽莎琳娜等人也只能撤退了。 虽说如此,那些黑色装束的刺客们似乎无意让无名氏脱逃。 “……你们不需要急着回去吧?我们可是刻意交给你们假情报,招待你们到这里来的。现在的我们是不会去取缔亡国派的!” 戴着面具男子含笑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无名氏们皆是精锐部队,也受过战斗训练。但对手很明显地利用地利之便,而且还拥有“手环”。 挡在丽莎琳娜眼前的凡尼斯此时俯视着她,像是在瞪她: “这种陷阱就能让你们上当啊……根本不需要劳烦小姐出手。” 他挥舞双手,丽莎琳娜则是慌张地退后。 如果对手只有凡尼斯也就算了,但现况很明显地对我方不利。 “唔……安洁莉卡,你杀出一条血路!我来断后……” “哎呀——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 这令人战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有温热的气息接触到她的脖子。 丽莎琳娜还没回头就先出手。 她的光之刃扑了个空,相反的一条如鞭子般的光之线缠上她的手臂。 西兹亚无声无息地接近,此时正笑嘻嘻地斜眼凝回丽莎琳娜: “在这种状态下,你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吧?晓,别让客人跑了喔!” 无名氏的惨叫声在出口附近响起。 晓的风刃——那看不见的风刃一闪而过,血光飞舞。 现在丽莎琳娜等人已被团团包围住。 他们就像误闯陷阱的笼中鸟,敌人展开了一面倒的杀戮。 无名氏虽试着抵抗,但显而易见的,敌我身手有极大的差距。 战力立刻被削弱,四处开始响起还未死去而无法动弹之人的呻吟。 ‘再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 与凡尼斯和西兹亚交手的丽莎琳娜内心焦急不已,安洁莉卡对她叫道: “丽莎琳娜大人!您的身手最敏捷!请自己先脱逃,把这里交给伙伴……!” 西兹亚笑道: “那是白费力气喔!现在你们的据点也几乎都已经遭到镇压了。自从你们来拉多罗亚后,我们一直没有闲着喔!” 安洁莉卡啧了一声,同时抛出短剑。 西兹亚仅仅歪了一下头,就避开了她的短剑,并拉紧了卷在丽莎琳娜手臂上的光之线。 丽莎琳娜虽然无法保持平衡,却以手环之刃斩向西兹亚用以卷住她的光之线,并向前踏出了一步。 她就这样假装转为攻击,直到最后一刻才飞身扑向背后的安洁莉卡。 丽莎琳娜把吓了一跳的安洁莉卡扛在肩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蹬向地面。 离开这里——就是丽莎琳娜唯一的目的。她下定了决心,奔跑起来。 她抱着安洁莉卡穿梭在钟乳石洞里的石柱之间,往阶梯直奔而去。 “晓!她跑向你那里了!” 戴眼镜、在阶梯附近施放风之刃的青年,随着西兹亚的声音而有所反应,并转向丽莎琳娜。 风之刃在丽莎琳娜等人世界的正式名称是魔刃,本来的开发目的不是用来攻击人,而是使用在工程方面。 这种风之刃的设计是在近距离内使用,有效射程并不长。但正因为其攻击无法用肉眼看见,就连丽莎琳娜也很难不停地闪躲。 名叫晓的青年用手环放出风之刃。 那一刹那,丽莎琳娜先确认的不是正面,而是周围状况。 自天井垂下的石柱及其正下方所形成的石笋,全遭到风之刃切断。 刀刃因为撞上障碍物,在比平常短的范围内减弱了力道,而且丽莎琳娜可以凭钟乳石柱、石笋被切断的方式,瞬间判断出刀刃飞行的轨道。 她靠着常人不可拥能有的反射神经闪过了晓的风之刃,进而飞跃过其头上、奔向阶梯。 梅比斯轻轻吹了声口哨: “——那位小姐真不愧是来访者,了不起。” 他佩服地如此说,在他身边的西兹亚和凡尼斯等人也开始追赶丽莎琳娜。 其余的无名氏则留下来断后,好让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可以脱身,但西兹亚和梅比斯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完全交给部下去对付。 对逃跑中的丽莎琳娜而言,唯一的活路就是不要碰上邦布金、卡多尔和依莉丝。 那个南瓜头的速度比丽莎琳娜还要快,卡多尔则是因为隐形的缘故、难以与其交手,依莉丝的天球虽然因故障而威力减弱,但若是遭到她突然袭击仍是相当棘手。 (不赶快逃脱不行……!) 紧张到屏息的丽莎琳娜在突破敌人包围后,才把安洁莉卡放下来。 “丽莎琳娜大人,您为何特地把我……” “你要是死了,修奈克会伤心的!” 丽莎琳娜说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同时推了一下安洁莉卡的背。老实说,她也想救其他在地底的无名氏们。但要是她在此停留,那将会全军覆没。 无名氏们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他们早已在突袭前就确认过这种决心了。 两个人逃离追上阶梯的西兹亚等人,跑上了地面。 但那里早已发生了惨剧。 本来应该守住退路的无名氏们,现在大多都化为无法言语的尸体。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应该是一开始就躲藏在地底,但出现在阶梯旁的晓等人,当初说不定有加入地面上的扫荡行动。 在退路上,有着十来位无名氏,与几乎同样人数的敌人正斗得你死我活。 一方是为了逃脱,另一方则是为了不让其逃脱,两国的间谍正展开殊死战。 丽莎琳娜一注意到倒在那附近的庞然身躯,便瞪大了眼: “教授……!?” 穆司卡已倒在那里。 他似乎是不久前才刚倒下,眼前是另一位与他体格相近的巨汉。 而那名巨汉正单手抓住高司教。 察觉穆司卡危机的丽莎琳娜,瞬间飞身跃向两人之间。 她沉默地挥舞光之刀,男子则像是吓了一跳,抱住高司教就往后退。 他是个满面胡须、像熊一样魁梧的巨汉。 不管对手是什么样的体格,穆司卡在“力量”上都没有道理败下阵来。 那巨汉的手上想必有着跟来访者一样的手环。 丽莎琳娜间不容缓地跃起,并斩向巨汉。 男子将高司教向伙伴推去,并立刻高举其双臂。 在丽莎琳娜斩击的同时,粗犷而气魄十足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刹那间——丽莎琳娜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她所挥舞的光之刀,被男子的脖子完美地“弹开”,她也因反弹的力道而失去了平衡。 男子对准了人在半空的丽莎琳娜一拳挥去。 ‘糟了!我躲不过……’ 在她屏息的瞬间,一声模糊的钝响穿透了她的身体中心。 丽莎琳娜还来不及避开,“某个东西”就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腹部。 她瞪大了眼,就这样跌落地面。 “啊……啊……!” 那攻击不偏不倚地打中她身上毫无防备之处。 受到这翻搅胃部、差点使她昏了过去的冲击,让她以两手抱住腹部。 丽莎琳娜全身冒出冷汗,视野闪烁不定。倒在地上的她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还是想要逃离现场,哪怕是逃开一步也好。 嵌入她腹部的并不是拳头,男子的拳头并没有移动。 而是他手腕上的——“手环”所放出的“某物”击中了她的身体。 丽莎琳娜按着胃部呕吐,这才总算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冲……冲击波?那刚开始的是……) 男子在她头部上方叹息道: “你还真是个急性子的小姐,连名号都没报就突然出手袭击。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我是吕岳,‘练气’之吕岳。我的能力你刚才应该知道了——可惜那只不过是普通的防御跟攻击。” 他毫无夸耀之意,就像事不关己一样。 刚开始防御丽莎琳娜攻击的,是被称为“核心防护盾”的特殊手环效果,会与以原料核心为动力来源的手环刀刃会相互千扰。应用其原理,瞬间将与刀刃相同的力量包覆身体表面,弹开对手攻击——这正是该技术下的产物。 以缺点来说,这种技术相当消耗原料核心,而且只能使用一瞬间。但在与同样使用手环的对手交手时,则具有强大的效果。 然后,嵌入丽莎琳娜腹部的冲击波则是其衍生物。包覆在身体表面的原料核心力道集中于另一边的手环上,再形成冲击波块从手环“排出”。 穆司卡恐怕就是头部挨了一记冲击波,因而造成了脑震荡。 丽莎琳娜在自己的刀刃被弹开时,就应该要注意到了。 不过——就算她注意到了,结果可能还是一样。在无法防御的距离内受到冲击,对丽莎琳娜的身体造成难以承受的痛苦。 位于身体深处的胃部在刺痛。 “……呜……呜……” ——好痛苦。 丽莎琳娜伸出舌头,一面吐出涌上喉头的东西,并拚命地抬起头。 在微微模糊的视线里——安洁莉卡因敌人而负伤,其他无名氏者也被打倒了。 然后那个名叫吕岳的男子再次走向穆司卡。西兹亚等人应该也正从背后的阶梯追来。 状况已是糟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样下去……大家……) 丽莎琳娜一边忍受剧烈的苦痛,一边感到惶惶不安。 (大家会被杀掉的……) ——她无法解救姐妹们、独自一人活下来的过去,有如一道闪光般掠过她脑海。 如果—— 她在此“升华”,那也许又只有她自己可以脱逃出去。 但是升华可以确实让她的战斗力提升,而脱逃的自己也可以拓宽后续的退路。 若是她不能奇迹般地脱逃,只顾着继续作战下去,结果可能是谁也无法逃走。 除了想着这个念头,丽莎琳娜也记起了菲立欧的话—— “我希望你绝对不要为了达成目标硬是赌上自己的性命。” 在越过拉多罗亚国境前,他曾对她这么说。 当时丽莎琳娜认为,被他这么说的自己实在是太悲惨了,因此不禁表现出忿怒的态度,但她其实有点开心。 他为自己担心,但丽莎琳娜觉得这比较接近于同情,所以无法坦率地接受这份温柔。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高兴,那是因为她喜欢这样的菲立欧。 (对不起……我可能还是要稍稍拚命一下。) 丽莎琳娜在心中对身在这首都某处的菲立欧道歉,虽然这份心意不可能传达给他。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 一想到此事,丽莎琳娜的思考就终止了。 丽莎琳娜无法依自己的意志启动升华。 那是在感觉到生命危险时,唤醒自我防卫的本能,或是以逃避的形式所发生的现象。 丽莎琳娜拚命地想以负伤颤抖的脚站起来。 “吕岳……?” 她一边摇晃,一边叫着敌人的名字。 巨汉惊讶地转过脸来,大剌剌地搔着头: “你还真让人惊讶,在那么短的距离内吃了一记‘那个’,竟然还站得起来。我是没有放水的意思啦……来访者果然还是很可怕。” 他颇感意外地说道。丽莎琳娜依旧一脸痛苦,对他露出微笑: “——在这种地方……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输给你们。我们要把神灵……” 某种东西插入她的背后。 丽莎琳娜发不出声音,瞪大了眼。 敌人所射过来的针穿过她的肌肤,引起了痛觉。 丽莎琳娜喘着气,把自己交给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 ——穆司卡曾对她说过:‘因为你有意寻死,所以在与里卡德战斗时才无法升华。’ 丽莎琳娜也不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 但是,现在——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为了活下去”而升华。 她再一次大大地吸了口气。 ——接着,她化作了一只野兽。 记忆也就此中断了。 * ——不知何时,街上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一直到刚才为止,天气都还非常晴朗,甚至看得见星空,现在则被厚厚的乌云所覆盖。 在秋天过渡到冬天这段期间,拉多罗亚常下着这种唐突而冰冷的雨。 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刻—— 少女全身被雨淋湿,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在小巷里。 一片红色的液体也和雨水一起流到脚边。 “那天晚上”也跟今夜一样。 当她发着高烧、倒卧在地上时,是受到秘密警察的突袭,伙伴也几乎都被杀光。 但现在的她并没有发烧。 只不过,她所受的伤比起那时还要更严重。 她摇摇晃晃地信步走着,雨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继续走着。 ——在闯入“研究所”后所发生了的事情当中,有件事她现在记不太清楚。 那位来访者少女在背后中针之后——她的身体就以瞬间消失般的速度一跃而起,袭向周围的“敌人”。 然后她突然展开战斗,其速度超出常理,就连武艺高强的西兹亚等人都来不及应对。 她手环上的刀刃化作锐利的兽爪,光凭她一个人,甚至完全困住了西兹亚、晓还有凡尼斯和吕岳等人。 一时之间,安洁莉卡只能茫然地凝视眼前这幅光景。 但她惊讶不已的空白时间仅有短暂的一瞬间,更激烈的战斗立刻紧接着展开。 拥有手环的敌人几乎都拚尽全力对付丽莎琳娜,但即使如此,双方的总人数还是有所差距。 周围数次飞溅出血花,安洁莉卡也受了伤。 其中有几处伤口极深,到现在仍血流不止。 然后就在战斗到最激烈时—— 那位戴着面具的男子出现了。 一头红发的男子一出现,化为野兽的少女——丽莎琳娜·耶里妮斯不知为何就停下了动作。 接下来,她警戒般地瞪着他,迷惑地歪着头,然后—— 下一个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朝他伸出“爪”。 安洁莉卡并不明白丽莎琳娜为何而迷惑,但最后丽莎琳娜认定戴面具的男子梅比斯是敌人,而他也加入了战局。 安洁莉卡的记忆就在半途中断了。 当她醒过来时,自己已经离开了研究所,孤单一人走在雨中。 她还清楚地记得,作战至最后时,头脑内部出现一种搅动般的不舒服感。 她的伙伴们因此无法动弹,就连西兹亚等人也在同时停止了行动。 其中就只有梅比斯能行动自如,而他就在丽莎琳娜身旁。 丽莎琳娜恐怕也——因此而“败下阵”来。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安洁莉卡边走边如此自问。 她应该是靠自己的双脚脱逃的,那一定是在她在下意识中做到的。 但是,她虽然逃出了研究所—— (这样——不行吧……) 安洁莉卡依旧脚步蹒跚,撞上了附近的墙壁,就这样靠在墙上。 她是凭着一口气支持者,一旦停下,她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侧腹流出了温热的鲜血。 就算她按住伤口,血还是不断地涌出,如今连视线都渐渐模糊了。 “……呼……” 安洁莉卡滑坐在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这次任务失败了。 她只对此事感到心有不甘。 到底是对手略胜一筹,或是己方太过心急——总之,他们终究没能把夏吉尔人送到神灵旁。 但是,安洁莉卡并未绝望。 还有——还有人可以行动。 就算自己在此丧命,在这拉多罗亚也还有很多人会去做安洁莉卡想做的事。 包括来自吉拉哈的乌路可·迪古雷。 其恋人菲立欧·阿尔谢夫。 拉多罗亚议员达古雷·巴托鲁和拉杜卡·埃鲁…… 还有安洁莉卡的救命恩人修奈克·巴托鲁—— (你好不容易救了我一命……) 在倾盆大雨中,安洁莉卡倒卧在地回想起那位少年,并露出苦笑。 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哭泣吧! 这让她有点难过。 但修奈克一定不会被这份悲伤给击垮的! 安洁莉卡轻轻地闭上双眼。 耳鸣得好严重。 听觉渐渐地麻痹了,那宛如鸟儿振翅的雨声也渐渐远去。 (修奈克大人——接下来的事就……) ——才想到一半,她的意识就逐渐模糊。 雨仍然下着。 那雨就像在清洗她所流的鲜血般,就只是——就只是激烈地继续下着。 * 听见黎明时雨声的菲立欧醒了过来。 睡前还相当晴朗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却变得云层密布。 “这场雨还真大哪……” 菲立欧自言自语,并竖耳倾听雨声。 乌路可正在距离稍远的床上安稳地发出鼻息。 宽广的埃鲁家虽然有许多客房,但为了保护乌路可,菲立欧还是决定与其同睡一室。 在旅行期间,他们都是在马车中一起作息,因此现在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菲立欧在黑暗的房间站起身,走近窗边一看。 雨下得很大。 菲立欧想到跟这场雨无关的事,他在睡醒前才刚梦见与丽莎琳娜相识时的情况。 那是当丽莎琳娜第一次自“御柱”现身后—— 她在床上醒来,害怕得从窗口逃出去,瞬间就飞越过神殿的沟渠,菲立欧也紧追在后,还游进水里。 也许是雨声让他联想到水,才作了这样的梦。 在梦中,菲立欧抓不到丽莎琳娜。 她越过沟渠,跳过神殿的墙壁,逃到街上去。 湿透的她不住奔跑,菲立欧则是紧追在后。 因那时的偶然而交手的神殿骑士里卡德,经过一番因缘后,最后于吉拉哈决一死战。 自从与丽莎琳娜相识后,不过才经过半年的时间,但这段期间内发生了太多事。 现在感觉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丽莎琳娜她怎么样了?) 在拉多罗亚,她跟菲立欧分别行动。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菲立欧非常挂念她。 她一定也跟菲立欧等人一样地睡在温暖的床上吧! 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她会不会被卷入什么事故、遭逢不幸。 今夜到访的西瓦娜几乎没有提及丽莎琳娜的事。 也许西瓦娜是害怕泄露情报,但如果需要菲立欧的力量,她应该也不会客气的。 西瓦娜并未提出要求,也就表示“现在没有菲立欧派得上用场之处”。 菲立欧和乌路可明天——其实已经算是今天,中午时分要跟拉多罗亚议员见面。 拉杜卡和达古雷两个人从赫密特口中知道那个名叫“李布鲁曼”的学者背叛的事,似乎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但他们已经于睡前整理好心情,在今天的会谈里应该会妥善地完成任务吧! 虽然不知道今天的会谈将会如何,但希望能成为防止两国开战的契机。 菲立欧和乌路可正毅然面对身为使者的任务。 而丽莎琳娜等人也正为夺回神灵而展开行动。 老实说,菲立欧也想帮助丽莎琳娜等人。但是,他以使者身份进入这个国家,若在国内进行非法的行动,恐怕会被主战派拿来当作攻击的藉口。 自己如今的立场不允许他做出轻率的行动。 那真是令人坐立难安。 乌路可说: “嗯……菲立欧……大人……” “嗯?” 菲立欧还以为乌路可醒了,便应了一声,但她却没有再出声。 看来她是在说梦话。 苦笑了一下后,菲立欧也回到床上。 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说不定这正是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之间是否开战的分歧点。 他瞥了乌路可那看起来相当幸福的睡脸一眼。 身为使者这个主要角色,她实在很天真烂漫。 菲立欧深切地觉得,他要守护她的笑容。 而他对丽莎琳娜也——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她能够幸福地微笑。 (丽莎琳娜她……正在做什么呢?) 他再次模糊地这么想着,并闭上了双眼。 丽莎琳娜与乌路可—— 这两个少女对菲立欧来说都非常重要。 如果他们两个人都能够幸福,菲立欧就放心了。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幸福呢——接下来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如此思索着,又再次沉入梦乡。 第十一卷 中场.扭曲的心思与不详的未来 中场.扭曲的心思与不详的未来 这一天早上,一份“死亡神灵”的相关报告送到了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手上。 研究设施也恰巧从昨夜深更到今天凌晨,遭到吉拉哈间谍的袭击。 这是意料中的事,因此他们得以平安保住神灵,将暗中活跃的无名氏一网打尽,更同步袭击其据点,逮捕或解决掉相当多的党羽。 他们是在约一星期前掌握无名氏等人的动向。 在前国家元首之子赫密特·埃鲁的带领下,来访者们造访了李布鲁曼。他们以不可思议的能力问出了死亡神灵的所在处,而这件事也经由潜伏在李布鲁曼家的女佣转达给梅比斯等人。 终于在昨夜,他们中了这个巧妙设下的陷阱。 研究设施虽然才刚陷入那样一场混乱,但送到杰拉得手边的报告是在遇袭前就已完成,经由卫兵之手在深夜送达。 整理报告的并非梅比斯。 既非李布鲁曼,也不是来访者凡尼斯。 而是高·夏尔帕—— 他是被俘虏的夏吉尔人。 他虽然并不协助研究,但对那以外的问题则是坦率地予以回答。梅比斯和其他人也跟身为贵客的他有过几次会谈。 而高司教为了杰拉得——不,在某种意义下是为了这个世界,执笔写下这份报告。 杰拉得在早晨的书桌上阅读这份报告,并深深地皱起眉头。 那是一份不容忽视的报告。 来到拉多罗亚之前,高司教似乎以为拉多罗亚的目的仅止于将“死亡神灵”运用在军事上。 但是,梅比斯将“想到另一个世界”的欲望告诉了他。 高司教对此事感到非常惊讶。 杰拉得也知道梅比斯这个奇怪的心愿。 杰拉得觉得梅比斯想去另一个世界倒也无妨,若是等他立功后再前去,也省得还要花功夫解决他。 不过——随着杰拉得逐渐阅读高司教的信,就无法轻松说出这种话了。 上面所写的言语并不一定是真相,也有可能是高司教为了挑拨梅比斯和杰拉得,才写出这种虚假的情报。 但是,高司教是夏吉尔人,拥有特殊的精神构造,由他所写的东西具有令人不愿接受的可信度,这也是事实。 杰拉得立刻命令心腹秘书: “——去把李布鲁曼博士接过来。下午我要跟那些使者会谈,所以要趁上午与李布鲁曼见面。还有,马上把来访者依莉丝他们请过来。” 关于从高司教那里所获得的情报,不知道李布鲁曼是否已知情——说不定他完全不知情。他若是获得情报,应该会送交报告给杰拉得才对。 同样地,刚来到本地的来访者们应该也不知情吧! 杰拉得依旧皱着眉头,静待依莉丝等人到来。 * 在梅森家别邸—— 在此留宿的依莉丝正与安朱两个人共享迟来的早餐。 昨晚凡尼斯也住在梅比斯等人所在的研究设施,并没有回来。 而邦布金一早就留下写着“吾人至早市赞颂至高无上的南瓜”的纸条,消失无踪,卡多尔也不见人影。虽说大家平常就看不见他,但现在连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回应。 看来卡多尔也出门了,恐怕是到那个名叫悠蒂耶的元首之女那里去了。 部下们擅自行动,让依莉丝一早就心情很差。 黎明时所梦见的梦也是一样——真是糟透了。 那是在原本世界时的梦。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很寂寞、让人心碎的梦—— 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并不把人当作人看待,那也包含依莉丝在内。 对他而言,人的性命就是实验对象。而对于当作养女收养的依莉丝,他应该也没有当作女儿看待。 因此,依莉丝不记得曾跟他亲密交谈,也不曾有过像是父女的对话。老实说,他们之间感情淡薄,仅是形式上的父女关系。 所以,在丽莎琳娜杀了巴克莱德时,依莉丝也—— 她没有为巴克莱德的死掉一滴眼泪,也不觉得高兴。 但是她对丽莎琳娜的憎恶却更加强烈。 依莉丝第一次见到丽莎琳娜时,丽莎琳娜被温柔的义父守护着,看起来很幸福。 依莉丝对此事一直感到很焦虑。 丽莎琳娜跟依莉丝拥有相同的脸和同样的基因,而且过去只不过是实验动物,但她却拥爵“真正的”父亲——而失去双亲的依莉丝,却只是被巴克莱德那样随便的老人给利用。 这太不合理了,让依莉丝无法理解。 当然,若只是因为如此,她还不至于恨丽莎琳娜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决定依莉丝憎恶的关键点,仍是巴克莱德的死。 那并不是——因失去家人而怀有的恨意,而是丽莎琳娜夺走了这个曾是依莉丝“伙伴”、便于利用的庇护者。 当丽莎琳娜的义父埃尔西翁失踪时,依莉丝还觉得她总算有了与自己类似的遭遇,并感到心满意足。 而丽莎琳娜却像报复般地杀了巴克莱德,这让依莉丝激忿不已。 那种感觉类似个人财产被夺走一般。 如果夺走这一切的不是丽莎琳娜,依莉丝的反应应该会更加冷淡。 但是正因为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丽莎琳娜,她才无法原谅。 依莉丝觉得——丽莎琳娜是为了让自己跟她一样孤独,才杀了巴克莱德。 这种孤独就这样延续下去—— 因为作了这样的梦,让依莉丝起床后心情很差。 “……依莉丝,你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很差呢!” 坐在她对面的安朱担心地问道。 依莉丝情不自禁地逞强说: “没什么,没事。” 她的说话方式有些僵硬,让安朱的表情更加担忧了。 依莉丝慌张地掩饰: “……真的没事嘛!我只是没睡饱——” 她叉起切好的苹果,痛苦地撒了谎。 安朱理解般地点点头,但又接着说: “那就好……不过,依莉丝,你也可以对我发牢骚喔!”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真诚。 无法正视他的依莉丝转开了视线。 安朱又说道: “我想了解你的一切,像是你在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所以,就算你是在发牢骚,我也很乐意倾听喔!” “……我并不想发牢骚。” 依莉丝有点生气地说道。 自己和安朱所生存的世界截然不同。 她并不想把自己扭曲的过去告诉他。 没错——她对自己“扭曲”一事也有所自觉,但却无计可施。 安朱边喝着红茶边凝视依莉丝。 他那深邃的眼眸一望过来,依莉丝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吸了进去。 而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 再加上今天早上的安朱,眼神比起以往都还要认真。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无妨。不过,我想要尽量多了解你的事,因为我——喜欢你。” 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依莉丝瞬间变得浑身僵硬。 她的思考顿时中止,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安朱将眼神自依莉丝身上移开,慢慢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喔!如果不是认真的,就不会跟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何想法,但总之我对你……” “你……你是笨蛋吗!?” 依莉丝不禁叫道,而这话却与她的心意恰恰相反。 在她能够思考之前,与自己心意相反的话便已脱口而出: “一点都不了解我的你却说喜欢我,那太奇怪了!我才不……” 安朱探出了身子。 相反地,依莉丝则是向后退。 两个人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确实不了解你的过去和成长历程,可是我了解现在的你,并且喜欢现在的你。老实说,过去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过……不过,现在的你看来还是很在意过去的某事……如果你对谁诉说后,能稍微轻松一点……” “不要说得好像你什么事都了解的样子!” 依莉丝“害怕”地叫道。 ——她现在害怕被他“喜欢”。 被人喜欢,就会产生几种讨厌的可能性。 对从未被人喜欢的依莉丝来说,安朱的这份心意沉重又甜美,让她不知不觉中想要依赖他。 正因为如此,只要一想到失去的“恐怖”,就让她满心惊恐。 “我好伯……!” 依莉丝颤抖着。 至今她虽然寂寞,也一直孤独地生存。 为了面对那无法接近任何人的孤独,她武装自己、威吓周围的人。 然后她误以为自己很坚强。 真正的自己其实胆怯又脆弱——极端害怕失去。 在与安朱度过这一段平稳的日子中,依莉丝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别再说了!我讨厌……讨厌这种喜欢不喜欢的事!” 安朱对她这种激烈的拒绝言词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依莉丝回过神来,闭口不语。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做错了什么重要的事。 “……依莉丝……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安朱道歉的话语,在她耳中听来分外沉痛。 依莉丝脸色苍白地掩住嘴: “这不是……你的错。” 她也明白,错的是不灵巧、太过胆小,而且又不敢承认这一切的自己。 就算她心知肚明——也无法改变这种个性。 此时,敲门声在这气氛尴尬的沉默房间中响起。 “依莉丝大人,您在这里吗?杰拉得元首想见您,可以劳驾您过去一趟吗?” 这声音来自宅邸的佣人。 “是吗……我马上过去。” 安朱也想站起来,但依莉丝以目光制止他: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反正是政治的话题……我马上回来。” 安朱听到依莉丝如此拒绝,便乖乖地坐回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依莉丝如此自问,但她真的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在前来传达的佣人带领下,依莉丝走向杰拉得等待的本邸。 本邸跟依莉丝等人所居住的别邸相隔着庭院,有一小段距离。 依莉丝配合佣人快步行走的脚步,先让自己混乱的心平复下来。 不久后,她到达杰拉得所在的屋子,并立刻被带往书房。 在简短寒暄过后,杰拉得请依莉丝坐下。 “其他人呢?”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杰拉得深思地点点头,在桌上交叉手指: “……是吗?也许只有你在会比较好。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吗?” 他唐突地这么一问,让依莉丝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她也曾想过——如果回得去,那么回去也无妨。 但现在,她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元首,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先请你老实回答我。你自己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 依莉丝脑海里浮现的,当然是安朱的身影。 他不在这里。 所以依莉丝才能老实地回答: “我……不想回去。” 杰拉得安心般地深深地吐了口气: “嗯,我也觉得你一定不想回去。不,没有什么别的的意思——其实,我收到一份关于死亡神灵的报告,内容相当教人意外——” 杰拉得把几张纸递到依莉丝面前: “关于这些内容的真假,我希望你以来访者的知识给予意见。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才好——” 他递过来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文字。 依莉丝在阅读过程中,表情也变了: “杰拉得元首,这是——” 元首老实地点点头: “怎么样?‘此事’……有可能吗?如果是真的,那个埃尔西翁·埃鲁并非‘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而很有可能是刻意‘不回去’……如果梅比斯明知此事,还以到那个世界为目标……那事情可就不妙了。” 杰拉得的口气极为严肃。 看了那出乎意料的内容,让依莉丝也哑口无言。 署名高·夏尔帕所写的这张纸,写了几个关于死亡神灵的重大事实。 ‘透过死亡神灵,有办法回到依莉丝等人的世界——’ 但是,后续还有不容忽视的事。 依莉丝等人世界的魔术师之轴、和这个世界的神灵及御柱,顶多只有单向通行的关系。 若“另一边”是吸入口,那“这一边”就成了吐出口,来访者们就是经由吸入口而流到这个世界。 而当利用神灵使这项功能逆转时“这一边”就成了吸入口,那“另一边”就变成吐出口。也就是说,单向通行的关系并不改变,但入口和出口对调。 但是,这种行为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威塔、佛尔南、涅迪亚、札卡多、加鲁尼耶……各自司掌生命、土、水、火、风的五根御柱,是支撑这大陆的存在。辉石只不过是其副产品,御柱的直正功能在于‘维持世界’——” 杰拉得翻了翻白眼,凝视着依莉丝。 佛尔南的御柱支持大地—— 涅迪亚的御柱使水洁净—— 札卡多的御柱控制气温—— 加鲁尼耶的御柱产生空气—— 而位居中心的威塔御柱,管理上述四根御柱的功能,使其常保正常。 所谓死亡神灵,也就是改变上述五根御柱功能的控制系统。 依莉丝感到背脊一冷。 她并不是畏惧杰拉得的视线。只是对眼前的事实感到战栗。 御柱和神灵功能的“逆转”。 那也表示从根本让目前御柱的功能“停止”。那并非单纯只是辉石不再生产。正确来说,大地将毁灭、水里含有毒素、气温产生异常、空气消失—— 这些现象所意味的,正是—— “这个世界的——末日……?” 听见依莉丝困惑的低语,杰拉得带着沉痛的表情,极轻地点了点头。 ——待续 第十一卷 后记 大家好,我是渡濑。 虽然距离前一集有点久,不过《天空之钟》第十一集总算还是呈现在大家眼前了。 故事中的情节始于晚春到初夏之间,如今时序已进入冬天;现实中则大约经过了三年,只能说光阴似箭啊! 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在这三年之间,我不论睡觉还是醒着时,脑子里都在思考这个故事。 第一集的出版时间是二○○三年十二月。 托各位读者的福,第二集之后也得以顺利再版,在第七集大约停顿了半年,其他则都以顺畅的步调进行。 这《天空之钟》系列——也终于迈向最后一集了。 我之前所写的《阴阳ノ京》是每一集一个故事,《パラサイトムーン》是每三集为一个段落,而《天空之钟》则是通篇连贯的连载故事。当然,我在每一集结语都会说“且待下集分晓”,真的很感谢大家一路相伴。 我很感谢能有机会写这种长篇连载小说——都是因为有读者购买本书,我才能写到今天。在面对最后一集时,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由衷感激大家长久以来对我的爱护。 ——前面那段话仿佛是最后一集的后记,但其实我现在才正在写完结篇的高潮内容。 当这第十一集出版时,作者我应该已经要完成完结篇了,但目前却还在写稿,也担心着字数是否太多之类的问题。 不过,字数多寡倒是其次,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写这些人物了”,就觉得感慨万千,下笔时总觉得有点依依不舍。 此外,看着岩崎老师所画菲立欧等人,一想到下一集就是完结篇了——老实说,还真是有点寂寞。 正因为有岩崎老师绘制的插画,作者我才能更加努力。 但能够好好地告一段落,我也很开心——这种心情还真是矛盾啊! 话说回来,我跟这些出场人物都相处三年了,对他们的优缺点都了然于胸——不,其实在企划阶段就已经明确地决定了这些“优点”和“缺点”……实际上,大部分内容都是在一开始就已决定,但我在写作过程中也有很多新发现和加以改变的部分,这个系列真的让我学习到很多事。 有些书中的角色在故事中渐渐成长,也有些角色从头到尾都贯彻初衷——而这些人的结局将会是如何呢?希望各位读者守护他们到最后。 下一集终于要迈向尾声了。 为了不让身为作者的自己后悔,更为了让故事完美地画下句点——我正奋力写作。 那么就下一集再见了—— 二○○六年初夏渡濑草一郎 第十二卷 Contents 中场.在异国迎接的早晨 五十七.追求未来之人 五十八.来访者的生活 五十九.激烈争论的结果 六十.末日黑色神殿 六十一.错乱齿轮交织的世界 六十二.无路可退的战争终结 六十三.结束后留下的事物 终幕.钟响时刻 中场.在异国迎接的早晨 拉多罗亚的首都拉波拉托利,雨势从一大早就未曾停歇。 雨势虽然不大,雨水却相当冰寒刺骨。 拉多罗亚的冬天似乎比吉拉哈来得严寒。因此御寒相关的技术也相当进步,在房里并不如想像中寒冷。 乌路可·迪古雷醒来时比平常早了一点,她并未下床,而是凝视天花板。 在她旁边床上的菲立欧,正发出安稳的鼻息。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乌路可也不怎么紧张。在阿尔谢夫时,她光是跟菲立欧待在同一个房间都感到困扰,但在历经长途旅行之后,有他待在身边就能让自己有安全感。 在旅行期间,菲立欧一直在乌路可身边守护她。 若是在郊外露宿,他们便睡在同一辆马车里,当旅经城镇或村落投宿时,就睡在同一个房间——在这次长途跋涉的旅行中,他们共同渡过了漫长的时光。 当然,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但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若勉强要提——就是乌路可再次确认了自己对菲立欧的爱意,而相对的,菲立欧也意识到乌路可的存在。 幸运的是,乌路可并未遭遇什么危险,但负责保护她的菲立欧仍常时提防戒备。 这点让乌路可感到有点抱歉。 如果她当时没有说要前往拉多罗亚,那他一定不必跟随到此处。 但在她感到愧疚的同时——也觉得很开心,并且勇气倍增。 菲立欧自己也许还没有注意到,他有种能让周围的人安心的特质。当然,他偶尔会做出危险的举动,也唯独那时会让人感到不安,但只要菲立欧在乌路可身边,她就能放松心情。 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不畏艰难,牢记自己该做的事。 这份坚强自然地吸引了周遭的人。 (丽莎琳娜大人——她也是被菲立欧大人这一点吸引的吗……) 乌路可突然产生这种想法。 在阿尔谢夫时,乌路可觉得可以跟丽莎琳娜当好朋友,而她至今都没有放弃这个希望。 在吉拉哈时,她们的关系虽然变得有点尴尬,但乌路可并不讨厌丽莎琳娜。 这还真是奇怪。乌路可并非没有嫉妒心,而且一想到身为姐姐的神姬口中所说,这围绕着菲立欧的三角关系,仍会觉得有点不安。 然后无可奈何的是,既然菲立欧身为王族,总有一天会娶好几位妻妾。 到时候,比跟自己个性合不来的对象,乌路可觉得如果是像丽莎琳娜这种知心又温柔的女性,肯定能与对方相处融洽。 在想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的同时,也觉得绝不会像姐姐神姬所说的那样完全没有可能性。 如果丽莎琳娜是个占有欲很强、利己又自我中心的人,乌路可也不会想跟她当好朋友。 但丽莎琳娜却是那种只关心他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幸福,而选择使他人不幸的那种人。 所以乌路可也实在无法抛下她不管。 姐姐神姬曾说,乌路可鼓励丽莎琳娜本身是很“残忍”的事。她还指出乌路可的体贴,反而是在伤害丽莎琳娜。 也许事实正是如此。 尽管如此,就算被人骂自己残忍,乌路可也无法对丽莎琳娜说谎。 她希望丽莎琳娜能够幸福。 虽说如此,乌路可自己也无意放弃对菲立欧的爱意,这份心意毫无半点虚假。 (……这一定是……我太任性吧!) 虽说放弃并割舍这段感情也许是种温柔的表现,但乌路可就是办不到。 她无法抛弃、割舍一切,简单说起来,就像个任性的小孩。 乌路可讨厌这样的自己,并深深地叹了口气。 ——今天下午,他们终于要跟拉多罗亚议员们进行会谈。 在这个重大日子的早晨,乌路可却还在烦恼自己的事,连她也觉得可笑。 只不过,当她一开始思考会谈的事,才感到现实有多沉重。 若说乌路可完全不会感到不安,那是骗人的。也许正因为眼前的现实太过沉重,才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转而思考丽莎琳娜和菲立欧的事。 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之间若是掀起战端,这场混战势必将波及整个大陆。 各神殿将无法置身事外,战乱会持续下去,治安更随之败坏。 乌路可希望今天这场聚会能成为避免这场悲剧的起头,但她也感到不安,希望它不会反过来引发两国间的战争。 何况自己和菲立欧会以“使者”身份获邀前来,就是拉多罗亚反战派陷入困局的证明。 他们所负担的责任并不轻。 乌路可强打起精神,此时身边的菲立欧终于醒了。 乌路可发觉他醒了,便也坐起身: “菲立欧大人,您醒了吗?” “咦……?啊,我现在醒了……雨还在下吗?” 他那还不清醒的声音让人不住露出微笑。 乌路可瞥了窗外一眼,轻轻地点头: “是的,还在下毛毛雨……不过云层变薄了,应该很快就会放晴。” 菲立欧也坐起身,略感遗憾地点点头。 一早就下起雨,而且他们白天还跟人有约,因此不能随意地淋湿一身同时进行晨训。无法畅快地活动筋骨,对菲立欧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事。 两个人分别下了床。 乌路可注意到菲立欧的头发。 他那散发紫色光泽的后发翘得乱七八糟。 “菲立欧大人,您的头发翘起来啦!” “咦……啊!真的耶!可能是太久没有好好在床上睡觉了。” 菲立欧也摸着自己的头发,惊讶地苦笑。 在旅行期间,他们都待在马车里生活,乌路可也有好久都不曾睡在这么柔软的床上了。 乌路可轻声笑着,要菲立欧坐下: “请坐在那边,我来帮您整理吧。” “谢谢你。这样确实是很失礼呢。” 菲立欧大方地坐下,乌路可走近他身后。 她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他的头发。 当他们从阿尔谢夫移动到吉拉哈时,乌路可经常像这样为西亚梳头。 那个年幼的来访者小女孩,如今正与丽莎琳娜、穆司卡等人一起协助寻找“死亡神灵”。 西亚不在身边,真的让乌路可觉得很寂寞。 乌路可一边梳理着那意外难对付的翘发,一边轻声地低语: “今天总算要——” “是啊!我很感谢达古雷议员给我们这个机会,虽然我不认为会谈会顺利进行,但至少他们见过乌路可的话,应该就会解除认为吉拉哈是‘蛮族’的这个误会吧!” 菲立欧露出微笑,如此鼓励着她。 但乌路可不像他这么乐观: “……老实说,我有点不安。在一般的外交往来中,通常会先在事前进行协议,但这次却是达古雷议员私下进行的众会——我们无法预估其他出席者会说什么话。” 乌路可不禁对他说出这种胆怯的话。 但菲立欧听了她这番话却是一笑置之: “乌路可,没问题的。我从黛梅尔他们口中听说过,在阿尔谢夫时,当我因西兹亚的毒而失去意识、艾娃司祭的教会遭到克劳斯卿的士兵包围时——你那威风凛凛的言行举止。多亏你争取时间,贝尔纳冯卿才来得及赶来救援,而我因此也得救。你的话语中有着‘力量’,那是连敌人也不得不听从的力量——所以,你根本不必不安。” 听了菲立欧这番有力又信心十足的话,让乌路可大感惊讶: “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人们之所以会听我的话,是因为我是威塔神殿的司祭,而且是‘神姬之妹’。可是,这种头衔在这拉多罗亚毫无意义。” “乌路可,不是这样的。” 菲立欧唐突地回过头。 他那强而又力又温柔的眼神立刻慑服住乌路可,令她停下了手,浑身也变得僵硬。 “就算你是司祭或‘神姬之妹’,倘若你的话中没有说服力,就没有任何人会听。而且我并非因为你是神姬之妹才喜欢你。我之所以珍惜你,单纯只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你就是有这种吸引人的魅力喔!所以我认为,你的话语也能打动拉多罗亚的议员们。” 听了他这番话的乌路可,先是愣了一会儿——双颊立刻变得滚烫。 她的心思全被菲立欧不经意的那句话所吸引,全然没注意到其他鼓励的话语。 菲立欧本人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发觉这一点,还是以非常温和的眼神望着她。 “……好、好的——呃,谢谢您。” 不在意似的道着谢,乌路可红着脸、慌张地将菲立欧的头转向前,如果让他继续盯着她明显变得狼狈不堪的脸,那真是太丢脸了。 乌路可再次梳理起菲立欧的头发,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脑。 能毫不害羞地说出那样的话,正是菲立欧的过人之处吧。或许这是因为他那特殊的成长背景所造成,但乌路可还是觉得他很狡猾。 乌路可带着苦笑,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请您不要对我和丽莎琳娜大人以外的女性说这些话喔!” “咦?我都对你这么说了,应该没有机会再对其他人说了……怎么啦?” 乌路可轻声对一脸不解的菲立欧低语: “因为菲立欧大人的话语中具有跟我完全不同、稍微不合理的力量,所以这是为了‘小心起见’。” 乌路可半带玩笑地说,放下梳子,用手梳理菲立欧的头发: “好啦!差不多整理好了。”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望着站起身来的菲立欧,乌路可突然觉得他有些不太一样。 她歪着头,确认他双眼的位置。 也许是最近他们一直寸步不离,她才没有注意到——跟半年前重逢时相较,菲立欧的脸部位置稍微变高了。 以前菲立欧的身高只比她高出约一个指尖,现在很明显地高了一截。 他们是在初夏时重逢,历经阿尔谢夫内乱、乌路可一度失去记忆,然后在神殿出现异常后恢复了记忆—— 他们在夏天自阿尔谢夫出发,路经吉拉哈,最后来到拉多罗亚这个国家。 在这期间,正值发育期的菲立欧已经逐渐从少年转变为青年了。 他的五官还带有一点稚气,个性也没什么改变,但注意到他成长的乌路可还是很惊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菲立欧甚至连眼神都更加炯炯有神了。 乌路可仰望这样的菲立欧,稍稍红了脸,轻声低语: “菲立欧大人——这半年中,您长高了不少呢!不久前您还跟我差不多高呢!” “是吗?啊!有可能。是说我也觉得刀子有点变短了,还以为是自己使刀习惯了——这样啊!原来只是因为我长高了。” 菲立欧笑着望向放在枕边的神钢制爱刀。 那把刀是恩师威士托交给菲立欧的,与他共同历经了好几场战役,却丝毫没有损伤。 神钢所制的刀剑大致上非常坚固,但依锻造的师傅技术优劣,其强度也有差别。锻铸菲立欧这把刀的是北方民族的凯修,现在则改名为戈达·托雷思,以佛尔南神柱守护者的身份行动。 同时,戈达也是西瓦娜的老师。仔细一想,这还真是奇妙的缘分。 菲立欧凝视着那把刀。不知为何,在这阴霾的早晨,他的侧脸却看起来非常耀眼。 乌路可一边凝视他,一边又想起了丽莎琳娜。 他们现在应该正持续搜索着神灵。 乌路可祈祷他们在这危险任务中能全身而退,接着又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那就是阻止拉多罗亚与吉拉哈开战—— 她正是为此才来到这个国家。 菲立欧走近窗边,深深地仰望天空。 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去,雨势也慢慢停歇了。 “看来雨很快就要停了,下午一定看得见蓝天呢!希望拉多罗亚议员对吉拉哈的误解,也能和天气一起雨过天晴。” 菲立欧以诚挚的眼神望着乌路可,站在窗边的他,正露出温和的微笑。 他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不安和胆怯。 “乌路可,今天的会谈不会有问题的。就算发生什么事,我也会支持你。所以你放心,只要把你自己要说的话告诉那些议员就好了。” 听见他这强而有力的鼓励,乌路可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个深呼吸。 五十七.追求未来之人 “死亡神灵”—— 梅比斯·弗仑岱特站在这不可思议的球体前,眯起了面具下的双眼。 在这宽广的空间里,“神灵”那光滑且带有光泽的表面上交错缠绕着锁链,飘浮在钟乳石洞深处的模糊灯光下。 以人类的技术无法完全操控这样的物体,也许这球体正如其“神灵”之名,是个等同于神明的存在。 不过,如果它真的是这个世界的神明,那这位神明对人类还真是漠不关心。 以结果而言——不论隐藏了什么力量,“这个存在”也只不过是个工具而已。 因此,使用者可以随意改变它所象征的意义。 对梅比斯而言,它是通往新世界那条路的工具;对西兹亚等人来说,则是他们生存所需的“尸药”制造机;对神殿势力而言,它是控制御柱的重要装置;而对拉多罗亚的掌权者来说,乃是对抗神殿势力的武器。 这神灵的存在将人们耍得团团转,也让现状陷入一片混乱。 就在昨夜—— 一批志在夺取神灵的人入侵了这个研究设施。 那是吉拉哈的间谍无名氏、两位来访者,以及生有蛇首的夏吉尔人。 梅比斯伪装研究所唱空城计,引诱他们上钩,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他无意小看这群抱有死亡觉悟而作战的人——但没想到还是让几个人逃跑了。 梅比斯站在还充斥着血腥味的钟乳石洞,笑着对背后的少女说: “哎呀——虽然早就听依莉丝他们说过,但没想到你真的很强呢!所谓‘升华’就是有效地引出手环力量的技术吧?我听说它可以强化反应速度、力道强度、战斗相关判断力等等。” 站在那里的少女——丽莎琳娜·耶里妮斯并未望向梅比斯,而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眸凝视神灵。 如今她的双手手腕被绑住,手环也被取下。她的倦容奇妙地相当美艳,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 西兹亚、晓和艾美三个人在丽莎琳娜身后,正丝毫不敢松懈地注视着她。 梅比斯刻意以缓慢的脚步走向丽莎琳娜。 他手上拿着夺自丽莎琳娜的突刺剑。这把剑是用在拉多罗亚难得一见的神钢所制造,似乎是已故的埃尔西翁·埃鲁所作。 梅比斯将她养父所制作的宝剑剑尖,伸到身为埃尔西翁爱女的她的眼前。 丽莎琳娜丝毫不为所动。 “——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我们没有办法像你们那样将手环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毕竟这是借来的技术——‘升华’啊!要是到那个世界去,我一定要学起来。” “——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 丽莎琳娜喃喃自语。 她依旧没有望向梅比斯,看来是故意转移视线。 “‘升华’技术的本质——以结论而言终究是要让人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我是失败的例子,但它并不是你想像中那种单纯的技术,因为——” 梅比斯还剑入鞘,脸上出现一抹笑意。他大概想像得出她想说什么。丽莎琳娜的天真,让他觉得有趣又滑稽。 “嗯,这些事我也从凡尼斯那里听说了。‘升华’的技术一方面也是为了抹杀人的良心——即使对手不是战斗员,而是老人或小孩,但只要一声令下,升华的人还是会痛下杀手。在进行杀戮后,也可以对自己辩解:‘那并不是出于我的意志,我是遭人强迫。’像你这样的女孩,如果不经过升华,就无法杀害敌人吧?” 梅比斯戏谑地说道。丽莎琳娜听了吓了一跳,肩头颤抖。 梅比斯窃笑着: “——不,我想起来了。你杀了依莉丝的养父,所以她才那么恨你。原来如此,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就算不升华也能杀人——也就是说,跟我们没什么两样。” 丽莎琳娜闭上了眼。 然后,她缓慢而微弱地说: “……我跟你们不同,并不是以杀人为乐。还有,即使在升华时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把它当作辩解的藉口。因为我并非受到什么人的命令而升华——而且,你们还是弄错了升华技术的本质。” 梅比斯仔细倾听着丽莎琳娜的话。他只是单纯有兴趣想知道被囚禁的她会说出什么。 “——父亲曾说过,升华技术是必要之恶。正如你刚才所说,在升华中所执行的任务,将无视于自己的意志,绝对服从上司的命令。换言之,就是毫无‘背叛’的余地。因此,若是让敌国或敌对势力的间谍升华,就可以让他加入己方、成为可靠的确实战力——” 丽莎琳娜说着,眼神相当悲哀。 “当然,最重要的研究目的,应该是提升战斗力和更有效率地完成任务——之所以特地对脑部施以处置,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我们的世界里特别需要这种技术……因为背叛是稀松平常的事。” 她寂寞地如此说,梅比斯则是笑嘻嘻地望着她。 他觉得丽莎琳娜有所误解。不只是她的世界——就连这个世界也充满了背叛。 那是人类自古以来的罪孽,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因为丽莎琳娜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很难得有机会接触到背叛这回事。 梅比斯按住面具,把手向丽莎琳娜一摊: “原来如此,而你也一样,以杀了那个名叫巴克莱德的研究者这件事为首,一路背叛了许多人,所以依莉丝他们才会追捕你啊!你这意见还真是耐人寻味。” 丽莎琳娜似乎无意反驳他的讽刺,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啊。而且我——背叛了最不能背叛的那个人的心意。就算现在发现,或许也已经太迟了。” 她自嘲般地如此说。梅比斯悄悄地接近她,指着自己戴着面具的脸: “你说的是你那在这个世界过世的养父吧?他的长相跟我很相似,但个性倒是完全不同,不知这其中的因果为何。” “是的,截然不同。” 丽莎琳娜毫不胆怯地立刻回答。 “就算是升华中的我,似乎也明白此事,而且有跟你好好战斗过。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淡淡地、用甚至让人感到有点傲慢的口气说道,并露出有所保留的微笑。 在丽莎琳娜身后的晓啧了一声,他的左手手腕现在正包着绷带,那是在跟升华后的她作战时所受的伤。 西兹亚和艾美也并非毫发无伤,两人都受了轻伤。 晓不爽地低语: “……你确实很厉害……我本来还以为只不过是个小姑娘。” “那的确是你轻敌的关系。凡尼斯应该也叫你要小心了吧?” 听了梅比斯的话,晓不悦地瞪了丽莎琳娜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而梅比斯其实也——对此略感惊讶。 他听说过丽莎琳娜并不能依照自己的意志升华,实际上,她昨晚也是感受到“生命危险”才升华的。 而进入那状态的她——拥有仿佛在恶梦中出现的妖魔鬼怪般纯粹的强大力量。 丽莎琳娜解决了几个梅比斯的部下,同时也以出色的战斗力帮助部分无名氏突破重围。 要不是梅比斯使用手环,让包含丽莎琳娜在内的所有人运动能力麻痹,人员折损肯定会更加惨重。 丽莎琳娜望向梅比斯: “我至今仍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像我义父呢?虽然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有点疑惑,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你的确是我的敌人,就算再怎么像我的义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你作战。因为你——是个坏人。” 她的口气很沉静,但却充满了压抑的杀意。 梅比斯对此感到很高兴,他一点都不讨厌杀气腾腾的坦率对手,甚至还觉得对方很可爱。 “判断善恶是很主观的,不过我也不会否认。我的行为对你们而言肯定是种妨碍。但是我仍心存着如果你有意愿,要我充当你的义父也无所谓的善意喔。” 听见梅比斯的玩笑话,丽莎琳娜的眼神变得更凶恶了。梅比斯则是报以苦笑: “——你好像一点都不希望这样啊!你也没有笨到会被外表蒙骗嘛!总之,我似乎有埃尔西翁·埃鲁的血统,不知道这是来自我父亲或母亲,也似乎因此跟你有某种渊缘。你要是有意,我们倒是可以处得很好喔!” 他一半是开玩笑,一半却很认真。 梅比斯对她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有很高的评价,如果能把她纳为手下,将会是个很得力的助手。他虽然不认为只花一、两年就可以笼络她的心,但只要能到“那边”的世界去,自己的寿命应该也可以延长。 因此梅比斯不只要带西兹亚、凡尼斯、还有李布鲁曼等人前往那个世界,甚至觉得如果情况许可,能把丽莎琳娜一起带去也是件好事。 那一天恐怕也不远了。 在凡尼斯的协助下,梅比斯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死亡神灵”的本质。 就算他无法完全操作神灵——但唯独“到那边的世界”这件事并非完全不可能。 突然间,他与监视丽莎琳娜的西兹亚对望了一眼。 西兹亚一如往常,眼里带有看透人心——或着该说轻视、否则就是怜悯的意味,嘴边则是露出讽刺的微笑。 他们跟梅比斯祸福与共,为了生存下去,便需要“尸药”。死亡神灵所生产的“尸药”,原本就是在丽莎琳娜等人的世界所制造的药。而包含原料核心在内的手环等物,也是来访者们所制作的东西。 辉石、原料核心与尸药——这三者有密切的关系。 自御柱生产、落下,并由夏吉尔人所精制的是“辉石”。夏吉尔人胸部有个空洞,他们将辉石原石纳入洞中,以进行辉石精制。 辉石在精制后,依生产神殿的不同可以分别发挥不可思议的效果。佛尔南的辉石能使土壤肥沃,涅迪亚的辉石可以使水质清澈,札卡多的辉石能加强火力,而加鲁尼耶的辉石则产生风力,这些力量都是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所不可缺的。 实际上,流通的“辉石”近似夏吉尔人吸取力量后所剩的渣滓。然而辉石若未经精制,对人类就毫无用处。 而所谓原料核心,是来访者们将所发现的御柱——“魔术师之轴”加以仔细调查,以其技术尝试复制而完成的能源块,可能因为制作材料是御柱,它也有代替辉石原石的效果。 他们为了有效利用原料核心的力量,开发了手环,并完成了升华系统。 另一方面,尸药则是名叫巴克莱德·迪雷恩的学者,在进行手环与升华相关研究时所制造的药物。 一般来说,为了使用手环,来访者们也必须接收高度外科手术。 然而“尸药”的副作用虽强,但服用后不需接受手术即可使用手环。 不过,若是对尸药没有耐药性——就会在继续投药的过程中失去意志、变成废人。而即使是有耐药性的人,如果不持续投药而中断,则会陷入昏睡状态,不久便会死亡。也就是说,他们的性命全靠尸药来维持。 目前也已经知道,是否具有这种耐药性,恐怕是取决于是否有“来访者的血脉”。 而且不能只是单纯的来访者,必须是经过肉体强化的来访者之直系子孙。 经过强化的来访者子孙人数虽不多,但毕竟还是存在。 例如西兹亚等人出身的北方民族,也是过去来到这里的一支来访者部队,在与榭卜拉兹山地的少数民族结合后留下的血脉。因此他们既具有对尸药的耐药性,也能使用手环。 即使如此,这也是因为近代有来访者造访才发生的状况,照凡尼斯的话听来,其效果会随着世代轮替而变淡。 也就是说,如果将来御柱不再出现来访者,等经过几百年的世代交替后,也许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有对尸药具耐药性的人。 不过对梅比斯而言,这些未来的话题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 他的目的就只有“自己”能到来访者们所在的世界去,其他事都无所谓。 对——根本“无所谓”。 在丽莎琳娜身后负责监视的艾美察觉入口有动静。 同时,梅比斯也注意到了。 那顺着阶梯而下的脚步声,缓缓移向这宽广的空间。 出现在刻意沉默地等待的梅比斯视野里的,分别是一位穿着高级西装的五十岁男子、引导其来此的银发青年,以及与眼前丽莎琳娜有着相同脸孔的少女三人。 那是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来访者凡尼斯和其上司依莉丝·耶里妮斯。 “哎呀……三位一大清早来访,有何贵事?” 梅比斯对这三位访客问道。 来的说不定不只三个人,第四位隐形的“卡多尔”可能也来了,但众人无法察觉其存在。 “我已经听闻昨夜骚动的经过了,只是来确认一下状况。还有顺便……” 杰拉得如此回答,并瞥了那个与依莉丝有着相同脸孔的少女一眼,接着对身旁的依莉丝使了个眼色。 依莉丝注意到丽莎琳娜的存在,不悦地皱起眉头。 “……依莉丝,好久不见了。” 虽然丽莎琳娜先开口,但依莉丝却充耳不闻。丽莎琳娜似乎也并不期待她回答,默默地转开了视线。 梅比斯已提出申请,希望能暂时将丽莎琳娜交给他处理。 可以把丽莎琳娜当作诱饵——引诱前夜终究没有现身的赫密特、与无名氏等人合作的北方民族前来此地。另外,也可把她当作人质。如果以丽莎琳娜或西亚的性命要胁另一位来访者——见多识广的穆司卡,他应该会答应协助。 另一方面,面对仇人丽莎琳娜,依莉丝却出乎意料地冷淡。 梅比斯略微察觉到理由。 依莉丝恐怕不是为了“报仇”才追捕丽莎琳娜,她只是在嫉妒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跟她有着同一张脸、同样的出生经过,而且还是“复制品”——却比依莉丝还要幸福,就是这点让她无法忍受。至于要为被杀害的养父报仇,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藉口罢了。 但这份嫉妒的感情,如今已经不再那么强烈了。 安朱·薛帕德——那名陪在依莉丝身旁的猎人少年,已经一点一滴地改变了她的心。 现在的依莉丝,有着至少比丽莎琳娜更幸福的处境,而且丽莎琳娜已成了阶下囚。 也许依莉丝已经不再有任何理由执着于丽莎琳娜,而且即使她仍厌恶着丽莎琳娜,但如果杀了她,恐怕会惹安朱生气。 也许依莉丝正是害怕这一点。 带来两位不速之客的凡尼斯,以一贯慧黠的口气说: “梅比斯,如果你们要谈很久,那我把丽莎琳娜带到里面去吧?” 梅比斯摇摇头说: “不,你留在这里,丽莎琳娜小姐就交给西兹亚他们吧!拜托你们监视她了。” “好的,我明白。” 西兹亚坦率地回应,眼神却带着笑意。从杰拉得和依莉丝的表情看来,他们似乎并非单纯只是来看“昨晚那场骚动”后的状况。 晓没有点头答应,而是用拳头推了推丽莎琳娜的背部,艾美则是轻轻点头致意,就离开了神灵祭坛的钟乳石洞。 留下的依莉丝和离去的丽莎琳娜都不曾回头望向彼此。 “那么,元首,你有什么事呢?正如你所见,我们已经顺利击退来袭的无名氏等人了……” 梅比斯问道。杰拉得脸上虽然堆满亲切微笑,但梅比斯也很清楚,绝不能信任他那张笑脸。 “嗯,关于这件事,你们辛苦了。这下子那群无名氏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所以——梅比斯,因为我对你们的身手很有信心,所以又有事要拜托你了。昨晚,在吉拉哈的间谍回报说人手不够,要求增援。卡西那多司教也回到国内,警备变得更加森严——所以,我希望你能在冬天来临前过去当地。” 梅比斯在面具之下眯起了眼。 ——这真是奇妙的要求。 “这还真是突然啊!但是……元首,现在比起与吉拉哈的谍报战,更需要人员来警戒这‘死亡神灵’吧?在御柱停止生产辉石的现在,敌人的目的就是神灵——虽说我们在昨夜击退了无名氏的袭击,但与其同行的北方民族却毫发未伤。吉拉哈不可能只袭击一次就放弃,应该会立刻追加派遣部队前来。而且我们目前应该没有什么可以在吉拉哈做的事——” 梅比斯才刚亲眼观察了东方的状况,虽然他们并非可以轻匆的存在,但现在应该先把焦点转往“死亡神灵”,没有必要前往吉拉哈。 但是杰拉得依旧带着微笑说道: “并非如此。如果可能,我想委托你暗杀神姬。这虽然很困难,但只要能让吉拉哈国内笼罩在危险的气氛中,就会让战争一触即发。简单说,我想拜托你去指挥这次的秘密行动。” 杰拉得大言不惭地说着,依莉丝在杰拉得身旁像观察梅比斯般凝视着他,在一旁的凡尼斯则皱起眉头。 死亡神灵的研究是在梅比斯的主导下进行,如果他遵照元首的指示去做,那么凡尼斯回原本的世界的日子可能变得遥遥无期。 梅比斯思索了一会儿——嘴边浮现笑意: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我立刻准备出发。” “梅比斯……?” 凡尼斯不满地出声询问,梅比斯则是立刻以手制止他: “凡尼斯,这是工作,也是元首的指示。确实,不对吉拉哈做些什么,我们可能就会很危险。研究工作就交给李布鲁曼博士,我则去做这件更重要的事。明年夏天前,应该就会获得某种程度的成果。” 杰拉得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梅比斯的肩膀: “你真的帮了我大忙。那么我改天再告诉你细节——对了,那位李布鲁曼博士在吗产我今天早上派使者去他家,结果他不在……” “啊!博士在这研究所休息。昨晚他住在这里协助研究,就这样被卷入异常事态中……要我转达什么话?” “……不,不用了,没什么重要的事。” 杰拉得只留下这句话,就以“处理公务”为由迅速离开了。依莉丝也跟着他离去,神灵前只留下凡尼斯和梅比斯。 等到看不见他们两个人的背影,凡尼斯就立刻叹了口气: “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只差一点就可以确定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了吧?” 梅比斯点了点头,以冷漠的眼神望向神灵。 杰拉得的提议虽然令人费解,但梅比斯也已察觉其理由。 “……真伤脑筋。凡尼斯,看来好像是‘被发现’了呢!” “发现什么?” 凡尼斯一脸不可思议,梅比斯则是报以苦笑: “元首应该是知道——如果我们前往神灵另一侧的世界,这个世界将会有何下场,所以他才打算派我去吉拉哈,要我远离神灵。他的目的可能是为了争取时间,也可能是藉这个看似暗杀的任务来处理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跟他分道扬镳了。虽然以庇护者来说,他是相当难得的人材……” 凡尼斯皱起眉头。 那个除了梅比斯以外谁都不知道的事实——西兹亚应该已经察觉了吧?只是梅比斯不认为她会泄露出去。这么一来,泄露这项情报的恐怕就只有被俘虏的夏吉尔司教了。 “……什么事?梅比斯,你瞒了我什么?” “我先确认一件事。凡尼斯,对你而言,‘回原来的世界’有多重要?” “你为什么现在才问这个……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想回去,就算要把灵魂出卖给恶魔,我也必须回去。因为那边——有人在等我。” 凡尼斯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的决心。 梅比斯窃笑: “就算我不说,依莉丝也一定会告诉你。所以我就老实说吧!你们那个世界的‘魔术师之轴’,跟这个世界的御柱是入口和出口的关系,所以你们才会来到这个世界。这条路现在是单行道,而如果让这功能逆转——也就是让这边变成入口,那边变成出口,这个世界的御柱就会产生异常变化。让我给你一个提示:在你们那个世界作为入口的‘魔术师之轴’,具有‘什么样的功能’吗?” 凡尼斯皱起眉头。 梅比斯轻轻地耸了耸肩: “……没有任何功能,是吧?对,从古代被禁止公开的文献,或我自己从神灵中所获得的知识推敲得知,御柱一旦变成‘入口’,便会失去其他功能。所以你们那个世界的御柱并不会生产辉石,你们擅自分析其成分,开发了原料核心这点很值得赞赏。但另一方面,这个世界的御柱会支撑大地、清洁水源、管理温度和制造空气。正确控制这些功能的,就是吉拉哈的御柱,而下达命令执行这些功能的,正是‘死亡神灵’。” 梅比斯指向那个黑色球体。 凡尼斯当场浑身僵硬。 “虽说御柱已停止生产辉石,但还未失去它原本的功能。以人类来作比喻,就是无法使用一条手臂的程度,但没有生命危险。御柱真正的任务是支撑这个世界,而我们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去,正打算‘毁灭’这个世界——应该是某人把这个事实告诉元首了。” 凡尼斯呻吟出声。 这个冲击似乎太大,他那原本就显得白皙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凡尼斯的眼神显得震惊不已,相对的,梅比斯的眼神却很冷漠。 原本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夏吉尔人的罪恶意识所制造的产物,被制造的东西总有一天要毁灭,这也是理所当然。 正如活着的人总有一天要死去,而世界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会毁灭。 梅比斯打算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下去。 他并不认为这是罪恶。有识之士也说过,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 而就算其“结果”是导致这个世界的毁灭——梅比斯也不打算放弃自己活下去的权利。 他那戴着面具的额头一直感到针刺的疼痛感。 他常觉得,那针的尖端仿佛一直将疯狂的成分注入他的额头。 稍显惊慌失措的凡尼斯此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压低了声音说道: “……梅比斯,难道不能在我们移动到那个世界后,立刻恢复死亡神灵或御柱的原有功能吗……?夏吉尔人应该能够控制神灵吧?” “我也想过这一点,其实我已经问过高司教相同的问题了。他的答案是——算了,不提也罢。凡尼斯,现在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撇开世界的命运不谈——你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呢?” ——梅比斯很确信自己会得到什么答案。 凡尼斯与梅比斯很相似,就算两人动机不同,但他会选择的答案只有一个。 所以梅比斯不等凡尼斯回答,就接着说: “我本来打算慎重地多进行几次实验,但时间所剩不多了。我已经掌握到方法的头绪,接下来只要下定决心就行了。埃尔西翁·埃鲁就是没有这种决心。说起来,要不是他当年中途停止关于神灵的研究——你们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吧!” 当然,如果是如此,甚至连梅比斯等人也不会出生。 逆转御柱功能,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毁灭”。 凡尼斯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就算要毁掉这个世界……?这种事真的被允许吗……你真的不打算放弃——?” “放弃?为什么要放弃?还有,我不需要任何人允许,没有人有资格允许、甚至处罚我。凡尼斯,这是更单纯的问题啊!‘想去’还是‘不能去也无妨’——以你而言,是‘想回去’还是‘不能回去也无妨’——我刚刚也说过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梅比斯笑着回答凡尼斯那悲壮的问题。 “说到底,这个世界不过是夏吉尔人所制造的副产品,‘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啊!我们要回到那里去,而这个世界则迎向梦的终点——就只是这样而已。梦总有一天要醒的!就连夏吉尔人的梦也不例外。” 凡尼斯还是低着头,然后摇了摇头: “——但是,这个世界不是梦。就算跟‘那边的世界’有时间流速的不同,但仍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世界,有人实际居住在这里过日子——” “——那你是想放弃啰?” 吓着抬起头来的凡尼斯掩不住动摇神色,看起来已濒临崩溃。 梅比斯继续低语: “在原本的世界里有你的家人吧?当你屏除周围多余的杂音、闭上眼睛时,浮现在你脑海里的脸孔——是等着你回去的重要家人、还是这个世界素不相识的人?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你们来到这里半年了——但在那个世界,你们不过消失半天而已。如果你能够回去,一定可以能跟心爱的人重聚。” 凡尼斯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脚步。 但他没有跌倒,而是站定了脚步,紧握住双拳瞪着梅比斯,纤细的肩膀颤抖着。 梅比斯看出他心中的纠葛并非是“困扰”,而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然后凡尼斯——终于挤出低沉、压抑又沙哑的声音: “不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会如何,我还是——想回去……!” 听了他那心碎的声音,梅比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操作神灵这件事对梅比斯而言并不轻松,可以说必须冒着生命危险进行。 就算如此,如果梅比斯不过去——只要留在这个世界,他便没有未来可言。 “……梅比斯,我的命运也交给你。随时都可以付诸行动。” 凡尼斯的眼里已经没有任何感情。 梅比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操作神灵需要精制前的辉石。而且功能完全逆转后,就需要比过去实验时更庞大的数量。研究所里的辉石已经在之前的实验中用完了,虽然首都仓库里还有存货……但既然杰拉得已经注意到,那他大概也已经封锁仓库,或是把存货搬走了。不过,我们的某个据点还藏有备用辉石。我马上派人去拿来,今天下午应该就可以抵达此处。” “——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需我要帮忙的,你尽管说。” 凡尼斯说着,转身背对神灵。 他甩动着银发,慢慢地离去。梅比斯目送他的背影后,又转向神灵。 在他眼前朦胧飘浮的黑色球体,既不是神明,也不是恶魔,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工具。 这区区的工具,将把这个世界导向毁灭之途。 而做了这个选择的梅比斯并不是神,只是个人类。 ‘在这个世界毁灭的瞬间,不知道神殿的人会不会把这当作是神的旨意呢——’ 梅比斯用手指按住了面具,茫然地想着这毫无意义的问题。 额头深处还在持续疼痛。 梅比斯觉得,透过面具所注入的辉石成分,正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心。 * “……没想到梅比斯会这么爽快就答应去吉拉哈。” 在离开研究所的马车中,坐在杰拉得对面的依莉丝喃喃地说着。 元首杰拉得听到这位少女坦率的感想,则是眯起了眼。 她认识梅比斯的时间不长,在不了解他本性的情况下,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从一早持续下着的雨已经停了,在阴霾的天气下,住在城镇的人们也纷纷开始活动。 元首的马车受到骑兵的保护,当然没有人可以接近。 在马车中,有杰拉得、依莉丝,以及她那隐形的部下卡多尔。 这个名叫卡多尔的男子不只身形透明,而且不发一语,因此有时会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元首杰拉得面对这位少女和隐形的男子淡淡地回答: “……不,梅比斯是在演戏。看来他逼近神灵核心的程度已经远超出我的预期了。梅比斯对我——不,该说对这个世界的反叛之心已是不容置疑。” 依莉丝怀疑地皱起眉头,但杰拉得非常确定此事。 杰拉得会下达要梅比斯前往吉拉哈这种无意义的命令,当然有其理由。 他今早造访研究设施时,心中已有两个腹案。 其中一个是如果梅比斯愿意去吉拉哈,杰拉得就趁他不在时将神灵藏到其他场所,并且派人暗杀梅比斯。 另一个为梅比斯拒绝前往吉拉哈时,杰拉得就迅速组织部队,以强攻策略镇压研究所—— 前者是较为安全的计策,而后者当然能免则免。毕竟梅比斯与他的那批部下并非一般卫兵所能对付。 结果——梅比斯答应前往吉拉哈。 只是,他超乎杰拉得预期的,答应得太过爽快。本来杰拉得以为梅比斯应该会更为啰嗦,在提出几个交换条件后才会接受这要求。 但梅比斯却明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意味的最糟糕结论,可说极为单纯。 (难道说,梅比斯将在这几天内,展开前往“那边的世界”的行动——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换句话说,梅比斯之所以答应去吉拉哈,单纯是为了争取时间。因为他也注意到,如果自己拒绝,杰拉得便会立刻派兵讨伐他。 老实说,杰拉得没有料到神灵的相关研究居然进展得如此神速。 另一方面,依莉丝则是一副还无法释怀的样子: “可是元首,我突然想到……那份夏吉尔人的报告书,会不会只是为了挑拨梅比斯和我们的技俩?也就是说,一旦让入口和出口逆转,世界就会毁灭只是谎言而已……” 听见她的怀疑,杰拉得摇了摇头: “的确,如果是谎言就好了——但如果夏吉尔人的信中所言是事实,那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位‘埃尔西翁·埃鲁’会打消回去的念头。” 他一说出这个名字,依莉丝的表情就变得很僵硬。 杰拉得抚摸着下巴,深思回道: “他恐怕已经发现了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了,但他却没有回去——也就是说,他的良心无法允许他牺牲这个世界。但若是梅比斯则会实行。那名男人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他会不惜牺牲其他一切。要是把我们的世界和他的性命放在天秤两端,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说梅比斯的性命是什么意思……” “啊……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吗?梅比斯的身体已经快没办法负荷下去了。他切开额头,将辉石成分送进脑部——做出这种莽撞的举动,寿命不可能太长。跟梅比斯受过相同处置的人们全都很短命,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杰拉得压低了声音如此回答。在这马车中,虽然不必担心会有人听见,但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嚷嚷的事。 依莉丝哑口无言,但同时也能理解得个中原由,所以仅是闭口不语。 “总之,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但他相信——就算在这个世界活不下去,若能到你们的世界,就可以利用那边的技术延续生命。从梅比斯的口气判断,李布鲁曼博士应该也加入他们了。李布鲁曼博士这个学者明明知悉一切,却还是把自己的好奇心摆第一。” 今天早上杰拉得没能见到李布鲁曼,说不定反倒是件幸运的事。他很有可能已经被梅比斯拉拢了。 “恕我失礼,那位名叫凡尼斯的青年,说不定也为了回去而……” 听到他的指摘,依莉丝瞪大了眼: “请、请你不要说这么荒唐的话!凡尼斯他才不可能做出这种……!” “很可惜的是,我们无法否认有这种可能性。” 依莉丝总是先选择相信伙伴,但杰拉得与她相反,会先预设最糟糕的情况。虽然他并不了解凡尼斯这位青年——但在“那个”梅比斯将他留在身边的时间点,还是把他视为敌人比较妥当。 杰拉得并不太信任自己当作部下来利用的梅比斯,相信梅比斯也是一样。两个人只是因为利害一致,而暂时建立起合作关系。 这恐怕是两个人共同的认知,正因为如此,杰拉得迅速下了决定。 虽然失去梅比斯、西兹亚等优秀的棋子非常可惜——但如果为了他们而失去这拉多罗亚、甚至整个索里达帖大陆,那就本末倒置了。 “我身为这个国家的元首……不,身为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人,必须阻止梅比斯。当初允许他失控的也是我,我必须负起这个责任。如果有可能,我想请你们帮忙解决他们。” 来访者们的战斗力——特别是卡多尔和邦布金的力量,也适合用来对付梅比斯等人。 依莉丝的眼神变得很严肃,低声回答: “你是说……要我们杀了伙伴凡尼斯吗?” 杰拉得早已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好整以暇地对她晓以大义: “不,恰恰相反。我想阻止的只有梅比斯一个人而已。我打算投入足以击垮他的战力,就算放火也要解决他……一旦这么做了,就不得不把凡尼斯牵连进去。如果你们想要活捉他,那就没有必要特地杀他,以后就交给你们了。如何?” 依莉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反正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蹚这浑水,对吧?” 她闭上双眼,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明白了,我会帮助你。如果这个世界毁灭,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这回答让杰拉得放下心来。 至少,如果没有他们加入,就不可能对抗那个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你真的对原本的世界毫无眷恋吗?” 杰拉得再度提问。依莉丝皱着眉叹息道: “……这样说对凡尼斯很不好意思……但我在那边并没有任何快乐的回忆。” 杰拉得觉得奇怪,眯起了眼。 来访者们的世界应该是文明极为进步、优异的世界。杰拉得也如此相信,而且愈是了解同样身为来访者的埃尔西翁·埃鲁所留下来的功绩,就愈是向往那个世界。 梅比斯想“前往”那个世界,杰拉得则是想“追上”那里的文明。 然而,看着已经完全适应这个世界的依莉丝等人——杰拉得有时也会感到不解。 杰拉得原本猜测,依莉丝之所以不想回去,是为了那个名叫安朱的少年。而他现在已经确定,这肯定是重要因素——但他不认为原因仅此而已。因为提起原来世界时的伊莉丝,表情甚至该说有些深恶痛绝。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们对自己的世界为什么不会抱有深厚的感情呢——那里文化发达、文明进步,有着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就像手环一样,只要拥有那样的技术,人类就有更多可能性。你真的不想回有那种技术的世界吗?对你们来说,这个世界应该是落后、不方便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一说出自己的疑问,依莉丝就不敢置信地直眨眼。 杰拉得看了她那坦然的反应,又是一惊。 “……我倒也不是一点都不怀念原本的世界。那个世界确实有些东西比这里方便……但元首你似乎有所误会了——” 依莉丝轻声低语: “原本,我们的世界就已经接近毁灭。我们就算回去,也不能像在这里一样过得这么舒适。” 听到她率直的回答,让杰拉得一时无言以对。 * 穆司卡·布莱多克洛伊兹在牢房深处回想着那不令人怀念的故国,同时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他一直在沉思——人类究竟是在哪里误入歧途的? 有好几个契机。 当在能源战略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石油,开采程度无法满足人类所需时。 当被称为稀有金属的贵重矿物资源价格暴涨,引起人们竞相争夺时。 在气候变迁中,环境也产生剧烈变化,而人们却无法对其采取完善的对策,因而导致后代子孙的悲剧。 再加上——把这些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工具加以利用的人们,又使事态更加恶化。 他们对问题本身置之不理,只为了权力斗争提出不同的主张,最后使得许多国家面临各种各样的变化之际,终于必须以“斗争”的方式解决问题。就连表面上诉求环保的团体,也滥用政治权力,以只求自己方便的方式利用社会。 好几个国家或团体分裂后灭亡、再次形成、接着再度灭亡—— 就像微生物在试管中不断地重复繁殖和减少一样,世界也在一片浑沌中一再重复历史。 人们一直不去正视这些问题,结果就是纵然技术有长足的进步,但同时也产生了许多无法挽回的悲剧,更在国与国之间留下长年宿怨。 早在穆司卡诞生前的遥远过去,这些影响就有如沉淀物般累积。 在清算和赎罪都无济于事的世界中——穆司卡等人为了先保护自己,接着打倒敌人,正不断地进行研究和战斗。 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偏离正轨的呢—— 或许是一开始就走入歧途了—— 穆司卡不得而知。 ‘这个世界——迟早也会像我们那个世界一样吗?’ 他担心会如此。 只是,在这个世界,存在许多穆司卡等人的世界所没有的要素。 那并不只是御柱、辉石及身为引导者的夏吉尔人的存在。 穆司卡在接受佛尔南保护的那段时期,于图书馆接触了许多书籍。 在那时,他得知这个世界建构了几乎完全循环型的系统。 在这个世界,只要经过数十年左右的岁月,就连各种矿脉也会一点一点地“恢复”。只要人类不过度开采,矿脉就会自然而然地在洞窟深处生成,之后藉着小规模的地震推挤至地面,当生产到某种程度的规模后又会停止。 这个现象,简直就像是有谁在暗地里“控制”这片大地。 那恐怕也是出于御柱的影响。 这片大陆的御柱,分别负责支持大地、清洁水源、产生空气、调节气温。位于中央的威塔神殿御柱是其核心,使这些功能常保正常运作。 说不定就连这片大陆也是由“御柱”所制造。 穆司卡根据这些现象,暗暗思索: ‘这个地方该不会——原本是“空无一物”吧?’ 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制造大陆、填满水源、准备空气、调整气温——如此制造出来的就是这块索里达帖大陆。或许原本就有行星当作基础,但创出适合生物的居住环境的,想必是夏吉人吧? 穆司卡没有任何管道可以确认此事,但他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这片土地并非只是“类似地球的行星”。 这时,在牢房正对面监视他的那位胡须大汉,突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他名叫吕岳,是个在昨夜那场战役中击昏了穆司卡,还把丽莎琳娜逼到无路可退的高手。 他手上的手环具有穆司卡等人称之为“魔盾”的功能。这手环可用来防御原料核心的能源攻击,但它亦可射出块状能源来攻击他人。穆司卡便是在出乎意料的状态下遭受其攻击,当场昏迷不醒。 他虽然无意轻敌,但这无疑是很大的失误。 吕岳打过呵欠后,注意到穆司卡的视线,便望向牢房: “咦?怎么啦?你想要什么吗?” 他的口吻听起来通情达理,以敌人而言算相当友善,让人无法讨厌他。 穆司卡瞪着他,叹了口气: “是啊!如果可以,我想离开这里——这你办不到吧?” 吕岳露出苦笑: “啊!没错。夏吉尔人也曾这么说。成了人质的人,大概都会说一次这种话。总之,你就算没有‘手环’,也可以用过人的蛮力把这不堪一击的铁窗折弯吧——不过我们手上还有人质,你最好谨言慎行。” 他所说的人质,就是指同为来访者的西亚。 原本睡在无名氏据点的西亚,最后也在昨夜被抓了。穆司卡也才刚见过她,但她现在不在此处。梅比斯等人为了避免穆司卡和丽莎琳娜反抗,所以将西亚隔离在别的地方。如果穆司卡以蛮力突破重围,那西亚将无法平安无事。 “我们也不想对一个小孩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啊……” 吕岳低语。穆司卡严肃地凝视他: “别说这种违心之论了,听说在阿尔谢夫内乱时,你们的上司西兹亚杀了被囚禁在牢房里的皇太孙,他还是个婴儿吧?” “啊!因为西兹亚有点不正常——不,我也没两样,如果有必要,我还是会痛下杀手,人质不就是这样用的吗?” 吕岳口气十分平静,但听在穆司卡耳里反而感觉很不舒服。 ——穆司卡在脑海里描绘那些在原本的世界被认为“失踪”的朋友们。 “‘那些’武臣部队的子孙——偏偏变成这样的人啊!时代的变迁还真是可怕。” 听见他自言自语抱怨内容的吕岳,不解地问: “武臣部队的子孙……你说的该不会是武臣·鹏吧?” 穆司卡点点头。 他是在与西瓦娜等人闲谈时,听闻这个似乎在他们“北方民族”之间流传已久的名字。 武臣·鹏所指挥的六十多名警备部队—— 某一天他们突然从穆司卡等人的世界消失无踪,那是在埃尔西翁·埃鲁消失前几个月的事。 有这么多人失踪,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尸体,因此大家判断他们叛逃。但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其行踪,与他们有私交的穆司卡不认为他们是“亡命天涯”——而他们似乎是与穆司卡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与当时的北方民族结合。 他们大多数在基因阶段就已经施以强化,生来就是足以与邦布金匹敌的战斗人员。那是个几乎全由日系人种所组成的特殊部队,其中有一位女子是武臣的副官,也是知名的研究人员。 她的专长是研究大型生物——这个领域的研究当初是作为粮食问题的对策,但在穆司卡等人的时代已经完成开发大型的牛或猪,因此是“为研究而研究”,消极地持续开发没有什么效果的生物兵器。 但对深陷知识欲而不可自拔的学者而言,这种消极的研究行为却令人愉快。 她深受开发大型生物这事件吸引,而持续进行研究。 但是——穆司卡等人的世界于五年前发生的“魔术师灾厄”,令这个研究设施所在的城镇整个消失了。 只有她因正好到其他地区的研究设施出差而逃过一劫,但开发大型生物一事因设施消失而中止,身为研究人员的她也无处可去。 最后因为她的事务能力获得赏识,所以成为武臣的副官。 穆司卡——无法忘记她。 他们绝对不是情人关系。 这还只是穆司卡的单相思,而且就连告白的机会都没有——她就随着武臣等人的部队一起失踪了。 然后武臣和他们—— “……当时,该来访者集团救了受迫害的北方民族——而你们就是他们的子孙吧?” 听到穆司卡这么问,吕岳抓着脸颊点头说道: “好像是吧!我们的取名方式之所以在这个世界很少见,也是受到那些来访者的影响。当时的北方民族接受了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就像北方民族的守护神一样,因为他们也拥有‘这种’技术。” 吕岳抚摸自己的手环,在穆司卡眼前晃了一下。 如果知道吕岳等人是武臣那批人的子孙,也就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对尸药有耐药性。在动物实验中,肉体强化的效果和对药物的耐药性虽然会逐渐减弱,却仍能流传好几世代。依个体不同,有时甚至会出现宛如隔代遗传般发挥强大能力的例子。 而听说北方民族能操控玄鸟,也是在与那些来访者融合之后的事。 恐怕是“她”将玄鸟的调教方法和习性教导给北方民族的。 穆司卡心中浮现了那位女子的面容。 她拥有可爱的面容、给人仿佛松鼠般开朗而娇羞的感觉。 当她与武臣等人消失时——穆司卡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过,他们却来到这个世界,还做出影响历史深远的事,这对当时的穆司卡而言完全无法想像。 但是——无庸置疑的是,他们曾经造访此地。 “武臣他们是很好的人,以其子孙来说,西兹亚的手段太不光明磊落了,跟他们大不相同。” 吕岳惊讶地皱起眉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将近五百年以前的人了,你却说得好像是你的朋友一样。” “嗯,我的确认识他们。” 穆司卡也不激动,只是淡淡说道。 “武臣·鹏、明日菜·篠山、藏人·西条、桐谷·艾斯纳——全都是很好的人,我还在想他们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原来在这个世界留下了足迹。如果可能,我也想在跟他们相同的时期一起来到这里。” 他的话一半是开玩笑,一半却是真心话。 在铁窗另一头,吕岳眯起了眼: “……我曾听梅比斯说过,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方式不同。不过,那批与北方民族融合的来访者,是接近五百年前的人耶?你真的认识他们吗?” “哈哈……何止五百年前——” 穆司卡淡淡地笑了,而他们的对话就此中断。 带丽莎琳娜前来牢房的晓和艾美,就在此时出现。 晓以眼镜后的锐利双眼神瞪着吕岳,啧了一声: “吕岳,你又在跟囚犯聊天了吗?可别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我的专长是负责听。因为我跟你不同,没有满肚子墨水。” 吕岳对实在看不出有满腹学问的晓如此说道,并站起身来。看起来要换班了, 他们将丽莎琳娜也关进穆司卡所在的牢房。 那位留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少女,表情比出发时更加严肃。 穆司卡小声地问她: “丽莎琳娜,梅比斯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不,他没说什么……不过,我见到依莉丝了。” 穆司卡瞬间明白她的表情为何这么严肃,便低低地哀叹了一声。 负责监视他们的晓与艾美,分别坐在牢房左右。 晓的手边有提灯和书籍,他就这么用仿佛能穿透眼镜的视线阅读起书本。 他似乎很习惯这么做,令人意外地他竟然真的是个读书人。 “……你的眼睛不好吗?” 穆司卡很在意这一点,不禁如此问道。 晓短暂地瞪了穆司卡一眼: “咦?远的东西倒是看得见,近在眼前的小字就看不清楚了。” 接着冷淡地如此回答。他似乎就是所谓的远视。 艾美则是为了打发时间,当场开始织起毛线。 这两个人身负监视人质之责,还真有闲情逸致。 在手环被取走、西亚也被藏匿起来的情况下,穆司卡和丽莎琳娜确实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但也未免太缺乏紧张感了。 ‘他们看不起我们吗……’ 穆司卡虽然这么想,但被人看不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他输得无话可说。 他原本就没有受过正式的战斗训练,只是身为肉体强化的实验对象,而获得非比寻常的力量,所以他并不具有除了护身外能活用这股力量的手段。 另一方面,身具战斗技术的丽莎琳娜,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她明白: ‘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总会发生变化的——’ 虽然无名氏等人的袭击失败了,但包含西瓦娜在内的北方民族仍毫发无损。他们一定会为了救出穆司卡、丽莎琳娜还有高司教而演练对策。 五十八.来访者的生活 离开研究设施后,依莉丝回到了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的宅邸。 杰拉得本人也跟她在一起。 在回程的马车中交谈过后,杰拉得就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依莉丝想他可能是在烦恼如何对付梅比斯等人,但气氛似乎是在杰拉得与她对话过后才有所变化的。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依莉丝虽然感到困扰,仍努力专心思考梅比斯等人的事。 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眼前就会浮现安朱今早的表情。 他一听见依莉丝拒绝,便露出寂寞的表情。 当她一回想起那一幕,心就隐隐作痛——但她还是对安朱的好意感到害怕。 杰拉得走进书房,要依莉丝在沙发上坐下,对待命的几位秘书下了几个指示。 其中主要是关于如何警戒梅比斯等人、确保突袭的战力等,在交代完这些指示后,其中一位秘书发问: “元首,下午跟吉拉哈使者的联谊会该如何处理呢?” “我会依原定计划出席,但如果你们在开会中有事联络,直接进来打断也无妨。” 听闻此言,依莉丝觉得十分惊讶。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不立刻离开宅邸就可能赶不上这场会谈。正因为这样,她还以为杰拉得一定会取消这次会谈。 “在这种状况下,你还要特地出席联谊会吗——” 杰拉得静静地点了点头,秘书则是干脆地退下。 “那当然。我正在召集可以动用的特殊部队——但为了上次亡国派占据议会厅的事件,他们也分散各处进行搜查,最快要到傍晚才能集合完毕。在那之前,我也没办法有所动作——而且我也是为了不让吉拉哈使者畅所欲言,才打算出席。” 依莉丝虽然理解其理由,却还是心急如焚。 “必须阻止梅比斯,愈快愈好……” 依莉丝对自己的心急也有自觉。 今天早上——她从杰拉得口中听到“灭亡”这个字眼,才注意到现在的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世界。 她在前不久——还觉得如果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那就算回去也无妨。 直到现在,她还是很“怀念”干净的浴室与淋浴间、发达的情报网络、打发时间的方便游戏、大量生产但还是深受喜爱的零食等东西。 但她现在已经无法产生“想回去”的念头了。 那边的世界——没有安朱。现在的依莉丝真切地感受到他的重要性。 她也无法带他一起回去,安朱一定不会喜欢那个世界。 ‘……我想留在这里。’ 依莉丝的确怀抱着这种感觉。 今早她虽然怒气冲冲地拒绝了安朱,现在却非常懊悔。 她也知道自己“很奇怪”。 不过她的个性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率面对。 不明白依莉丝心事的杰拉得,此时深深地坐进沙发里叹了口气: “……现在只能祈祷梅比斯不会先下手为强了。我们需要复数的部队,才能逮捕或打倒他们。如果能确保神灵平安,就算让他们逃跑也无所谓……但遭他们报复的危险性也很高。” 杰拉得似乎仍太过低估梅比斯等人的力量了。部下西兹亚等人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而梅比斯的手环还有让周围的人感官麻痹的效果。 若采用寻常的手段,绝对无法与他们相抗衡。 如果没有像升华后的邦布金、卡多尔和丽莎琳娜那样的战斗力—— 一想到此,依莉丝突然想起在丽莎琳娜身旁的那位少年。 当依莉丝等人刚出现在佛尔南时,那位少年不但砍断迦古伊的金属身躯、击退暗中活跃的西兹亚等人,甚至还凌驾在照依莉丝指示而“升华”的邦布金与凡尼斯之上—— ‘菲立欧·阿尔谢夫……?’ 他就是因依莉丝的指示而丧失记忆的乌路可所喜欢的人。他跟丽莎琳娜分开行动,如今也跟乌路可一起以使者的身份来到拉多罗亚。 ‘……要是把丽莎琳娜的事告诉那个名叫菲立欧的人——说不定可以让他成为另一支镇压研究所的部队……’ 依莉丝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难想像,菲立欧和乌路都带了大批护卫随行,尤其是菲立欧身边的“王宫骑士团”骑士,曾在佛尔南时加入对抗尸兵的战斗。 如果把他们牵扯进来,也许就能镇压研究所。 只不过—— ‘如果丽莎琳娜被救走,那我们特地把她抓起来就没有意义了……还有,也不能让他们接近死亡神灵……’ 这些一一浮现的想法令依莉丝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胆怯地开口: “呃——元首,这只是我的假设——在镇压研究设施的行动中,将来自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的使者所带的那批护卫牵扯进来,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她话才说完,杰拉得就皱起眉头: “你是说,将神灵所在之处泄漏给他们?” “我是在假设战力不足时的另一种方法。再者,他们迟早会从存活的无名氏、或北方民族口中得知神灵的所在位置,说不定他们早已知道了。其中一位使者菲立欧·阿尔谢夫跟被捕的来访者丽莎琳娜关系匪浅——他们很有可能举兵前去救她。恕我失礼,他们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更拥有神钢制造的剑,实力应该比拉多罗亚卫兵更坚强。” 根据西兹亚等人所给的情报,阿尔谢夫在与塔多姆的战争中,大量地搜集了神钢之剑,而身为精锐部队的王宫骑士团团员也获得这种宝剑,虽然大多是便宜货,但也远比普通的剑坚韧,足以对抗手环的力量。 杰拉得深思地抚摸下颚: “……原来如此,要这两派棘手的人互相残杀是吗?他们不可能就这样夺回死亡神灵,而我们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就算这样,也总比让梅比斯抢先下手要‘好’。” 把世界灭亡与死亡神灵放在天秤两端,何者重要,自是不言而喻。 杰拉得似乎很欣赏依莉丝的提议。 “没想到梅比斯所逮捕的那个来访者少女,会在这时发挥作用。既然我们不能对议员公开神灵的事,就很难在今天的会谈中把那个来访者少女当作筹码……该如何通知他们呢?”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北方民族应该也会通知他们,不过在这个情况下,他们也有可能慎重地暂时观望。如果能让他们觉得‘若不快一点,丽莎琳娜就会有危险’就好了……” 杰拉得自沙发站起身: “那我就故意放出消息吧!无名氏的谍报网应该多少还有几个人存活下来。首先——我们也必须凝聚战力。依莉丝,我可以期待你们加入吧?” 依莉丝点了点头,转头望向身边隐形的卡多尔: “卡多尔,你去找邦布金并把他带来,要快。” 邦布金一早就出门去了,现在已接近中午,他恐怕还在城镇的广场。 卡多尔迅速开始行动,依莉丝也在同时离开杰拉得的书房。杰拉得打算见过女儿后就前往会谈场所,三个人在此分道扬镳。 依莉丝一边在庭院里走着,一边皱起眉头,轻轻抚摸自己的手环。 在她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手环就被那个“菲立欧”砍坏了。 虽然穆司卡有帮她修理,但只能用现成的零件做应急处置,天球的爆发力也大幅下降。 依莉丝没有丽莎琳娜那种出类拔萃的身体能力,因此战斗力算是不上不下。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焦躁。 (……对了,得先让安朱避难……) 既然梅比斯已成为敌人,这梅森宅邸就不再是安全之处了。 先不论该让安朱到何处避难,总之,依莉丝希望他平安无事。 依莉丝回到别邸,一边打开门,一边向室内小声问道: “……安朱,你在吗?” 一想到早上的事就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自然而然地变得沙哑。 室内没有反应。 “……安朱?” 她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但房里似乎没有人在。 一注意到他不在,依莉丝当场僵直,以生硬的眼神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 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来到拉多罗亚之后,安朱还不曾独自外出。 ‘他去哪里了……该不会因为今天早上的事而离开了吧……’ 这不安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依莉丝慌张地跑进卧室,确认安朱的更换衣物和随身物品还在不在。 除了他今天早上所穿的衣服——并没有缺少什么东西,来到拉多罗亚后所购买的弓也还放在床边。 依莉丝先放下心来,摇晃着脚步坐进椅子,又趴在桌上。 ——自己最近好怪。 冷静地想想,安朱不可能什么都不说、连张纸条都没留就离开。 他从玄鸟背上摔落时所受的伤已完全痊愈,可能也想一个人上街走走吧! 尤其是在今天早上发生过那件事之后,更是如此。 ‘现在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 她现在只要想着梅比斯等人的事就好了。 依莉丝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全身乏力、不断地深深叹息。 * 在相当接近议会厅的广场,安朱·薛帕德与邦布金并肩坐在长椅上。 自早上开始下的雨已经完全停了,现在天空正覆盖着薄薄的云层。 安朱心不在焉地坐在吸饱了水、濡湿的长椅上,眺望广场的人们。 “猎人少年哟!汝可认为此广场难得一见乎?” 邦布金愉快地说道,安朱则是叹着气回答: “没什么……因为我是个乡下人,所以觉得这里人还真多。” “嗯,此广场诚然是好地方,不只单纯人多,亦可感受到每个人的人生。吾人心喜此处。” 邦布金讴歌般地说道,并将细长的双手一摊。 如今,邦布金已经完全成了这广场的熟面孔,他融入这里的风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有不少路人对他打招呼,几乎没有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 而且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小朋友聚集在他身边。 今天也是——有位少年戴着用纸糊的“南瓜”,从广场另一头拼了命奔跑过来。 “国王!请您看看这个!” 少年兴奋地以高亢声音称呼邦布金为国王,邦布金在这个广场似乎是南瓜国王。安朱不禁苦笑起来。 少年把自己所戴的南瓜拿下来,递到邦布金面前。 那颗南瓜简单朴素地以纸和细木条制成。虽然有点歪斜,但不论作为底色的绿色也好,挖出的眼鼻形状也好,都忠实地重现了邦布金的样貌。 直视着那颗南瓜的邦布金,夸张地将双手一摊: “噢!此物无与伦比!确实为饶富风趣之珍品哪!” 这位活泼的少年得意地笑着说: “对吧?这是哥哥帮我做的。我们可不可以把它大量制造、放在店内销售呢?一定会很流行的。” 邦布金上下摇晃着那颗南瓜头点头道: “嗯嗯,汝此言甚教人欣喜。销售当然无妨,然戴此物会使视野变窄,实属危险,因此行走时请予取下。吾之南瓜乃国王所用,是极为安全的设计,并非纸制品可比拟。可乎?” “好!” 少年满脸光彩地向邦布金行了一礼,便将南瓜抱在身旁,跑向广场另一头。 邦布金目送他的背影,用有点开心的口气感慨地说: “……无论任何国家,只要能让孩童发自内心微笑,即为好国家。阿尔谢夫如此,拉多罗亚亦如此——将来如何不得而知,然而至少此时,两者皆为好国家。” 安朱点了点头。 他并不明白政治或掌权者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拉多罗亚和神殿诸国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虽然文化和民族性有所差距,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民则相差无几。 不论是在哪片土地上,人们总是拚命地在过日子。 没错,拚命地—— 就连身为他国人民的安朱也不例外。 “……邦布金……今天早上,我被依莉丝甩了。” 安朱唐突地喃喃说道。 邦布金猛然转向他: “噢!汝终于告白了?诚然令人钦佩之气魄。吾人对汝之心意极表赞许,基于好事性格,愿闻其详。” “就是这么回事,我说我喜欢她,然后被她拒绝了。” 安朱叹了口气,颓然垂下肩膀。他虽然有预想过依莉丝可能不会立刻回复,但没想到她竟干脆地拒绝了他,这其实让他有点沮丧。 邦布金以细瘦的手拍了拍安朱的肩膀: “因此汝方至吾处?错失猎物的猎人少年哟,需要吾人之建言乎?” 安朱点了点头,对他抱怨道: “我还以为她多少也开始喜欢我了……女孩子真是难懂啊!” “嗯,此即智者之领悟。然吾等上司较一般同龄之女孩更为棘手。她因生长历程而个性扭曲,又不善与人交际,更不如吾之聪慧,懂得示好。” 邦布金左右摇晃着他那颗南瓜头。那动作让安朱乏力地笑了出来。 邦布金的鼓励真的让安朱很开心,在这全是陌生人的国家,安朱能商量的对象也只有邦布金了。至于无法言语的卡多尔,或是难以接近、又经常外出的凡尼斯就更不用提了。 “也罢,汝不妨食此糖振作精神。” 邦布金从衣服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袋子。 里面放的是做得十分精巧的南瓜形糖果,分有绿色和橘色两种。 邦布金灵巧地将一颗放入口中,安朱也拿了一颗,让糖果在舌头上滚动。 那香甜的南瓜风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啊!真好吃。” “嗯,因为它是满溢心意之珍品,望汝善加品尝,而依莉丝——” 邦布金舔着糖果,又高声说道: “简而言之,那女孩胆怯又不灵巧,尚未完成接受汝之真心诚意的心理准备。近来她终于开始意识到汝之存在……但毕竟她尚未成熟。也罢,明日并非世界末日,汝今后抱持耐心、慢慢地展开追求攻势即可。” “——嗯,我还不打算放弃。” 安朱立刻回答。如果他只被拒绝一次就想放弃,那当初就不会千里迢迢跟到异乡来了。 邦布金也不再说话,但安朱总觉得他头套下的脸正面露笑容。 在阴天下的广场,人来人往。 刚才那个拿着南瓜头套的少年,现在正于广场一隅,跟其他的孩子炫耀那个南瓜头套。 安朱和邦布金坐在长椅上,看着孩子们轮流戴着玩。 那原本奇特的南瓜头,此时也早已看惯了。 安朱第一次见到邦布金,是在阿尔谢夫的自家里。 他在夜里回到家,却发现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家里竟然有人——当他正想从后门绕出来时,邦布金便悄然站在他身后。 安朱刚开始也对邦布金那怪异的措词方式和危险气息感到害怕,但现在则觉得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邦布金在这个广场也深受孩子们欢迎。 当糖果在嘴里快彻底融化时,安朱突然对坐在身旁这个瘦高的男子问道: “邦布金,你从来没有把这个头套拿下来过吗?” “嗯,此乃吾脸,岂有取下之理?” 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洗脸时怎么办……?” 听见安朱这寻常的疑问,邦布金毫不在乎地耸耸肩: “安朱哟!世上永远有许多无解之谜团。吾之头亦是其一——吾人原本即是货真价实的南瓜。即使是汝,亦不愿见人脸下之头盖骨?关于吾人之事,亦理应如此思考。此南瓜即吾头,至于其下之脸,汝无需介怀。” 安朱听见他回答得这么彻底便笑了出来。 邦布金将南瓜头的视线转向天空: “吾人若取下此头——便是决意在此世界度过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时,然目前吾人还有不善与人交际的棘手上司存在,时机未到。” 安朱听见他那宛如保护者的口吻,眯起了眼。 邦布金这个男子因其外貌,令人有时看起来不快、有时又看起来滑稽,但他绝非单纯的战斗机械,也不是只会开玩笑的丑角。 他拥有自己独特的美学,并明确地依照其美学方针而过活。 这样的邦布金,看起来相当耀眼炫目。 安朱身旁响起了脚步声。 他还没有回过头,邦布金就先一步有所反应: “噢!卡多尔啊!是否发生异状?” 安朱看不见来者的身影,但似乎是只有邦布金能察觉其存在的来访者卡多尔。 卡多尔拉住邦布金的手,使得邦布金的衣服袖子不自然地往上提。 “……嗯,安朱哟!卡多尔似乎欲带吾等离开,他手指宅邸之方向,可能是要吾等回去,应是依莉丝传唤。” “依莉丝吗?发生什么事了?” 安朱和邦布金一起从椅子站了起来。 同时,安朱也见到似曾相识的某人。 在距离遥远的街道一端——那常人看不清楚的距离外,有马车队伍在移动。 有位金发的青年骑士和肌肤黝黑的女骑士正骑着马进行护卫。周围还有其他骑士,让队伍充斥着戒备森严的气氛。 (那是……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吧?) 安朱立刻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是菲立欧的家臣,曾在阿尔谢夫内乱时并肩作战。 安朱也从依莉丝那里听闻菲立欧等人以使者身份来到此处。看来在安朱不知道时,他们已来到这首都了。 邦布金注意到他的视线,从头套下发声: “那就是乌路可司祭所搭乘的马车吗?阿尔谢夫的骑士们也同行——” “他们预定要与议员会谈吧?是今天吗……” 安朱虽然想与菲立欧见一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当时自己从玄鸟背上落下,菲立欧一定也很担心——但既然他与依莉丝等人一起行动,又加入元首这一边,就应该避免随意接触。 尤其对阿尔谢夫的骑士们而言,邦布金又是杀害国王的仇人。 “邦布金,我们回依莉丝那里去吧!要是被他们发现,说不定会引起纠纷。” 邦布金也罕见地沉默点头,然后两个人跟卡多尔一起悄悄地转身背对马车队伍。 * 主导拉多罗亚的执政党“金线党”,其总部就在议会厅附近。 在议会休会的今天,有数十位议员聚集于此处。 在此集合的不只是金线党的议员,还跨党派地有在野党的议员混杂其中。另有其他几位消息灵通的报社记者,但包含这些人在内,大多数人的表情都夹杂着困扰与敌意。 今天的会谈决定得很仓促。 主办者为保守派年轻一辈的达古雷·巴托鲁——他是前国加元首鲁思塔·埃鲁的女婿,也是以激进言行举止闻名的中坚议员。 他将这次会谈定位为联谊会,因此议员可各依自己的意愿参加。 而他们所招待的是—— 位居“敌国”吉拉哈最高地位的神姬之妹,年方十七岁的少女,以及来自遥远东方阿尔谢夫的国王之弟。他们的地位之崇高,本来应该奉为国宾。 他们目前尚未出现在会场。 两个人虽然相当年轻,但因其血统,各自在本国占有重要地位,这一点就连议员们也可以想像得出来。 拥有如此崇高地位的人,竟然会答应达古雷这一介议员的邀请而前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而达古雷身为邀请其前来的东道主,如果对使者们泄露国家机密,那就算被处以渎职罪,也是无话可说。 达古雷的行为,有如戴着眼罩在走岌岌可危的桥。 集合在大厅的议员们,其反应各有不同。 虽说如此,从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听来,持否定意见的还是居多。 ‘……我早就说过快点修订那个跟不上时代的邀请法了,那原本是为了邀请周边小国的使者才暂时施行的法律,完全不曾预料过会有这种状况啊。’ ‘但那也已经是公认的议员实质特权之一了啊!虽说达古雷议员是抄捷径,但法律就是法律——不过在我印象中,一般是不会实行的。达古雷这次还真是得意忘形。’ ‘是吗?那个男人可是城府很深的人,可能心中早有盘算,他叫来的那些使者都还是小孩,如果好好加以笼络,不就能变成很好的外交窗口吗?’ ‘……跟东方蛮族建立外交……?我们跟那些人就算语言可以相通,但也有理说不清吧?跟他们交谈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民众是蛮族,但支配阶层是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就算最后期待落空,我还是很有兴趣了解一下。’ 在议员们各有所思的情况下,主办者之一拉杜卡·埃鲁议员,悄悄地伫立在角落。 他为了指示布置会场,比达古雷、乌路可和菲立欧等人先一步来到总部。 会谈预定在中午展开,此时还有一点时间。 而聚集的人数比预期得多。 (他们嘴上虽然说三道四……但还是很在意邻国的内情。) 当然有很多议员决定无视于使者的存在,但几乎所有的派阀都来了一到两人,虽然他们并非派阀的代表人物,而是负责跑腿的年轻一辈,但这样反而给人一种难以预料的诡谲气氛。 而且——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也预计会莅临,虽然他此刻仍未抵达会场。 当然,也弥漫着不稳的气氛。 拉杜卡在会场一隅等待使者们到达的同时,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父亲。 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 他死得太过突然。 景仰他的政治家很多,但敌人也不在少数。 鲁思塔想要将那些在暗地里操控拉多罗亚的掌权者从政治层面驱离。 就算他们是在大街小巷拥有许多信众的宗教界代表人物,或是有力商人们的首领,或是将政治私有化并从中获利的官僚—— 就因为这些人渴望“向吉拉哈开战”,才会产生杰拉得这种元首,也才会让梅比斯这种秘密警察有机会崛起。 拉多罗亚的黑暗面深不可测,议员之中也没人了解其全貌,恐怕就连掌权者也无法完全掌握其伙伴或人脉。 这些权力的架构自几百年前起绵延至今,恐怕今后也——无法完全将之击溃。 不过,要削弱其影响力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 拉杜卡的父亲曾说,就算无法在自己这一代实现,也要由下一代来完成。 达古雷·巴托鲁也是父亲看中的议员之一。 (达古雷议员——你和修奈克的热情,聚集了这么多的议员呢!) 拉杜卡环视会场里约六十位议员,用力地握紧了双拳。 这时,会场陷入一瞬间的骚动,因为元首杰拉得自后方的门露脸了。 杰拉得面带温和的微笑,在早已备妥的椅子落座。 看见杰拉得那游刃有余的表情,拉杜卡突然感到不解。 杰拉得这位政治家向来表现得从容不迫、冷静沉着,很少在人前显露负面感情。 所以他面露笑容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今天的表情却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同僚的年轻议员跑到拉杜卡身旁: “……拉、拉杜卡!我们这边也到了喔,达古雷议员也是干劲十足呢!” 在昨晚那场宴请刚抵达首都的使者们的晚宴中,这位笑眯眯的议员也有出席。 他拍了拍拉杜卡的肩,小声地说: “身为司仪,你要加油喔!今天记者也来了,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机会。” 拉杜卡报以苦笑。说是表现的机会,要是乌路可等人说话不得体,很有可能也会让拉杜卡等人蒙受奇耻大辱。 神姬之妹这个头衔已很够份量,他也无意看轻修奈克带回来的使者——但修奈克自己才十岁,而他所带回来的使者也只有十七岁,就算被人当作小毛头也无可奈何。 当然,拉杜卡等人正是为了不让其他议员产生这种想法而在场的。 若说这次会谈的结果将可以看出双方国家的未来,一点都不夸张。 不久,走廊传来大批人马的脚步声,使者与其护卫抵达现场了。 拉杜卡面带紧张表情等待他们出现的那一瞬间。 * 莅临会场的元首杰拉得·梅森,获得了容易进行辩论的座席位置。 依主办者达古雷的意思,这次是以在“公开场面”进行会谈为前提。 座位的配置也配合这个前提,使者们与达古雷面对面坐在中央,而议员和记者们则在围在他们四周。 当然,周围的议员们比较像“观众”,但也可以用插话的方式提出问题或讨论。 杰拉得来回扫视使者与达古雷面对面座席。 他的位置在前面数来第三排,周围则还满是他所栽培的议员。 杰拉得等人的存在,应该会给众所瞩目的使者们相当大的压迫感。然而如果他们会因此便心生恐惧,那也不会刻意到敌国来了。 (那么,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杰拉得将梅比斯等人的事先放在一边,暂时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会场上。 担任司仪的拉杜卡议员在中央的座席坐下: “让各位久等了,使者已经抵达。各位请起立。” 拉杜卡沉稳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议员们纷纷起立,与此同时,达古雷的庞然身躯也自开启的门后出现: “啊!虽然是假日,大家还真是踊跃参加啊——” 他苦笑着环视会场,并走向房间中央。 而站起身来的议员们在见到达古雷身后的使者们时,大多惊讶地皱起眉头。 杰拉得瞬间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缓慢而优雅地走进会场的,是一位有着水蓝色秀发的美丽少女司祭。 另一位则是手持佩刀、走在少女身边,有着紫色头发的伶俐少年。 (虽然我早已有所耳闻……但他们真的是孩子啊!) 他无意因对方“是小孩”就看不起他们,但亲眼一看,还是觉得这两位使者未免太年轻了。 只是,那位司祭少女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让某些议员甚至看得直眨眼。此外,在司祭这个头衔衬托下,她的美丽还带有一种神圣的气氛。 至少——不会让人有是“东方蛮族”的想法。 她以美丽而优雅的动作向议员们行了一礼。 站在她身旁的少年也跟着如此做。 她是来自吉拉哈的神姬之妹乌路可·迪古雷。 少年则来自遥远东方的阿尔谢夫,是身为国王之弟的菲立欧·阿尔谢夫—— 迎接两位使者到来的议员们,在拉杜卡引导下回礼。 “——各位请就座。” 在就座的杂音中,议员们轻声低语: (真是不得了的美人哪……可是以使者来说还是太年轻了。) (那位就是阿尔谢夫的国王之弟吗——两个都还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啊!这是在耍我们吗?) 杰拉得周围也有些议员如此说道。 司仪拉杜卡开始介绍两位使者: “虽然各位可能已经很清楚了,但还是让我来介绍这次达古雷议员所邀请的使者。首先是来自邻国吉拉哈的乌路可·迪古雷司祭——她是东方信仰的象征,神姬诺爱尔的妹妹。旁边这位是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来自拥有东方佛尔南神殿的阿尔谢夫,乃是国王之弟。” 两位年轻人再次对议员们点头致意。 看着他们动作的杰拉得再度提高了警觉。 这位名叫乌路可的司祭是个美丽聪慧的少女,以她身为神姬之妹的立场来看,她才是主宾。 议员们似乎都为她容貌带给人的温柔印象所迷惑,但杰拉得却是加强了戒心。 为什么呢——只因“吸引人的目光”是政治家重要的特质。 同时,他也一眼看出,她那优美的举止正是明知其重要性所刻意培养出来的。 这位少女司祭与身旁护卫的少年相望了一眼,慢慢地坐下。 她挺直了背,但整体感觉又相当自然,笑容非常温柔。 那样的气氛——让全场自然而然地以她为中心,不只是因为她所坐的位置,而是她的存在不容其他人忽视。 (虽然还很年轻……但这个小姑娘已经是“政治家”了吗?) 杰拉得有这种感觉。 他不觉得对方有多可怕,但他也不会像其他议员那样,把对方当作小孩子而有所轻视。 另一方面,她身边的那个少年看起来非常老实,给人很好对付的印象。 达古雷首先以闲聊寒暄的方式展开对话。 他向两位使者表示欢迎之意、慰问其旅途辛劳,然后探询其对拉多罗亚的印象。 这恐怕是照本宣科,那位名叫乌路可的司祭沉着而优雅地回答其问题。 这种形式上的寒暄本来应该会让人觉得无趣。 然而,议员和记者们都被这位来自异国的美丽少女挑起兴趣,不但竖耳倾听她的声音,更着迷于她的外貌。 虽然并非所有视线都是友善的,但乌路可处之泰然、不为所动。而那位少年则很少开口,但态度十分光明磊落。 “您对初次造访的拉波拉托利觉得如何?” 达古雷这么一问,少女便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 “街道的景色十分地优美,刚开始我还因建筑样式的不同吓了一跳,不过,街道的整体样子则跟吉拉哈没有多大差别。人们都很有活力,而且笑容满面——我觉得拉波拉托利是个很棒的城市。” 光从这对话内容来看,绝对听不出有何特殊含意,但杰拉得则看出了达古雷的企图。 在她的回答中,隐含着“两国文化虽然不同,文明程度却没有多大差异”这个意思。 这截然不同于“东方蛮族”的回答,让不了解现实的议员开始产生异样感。 而她那充满理性、清脆悦耳的声音,更加强了说服力。 杰拉得一边对招待者和使者间的对话感到不快,一边等待其切入主题。 达古雷的企图,以及这次会谈的目的正是阻止“吉拉哈与拉多罗亚开战”。 光是解开东方蛮族这个误会还不够,一定也会谈到“吉拉哈与拉多罗亚之间应有的关系”。 从使者的样子来看,她恐怕会说出希望两国将来能缔结友好关系。 那样一来,杰拉得就可以提出现实论来牵制他们,例如国境间的纠纷、关于走私等非法行为、神殿势力在拉多罗亚的间谍—— 至于那是真是假,则并非问题所在。 只要能煽动敌对情感、提高危机意识,杰拉得就可以反过来利用这次会谈。 在拉多罗亚,不论是议员或一般民众,都对神殿势力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与不安全感,没有人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让它消失殆尽。 因此杰拉得相信,可以将这次会谈的结论导向对希望开战的自己有利的方向。 在气氛融洽的对话告一段落后,达古雷换了个姿势: “那么——我们来谈谈在场议员们最在意的话题吧!关于拉多罗亚与吉拉哈目前的关系。” 杰拉得在桌上交叉手指,瞪着达古雷。 议员们的视线也往使者与达古雷议员集中。 乌路可微笑道: “很遗憾,我认为目前两国之间绝非友好。拉多罗亚的各位也是这么想吧?我曾听说,拉多罗亚把东方国家当作蛮族看待。” “是的。请恕我失礼,一般人确实有这种想法。不容否认,我们并不了解吉拉哈这个国家的真实情况,只光凭想像就如此认定。” 听见达古雷这番话,杰拉得周围的议员纷纷抗议: “达古雷议员!说不了解真实情况也太超过了!我们可是确实调查了吉拉哈。例如他们国内并没有报纸,印刷技术也很落后。人们无法监控政治,部分拥有特权的掌权者总是压榨民众,这正是他们国家的状况。对其权力高举反旗的人常沦落成山贼,有时甚至会袭击拉多罗亚——这是在国境附近发生的真实情况,你没有理由不知道吧?” 杰拉得按住了额头。 刚才发言的是一位年轻议员。 不知道这位议员究竟是想出锋头,还是真心反对达古雷的意见,总之他无疑是不加思索便说出了这番话。 想当然耳,达古雷恶狠狠地瞪了那位议员一眼,并当场予以否定: “拉多罗亚也有山贼,不只如此,还有‘亡国派’这种——反政府势力的组织存在,这根本无法证明吉拉哈为‘蛮族’。更重要的是,你刚才提到‘在国境附近发生的真实状况’——恰恰相反,现实是我国在侵略吉拉哈国境、从事掠夺行为,这你怎么说?” 那位年轻议员愣住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那……那并非出于我国的方针,只是罪犯……” “那不就跟吉拉哈一样了吗?目前我们并没有吉拉哈的正规士兵侵犯拉多罗亚国境的证据。而且不能光是看到边境的山贼,就据此推论整个国家的全貌。吉拉哈的政治确实并不像我国是民主政治的型态,但如果忽略其历史背景、当地情况,光凭这点差异就将它视为蛮族,那岂不是太荒谬了吗?” 年轻的议员完全被回击得无话可说,只好不满地闭上了嘴。 杰拉得看不下去了,便稍稍引开话题,参与讨论: “失礼了,请恕我中途插话。确实,发生在国境附近的几场骚动,也许都只是两国违法分子的失控行为。另外,政治型态的差异的确会因各国状况或风俗而有所不同,也没有其他国家置喙的余地。只不过——根据我们的调查,在吉拉哈对他国所采取的行动中,的确有许多必须加以防备之处,这也是事实。” 杰拉得早已在脑袋里整理好他要在这里说的话: “第一,南方持续进行中的内乱——原本是因争夺涅迪亚神殿辉石的特权而起,却因吉拉哈蛮横地介入而泥沼化,直到现在还毫无平息的迹象。根据我们的调查,称为神殿骑士团的部队所做出的种种恶行,尤其招致人民怨恨。会对疑似敌人的无辜者进行挖眼、削鼻等拷问动作,还连其家人都不放过,甚至相互竞逐杀害人数,用以炒热酒宴的气氛——难道这种行为不能称之为‘暴行’吗?” 杰拉得以极为沉静的口气淡淡说道。 初次得知此事实的议员们一片寂静,身为使者的乌路可,表情则是略显僵硬。 而对达古雷·巴托鲁而言,这把冷枪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过了一会儿,杰拉得才又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判断吉拉哈危险,还有其他理由。前不久,从今年春初到夏天,东方‘阿尔谢夫’和‘塔多姆’之间曾有过短暂的战争。” 坐在乌路可身旁的紫发少年,眼神变得极为严肃。 他正是那“阿尔谢夫”的国王之弟。 对大多数议员来说,阿尔谢夫虽只是印象极为淡薄的遥远异国——但对杰拉得而言,这个国家却有好几个意义,它拥有生产“大地辉石”的佛尔南神殿,也跟拉多罗亚的敌国塔多姆是敌对关系。 因此,杰拉得才——派遣了西兹亚和梅比斯等人。 “我也是前不久才获得关于这场战争的情报。这位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是当事人,想必应该更清楚来龙去脉……” 杰拉得察觉这两个年轻人板起了脸孔,便在内心嗤笑着。 果然——这两位使者还是太过年轻了。 接着,杰拉得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好让大多数议院听得更清楚。 * 对于拉多罗亚的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菲立欧有挥之不去的奇异感受。 (他就是梅比斯那群人的雇主……?)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坏的人。 但就算搞错,他也不像是个好人。然而事实上,他的眼神并不像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那样,会因作了坏事而感到快乐。 (这个人是个政治家。) 菲立欧有这种感觉。若要以阿尔谢夫的人做比喻,杰拉得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接近外务卿拉希安·罗姆。 表面上虽然沉稳,却不让对手察觉他心里在想什么,永远谨慎地选择要说的话——换言之,他具有出色政治家特有的精明睿智。 以希望开战的主战派政治家而言,他极为冷静。 而他用来打断乌路可与达古雷对话的切口,正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名。 他以响彻室内的清晰声音说道: “这位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身为当事人,应该更清楚事情经过……但我们从逮捕的间谍那里听说,教唆塔多姆与阿尔谢夫交战的,正是吉拉哈高层。” 听见杰拉得此话,就连达古雷等人也说不出话来。菲立欧也差一点咂嘴出声。 ——没错,塔多姆将领加尔拜和吉拉哈的卡西那多司教之间,曾有过秘密约定。 但是,“逮捕了间谍”这件事说不定是个谎言,杰拉得的主要情报来源应该是西兹亚和梅比斯。原本负责联系加尔拜和卡西那多的,正是西兹亚本人。 乌路可一脸苍白,菲立欧轻轻地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那滑润细致的手指,如今正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乌路可表面上无懈可击、悠然自得,但菲立欧却敏锐地感受到她的不安。 他们身处敌国,而且拉多罗亚议员都对吉拉哈抱有敌意。成为众矢之的,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言,绝对是沉重的负担。 乌路可想起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只能鼓起勇气面对现场。 杰拉得则以严厉的言词对这位少女说: “乌路可司祭,你似乎曾反对这个方针?也就是说,你身为无视于首脑方针的非战派,结果还是无法阻止开战——我这么说,对身为使者的你也许失礼,但不知是否该将你的话当作是吉拉哈的方针呢——” 乌路可的脸色一沉。 听见这严厉的指摘,司仪拉杜卡插嘴道: “元首!我们的谈话还没有进行到此。我们这次请乌路可司祭来访的目的并非交涉,仅只是交换彼此的资讯。事实上,她应该没有被赋予交涉的权利,而且我们也无意谈论此事。这个会议今后将会成为外交窗口——” “——拉杜卡议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杰拉得那温和的声音,让菲立欧不知为何感到战栗。他的话里有着让听者退缩的魄力。 仔细一看,其他议员也一脸紧张,现场的气氛极为凝重. 但拉杜卡却毫不退缩,挺起胸道: “失礼了。但是刚才同样打断谈话的您一样也很无礼吧?元首刚才所说的话,实在太过轻视使者的立场了。而且,您怎么能一开始就对其所说的话存疑……” “那当然。在政治世界里,没有‘无条件信赖’这回事。尤其是对象是危险的邻国,那就更是如此了。” 他说得极有道理。 看到拉杜卡毫无招架之力的菲立欧——在会席上第一次在寒暄之外正式开口了: “杰拉得元首所说的没有错。” 一旁的乌路可不安地看着菲立欧。菲立欧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他想都不用想,就自然而然地把应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的确,没有信赖的关系作为前提,便不可能相信对方的话。而吉拉哈与拉多罗亚之间有很大的鸿沟,不受信赖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我身为‘阿尔谢夫’的人,想要解开误会——” 菲立欧深深地吸了口气: “吉拉哈并未介入阿尔谢夫与塔多姆之间的战争,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而已。” 菲立欧正面否认了杰拉得的情报。这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元首是从哪里、如何获得这个情报——然而当阿尔谢夫在国境与塔多姆开战时,我正在佛尔南神殿。那时,神殿正受到吉拉哈派来的神殿骑士团管理,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旁的乌路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坐在正对面的达古雷也以担忧的眼神望着菲立欧。 “——但是,神殿骑士团镇压佛尔南神殿的原因,是误会佛尔南神殿有不稳的动向。该误会经过卡西那多司教的调查后便已化解,在与塔多姆的交战结束前,神殿就被解放了。事实上,卡多那多司教在对战况毫无所悉的情况下返回吉拉哈,而塔多姆则是佯装与吉拉哈合作,想使阿尔谢夫心生动摇——最后阿尔谢夫获胜、塔多姆撤退。因此吉拉哈与这场战争毫无关连,如果您能证明有所关连,请提出明确的证据。” 菲立欧极为慎重地如此主张。 此时,杰拉得淡淡地笑了。 那并非游刃有余的笑容,而是对菲立欧另眼相看的笑容。 见到他那副表情——菲立欧有所确信。 杰拉得无法公开证据。他恐怕确实握有证据,但若公诸于世,自己也会陷入危险。 菲立欧也可以想像得出其内容。 杰拉得所拿到的证据,恐怕就是卡西那多与加尔拜互通的联络书信,因为负责运送书信的正是西兹亚。说不定杰拉得现在正把其中几封藏在手边。 但是,菲立欧也——握有“那个”。 那是在佛尔南神殿失去辉石后,卡西那多写给塔多姆加尔拜的信——也就是指出在战争背后,有“拉多罗亚牵涉其中”的文书。 如果菲立欧在此提出此信,只会被人说“那是伪造的”。 但是,如果杰拉得为了证明“吉拉哈与塔多姆共谋”,而拿出卡西那多与加尔拜的书信——菲立欧只要在那之后提出最后的书信,便可将可信度提高。 如果将西兹亚和梅比斯在东方诸国的暗中活跃一事公诸于世,困扰的将是杰拉得。 所以他才无法提出证据—— 菲立欧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要求他提出证据。 一如预料的,杰拉得在此有点退缩: “原来如此,关于阿尔谢夫与塔多姆之前的事,确实是没有证据便不该说话。我在此对我将话说得太过分道歉,真对不起。” 杰拉得虽然坦率地道歉,却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但是,菲立欧大人。关于南方内乱那件事又如何?吉拉哈已经有‘介入其他国家战乱’的实例了。而且关于其蛮横的举动,在南方应该也招致了很大的批评声浪。” 关于此事,菲立欧也无法否认。神殿骑士团的恶行恶状,就连神官也无力管束。 不过,菲立欧却流畅地予以反驳: “很遗憾,神殿骑士们的恶劣行为确实逾越了分际,这不容否认。但是,吉拉哈也绝对不会默许这一点。听说现在正在彻底整顿军纪、惩罚犯罪。另外,吉拉哈介入南方内乱虽然也是事实,但那绝非吉拉哈所积极盼望的结果。在南方发生的内乱,起因于周边诸国争夺神殿辉石的利益,吉拉哈只不过是尽其身为‘神殿盟主’的职责,出手援助南方的涅迪亚神殿。结果也许让战乱更加恶化,但可以理解这是其为了保护神殿自治权所采取的措施。” 听见菲立欧的说明,有几位议员惊讶地呻吟出声。 即使菲立欧的话无法令人完全同意,但他并没有说谎。南方内乱以结果而论是“住在当地的人们”所引起的,吉拉哈只是为了守护涅迪亚神殿的独立而行动,并不是要支配那个地区。 杰拉得眯起了眼,似乎不想反驳此事,他皱着眉头,默不作声。 菲立欧再次环视其他议员。 他们的表情各有不同,有藏不住好奇心的微笑,有露骨敌意的愁眉苦脸,还有夹杂了困惑的忧虑表情——但随着话题进展,他们原本抱有的“对蛮族的嘲弄”也渐渐消失了。 光是如此,这次会谈就有意义了。 达古雷深深地叹了口气: “拉多罗亚还是没有获知有关诸外国动向的正确情报。经过曲解的情报,比起单纯的谣言更危险。请容我稍微换个话题——乌路可司祭和菲立欧大人,我接下来想请问吉拉哈和东方诸国的事。” 菲立欧和乌路可一同点头,让会谈继续进行下去。 五十九.激烈争论的结果 由政府主导、建于首都拉波拉托利的研究设施为数甚多,其中也包含了非公开的设施。 当然,这些设施的研究内容差异甚大——但其中有好几个设施的研究内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公诸于世的。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使用被处以死刑的犯人来做人体实验。 “……杀人魔贝思纳、吉拉哈间谍聂米亚、亡国派的暗杀者德密托力、同属于亡国派的间谍洛根——还有老土匪头目马可奇亚斯——从外貌判断,从‘御柱’量产的就是这五个人。” 身穿炼金术师衣饰的研究人员喃喃自语,他是个无精打采、眼镜镜片厚如酒瓶底的中年男子。 这里是位于首都近郊某研究设施的一个狭小房间—— 在和煦的午后阳光照耀下,房间里除了这位研究人员,还有另外一位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他是杰拉得所栽培的秘密警察首长、也是与死亡神灵相关研究的主导者梅比斯·弗仑岱特。 他用聊天的语气向这位熟识的研究人员问道: “没弄错吧?其他还有很多用于实验的家伙……其中就只有他们五个人依序出现在佛尔南神殿、札卡多神殿和威塔神殿。” 这位研究人员搔了搔头: “我也没有确认他们的长相,所以没有确切证据。但是,照你的部下给我们所内人员看的肖像画来判断,应该没错。特别是贝思纳、聂米亚和马可奇亚斯更是错不了。贝思纳的脸孔并没有变,聂米亚是短剑二刀流,马可奇亚斯则擅长短枪——他们跟其他实验对像略有不同,虽然对‘尸药’没有耐药性,不过承受量仍比一般人高,就是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听了这位研究人员的话,梅比斯点点头说: “这样啊——对了,我想再确认一件事,他们没有什么共通点吗?只要你想得到的,什么都可以。” 通过御柱袭击神殿的五种“尸兵”——虽然只有五种,却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乍看之下,他们除了同样被迫服下尸药外,并没有什么共通点。 梅比斯这么一问,研究人员便笑了: “——共通点啊——对了,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不论是好是坏,他们都有很强烈的‘欲望’吧!” 听了研究人员的话,梅比斯在面具下眯起了眼。 “像贝思纳就是具有‘想要杀人’这种扭曲欲望的人,聂米亚是想要对吉拉哈尽忠、保护伙伴,德密托力和洛根的梦想是颠覆政府,马可奇亚斯则是为了满足私欲而赌上人生——唉!被判处死刑的人,大多数是比一般人更忠于‘欲望’……投药后成了废人的人,跟没有耐药性但多少还能行动的人之间,我所能想到的不同点就只有这点了吧。” 梅比斯再次陷入深思。 其实还有另一人被送到御柱,只是这位研究人员并不知情。 就是神殿骑士里卡德·巴杰斯——他似乎已战死,但跟其他尸兵不同的是,他并未被大量生产,很可能并非从御柱底面出现,而是从侧面出现。 里卡德也是——非常忠于自己的欲望。梅比斯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觉得他有成为“实验对像”的价值。 而与这位研究人员的对话,成了梅比斯推论的补充资料。 被传送的人物潜在的“欲望”——也就是其心意的强度,或许正是驱动神灵的一个关键。 “谢谢你,我只是想先确认一下,下次我再请你喝一杯吧!” 明知不可能有“下次”了,梅比斯还是拍了拍那位研究人员的肩膀,接着往房外走去。 研究人员却在他背后以茫然的口气说: “喂喂!梅比斯,既然都专程来到这里了,你也听听我的状况啊!其实‘尸药’的实验对像有点不够,你能不能请元首还是谁通融一下,从哪里送大约十个人来这里?最近遭人怀疑,连死刑犯都调不到了——若是跟以前一样没个结果,那等用完后再转送到那里去吧。” 他的口气一派轻松,仿佛谈的是实验动物。梅比斯露出笑容,稍稍回过头去。 在这个国家从事非法研究的人大多有其怪异之处,要不是抛弃了身为人类的感情,不然就是一开始就不具有这种感情。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跟元首说。因为你一直帮了我很大的忙。” “那就拜托你了,在正在忙神灵研究的当下,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这位研究“尸药”的人员站起身,回到自己所属的设施去了。 另一方面,梅比斯也走向自己住惯的地下。 来访者凡尼斯和老学者李布鲁曼应该正在那里整理资料。 那些资料对梅比斯来说大多没有利用价值了,但对目的单纯为“调查”的李布鲁曼而言,却仍是相当重要。 李布鲁曼是在不知道神灵秘密——一旦梅比斯等人越过世界边境,这个世界就会毁灭这件事的情况下,协助梅比斯等人。 这听来虽然很滑稽,但对从未进入“神灵”的李布鲁曼而言实在无从得知。 梅比斯也没有刻意告诉他此事。 李布鲁曼跟凡尼斯不同,若是他得知真相,恐怕会背叛梅比斯。他光是欺骗学生就耗费许多心力,更无法泯灭良心到牺牲整个世界的程度。 反正他就是个小人物。 不过,尽管李布鲁曼是那么渺小,梅比斯还是打从心底感谢他。 如今已年迈的李布鲁曼是一位知名的杰出学者,而他原本是梅比斯父亲的学生,当然这是在他年轻时的事,当时梅比斯也还没出生。 梅比斯的父亲是炼金术师,他接受非正式的支援,不断地从事危险的研究。年轻的李布鲁曼担任其助手,其后又自立门户,在考古学的领域打响了名号。 在拉多罗亚,“考古学”这个分野,其实是在分析来访者所带来的知识,以及研究这个世界“原有”的文明之谜。 李布鲁曼为神灵的相关研究打下了基础。 他不只整理埃尔西翁·埃鲁所留下来的成就,也搜集散逸各地的许多古书,有时更以大胆的假设思考操作方法,帮助梅比斯进行研究。 死亡神灵相关的研究并非一帆风顺,也曾历经不顺利的时代。 因掌权者更替,所给予的预算、研究人员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而在鲁思塔·埃鲁担任元首的时代,他镇压了许多其他非法的研究,这个研究设施也差点面临关闭。 梅比斯就不用说了,若是拿不到“尸药”,这对西兹亚等人可是生死交关的问题。 结果——梅比斯等人就用了暗杀这个非常手段,让鲁思塔退出政治圈。 下一任元首杰拉得·梅森也是他们的共犯,到了他的时代,梅比斯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使用这个设施。 而即使在那个鲁思塔阻挠研究的不顺利时代,李布鲁曼还是持续偷偷进行研究,并把成果提供给梅比斯。 如果没有李布鲁曼,梅比斯还要花好几年才能“越过世界边境”。 而梅比斯说不定会在这段期间内,因自己所受的手术影响而死。 所以对梅比斯而言,李布鲁曼·汉兹这位研究学者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 梅比斯现在正走向那位恩人所在之处。 隐藏神灵的地下钟乳石洞中,设于通路一旁的微暗房间里,老学者正默默地读着一本书。原本凡尼斯应该与他在一起,此时却不见踪影。 “李布鲁曼博士,你在这里啊?” 梅比斯极为友善地招呼他。 李布鲁曼瞥了站在门边的梅比斯一眼后,立刻将眼光转回桌上的书籍: “……梅比斯吗?你找我这个笨学者有何贵干?” “你太谦虚了。凡尼斯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应该在整理资料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大概是去吃饭了。” 时间确实已经是中午时分。 他让手下去据点拿备用辉石,此刻也差不多该送到了。 “博士呢?不去用餐吗?” “你不必管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李布鲁曼一脸苍白,表情极为苦恼。仔细一看,他并不是在阅读书籍,只是让目光从文字上滑过而已。 梅比斯不解地问: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昨夜那场袭击而身体不舒服呢?” “……不,不是因为这个……” 李布鲁曼一手按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的学生……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的事……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难受……” 梅比斯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时他才想起来,昨夜无名氏等人来袭时,不知情的李布鲁曼与来访者穆司卡打了个照面。 “来访者穆司卡也被抓住了,所以我以为达古雷他们还不知道此事……但是,当他见到我时,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不定达古雷他们也已经……”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当然的吧!” 梅比斯一派轻松、干脆地说道。 因惊讶而肩膀颤抖的李布鲁曼,坐在椅子上仰望梅比斯。 梅比斯则对他那抖动的双眼报以微笑: “不能小看他们的情报网。达古雷议员、拉杜卡议员和赫密特都应该知道你背叛他们的事了。原本——赫密特之所以造访你家,就是为了确认此事。” 梅比斯一说出此事,李布鲁曼便哑口无言直眨着眼。 “——你真的以为‘没有走漏消息’吗?” 梅比斯虽无意嘲笑李布鲁曼,但对他那如此乐观的想法只有报以苦笑的份。 李布鲁曼的表情明显很惊讶: “那……那么,达古雷他们已经知道我的事了……” 看到李布鲁曼因震惊而发抖,梅比斯突然想要小小戏弄他一下: “原来如此,我也是现在才注意到……在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后,可能就没有人站在博士这一边了。虽说杰拉得元首还健在,但他跟博士的距离非常遥远。” 梅比斯隐瞒“这个世界”将消失的事实,指出了这一点。 接着,梅比斯在表情变得更加僵硬的老学者耳边,悄悄低语道: “怎么样?你要不要也跟我们一起到那个世界去?” 李布鲁曼绷紧了脸: “那、那个世界……?你要我去来访者们的世界……?” “没错。可惜的是,那个世界并不存在死亡神灵……但有一根与御柱具有相同性质、被称为魔术师之轴的圆柱。你对来访者们的技术没有兴趣吗?” 李布鲁曼听了他的邀约,弹跳似的站起身来: “不可能的!我怎么能越过世界边境……我在这片土地生长,也要死在这里。在你们走后,我打算继续研究死亡神灵,无意跟你们同行……” “——达古雷他们应该会责怪你吧?” 梅比斯坏心眼地问道。李布鲁曼听了,眼底浮现胆怯。 “前不久你有位学生死去——那个青年是议员的秘书对吧?表面上他是与议员之妻有不伦关系而殉情,但达古雷他们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事实上,是我的部下杀了他,因为他太过接近‘尸药’了。” 李布鲁曼肩膀颤抖,那个学生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冲击。但是,他并不曾在梅比斯面前表现出对此事的忿怒。 也就是说,比起学生含恨而死,李布鲁曼更重视自己的研究。 也许他本人会否认这一点,但梅比斯早已看出他是个毫无自觉的冷血汉。因此,已看出他真实心意的梅比斯,便慢慢地加以劝说: “你确实与那次事件无关。但达古雷他们可就不这么想了,应该会认为是你把情报泄露给我们——再者,要是那个已故学生的家人想要你的命,负责保护你的我们也已经不在了喔。如何?反正你都要藏身,干脆搬去那个世界住不是更好?那是名符其实的‘重获新生’喔!” 李布鲁曼以胆怯的眼神望向梅比斯,然后以单手掩住了脸。 梅比斯判断,心中正天人交战的李布鲁曼无法立刻做决定,便拍了拍这位老人的肩膀: “突然要你下定决心也是办不到的。我们预定今夜启程,你在那之前决定就行了。” “今、今夜?怎么这么急……” “我也是逼不得已——现在因为辉石快用完了,所以我正派人去取辉石。预计拿到以后便开始操作神灵,但那需要跟以前的实验完全不同的操作方式,而且不能重来,所以恐怕得花好几个小时。请你在那之前出做决定。” 梅比斯已经知道李布鲁曼会做出什么回答了。 李布鲁曼也是一位研究人员,不可能对“来访者们的世界”不感兴趣。而且为于逃开那些学生,他一定会下定决心随梅比斯前往。 预定要去那个世界的,总共约有三十人。 梅比斯、需要尸药的西兹亚等人、来访者凡尼斯—— 再多加李布鲁曼一个人,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有人的气息自走廊接近。 出现的是一身黑色装束的女暗杀者——西兹亚。 她当着梅比斯的面将一锭尸药放入口中: “梅比斯大人。备用的辉石送到了,可以开始作业了。” 梅比斯笑咪咪地回答: “谢谢你。你们如果也到那个世界,应该可以接受肉体强化。那样一来,就不必担心尸药用完了。” 西兹亚露出妖媚的微笑: “是啊!不过——我并不那么讨厌这种药,不知道为什么,它可以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那是因为这种药有抑制“恐惧”感情的效果。 梅比斯想起了凡尼斯不久前说过的话: ‘历经几个世代后,当肉体强化的影响变淡,就算对尸药具有耐药性,恐怕也会因吃药而缩短寿命——’ 梅比斯并未让西兹亚等人知道此事,但从他们那种即时行乐的生活方式看来,想必也早已稍稍察觉到了。 不只是梅比斯,对西兹亚等人而言,前往来访者的世界应该也代表着性命得以延续。 (对,我要——活下去,绝不会被任何人阻碍——) 额头上的伤又痛了。 最近他特别在意这个伤口。 十岁时,梅比斯接受父亲所施的手术,并失去了在那之前的记忆。 老实说,他甚至怀疑已死的父亲“是不是亲生父亲”,虽然让自己的儿子上实验台并非不可能的事,但重要的是父亲体弱多病。 梅比斯可能较像母亲,但他连母亲的模样都不知道。 可能正因为如此——梅比斯对于“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真实感。 被切开的额头、插入伤口的刺状辉石、来访者的手环、操纵死亡神灵的力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梅比斯对这个世界感到极为疏离。 梅比斯不理会苦恼不已的李布鲁曼,迳自走到“死亡神灵”旁。 西兹亚也跟在他身边。 接下来要展开的作业,将会漫长而痛苦。 梅比斯恐怕会在途中昏过去,而这段期间内,不论发生什么事,西兹亚等人都要保护这个设施和他的身体。 “西兹亚,警备工作就交给你了。艾美应该不必担心,你也要跟晓和吕岳说不可以大意。真是不好意思,不能给你们时间跟这个世界告别……” “这您不必担心,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眷恋。” 西兹亚的口气相当坦然。 这想必是她的真心话。 梅比斯走在钟乳石洞的路上,不久便来到了神灵前。 那里已经准备好辉石的原石了。 有两个大小约略可装进人头的木箱——里面装满了白色的辉石。 负责搬运箱子的西兹亚部下,正紧紧守在一旁。 这些都是他们从几年前潜入各地神殿,一点一点偷来的。想要获得夏吉尔人精制前的辉石,就只有从神殿窃取一途。因为这些辉石并未在市面上流通,并非只要有黄金就可以走私的东西。 “辛苦了,我们的希望终于即将实现了。” 这么说着的梅比斯站在两个箱子之间,抬头仰望眼前的神灵。 那泛着黑光的巨大球体—— 梅比斯轻轻地以手指轻抚那透着光泽的表面: “……越过世界边境的作业,跟以前的操作不能相提并论。我不知道开始操作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们也要小心。” 西兹亚耸了耸肩,笑着说: “哎呀哎呀!真是难得,梅比斯大人会用这么认真的口气说话,傍晚会不会下起冰雹来呢?” “既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下起冰雹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如果这样就能了结,那还真是谢天谢地。” 他幽默地回答,并稍微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梅比斯开始将意识投注在手环。 他的额头深处立刻产生仿佛虫在四处蠕动的不快感受。 戴着手环的手一点一点地——指尖像是沉入泥沼般地埋入了神灵之中。 神灵内侧有宽广的空间。 那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还要大得多——是个让人以为是无限延伸、宽广到令人害恼的空间。 梅比斯也未掌握其全貌,他总是在入口附近操作神灵而已。 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让他伸进去的手臂麻痹了。接着,一股紧紧纠住心脏的感觉袭来,让梅比斯脸部扭曲。 “……西兹亚……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沙哑的话,眼角瞥见西兹亚淡淡一笑。 下一瞬间——黑色球体爆炸性地膨胀、瞬间吞没了梅比斯的身体。 * 夏吉尔人高·夏尔帕司教,现在正遭到梅比斯等人囚禁。 昨夜,虽然穆司卡等人一度救了他,但又立刻恢复了阶下囚的身份。 当初囚禁他的房间房门已经被穆司卡破坏,因此高司教所待的房间移到他处,但待遇几乎没有改变。 ‘重蹈覆辙——’ 高司教也对此事感到滑稽。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这种事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重复到令人厌倦。 打从“人类”初次造访这个世界起,到经过数千年岁月的今天——他已经不知道被像这样囚禁几次了。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曾好几次强迫夏吉尔人——要他们操作“死亡神灵”。 但是,这个企图至今从未得逞过。 因为夏吉尔人绝不会屈服于胁迫,就算受到拷问,就算被当作人质,对于操作神灵这件事,夏吉尔人是非常顽固的。 结果也正因此而招致悲剧。 例如好几百年前——那时“神灵”还在吉拉哈的威塔神殿。 而吉拉哈的某位神官透过来访者察觉此秘密,便想将之视为自己的力量加以利用。 那位神官将与夏吉尔友好的人当作人质,为了个人的野心,强迫他们操作神灵。 ——夏吉尔人迫于无奈,便进行神灵操作。 但并非以那位神官所希望的形式去操作—— 他们采取了非常手段,让神灵的祭坛、其周边数公里的区域完全“消失”。 结果,抱有非分野心的神官与其串谋者一起消失,还连累一些无辜的人。 大地也被挖走了一块宽广的圆形,如今那里已经化为湖泊。 在当时的人眼中看来,那也许是上天的惩罚。 其后,掌握状况全貌的吉拉哈神官觉得招致此现象的“神灵”存在非常危险,决定将之封锁在远方。 夏吉尔人知道人类无法处理神灵,便也允许此事,将神灵藏在远离吉拉哈的钟乳石洞里,并派人驻守。 从那之后经过了好几百年——当时尚未有人正式统治的这片土地上,不知何时形成了“拉多罗亚”这个国家。 当时的人都已作古,只剩下夏吉尔人知悉这段历史。 对高·夏尔帕而言,那是段令人怀念又可憎的记忆。 只是,即使历经这样的事,夏吉尔人还是没有抛弃“人类”。 他们继续精制辉石,守护人类的生活,除非必要否则绝不出面,悄悄地——尽可能悄悄地守护人们的世界。 但是,这次的状况跟前几次的例子有点不一样。 在此之前,人们没有“夏吉尔人的力量”,便无法操作神灵,所以他们最后只能胁迫夏吉尔人——但梅比斯不同。 他虽是人类,但却发现了几种可以操作神灵的方法。 夏吉尔人也早有觉悟,这一天迟早要来。他们早已有预感,人类的技术一旦跨越一定的界线,也许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开死亡神灵的秘密。 只是,人类未免也“太早”就发现了。 至少,在他们没有获得超出来访者的科学技术前,便不可能进行正式的研究。就连那群来访者,也还没解开魔术师之轴的谜团。 虽说是出于来访者手环这特殊工具的影响,但人类要以现在的文明水准驱动神灵,是完全出乎夏吉尔人预料的事。 ——让来访者埃尔西翁·埃鲁前往他国旅行,似乎一开始便是个失策。就算他本人非常值得信赖,夏吉尔人仍轻忽了他把技术传给子孙的可能性。 夏吉尔人的失策还不止如此。 在位于来访者们世界的御柱——对方称之为魔术师之轴那边,也有一些动静。 由来访者不定期地出现这件事,可得知双方世界的御柱密切连接。 那是资讯的“输入装置”与“输出装置”关系,但被输入的不只有“来访者”而已。 被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尸药”——也是来自那个世界。这应该不是蓄意的,但就像来访者透过魔术师之轴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尸药”也因某种因缘而被放入轴中。 若是人类,便会具有“到外侧去”的意志,因此可以主动离开御柱,但若是“物品”,就绝不会是自然出现,而需要外部的指示。 拉多罗亚的研究者在偶然之间对神灵下达指示,命令其复制及大量生产尸药。手环虽不能连续复制,但也获得了相当庞大的数量。 只是,在高眼中——这些操作都太过铤而走险。 例如眼前有一座极为复杂的机械。 机械上设有安全装置,原本人们就连按下按钮也办不到。 然而——开启这安全装置的钥匙“辉石的力量”,却被一无所知的幼童所掌握。 这幼童就像在玩弄玩具般,随意地按下好几个按钮。 他们当然无法找到大多数隐藏的按钮,甚至也不太清楚看得见的部分有什么效果,就只是随意乱按而已。 而机械当然也配合其指示做出行动。 就算那出错的指示发自错误的意志——只要那是以指示的形式发出,机械也不会有所怀疑。 在夏吉尔人眼中,梅比斯等人的“操作”就属于这个层次。梅比斯等人并不了解、也无法理解神灵真正的功能。 现在的高,打从心底希望能予以协助。 只要自己能到神灵旁,就能够变更系统。这样一来,不但可以阻止梅比斯等人的失控之举,这个世界也就可能存续下去。 只是,如果梅比斯等人就这样到来访者的世界去—— (……那也是命运吗……) 高司教对着理应不存在的神问道。 当然没有人回答。就算高拥有夏吉尔人的技术,始终也无法触及“神”的存在。 掌握世界命运的,毕竟还是“人”。 从前,夏吉尔人也曾在自己的星球上,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将其毁灭。 高·夏尔帕凝视铁窗外。 可能是因为换了房间的缘故,他可以看见窗外宽广的天空。 现在可以看见澄明的蓝天,以及颜色像是溶入蓝天的月亮。 那形状扭曲的、留下三道伤痕的“母”星—— ——那并非实体。 人们把“它”当作这个星球的卫星,但那并非事实。 那是他们使用御柱映照在天空的,不具实体的幻影—— 人们把那月亮称作“天空之钟”。 根据神话传说,每年一度自天空响起的钟声,就是出于月亮。 高司教以深远的眼神仰望月亮——正确地说,它并不是“月亮”,而是他们所失去的母星。 对夏吉尔人而言,那是他们的犯罪证据,警告他们必须赎罪。 他们亲手毁灭了自己所诞生的星球。 那三道伤口,是因最后的战争所造成的地形变化。因为这场战争,地上所有人都死光了,连星球也失去了。 为了不让他们忘却罪过—— 便将该姿态以这个星球的假卫星形式保留下来。 因此,每当夏吉尔人仰望月亮,罪恶感就会油然而生。 ‘人类这种生物——也在重复我们曾经犯下的过错吗?’ 高司教无法摆脱这种预感。事实上,来访者的世界正迈向毁灭一途。 因为时间的流动方式大不相同,也许会是这个世界先一步毁灭—— 但这个世界还有几千年、或是几万年、说不定还有几亿年以上的期限。 梅比斯等人的行动就像是放弃这时间,对想要保护人类的高司教等人而言是无法允许的。 “……现在只能寄望……” 高司教小声地低语。 如今,在拉多罗亚的无名氏们受到几乎瓦解的打击,能行动的人很有限。 首先是身为神柱守护者的北方民族,他们恐怕正在研拟再次袭击的对策。 如果高写给元首的信送到了,而且元首相信其中所写的内容,也许拉多罗亚的部队会出面阻止梅比斯。 另外,高司教还把信—— 寄给“另一个人”。 那就是在佛尔南神殿结识的、拥有精湛剑术的四王子—— 他现在的身份已是王弟。 他也以使者的身份来到这拉多罗亚。 考虑到其立场,高认为他不会有动作,也无法做出动作。 但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会率领护卫的王宫骑士团来到“此处”。 这是高没有根据的直觉。 以阶下囚的身份而言,高司教只能等待——但是人一定会注意这异常变化的“前兆”。 在面临这异常变化时,要逃避或是要对抗,就决定了这个世界的命运。 高司教的胸口深处,突然有种嘎嘎作响般的异样感受。 夏吉尔人具有独特的感觉器官,可察觉御柱或神灵的异常变化。 那种感觉正告知他状况有异。 高·夏尔帕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一族的灭亡可说是必然的事,夏吉尔这个种族原本应该在更早以前就灭亡了。 但是,若是这个世界的人灭亡,就太令人遗憾了。 高·夏尔帕仰望窗外歪斜的月亮,胸口再度因罪恶感而隐隐作痛。 * 在会谈席间,乌路可顺利地发挥其话术。 刚开始她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在倾听菲立欧与杰拉得争论的过程中,也渐渐习惯了现场的气氛。 现在她也可以坦然地接受议员们的视线了。 提出质疑的老年议员疑惑地开口: “——那么,你是说吉拉哈人并不敌视拉多罗亚是吗?” 听见这充满敌意的问题,乌路可假装困惑地回答: “老实说,吉拉哈的人民大多数都不在意‘拉多罗亚’的存在,他们并非轻视拉多罗亚,而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而已。双方之间并没有物资交易,国境又有山脉阻隔,就连使者的往来也是第一次——与其说吉拉哈人对贵国抱有敌意,不如说觉得贵国只是疏离而遥远的存在,这才是一般人的感觉。” 乌路可虽然带着微笑如此带过,但这番话却是对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最惨烈的讽刺。 她所面对的老议员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真的是如此吗?现在吉拉哈不是在国境附近集结了大量的战力吗?是不是想趁机侵略我国呢?” 乌路可悠然自得地凝视发问的那位议员: “我国并没有扩张领土的打算。从索里达帖大陆以往的历史便足以证明,太过庞大的国家将会从内部开始崩溃。然而,如果受到攻击,我们便必须保护国家与人民,这才是‘国家’的本分。国家本来就必须随时维持保国卫土的力量,在得知拉多罗亚的动向危险后,自然就增加了国境相邻的西域战力。将防卫战力集中在情势紧张的地区,是身为执政者理所当然的义务。一般人民并不太了解拉多罗亚,但吉拉哈高层却已掌握到拉多罗亚对吉拉哈抱有敌意的状况。刻意制造空隙给来犯的对手,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她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过分,但这问题可不能虚应了事。 议员也许是判断再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稍稍改变了切入的方向。 “我能相信你这番话吗?现况是我们认为你们吉拉哈的士兵非常危险,甚至有可能将防卫战力直接转变为侵略的战力。” “如果你无法相信我的话,那也没有必要刻意相信。因为如何评估我们的危险性,全看你们自己。” 乌路可明言。 然后她又下了赌注般地说: “吉拉哈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进行着开战的准备,就算明天就开战,我国也能随时因应。” 这不当的发言让议员们听了一阵骚动。 刚才发问的老议员皱起眉头,瞪着乌路可: “你是说,吉拉哈已经做好与我们战争的准备吗——?” “是的,正是如此。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无意主动进攻。如果我们有此意,早在好几年前就进攻了。正因为知道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吉拉哈才会加强防卫线,这几年只是加以维持而已。” 乌路可边选择遣词用字,边淡淡地说。 坐在她身旁的菲立欧也没有说什么,不过,他的信任确实在乌路可背后支持着她。 老议员以更冷漠的口气说: “就算目前是如此——我们仍不得不判断,将来你们很有可能会将这战力用来侵略我国,你们对我国相当危险,这是不会改变的。” “是的。吉拉哈对贵国而言当然很危险,我们有这方面的自信。” 乌路可立即笑着回答。 她也感受到议员们心生疑惑,便缓慢地环视周围: “似乎有很多人产生误解——但我们此行的目的,并非要来跟各位论述开战没有益处,我们只是要指出一个事实,就是如果开战,对双方都会造成严重的损失。” 经过与达古雷的会谈后,乌路可注意到了问题的本质。 简单地说,拉多罗亚就是“看不起”吉拉哈。正如塔多姆不把阿尔谢夫放在眼里一样,他们估计“只要现在先下手为强,便能轻松获胜”。 既然拉多罗亚国内有人这样想——就算乌路可等人再怎么诉诸友好,对方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劣等国家在求饶”。 因此,乌路可便逆向操作: “你们视为蛮族的那个国家,是东方神殿诸国的盟主,拥有数十万的潜在兵力。如果拉多罗展开侵略,那不只是对吉拉哈一国的侵略,而会被视为对整体神殿势力宣战。五个神殿再加上所有东方国家——我也不知道兵力将会膨胀到什么程度。” 几位议员绷紧了脸,却也有少数议员深深地颔首,看来并非所有的议员都是不用功的。 另一位中年议员似乎将乌路可的话视为挑衅,站起身来: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其他国家或神殿怎么可能对吉拉哈或威塔神殿没有丝毫不满,若他们全都站在吉拉哈这边,那南方的内乱早就已经结束了!” 乌路可望向身旁的菲立欧。 这位少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发言。 他虽然不是吉拉哈人,但身为“阿尔谢夫人”,却有话要说: “确实有人对威塔神殿心存不满,就像拉多罗亚内部也有被称为‘亡国派’的人一样——” 他这么一说,刚才那位站起身的议员表情就变得凝重,深邃的五官闪过一抹狼狈。 菲立欧以清朗的声音继续说着。 在乌路可眼中,这位少年的侧脸看起来是如此英勇而可靠。 “不过,如果大国拉多罗亚展开侵略,大多数的东方诸国应该会团结一致。因为就连小孩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吉拉哈输了,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身为阿尔谢夫国王之弟的我支持这个举动,必须对抗侵略者、保护自己。” 此时,杰拉得站起身来。 想起刚才的辩论,乌路可在一旁看着,紧张得浑身僵硬。但菲立欧却没有丝毫动摇。 “菲立欧大人,还有乌路可大人,你们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看到杰拉得那带着危险光芒的眼神,乌路可感到战栗不已。 “你们刚刚说,如果拉多罗亚保持敌视政策,吉拉哈就会加强防卫线。那是正确的。但是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以侵略拉多罗亚为目标的政治家,将会以‘排除危险’的理由兴起,我们认为真正危险的就在此。例如,掌握吉拉哈军方的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他便将拉多罗亚视为威胁,更实际上把‘无名氏’这些间谍送到这首都来。你们知道昨夜才刚发生的事件吗——” 他这么一说,乌路可便歪着头,菲立欧当然也是毫无所悉。而其他议员也不知道杰拉得想说什么,全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杰拉得显得非常遗憾,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昨夜到今天早上,那批无名氏袭击了我们某个研究设施。虽然几乎都被我们扫荡,也有几个人遭到逮捕——两位坚持吉拉哈‘不可能主动侵略’,但现实中拉多罗亚已遭受到威胁。” 乌路可哑口无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不像是杰拉得情急之下所编出来的谎言。 菲立欧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只是瞪大了眼。 “遭到逮捕的其中一位名叫丽莎琳娜·耶里妮斯——我相信两位使者应该认识她。” 一听见这个名字,乌路可便屏住气息,菲立欧的肩膀则因惊讶而颤抖。 杰拉得所保留的这张王牌,对周围的议员来说也是未知的情报。 达古雷开口相助: “杰拉得元首,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您说的是哪个研究设施?” “那是机密,请恕我无法奉告。所幸我们在事前就察觉其计划,因此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既然现实中已经发生了这种事,两位的话听在我们耳中,实在是非常虚伪。” 乌路可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忍耐着不从椅子上跌下来的她,紧握住身边菲立欧的手。 但菲立欧却无意坐下来。 司仪拉杜卡像是要填补时间空档般,也对杰拉得提出问题: “如果您无法回答是在何处,那至少请告诉我们该处在从事什么样的研究。光凭元首您刚才的话,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那也是机密。我们逮捕了一些人是不争的事实,等侦讯完毕不久,将依照法律加以处刑。” 乌路可转开了视线,她不忍心看到菲立欧铁青的脸色。 拉杜卡再次质问: “我不认为在双方即将进行会谈的时期,吉拉哈间谍会采取破坏会谈的行动……我无意怀疑元首您的话,但那是真实发生的事吗?亡国派还比较有可能在当下采取行动。” “那是昨夜到今早所发生的事,我们接下来才要详加调查。虽说如此,此事仍不容置疑地出于吉拉哈间谍‘无名氏’的犯行。” 议员们以怀疑的眼神望向菲立欧与乌路可。 菲立欧还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而乌路可也无计可施,想不出该如何对议员说明此事。 (西瓦娜大人他们……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 昨夜,当西瓦娜待在埃鲁家时什么话都没说,也许她是顾虑到“不想把他们牵连进来”,但这样一来,乌路可他们就无法事先准备好反驳的话了。 原本,无名氏们就是在休坦贝克的指示下为对付“死亡神灵”而行动,乌路可等人则|奇|是以神姬使者的身份|书|前来说服议员。既然两批人马的目的各有不同,就该事先预料到这种状况。 而乌路可比什么都在意的是——被逮捕的丽莎琳娜等人是否平安无恙。 “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再次仰望菲立欧,他的表情十分痛苦。 不过就算是这样——菲立欧的眼神也还未死心。 * 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正在他休息的房间等待菲立欧等人归来。 房间里还有几位骑士和达古雷议员之子修奈克。 ‘不知道菲立欧大人他们的会谈顺不顺利……?’ 洛西迪从刚才就一直在担心此事。 众人在其他房间休息,无从得知会谈进行的状况。 “洛西迪,你还是很担心啊?” 坐在窗边地板的金发青年骑士悠闲地打了个哈欠后问道。 “是啊……我知道担心也没用,但就是放心不下……莱纳斯迪大人,您不担心吗?” “当然会担心啦!可是菲立欧大人不像你想的那样,有必要时,他的口才可是很好的喔!所以我相信没问题的啦!” 嘴上这么说,但莱纳斯迪看来也有点坐立难安。 在他身旁,一位肌肤黝黑的女骑士正靠在他背上打瞌睡,她能如此放松,让洛西迪好生羡慕。 不过,黛梅尔在菲立欧等人的房间警戒到今天早上,所以现在是她的休息时间。该休息的时间就要休息,这是身为护卫的正确素养。 莱纳斯迪乖乖地当黛梅尔的枕头,从窗边监视户外的情况。 据说前不久拉多罗亚才刚发生危险分子占领议会厅的事件,这次难保不会也发生同样的事。 另一方面,黛梅尔则是靠在伙伴背上,睡得正熟。 虽然平常的她给人的印象颇严肃,但睡脸却出乎意料的天真无邪。 洛西迪也不太了解这两个人的关系,但他明白两人是互相信任的伙伴。 这两个人都拥有洛西迪在阿尔谢夫四处张罗来的神钢之剑,并很珍惜地带在身旁。 莱纳斯迪的剑是誉为名匠的伊帝利卡之作,雕刻在长刀柄上的少女具有相当的艺术气息,而虽然有这样的装饰,却仍是最高级的战斗用剑。 黛梅尔的突刺剑是拉多罗亚锻造师吉克·斯皮亚的作品,名为“清风少女”。 这是把兼具柔韧和坚固的剑,而另外还有一把与其成对的剑,那是被称为“满月少女”的突刺剑,如今在另一个不在此处的少女手中。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洛西迪很为她担忧,不知她现在是否平安。 她在阿尔谢夫的内乱中大为活跃,与菲立欧并肩作战的英姿,至今仍为士兵们津津乐道。 然而,她本人的个性却并不适合战斗。她在进入拉多罗亚之前即与菲立欧等人告别,因此无从得知她的安危。 洛西迪不禁开始喃喃自语: “北方民族和无名氏——现在在采取什么行动呢?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正坐在一旁读书的修奈克·巴托鲁以稚气的眼神笑道: “现在我们就相信他们,继续等待吧——没问题的,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的话语中有种让人信任的力量,再说无名氏那里也有西瓦娜、赫密特舅舅和安洁莉卡等人在,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虽是一派乐天的话,但从修奈克嘴里说出来,却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而提议在此等待的,也是修奈克。他的理由是,如果一大群同一阵线的人同席,可能会让人觉得他们连会谈席次都要故意壮大声势——因此他提议要把出席者降到最低限度。 洛西迪明白这道理,也可以理解。 只是,菲立欧和乌路可的年纪都足以当洛西迪的小孩,洛西迪虽然相信他们,却还是会因他们的年幼而感到不安。 他无法像骑士们那样一派轻松,也没办法像修奈克那样沉稳。 再怎么说——主人克劳斯·桑克瑞得嘱咐洛西迪要好好照顾菲立欧等人,洛西迪虽是臣子,但较他们年长,深深感受到自己有责任要带他们平安归国。 对洛西迪而言,拉多罗亚这个国家是未知的领域。 他是个贸易商人,因此有很多机会旅行,实际到过的国家也很多。他身为克劳斯·桑克瑞得的得力助手,曾过着一段东奔西跑的日子。 只是,就连他也是初次踏上“拉多罗亚”。 统治索里达帖大陆东侧一带的神殿势力,与统治西侧一带的拉多罗亚之间,在地理上自不用说,连政治上也有很大的隔阂。 想跨过这道隔阂从事贸易实在太过危险,而且也无法获得拉多罗亚的许可。 理由很简单。 既然拉多罗亚为了统整国内,而把神殿势力设定为“敌人”,那又岂有与敌人通商之理? 从拉多罗亚到神殿的埃鲁贸易公司是特例,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交易,而是确保拉多罗亚间谍们的交易据点,以及调度活动资金。 当初神殿方面之所以很晚才注意到其动向,也是因为埃鲁贸易公司巧妙地隐藏与拉多罗亚的关系,装作是在神殿势力下自然成立的公司。 在由卡西那多·库格执掌信教监察院的现在,吉拉哈也并非对埃鲁贸易公司毫无对策,还让几个间谍潜入其中,逆向窃取情报。而埃鲁贸易公司也察觉这一点,迅速地转变为“单纯”的贸易公司,但有时还是继续游走在两国之间。 权力关系复杂纠结,背叛和假情报交错,情势更是混沌不明。就连对情报相当敏锐的洛西迪,也并未大致掌握状况。 不过—— 挑拨拉多罗亚与吉拉哈相互对立的幕后黑手,肯定就在拉多罗亚,而其中几个入现在正在菲立欧和乌路可眼前。 根据修奈克与赫密特所带来的情报,他们的目的不只一个。 这些人的共通点都是“挑拨对立”这个手段,但其目的各有不同,有获取大陆的霸权、利用战争进行贸易、趁乱获得政治权力,也有人只是单纯想把东方诸国当作威胁手段。 菲立欧和乌路可等人的行动,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大妨碍。正因为如此,西兹亚等暗杀者很有可能采取行动。 同行的骑士们也有加强戒备,但这里毕竟是异国。 (正因为如此,才不可能不担心啊——) 洛西迪这么想,但乌路可和菲立欧看起来却没有太大的不安。 虽然不知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为何,但至少他们做到了“不让周围的人感到不安”这一点,让洛西迪也感慨良多。 在他不知叹息几声后,莱纳斯迪苦笑着说: “洛西迪,既然你那么担心,就去问在房间前待命的骑士吧!我是因为身上这个很重,动弹不得……” 莱纳斯迪指着靠在他背上的黛梅尔。 洛西迪点了点头,慢慢地站起身来: “那么,我就去看一下,马上回来。” 洛西迪来到走廊,看见拉多罗亚卫兵及菲立欧与乌路可的护卫骑士,两批人马保持一定的距离排列着,像是在互相牵制。 两边的目的都是“保护重要人物”,因此气氛虽然谈不上剑拔弩张,但也算不上友善。 洛西迪一边对他们点头致意,一边快步走向会谈场地,此时却见到部下从反方向奔跑过来。 那是个年轻的商人,洛西迪要他在外头的马车等待。 而他身后跟着一位神色有点慌张的银发女子。 “……西瓦娜大人?” 洛西迪注意到她,便慌张地跑向他们。 年轻商人焦急地开口: “洛西迪大人,事情不得了啦!西瓦娜大人刚刚……” “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西瓦娜点了点头,但没有开口,似乎不方便在这里说。 洛西迪让部下先回马车,接着邀西瓦娜到休息室。 “咦?你回来得还真快……” 莱纳斯迪转头望向回房的洛西迪,惊讶地眨眼: “咦?西瓦娜大人?您为什么到这里来……喂!黛梅尔,快起来。” 莱纳斯迪似乎从这位银发女子无精打采的表情察觉到不祥的预感,立刻叫醒身边的黛梅尔。 当被吵醒的女骑士还揉着眼睛,西瓦娜先环顾周围状况,接着走向骑士们。 修奈克也站起身来迎向她: “放心,在这里只要小声一点,就不必担心被人偷听。” 西瓦娜对修奈克的细心点了点头,总算以极小的音量说: “——对不起。我们昨夜行动彻底失败了。菲立欧他们……正在开会是吗?我本来想早一点来,但我那边的状况也很糟……真的很抱歉。” 西瓦娜以眼神指示大家靠近一点。 洛西迪和修奈克、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还有西瓦娜五个人,集中在肩膀几乎靠在一起的近距离范围。 莱纳斯迪更压低了声音: “您脸色那么苍白,发生什么事了——” “坏消息,可以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听到西瓦娜的话,洛西迪当然不用说,骑士们和修奈克也是满脸紧张。 这位银发女子慢慢地、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昨夜到今早……无名氏突袭了隐藏‘死亡神灵’的研究设施。” “……行动失败了吗?” 黛梅尔问道,西瓦娜则是点了点头: “他们获得情报,说梅比斯等人前去取缔亡国派,不在设施里,但那其实是个陷阱。我们搭乘玄鸟,在上空等待‘神灵’浮上来,结果什么都没有等到,只好推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洛西迪也察觉自己的脸已渐渐失去血色。 根据西瓦娜的话,那场行动的结果接近最糟糕的状况。 冲入的无名氏们安全与否几乎不得而知,仅有几个人得以脱逃——大多数据点都同时遇袭,因此花了相当的时间才跟他们会合。 待在据点的西亚也遭到逮捕,现在下落不明。 “……也就是说,丽莎琳娜大人和穆司卡大叔也……?” 莱纳斯迪板着脸问道,西瓦娜对他点了点头: “——就在刚才,去搜集情报的伙伴获得里面传来的消息。丽莎琳娜他们还活着,但遭到囚禁……原因是他们不可能轻易杀掉重要的‘来访者’,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是如此。” 她其实也想如此相信,但脸上还是无精打彩。 洛西迪也可以想像得出理由。 据说袭击是从昨晚持续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社会暗处的流言,情报也流传得太快了。 “这种情报会这么快开始流传,也就是说——他们在引诱我们上钩。” 洛西迪十分肯定地如此说。对方故意放出这种消息,还有其他理由。 “还有,敌人该不会是想在这场会议上说出丽莎琳娜大人的事……” 骑士们瞪大了眼。 要让使者们心生动摇,并让议员们对吉拉哈产生不信任感,这正是绝佳机会。 而事实上——洛西迪迪百确实说中了,只是此时他们并不知情。 西瓦娜心有不甘地低着头: “……或许我们也该自我反省,是我们上了对手假情报的当。本来也想让菲立欧他们在会谈之前知道……可是我们花了很久才甩开敌人,实在来不及。” 西瓦娜的口气带有深深的懊悔,使得洛西迪等人无法苛责她,只好沉默不语。 得知丽莎琳娜成了敌方的人质,“菲立欧”会有什么反应呢—— 大致可以想像得出来。 就算菲立欧不采取行动,要引诱无名氏的余党或北方民族自投罗网,丽莎琳娜等人的存在还是很有用的。 西亚娜紧咬着双唇: “现在我们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对方不只有西兹亚和梅比斯,甚至还有依莉丝和邦布金等来访者。在失去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的现在,很明显地——我们的战力有所不足。” 听见她那疲倦的声音,洛西迪也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回应。 而青年骑士则是慌张地插嘴: “西瓦娜大人,请、请等一下,我们也可以帮忙呀……” 莱纳斯迪如此一说,西瓦娜便立刻摇了摇头: “那绝对不行。现在就可明显看出那只会破坏原本就出现裂痕的国际关系,同时也会成为杰拉得想要的开战藉口。” 指出这一点的西瓦娜深深地叹了口气: “丽莎琳娜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接下来也许会暂时无法与你们联系。我在此久留也很危险,而且赫密特正在外头等,不好意思,请代我转告菲立欧。那么……” 出身于拉多罗亚的赫密特正遭秘密警察盯上,不方便进入这种地方。 西瓦娜说完要说的话,便欲转身离去。 修奈克却突然拉住她的袖子。 这位少年从刚才便沉默不语,此刻眼神更显得极为不安。他一向非常沉稳,洛西迪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 “西瓦娜——我想问你一件事。安洁莉卡她——” 洛西迪吓了一跳。 无名氏安洁莉卡正是那个带修奈克前往吉拉哈的女子,洛西迪在旅途中也常见到修奈克与她亲密谈话的模样。 “……安洁莉卡?你是说那个跟丽莎琳娜一起进攻的无名氏女子吗?” 西瓦娜似乎不太了解修奈克和安洁莉卡之间的关系。 不过,当她明白说出“跟丽莎琳娜一起进攻”的瞬间,修奈克的表情变得极为僵硬。西瓦娜察觉这变化,表情也随之黯淡下来: “……对不起,我们这边从昨夜到今早也是一片混乱……我在各据点确认过,还没有办法掌握脱逃的无名氏。攻进去的无名氏中,应该也有人被那边的人俘虏……” 洛西迪也明白,这番话无法安慰修奈克。 修奈克一张脸变得极为苍白,接着踉跄了一下。黛梅尔急忙从背后扶住他。 “……对不起,我没事。” 修奈克以不像是个孩子的口气坚强地低语,并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冷静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一转身,快步走到走廊。洛西迪目送他的背影,知道修奈克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掉眼泪。 黛梅尔低着头: “看那孩子这样,实在让人很难过啊——西瓦娜大人,有没有我们可以帮上忙的事呢?就算我们在立场上没办法直接行动,但至少可以做些什么——” “谢谢,不过你有这心意就够了。你们有你们应该做的事,而我们也有自己该做的事。请帮我把这些话告诉菲立欧。还有……” 西瓦娜又转过身,轻声低语: “……我一定会把丽莎琳娜他们救出来,所以……” 西瓦娜才说到一半,修奈克就跑了回来。 他那双眼明显才刚哭过,却不带悲伤之意,他一脸慌张、小小身体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 “不得了啦!请大家来一下!” 洛西迪吓得魂都飞了,该不会是菲立欧他们出事了吧? 不过,修奈克却是指向走廊另一边的窗外。 就连警备的卫兵和骑士们也感到困惑,并开始骚动起来。 而洛西迪也亲眼目睹这“异常变化”。 西瓦娜皱起眉头,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则是喘不过气来。 他们从窗户所看到的街道西方—— 看到那奇妙的光景,洛西迪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 同一时间,阿尔谢夫—— 佛尔南神殿为了庆祝成为国王的布拉多前来参拜,举办了简单的欢迎仪式。 虽然神殿已经不再生产辉石,但也因御柱停止了量产功能,所以不必担心会再有尸兵出现。 即使如此,来访者还是有可能出现,因此布拉多没有进入祭殿,只进行向神师致意的例行参拜。 年轻国王布拉多·阿尔谢夫圆满地完成了这次参拜。 而他现在正被邀请至神师办公室,参加非正式的茶会。 国王和神师的交流是惯例,不过神殿方面乃是打从心底欢迎这位新任国王,而布拉多也竭尽礼数。 负责招待的是神师雷米吉乌斯与其孙女梅雅,而曾负责照顾特使菲立欧的神艾略持·雷文也获邀出席。 而艾略特——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邀参加茶会的他,在“国王”面前显得很不自在。 他只是一介神官,原本以他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见到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当初他第一次与菲立欧见面时,也非常紧张。 不过,艾略特在负责接待的那段日子中中,受到菲立欧的亲切对待,因此已经完全习惯与他的相处——而菲立欧如今成为了国王之弟。 以上三个人为神殿侧的人,而王家除了布拉多外,还有其他三个人列席。 一位是负责保护国王的独眼军务审议官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翁。 传闻将在最近回归“军务卿”一职的贵族克劳斯·桑克瑞得。 还有国王的未婚妻苏菲雅·亚涅斯特也同行。 在城里说书人的渲染下,街头巷尾盛传苏菲雅是“救了国王一命的边境贵族之女”,而艾略特则是惊讶于她正如传言般那么美丽。 至少,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举剑作战的战士。 面对温和的国王、可爱的准王妃,还有年轻的有力人士,神师雷米吉乌斯显得很开心: “……那么,明年夏天即将举办陛下的结婚典礼是吧?到时也过了前任陛下的丧期,时间正恰当。” 他开心地说。 布拉多面露微笑,身旁的苏菲雅则是红着脸、幸福地娇羞不已。 国王布拉多在今天提出他想在佛尔南神殿举办婚礼的要求。 而佛尔南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 茶会中还聊到其他种种话题。 一想到这一年来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状况的演变,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其中特别常聊到的,就是关于担任亲善特使的菲立欧。 在聊到自己这位弟弟时,布拉多露出非常开心的表情。 知道菲立欧成长过程的艾略特对此特别感到高兴。这一年来的演变,也让兄弟俩的感情更加浓厚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菲立欧相当关爱。 畅谈中,布拉多突然转向面对艾略特。 这位本来一直静静倾听的少年神官立刻正襟危坐。 “……不过,你也很辛苦吧?负责照顾那个菲立欧……他有没有给你添过什么麻烦呢?” “没、没有!菲立欧大人非常亲切,还用对待哥哥一样的态度,与我这种地位的人相处……” 艾略特立刻有点夸张地如此回答。 贝尔纳冯一听,当场噗哧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这位年轻人,你不必勉强,我都听菲立欧大人说了。当菲立欧大人从神殿骑士手中救出丽莎琳娜大人时——是借用你的名字吧?虽然有听说最后是在没有让你跟神殿骑士之间,留下正式纪录的状况下解决该事……不过菲立欧大人也有自我反省,说他‘给你添麻烦了’。” 此时这么一说,艾略特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回事。 虽然还没经过一年,但从那之后还真的发生了许多事。 布拉多笑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你还骂菲立欧说:‘请想想自己的立场,怎么能做出跟神殿骑士打架这种莽撞的举动’——” “不、不!那是因为……” 艾略特一脸苍白,布拉多则是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 “……不,你说得很好。谢谢你。那孩子真的是——如果没有人盯住他,他会毫不在乎地做出鲁莽的举动。所以有你责骂他,我真的觉得是件好事。” 贝尔纳冯低垂他的独眼,深有所感地点点头。 “是啊!还有你要他背诵神殿内规当作处罚,在解救被神殿骑士追赶的戈达和赫密特时也派上用场……克劳斯,就是在你的分公司发生的事。” 艾略特直眨眼,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此事。 克劳斯·桑克瑞得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你没听说吗?当神柱守护者戈达和那位拉多罗亚剑士赫密特,为了造访威士托卿而来到神域时——在桑克瑞得贸易分公司遭到神殿骑士包围。那时是菲立欧说出神殿与阿尔谢夫之间的规章,以‘这个分公司位于桑克瑞得家的领地,并非适用神域之法,而是适用阿尔谢夫的法律。’这种理由,从神殿骑士手中救出那两个人,真是机智过人啊!” 艾略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他真的记住那些内规了啊……’ 对于菲立欧如此中规中炬,艾略特打从心底感动不已。 接下来,克劳斯·桑克瑞得又想到另一个话题: “对了,当佛尔南神殿被卡西那多司教的神殿骑士们镇压时,前来王都通知菲立欧大人的也是你吧?你和另一位女施疗师——” “什么?那时也是这位少年吗?我都不知情,还真是受到你诸多关照了。” 贝尔纳冯开玩笑地说道,艾略特听了则是戒慎恐惧: “我什么都没做——当使者时,施疗师库娜大人也跟我同行,几乎都是她在带领我,还有跟神殿骑士有关的那场骚动,也是菲立欧大人自行处理的,我并没有帮上忙——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能在菲立欧大人身边服侍他,我真的觉得很幸运,而且也是很好的经验。” 这是艾略特的真心话。 虽然他也曾为菲立欧而担忧受怕,但菲立欧对他的恩情却远超过此。 菲立欧本人虽然没有意识到,但自己的存在总为旁人带来希望和活力。 并给与他人这样的印象——与他相关的人,大多数都获得成长的动力。 艾略特自己也多少因经历混乱而有所成长,但其中菲立欧对他的影响最大。 在场的人也或多或少都对这影响有所自觉。 “……菲立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布拉多喃喃说道。 菲立欧等人现在似乎正在拉多罗亚,或着还在旅途中也不一定,至少可以肯定将会较预定时间还要晚归国。 带回这消息的是搭乘玄鸟的北方民族,他们在短时间内便可越过几座高山,移动速度不是在地上行走的马车可以比拟的。 比那消息晚了许多时间后,国王也收到菲立欧的亲笔信。 身旁的苏菲雅小声地说: “我想您不必为菲立欧大人操心,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都在他身边,还有骑士团的人们——此外,菲立欧大人本身就是个幸运的人。” 贝尔纳冯笑了: “这倒是,只能说他确实受到幸运女神眷顾。还有,菲立欧大人也不会一味顺从好运,而是自己决定自己该做的事,再采取行动。就是因为这样,女神才更喜爱他的吧!” 听在艾略特耳里,这实在太过吹捧菲立欧了,但他没有反驳。 布拉多一脸寂寞地微笑: “……那孩子单纯到连女神都会为他担心呢!” 所有人都一起倾听他这语带叹息的声音。 “菲立欧单纯又温柔,所以就算会使自己身涉险境,他也要保护他人。但这同时是极为危险的事,他自己似乎也渐渐略有所感……不过他老是在思考前就先采取行动了,真是令人担心啊!” 布拉多喃喃低语,却又露出微笑: “——不过我相信菲立欧,那孩子一定会回来阿尔谢夫的,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而且还有他重要的人在——他一定会回来。所以现在虽然寂寞,但还是相信、等待着他。” 所有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艾略特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初次来到这佛尔南时,还是个“多余的四王子”。 但现在的他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静静地祈祷菲立欧平安归来的艾略特,耳里却听见了—— ——那不该听见的“声音”。 吓了一跳的他瑟缩起肩膀,但不只有是他如此。 身旁的梅雅也仰望天井,而站在窗边的布拉多则直接将视线转向窗外。 那从天而降、如钟声般低沉的声音—— “天空之钟”—— 那很明显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声音,让艾略特变得脸色苍白。 今年夏天,这钟声响起了两次。 第一次是依照往年的惯例。 而第二次——则伴随着被称为“尸兵”的怪异人物袭击。 艾略特的脑子里掠过这不快的记忆,双脚发抖。 神师雷米吉乌斯站起身来,叫道: “陛下!请立刻脱逃至安全之处——!梅雅,你来带路。我到夏吉尔人那里去……” “……不,没有这个必要。” 在钟声响起之际,走廊传来清朗的声音。 在那里的是拥有蛇首的神官——也就是夏吉尔人。 这三位造访办公室的夏吉尔人,表情都同样地沉痛: “各位不需要避难。因为佛尔南御柱的复制、转送功能已经停止,不会再有东西出现。我们也是在几分钟前察觉异常变化,本想来通知各位,但慢了一步。” 夏吉尔人具有人类所没有的感觉,能够察觉御柱异常变化。 众人先暂时放下心来,但钟声却仍未停歇。 贝尔纳冯眯起了他的独眼,凝视夏吉尔人: “那么,没有危险吗?” 夏吉尔人的眼神痛苦地四处游移: “刚才那钟声——是通知在拉多罗亚的‘神灵’发生异常变化的警报。就算有危险,身在佛尔南的我们也束手无策。” “咦?可是,如果有危险,那我们就必须去避难——” 来到布拉多身边的苏菲雅不安地说道。 夏吉尔人悄悄地移开视线: “……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有结论了。不论如何,都没有必要避难。因为只会有两个结果——就是这个世界将‘存续’,或是‘灭亡’。” 夏吉尔人指出这一点,令艾略特等人全都无言以对。 * 东方使者与西方议员的会谈—— 席间的气氛绝非和睦融洽。 而杰拉得明白说出“间谍们袭击设施”,更是让几乎所有出席者都受到重大的冲击。 菲立欧本身甚至因这冲击而一时失了神。 (丽莎琳娜她……被俘虏了?) 这个事实太过沉重。 菲立欧下定决心要“保护她”——但她现在却在菲立欧伸手不及的某处。 耳边又响起邦布金不知何时所说的话: ‘汝欲保护重要之一切,然其却非凡人所能,迟早总要舍弃其一——’ 说不定,现在——正是那个该抉择的时机,但菲立欧却不愿这么想。 正动摇不安的菲立欧耳里又听见杰拉得的声音: “使者不远千里而来,着实教人不胜惶恐……但结果却只是徒然加深贵我双方之间的鸿沟,殊为可惜。那么会谈就到此为止。” 杰拉得擅自指示休会。 ‘……不能就这样结束。’ 菲立欧突然问有这种直觉。 他一察觉,便发出尖锐的声音: “——杰拉得元首,你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但是,正如我一开始所说——我们并非前来贵国填补这道鸿沟。本次的目的只在于阻止开战,更无意于此时间点强求友好关系。” 听了他这激进的发言,议员们都皱起眉头。 菲立欧鼓足了劲地说着,同时思考着丽莎琳娜的事。 一方面也为了救她——他不能向杰拉得屈服。 要是就这样让讨论结束,他们将受到处刑,而一切问题都归咎于吉拉哈。 所以菲立欧拚命地思索要说的话。 杰拉得耸了耸肩: “不要求友好关系——那毕竟还是敌对状态吧?” “我要谈的是在那之前的阶段。你们原本就不了解吉拉哈,而我们也很难说了解拉多罗亚。这从刚才的对话中就已经确认了。在我看来,现在的拉多罗亚……故意蒙蔽自己的眼睛耳朵,只是盲目的寻求敌人。” 几位议员因此话而呻吟出声。 以达古雷为首,他们之中也有人正担心这一点。 菲立欧由此获得勇气,再次说道: “今后若拉多罗亚执意朝开战的方向前进,我们东方诸国也将为防卫而加强战力。但即使如此——吉拉哈也不可能对拉多罗亚先发制人。为什么呢?因为吉拉哈没有在追求‘敌人’,而是判断战争是无益的举动。” 杰拉得大大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不是只有侵略国境才算战争啊!在他人国内进行谍报活动也是接近宣战的行为。特别是这次我们也有人死伤。这几乎等于是吉拉哈先发制人。” 杰拉哈的回答具有常识性,但同时也正如菲立欧所料。 所以菲立欧立刻回答: “元首,你知道——那些间谍‘暗中活跃的背景’吗?” 杰拉得皱起眉头。 菲立欧缓慢地环顾四周。 也许他们听不进他所说的话。 但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打算说出该说的话。 “今年——东方诸国的神殿‘御柱’陆续出现异常变化。各神殿失去了辉石,取而代之的,是出现所谓‘尸兵’的奇妙人物,并且袭击了神官。” 菲立欧的话响遍了寂静的议场。 大多数议员都是初次听闻此事,也有人面露困惑之色。 “出现的士兵们全因一种名为‘尸药’的药物失去理智。而那种药物的产地、以及那些士兵的出处——正是拉多罗亚‘这里’。” 议员们一阵哗然。 这想必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实,但仍有几个人心里已确实有谱了。 眼前的元首——杰拉得·梅森,正是其中之一。 菲立欧正面瞪视着他: “我也曾经为不知该不该说出此事而困惑,因为我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也不知道那种药是在拉多罗亚的何处制造、何处进行实验——但依据夏吉尔人所言,那种药是由被称为‘死亡神灵’的物体所生产,将那些尸兵送到神殿也是神灵所为。再者,为了让御柱恢复正常功能,就必需找出神灵——如今神灵就在拉多罗亚,同时还遭到某些人滥用。吉拉哈的间谍正是为了让已丧失的御柱功能恢复,才跟我们分开行动,找寻其所在地。” 菲立欧淡淡地说道,并凝视杰拉得。 杰拉得则是面无表情,没有生气、怨叹,更没有胆怯——就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望菲立欧。 “——元首,神灵就在吉拉哈间谍所袭击的‘研究设施’里——我是如此解释的。而你能早早就获得情报——似乎表示神灵跟包含你在内的拉多罗亚政府间,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样一来,也就看得出是谁在主导尸兵的相关研究——” “说谎也要适可而止!” 高声怒斥的并非杰拉得,而是别的议员。那是一位属于杰拉得派系、年老的女议员。 她以高亢的声音激动、怒气冲冲地喊: “你又没有证据,再继续说这些侮辱的话,就算你是使者也不能原谅!” 菲立欧毫不退缩,瞪着她说: “杀人鬼贝思纳——似乎是这里的知名罪犯。” 比起女议员的责难之语,议员们更加仔细倾听菲立欧的话。 杰拉得的表情依旧不变,但菲立欧总算在他脸上发现少许焦躁的神色。 “他犯下连续杀人重罪、被判处死刑——但实际上,他成了尸药的实验对象,而他的尸体现在正在吉拉哈。他侵入神殿打算刺杀神姬,但被警卫杀死。尸体经过防腐处理得以保存,要我们邀请拉多罗亚的人前往吉拉哈做确认,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菲立欧刻意没有说出“量产”的事,就算他说了,对于未亲眼目睹现场的议员来说,也不会有什么真实感。 女议员的表情痛苦而扭曲,再次歇斯底里地高声叫道: “胡说八道——贝思纳已经在此地执刑完毕,遗体也下葬了!谁会相信你的胡言乱……” “我相信。” 如此断言的,正是达古雷·巴托鲁。 以粗犷声音说道的这位政治家瞪了女议员一眼。 其视线之凶恶,就连其他议员也心生胆怯。 “美兰妮炼金师长,听了刚才菲立欧大人的话,我也想起一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在之前亡国派占领议会厅的事件中——我听到某个亡国派年轻人的遗言。” 达古雷站起身,用力地说: “他说的是:‘释放伙伴……在他们成为尸药实验品前——!’” 他那庞然身躯所发出的声音与气势都相当惊人,有几位议员慑服于他的气势,肩膀颤抖。 那位红着脸、高声大叫的女议员则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一脸苍白。 “——当他正在说遗言时,某个女秘密警察却像要封住那位濒死青年的嘴一样,将他给刺死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我已经把这几件事都串连起来了。从非法的人体实验、未获议员认可就对其他国家展开攻击行动、到跟这次事件有关的杀人行为——” 达古雷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神直射女议员,她就这样双腿无力地跌坐进椅子。 虽然无法确定,但她似乎是接触到部分真相的人。 就连菲立欧也为达古雷的这股气魄感到惊讶,接着达古雷又将怒火烧向杰拉得: “元首,这不只是外交问题,而是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内幕。在‘那次事件’中死亡的卡兹国防部长和尼鲁贝多警察总长一向积极取缔亡国派,也因此相当清楚亡国派的事。那‘尸药’究竟为何——您似乎有必要加以说明。” 听了此话——杰拉得神色自若,而且不解地说: “我也不明所以……虽然刚才我说是‘机密’,但因为那研究设施是在美兰妮炼金师长的管辖之下,我也不太清楚详情。关于此事,我稍后再跟师长确认。” 尽管受到达古雷的威吓,杰拉得还是厚着脸皮说道。 腿软的女议员瞪大了眼,凝视元首。 她似乎还想反驳,却苍白着脸,闭上了嘴。 她是单纯害怕杰拉得,还是被人掌握了弱点呢——菲立欧无从判断。 “那么,就请您在此向美兰妮师长确认细节——” “她被你们吓到了,还是等她冷静下来再说吧!” 在采取攻势的达古雷与接招的杰拉得之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气氛,就在此时—— 走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接着,一位像是官僚的壮年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会场内: “失、失礼了!各位,很抱歉,有紧急状况,请先中断会谈!” 原本以为是眼见情势不利的杰拉得派系要人进来妨碍,但样子看来确实非常紧迫。 “……什么事呢?” 杰拉得冷冷地闻道。那位官僚男子擦拭着冷汗,并以手指向走廊的方向: “怎么说明呢——不,比起由我来说明,不如请各位亲眼看看——” “喂!又变大了呀!” 走廊响起了某人的惨叫声。 建筑物外也渐渐开始可以听见人们的骚动声。 菲立欧反射性地握住刀柄,并抱住了乌路可的肩膀。 这位不安地发着抖的司祭少女,以纤细的手指抓住菲立欧的衣服。 “菲立欧大人!不得了啦!城镇西侧发生了奇怪的状况……!” 就连护卫骑士莱纳斯迪都跑进会场来,走廊似乎一阵混乱,卫兵们也一阵哗然,感到疑惑的声音不断响起,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议员们立刻站起身,慌张地陆续离开房间。有些年老的议员惊讶得无法站稳脚步,年轻的议员则是迅速奔向可以看见“城镇西侧”的窗口。 达古雷和拉杜卡也跟在其后。 菲立欧抱着乌路可的肩膀,她也不安地仰望着他: “菲立欧大人,这——” “会谈看来是中止了。乌路可,我们也去看看吧!事情似乎相当严重。” 莱纳斯迪跑过来,用力地点头: “确实非常严重,我们也才刚注意到……啊!对了,西瓦娜大人刚刚来过……” “……她说了有关丽莎琳娜的事吗?我已经听元首说了——无名氏他们好像也相当心急哪!” 他的声音相当严肃,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菲立欧无意责备任何人,该责备的,是说了要保护她却无法做到的自己。 但是,就算他一度无法保护她——却完全无意就这样弃她于不顾。 莱纳斯迪露出一脸难丛言喻的微妙表情,将菲立欧等人引导至走廊。 他们已经听见先行外出的议员们的声音。 “那是什么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方向不就是我家吗?喂,‘那个’的内侧是什么……” “我们是不是该避难比较好?它很有可能变得更大……” 众人议论纷纷的话语,在在显示出眼前的事态有多惊世骇俗。 而菲立欧和乌路可终算来到窗边,亲眼目睹那幅光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漆黑而巨大的“块状物体”。 就像覆盖城镇西侧那一角般,半球形的黑色块状物体唐突地出现。 直到刚才为止应该都一如往常的街道,现在则是被藏进半球体内侧,完全看不见了。 护着肩膀颤抖的乌路可,菲立欧看着这副足以让人觉得自己眼睛有没有问题的奇异光景。 那散发出光泽的球体表面,立刻让他联想到另一个物体。 “……那是不是很像御柱?” “菲立欧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不知何时,黛梅尔已来到他身边。 这位有着褐色肌肤的女骑士,以严肃的眼神面对眼前的光景: “虽然御柱是圆柱,这个是半球形,两者形状完全不同——但表面却很类似,不过,如果要说它是不是实体——从这里看来,外周部分的建筑物并没有被破坏的样子。” 听黛梅尔这么一说,菲立欧也凝眼望去。 虽然因太远而看不清楚,但如果这么巨大的物体破坏街道,应该会扬起沙尘,周围的建筑物也会崩溃、同时发出声响。但是,目前却没有看见这些痕迹。 洛西迪和修奈克也走到菲立欧等人身旁: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没想到会在难得的会谈中发生这样的事……” 对洛西迪的体贴,菲立欧点点头说: “关于这点的话没问题,因为几乎都谈完了——比起这件事,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态才是问题吧!西瓦娜人呢?” “她已经跟在外面等待的赫密特大人会合,先去跟伙伴联络了——他们恐怕也打算前往展开调查吧!” 洛西迪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颗半球状物体,同时如此回答。 菲立欧也有事想问西瓦娜,但她是为了自己的任务才来到此地,两人擦身而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菲立欧望向修奈克: “——修奈克,那边有什么呢?” 他大概也猜想得到答案,但还是问道。 稚气的脸上因紧张而露出僵硬表情的修奈克清晰地回答: “表面上什么都没有——但那是很适合某人隐藏研究设施的场所。西瓦娜大人他们所袭击的研究设施好像也在那一带,也就是——死亡神灵。” 听到这正如预期的回答,菲立欧得到了确证。 如果不如此思考,便无法说明眼前所发生的现象,至少那不像是人的技术可以引起的事态。 (那么,丽莎琳娜也——在那里面吗?) 这么一想,他抱着乌路可的手就下意识地加强了力道。 菲立欧虽然也想跑出去,但总算还能克制自己的冲动。 冷静想想,丽莎琳娜不一定在那里。遭梅比斯等人逮捕以后,也有可能被移到其他场所去。 此时,他抱在胸前的乌路可,小声地嗫嚅道: “那是……‘末日黑色神殿’……?” 她这句带有不祥意味的话,传到了菲立欧的耳里。 接着—— 没多久,菲立欧听惯了的“钟”声,突兀地在此时开始响起。 六十.末日黑色神殿 末日黑色神殿—— 那是考古学者李布鲁曼耿耿于怀的传闻之一。 这传闻的起源至今未有定论,但内容却是从古早时代一直流传至今。 索里达帖大陆上有五根御柱、五个神殿。 再来,除了各自象征生命、土、水、火和风的各御柱外——还有“死亡神灵”存在着。 不知为何,只有死亡神灵的存在是个秘密,也没有奉祖的神殿。所谓“末日黑色神殿”,就意味着奉祀死亡神灵的祭坛。 那祭坛——只有在死亡神灵苏醒时才会出现。 关于其意味为何,古文书中是如此记载: ‘末日黑色神殿,其出现等同于警告。神殿的出现,意味着人类的手已触及不该触及的领域。要对那力量害怕、畏惧并敬而远之。否则,这场灾厄将使人类灭亡——’ 至于其真假则尚未确定,只是个宛如威胁的传闻——但眼前所发生的状态,就跟记载里的“状况”一模一样。 李布鲁曼正在研究设施的一隅思索着此事。 异变的发生非常突然。 没有任何前兆,黑色墙壁自设施墙壁渗出,往眼前压迫。 还来不及逃跑,李布鲁曼就被那墙壁逼得无路可退。然而墙壁就这样吞没了李布鲁曼,包覆住他周围的一带,接着继续拓展范围。 简单说,它并非具体的墙壁,而是由空气、阳光或是完全不同的某种物质所形成——虽然不知道真相,但李布鲁曼还活得好端端的,建筑物也丝毫没有受损。 他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原因并非实际上氧气不足,而是“自己身处来历不明的东西内侧”这事实,让他感到压迫感。 带微亮的黑暗笼罩黑色墙壁的内侧。 感觉有点像月光明亮的夜晚,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发光的月亮。但不知为何,李布鲁曼还是可以清楚看见周围。 与白天相较起来,这里给人微暗的印象——但因为连房间角落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对这教人毛骨悚然的状况感到困扰的李布鲁曼,往梅比斯那里快步走去。 在路上跟他错身而过的职员则是向外奔跑,想要脱离这个空间。李布鲁曼跟他们方向恰恰相反,朝地下走去。 途中,外头开始响起低沉的钟声。 李布鲁曼虽然很在意这阵钟声,却没有停下脚步。 ——这异常变化一定跟地下的死亡神灵有关。梅比斯他们失败了吗?或是正好相反,获得了什么成果呢? “梅比斯!梅比斯!你没事吧?你到底做了什么……” 高声叫着并走到地下钟乳石洞的李布鲁曼,瞬间—— 当场停住不动。 在那个由钟乳石所包围的宽广空问。 李布鲁曼所熟知的,那个型态为黑色球体的“神灵”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小型的圆柱。 那根漆黑圆柱的高度约是人身高的两倍,宽度约是人双手张开的长度——此时梅比斯恰好从那里面爬出来。 同时,西兹亚等人也从里头的暗处现身: “哎呀哎呀!梅比斯大人,您好像累坏了呢?” 西兹亚苦笑着问道,艾美跟随在她身后。即使面对眼前的事态,西兹亚也丝毫不为所动。 梅比斯自圆柱匍匐而出,激烈地喘着气。 一道血自他额头上所戴的面具空隙间流下。 “……是西兹亚吗?还有李布鲁曼博士也来了……” 梅比斯喘着气,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 “梅比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操作神灵失败了……” 李布鲁曼这么一问,梅比斯就边喘气边笑道: “……被夏吉尔人……给耍了。这是一种安全装置。在对神灵下达关于其功能本质的特定指令时——就会启动通知周围发生异常变化的功能……” 梅比斯神色相当痛苦。 西兹亚将他抱起来: “——这表示失败了吗?” “……不,没有失败,反而是成功了。” 梅比斯吐了一小口血。 李布鲁曼愕然不已。 每当梅比斯尝试操作神灵,总会大量消耗体力。但这还是李布鲁曼第一次见到梅比斯累到吐血。 “正因为我成功了——才会出现这片领域。只是接下来必须一一解除夏吉尔人设下的安全装置。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梅比斯将手伸向装满辉石的一个箱子,另一个箱子已经空空如也。 “凡尼斯……在吗?” “嗯,我在这里。” 李布鲁曼慌张地回过头去,虽然他并没有特别感觉到凡尼斯的存在,但这位银发青年不知不觉间已站在他身后。 倒在地上的梅比斯,对脸上宛如雕像般失去表情的凡尼斯微笑着说: “你跟我一样……已经渡过紧要关头了。接下来就需要你的帮忙了。” 凡尼斯还没有答应梅比斯的要求,李布鲁曼便一个劲儿地抢先问道: “梅比斯!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 他并非体贴梅比斯才这么问,只纯粹出于对“神灵”的好奇心。 李布鲁曼想知道——梅比斯在那里面做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 但是梅比斯却乏力地笑了,摇摇头说:“……现在没有什么博士可以做的事。”并明确地拒绝了他。 “在‘这家伙’内部,人类的意志力可以发挥强大的作用——我跟凡尼斯有共通的强烈欲望,就是‘不论如何都要前往那个世界’但博士和西兹亚你们还有其他杂念。而且,博士没有手环对吧?没有手环,就不能将辉石的力量传达给神灵。所以现在能帮我的——除了凡尼斯外没别人了。” 李布鲁曼一脸失望。 另一方面,凡尼斯则是点着头,仰望那不怎么庞大的“柱子”。 “帮助你倒是无妨……不过我也要进去这根柱子吗?这大小看起来不够让两个人进去作业。” “这点你不必担心,里面很宽阔——宽阔到莫名其妙,足以让你不知道尽头在何处——甚至连时间的概念都会混乱。” “……就是所谓的亚空间吧?” 凡尼斯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手环,一边拿起装满辉石的箱子。 被西兹亚抱在怀里的梅比斯,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杰拉得一旦察觉这异常变化,可能会派部队冲进来。西兹亚、艾美——拜托你们防守了。我也会试试看能否引出‘尸兵’,好争取一些时间。” 西兹亚微笑道: “就像量产尸药一样吗?我明白了。梅比斯大人也请多加小心——对了,您要怎么通知我们该到这里集合?” 梅比斯已经将一只手伸入柱中。 “如果钟声再度响起,你们就到这里来。那声音恐怕是变更功能的讯号。还有,当往那个世界的通道开启了——就算你们不愿意也会明白过来。万一发生什么事,就紧急到此集合,最好是不要离开设施。” 那吞没梅比斯手臂的柱子表面简直就像湖面。 乍看之下质地坚硬,但梅比斯却毫不困难地消失在柱子内侧。 凡尼斯也慎重地以手触摸,跟在梅比斯身后。 在他们消失后,被留下来并陷入一片茫然的李布鲁曼才回过神来。 “西兹亚——刚才梅比斯说杰拉得大人会让部队突袭此处——这是怎么回事?越过世界边境的行为,不是已经获得元首的许可了吗?” 西兹亚耸了耸肩,艾美则是沉默地转过身,准备去“防卫”设施。 “博士,不好意思了,梅比斯大人似乎是背叛了元首……我们也跟他是一起的。而元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想必是判断你也是我们的‘伙伴’。” 李布鲁曼哑口无言,这番话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蠢事!我完全无意背叛元首!” “我明白你不想跟大人物做对的心情,所以如果你现在要离开这里,去向杰拉得元首解释,我也不会阻止你,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西兹亚事不关己地说了这番话,然后也转过身去: “……不过,我想最后获胜的,是‘我们’这一边就是了——” 西兹亚的手环倏地伸出的光之线在半空中飞舞。 来访者的技术——知道其威力的李布鲁曼不禁吞了口口水。 确实,如果是现在的他们——就算面对杰拉得派来的部队也不会输,当目的只是争取时间时,就更是如此了。 西兹亚走到入口附近,突然回过头: “……对了,李布鲁曼博士,你下定决心了吗?要留下来,还是到那个世界去——” 李布鲁曼无法回答,因为生性优柔寡断的他还没有做出决定。 西兹亚看出他心中的纠葛,笑着说: “对博士你这个‘叛徒’而言,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我是无法理解啦,不过你对这片自己生长的土地还有很深的眷恋吧?” “叛徒”这个字眼的意义,让李布鲁曼吓了一跳。 西兹亚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独自留下的李布鲁曼弓着背,伫立在变形的神灵前。 他已经——无法再获得赫密特或达古雷等人的信赖了吧?杰拉得应该也把他视为叛徒,觉得他跟梅比斯等人是一丘之貉。 李布鲁曼深深地叹了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真做了不少背叛他人的事,面临这种处境可以说是报应。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吗……” 他喃喃自语着。那没有人倾听的话语,在钟乳石洞中空虚地回荡着。 * “部队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吗?” 杰拉得·梅森隐藏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强装冷静地询问秘书。 这位男秘书将声音压低至无法让人听到的地步道: “我有要他们动作快……但最少还需要两个小时。不如派首都的卫兵前去还比较快……” 杰拉得叹了口气。对男秘书而言,战力只建立在“人数”上,他并不了解“品质”的差异。 “就算派出几百名卫兵,也无法跟西兹亚那些人抗衡——只要他们杀掉几个人,卫兵们就会因害怕而逃跑了。” 就算能使用包围战术,也不适合冲进去。 召集来的特种部队约有四百名精锐。即使如此,也很难与梅比斯等人抗衡。对手人数虽少,但他们还有玄鸟可以作为最后手段;何况“那个”梅比斯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杰拉得的视线越过那些将走廊挤得水泄不通的议员,凝视着那远远耸立的半球型黑色块状物体。 (如果那现象是前兆……那么时间所剩不多了……) 依莉丝在今早说出的提议闪过他的脑海: ‘以丽莎琳娜为诱饵,让阿尔谢夫士兵攻击梅比斯等人——’ 他似乎不得不接受这个提议了。 刚才的会谈也触及这个部分,但那位名叫菲立欧的使者却还没有展开行动。 杰拉得感觉他还算有自制心,同时重新思索—— 在实际与菲立欧交谈前,杰拉得很看不起菲立欧,不只将他视为东方蛮族,更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然而菲立欧在会议中面对杰拉得时却是毫不逊色。虽然场上的情势转变也有影响,但他不只已查出“尸药”的事,还逼得杰拉得派系的议员无话可说。 一旦达古雷等人展开正式的调查,势必将让议会陷入混乱状态。这可说是埋下了危险的种子,令杰拉得将来可能必须割舍几个手下的议员。 菲立欧并非可以轻匆的对手,更不是笨蛋——如此判断的杰拉得,缓缓走到菲立欧身边。 使者们正在专注地交谈着。 其中心是那位蓝发司祭,她美丽的侧脸看起来不安而胆怯。 “……所谓末日黑色神殿,就是当人类侵犯不该触及的领域时,便会出现以示警告……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那跟传闻的记载很类似也是事实。” 就连达古雷和拉杜卡也在倾听乌路可司祭的说明。 杰拉得在人群外围冷冷地说: “失礼了,可以打扰一下吗?” 回过头去的达古雷和拉杜卡,表情明显带有敌意。 而菲立欧和乌路可只是因警戒而板着脸,正面回望杰拉得。 那眼眸中的强烈光芒,在杰拉得眼中看起来正是年轻的象征。 “杰拉得元首,您找使者有什么事呢?” 首先开口的是拉杜卡,他的用字遣词非常客气,但口气却相当凶恶。 杰拉得挤出苦笑,对他们轻轻点头: “……是的,是有关‘来访者’丽莎琳娜小姐的事。” 他一说出这个名字,菲立欧的肩膀便为之一震。 这预料之中的反应,让杰拉得在心中窃笑,同时淡淡地开始说: “刚才在会谈中,我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其实她现在并不在我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杰拉得确认菲立欧的视线因困惑而扭曲后,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菲立欧大人,你知道‘梅比斯·弗仑岱特’这个男子吗?” 他轻轻地点点头。根据梅比斯所说,他跟菲立欧岂止认识,更曾经交过手。 “他是负责领导秘密警察,在社会底层相当知名的男子。因为这个理由,他被视为是我的部下……但实际上,我也并未完全掌握他的行动。” 达古雷哼了一声: “请别再装蒜了,是您下达了各种指示的,这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 “很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场的判断我几乎都交给他去做……” 杰拉得轻松地带过达古雷的质问,同时凝视菲立欧: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如今,‘梅比斯’——那个男人和西兹亚等人背叛了拉多罗亚政府、彻底失控了。已经完全不听从我的指示了。” 菲立欧和乌路可都皱起眉头。达古雷等人也心存疑惑,但就算无法获得他们的信任,对杰拉得也没有影响。 杰拉得开始详细地述说情况,但为了不让议员抓到把柄,还穿插了几个谎言: “惭愧的是,他们正在做什么,我几乎都不知情……今天早上,梅比斯身边的夏吉尔人——高·夏尔帕司教写了封信给我。” 他一说出这个名字,菲立欧等人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僵硬。 杰拉得在确认过众人的表情后,才慢慢地说: “——梅比斯他们正想前往来访者的世界,而如果我们允许他们这么做,‘这个世界’将无法幸免于难……请看这封信。” 杰拉得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菲立欧。 这位少年以严肃的表情开始阅读这封信。 少女司祭、周围的骑士、达古雷和拉杜卡等人都望向他手中的信。 随着他阅读的进度——表情也转为十分急迫。 那模样跟今天早上的依莉丝十分相似。 乌路可挤出极为微细的声音: “……世界末日……?怎么有这种事……那么,那个黑色块状物体……” 她胆怯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臂。 达古雷则是以严肃的眼神望向杰拉得: “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如果这封信的内容属实,可不是一句‘部下的失控行为’就可以解决的。只因为几个人就让这个世界毁灭,怎么会有这种事……” 杰拉得并不理会达古雷,现在与他多说无益。 “应该将眼前所发生的现象,视为神灵的警告或是预兆。我接收到这警告后,也为了阻止梅比斯而将邻近的部队召集到首都来。再过几个小时,这支部队就会抵达首都,不过——我完全不知道在梅比斯等人结束作业前,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因此——我想不顾羞耻地跟你做个非正式的交易。” 话说于此的杰拉得将音量压得更低了。 在菲立欧等人不注意的时候,杰拉得手下的卫兵已经包围了周围,不必担心会被除了达古雷等人以外的议员听见。 “……在我的部队抵达前,我想请‘你们’去阻止梅比斯那群人。当然,我不会要你们白费力气,我会将梅比斯所逮捕的那些来访者交给你们,以做为报酬——” 菲立欧的双眼亮了一下。另一方面,达古雷和拉杜卡虽然怒形于色,却不再插嘴。 他们也已了解现在的状态。本来这并非光是靠高司教的信件就能让人信服的状况,但在目睹眼前不祥的异常变化后,这封信的可信度便增加了。 这已经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而已经转变为关乎“世界存续”的危机了。 正因为如此——充满了使命感的使者,才不得不答应杰拉得的要求。 杰拉得早已确信如此,才会向这位前一刻还是敌人的使者求助。 * 那场异常变化发生时,猎人安朱·薛帕德已回到杰拉得·梅森的宅邸。 依莉丝、邦布金和卡多尔也在,只有凡尼斯不在宅邸内。 而午餐结束时的气氛则非常凝重。 安朱的告白、丽莎琳娜等人被俘、凡尼斯的背叛、关于死亡神灵的世界秘密——早上受到太多冲击的依莉丝显得很疲倦。 安朱想帮她的忙,但重点是依莉丝本人还没有忘记今天早上的事。两人之间的关系无可奈何地变得很尴尬,吃午餐时,两人也几乎没有交谈。 就是在此时,众人听见了突如其来的“天空之钟”。 刚开始,安朱还以为是普通的钟声。 但是,这数度从天而降的低沉钟声太过独特,而且他也似乎曾经听过。 安朱等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起飞奔出去一看—— 此时,城镇西侧已经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山”,看见那完全的半球形,依莉丝立刻察觉到是什么东西存于中心部。 她瞪着那泛着黑色光泽的表面,喃喃地说: “……梅比斯总算开始展开行动了。” “神灵就位于其中心部位吗……?” 依莉丝朝如此问道的安朱点点头,接着转向邦布金和卡多尔: “元首的士兵应该还没到……我们先出发吧!目标是凡尼斯。还有,如果可能,也要阻止梅比斯——以后者为优先,但只靠我们恐怕很难办到。” 安朱也深知西兹亚那群人的身手不凡。虽然邦布金和卡多尔也是武艺高强,但用一般方法可能没有办法解决。 “我们必须快一点,邦布金,你去跟屋里的人说,把准备好的马车开到前门。” 邦布金无言地点点头,以优雅的步伐走向庭院,卡多尔也跟随其后而去。 安朱也从房里拿出在拉多罗亚所购买的弓箭。 当他再次回到室外,正在确认手环辉石的依莉丝凶狠地瞪着他: “……你不用来,会拖累我们的。” 她以比今天早上更冷淡、但坚定的意志拒绝了他。 但安朱听了却摇摇头。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会拖累其他人,只要有自己在,依莉丝他们就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更有可能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因此——安朱无意就这样跟去。 “依莉丝你们先走,我……要去菲立欧王子那边。事态这么严重,只要我提到丽莎琳娜的事,王宫骑士团也会帮忙吧!” 依莉丝立刻以充满怒气的视线望向他: “那件事元首已经在办了,你就在这里……” 安朱打断了她恶狠狠的声音。 “我曾在内乱时和王宫骑士团的人一起作战,如果跟他们一起,我就可以用弓箭支援他们。这不至于拖累你们……” “……你就待在这里!” 依莉丝高声叫道。 面对她这出入意料的气势,安朱当场退了一步。 她的双眸中带着奇妙的力量,感觉虽然像个吵闹不休的小孩,但发出来的声音却相当严厉: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对手可是西兹亚那群人!他们拥有五十对左右的手环——虽然很少人能像西兹亚和晓那样完全使用手环,但还是有约三十个人能办到发出光刀来挥动——王宫骑士团如果冲进去,应该也会被全数歼灭。何况对手是梅比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准备了其他的防御对策。” 依莉丝说道,忿然转过脸去: “……留在这里。就算你不去找菲立欧王子,他们也会来,如果不来,我们也会想办法。求求你——待在这里。” 依莉丝不等安朱回答,就下定决心般地冲了出去。 她就这样去追隐形的卡多尔。 被留下来的安朱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依莉丝临去前的表情——与其说去赴死,不如说想逃开安朱。 这一点让他很在意。 ‘我……’ 安朱自问。 ‘我现在想怎么做?’ 安朱追着依莉丝的脚步来到拉多罗亚这个国家。 他试着重新寻找自己当初会这么做的理由。 第一次见到她时,安朱就有种奇特的感受。 那该说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呢?或是一见钟情?但感觉上又跟这种感情有点不同。 如今安朱才略微察觉到,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的感受。 ‘我不能让依莉丝独自作战——’ 他这么想。 当然,她身边还有邦布金和卡多尔在。不过,不管有没有人并肩作战,她的本质就是“孤独”,就是这一点让安朱觉得她很可怜。 就算被阻止,就算会妨碍她——如果自己现在不跟上去,绝对会后悔的。 安朱确信如此。 他一察觉这一点,便飞奔而出。 依莉丝等人早已消失无踪。以奔跑的速度来说,安朱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那些来访者,等他追上了,依莉丝等人也已经开始作战了吧。 明知这一点,安朱还是奋力地在大地上跑着,追逐那已看不见的背影。 * 留在埃鲁家的王宫骑士团和神殿骑士团成员聚集起来,是在类似“天空之钟”的钟声响起后约十分钟的事。 不必特地派出使者通知,从钟声察觉情况有异的骑士们,便自行判断赶到了菲立欧和乌路可身边。 菲立欧自窗口俯视逐渐聚集在广场的骑士们,同时握住了刀柄。 一种讨厌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 那远远可见的“末日黑色神殿”——也就是死亡神灵又变得更庞大了。有时,那半球会像心脏般跳动,并配合这跳动更加侵蚀周围。 在其内侧的人已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现在仍持续进行避难中。周边的居民也成群结队地逃离,人潮正涌向广场。 此时,卫兵们正四处奔走指挥人群,为王宫骑士团和神殿骑士团清出道路来。 乌路可就站在菲立欧身旁。 两个人只剩下短暂的时间可以独处。 菲立欧转头望向一脸担忧的乌路可,并对她微笑: “我去一下。等救出丽莎琳娜、西亚和穆司卡,应该晚上就可以回来了。你等我。 菲立欧是为工让她安心才这么说,但乌路可的表情却无精打采。 她的手做出祈祷状,并以湿润的双眸凝望菲立欧: “……不能只交给骑士们去处理吗——?” 她也知道他会回答什么。 所以菲立欧困扰地笑了。 他当然可以把事情只派骑士们处理,但他却不想做这个选择。 “我跟丽莎琳娜有过约定,要好好保护她——虽然我们分开行动,但我不能爽约,而且也跟杰拉得元首谈好交易了。” 乌路可悲伤地低下头。 “还有,最重要的是我想阻止梅比斯。虽然不知道高司教的那封信是真是假,但如果‘那件事’是真的,就不能置之不理。能作战的人若不作战,说不定这个世界就会——” 菲立欧没有再往下说。 聪慧如乌路可,应该可以了解这一切。 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不想让菲立欧去,而理由也已经沉痛地传达给菲立欧了。 菲立欧走近她身边,把双手放在她肩上。他一靠近她身旁,便闻到一股甜香。 乌路可抬起脸来。 那水蓝色的秀发映着阳光,正闪闪生辉。当菲立欧凝视她的双眸——便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对菲立欧而言,这位少女是他第一个结交的同年龄朋友,而现在则是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保护的人。 当她历经阿尔谢夫内乱、一度丧失记忆,甚至就连意志都失去时——菲立欧感受到难以承受的失落感。 就在那时,他才知道她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仔细想想——也许自己还没有把这些话传达给她知道。 “……乌路可,把眼睛闭起来。” “……咦?” 在她还来不及会意时—— 菲立欧便悄悄地把脸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那一瞬间,乌路可吓得缩起身子。 短短几秒后—— 感觉上却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后,菲立欧才把脸抬起来。 乌路可羞红了脸,眼里浮现泪光。 她边哭边对一脸困惑的菲立欧微笑: “……您真是太狡猾了,这么一来——我就无法阻止您了。” 乌路可以颤抖的声音说完,便抱住菲立欧,像是要隐藏自己哭泣的脸。 然后,乌路可在菲立欧耳边说: “我等您回来,请您一定……一定要把丽莎琳娜大人、西亚他们带回来。” 她的声音在颤抖,眼泪也滴落在菲立欧的肩膀上。 菲立欧轻抚她温暖的背,点了点头。 如果能解决死亡神灵的问题,御柱就可以重新生产辉石,这样一来,就可以重回以往和平的日子。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让她操心了。 不久后,随着敲门声响起——乌路可离开了菲立欧身边。 “菲立欧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莱纳斯迪以格外明朗的声调说道。 菲立欧打开门,而伙伴们都已众集在那里。 达古雷和拉杜卡这两位未持剑的议员苦着一张脸,他们一方面厌恶杰拉得所提的交易,同时也对不得不予以回应的菲立欧抱着相当的罪恶感。 不过,参与这场战争是出自菲立欧自己的选择。 菲立欧和这两位议员点头致意后,便望向留下的伙伴: “洛西迪·修奈克,就拜托你们保护乌路可了。” 那位能干的商人深深地低下头,修奈克也揉着哭肿的双眼,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自己般。 “菲立欧大人,请你要小心。刚才……有类似玄鸟的影子在那个黑色半球周围飞行,不清楚那是西兹亚等人、还是北方民族的玄鸟……” 洛西迪担忧地说道。 一向并肩作战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则是跟随在菲立欧左右。 “啊!连玄鸟都出动了……好不容易来到拉多罗亚,又要拚命了啊……” “如果能活下来我再请你喝酒。走吧!” 莱纳斯迪叹息着,黛梅尔则斥责他,两人一如往常地对话着,而这对菲立欧是很大的鼓舞。 当他们通过走廊、准备外出的瞬间,菲立欧回头看了乌路可一眼。 站在那里的她强自忍耐,以清纯的眼神凝视菲立欧,轻声低语: “……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听见这如梦似幻的声音,菲立欧也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金线党的总部。 与他一同旅行至此的王宫骑士团,已经齐聚在眼前的广场。 除了留下来保护乌路可的人外,神殿骑士团也在其中。 尽管这次是突然出击,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没有丝毫迷惘。这些真正的骑士们不止受过训练,更历经无数实战。 菲立欧在他们眼前跨上准备好的马,拔刀出鞘。 那高举的白刃反射着阳光,凸显出菲立欧的存在。 “阿尔谢夫王宫骑士团,以及吉拉哈神殿骑士团——我们出发!” 听见这高亢而暸亮的指挥之声,骑士们也振奋地高声回应,响彻云霄的呼声,把拉多罗亚人吓了一跳。 菲立欧拉起马的缰绳,于部队最前方领队。 目标是死亡神灵—— 在乌路可等人的目送下,菲立欧与骑士团浩浩荡荡地进军。 * 在死亡神灵所制造的黑色空间深处,西兹亚等人拉起了防卫线。 研究设施周边已经完全没有人迹,异常变化一出现,无关的人们就已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半球中虽已化为会让人陷入不安的微暗世界,但不可思议的是,视线非常良好。 那种黑暗并非遮蔽一切光线,而是给人充满了黑色光芒的错觉。 在那一片暧昧的黑暗中,有一个黑色块状物体飞着。 西兹亚抬头一看,便面带微笑地迎接这物体。 降落的是一只拥有黑色羽毛的巨鸟——也是北方民族所操控的玄鸟。 鸟背上坐着她的伙伴晓。 “大姐,我回来了。还没看到杰拉得的部队,但是王宫骑士团已经朝这里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快,可能是杰拉得进行了私下交易吧?” 结束侦察任务的晓从玄鸟鸟背上一跃而下,同时如此报告。 西兹亚等人的玄鸟现在正藏在设施之内。如果可能,也想把它们一起带去另一个世界。 晓跑到西兹亚身边,耸了耸肩: “怎么办?人数还真多呢!在他们进入设施之前,我们从天上用玄鸟攻击吧?” “那些人不会因此而胆怯退缩的。再者,如果他们展开行动,北方民族一定也会跟着有所动作。这还真有点棘手啊!” 如果演变成空中战,那就算想要撤退也无法撤退,神灵的警戒更会变得脆弱。 正如在塔多姆与阿尔谢夫战争中所证明的,玄鸟用来扰乱未受严格训练的“大军”时相当方便,若对手是少数精英,则没有多大的效果。如果连北方民族的鸟也有动作,那到外面去就更加危险了。 “那么,还是让舞姬和荷姆拉看家吧!” 晓一脸安心的样子。自从那个叫安朱的猎人把他爱鸟的眼射瞎以来,他就一直过度保护自己的鸟。西兹亚和晓将玄鸟重新藏进大型载货马车后,回到研究设施。 在接近入口附近、用砖瓦砌的大厅与艾美会合。 “西兹亚大人,刚刚凡尼斯从神灵出来过……他说已经释出一些‘尸兵’,所以我们可以用来防御敌人。” 话语刚落,那些尸兵已经陆续从通往地下的通道出现。 西兹亚眯起了眼,凝视这些无法从脚步声中感觉到生气的人们。 “哎呀!没想到梅比斯大人还真机灵嘛!” 她本来还在想,要光靠自己这几个人撑过几个小时。 这时出现的尸兵,跟曾在佛尔南神殿出现过的是同一批人。 手持短枪的老人、使短剑的女子、戴铁面具拖着巨剑的巨汉,还有使单刀剑的年轻士兵,用突刺剑的清瘦青年——都是在这个国家被捕,成了“尸药”的实验品,最后在梅比斯手下成了与操作“死亡神灵”相关实验的罪犯。 “这些士兵会无限制地出现吗?” 的确,在夏吉尔人阻止前,尸兵是源源不绝地从御柱涌现。而死亡神灵应该也可以办到相同的事吧! 艾美歪着头回答西兹亚的问题: “可能不会喔!照凡尼斯的说法,不能在大量生产尸兵的同时对死亡神灵进行其他操作……总而言之,作业会稍微延迟,而生产尸兵也只是争取时间的缓兵之计。不过他还是准备了好几百个……” 晓惊讶地吹了声口哨: “那就是大姐你说在佛尔南看过的那个吗?这还真惊人啊,突然增加了好几百个帮手。希望不要是乌合之众就好了。” 那些尸兵并未袭击西兹亚等人。 他们像是遵守某人的命令般,茫然地陆续走出设施,人数虽多,但其实行动看来还不足以抵挡对手。 在佛尔南见过的尸兵,身手应该比他们更好。 “……那个真的有用吗?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 “等身体暖和后,他们的身手应该可以更加俐落才对。还有,他们会把服下尸药的人判断为伙伴……所以不会讨伐同志,也不会攻击我们。” 听到艾美这样回答,西兹亚不禁笑了出来: “这样啊!‘那个’跟在我们本质上是‘相同’的啊!” “别闹了,大姐,这种玩笑我可笑不出来。” 晓生气地说着,西兹亚则是像对孩子般轻抚他的头,同时一行人穿过了尸兵的队伍。 他们的目标是关着来访者的牢房。 那些来访者既是人质,也是诱饵,梅比斯已经允许西兹亚随意加以利用。 反正既然要利用,就要发挥效果。 (没想到会跟那位王子纠缠了这么久——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西兹亚一想到这,就嗤嗤地笑了。 她绝非讨厌那位菲立欧王子。 他阻挡了西兹亚所协助的雷吉克、加尔拜这些人的野心,虽然身为王室中人,却来到拉多罗亚这个国家,实在是个怪人。 如果菲立欧再年长个几岁,说不定能跟她发展出有趣的关系。 艾美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开心的西兹亚: “西兹亚大人,您怎么了?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是吗?也许是吧!艾美,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好好招待客人。” 晓嗤之以鼻: “什么招待,我们也是拼了老命啊。王宫骑士团的那些人现在几乎人手一把神钢制的剑吧?那还真难对付。杰拉得的士兵还没到,但邦布金那些来访者可能会来……看来那些尸兵只能稍微阻挡他们一下子了。” “不,也许不是如此。” 艾美小声地说。 西兹亚和晓边走边望向她。 “……凡尼斯刚才说,送到佛尔南的尸兵是以量产速度为优先,运送的时期也超过半年,所以品质很差。而送到吉拉哈的尸兵虽然比较少,跟本人比起来还是较弱——不过这次,梅比斯大人已经习惯‘死亡神灵’的操作方式了,作法跟以往有点不同……” “……不同?” 在西兹亚眼中,那些尸兵并没有什么不同。晓也歪着头,轻敲着较矮的艾美的头。 “有什么不同?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在发呆,跟你与大姐一起洗澡时的表情一样。” 看到晓那种戏嘻的态度,艾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才不想告诉用这种态度说话的你呢。” “啊……这么骄傲啊!真是个小鬼头……” 西兹亚打断了晓插话道: “那么,艾美,你就只告诉我吧!这样就行了吧?” 说着便将自己的耳朵凑上前去,艾美也开心地以极微小的声音说了几句。 “喂!你是来真的啊?那种像小鬼才会做的事……” 西兹亚不管按住额头傻眼说道的晓,从艾美口中听见那个“事实”。 那对西兹亚而言也相当出乎意料。 “嗯……原来是这样啊!” 这时晓对露出一脸理解表情的西兹亚问道: “大姐,她说了什么?” “啊!西兹亚大人,您不可以跟他说喔!” 艾美立刻提醒她,晓则是露骨地啧了一声: “这又不是在玩游戏,混帐!分享情报是很基本的事吧!” “不管你知不知道,对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微笑地看着这两个人像孩子般地斗嘴,西兹亚轻抚着艾美的头: “当然,我可以对晓保密。不过——晓,总之王子那批人马多少会陷入苦战,我们也可以乐得轻松。” “啊啊?唉!你们两个女人去说悄悄话好了。真是的——” 西兹亚则突然从闹起别扭来的晓身后抱紧了他的手臂。 晓立刻脸红了。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脾气别这么拗嘛!等到了那个世界,我再告诉你。艾美,这样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晓,看你一脸色眯眯的!” 这次艾美的眼神充满了不满,晓则是焦急地板起脸孔: “啊……大姐你也快点放开我啦!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被敷衍过去。” “哎呀!你在害羞啊?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在某些奇怪的地方会表现得很孩子气。” 西兹亚一边回想起晓小时候的模样,一边在他耳边低语。 闹着脾气的晓不再说话,但也没有挣脱西兹亚的手。 他们就这样走着,这时伙伴吕岳从关着来访者的牢房露出脸来。 看到西兹亚与晓手勾着手,他便露出苦笑: “咦?你们在做什么呀?” “这跟你无关。不说这个,我们要利用来访者。敌人来了。” 晓的声音高了八度。吕岳则是一边摸着胡须,一边跟西兹亚再次确认。 “就是这样,要请其中一位出来。丽莎琳娜,你在听吗?你‘心爱的人’好像来救你了喔!” 如此说着的西兹亚窥视牢房内,而那个黑发少女则报以凶恶的眼神。 在隔壁牢房的穆司卡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差没说出“我早就料到了”而已。 现在丽莎琳娜的手上没有手环。没有了手环,她只不过是个运动神经较好的小姑娘而已。 “菲立欧他……来了吗?” “是呀!他是来救你呢?还是来阻止神灵呢?又或者是两者都有……这我没办法判断,总之因为如此,所以要把你当成人质以防万一。” 西兹亚以眼神示意,吕岳便打开了牢房的锁。 西兹亚取下系在腰间的绳索,将丽莎琳娜的双手捆绑起来。对没有手环的丽莎琳娜来说,就连这么简单的绳索,她也无法轻易地解开。 丽莎琳娜心有不甘地凝望着那绳结,西兹亚悄悄地说: “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把菲立欧大人带去‘那个’世界,不就可以独占他了吗?” “——请别说这么看不起人的话。” 丽莎琳娜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她的眼神之锐利,连艾美都全身一震,还举起了手上的短剑以防她加害西兹亚。 西兹亚以眼神安抚这个可爱的小妹,苦笑着说: “你还真是个认真的女孩呢!不过这种个性可是会吃亏的。你不想要独占菲立欧大人吗?” “对现在的我来说,菲立欧和乌路可大人的关系更为重要。” 西兹亚对这回答耸了耸肩,并把绳索的一端交给艾美。 “吕岳,这里交给别人来看管,你跟我一起来。还有,穆司卡,要是你逃跑了,丽莎琳娜和西亚的下场都会很惨……这你知道吧?” “知道。帮不上忙的我是不会行动的。” 穆司卡交叉手臂,硬是挤出这些话。 “……丽莎琳娜,你一定要冷静。” “……好。” 丽莎琳娜点点头。西兹亚则是在她眼里看出些许危险的光芒。 但是西兹亚不觉得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现在可以做些什么,就算可以,也都是无谓的抵抗。 只要有丽莎琳娜在眼前,就能够阻止菲立欧及其手下的行动。 接下来只要以晓的风刀狙击,不用冒什么危险,就可以处理掉那些人了。 (就算是这样……梅比斯和凡尼斯到底在神灵中做“什么”呢……) 出于好奇心地想着这个问题,西兹亚进入迎接入侵者的备战状态。 六十一.错乱齿轮交织的世界 那是个异常的空间。 “……凡尼斯,接下来,你钻进眼前那扇门。” 梅比斯的声音不知自何处响起。 不久前,凡尼斯才刚出去向艾美转达梅比斯将送出“尸兵”的消息。 接着再次回到神灵内部的凡尼斯,却迷了路,现在他正依照梅比斯的话移动。 (这里是怎么回事——) 凡尼斯略感不快地环顾周围。 周围空无一物,让人有点心生胆怯。 空间内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充斥。 明明可以行走,脚下却没有踩在地面上的触感。 明明应该有重力存在,但身体却有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的不协调感。 明明有光线,却什么都看不见,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又知道“有某种东西存在”。 凡尼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无法理解的梦中迷路。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梅比斯说“你眼前那扇门”,凡尼斯却不知道门在哪里。 “哪里有什么门啊?” 凡尼斯出声问道,梅比斯便屏息笑道: “看不见吗……?那表示你心中还有某种迷惑。这样吧,你看右边!” 凡尼斯依梅比斯的话转头一看,发现黑暗中开了个可供一个人通过的洞。 周围明明没有墙壁,空中却突兀地开了那个“洞”。 “你钻进那个洞,来我这边。” “……还真是让人搞不懂啊!” 虽然嘴上抱怨,凡尼斯还是钻进了那个洞里。 洞里并不是黑暗的空间—— 而是一间家具齐全的客厅。 在豪华灯具照明下,梅比斯坐在椅子上,将一捆捆的文件堆上有猫脚样式桌脚的桌子。 在他身后的窗外,有一整片广阔的森林。凡尼斯只觉一阵晕眩: “……梅比斯,这个空间是怎么回事?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梅比斯立刻答道,同时继续在不明的文件上用印。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里是跟‘死亡神灵’相连的空间,以及夏吉尔人过去封意将其藏匿起来罢了。而这个世界并不适用我们世界的常识。不——那常识只会碍手碍脚的。也罢,坐吧!” “你还有时间在这里悠悠哉哉的!阿尔谢夫的王宫骑士团已经来到外头了,如果他们一举攻破了尸兵……” “凡尼斯,在‘这里’是欲速则不达喔!” 梅比斯叹了口气。 “这里的时间流动方式完全错乱了。不对,或许这里的流动方式才是正常的,而与这里相连的外头世界才是错乱的……凡尼斯,这里呢,是个许多世界相连、类似等待室的地方喔!” 凡尼斯很难了解梅比斯所说的话: “……抱歉,我想早点回到原来的世界,你快点展开作业吧!” “……我现在就正在进行作业。” 梅比斯出示手边的文件。 凡尼斯走上前看那些文件。 他无法阅读文件上所写的文字,不只如此——文字还陆续变化,并不停翻滚。 凡尼斯板起脸孔,梅比斯则叹道: “在你眼中,我现在只是在盖印章对吧?不过那并不是我真正在做的动作,单纯是你的双眼正看到这样的‘梦’——真正的我正忍受着额头的剧烈疼痛,持续使用手环对神灵下达命令,不过你看不见就是了。” “……我真的搞不懂。” 梅比斯看了仿佛在呻吟的凡尼斯一眼,淡淡地笑了: “你还是不要试图搞懂会比较好。就连稍稍能利用‘这里’技术的夏吉尔人,也没有解开‘这里’的谜团。这里是谁制造出来的?又或是一开始就自然存在的空间——就连这一点都无从得知。” “怎么回事?这个空间不是夏吉尔人技术下的产物吗?” 梅比斯对丝毫摸不着头绪的凡尼斯点了点头,那从容不迫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正在进行任何作业。 “夏吉尔人只是发现了‘这里’而已,然后他们利用这个空间让‘御柱’和‘死亡神灵’得以运作。说得更正确一点——‘死亡神灵’可说是与这个空间相连的入口。” 梅比斯以陶醉的口气淡淡地说道。 “在这个世界,人的意志力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但也不到‘只要许愿就可以实现’那么简单就是了。比如说,在我们的世界,人们可以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石头再丢出去。然而,若那是巨大的岩石,光凭一个人的力量就不一定能移动它——在这个世界,所谓‘心具有力量’不过就是如此。即使可以做到一些小事,一旦想做大事,还是必须利用各种‘技术’。而——夏吉尔人便是或多或少地获得了那种技术。” 凡尼斯注意到,周围的光景正一点一点地开始产生变化。 那看起来像是客厅的空间,就像透过广角镜观看一样开始扭曲,逐渐被黑暗侵蚀。 梅比斯坐在椅子上,那在面具下的双眼隐约发光: “在这个世界,可以无限制地创作物质,不只辉石、尸兵是如此,尸药也是一样——而在这个世界大量生产的东西,会透过御柱落至我们的世界——夏吉尔人就是这样利用他们的技术。总之,这是题外话。对我们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 梅比斯笑道。 眼前的桌子突然消失无踪,而梅比斯的面具下开始流出红色鲜血。 “梅比斯!你流血了……” “凡尼斯!振作点,凡尼斯!” 凡尼斯听见背后传来呼叫声。 他转头一看,发现另一个梅比斯正跪在地上,还不住地喘着气。 他那戴着手环的手,直到手腕都沉入脚边的地面,光看就知道他是在进行某种操作。 那个梅比斯叫道: “醒醒!你在跟谁说话……” “……咦?” 凡尼斯困惑极了,在他的背后,本来应该还有一个梅比斯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此时却消失无踪。 那里已经恢复成一片黑暗。 凡尼斯茫然地凝视那个可能是“本尊”、戴着面具的男子。 “……梅比斯,刚刚那是……?” “……夏吉尔人设下的陷阱,用来迷惑接近神灵的人。我也因为上了好几次的当,白白浪费掉时间。你刚才见到假的我了吗?” 梅比斯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问道。 凡尼斯点点头,走到他身旁。 ——这个人是真正的梅比斯吗—— 凡尼斯突然这么想。 “在这里很容易见到梦境或幻觉。你别怕,只要好好保持自己的意识,想着‘我想回那个世界去’——这样就够了。你这个想法会帮我很大的忙。” “……你是说……在这个世界,意志力会发挥影响力是吗?” 凡尼斯反覆玩味刚刚那个假的梅比斯所说的话。 梅比斯以一只手打开手环的盖子,将新的辉石填入其中,同时浅浅一笑,疲倦地说: “我只希望你的意志力可以发挥确定方向的功能。一般来说——以人可以发挥的意志程度而言,还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法则。” 梅比斯的背部震了一下。 他的身体起了痉挛,手环激烈地闪现光芒。 然后他吐着血——再次打开手环的盖子。 他才刚放进去的辉石已经不在里面了。 凡尼斯这才了解,为什么梅比斯需要大量辉石。 手环原本应该不会耗费这么多辉石。 梅比斯背部痉挛,腰间所佩带的突刺剑剑鞘接触地面,并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个空间的法则是——‘辉石能强化意志力’——所以我为了在这个空间对神灵下达命令,便需要可以将辉石力量传递至外面的‘手环’,与未经夏吉尔人精制的高纯度辉石。而要一一解除安全装置也需要辉石,这对我而言是很大的负担。” 痛苦不堪的梅比斯,用像在自嘲的口气这么说道。凡尼斯俯视着他,问道: “我也……帮得上忙吗?” 梅比斯无力地笑了: “你已经在帮忙了啊——你知道‘原本的世界’,而且想回去。那种意志指引了我方向,再一下下……再一下下。” 梅比斯以沙哑的声音低语,并弓起了背。 这个状态下的他突然僵硬地说: “……阿尔谢夫王宫骑士团已经来了吗……杰拉得果然还是不择手段地想阻止我们啊!” 现在的梅比斯,似乎能知悉某种程度神灵外所发生的事,只要在神灵所创造出的黑暗空间内部,他就能产生那种知觉。 凡尼斯皱起眉头: “他们来了吗?要是尸兵能应付得了就好了——” “只要能困住他们就够了,况且还有西兹亚他们在。比较可怕的是……你那些伙伴。” “小姐他们吗?” “依莉丝先不提,邦布金和卡多尔他们足以击败西兹亚。如果他们来到这里……你可以跟他们作战吗?” 过了好一会儿,凡尼斯才开口回答。 不过,他已经不再犹豫了。 “……我可以,如果为了回去就必须这么做……我可以跟任何人作战。” “那就好,不好意思,问了你这么过分的问题。” 梅比斯一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重新将意识集中在手环上。 凡尼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他能够和依莉丝、卡多尔、邦布金等人作战吗—— “作战”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若要问“能赢吗”——老实说很难。 以这个意义而言,梅比斯说他们“比骑士还要可怕”倒是正确的。 这一片漆黑的异样空间中,两个男人静静地持续进行操作神灵的作业。 * 菲立欧等人抵达了“死亡神灵”与城镇的交界处。 那不可思议的黑色半球形物体的覆盖范围广达好几公里,但并未破坏街道或建筑物。 其表面一片漆黑,从外表完全无法推测内部情况。 只不过,避难的人群可以轻易从中逃出,据他们所言,也可以自由进入内部。 那层表面看起来虽像墙壁,却又不是墙壁。若要问那么是什么呢?菲立欧也摸不着头绪,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丽莎琳娜自御柱出现时的光景。 只是,从外侧触摸御柱表面时,所感觉到的触感就跟外观一样坚硬——但这球体的表面却并非如此。 在那黑色墙壁前,菲立欧先让部队暂时停下脚步。 在场的骑士包括王宫骑士与神殿骑士,总共约有一百名—— 为了留下骑士在乌路可身边保护她,所以并非全员出动,但已几乎占了大多数。 除了这近百位的骑士,周围还分布了拉多罗亚的卫兵,但他们其实跟一般人民差不了多少,现在更因心生畏惧而根本算不上是战力。当然,他们并不会加入战局,而是为了预防万一才在外侧待命。 菲立欧回头望向那些骑士们,在蔚蓝天空下高声叫道: “眼前就是敌人的领域了!里头可能有陷阱,也可能有人埋伏。大家谨慎地进军吧!我期待你们的奋战!” 在鼓舞士气后,菲立欧一马当先地来到神灵前。 马匹将眼前的物体视为“墙壁”而不愿往前进,但有几个骑士们先行策马进入后,其余的马便乘势陆续入侵其中。 菲立欧的马也进入神灵中。 内部有点阴暗,充斥着让人不安的封闭感。 街道还是一如往常,却空无一人到让人不免觉得无趣。也许大多数人都去避难了,否则就是都关在家里闭门不出。 众人在这神灵所制造的空间里继续前进时,头上突然扬起一阵风。 菲立欧抬头一望,就看见四只玄鸟。 其中一只玄鸟降落到他眼前。 骑士们纷纷采取备战姿势,但菲立欧却制止了他们。 因为坐在玄鸟背上的,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女子和剑士。 “你到啦——没想到还真快。” 这位银发的炼金术师以清朗的声音说,表情充满着抱歉。 其他三只玄鸟在空中盘旋待命,这样西兹亚等人的玄鸟就无法袭击骑士。 菲立欧省略多余的寒暄,一开口便问: “西瓦娜,我听过留言了,你们也要去神灵那里吗?” 西瓦娜点点头: “我们是打算这样。本来以为还有几天的缓冲时间——不过我太天真了,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我们就直接进行联合作战吧?在天空的伙伴会阻挡西兹亚他们玄鸟的攻势。” 她这个要求对菲立欧等人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好,那就拜托你们了。时间很宝贵,先快点往……” 菲立欧话还没说完,又有另一只玄鸟从天而降。 坐在那只玄鸟背上的老翁以严肃的口气叫道: “西瓦娜!那个设施已经有士兵出现了!不但正朝这边过来、数量还不少呢!现在随便算算也有三百个人!而且还在陆续从后方出现!” 菲立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西瓦娜也呆住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据杰拉得所说,敌人应该只有梅比斯的部下,虽然他们全都身怀绝技,但顶多只有四十个人左右。 而现在敌营的士兵竟然远远超过这个人数。 菲立欧等人所能想到的可能性—— (……又是那批尸兵吗……) 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种可能。 在前往拉多罗亚的旅途中,同行的夏吉尔人就说过,虽然规模比不上御柱,但“死亡神灵”也具有大量生产物质的能力。尸药和西兹亚等人的手环,也是经由神灵所产生。 因此神灵能制造尸兵,也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梅比斯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死亡神灵”到这种程度吗?) 菲立欧对此感到战栗,但此刻没有时间让他害怕了。 “菲立欧大人!他们来了!” 一位骑士叫道。 在大马路前方——出现了一群士兵集团,他们未经整队、只是漫无章法地前进。 占据了马路的他们背后,就是研究设施。 “西瓦娜!我们这边是骑兵,所以会直接进行突破!就拜托你们在天空支援了!赫密特!等我们到达研究设施后,你也下来加入突袭部队!” 没有骑马的赫密特会妨碍骑兵往设施突破。另外,如果是以尸兵、而不是西兹亚等人为对手,骑士团的人也不会比他差多少。这已经在佛尔南神殿和威塔神殿证明过了。 西瓦娜和赫密特都点了点头,再度飞上天空。 面对那些不知恐惧为何的尸兵,以玄鸟打乱其阵形的作战方式并不可行。但即使如此,其尖爪和利嘴还是可以当作武器。 菲立欧朝骑士们高声叫道: “组成纺锤形的队形!就这样突破敌阵,往设施内冲进去!动作太慢可是会被敌人包围喔!” 骑士们聚集起来,像支箭般一涌而上。 那是股不论任何大军看到都会心生畏惧的气势,但尸兵们却不逃跑,而是正面迎击。 两军的距离迅速拉近,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突破!” 领军的菲立欧挥刀斩向尸兵,那是一个手持短枪的老人。 然后——那股手感却让菲立欧觉得有点奇特。 菲立欧自马背上挥下的那一刀,原本是预计要“砍断”对手老人的短枪。 但他的刀非但没有斩断老人的短枪——反而弹了回来。 菲立欧立刻将反弹回来的刀斩向对手的脖颈。 随着斩断肉体的手感,老人也当场倒下,但马上又有一名手持突刺剑的年轻人飞奔而至。 菲立欧闪过对手的突刺剑,直刺对手的胸甲。本来他手上的神钢制刀应该可以贯穿盔甲、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但是——他的刀却弹了回来。 “菲立欧大人!这些家伙跟上次那批不一样!” 在他身旁作战的莱纳斯迪厉声叫道。黛梅尔则是一剑砍下菲立欧未能击毙的那个敌兵首级。 然后她忿忿不平地对菲立欧低声说: “这些尸兵的装备硬度不输神钢,在吉拉哈出现的尸兵也和在佛尔南出现的有点不同,但这些家伙却更加——” “我知道,黛梅尔你也要小心。” 一位神殿骑士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高声惨叫。 他的腹部被老人的短枪贯穿,自马背上跌了下来。 看到他立刻被随后跟上的马匹践踏而丧命后,菲立欧移开了视线。 另一位手持巨剑的尸兵又袭向菲立欧。 那是杀人鬼贝思纳——菲立欧一刀劈下,将这名不久前才被拿来当证据逼问杰拉得的男子的手臂斩断。 敌人攻势当场被瓦解,莱纳斯迪又从旁一剑刺向他的要害。 “菲立欧大人!我们就这样冲进去吗!?” 那一瞬间,菲立欧也很困扰该不该指示撤退,但若他们在此撤退,梅比斯等人应该就会先下手为强。 何况,梅比斯若透过神灵让御柱丧失功能——那菲立欧他们也没有明天可言。 菲立欧朝陷入苦战的骑士叫道: “别怕!你们肩上担负着这片大陆的命运!身为阿尔谢夫的骑士、身为吉拉哈的骑士,这都是场绝不能输的战争!前方就是你们必须开拓的路!” 菲立欧也挥舞自己的刀,开辟起那条道路。 他的气魄感染了身后的骑士们。 “全军,攻击!” 菲立欧单手握住缰绳,用力挥下刀子。 跟随其后的骑士们,也再次用力地握住剑。 西瓦娜等人的玄鸟在他们前方的路上降下,以尖嘴或利爪袭击敌人后,又再次飞上天空。 在他们的支援下,菲立欧等人杀退逼近的尸兵,向前挺进。 不久后便因受敌人包围,连后续的骑士们也开始面对后方挥剑作战,但他们的进军却未曾停止。 * 依莉丝惊讶地俯视那突破尸兵而前进的骑士团。 她所在之处是空无一人的建筑物屋顶。 三位来访者以潜入设施为目的而来到此处。 “……就算是凭力气蛮干,也还真惊人呢!难怪拉多罗亚人会用‘蛮族’这个字眼形容他们。” 听见依莉丝这讽刺的话,一旁的邦布金抿嘴微笑: “非也。若其真为野蛮民族,便无法如此出色地作战。其充满崇高使命感、勇敢地往前赴死,其勇猛果敢之气魄,简直堪为骑士表率——正因如此,方才匹配为吾人劲敌。若尚有机会,吾人亦欲与那位金发骑士二度交手。”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们今天的对手可不是他们。” 依莉丝责备无事生非的邦布金,又凝视着卡多尔所在的位置: “没有必要与那些家伙正面交锋,但我们只有三个人,所以前提是隐密行动——菲立欧王子他们在外侧引开敌人注意,对我们来说正是大好机会。” “唔,依莉丝哟!汝亦可安心,以吾人所见,安朱并未处于王宫骑士团之中。” 听见邦布金那嘲弄的话,依莉丝便瞪了他一眼: “……我才没有在担心呢!我们先离开元首家,安朱怎么可能比我们还快?再者,这种情况下他也帮不上忙。” 她如此断言,邦布金听了便耸了耸肩。 依莉丝不再跟邦布金抬杠,专注思考眼前的现实。 骑士们正尝试正面突破尸兵。 那举动看似鲁莽,其实却很合理。 为了更快、更确实地到达那个设施—— 他们就只是一直向前奔去。 若停下脚步迎击,便会浪费时间。 撤退这种选项当然不必考虑,而慎重地逐步推进亦没有益处可言。 强行突破看似单纯,却可说是最明智的选择。 而在抵达设施后,为了让外出的敌人无法回到设施,也可以派骑士们设置防卫线。 菲立欧等人在并不宽广的道路上策马奔驰,试着杀出一条血路。而依莉丝一直在凝视他们。 真是太鲁莽了——但他们选择的却是唯一正确的路。 “先不说尸兵……西兹亚他们的部队顶多只有三十个人。如果能想办法解决监视的人,那我们倒是可以潜入,敌人恐怕是守在神灵周围——邦布金,如何?要利用王子他们的行动吗?” “此乃上策,吾等锁定首领即可。然而——” 邦布金抚摸着南瓜头的下巴: “对手并非省油的灯,不会让吾等直接了当地镇定首领,当然亦会对卡多尔有所提防。该如何才能攻入设施,实是最困难之处。若有个万一,吾等亦不得不成为诱饵。至少若有凡尼斯在场,便可派卡多尔出外侦察,凡尼斯与吾人强行突破——” 在战斗方面,凡尼斯的存在具有重要意义。只要他与邦布金联手,便可以互相截长补短。 但凡尼斯可能已经变成梅比斯的同伙了,接下来更有可能与依莉丝等人为敌。 “……他就这么想回去吗?” 依莉丝喃喃说道。 有家人留在原本世界的凡尼斯,确实是会很想回去。而依莉丝也了解他的个性,就算会稍稍感到困惑,凡尼斯仍有可能为了“回去”而牺牲别人。当杰拉得指出这一点时,依莉丝本来还不愿相信,但看到凡尼斯至今还未和他们联系,此事已经无庸置疑。 理论上,依莉丝也明白“家人”有多么地重要。 但是,她没有“家人”。 依莉丝一直在士官学校的宿舍接受菁英教育,因此对已故父母的印象很淡薄。而关于养父巴克莱德,老实说,她也只把他当作“长官”而已。 听见依莉丝这个小小的疑问,邦布金点点头说: “依莉丝哟!汝不妨作此想,若汝与安朱各自分离于不同世界——将作何感想?” 这个指摘令依莉丝发起火来,邦布金最近比以前更加多嘴了。 “我才不会怎么想。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嘲笑上司可不是很好的嗜好!” “……依莉丝,吾人并非在嘲笑汝哟。” 邦布金突然自南瓜头下以认真的口气说道,这前后的落差吓了依莉丝一跳,让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为使汝能过正常之人生,最好是有那位少年相伴,正如丽莎琳娜需要埃尔西翁博士,又如西亚需要乌路可司祭般,亦如凡尼斯需要其家人——” 邦布金低语道,并以穿洞的南瓜之眼望向研究设施。 依莉丝看不见他的脸,而且还连他的脸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吾人亦甚同情凡尼斯。然即便如此,亦不能让那男人如愿以偿。吾等虽为伙伴,但事亦有可为与不可为之别。正如埃尔西翁·埃鲁选择让这个世界延续下去般——吾人也将做此选择。依莉丝,吾等且往之。欲阻止那个男人,时间所剩不多矣。” “咦?啊、嗯——” 邦布金起身行动,而依莉丝就像被他拉着跑一样地跟在其身后,自民宅屋顶飞跃至小巷地面。卡多尔也跟随上来,只是并未显现身影。 依莉丝看着邦布金边躲藏边奔跑的背影思索。 这个讨人厌又麻烦的男子并不像穆司卡那样离开她,也没有像凡尼斯那样背叛她。理所当然听命于她的卡多尔自不待言,但邦布金是为了什么而遵照她的命令呢——即使仔细思考,她还是不明白其中原由,何况她也没有付他薪水。 依莉丝在奔跑的同时,于后方向邦布金问道: “邦布金,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现在才问这个也许有点怪,但你为什么要当我的部下呢?” “唔?汝身为上司,竟不明白军纪乎?” “……我倒是不觉得你最近的行动能算是遵守军纪。” 邦布金笑了: “那么,吾人便如此回答。吾人之本质恐怕乃是‘表演者’,娱乐他人、使之愉悦、恐惧或是欢笑,此事让吾人感受到生存价值。虽彼时身处那个世界并非如此,但吾人来到此地后,再次确认此事。而——吾人欲使其欢笑者,汝亦包含其中。” 这出乎意料的话让依莉丝感到疑惑。 邦布金窃笑道: “吾人虽无力为之,然那个猎人少年却可使汝欢笑。依莉丝,请善加珍惜!汝于此地获得珍贵之物,若再意气用事,说不定哪天便会失去哟!” 他的话刺痛了依莉丝的心。 “……多管闲事。” 当依莉丝转开视线说话时,邦布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依莉丝也藏身暗处。 周围响起骑士团与那批尸兵激烈打斗的声响。因为骑士团自正面进攻,造成设施侧面并没有敌兵。 现在,依莉丝等人已逼近研究设施。 邦布金只将他那颗大头从墙壁探出一点点到路上。 “……邦布金,有多少人在监视?” “二楼窗边有两个有热能反应——然其并未注意此处,应是被骑士们动向所吸引。并非西兹亚等人,是素不相识的人。” 邦布金那多功能的南瓜头,恰恰在此时派上用场。 窗边的监视者恐怕也持有手环,只是他们应该无法像西兹亚他们能将手环功效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可以对骑士们造成威胁,但在卡多尔和邦布金眼中并非难以对付的对手。 若这是西兹亚或她身旁的那些部下,便很有可能会察觉隐形卡多尔的“气息”。 依莉丝悄悄地接触隐形卡多尔的身体: “两个人吗……卡多尔,拜托你了。你可以解决掉他们吗?” 卡多尔没有回答,但这也是表示“明白”。 那肉眼不可见的男子无声无息地穿过道路、越过墙壁,移动至设施内侧。 只有邦布金可以透过能感热源的侦测器确认其动向。 依莉丝屏息静待结果。 * 面对尸兵,发动攻击的骑士们陷入了出乎意料的苦战。 敌人的装备具有与神钢同等级的硬度,这一点更是骑士们大大的失策。在佛尔南和威塔神殿,骑士们只要拼尽全力击中对手的身体,神钢之剑便能击碎其盔甲——但如今,神钢之剑一击中其盔甲便反弹回来。 这必然会缩小可攻击的范围,使他们必须花更多时间解决对手。 要是这样长久作战下去,理所当然会让骑士们更加疲惫。 对率军作战的菲立欧而言,这战况十分严峻。 如果对手是一般士兵,见到骑兵的阵仗恐怕就会吓得落荒而逃,但尸兵却没有这种恐惧感。 他们若无其事地面对骑士们,毫不在乎被马匹踢中,只是不断阻挡骑士们前进的方向。 就算骑士们劈倒了尸兵、向前挺进,敌人又会重新挡住去路。 这打死不退的士兵如此难缠,让负责指挥的菲立欧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即使如此,骑士们仍奋力作战。 他们挥洒着血汗,拚命挥剑,在他们的奋战下,敌人的数量也渐渐地减少。 虽然他们非常疲倦,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 他们跨越伙伴的尸身,浑身染血地策马前进,全心全意击倒来袭的敌人。 这群一心向前的骑士们的身影,让指挥官菲立欧胸口一热。 而菲立欧也注意到,他们之所以如此奋不顾身作战的理由。 跟菲立欧一同历经许多战役的骑士们,与菲立欧之间有着强烈的信赖感。 因此他们不会退缩。 绝对——不会退缩。 他们深信,只要自己能够挺进,菲立欧就一定会贯彻这份责任和义务。 而菲立欧为了回应其信赖,便高声叫道: “再加把劲!马上就要抵达设施了!进入设施后,后方的人要阻止剩下的敌人回到设施来!只要十个人跟我一起来就够了!” 看来并没有新的尸兵从设施出现,但就算这样,光是来到设施外的尸兵人数就已是骑士的好几倍了。 骑士们已突破这些尸兵,如今在他们身后的敌人比在前方的还要多。 如果让这些敌手也跟着进到设施里,那菲立欧等人就无法专心与西兹亚等人作战。而就算殿后的骑士们想阻止这些敌手,但他们早已疲倦不堪,根本不知道可以撑到何时。 (我们可能很难活着回去——) 菲立欧自己现在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当然他无意赴死,但也无意为了苟活而“逃跑”。 逃跑就意味着死亡,这并非仅仅意味着自己的死亡——也包含了那些在阿尔谢夫等待他的、许多重要之人的死亡。 因此,菲立欧还是继续向前挺进。 此时玄鸟再次飞来、降落在他眼前。 玄鸟以尖爪和利嘴硬是将大门周围的尸兵驱散,赫密特也趁隙跃下。 接着他就站在原地开始砍杀四周的尸兵,好让菲立欧等人顺利进入。 他的刀像是在舞蹈般描绘出优美的曲线,一边闪避来袭的敌兵,一边确实将之解决。 把赫密特载到地面的玄鸟又再次飞上天空,这次则要改去支援后方。 一位骑士声嘶力竭地叫道: “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们要为菲立欧大人开路!不能辜负了那些已死之人的遗志!” 先行的骑士们一起往左右分开,抑制两边的敌人。 “切断后援!不要让尸兵回到设施来!” 跟在后头的骑士们一起围成一道人墙。 在骑士们的行动下,排出了一个半圆形的阵形。那曲线不久又变为直线,将设施的内侧与外侧分隔开来。 外侧有数百名尸兵—— 内侧也有尸兵,但因为菲立欧等人已经突破敌阵,所以这里的人数并不多。 然后,菲立欧也总算抵达设施。 已在这里等待的赫密特,几乎已将周围的尸兵全都打倒了。 “菲立欧大人,内部就由我来带路。根据从李布鲁曼老师口中问出来的情报,我对内部构造也多少有所了解——” 就连菲立欧也不得不感到疲倦,但他立刻挺直了背部,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我打倒梅比斯后就立刻回来!在那之前,你们要想办法撑住这里!” 菲立欧对留下来的骑士们叫道。 这群骑士们形成防堵敌兵的人墙,纷纷叫道: “请把这里交给我们!这种敌人不算什么,您不需担心!” “菲立欧大人,您也要当心!” 在这种情况下,骑士们仍硬是逞强着,而他们的声音让疲倦不已的菲立欧又振作起来。 王宫骑士和神殿骑士现在全都赌上了性命。 跟突击前相较之下,骑士的人数明显地减少许多,不知已有几个人丧命——菲立欧等人还无暇关心此事,便跑进了设施中。 莱纳斯迪、黛梅尔和其他数位骑士也跟在他身后。 莱纳斯迪身上沾染了敌人的血,金发几乎变成咖啡色了。 而黛梅尔原本就黝黑的肌肤显得更黑,手上的神钢之剑也脏污不堪。 其他骑士也看起来累坏了,但没有任何人抱怨。 包含留在外面阻止尸兵的人在内,他们现在只有一股信念。 菲立欧也是被这份信念所支持而勇往直前。 他通过设施的宽阔入口,来到了一个类似大厅的场所。 此时他那越过先行骑士肩头的视线中,突然瞥见一道白光。 菲立欧冷不防抓住骑士的肩膀: “敌人来了!” 高声叫着的菲立欧一把将他推开,同时有把短剑飞射而来并掠过身旁。 接着又有数把短剑飞至周围,但因菲立欧出声而心生警戒的骑士们也各自滚倒闪避。 凝眼望去,房间深处陆续出现了一些黑色装束的男子。 这些人肯定都是西兹亚的部下。 出现的十几名暗杀者全都戴着手环,其中甚至有人的手环已延伸出光之刃。 “菲立欧大人,那是来访者的……!” 莱纳斯迪板起脸孔。 那些手环和丽莎琳娜、穆司卡所使用的武器大略相同。虽然性质有异,但西兹亚会使用手环,曾袭击阿尔谢夫舞会的晓、艾美和梅比斯也都使用手环。 既然对尸药具有耐药性的不只他们——那还有可以使用手环的人也算合情合理。 敌人一字排开,其中有一名体格特别魁梧的男子。 那个满面胡须的男子以身体挡住了通往深处的通路,这时不知为何开心地笑道: “没想到你们可以正面突破那批尸兵。我虽然曾听说过——骑士的忠诚有时可以克服恐惧,原来如此,了不起。当时保卫国境线的那群秘密行动分子也是一样,阿尔谢夫士兵的品质都相当出色,这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哪!” 听见他这赞誉之辞,让菲立欧的眼神更加锐利。 与塔多姆作战时,在国境附近袭击暗中活跃的苏菲亚等人的,似乎正是这群西兹亚的部下。 菲立欧听说,当时苏菲雅的士兵还以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以保护主人逃走。 ‘这些家伙——就是那时的仇人!’ 菲立欧用力握紧了沾满血迹的刀。 赫密特悄悄地说: “……菲立欧大人,根据我们从李布鲁曼老师那里所获得的情报,通往地下的通路,只有那些男子堵住的通路而已。除了突破外,没有其他路了。” 菲立欧听了此言,点了点头,举起刀瞪着对手: “我们有事找梅比斯,请你们让开。” 预测着对手的答案,菲立欧凶恶地喝道。 那位巨汉则是笑眯眯地牵动嘴角: “你们曾在舞会和梅比斯大人对峙吧?为了礼貌起见,我也该报上姓名,我叫吕岳——昨晚把丽莎琳娜和穆司卡抓起来的也是我。如果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他们关在哪,怎么样?” 那位男子堂堂地拍了拍厚实的胸膛,菲立欧则察觉这是敌人的计谋。 眼前的男子乍看之下虽然粗暴,但眼神却奇妙地很有理性。 菲立欧察觉——吕岳是想把他的注意力从神灵转往丽莎琳娜等人。 然而就算菲立欧看穿了敌人的计策,但还是被丽莎琳娜的名字给影响到,这也是事实。 菲立欧强装冷静,对骑士们下达号令: “小心敌人射来的武器!可能有弓兵潜伏。” “我们可没有弓兵啊!这是男人之间的正面对决。少年,如何?要不要跟我单挑啊?” 这名叫作吕岳的男子双拳互击,向前走来。 菲立欧无意回应。对手这个举动很明显地是要拖延时间。 赫密特摆起架势: “菲立欧大人——我来打头阵。” 可能是担心在外作战的骑士们已很疲劳,赫密特率先飞奔而出。 他迅速地奔向吕岳,将神钢之刀打横、踏出了一步。 面对这常人根本看不清楚的斩击,吕岳站着迎敌,他并未持有手环以外的武器,看起来也不像有穿戴神钢制铠甲。 正当赫密特以足以斩断胴体的气势挥出刀的那一刹那——吕岳猛然低吼一声。 锵!高亢的声音响彻了大厅。 然后,吕岳淡淡地笑道: “……如果不是我当你的对手,恐怕就要被一刀两断啦!” 当赫密特的神钢之刀劈中他身体的瞬间,就遭某种东西强而有力地反弹回来。 赫密特茫然地收刀,男人则是出拳攻到他面前。 在后方观看的菲立欧,背上不禁一阵战栗: “赫密特!快闪开!” 从吕岳手上的手环放射出“肉眼看不见”的冲击波。 赫密特凭瞬间判断跃向后方,却仍在半空中吃了一记看不见的攻击,飞到菲立欧脚边。 “唔……!刚、刚才那是……?” 赫密特似乎是在瞬间以手臂护住自己,才不致受到致命伤。他瞪了吕岳一眼,同时以脚跪地、重整态势。 吕岳浑如恶魔雕像般伫立,好整以暇地回望着菲立欧等人: “——就是这样,神钢之剑也伤不了我。你们想打倒我、突破此处,应该会很费工夫……怎么样?要不要掉头回去啊?” 吕岳嘲弄地说着,其他暗杀者也在其背后举起手环。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身旁的莱纳斯迪小声地说: “……菲立欧大人,看起来要花上很多时间才能打败那些家伙。而且这人数也相当危险——” 黛梅尔也点点头说: “是的。请您先跟赫密特大人冲过去,由我跟莱纳斯迪来挡住那些家伙。” 吕岳苦笑: “你们恐怕办不到吧?结果只会害部下送命,奉劝你们……”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 “非也非也,若他遭人轻视,吾人亦颇困扰哪。那位骑士可是曾与吾人不分轩轾的剑士哪!” 这宛如吟诵诗歌的声音自旁边通往二楼的楼梯响起。 菲立欧回过头仰望,便看见了那优雅伫立在楼梯上的南瓜头—— 来访者邦布金从楼上朝菲立欧挥了挥那细长的手臂说: “王子哟!别来无恙。吾等亦前来阻止神灵,然不通过此处则无法到达楼下。恕吾人冒昧,汝可与吾等站上同一战线乎?” 他问得太过突然,让菲立欧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吕岳则是露骨地皱起眉头: “你果然也来了啊——在楼上的那些监视者怎么了?被‘卡多尔’那个家伙解决掉了吗?” 邦布金在南瓜头下笑了,他似乎无意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他俯视菲立欧,突然歪着头说: “看来无法获得汝之答案,但事出紧急,且让吾人擅自做出失礼之举。” 邦布金高高跃起。 他直接飞跃落至大厅,稳稳地屈膝着地,然后又像弹跳般向前奔去。 他穿过摆好架势的吕岳身边——斩杀了其背后的两名暗杀者,接着再向前奔去。 菲立欧没有放过邦布金所创造出的瞬间机会: “赫密特,过来!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就负责阻止这些家伙!” 菲立欧高声叫道,同时向前奔跑。 “小子,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你过去!” 吕岳以根本不像他那庞然身躯应有的高速,前去阻挡菲立欧的去路。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一起挡在菲立欧身前。 莱纳斯迪手上的神钢之剑、与黛梅尔所持的神钢突刺剑,分别袭向吕岳的身体。 吕岳怒喝了一声,将两把剑弹开,并将手环袭向欲从左侧穿越的菲立欧。 那看不见的冲击就是由此产生。 菲立欧并没有退缩。 而是用力一蹬石砌地板,屈身宛如燕子般飞向前方。 有某种东西掠过他的头部后方。 吕岳呻吟了一声,当他的注意力被菲立欧吸引时,赫密特也自另一方穿越。 有一名身穿黑色装束的人站在比吕岳更后面的地方,菲立欧也曾见过此人。 戴着眼镜、瘦长的身材——他就是曾经在塔多姆战役中搭乘玄鸟的男子。 他的手环被丽莎琳娜称为“风刀”,正是用来射出看不见的风之刀。 “赫密特!当心!那家伙会把风化为刀刃射出来!” 菲立欧曾听丽莎琳娜说,风刀在近距离下就没有效果,其飞行轨道也只能直行前进。 菲立欧观察晓手臂的动作,以闪过他所射出的风刀。 晓的风刀被菲立欧闪过,万分焦急地叫道: “吕岳!你在做什么?好好挡住敌人啊!” “你再抱怨,我就连你一起打!” 不知为何,让菲立欧和赫密特穿越过去的吕岳竟然笑了。 他弹开两位骑士的斩击,在跑开的菲立欧与赫密特背后叫道: “少年!如果下次还有机会见面,你一定要好好跟我打一场喔!” 在卑鄙的暗杀者中,这个男人的气质似乎特别与众不同。 “莱纳斯迪,我一个人来挡住这个男人!你去对付那个拿风当武器的家伙!” 黛梅尔叫道。 “……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叫我去对付难缠的对手啊?” 莱纳斯迪虽然发着牢骚,但动作还是很快。当吕岳在防守时,行动便会停止。招数的黛梅尔应该比较能有效率地进行攻击。 菲立欧突然对只交给骑士们去抵挡敌人感到有些不安,但莱纳斯迪对他叫道: “请菲立欧大人和赫密特大人放心前进吧!等我们打倒这些人,也会随后跟上!” 莱纳斯迪立刻斩向晓。 黛梅尔也举起突刺剑杀向吕岳,两个人各自对付起特别强大的暗杀者。 而接着出现在菲立欧和赫密特眼前的暗杀者们,则由其他骑士们对付。 大厅陷入一片混战,前不久的胶着状态仿佛像在骗人。 神钢之剑与手环刀刃相交,一方是为了入侵,另一方则是为阻止其入侵,双方疯狂而激烈地相互冲突。 这些骑士在王宫骑士团中武艺特别高强,他们由团长威士托亲自选出,将担任菲立欧护卫的任务托付他们,因此都拥有强烈的使命感。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先往前冲了!” 菲立欧将身后的敌人交给属下,带着赫密特追向先行离开的邦布金。 就在通道再往前一点的地方,有着通往地下的楼梯,而邦布金已经突破了那扇门。 极为湿润的空气自黑暗的深处流出,菲立欧从这股湿润的风中微微感到血腥味。 那恐怕是来自前一晚闯入的无名氏们的血。 菲立欧并不了解在敌国从事谍报活动有多困难,但他稍稍知道,无名氏这些人经常是抱着必死的“觉悟”作战。 而菲立欧即使是在继承其遗志这层意义上,也要阻止在前方的梅比斯。 菲立欧等人跑下简易楼梯,朝稍冷又微暗的钟乳石洞深处奔去。 菲立欧一边跑,一边问身旁的剑士: “……赫密特,刚才邦布金是真心要加入我们吗?” 赫密特略略歪着头: “与其说他是想加入我方,不如说他也想要保护这个世界吧?在我跟西瓦娜刚抵达拉多罗亚时,曾在广场上见过那个男人,那时他正在表演某种技艺给那里的孩子们观赏——虽然我看不见他在南瓜头下的表情,不过他似乎很开心。” 菲立欧沉思着。 那个南瓜头是杀害他父亲、大哥的仇人,虽说那是他在“升华”时所做的事,并非出于本人的意愿,但他依然是罪人。 只是邦布金也有恩于菲立欧,他曾从神殿骑士里卡德手中救了丧失记忆的乌路可,因此确实也令人难以憎恨他。 邦布金若是敌人,菲立欧便想打倒他——但若他加入我方,菲立欧便可与他携争手作。 “赫密特,快点。在神灵周围的警戒应该最为森严,就算那邦布金再厉害,光凭他一人之力也有极限。” 他认为卡多尔应该也同行,但至少在邦布金现身时,菲立欧并没有感觉到卡多尔的存在。 不久后,两个人就看到了那钟乳石洞深处的宽广空间。 在一直线上,他们也看见了先一步前去的邦布金背影。 而在他的正对面—— 菲立欧发现了“她”的身影—— “……丽莎琳娜!” 他不禁出声叫道,那声音在钟乳石洞里回响了好几次。 一身黑色装束的暗杀者拿着刀剑抵住丽莎琳娜,她嘴里咬着东西,脖子又被勒住,丝毫发不出声音。 而站在其面前的西兹亚,正面带微笑地迎接邦布金与菲立欧等人。 在宽广的空间入口,邦布金一跃而起。 即使丽莎琳娜成了人质,他也没有停下脚步的义务。 邦布金飞身跃入周围的暗杀者中,当场立刻血沫横飞。 由邦布金的手腕所延伸出来的光之刃优雅而迅速,技巧之熟练,与西兹亚的那些部下不能相提并论。 那不由分说的气势,就连等待已久的西兹亚等人也大为吃惊。 “这位南瓜头还真是身手迅速啊——!” 西兹亚叫道,并将从手环伸出的光之线像鞭子一样挥出。 西兹亚的手环似乎无法延伸光之刃,但她所拥有的战斗技术却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弱点。 西兹亚的光之线对准邦布金的手臂袭来,邦布金则为了闪开攻击而飞身退至后方。 然后他再次以箭在弦上之势飞身向前。 他有如野兽般行动,而西兹亚正在他的行进线上。 两人沉默地激烈冲突。 西兹亚以神钢制短剑防守邦布金手环的刀刃。 同时,延伸出来的光之线则蠢蠢欲动,伺机缠上邦布金的脚踝。 邦布金立刻向上一跳,一蹬墙壁,逃向相反的方向。 经过这番交手,菲立欧等人也赶到了他们所在之处。 这是个天顶很高的蛋形空间。 脚下很平整,比想像中还要宽阔。 菲立欧大致确认了一下周围,这里有丽莎琳娜、西兹亚及约十位暗杀者部下——其后方还有一根黑色圆柱。 这根圆柱的高度约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约有人双手张开的长度。 它像极了神殿的“御柱”,只是大小完全不同。 “菲立欧大人,‘如果你们还想要丽莎琳娜的命’,就请停下脚步。” 西兹亚先发制人地说。 邦布金也暂时停下了脚步,他与西兹亚正面对立,像是在相互窥探彼此的空隙。 嘴巴被塞住的丽莎琳娜正激烈地挣扎着。 菲立欧大致可以猜出来她想说些什么。 若非“你不要管我,放手一战吧!”就是“这是陷阱,你快逃!” 而就算丽莎琳娜亲口说出来——菲立欧也无意这么做。 西兹亚好整以暇地微笑: “看来在上面的晓和吕岳他们已经成功地挡住了那些骑士了呢!光凭你们三个人——不,还包含藏身某处的卡多尔,你们想光凭四个人便想攻下此处,会不会太鲁莽了啊!” 那不知是否身在此处的透明男子,对西兹亚等人而言也是必须加以防范的对象。 “西兹亚,放了她——” 菲立欧杀气腾腾地说道。 一看见被俘虏的丽莎琳娜,菲立欧就再也无法平心静气了。赫密特担心地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菲立欧大人,冷静一点。丽莎琳娜大人的性命虽然要紧,但我们的目的是要阻止梅比斯——丽莎琳娜应该也希望如此。” “……这我明白,可是——”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回道。 看他这样,西兹亚便嗤嗤地笑了起来: “菲立欧大人。如果你率领王宫骑士团撤退,我们等一下也可以放了她。在世界灭亡之前,我想你们还有时间亲吻一下——如何?” 菲立欧当然不能答应这个要求。 邦布金大笑道: “噢——王子哟!汝可记得吾人日前所言?” 这个戴着南瓜、异想天开的疯狂男子,恰好站在西兹亚等人与菲立欧等人中间,他大大地将双手一摊: “正是。人之身无法保护一切,总有一天要舍弃其一——当时乃是将乌路可司祭与丽莎琳娜置于天秤两端,汝无法看出天秤倾向何端,嚷着要保护双方。如今置于天秤两端者,一端为丽莎琳娜,而另一端乃是此世界之命运——那么,汝将作何选择?” 被这么一问,菲立欧便用力地握住了刀柄。 他当然明白,以理性思考,他应该选择后者。 但是从感情面出发,保护丽莎琳娜也是他现在的希望之一。 菲立欧还刀入鞘,赫密特则屏住气息,而西兹亚等人眯起了眼。 然后,菲立欧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也明白,只是,虽然明白——” 丽莎琳娜并未自杀,这就是说她还尚未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菲立欧无法放弃——这样的她。 自己之所以持剑的理由就在于此。 他在小时候曾问过“强的意义为何”,老师威士托的答案是—— ‘所谓的强,就是不输给任何人;不必留下遗憾,也不需要屈服于无理的暴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那也就是“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之意。 菲立欧刚开始学剑时,满心只想着要追上威士托。 但现在则不同。他是为了保护故国、伙伴,以及重要的人,才习剑至今。 ——菲立欧看着与丽莎琳娜之间的距离。 只要挟持她的暗杀者在挥动其短剑之前,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就够了。 如果对方没有那一瞬间的犹豫,那菲立欧便没有十足的把握救人,但西兹亚原本的目的就是要“争取时间”。一旦轻易杀死人质,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西兹亚等人明白,只要丽莎琳娜活着,菲立欧就会烦恼该怎么行动。 而更有利的一点是—— 站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之间的邦布金,让“对手看不见菲立欧”。 菲立欧并不清楚这是邦布金故意帮助他,还是偶然的结果? 虽然不知道,但菲立欧不想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邦布金,我的回答是——跟上次一样。” 菲立欧轻声低语,同时拼尽全身力气蹬下一脚。 他的速度快到就像身体瞬间消失般—— 菲立欧有种周围的时间都停止的错觉,以最短的正面距离,一口气朝丽莎琳娜逼近。 他掠过邦布金身旁,紧紧握住自己才刚收入鞘中的刀。 他在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间用尽力气、在刀尖出鞘的同时——对准目标出手斩击。 那刀刃宛如菲立欧手臂的延长,丝毫不差地斩向他瞄准的目标。 抓住丽莎琳娜的那名暗杀者,其持有短剑的手臂斜飞向半空中。 菲立欧以比起那手臂喷出来的血更快的速度,一把抓住丽莎琳娜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拉过来。 这一瞬间的强硬手段,让丽莎琳娜茫然地瞪大了眼。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就连被菲立欧斩飞一条手臂的暗杀者,也没有立刻察觉自己受了伤。 在他口中发出惨叫声之前,菲立欧已往对手胸口刺出阻止其反攻的攻击。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若以时间来说,那是不到几秒钟、甚至不到一秒钟之前所发生的事。 菲立欧抱紧了丽莎琳娜的肩膀,立刻重新举起手上的剑。 在那名男暗杀者倒地后,西兹亚等人才总算反应过来。 “什……” 在西兹亚背后的少女暗杀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地看着菲立欧。 在场的指挥官西兹亚则是眯起了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菲立欧慎重地退了几步,拉开与敌人的距离。 “……嗯,此举实乃出类拔萃。” 邦布金低低地呻吟道。 “汝若想保护难以保护之物,便必须变得格外强大——如今汝已有此资格。适才之举堪称神乎其技——” 不理会邦布金的赞美之辞,菲立欧动手割断绑住丽莎琳娜双手的绳索。赫密特走到他身边,守护着他身后。 “难得抓到的人质,却发挥不了人质效用啊……” 西兹亚叹息道,并搔了搔头。 其他暗杀者也终于回过神来,一字排开包围住菲立欧等人。 危机还是没有解除。不过,菲立欧这时却不可思议地觉得很安心。 他救回来的丽莎琳娜身子很温暖,感受得到生命的跃动。 怀中的她还活着,这件事对菲立欧而言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丽莎琳娜,你没受伤吧?” “啊……没、没有——” 虽然还是一脸惊魂未定,但丽莎琳娜自己拿掉了堵住嘴的东西,然后仰望菲立欧。 菲立欧还没有时间抱紧她,便以刀尖对准了敌人。 梅比斯就在那神灵之中——如果菲立欧不突破西兹亚等人的保护网,便无法前进。 “邦布金!刚才你说要跟我拉开共同战线,是认真的吗?” 南瓜头猛然点点头: “对手人多势众,吾等必须携手合作,方能达成目标。” 邦布金放低了身子,双手举起光之刃。 “……丽莎琳娜哟!汝可自菲立欧王子所击倒的暗杀者身上回收手环,吾人将给予掩护。” 他这么一说,丽莎琳娜才注意到,她蹲在被菲立欧砍下的手臂旁。菲立欧等人则围起了人墙掩护她。 被逼急的西兹亚等人纷纷射出短剑,却都被赫密特和邦布金挡掉了。 “艾美!” 那位被西兹亚呼唤的少女部下,举起了自己的手环. 在阿尔谢夫的舞会上,袭击莱纳斯迪和黛梅尔等人的雷击——菲立欧也已听闻此事。 “邦布金!会有雷击过来!” “嗯,吾人明白。” 邦布金拾起暗杀者射来的短剑,抛向少女。 丽莎琳娜趁敌人心生畏惧的瞬间,将敌人掉落手臂上的手环取下,戴上自己的右手上并往旁一滚。 菲立欧等人察觉此事,也警戒着对手放出雷击,暂时分散开来。 而西兹亚的那批部下却并未袭向分散开来的他们。 邦布金、赫密特、丽莎琳娜、还有刚刚才展现穿越西兹亚等人速度的菲立欧—— 这些人的实力个个都在暗杀者之上,西兹亚等人人数虽多,但其目的在争取时间,因此无意特地进攻。另外,不知在何处屏息以待的卡多尔,肯定也是西兹亚等人必须小心行事的理由。 另一方面,菲立欧等人在对手表现出待战的姿势之际,仍旧被逼得不得不采取行动。 在互相瞪视了几秒后—— 突然有人影自形状极为类似御柱的“死亡神灵”中浮现。 ‘是梅比斯吗…………’ 但结果跟菲立欧所想的不同,从侧面像渗出般出现的,是那位有着一头银发的俊美青年。 来访者凡尼斯看着菲立欧一行人与西兹亚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梅比斯说得没错啊——抱着必死决心的人们实在非常恐怖啊!” 邦布金听了此言便笑道: “非也。凡尼斯哟!吾等并非前来赴死。吾等之所以作战,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这个世界被毁灭。比起坐以待毙,吾等为了生存而选择了反抗,如此而已——至少吾无意为此役送命。” 听见邦布金这番话,凡尼斯便冷冷地望向他: “对不起,就算必须杀了你——我也想回原来的世界。不过,包含你在内,在这里的人如果活下来,应该也会到那个世界去吧!以被牵连进来的形式……” 就在凡尼斯如此低语过后—— 菲立欧突然觉得一阵耳鸣,不禁皱起眉头。 那感觉很接近在佛尔南出现尸兵前,而丽莎琳娜等人也察觉情况不对劲,变得浑身僵硬。 然后,菲立欧在视野边缘察觉到变化的开端。 黑暗就像开始浓缩、集中,房间里到处开始产生黑色球体。 虽不清楚球体的数量,但几乎是以等间隔画着圆,同时一点一点地增加了密度。 凡尼斯眯起了眼: “——梅比斯说他要形成力场。似乎能把接近整个研究所都传送到那个世界去。” 他粗鲁地抓了抓银色的前发,僵硬地笑道: “在我们那个世界五年前所发生的‘魔术师灾厄’,让一整个都市、一百多万人民都到这里来了——在这个世界,那已经是五千多年以前的事。而那些人就在此地落地生根——如今,他们就连自己的祖先来自何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菲立欧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话里的含意。 凡尼斯凝视邦布金: “邦布金,‘我们’要回去啰!埃尔西翁·埃鲁当时决定不回去,但我却想回去,建造此地的百万同胞在五千年前就已经死去,而我们现在正要毁灭这个地方……” “非也。” 邦布金高声说道。 “凡尼斯哟!想必汝眼中只容得下汝妻,然而吾人却无法宽宥汝之行为。吾等既然身为外来者,又怎能毁坏在这片土地之人的生活?吾人已与此地孩童约定,明日亦于那广场相见——抱歉哪!凡尼斯,吾将——” 邦布金的身子高高地——跃起至天顶附近的高度。 “——阻止汝。” 随着这句话语落下的邦布金,在半空中弹开由下射向他的短剑,同时往凡尼斯眼前逼近。 光之刃一闪,架开对方刀刃的凡尼斯退了好几步。 邦布金随后追去,而菲立欧和赫密特、丽莎琳娜也上前支援。 凡尼斯边逃边喊道: “西兹亚!梅比斯要我传话给你!‘我会再送一次尸兵出来’——你们一定要再撑一个小时左右!还有,在尸兵送出的期间,将无法进入死亡神灵!” 如此喊着的凡尼斯,像被吸入般地回到神灵之中。 西兹亚纵身挡住还想继续追赶的邦布金,而从手环延伸出来光之线,也成功缠上了他的脚。 邦布金站立不稳,当场跌倒。 刺客见隙便从上方袭来。 “邦布金!” 高声喊道的丽莎琳娜飞身闪进那空隙,并挥舞自敌人身上夺来的手环。 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解决了那位男刺客,而邦布金也割断了西兹亚手环所延伸出的光之线。 这时丽莎琳娜焦急地抚摸手环道: “反应好慢……这没有做过最佳化程序吗……!” “当然,因为他们并未具备此技术。” 邦布金骨碌碌地转身站了起来,交互凝视菲立欧与丽莎琳娜: “——王子哟!吾人有一提议。若追加之尸兵到来,则剩余之时间不多了。接下来由吾人在此牵制西兹亚等人及尸兵,汝与丽莎琳娜、赫密特则进入此神灵深处——可乎?” 握着刀的菲立欧不禁反驳: “太鲁莽了!你虽然很强,但又怎么能单枪匹马地对付这么多人……” 邦布金笑道: “吾人尚有‘升华’此等手段,但若身边有未具识别证之伙伴,很有可能会将汝牵连其中。汝是为何而至此?还不快去!” 菲立欧没想到邦布金会以如此认真的口气斥责自己,令他不禁咬紧了牙关。 “吾人在此世界乃是罪人,事已至此,虽无意赎罪,然亦欲保护于这片土地生活之人。王子哟!若汝相信吾意,便先行前往。骑士们恐怕也正希望如此。” 菲立欧下定了决心: “丽莎琳娜、赫密特!这里就交给邦布金,我们进去神灵里面!” 两人迅速斩倒神灵旁的那些暗杀者。 邦布金则是奔向想要上前阻止的西兹亚等人。 然后,菲立欧坚丽莎琳娜同时以手接触了“神灵”的表面。 * 被囚禁在牢房里的穆司卡,一直在等待自己行动的时机到来。 监视者只有一个——那人在昨夜的无名氏袭击中受了伤,并非可以作战的状态。 西兹亚等人也许是仗着只要有人质在,穆司卡就不敢行动,又或许是认为就算他行动也无所谓——恐怕两者都是吧! 若是现在,穆司卡便有机会逃跑,就算他手上没有手环,要折弯这种不堪一击的铁窗还是办得到。 但是,穆司卡却刻意“等待机会”。 他已经听闻战斗喧哗声,但还非常遥远。 就在眼前的监视者不安地窥视走廊时—— 他的脖子却在不经意间被人一刀两断。 在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倒地。 “……是卡多尔吗?” 穆司卡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道。 不知道为何,穆司卡肯定他们已经到了。 几乎与此同时,铁窗也被光之刃切开。 然后,走廊出现了一位少女的身影。 “卡多尔,干得好!你直接去支援邦布金,我们会立刻跟上。” 那肉眼不可见的男子迅速且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与他错身而过、出现在牢房的,正是来访者们的上司依莉丝。 她大剌剌地抓了抓黑发,不悦地说: “教授,我来救你了。原则上啦……” 她那纤细的手臂上抱着西亚,西亚似乎很害怕眼前的尸体,却并不讨厌依莉丝。 看到这熟悉的光景,穆司卡也露出微笑: “……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还是伙伴吧?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依莉丝郁闷地摇摇头: “……凡尼斯背叛了我们——不,或许应该说只有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没有改变’。现在邦布金正要去阻止他,但应该无法说服他吧!” 凡尼斯还有家人留在原本的世界,梅比斯恐怕就是利用这个心理弱点说服了他。 穆司卡走出牢房,互击双拳,并立刻走到走廊上: “……那我们也过去吧!囚禁高司教的地方应该只隔了一个房间,只要能带他过去,就可以阻止神灵了。” 当他与依莉丝擦身而过时,她将一对手环递给穆司卡: “要到神灵旁可能很困难——这是教授的手环,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 “谢谢你,毕竟还是需要这个啊——” 穆司卡边走边戴上手环,接着站在囚禁了夏吉尔人的房间之前。 他奋力劈下一击便把门给破坏掉,而锁甚至留在门上。 没有人在监视这个房间。 房间里的高司教像是早就预料到穆司卡会来,表现得极为沉稳。 让依莉丝在走廊等待着,穆司卡凝视着这位蛇首司教: “昨夜我们虽然未能成功把你救出来——但仍希望你能与我们一起前往神灵所在之处。” “当然,这就是我之所以在此的目的。” 在佛尔南神殿时,当穆司卡不再跟随依莉丝,高司教就被西兹亚等人带走了。 但听说高司教当时会前往拉多罗亚,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愿。 也就是说,他跟穆司卡一样,都在为了今天这一瞬间——等待自己行动的时机。 高司教坐在椅子上,双脚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穆司卡一用力,便将那铁链扯碎了。 “司教,走吧!这次一定要阻止神灵。” 高司教沉默地点点头——突然,他眯起了那对金色双眼: “……这是——糟了。已经开始了……” 低语的他像跳起般地自椅子站起身来。 经过漫长的监禁生活,他的身体摇摇晃晃,脚步也有点踉呛。 “司教,请扶着我。你说什么开始了……?” “教授!快来走廊!” 依莉丝慌张地叫道。 穆司卡抱着高司教回到走廊上,而奇妙的黑色“柱子”就出现在走廊的中央附近。 直到刚才为止,那里都还空无一物。 高司教凝视着那柱子,眼神飘移不定。 “高司教,那也是神灵干的好事吗……?” 听穆司卡这么问,高司教点了点头,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神灵已经开始准备传送了,那是御柱复制品,目的是为了搜集、整理传送范围资讯,那恐怕已经出现在这设施的各处了……梅比斯不会就这样罢休的,穆司卡大人,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前往神灵所在——” 以一向沉稳的夏吉尔人而言,他的口气算是说得又急又快。 穆司卡等人察觉事情非同小可,赶紧通过小小的御柱旁,走向设施深处。 此时,依莉丝怀里的西亚突然屏住气息说: “穆司卡,刚才那柱子里有人……” 穆司卡匆忙地回头一看。 那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柱子露出来。 而其他侧面也陆续浮现人的手脚。 依莉丝望着这似曾相识的光景,啧了一声: “……尸兵!还要再增加啊……” 被穆司卡抱着的高司教垂下了眼,就像是要回避不愿见到的东西: “我们要在尚未被包围前动作快,他们已经开始出现在设施各处了。这些柱子跟真正的御柱不同,生产能力低,所以尸兵出现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但‘那个’出现,也就表示梅比斯对神灵的操作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我们没有什么时间了。” 高司教的口气极为沉痛。 穆司卡抱着司教,依莉丝抱着西亚,两人一起没命地奔跑。 不久后,设施各处开始传来为数众多的脚步声。 依莉丝在中途站住了脚步: “教授!穿过这道墙壁!那些骑士正在大厅和西兹亚的部下作战,如果击破这墙壁穿过去,就可以不通过正面大厅直接赶往地下。”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如今穆司卡已重获手环,而那堵墙壁只不过是堆砌起来的砖瓦,就算再怎么厚,也无法承受他的臂力。 穆司卡的目的已不再是“生还”,他早已有所觉悟,只要能将高司教送到目的地让他能操作神灵,自己死也不足惜。 所以穆司卡毫不犹豫地高举双拳。 (邦布金、卡多尔——就拜托你们先击退西兹亚那批人吧!只要我能把高司教送到地下,马上就跟上你们!) 穆司卡把这心愿寄托在战友们身上,同时将包围光芒的双拳挥向墙壁。 * 在菲立欧等人消失后的神灵前—— 邦布金独自伫立在敌人的包围中。 有约十位西兹亚的部下想要追着菲立欧等人进入神灵。 而邦布金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如此做—— 其中两个企图追击菲立欧等人的敌人,此时已是身首异处地倒在邦布金脚边。 邦布金转动他那颗南瓜头,环顾他们: “——同为杀手,吾人对汝等不会手下留情——吾人名为邦布金,乃高揭迎接死者之灯火,在暗夜跳舞之杀戮小丑。西兹亚,汝大可上前无妨。若汝欲打倒吾人,便应将汝等性命置于天秤之上。” 西兹亚耸耸肩: “其实我并不想与你交手,不过——我们也不是非当你对手不可喔?” 西兹亚那纤细的手指指向死亡神灵。 回过头去的邦布金见到了“尸兵”的身影。 邦布金毫不慌张地,凝视着那些想前往这个世界的不正常之人: “……诚然可悲哪!原本只是单纯的五个罪人——却遭到梅比斯之流利用,明是用过即丢,却得如此增加身躯、遭人摆布。吾等来访者亦为罪人,然却未受到如此待遇。” 西兹亚带着微笑拉开距离: “你还有心情说这种话啊?那些尸兵的武器已经强化到跟神钢具有相同硬度。你刚在佛尔南出现时,也跟骑士们有过苦战吧?原因就是体力耗尽——你确实很强,却不适合长时间作战。若是与‘多人’为敌,你可以撑到什么时候呢?” 尸兵们已经通过神灵表面。 他们从表面穿出,因此西兹亚等人也已经无法进入神灵。 连在房间里的小圆柱中,也出现了尸兵的身影。 邦布金失望地耸了耸肩: “西兹亚哟!汝擅自看轻吾人——” “汝对‘升华’技术未免过于无知。只要王子那些人不在——吾人随时可以使用这力量。不过目前时候未到,像尸兵这种没有灵魂的人偶——于吾人面前,与木偶无异。” 接着,邦布金—— 突然踏出一步,然后轻飘飘地飞上了半空中。 * 将身后敌人交由邦布金应付以进入神灵之中的菲立欧等人,被那不可思议的光景吸引住了目光。 “……丽莎琳娜,这里是?” 被问到的少女却是无言以对,她只是茫茫地站着不动。 神灵之中极度宽广。 不——那或许并非“神灵之中”,而是透过神灵所连接的“另一个世界”。 而菲立欧等人眼前还出现了星星。 那是浮现在一片漆黑中的星空。 但那些星星,与从地面上看见的光点不同,各自具有奇妙的色彩与图样,在自转的同时还围绕着太阳运行。 那里有各种颜色的星星——红色的、蓝色的、褐色的、灰色的。 菲立欧不知道那是什么,赫密特也一样。 “别管这个了,我们去找梅比斯他们吧!要是不快点阻止他们——” 喃喃自语的菲立欧环顾着周围。 在距离稍远的黑暗深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菲立欧以眼神示意丽莎琳娜和赫密特注意。 那两个人也察觉到那人影,同时凝神望去。 站在那里的——不是梅比斯,也不是凡尼斯。 是个矮小的老人。 这位老绅士优雅地抚摸胡须,露出困扰的微笑凝视着赫密待。 “……李布鲁曼老师?” 赫密特不敢置信地叫出这个名字。丽莎琳娜似乎也认识他,所以直眨着眼。 被称为李布鲁曼的这位老绅士,一脸寂寞地微笑: “赫密特,你来了啊。” “老师|您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梅比斯他们在哪里?我们必须阻止那个男人。” 赫密特严肃地说道。 李布鲁曼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吧,由我来带你们过去。我也是刚刚才到这里……这里跟我们肉眼所能见到的世界略有不同。根据神灵的传说,在神灵中的世界,拥有力量的不是身体,而是心——在此,你们的常识或许派不上用场。” 这老人带着叹息说道,接着转过身向前走去。 菲立欧和赫密特对望了一眼。 “……走吧!老师是我的恩师,他似乎跟梅比斯他们也有所往来……” 虽然菲立欧对让李布鲁曼带路感到不安,但在这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菲立欧等人跟随在李布鲁曼身后。 这位年迈的男人边走边说: “你们看过刚才那幅宇宙图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菲立欧便点点头: “嗯,看过了。那……在天空之上、星星所在之处,就是叫作宇宙的地方吗?跟由下往上看的印象完全不同。” “是啊!不过,那并非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地方的光景。可能正好……是在丽莎琳娜大人他们曾存在的星球周围吧?” 吓了一跳的丽莎琳娜回道: “是的……我想没错,因为看得见‘地球’——” “是的,梅比斯就是要去那里——所以那副光景正显示出他的‘目的地’那个男人真是——真心打算要越过世界的边境啊!” 李布鲁曼惊讶地低语,摇了摇头。 “不只是那个男人,凡尼斯也一样,他们这两个只考虑到自己的人,正打算毁灭我们的世界——真是太讽刺了。竟然能以极少数的人类之力来毁灭世界——丽莎琳娜大人,你们的世界又是如何呢?是不是部分的人行为失控……” 丽莎琳娜摇摇头: “不——不是‘部分’,而是几乎所有人都容许这失控的行为。或许该说——我们那个世界已经变成如果停下来就无法生存了。停滞不前便表示输给其他人,而输了就会被夺走主活——那个世界就是如此。” 菲立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究竟是在什么样的世界生活过——就算他想了解,也无法正确地掌握。 李布鲁曼叹息道: “听你这么说,就感到人的罪孽真是——可怕。我也是因接触了梅比斯他们,才知道到底有多恐怖。他们就在那里。” 李布鲁曼所指之处空无一物。 但是仅仅经过几秒钟——在众人凝视下,那个空间浮现了一扇“门”。 瞠目结舌的菲立欧和赫密特一同摆出备战架势。 那唐突出现的木制门,只是极为普通、平淡无奇的东西。只是,它直立在空无一物的空间这件事,本身就有种诡异的气氛。 而门板上刻有菲立欧无法读出的文字。 丽莎琳娜的手以仿佛回到自己家里般的动作放上门把: “我……觉得好像知道这里,当我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时——虽然因为升华而没有记忆,可是——我一定曾经经过这扇门。” 说着这语意暧昧的话,丽莎琳娜推开了那扇门。 然后,在菲立欧等人面前——梅比斯和凡尼斯现身了。 凡尼斯凶恶地瞪着他们,而梅比斯只是跪在黑色地板上。 梅比斯丝毫无意回头看菲立欧等人,而他的腰上正佩带着菲立欧送给丽莎琳娜的神钢制突刺剑。 那是丽莎琳娜被捕时,梅比斯自她身上所夺走的吧?菲立欧对此事甚感厌恶。 “……李布鲁曼博士,你也加入敌人那边了吗?” 凡尼斯皱着眉头问道。 李布鲁曼垂下眼,倒退了几步。 从他的举止就可以看出,他并非可以动手作战的人。 而菲立欧、丽莎琳娜和赫密特恰恰相反,往凡尼斯与梅比斯的面前走去。 菲立欧对这位久违的面具男子厉声说道: “梅比斯——放弃吧!到此结束了。” “……放弃?” 梅比斯背对众人,低语道: “——我就只有这条‘命’,你却要我放弃……?你要我放弃活下去,乖乖地、带着懊悔和对这个世界的诅咒去死?而且还要我甘之如饴地接受——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别开玩笑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活着就是很珍贵的事。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止我……” 梅比斯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让菲立欧感到战栗。 ——梅比斯已经失去了理智。 一注意到这点,菲立欧便高举起刀: “为了你一个人的性命,就要毁灭这个世界,这才是在开玩笑。赫密特!凡尼斯就交给你阻止了!” 赫密特点点头,持刀与凡尼斯对峙。 “你们不会自这场战争退让……但我也想回到那个世界去,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去,所以不会让你们对梅比斯出手。” 凡尼斯行动了,他站在菲立欧等人与梅比斯之间,为了保护他而挡住去路。 丽莎琳娜以因紧张而颤抖的声音开口道: “凡尼斯,别这样!我明白你为了家人而想回去的心情,但是若要拿这个世界来交换……” “你说‘你明白’?” 凡尼斯回答的声音里带有憎恶的意味: “丽莎琳娜,关于我和我妻子……你明白什么?你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找到了重要的东西,才说得出这种话。我重要的东西在那个世界。不,是‘只存在于’在那个世界——她在那里等我。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去。就算是为了‘与亡友的约定’,我也不能留她孤单一人!” 凡尼斯的口气僵硬而悲痛。 他的话充分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就连不明白详细情形的菲立欧,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但是,丽莎琳娜却毅然而然地摇头回道: “不,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的父亲当时也可以回去,他明明知道我在那个世界等他,却没有回去……但我不怀恨此事,因为我觉得父亲做了正确的选择。凡尼斯,你现在正想要用不合理的力量毁灭大多数东西。我不认为为了自己的欲望而生存是件坏事,但是那欲望要是会让许多人丧命,就绝对是错的。” 丽莎琳娜的声音里充满了绝不轻易动摇的决心,那口气跟以往的她明显有所不同。 她是解开了什么心结,还是“发觉到了”什么——她正面凝视凡尼斯,静静地说: “凡尼斯,所以我——要阻止你。因为我已经决定,要保护父亲曾想保护的这个世界。” 然后,丽莎琳娜就在那么一瞬间——偷偷地看了菲立欧的脸一眼。 菲立欧还来不及反应,她又立刻将视线转回凡尼斯身上。 “……我要上了!” 丽莎琳娜与话语同时飞身跃起。 她单手形成光之刃,斩向凡尼斯。 菲立欧和赫密特也从下方两侧跟随其行动。 受三方夹攻的凡尼斯先是倒退好几步以拉开距离,接着立刻出手防御。 他避过丽莎琳娜的斩击,以右手架住菲立欧的斩击,再以左手挥开赫密特的斩击。 与这三个人为敌,想必凡尼斯也是苦不堪言。 他那紧张的表情,让菲立欧闪过一丝同情,但还是没有停下挥刀的手。 凡尼斯提高声调叫道: “梅比斯!” “……别担心,我在你身上动了一点手脚。” 梅比斯模糊地——极为模糊地说道。 “……凡尼斯,我真的很感谢你‘帮助我’!虽然你没注意到,但到最后你还是帮上了我的忙。” “……什么?” 听出梅比斯话中嘲讽意味的凡尼斯面露困惑之色。 “凡尼斯——为了保护我而战吧!我允许你‘升华’。” 凡尼斯屏住气息: “你说……允许?我的升华是必须经过小姐允许、或出于我自己的判断……” “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梅比斯笑道。 菲立欧不明所以,持剑静观状况。 “我也告诉过你吧?在这里,‘意志力’将发挥强大的作用。你还没注意到吗?我的意志已经侵蚀你的意志了……凡尼斯,作战吧!为了保护我——超越你的‘极限’吧!” 梅比斯此话一出—— 凡尼斯的手环突然发出非比寻常的光芒。 他的表情虽然从困惑瞬间转为忿怒,又立刻变为面无表情。 然后,凡尼斯变发出类似野兽般的悲痛咆哮。 感到危机的菲立欧立刻举刀直逼凡尼斯。 赫密特也挥出刀刃,两个人的刀同时袭向凡尼斯。 但是—— 在他们的刀刃砍到敌人前,凡尼斯已经消失无踪。 “啊!?” 急着想停下刀的菲立欧附近,传来丽莎琳娜尖锐的惨叫声,同时她也往菲立欧身旁飞来。 那银发青年以超乎常轨的速度避开了两个人的刀,并就近攻击丽莎琳娜。 菲立欧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行动。 丽莎琳娜似乎想以手环的刀刃防守,但她那声惨叫像是并未防守成功。 她的手臂正发着抖。 “丽莎琳娜,退下……” 话才说到一半,凡尼斯再度消失无踪。 这次那银发的背影出现在赫密特身旁,右手一闪。 赫密特虽然以刀防守,身子还是轻易地被打飞。 (怎么这么强……!) 当初在佛尔南,菲立欧曾在见过邦布金与凡尼斯因依莉丝指示而极端地“升华”——现在这状况就与那极为类似。 那似乎会超过极限地虐待身体,以做出几乎不是人类身体可行的举动。 梅比斯又笑了: “凡尼斯,别玩了。快点把他们解决掉。” 靠着那声音重新确认了梅比斯的位置,菲立欧便转而攻向他。只要先打倒他,便能阻止神灵的操作。 但那在逼近梅比斯身旁所劈下的刀,被唐突出现的“手”给抓住了。 眼前,银发青年的蓝色双眸正冷冷地瞪着菲立欧。 速度太快了——菲立欧还来不及冒出这个想法,凡尼斯的手已经充满强烈的光芒。 他所捉住的刀身——就在菲立欧眼前被那光芒溶化了。 丽莎琳娜从旁挥舞光之刃,想要保护动弹不得的菲立欧。 凡尼斯进行着闪避,并将把那把神钢之刀从中折断。 菲立欧所握的那把刀——有一半以上的刀身已经消失。 而他只能茫然凝视这把已不堪使用的爱刀。 这是威士托送给他、由凯修所锻铸的神钢之刀。与他共同经历了许多场战役也从未缺损过。 对菲立欧而言,这把刀不只是武器,已经化为他自己的一部分。 凡尼斯那具有“消失”力量的手环,就连神钢装备也能够粉碎。而他所粉碎的,绝不只是那把刀。 就在刚才,菲立欧的战斗力——完全被瓦解了。 “菲立欧大人!你不能停下来啊!” 听见赫密特的叫声,菲立欧才回过神来。 为了逃开再次逼近的凡尼斯,他飞身后退了几步,而丽莎琳娜也上前支援。 她也只靠一边的手环拚命奋战。 菲立欧甚至无法好好防御,只能重新握紧剩下一半的刀,强加振奋自己萎靡不振的斗志。 一个失去剑的剑士,或许就不能再称为剑士了。但是,只要他还充满斗志,他就还能是一个“战士”。 “赫密特!你身上有没有带什么……短剑也好!” 当菲立欧如此高声叫时——他注意到赫密特身旁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李布鲁曼正站在赫密特身后。 而回头望向他的赫密特则张大了嘴: “……李布鲁曼老师……?” 赫密特发出来的声音非常沙哑,一点都不像他。 李布鲁曼闭上双眼,浑身颤抖——他双手握住的“短剑”刺进了赫密特的侧腹。 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滴落在赫密特脚边。 “——赫密特,对不起。你不要从我手中夺走——我研究的对象。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 赫密特那茫然的眼睛,凝视着以悲痛的口气拚命道歉的恩师,他的眼神不自然地飘移: “……老、师……?” 他双腿弯曲,当场倒地。 “——赫密特!?” “啊……!?” 在菲立欧高声叫的同时,也响起丽莎琳娜的惨叫声。 但她之所以惨叫,并不是因为看见赫密特受伤。 将集中力放在凡尼斯手部动作的丽莎琳娜,突然挨了对方一脚,就这样飞开。 如今,能阻止梅比斯的只剩菲立欧了。 梅比斯以带着睡意的声音笑道: “……菲立欧,你阻止不了我的——你就在那里好好观赏这个世界‘毁灭’的瞬间吧!” 梅比斯以异常的声音如此笑道,手上的手环同时发出危险的光芒。 六十二.无路可退的战争终结 包含晓和吕岳两位北方民族在内的暗杀者,与王宫骑士团精锐之间的战斗,是几乎可称为殊死战地激烈。 在设施外,还有其他骑士正在为防止尸兵入侵而作战。 双方的人数都减少许多,但尚未完全分出胜负。 双方的装备硬度足以相互抗衡,而且敌人的人数占了上风。 只是,骑士们已经完全了解战术,也知道如何团队作战。尸兵们只是随意地各自行动,不会同心协力地战斗。 越来越疲倦的骑士们也逐渐使用盾牌防御敌人的攻击,但外面的战争却漫无止境地持续着。 然后,在设施入口的大厅—— “……莱纳斯迪,你还撑得下去吗?” “老实说,我很想放弃了……” 黑色肌肤的女骑士,与金发青年骑士背靠着背面对敌人。 他们激烈地喘着气,身上也满是伤口。 黛梅尔的身上到处都有瘀血,只是因为黝黑的肤色而看不清。 而莱纳斯迪也受了无数轻微的割伤。 每一道伤口都是出于敌对的北方民族——吕岳与晓的攻击。 而站在他们正对面的两个敌人也是累到无以复加。 “你、你们还真是纠缠不休啊……” 在莱纳斯迪的剑下,晓已经失去了一只手环和眼镜。 满脸是汗的他,正狼狈地注视着莱纳斯迪。 而吕岳也在黛梅尔的剑招攻击下,全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之前黛梅尔都与吕岳保持距离并以剑招进攻。 结果这个策略奏效,虽然并未分出胜负,但现在双方可说是势均力敌。 吕岳的手环乍看之下可以做到滴水不漏的防御,但还是有其弱点。 那包覆全身的手环防御力发动时间很短,而且吕岳若要发动能力,就必须先停止动作。 注意到这个弱点的黛梅尔不急着进攻,而是慎重地出招。 “……这个女的还真是狡猾,不只速度快,判断也很精准,察觉敌人动向的眼光更是非比寻常,我可不觉得我打得倒她。” 仿佛完全累垮的吕岳露出僵硬的笑容。 晓夹在两名骑士之间剧烈地喘着气,并对吕岳叫道: “你的攻击动作太大了啦!我这边的对手更难对付吧?看起来很不中用,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使出怪招……听说他跟那南瓜头曾打得平分秋色,现在听起来应该不全是假的。” 莱纳斯迪乏力地笑了: “不,与其说我们那时平分秋色,不如说是我溜之大吉吧?” 他虽然企图这样打混过去,但黛梅尔很清楚他的实力。 莱纳斯迪的剑术是一种“诈术”,在先欺骗对手再趁隙进攻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右。然而——身为使用者的他,更拥有被自己的诈术欺骗般的超卓剑术。 在大厅另一端,还有其他战斗正在扩大。 正在行动的是三位骑士、三位暗杀者——他们各自在距离黛梅尔和莱纳斯迪较远之处展开一对一的作战。在战争刚开始时,对手人数较多,因此骑士们必须想办法解决人数上的弱势。 吕岳大大地吐了口气,重新握紧双拳: “那么——我们就各自决一胜负吧?” “我没意见,让这些家伙活下去可就麻烦了。” 晓啧了一声,将只剩一边的手环高高举起。而在已经没有手环的手上,则握着一把短剑。 然后,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轻轻地背靠背: “——莱纳斯迪,我们能解决他们吗?” “——总之先乐观一点,好好打一场吧!” 这回答看似胡闹,但口气里确实充满了气魄。 在各自呼吸了一次后—— 两位骑士飞身跃向“敌人”。 莱纳斯迪奔向晓。 黛梅尔则是往吕岳攻去。 同时一口气逼近敌人。 晓的手闪出风刀。 另一方面,吕岳则是正面迎击。 莱纳斯迪闪过了风刀,一剑刺向敌人。 黛梅尔则是对准了敌人突刺。 两人的剑几乎同时刺向对手身体。 晓一转身,闪过了斩击,并将反手握住的短剑刺向莱纳斯迪的背部。 吕岳则以手环的力量弹开黛梅尔的突刺,一只手击向她的胸口。 短剑跃动;冲击波发出。 在这一瞬间,莱纳斯迪踢出一“脚”,黛梅尔则抓住了对手的手臂,钻进了他的胯下。 晓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对手的剑上,莱纳斯迪这出乎意表的行动害他结实地跌了一大跤,而吕岳也因一时无法掌握黛梅尔的动态而乱了阵脚。 莱纳斯迪才刚停下动作又接着一剑劈下,晓则惊险万分地滚过了这一击。 吕岳朝绕到他背后的黛梅尔挥拳,而她则以突刺剑抵挡。 瞬间,吕岳的手环当场化为碎片。 身子轻盈的黛梅尔也被这冲击震飞,在退了好几步后跪倒地上。 晓跳起身,苍白着一张脸瞪着莱纳斯迪: “哼……你这小子还真是耐打——” “……要是对手再差劲一点,结果就会是我们这边赢啦!” 莱纳斯迪也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手环被击碎的吕岳苦着一张脸看着黛梅尔: “……我真是输给你了!你这女人不赖,我都快看上你啦!没想到竟然能有人把我的手环击碎,而且还是个女的……真可惜,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我们不是敌人……” “很不巧,我对你这种大块头没兴趣。” 黛梅尔瞪着叹了口气的吕岳,重新举起突刺剑。 在她视野一角,突然出现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是比神殿御柱还要小一些的黑色圆柱—— 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刚刚那里明明还空无一物,现在却在不知不觉中出现。 而它表面——开始浮现眼熟的士兵身影。 “……莱纳斯迪!” 当黛梅尔高声叫时,莱纳斯迪也已经注意到了。 其他骑士和暗杀者也暂时休兵,观察状况的变化。 不久后——圆柱陆续出现了尸兵。 外头还在持续奋战,敌人的人数却又增加了——黛梅尔察觉此事,便带着近乎绝望的心情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晓和吕岳似乎也对这从奇妙场所出现的援手感到意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梅比斯大人还真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哪!” “才不是梅比斯有什么了不起,只是那个‘神灵’来历不明。” 在那两位北方民族交谈的这段时间中,莱纳斯迪、黛梅尔,以及其他的骑士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缩小了范围保护彼此。 从出现在房间一角的小御柱中,陆续出现了尸兵。 从侧面通路也——而外面似乎也发生了相同现象,伙伴骑士们发出了怒吼。 一位骑士深深地——疲倦已极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任务说不定就到此为止了啊!” 没有人反驳他。大家以强敌为对手持续进行混战,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完全喘不过气来的骑士不断地大口呼吸,同时慢慢地说: “我们应该已经将菲立欧大人平安地送到下面,接下来就是让他们看看我们的气概直到最后了。不过——我们能撑到现在,还真是不可思议。” 这么说着的骑士豪爽地笑了,他是从阿尔谢夫内乱、佛尔南骚动、还有从吉拉哈到拉多罗亚,一直都与菲立欧并肩作战的男子。 他跟菲立欧的关系,虽然不像可称之为内侍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那么亲密,但忠诚心则并无二致。 西兹亚的部下们都停下了动作,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不需要亲自出马。 尸兵渐渐从设施的每个角落逼近。 骑士们无意到现在才找寻逃跑的路,而实际上,要找也是白费力气。众人一起慢慢退向入口,黛梅尔对背后的莱纳斯迪低声说: “——我说,莱纳斯迪,我从以前就想跟你确认一件事……你真的只是‘商人世家的第三个儿子’吗?” 听见这突然的问题,莱纳斯迪直眨着眼: “咦?你怎么现在问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想在死之前搞清楚这件事。” 另一位中年骑士笑了: “喔!是啊!我也早就想知道了。你不但会小提琴和剑术,还会开锁和画肖像画,那不是很奇怪吗?” 被前辈骑士这么一说,莱纳斯迪便报以苦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怎么看都是很正派的小市民啊……” 尸兵陆续现身,让包围网缩得更小了。 其他眺望那些尸兵的骑士们也加入讨论: “照威士托大人的猜测,你该不会是某个暗杀者的私生子吧……” “啊……团长他还说过这种话啊……太过分了……我看起来真的那么阴沉吗?” “不,一般的观点都不是阴沉,反而是很开朗的。” “没错。有很多暗杀者出乎意外地很开朗活泼哦!你啊!难道该说是快乐杀人者吗……” “你们愈说愈过分了吧……” 骑士们各自举剑,同时悠闲地对话—— 就在敌人的包围愈发逼近之际,谁都没有闭嘴。 晓和吕岳轻轻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深处。 然后,骑士们持剑踏出了最后一步,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 * 安置死亡神灵的地下空间里,充满令人心酸的血腥味。 在其中飞舞的,就是戴着南瓜头套的瘦高男子—— 他孤单一人以不断涌出、超过数十位的士兵为对手,像跳舞般作战。 就连远远凝视他这副模样的西兹亚也觉得感动。 “西兹亚大人,那个人为什么不逃走呢……?” 一旁的艾美疑惑地问道。 “王子他们都已经进入神灵里了——现在他也不用那么拚命地与尸兵作战,要暂时逃走重新稳住阵脚也……” 对艾美这足以显示其幼稚的问题,西兹亚微笑以对。 “……他是在等待‘伙伴’呢!” “……伙伴?您是说其他来访者,像是依莉丝和卡多尔吗?” “还有穆司卡啊!依莉丝他们现在一定是去救那些人了,还有高司教也……” 艾美瞪大了眼: “啊……那不就糟糕了吗?那不快去阻止他们不行……!” “不用了,艾美,不要紧的。” 西兹亚苦笑着道。 她不想再分散战力,再说尸兵已经出现了,事到如今,她不觉得来访者还能做什么。 而且菲立欧他们想必也无法阻止梅比斯和凡尼斯。 不管事态再怎么变化,世界还是会灭亡。 只要西兹亚等人活着,就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了。 就算梅比斯等人被阻止了,留在这个世上的他们也还有地方可去。 也就是说,西兹亚等人并没有拚命作战的理由。 “不过,西兹亚大人,如果连高司教都被带来这里,以夏吉尔人的力量操作神灵……” 认真的艾美依旧忧心忡忡。 觉得她实在很可爱的西兹亚在她耳边低语: “我们本来就只是旁观者哟!艾美——” 艾美不明白西兹亚这句话的含意。 艾美还年轻——也就是说,她被投以尸药的时间还不长,也许她并不明白这件事。 尸药——这种让许多人变成了废人的药物,也可以夺走人的“情感”。 那个名叫卡多尔的来访者似乎也是其中一人,而西兹亚也有所自觉,自己已经渐渐失去活着的乐趣。 晓故意装得粗鲁无文。 还有吕岳故作男子气概。 亦或是西兹亚装作不负责任、游戏人间的行为,也是为了保留逐渐丧失的感情。 结果,西兹亚等人的恐惧感以扭曲的形式变得淡薄,对其他人的同理心也变淡了。他们对杀人不当一回事,对伙伴的死也冷漠以对,这种精神性就是“尸药”导致的后果。 因此,西兹亚在处理各种事态时,常在让现场陷入一片混乱的同时,又让自己抱持着旁观者的达观心情。 “我很享受这个状况呢!不论哪一方获胜,我们还是我们——没有任何改变。梅比斯大人他好像以为到了那个世界就能长生不老,但我不像他那么天真。不管我们再怎么逃避,如果逃避的前方是悬崖,那一切就结束了——所以要是不享受当下,就没有意义了。” “呃,问题不是这个……是任务……” 西兹亚轻轻地抚摸艾美的头发: “那么,艾美,我交给你一个任务,要‘适当地享乐’。不然在我们之中可是损失哟!” 她低语着,并在艾美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艾美红着脸点点头。 如果梅比斯想去那个世界,那么陪他一起去也无妨。反正西兹亚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眷恋。 在这个世界,自己和梅比斯都只不过是废人。 而看着在眼前激战的邦布金——她觉得在来访者中,也有许多已经报废的人。 她甚至觉得——这两个世界一定没有什么两样。 一名刚到上面去观察情况的伙伴,这时跑回西兹亚等人所在的下方: “……西兹亚大人,有其他人从上面跑下来了,是‘来访者’和夏吉尔司教。” 邦布金就是在等这个吧!他会留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 击退尸兵、守住夏吉尔人接触神灵的通道——邦布金正是为此才留在此处。 西兹亚眯起了眼微笑,从神灵涌现的尸兵几乎被邦布金独力扫荡一空。 迎接其他来访者就是自己这群人的任务。 “艾美,走吧!我们必须去对付依莉丝他们了。” 西兹亚环顾剩余的十个伙伴,再次下达指示。 此时,她突然感到背后一阵莫名的寒意。 这个瞬间,她迅速往前翻倒。而一把光之刃唐突地出现、掠过她头顶,然后又消失无踪。 “卡多尔……” 那看不见的来访者——这个可能一直藏身在某处的男子,现在已来到她身旁。 光之刃消失后,他的身影又完全消失无踪。 “大家小心!卡多尔潜入这里了……!” 就在如此大叫的西兹亚面前,一位男性伙伴的喉头被大大地切开。 他喷出大量鲜血,倒地身亡,所有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也都举起手环备战。 “大家背靠着背!就算攻击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也可以牵制卡多尔!” 西兹亚和艾美一组,找寻着消失的卡多尔。 就在这期间,又有伙伴喷血倒地而亡。这次是站在一起的两个人,脖子同时被切断。 西兹亚对这隐秘行动的能力瞠目结舌,只不过一转眼,原本的十名伙伴只剩下了七个人。 当卡多尔与依莉丝等人一起行动时,气息会更明显。他的气息、脚步声、还有让人觉得“有某人在那里”的要素,全都无法完全隐藏。 但是,现在的卡多尔简直就已经化身为“空气”。 (他认真起来就是这样啊……我太低估他了。) 西兹亚反省着,并随处挥舞光之线。 她竖耳倾听,眯起了眼,采寻些微的气息。 就在她尚未掌握对方的气息时——又有两个人断了气。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西兹亚也感受到身后艾美的不安。 “艾美,冷静,有我在。” “是、是——” 艾美一边回答,也一边挥舞短剑。 当然,她的攻击不可能击中敌人,唯一可以明白的是“敌人不在那里”。 西兹亚突然将光之线抛向错误的方向。 那线突然在空无一物的空中产生了微妙的动作。 打中了什么—— 察觉此事的西兹亚,表面故作不在意,内心却暗暗窃笑。 暗杀者经常“绕到死角”,而卡多尔似乎也不例外。既然如此,西兹亚就有办法对付他了。 “……卡多尔,你听得见吗?” 西兹亚小声地对那窥探情况的对手说。 “你就以我为攻击目标吧!我在这里可是领导者啊!比起打倒其他人,如果你先打倒我——就可以早点去帮邦布金的忙了。” 她并不期待对方有所反应。 西兹亚慎重地探索周围的气息——同时故意制造死角。 她以自然的动作将自己的左侧空了出来。 “西兹亚大人……?” 艾美对西兹亚的举动感到很奇怪,就在她发声的那一瞬间—— 西兹亚就在未望向该“死角”的情况下,朝那里射出短剑。 一剑命中。 随着一声钝响,短剑浮在半空中,但剑尖却消失了。 这也就表示,透明的卡多尔被短剑刺中了。 “在那里!” 其他暗杀者也一起射出短剑。 其中几把短剑贯穿了卡多尔的身体,他虽然没有呻吟出声,但西兹亚已经确认他的伤口流出了红色鲜血。 “卡多尔!快退下!” 现场响起依莉丝高亢的声音,穆司卡和高司教也在她身边,而西亚则在她脚边发着抖。 依莉丝以凶恶的表情瞪着西兹亚: “卡多尔,你伤成这样,应该动不了了,跟西亚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教授,还有——邦布金!别在那种地方跟小啰喽交手,来这里帮忙!” 依莉丝呼叫正在神灵旁作战的邦布金。 她的手环也飞射出好几个银色小球。 依莉丝的手环可以在那小球所形成的狭小范围内引发爆炸。 她让那天球在卡多尔面前的暗杀者身旁爆炸。 卡多尔便趁机依她的指示退下。 穆司卡握紧拳头踏出一步,而得知伙伴抵达的邦布金,也正往他身后接近。 西兹亚手边有五个人——光凭这五个人想以三位来访者为敌,根本是痴人说梦。 “大姐,你没事吧!?” 原本在上面作战的晓和吕岳,此时来到楼下,出现在来访者背后。 吓了一跳的依莉丝等人回过头去。而远远确认到他们状况的西兹亚,不是感到安心,而是皱起眉头。 一看便知,晓、吕岳和另外三个活下来的部下全都疲惫不堪。 而且两个人的手环都被毁掉其中一边。虽然总共有十个人,但西兹亚仍烦恼他们究竟能不能算是战力。特别是吕岳,如果他不能同时使用两边手环,就不能启动保护全身的功能。 能否作战——思索了一会儿,西兹亚决定“撤退”。 她已经对梅比斯等人仁至义尽了,如果再失去更多伙伴,就算能去那个世界,也会被梅比斯当作“炮灰”。 如果菲立欧等人出面阻止,那就需要更多伙伴了。 “……撤退吧!艾美,我们突破重围,和晓他们会合——可以吧?” “要放弃这里吗……” 惊讶的艾美似乎早已准备好放手一搏。 比起当场的情势,西兹亚更重视“现实”。 正因为如此,虽然她在伙伴间年纪较轻,但大家还是听从她的指示。 “这里就交给那批尸兵,我们也损伤惨重,难道你想战到全军覆没才罢休?就算我们再怎么强,无法活下来就没有意义了,这就叫顺势而为啊!” 西兹亚发出啸声,并绕着依莉丝等人行动。 如果梅比斯成功操作了神灵,他们就算不情愿,也会察觉异样变化。只要待在研究设施附近,就有可能与他一起跨越世界边境。 但如果他失败了——一旦西兹亚等人留在这无路可逃之处,可能会连自己都被迫落得与他相同的下场。 不只阿尔谢夫和吉拉哈的骑士、北方民族和那些来访者,杰拉得所调度的士兵也差不多该抵达了。 他们选择撤退,似乎让依莉丝等人备感意外。 对于面露警戒之色依莉丝等人,西兹亚露出带有讽刺意味的友善微笑。 “你们是真的……要撤退?” 依莉丝的口气充满了疑惑。 “不管是到那边去,或是留在这里,我们都不能再失去更多战力了。还有——邦布金的目标是我吧?看了他‘那样’的作战方式,我没有自信可以赢过他。” 西兹亚既非剑士,也不是战士。她无意夸耀自己的战斗力,也丝毫没有忠诚之心。 她既是间谍,也是暗杀者,其本性跟以犯罪为乐的罪犯相同。 “那么,接下来会有很多尸兵出现,你们可要加油哟!各位来访者,再会了——” 西兹亚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带着还活着的部下与在楼梯附近的晓等人会合。 艾美还是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但忠心的她绝不会违背西兹亚的命令,西兹亚抚摸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就那么想跟那些人作战吗?” “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可是,西兹亚大人,如果我们不能去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又拿不到尸药……” “如果真的能去,那倒还好……艾美,你觉得梅比斯大人值得信赖吗?” 她一指出这一点,艾美的表情就变得很僵硬: “我觉得他只是把我们当作牺牲品,他说要带我们一起去,也许不是在说谎,不过——他无意赌上自己的性命为我们做些什么。而这一点我们也一样。艾美,听好了,带着还活着的人撤退,然后静静等待梅比斯大人操作的结果——否则等到我们该逃的时候,就已经无路可退了。” 艾美点点头。 对西兹亚而言,艾美这个少女绝对不会背叛她。她觉得艾美很可爱,也很疼爱她,老实说,她比起梅比斯还重要得多。 然后,不再回望来访者一行人的西兹亚等人,开始爬上通往地上的阶梯。 * 西兹亚等人离去后,穆司卡把高司教扛在肩上,又转向依莉丝: “卡多尔的伤口很深……依莉丝,你就在这里照顾西亚和卡多尔,我背着高司教去神灵那边。邦布金,就拜托你解决那些攻过来的尸兵了。” “嗯,了解。” 邦布金点点头答应,而他的肩头还在微微上下起伏。 穆司卡也知道他很疲倦,但又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好办法。 卡多尔身上中了好几把西兹亚等人所射的短剑,状况危急。 虽说来访者的伤好得比较快,但还是有其极限。如果短剑上涂有毒药,那情况就更加麻烦了,偏偏在这种地方又难以轻易施以治疗。 不只是西亚,就连依莉丝也难得一见地露出担忧的表情。 穆司卡背对他们,跑了出去。 在前引导的邦布金再次掀起一场屠杀尸兵的战斗。 尸兵的尸体四处横陈,就像在诉说邦布金刚才的奋战一样。 然后,又有新的尸兵出现,踩在他们的尸体上,沉静地层开进攻。 这幅光景令穆司卡感到战栗,他拍了拍邦布金的肩膀: “邦布金,你可以吗?” 那戴着南瓜头的男子明确地点点头: “无妨。只是要确保汝等回来的路颇为困难——” “这件事你不用在意。我们进入神灵后,你就跟依莉丝他们一起撤退吧!拉多罗亚的士兵也马上会到,把尸兵交给他们处理就好了。” “明白,吾人仅尽一己之本分——” 邦布金滑行般地跑了起来。 穆司卡也扛着高司教追在他身后。 邦布金以南瓜头为中心,像陀螺般旋转,并陆续斩杀逼近的尸兵。 即使那与神钢有相同硬度的盔甲弹开了自己的攻击,他还是持续进攻。 那让敌人血肉横飞的模样,兼具了一种恶魔般的庄严意味。 穆司卡也全力击退邦布金所没能解决的士兵,同时冲向那化成圆柱的神灵。 然后,就在高司教接触其表面的瞬间——尸兵就在那一瞬间中止量产。 司教那宽广的额头上浮现汗水。痛苦地闭上眼的他,可能正在使用夏吉尔人特有的力量。 “穆司卡大人,趁现在进去——只能撑十秒。” “邦布金!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你跟依莉丝他们一起撤退吧!” 穆司卡如此叫道,同时已经正面跃入了那看来质地坚硬的圆柱表面。 他的视野立刻切换成另一个世界。 那是极端宽广的空间。 看不见刚才进来的入口,也找不到可以离开的出口。 回头一望,那里是一片广阔无边的黑暗。 “高司教,这里是……?” 他背上的蛇首司祭怀念地回答: “正如你所看见的——这里是神灵内部。严格说来,这个空间跟你们的世界、或是索里达帖大陆都不相同。” 穆司卡察看脚边的状况。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是漆黑的大地无限延伸,不知道延续至何处。 天空也是一样,那看起来就像是在梦中所见的不真实光景。 高司教指向黑暗的空中: “穆司卡大人,我们走吧!梅比斯他们就在前方。在连最后的安全装置都解除了的当下,就连我也——已经没有办法可以阻止他了。” 穆司卡点点头,快步奔向高司教所指的方向。 * 被李布鲁曼刺中的赫密特,浑身僵硬地动弹不得。 被升华中的凡尼斯踢了一脚的丽莎琳娜,则是边呻吟边坐起身。 而只剩半把刀的菲立欧—— 瞬间冲向那刺伤了学生、茫然伫立的李布鲁曼。 李布鲁曼立刻有所防范。菲立欧以跟平常使惯的不同、被折断的刀砍向他,而李布鲁曼则是以短剑防守。 那是女尸兵所持有的短剑,具有足以媲美神钢的硬度,简单来说就是不会被砍坏。 李布鲁曼一脸苍白地凝视菲立欧: “我……我只能去那个世界了——既然无法在这个世界继续研究,那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那个世界……” “为了这个,你就算背叛一直相信你的学生也没关系吗?” 站起身来的丽莎琳娜如此叫道。 凡尼斯见机进攻,再次与她展开攻防。 李布鲁曼发着抖,眼眶里盈满了泪: “我明白,我是个愚蠢的男人……不过,如果我不背叛重要的东西,就不能保住真正重要的东西——我想要继续做研究。也想要能做研究的场所——” 这是非常自私的话,也让菲立欧听了一阵心痛。 菲立欧不想背叛乌路可和丽莎琳娜任何一人——他把有这种心情的自己跟李布鲁曼做比较。 李布鲁曼割舍了其中一方。 但菲立欧认为他的行动未必正确。 而他也无意于现在讨论此事。 只是——既然李布鲁曼刺伤了赫密特,菲立欧便认为不用对他手下留情。 菲立欧沉默地逼近李布鲁曼,轻而易举弹开他的短剑。短剑飞上了半空中,落在距离稍远之处。 而菲立欧便顺势把刀一横,砍向李布鲁曼的身体。 刀刃虽然只剩下一半的长度,但在这样的距离下,应该还是可以确实地解决掉对手。 但这一击却被来自正下方的刀所阻止。 “菲立欧大人……请等一下……” 被刺伤的赫密特悲痛地说。 “请你……!对老师手下留情……!老师,这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糊涂吧?真正的老师应该不会希望如此……您刚才只是一时错乱……被梅比斯怂恿……” 听见被自己刺伤,却仍维护自己的赫密特的声音,李布鲁曼便眼神飘忽地说: “赫密特……我……” 李布鲁曼迷惑地按住胸口,他咬紧牙关,手臂微微发抖。 菲立欧敏感地察觉,赫密特虽然被刺,却还是相信李布鲁曼,这件事让李布鲁曼心中产生了后悔与自责的念头。 李布鲁曼恐怕是在几乎无意识的情况下刺伤赫密特的,因为他没有杀意,赫密才会来不及发现自己正面临杀身之祸。 这位老人是如此对事态的进展感到困惑。 前往另一个世界继续研究、自己任性的欲望—— 背叛学生们的罪恶感、还有想隐匿事实的念头—— 如今这些心情复杂地交缠,在李布鲁曼心中天人交战。 李布鲁曼跌跌撞撞地拾起落地的短剑。 他拚命地举起短剑,以漏洞百出的夸大动作再次奋力砍向菲立欧。 但他的动作还是有某些不自然。 菲立欧再次简单地以被折断的刀架开他的攻势。 李布鲁曼那拙劣的攻击被架开,却没有采取“防守”的动作。 ‘——这个人……该不会是想要谁来阻止他吧——?’ 李布鲁曼进攻的方式太过鲁莽,甚至让菲立欧产生这种直觉。 李布鲁曼挥过短剑后,又迅速转向菲立欧。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因疯狂与良心的冲突而狂乱。 赫密特高声叫道: “老师!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也都有改过的机会……把剑放下吧——” 按住伤口的赫密特声嘶力竭地叫道。李布鲁曼则是以悲痛的眼神望向他: “赫密特,抱歉……我已经无法停手了。愚笨的我被神灵吸引得无法自拔——我只能这么做了……!” 李布鲁曼举起短剑,与菲立欧对峙。 他并未落泪,但声音却像是在哭。 在短短的作战中,菲立欧明白了。 ——李布鲁曼是个软弱的人。 他无法靠自己克制自我的欲望,而他也对此有所自觉。虽然有“想要停下来”或“应该停下来”的念头,但就是无法停止——他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逃离研究的快乐。 而他虽然对于背叛学生感到羞愧,但还是无法从研究抽手以示歉意,更无法在苦恼中自寻短见——他就是个这么悲哀的老人。 李布鲁曼再次高举短剑。 他那奋不顾身的攻击方式,看起来像是要杀了菲立欧,但同时也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老师!” 赫密特悲痛地叫道。 是否要砍下去,菲立欧为此犹豫了一会儿。 不过他—— 用力地将手上变轻的刀挥去。 在一瞬间,李布鲁曼和菲立欧错身而过。 然后红色的血光四射。 那暗沉的血色喷溅到四周,像是在妆点这不可思议的空间。 李布鲁曼就在茫然地瞪大眼的赫密特面前颓然倒地。 菲立欧皱着眉,保持斩穿的动作停住那把已折断的刀。 倒地的老人,全身躺在血泊之中。 李布鲁曼瞪着他那像是失去一切的寂寞双眼——当场断气。 赫密特还躺在地上,发出呜咽。 ——李布鲁曼的最后一击,简直就像是在对菲立欧说:“请杀了我吧!” ——他也想解脱吧! 菲立欧转而望向赫密特。 赫密特同时遭受伤口与心灵创伤的折磨,已经是完全动弹不得。 “菲立欧……大人……对不起,让您看见我这副丑态……” 菲立欧见赫密特意识清醒,也还一息尚存,便暂时放下心来,但赫密特的伤势即使不算严重,也已无力应战。 赫密特的手上还握有神钢之刀。 “……赫密特,你静静待在这里,不过——这把刀借我一下。” 那把神钢之刀原本就是菲立欧自商人洛西迪手中买来之物,因为没有人使用,才暂时借放赫密特那里。 喘着气的赫密特点点头,放松了手。 菲立欧紧握住这把新的刀,立刻跑去支援正在与凡尼斯对打的丽莎琳娜。 他们两个人还未分出胜负。 凡尼斯的速度依旧是快得超乎常轨。 为了解救陷入苦战的丽莎琳娜,菲立欧便从旁突刺。 凡尼斯为避开这一刀而飞身后退,因此产生了一瞬间的空档。 “菲立欧!请你小心!升华后的凡尼斯……是很厉害的。” 丽莎琳娜心有不甘地说着,菲立欧则是持刀与她并肩作战。 丽莎琳娜虽然极力忍耐,但似乎已相当疲倦,她激烈地喘着气。 凡尼斯再次边奔跑边挥动他的手臂。 他的左右手简直变成好几对,同时袭向菲立欧与丽莎琳娜。 若非两人的眼睛逐渐习惯了凡尼斯的速度,否则甚至难以自保。 但是,这绝对的速度差距很难逆转,因此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不得不以守代攻。 就算他们能与凡尼斯缠斗到他因疲倦而动弹不得,若梅比斯在这段期间完成作业,那一切还是完了。 ‘怎么办…………’ 菲立欧做出结论,除了进攻别无他法,如果不进攻并打倒凡尼斯——便无法阻止梅比斯。 或者还有另一个办法—— “丽莎琳娜!你去袭击梅比斯!” 菲立欧叫道。丽莎琳娜虽然有一瞬间感到困惑,但立刻便察觉他的用意,用力地点了点头。 由菲立欧挡住凡尼斯,丽莎琳娜则趁机打倒梅比斯——菲立欧所做出的决断,也让凡尼斯慌了手脚。 他是以“保护梅比斯”的形式接受指示,一旦要对应丽莎琳娜的行动,“保护自身”的反应就会出现混乱。 那是在“升华”下,因遵守命令而产生的漏洞。 菲立欧没有错过那个机会。 他的刀斜斜地疾刺而出。 那刀以雷光闪动之势,斩下了凡尼斯的左手臂。 这一刀本来对准了身体,却因凡尼斯的反应而失去准头,但这仍可视为致命伤。 凡尼斯的表情不带一丝困惑,他们跟丽莎琳娜不同,不会在升华中显露任何感情。 那种作战方式简直就跟那些“尸兵”一样。 菲立欧继续挥舞刀刃。 虽然凡尼斯的左臂不断涌出鲜血,但还是以右手追击菲立欧。 以凡尼斯的立场看来,那也许是抱着必死决心的攻击。他很明显地舍弃防守、只为了杀死对手而行动。 但是菲立欧在威士托的教导下学到,那种舍身的“剑术”正是邪道。 对付邪道,就没有必要用正面攻击。 菲立欧由下而上,朝突击而来的凡尼斯的下颚踢出一脚。 凡尼斯只专注在剑招,因此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记,那招虽然对其身体能力而言不致成为致命伤,但对菲立欧来说,却是能制造对手空隙的一招。 这冲击令凡尼斯仰起上半身。 他的右手恰好赶上这对他毫无防备的身体所砍出一击,眼看就要抓住那把神钢之剑。 “丽莎琳娜!” 此时,菲立欧呼唤她的名字。 在凡尼斯“另一边”待机行事的她,已经开始行动了。 她还没有出手攻击梅比斯,而是假装行动,并于一旁看着菲立欧与凡尼斯瞬间的攻防。 她右手闪现的光之刃,刺入凡尼斯那失去防御手段的背部。 姿势不正确、剩下的右手也被封锁,但凡尼斯却还是想闪避这无路可闪的一击。 那就像是拚命想要存活下来的垂死挣扎。 他的心渴望回到原本的世界—— 而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则是全力击碎了他的心愿。 丽莎琳娜的右手贯穿了凡尼斯的心脏。 ——凡尼斯的身体大大弹跳了一下。 丽莎琳娜因刺杀他的触感皱起眉头,眼神哀凄。 这位少女明知想见家人的心愿有多深重,却亲手杀害了抱有这种心愿的人。 菲立欧无意让她独自背负这份沉重。 他迅速以刀斩向停止动作的凡尼斯的脖子。 遭人前后贯穿的凡尼斯,完全地沉默了。 他口中吐出黑色的血,颓然倒地。 菲立欧甚至有种错觉,凡尼斯那瞪大的双眼仿佛映照出家人的身影,因此,他把这副死亡的光景深深印在脑海里。 * 依莉丝以从尸体身上搜集来的布片为卡多尔包扎好伤口。 他那看不见的身体因出血过多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包着布条的身形显得特别明显,连旁人都可以认知。 ‘……他的情况很不妙哪——’ 依莉丝已有此觉悟,卡多尔的伤势相当严重。 邦布金从神灵旁甩开了尸兵,飞行般地跑了过来。 “邦布金,教授和高司教呢?” 依莉丝开口一问,邦布金便一如往常地用力点了点头: “嗯,彼等已经进入神灵,接下来的事——就任其发展吧!吾等只要脱离此处即可。” 总之算是成功了,这让依莉丝松了口气。 邦布金也因疲倦不堪而激烈地喘着气,他原本便不适合长时间作战。他的战斗力虽然极高,但体力也耗费也快。 既然西兹亚等人也已回到地面上,那在此继续作战就没有意义了。 依莉丝扶起卡多尔,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也对,卡多尔虽然还可以行动,但他的伤势很严重……如果我们要离开此处,那最好快一点。” 卡多尔慢慢地迈开脚步,他现在就像个做失败的透明人。依莉丝扶着他,皱起眉头说: “不过,你这样子还真怪呢……如果看不见也就算了,还不必担心你被敌人看见……” 她才刚说完,尸兵又再度从神灵涌出。 依莉丝啧了一声,举起手环: “邦布金,你先去解决上面的尸兵,我会用天球遮蔽后续那些家伙的视线,然后慢慢追上你……西亚,你来帮卡多尔。” 部下们各自依指示行动。 楼上也有一批尸兵正逼近依莉丝等人,他们的视线尚未捕捉到敌人,所以步伐迟疑而缓慢,但依莉丝等人若不突破这些人,就无法前往地面。 邦布金首先飞越过钟乳石洞,以滑行般的速度开始爬上楼梯,西亚也快步拉着卡多尔,而卡多尔则是勉强以跟普通人一样的速度行走。 负责断后的依莉丝射出天球,让天球在追赶的敌人面前爆炸。 从她的手环所射出的四个小球体,各自形成三角锥的顶点。在其领域内所形成的爆炸,原本具有让人粉身碎骨的威力,但现在的手环已经没有这种力量了。 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依莉丝的手环就遭到了破坏。将手环破坏掉的,正是那个名叫菲立欧的阿尔谢夫王子。虽然经过穆司卡的紧急修理后,总算还能使用——却已经失去原有的威力。 现在虽发出能掩入耳目的烟雾,但威力顶多只有造成敌人烫伤的程度。 即使如此,因爆炸而失去方向感的敌兵们就像故障的人偶般互相碰撞,并陷入严重的混乱 这正是那批不具思考能力的尸兵之弱点。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迷惑,只是追逐着敌人,这让依莉丝看得极为不舒服。 ‘他们真的……很像只会动的尸体。’ 在依莉丝感到悲哀之前,只浮现出这种感想。 他们边跑边仰望阶梯上的状况,顺畅地解决敌兵的邦布金已经抵达一楼。 卡多尔和西亚也开始爬上阶梯,追在他们身后的依莉丝则连续对背后发射天球。 尸兵开始逐渐拉近了距离。 “卡多尔,西亚!快点!敌兵追来了!” 卡多尔身受重伤,手脚不灵活,他身上代替绷带所缠着的布,也有相当大的部分已经被血染成黑色。 尸兵已来到楼梯口,开始陆续爬上来。 焦急的依莉丝将天球放射到他们面前。 但那银色小球就连击倒敌人都办不到。 在不知不觉之间—— 脚下的楼梯开始发出嘎嘎的响声。 那通往地下的简便楼梯是木制的,因为钟乳石洞是天然形成,一楼部分和地面之间是以几乎可称为悬崖的陡峭斜坡相连。 楼梯就是沿着悬崖地形拼接而建。 这种简便楼梯当然不是用来给许多人同时使用。 (糟了……) 依莉丝注意到这一点,但就在出声警告西亚等人之前—— 脚下已经剧烈摇晃起来。 虽然不清楚是哪里毁坏了,但那承载了许多尸兵的楼梯,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而开始崩塌。 “卡多尔,快一点……!” 西亚听到这催促的话,瞪大了眼,回头望去。 他们脚下所踩之处还没有崩塌。但在依莉丝与西亚之间,那支持楼梯的支柱和扶手却断了。 他们可以逃走——下了如此判断后,依莉丝便不再关注自己的命运。 在脚下感觉消失的瞬间,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少年的脸庞。 就在今天早上——依莉丝才拒绝了他。想起此事的她,突然呼吸不过来。 脚下的踏板以滑下陡峭斜坡之势落下,同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抓住。 ‘安朱,对不起——’ 依莉丝心中浮现这绝对无法传达给安朱的话,同时在紧闭的双眼里描绘他的身影。 就这样,随着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她的意识也转为一片黑暗。 * 原本应该在入口附近作战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等人,不知在何时已经与外头的骑士们会合。 现在设施的内外都已经挤满了尸兵。 面对这些杀也杀不完的难缠士兵,骑士们仍持续进行着绝望的苦战。 他们的人数已经不到冲入时的一半了。 骑士们所骑来的马已全数气绝,人员的疲劳也达到顶点。 使出攻击的莱纳斯迪差点握不住剑,慌张地重整态势。 黛梅尔则为了掩护他而挥出突刺剑,但她自己也已经浑身是伤了。 附近尸陈遍野,连站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莱纳斯迪激烈地喘着气,并咬紧了牙关。 “……还真是累人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老天也差不多该来接我们啦!” 开着恶劣玩笑的莱纳斯迪以剑代替拐杖,让身体短暂地休息了一下。 骑士全数覆没只是早晚的问题,但他们都没有自尽而是奋战下去,这可说是身为骑士的坚持。 从刚才开始,他们就轮流保护彼此以便休息,但也已经接近极限了。 从空中支援的北方民族玄鸟也已经达到疲劳的界限,正交替着休息。 莱纳斯迪仰望天空,恨恨地叹了口气: “黛梅尔,这下糟了——我似乎已经累到会看见幻影了。” “啊?” 对黛梅尔累坏了的反应,莱纳斯迪摇了摇头,回答: “没事,那边的天空……有多得不得了的玄——” 另一个骑士打断他的话,高声叫道: “喂!又是玄鸟!这次的数量更多!” “咦?那不是我的幻觉啰?” 就在莱纳斯迪失声惊叫中,那群在黑色半球中飞行的玄鸟陆续接近。 那数量乍看之下有三十只—— 比起塔多姆之役时所集结而来的玄鸟还要多。 而且还看得见玄鸟背上的士兵。 每只玄鸟上都坐着三到四个人——总计有将近百位的援军。 “喂……你们看!” 玄鸟们像是要驱散尸兵般降落地面,北方民族的剑士陆续从鸟背上跃下。 其中还有一个骑士们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孔。 “这个人”一从玄鸟背上跃下,便大大挥舞手里的骑士剑。 下一瞬间,周围的尸兵身体便飞舞到空中,并一分为二。 他的这一击,仿佛让那些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尸兵们,也在瞬间感到畏惧。 然后,此人以响彻战场的声量叫道: “大家坚持到现在真是辛苦了!只差一点了!打起精神来!” 这强而有力的激励,让已接近鬼门关的骑士也清醒过来。 那庞然身躯与闪耀的银发,怎么样都不会是认错人,但这个人却“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他在最刚好的时刻出现,但此地又离阿尔谢夫太过遥远——这个事实让骑士们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莱纳斯迪绷紧了脸,其他骑士也是一样,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位银发巨汉在一挥骑士剑后,又再次向骑士们叫道: “你们怎么啦?是不是看见怪物啦?要发呆等一下再说,先对付眼前的敌人!” 这响彻全场的大音量,错不了,正是发自“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 * 从玄鸟背上俯视到的光景,让安朱·薛帕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银发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 在他跳到地面上的瞬间,就像掀起一阵旋风般地劈倒周围所有的敌兵。 在其压倒性的存在感面前,安朱就连感叹的话也无法轻易说出口。 同样乘坐玄鸟在背上的老人,则是惊讶地说道: “哎呀哎呀……我都已经是风烛残年之躯了,这个小子却不但没退步,还更加精进了。‘剑圣’的名号还真是完全没有动摇啊!” 这位老人名叫戈达·托雷思。 安朱也认识他,这位老人是在佛尔南神殿工作的神殿守护者,也曾帮助过菲立欧。 安朱为了追上依莉丝等人而离开梅森宅邸,当他在路上奔跑时,被老人和伙伴们从天空发现。周遭的人几乎都去避难了,因此路上人烟稀少,而正在朝神灵奔跑的安朱,从天空看来更是相当醒目。 安朱是透过菲立欧而认识戈达,跟威士托则是曾在阿尔谢夫内乱中一起奋战。 后来安朱便与戈达等人一起搭乘玄鸟来到此处。 操控玄鸟的,是他不认识的北方民族男子。 戈达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来尸兵是从那个小御柱出现的,我们靠近一点。” 安朱朝地面俯视,看见了好几根包围设施周边般、与御柱极为相似——但尺寸却较小的黑色圆柱。 而尸兵便是从那圆柱涌出,通过狭小的通道,逐渐朝骑士们的方向移动。 戈达以手向其他伙伴的玄鸟做了某种信号。 他打完信号,便从行李中取出好几个大药瓶。 操控玄鸟的男子呼唤安朱: “小兄弟,你会用弓箭吧?我背上有火矢,但我现在没空,就由你来帮我射击吧。” 安朱还没有反应过来,戈达已经开始陆续朝地面上的尸兵抛掷药瓶。 距离骑士们较远、还未参战的尸兵都挤在狭窄的通道。 其他玄鸟低空飞过,鸟背上的人也将药品抛掷到尸兵头上。 安朱越过戈达,从男子背上的箭筒抽出一支火箭,箭头上确实不是箭镞,而是缠上浸染由的布——当然还未点火。 “不能在这种地方点火吧?得先找个地方点起火种……” 戈达笑了笑,从左右怀中分别取出两个小药瓶: “请你拿着那支箭。炼金术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哪!这药就是它的产物。” 戈达先让箭上的布吸收第一个药瓶里的药物,接着再把第二个药瓶里的药洒在上面。 仅仅如此——安朱手上的箭尖就燃起了红色火焰。 简直像在变魔法一样,让安朱看了瞠目结舌。 戈达拍了拍安朱的肩膀: “这是混合就会起火的药品。来,用这个射击吧!先把距离骑士较远的那些家伙解决掉。” 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安朱点了点头,将箭架在弓上。 他对准了洒了药品的那一带——从飞翔在天空中的玄鸟背上射出弓箭。 挤满了尸兵的狭窄通道立刻燃起雄雄烈火。 火舌攀升,尸兵激烈地燃烧,火势也波及周围。 就连没有洒过药品的尸兵也给卷入其中,许多人当场停止了动作。 有些从火势逃出的士兵无视于火舌中的伙伴,而是继续奔向战斗中的骑士们,但因后援被断绝,所以人数并不多。 安朱没料到自己射出的箭会有这么大的效果,戈达则是笑着对他说: “……好,果然有用。其他人也对准小御柱的周围射击吧!对了,你想降落到地面吗?” 安朱点点头。打倒尸兵以支援骑士虽然也很重要,但对现在的安朱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依莉丝”。 “我也下去吧!让鸟飞下去。” 操纵玄鸟的男子听了戈达的指示,便望向持续战斗的骑士们。 设施正面,骑士们在威士托加入后,便从守势转为攻势。 一起降落至地面的不止是威士托,每只玄鸟都各有一、两位战士落地,总计约有四十名援军,虽然几乎都是北方民族的战士,但也有几位是阿尔谢夫的骑士。 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自阿尔谢夫出发,是在一个多月前的事,而邀他前来拉多罗亚的,正是眼前的戈达·托雷思。 戈达自吉拉哈回到阿尔谢夫,通知王宫“菲立欧转往拉多罗亚”这个消息,而他也在当时见到了威士托。 与神殿骑士贝里耶之战中所受的伤痊愈了的威士托,便应戈达之邀搭乘玄鸟而来。 若经由陆路移动,前往拉多罗亚约需半年,但搭乘玄鸟可以轻易地翻山越岭,瞬间飞越越漫长的路程。安朱曾搭乘西兹亚等人的玄鸟来到拉多罗亚,因此亲身体会过其速度有多快。 玄鸟一瞬间飞降在由重振精神的骑士们逼退周围尸兵所制造出来的空间上。 安朱和戈达趁隙飞落至地上,另一只玄鸟也跟着降落。 鸟背上的银发女子英姿飒爽地飞落眼前。 那只玄鸟仿佛累坏了,虽然一度飞上天空,但没多久就降落在远离战场之处。 戈达拔出短剑,迎接这个落地的女子: “喔?西瓦娜啊?你没事吧?” 戈达的声音听来像是松了口气,但银发女子的眼神却极为凶恶: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连威士托卿他们都——我可没听说这件事啊。” 她的表情显得甚是疲惫,但困惑之色却更加浓厚。 戈达笑道: “我们也是刚刚才抵达,是在上空察觉这奇妙的半球有异,才下来察看——”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你们不是留在佛尔南吗?” “雪乃,我不是常告诉你吗?” 戈达突然改变了称呼,并拍了拍她的肩膀: “‘绝招应该要留到最后才用’——这就是我的绝招啊!还好与你们断绝了联络,才没有被梅比斯他们察觉。这下子我们可帮上忙了吧?” 戈达戏谑地笑着,并从怀里取出药品,抛向不知何时已悄然接近的尸兵。 西瓦娜也立刻跟着投出其他药品。 那两种药品在洒上尸兵的瞬间,便让他们当场浑身着火。 这对师徒合作无间的模样,也让安朱哑口无言。 西瓦娜叹了口气,瞪着戈达: “……你是怎么说服长老他们的?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出动这么多的玄鸟和伙伴——” 戈达吐了吐舌头: “我只是带威士托那小子过去就搞定了,长老们还是对他毫无招架之力。毕竟他的恩情实在太过深重,让他们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被称为“那小子”的骑士团团长已带着部分骑士进入设施之中。 而身为他们主人的菲立欧,恐怕早就已经先进到设施内部了吧! 连不在场的依莉丝和邦布金等人,也应该正要到“神灵”旁。 安朱祈祷着他们平安无事,并追在骑士们身后。 戈达发现了熟悉的脸孔,便叫道: “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没事吧?” 回头望向他的,是那位金发青年骑士与肌肤黝黑的女骑士。 两个人虽然一脸疲惫,但他们把周围的敌人交给其他骑士对付,现在正跟随威士托行动。 虽然他们全身几乎沾染了血,却不可思议地并不让人觉得很凄惨。 他们一见到安朱,便各自露出惊讶的表情: “喂喂!团长出现后,就轮到你啦?你没事啊?” 莱纳斯迪气喘吁吁地说着,并露出亲切的微笑。 在阿尔谢夫内乱时,安朱曾与他们共同奋战。虽然他们身为骑士,而安朱只不过是个士兵,但好歹也算是战友。 “你没有跟依莉丝和南瓜他们在一起吗?” 黛梅尔如此问道,安朱边走边点头: “嗯,我们之前还在一起,但他们丢下我先走了……” 终于渐渐追上了。 骑士们似乎也察觉什么,点了点头。威士托等人已先行冲向设施,他们一行人则是在其身后小跑步地追赶。 那一带到处是尸兵的尸体,那血腥味让安朱不禁掩鼻,并看着骑士们激战过后的痕迹。 “西兹亚他们呢?已经解决掉了吗?” 他这么一问,骑士就面露为难之色。 此时——那个“答案”在安朱还没注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他眼前。 设施的入口。 威士托等人踏入了这个战况最为激烈的大厅。 与此同时,威士托身后的北方民族男子回头对安朱等人说: “戈达,是那些‘家伙’!刚从里面出来……” 威士托突然将剑往高声叫道的男子身边挥出。 从深处射出、对准了那男子而发的短剑被威士托的剑弹开。死里逃生的男子啧了一声,再度转头面对设施深处。 安朱也从他背影感受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戈达和西瓦娜脸色一变: “是西兹亚吗——?” 西瓦娜的表情罕见地因忿怒而扭曲了,并往设施内部急奔。 安朱和骑士们也跟在她身后,战端已然在眼前揭开序幕。 形成入口的宽广大厅里,有尸兵和一群黑色装束的人。 那些人安朱全都见过。 西兹亚、晓、吕岳、艾美——还有十个一身黑色装扮的暗杀者,正在现场作战。 说得更正确一点,他们是在防守——西兹亚等人试着突破重围,而不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是北方民族、骑士们,以及——一个老头子,他正在对他们步步进逼。 安朱第一次见到那个老头子,便浑身起了一阵哆嗦。 那个老头子的个子极为矮小,气势却宛如巨人般高大。 他双手拿着与菲立欧的爱刀极为相似的两把短刀。 “巴、巴罗萨将军!?就连他也……” 一旁的莱纳斯迪失声叫道。 这个被称为巴罗萨的老头子似乎比威士托更早抵达此处,他的刀上已沾染了鲜血。 在他眼前的是西兹亚和艾美。 面对威士托的,则是晓与吕岳。 双方都是并肩而站,从旁人眼中看来,就像是威士托、巴罗萨两人和西兹亚等四个人对峙。 其他骑士则以黑色装束的人和尸兵为对手。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支援威士托,戈达和西瓦娜则援助巴罗萨,其援助的方式就是对付逼近的尸兵们。 威士托和巴罗萨各自专注对付眼前的对手。 安朱则是持弓站在当场,交互凝视这两组人马,做出随时可以射击任何一方的准备。因为就算想独自进入深处,也还有尸兵从中作梗。 巴罗萨低声说: “你叫作西兹亚是吧——我听我女儿说了。与塔多姆交战时,就是你们杀了我的部下。” 他的口气极为沉静,但听来却份外凄厉。 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兹亚,这时的表情看来也相当僵硬。至于艾美则是明显地吓破了胆,双脚发抖。 “你就是巴罗萨·亚涅斯特啊——我听说过你的事。你来这里是要为那些部下报仇吗?” 巴罗萨笑了,但目光却瞪着西兹亚等人,没有一刻移开: “不……我的部下死得很壮烈,他们原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而且也不是娘娘腔的人,应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我替他们报仇。再说,能保护阿尔谢夫这片土地,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他们一定死得心满意足吧!所以,我无意替他们报仇——” 巴罗萨的身体有如火焰般摇晃着。 从远处看着的安朱,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下一瞬间,那老迈的身躯已绕到艾美背后。就在刀即将劈中艾美身体的前一刻,西兹亚用短剑将这道攻击挡住。 艾美吓呆了,在她身旁的西兹亚则是眯起了眼。 巴罗萨翻着白眼仰望她: “——啊!虽然我完全没有报仇的意思……不过我也希望在‘那个世界’与他们相会的时候,多少有些事可以炫耀一番啊!所以我还是想让你们死掉。” 巴罗萨的表情和他的话完全相反,充满了鬼魅般的气魄,他所说的话和他的真正心意恐怕有很大的差距。 好不容易才救了少女部下一条命的西兹亚,这时板起脸孔: “……看来你是对我们恨之入骨哪——艾美,振作一点!” 西兹亚一把推开艾美,转守为攻。 巴罗萨让双剑如舞蹈般地跃动,做出迎击。 其刀刃与西兹亚的短剑交错,然后被从西兹亚护腕所延伸出的光之线给缠上。 此时,尸兵正逐渐逼近戈达身后。 而安朱也心急地锁定了射箭的目标。 “艾美!你去阻挡西瓦娜和戈达!这里就交给我……” “很可惜!经验差太多了哟——” 瞬间,巴罗萨跃至空中并漂亮地一回转,而逼近他身后的尸兵也跟着身首异处。 转过身去的西兹亚肩膀喷出鲜血,于是她按住手臂,滚到一旁。 巴罗萨面不改色地上前追杀。 西兹亚举起短剑一跃而起,但态势很明显地不利于她。 “西兹亚大人……” 西瓦娜这时穿过发出惨叫声的艾美身旁,奔向西兹亚。 “西兹亚,你就在此了结吧……!” 一个小药瓶从西瓦娜手中飞出。 然而药瓶却在即将击中西兹亚的瞬间,遭到看不见的刀刃给击碎了。 “大姐!你先退下!这里交给我和吕岳!” 晓叫道,他才刚在吕岳的帮助下逃离威士托的攻击,虽然还不算太狼狈,但看起来也是自身难保。 安朱因暗杀者屈居下风的光景而感到意外。 但仔细一看,晓的手环已经有一边毁坏,而吕岳也没有使用手环。可以从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这点,看出在安朱等人到达之前的战况有多激烈。 西兹亚也想撤退,但巴罗萨却不允许她如此。 老人手上挥舞的两把刀宛如各自拥有意志般地疾驰,将西兹亚逼到了墙边。 西兹亚背靠着墙,额头上浮现汗水。 巴罗萨就像即将朝猎物飞扑而上的野狼一样放低了身子。 “——你这条命我要了——” 安朱屏息观察,但他的视野里突然爆发白光。 在那炫目的光芒中,几度响起刀刃相交之声。 “艾美!” 高亢的女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安朱才发现那穷途末路的声音发自西兹亚,但那一点都不像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设施深处也响起某物崩塌的声音。 当安朱因那光芒睁不开眼之际,有某人穿过他身旁。 等他睁开眼,西兹亚等人已消失无踪。 她原本所在的位置只留下斑斑血迹,而巴罗萨和威士托则在距离稍远之处,被迫对付再次逼近的尸兵。 没能顺利追击西兹亚的巴罗萨,这时正皱着眉头,举刀与敌兵交手。 安朱回过头去,便看到西兹亚等人已跑到外头,并吹起无声的笛子。 西兹亚背着的,是背后被深深劈伤的艾美。安朱立刻发现,那是艾美为了保护西兹亚不被巴罗萨攻击才受的伤。 然后,之前应该是藏在设施某处玄鸟出现在西兹亚等人面前。 追赶着西兹亚等人的戈达与西瓦娜跟着快速穿过安朱身旁。而西瓦娜也把笛子凑近美丽的嘴唇边。 “风牙,快来!” 西瓦娜的玄鸟与飞上天空的西兹亚等人的玄鸟擦身而过,降落到她身旁。 一场空战就此开始。 想要逃走的西兹亚等人,以及张开防卫网阻止的北方民族,巨大的鸟群开始在空中飞舞。 地面上的人无法参与这场天空之战,于是安朱将眼光转向设施深处。 刚才那救了西兹亚一命的闪光,应该出自艾美之手。但是从深处传来的轰然巨响,跟那闪光应该毫无关连。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依莉丝他们——应该就在那里。 安朱跑了过去。 通道上虽然遗留有尸兵,但在骑士们的活跃下,道路已经开始净空,众人渐渐可以进入设施内部。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似乎也察觉安朱的动作,一左一右地保护他。 “小子,小心点哟!若是不行就赶快回来!” “邦布金已经先过去了!如果那家伙升华,你就别接近他!” 听到这两人建议的安朱点了点头,同时迅速射穿了挡在他面前的尸兵喉头。 那瘦削的士兵顺着弓箭之势向后倒。 安朱的箭术虽然因长时间的疗养变得比较迟钝,但对近距离的东西还是百发百中。 在奔跑中,那延续至地下的黑暗已然逼近眼前。 其正面有个小女孩。 “……是西亚吗……” “啊……安朱!” 回过头来的金发小女孩脸上,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在她身旁的,是原本应隐形,如今却全身上下都包裹着染成红色布条的卡多尔。 ‘他受伤了吗……?’ 不祥的预感掠过安朱脑海。 现场没发现依莉丝与邦布金的踪影。 安朱跑到西亚身边: “西亚,发生了什么事……” 那通往地下的黑暗是陡峭斜坡,原本应该有楼梯——此时却只剩下了斜坡。 西亚眼神充满不安: “我们逃跑到一半,楼梯就崩塌了,依莉丝在下面——邦布金刚才跑去救她……” 安朱自觉到,自己的脸色也跟着发白了。 卡多尔慢慢地抱起西亚。 “卡多尔?依莉丝他们——” 西亚慌张地说,安朱则是对她点了点头: “……没关系,这样就好。你先跟卡多尔离开此处吧!我也要去依莉丝那里。” 在作战时,西亚只会碍手碍脚,而从卡多尔的出血情况来看,他的伤势非同小可。 两个人再待在此处也并无益处。 “卡多尔,西亚就交给你了,邦布金应该在下面吧?” “安朱,不行啊!你会死掉的!下面还……” 西亚胆怯地叫道。 安朱轻轻地抚摸她金色的头发。 然后,他说出心中的决定: “……我已经决定要保护依莉丝了,如果她在下面,我就一定要去。否则——” 否则,今天早上所说的就是谎言了—— 安朱正要奔下楼梯。 卡多尔抓住了他的肩膀。 安朱回过头,卡多尔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一把尸兵遗落的短剑递到他面前。 安朱接过来,对他微笑: “卡多尔,谢谢,你也要平安逃出去。依莉丝的事,我和邦布金会想办法的。” 西亚在卡多尔怀中忧心地凝视安朱。 安朱不顾她的视线,奔向黑暗的地下。 他缓慢地滑下那没有楼梯的斜坡后,立刻听见了刀剑相交之声。 “邦布金!你没事吧……” 在看见人影前,安朱就先高声叫道。 熟悉的声音自黑暗中回答: “噢!是安朱吗?依莉丝在瓦砾下方!吾人却跟这些小喽啰缠斗不休——” “我知道了!你挡住那些人,我现在就去找依莉丝!” 安朱的脚踩到了底。 楼梯的瓦砾下方倒卧了好几具尸兵尸体。 他们并不是因摔落致死,而是死在邦布金的刀下。 刀剑相交之声愈来愈远。 安朱一边踢飞那原本应是楼梯的木板碎片,一边高叫: “邦布金!你要是距离太远……” “安朱哟!抱歉——” 邦布金的声音虽然一如以往,却明显地因疲倦而沙哑。 安朱对此愕然不已。 “……吾人也将濒临界限——此后将升华作战。若是如此,依莉丝不说,但有可能会袭向汝。因此现在吾人将与汝保持距离。趁吾人与尸兵作战时,你快救起依莉丝回到地上去。” “升华……?你在说什么……” 察觉邦布金的话里带有“下定决心”的意味,安朱感到不太对劲。 而邦布金回答他的声音,微微带有笑意: “听好,安朱哟——依莉丝之事就拜托汝了。依莉丝此后的未来,由汝保护。吾人任务已达,这丑角的表演亦该落幕——” “……邦布金……不行!快回来!” 听见这意想不到的道别话语,安朱惊叫起来。 他觉得——邦布金是抱定必死的决心。 一心想阻止他的安朱想继续喊话。 但邦布金的声音响彻了钟乳石洞,就像在制止安朱: “什么话?汝无需担忧,在地上再相会吧!吾人亦无意命丧此处——汝等离开前,吾人不会让一兵一卒通过——” 那声音已远去。 安朱看得出来,邦布金的话不过是谎言。 那滑稽的南瓜头身影已没入漆黑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但持续与尸兵交战的刀刃相交之声,还是清晰可闻。 “邦布金!不行啊!” 安朱再次声嘶力竭地叫道。 邦布金没有再回应。 取而代之的——是他脚下响起细微的声音: “……是……安朱吗?” 那声音正是来自他要寻找的少女。 安朱慌张地拨开一旁的瓦砾。 那里出现了依莉丝被灰尘弄脏的头发,她的脸埋在楼梯残骸中,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依莉丝的声音仿佛发自梦境之中,虚幻而不真实。 “我当然是来救你的,不然还有其他理由吗?” 安朱答着话,并拚命将压在她身上的木板碎片搬开。 “救我……?可是我……” “就算你讨厌我——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想要保护你。这可不是藉口喔!” 为了搬开特别重的残骸,安朱用卡多尔给他的短剑当支点,拚命地用力。 依莉丝的脚终于从空隙中被解放出来。 她似乎因骨折而站不起来。 “你好不容易来了……安朱,不行的,我动不了。只有你也——” 安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将她背起来。那少女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却在这种地方作战,实在极不相称。 “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抓紧了,我要攀上斜坡。” “可是……” “为了让我们逃出去,邦布金正在里面战斗!你想糟蹋他的心意吗!?” 安朱这么一叫,依莉丝便屏住气息: “邦布金他……?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保护你啊!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但周围的人比你所想像的还要重视你……至少,我就比任何人都要珍惜你。” 安朱如此断言后,便用手抓住那陡峭的斜坡。 虽然他可以滑下来,却没有什么自信可以爬上去。但现在他背上还背着依莉丝,所以绝对不能掉下来。 安朱把手攀上岩石开始攀爬,依莉丝疑惑地在他耳边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说那些话呢……?我可是个很过分的女人呢!你应该也知道我对乌路可司祭做了什么事吧?不止那样,我还杀过很多人,我没有资格被你喜欢……” 她眼眶含泪地说,这番话也显示出她心中的挣扎。 安朱内心暗暗惊讶,同时再次体会到,依莉丝和丽莎琳娜毕竟还是“姐妹”。 丽莎琳娜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菲立欧,所以才想要退出,而现在的依莉丝也跟她非常相像。 手脚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安朱慢慢地往上爬: “我也做过坏事啊!猎人的本业就是杀害生物——依莉丝,不论你认为自己怎么样,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才来到这里,今后也希望能——在你身边。” 泪水滑落在安朱的脖子上。 “……笨蛋。” 依莉丝极为小声的说。 听着她的声音,安朱突然想到自己为何受她吸引。 打从初次见到依莉丝这个少女,她就一直给人很寂寞的感觉。 就算她虚张声势、蒙蔽他人,但眼底总是有着像在寻求帮助的不安光芒。 ‘我没有办法……抛下有那种眼神的女孩不管——’ 刚开始他只是为她担心,但不知何时开始转变为好感。 “依莉丝——虽然今天早上被你拒绝了,但我并没有放弃。” 为了抒解她的不安,安朱堂堂地宣言。 “……你真的是个笨蛋……” 依莉丝又重复一次,声音因无意隐藏的泪水而颤抖。 无法看见她的表情,让安朱觉得有点可惜。 “依莉丝,我们离开这里后——到某个乡下去吧?我虽然只会打猎,不过卡多尔和邦布金也在一起啊——” 仍在哭泣的依莉丝并没有回答。 这时,露出苦笑的安朱背上,突然传来一种不祥的感觉。 在洞窟的顶端——从比那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的上方还要更高的地方,传来剧烈的震动。 “……依莉丝!抓紧了!” 安朱叫着,异状也在同时发生了。 随着让人不禁想掩住耳朵的冲击声音响起,好几块岩石从头上掉落。 简直像是要把这地下洞窟填平的崩塌,就这么开始了。 ‘我要保护依莉丝……!’ 安朱虽然有此念头,但人在斜坡上,根本无法动弹。 周围开始掉落的岩块,显示洞顶开始崩塌了。 接着立刻又有更大的岩块——构成上方设施的岩块崩塌下来。 依莉丝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了安朱: “安朱,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卷进来……” 那悲痛的声音,让安朱咬紧了牙关。 如今,安朱只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心有不甘。他之所以会来这里,就是一心一意想保护她,结果却—— 安朱摇了摇头: “没关系——既然会死,那能跟你一起死也不错。” 邦布金正在下面作战,他恐怕也很难从这场崩塌中逃出来吧!安朱对他虽然感到抱歉,但已下定决心。 岩石落下的风声已然逼近头顶。 安朱闭上了眼睛,背上感觉得到依莉丝的温暖。 他想跟她一起活下去——他感觉到落下的岩石来到周围的同时,也设法回过头看看她。 在死之前,他想好好把她的模样刻在眼底。 安朱转过头去——嘴唇突然感到一股柔软的触感。 头顶上的岩石如雨般落下。不久,岩石中开始混杂着设施的地板,然后激烈的崩塌声终于包围了两个人。 落下来的瓦砾何时会砸中我们呢—— 像是在珍惜那一瞬间前所剩不多的时间,安朱与依莉丝笨拙地相吻着。 *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不理会凡尼斯的尸体,而是面对梅比斯站着。 梅比斯虽然察觉自己所利用的伙伴死了,却仍不为所动。 这个让李布鲁曼失去理智、教唆凡尼斯的面具男子,慢慢地开了口: “凡尼斯死了吗——真可惜哪!再一会儿我就可以带他一起去了啊——” 菲立欧举起刀,缩短与梅比斯之间的距离。 梅比斯低着头,嘴边露出僵硬的微笑: “不过,我很感谢他为我争取到了时间。那么,菲立欧,丽莎琳娜,再见了——下次在‘那边’见吧!” 梅比斯的手所按住黑色地面——那一面突然起了异常变化。 那里浮现出一个奇妙的圆形图案,以及无法解读的一群文字列。这些图形与文字发出光芒,扭动般地切换形状,而梅比斯的身体则沉入其中心。 那通往“某处”的入口,现在开启了。 ‘不能就这样让他走掉!’ 菲立欧在脑中做出这个结论前,就已经反射性地向前奔跑。 丽莎琳娜也在他身旁以同样的速度奔跑. 倒地的赫密特叫着他们的名字,然而他的声音虽然送到他们耳里,却没有传至他们的意识。 当菲立欧拉近了彼此距离,挥刀劈下的瞬间—— 白光充斥菲立欧的视野。 他的脚下突然一空。 丽莎琳娜发出惨叫,并抓紧了菲立欧的手。 被光搅乱的梅比斯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不只如此,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也失去了方向感,开始“下坠”。 “梅比斯!你在哪里?” 菲立欧在光芒中坠落,同时忍耐着双眼的刺痛感,拚命凝眼张望。 在光芒中——有那么一瞬间,映出奇妙的光景。 (……咦?)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他所看见的是“星星”。 一个圆形的蓝色球体上,描绘出一片具有曲面的广阔大陆,上方稀稀落落地缭绕着宛如烟雾般的白云。 球体周围开阔的黑暗中,有无数的小星星闪耀着。 仰望那片大地的遥远和宽阔,让菲立欧不禁屏住气息。 光芒逐渐收敛,景象也不再清晰可辨。 不久后,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停止坠落——双脚踏到了地面。两个人虽然落下这么长的距离,却没有受到什么冲击,而是像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地。 先落地的梅比斯也站在那里。 他们所坠落的地面是具有黑曜石光泽的漆黑大地,与御柱的表面极为相似。 那毫无接缝的地板延伸至远处,看不见尽头。 孤伶伶站立的三个人,简直就像落人海中的砂粒。 “那就是……索里达帖大陆吗?” 菲立欧不禁低语,梅比斯则报以苦笑: “没错,跟地图的形状一样吧?不过,它并非存在于从此处可以看见的距离。这个空间已经与那个星球所存在的空间隔绝、是另一个世界,你看到的是虚幻的表象。接下来,我必须在此处进行操作,将支持那个星球大地的‘御柱’功能逆转——” 他的话,让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菲立欧等人之所以奋战至今,便是为了阻止梅比斯的行动。 阿尔谢夫的内乱背后,有着塔多姆在暗地里操纵。 而攻打阿尔谢夫的塔多姆则畏惧拉多罗亚的威胁,并遭到拉多罗亚支援的的间谍利用。 各神殿因梅比斯的实验与拉多罗亚的野心而停止生产辉石,甚至出现了“尸兵”这些违反自然常理的人。 而在拉多罗亚这块土地上,有人成了梅比斯的实验品,甚至还发展出哪些人的伙伴占据议会厅这类的事件。 菲立欧当然不认为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梅比斯个人,正因为有与他利害一致的协助者,才会发生这些事端。 但是,梅比斯一直在暗地里操纵,则是不争的事实。 菲立欧压抑一触即发的怒火,吸了一口气。 这个场所里的空气一点味道都没有,显然很不自然。 “——梅比斯。我不可能让你实现你的愿望。为了你一个人的任性妄为,竟然要使这片大陆灭亡,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梅比斯轻轻地耸了耸肩: “虽然你是如此打算——但是都到了这里,要做到这点就像把沙漏倒转过来一样容易。反过来说,对夏吉尔的人民而言,我这种人会来到这里,应该完全出乎他们预料——来访者的技术真是太棒了,简直就是一切可能性的综合体。” 用有点恍惚的声音说着的同时,梅比斯抚摸着自己的手环。 丽莎琳娜也凝望他的手,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厌恶感。 戴着面具的梅比斯仰望那飘浮在空中的巨大星球: “不过,我明白你深爱那个星球的心情。这样仰望,它实在很美。要毁灭是有点可惜——” 梅比斯拔出腰间的突刺剑。 那是过去菲立欧送给丽莎琳娜的,埃尔西翁·埃鲁的遗物。 梅比斯将那把闪耀的突刺剑指向菲立欧,并在面具下笑了: “美丽的东西总有一天也会变丑。趁还美的时候凋零,不也是一种乐趣吗?” “要凋零,你一个人就够了。” 低声说道的菲立欧焦急地等待时机。丽莎琳娜也站在他身旁采取备战姿势。 菲立欧举起从赫密特手中取得的神钢之刀。 丽莎琳娜则是举起从西兹亚部下手上所夺取的手环。 两个人各自面对梅比斯。 梅比斯也注视他们两个人,并毫不大意地举起突刺剑。 “丽莎琳娜,被你这种美丽的小姐讨厌,还真是令人遗憾哪!说起来,我明明长得像你父亲,却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啊——” 丽莎琳娜的眼神凶恶,那双眼明确地认定了梅比斯是“敌人”,而不是长得像自己义父的男子。 梅比斯毫不松懈地挥舞着剑,继续说道: “听了你的话后,我就在想:‘说不定我的存在,是出自你父亲想回那个世界的念头,经由血脉延续而让我诞生的——’这个假设虽然没有科学根据,但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如此的我跟你,却变成不得不互相残杀的关系,这还真是奇妙的因缘哪!” 梅比斯嘲弄地说道,丽莎琳娜则是冷眼回应: “我父亲的想法绝对跟你不一样,他总是希望自己以外的人都能幸福,像我明明是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又不讨人喜欢的人,他却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他就是这么温暖的人。可是,你就不同了。不管你流有谁的血脉——现在都是我要阻止的敌人。我向那个星球发誓——绝不能原谅你。” 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丽莎琳娜将视线移向那个浮在天空的巨大星球。 听见她的话,菲立欧才发现她的决心。 以来访者的身份来到阿尔谢夫的她,如今已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她选择了留下来,而非回去。 菲立欧瞪着梅比斯: “我不能让你为了自己——牺牲全世界。梅比斯,觉悟吧!” 梅比斯深深地、夸张地叹了口气: “不打倒你们,我就不能继续操作了——对吧?反正也不能让你们再妨碍下去,那就一决胜负吧!” 在他说过这番话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 三个人各自屏住气息,面对彼此。 菲立欧配合丽莎琳娜的呼吸——各从左右袭向梅比斯。 这个戴着面具、拿着突刺剑的男子退了几步,并让手环发出光芒。 在阿尔谢夫的舞会之夜,菲立欧曾领教过梅比斯的手环所拥有的力量。 如果在此处将让周围的众人“感觉”麻痹的力量发挥出来,那菲立欧必定会陷入不利。 在梅比斯使用那力量前,菲立欧脚下用力一蹬,加强追击之势。 梅比斯灵巧地架开菲立欧刺过来的刀,但丽莎琳娜跟着从另一边逼近。 “丽莎琳娜!上吧!” 将攻势托付给她的速度,菲立欧如此叫道。 梅比斯却在此时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 他防守着菲立欧的刀——并将自己的身体朝丽莎琳娜靠过去。 丽莎琳娜突刺的光之刃正面对准了他的身体。 然后光之刃—— 被梅比斯的“肌肤”挡住了去路。 菲立欧惊讶地瞪大了眼,手环光之刃被弹开的丽莎琳娜,也因茫然而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在那一刻,梅比斯的手环又发出光芒。 同时,一股沉重的冲击袭向菲立欧腹部,他就这样被撞飞到半空中。 菲立欧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而他之所以站不起来,跟受到的撞击无关——而是因为他的视野开始晃动。 菲立欧失去了方向感,几欲作呕,但他还是拚命地握住刀。 “这是你们第二次遇上‘迷宫轮’吧?不过,另一种力量倒是出乎你们的预料。” 梅比斯的话传进睁不开眼的菲立欧耳里,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地悠然自得。 “我听吕岳说,这个叫作‘核心防护盾’是吧?跟吕岳手环的力量相同。只要配合发动的时机,就成了可以弹开所有攻击的万能盔甲。” 梅比斯骄傲地说道,并踢飞了某种东西。 当菲立欧注意到梅比斯踢开的是动弹不得的丽莎琳娜时,不禁咬紧了牙关。虽然他想上前救她,但就是无法行动。 梅比斯的声音持续虚幻地响起: “‘迷宫轮’的正式名称似乎叫作脑部麻痹系统,这是埃尔西翁·埃鲁的手环独有的能力,他经常感受到生命危险,因此在自己的手环里隐藏了好几种防御手段——我的这个手环就是其仿造品。丽莎琳娜,身为女儿的你好像也被蒙在鼓里哪!” 梅比斯嘲弄般地说着,似乎很确定自己胜券在握。 “丽莎琳娜,我就先把你送到亡父那里去吧!虽然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但某处的司教说过,时间概念在天国没有什么意义。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了——” 在摇晃的视野里—— 只在那一瞬间,菲立欧确认了梅比斯高高举起突刺剑的身影。 接着扭曲的视野就这样移开,望向空无一物的空间。 ‘至少让我知道是哪个方向——!’ 咬着牙的菲立欧耳里——回忆起赫密特曾说过的话。 如果明确地将意识放进各个动作,保持集中力——至少身体就可以行动。 在阿尔谢夫的舞会之夜,赫密特实际做到了这一点。 菲立欧确认自己即将失去的指尖感觉。 他所握的刀柄,跟使惯的刀感觉有点不同。当然,这是因为那把刀为赫密特给他的,但能意识到“不同”这一点,给了菲立欧勇气。 ‘赫密特——你跟梅比斯交手所使用的技术——让我也能使用吧!’ 从指尖开始,经过手腕、手臂、肩膀关节,肌肉的活动传到了大脑。 如果瞬间稍微松懈下来,便无法维持那种感觉。现在从脚尖、脚踝、膝盖到腰的感觉都连接起来了。 那时,威士托的话又在脑海里复苏: ‘——师父告诉过我,剑术的秘诀就是人剑一体。’ 那位银发巨汉以宛如面对自己儿子般的温柔眼神,对幼小的菲立欧说: ‘虽然如此,却不是要让自己化身为剑。如果你没有心,剑就跟武器无异。重要的是把剑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当作剑——绝不能偏向任何一方。这听起来像是同一件事,但也就是剑不依赖身体,身体也不依赖剑,充分发挥各自的力量——因此我们必须锻炼自己的心志,才不会输给剑。而持有与自己的心志相互平衡的剑,也很重要——’ 威士托如此说道—— 然后把自己珍惜的刀交给了菲立欧。 而那把刀已经在刚才的那一战中,毁在凡尼斯手下。 菲立欧虽然对此感到寂寞,但至今一直支持菲立欧的刀“魂”仍存在于自己心中,这一点他可以确信。 而现在—— 菲立欧手中正握着同一位刀匠所铸的新刀。 开创明天、保护未来的力量,就寄托在这把刀里。 之后就看自己的意志力了—— 菲立欧忍耐着梅比斯所给他的冲击疼痛,慢慢地站起身来。 “菲立欧……?” 倒在梅比斯面前的丽莎琳娜发出痛苦的呻吟。 而举着突刺剑的梅比斯则惊讶地转向菲立欧。 为了不受到晃动的视野千扰,菲立欧故意闭上双眼。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可以凭肌肤感觉梅比斯的行动。 菲立欧突然想起,巴罗萨·亚涅斯特在阿尔谢夫王宫宫庭所表现的,那不寻常的直觉。 巴罗萨在树枝上的鸟排粪之前便感受到、而制止菲立欧前进的那种感觉—— 现在菲立欧所感受到的感觉,说不定正与那类似。 有威士托和一起受教的莱纳斯迪、黛梅尔等骑士们的锻炼,才成就了菲立欧的体格,培育了他的剑术。 菲立欧可以实际感受到,他们的力量都已经寄托在自己的身体里。 “梅比斯——” 菲立欧挤出的声音有点沙哑。 “……真让人吃惊,你居然能在我发动迷宫轮时行动——不,在阿尔谢夫时你也曾经能行动过——” 在舞会之夜的行动,菲立欧自己觉得是出于侥幸。 但是现在—— “……真是不可思议,我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你。” 菲立欧轻声低语。 梅比斯的肩膀发颤: “你光是站着就很费力气吧?比如说,我这样抛出一把短剑——” 梅比斯手中的短剑毫无预警地破风激射而出。 菲立欧极其自然地动了动手臂。 就在他转了转刀身后,射来的短剑便掠过他身边掉到地上。 梅比斯无话可说。 “……我不是来访者,也无法使用手环。剑术可能比不上威士托、巴罗萨将军或赫密特,要说秘密行动,西兹亚他们比较拿手,随机应变的技术输给莱纳斯迪,判断速度则比不上黛梅尔,但是,现在我面对你——” 菲立欧刻意张开了双眼。 视野一度晃动——但马上停了下来,就这么凝视着梅比斯。 当然,梅比斯的手环还没有停止动作。 “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你——” 菲立欧脚下一蹬。 他的刀尖就像是自己的指尖。 梅比斯一脚踢开丽莎琳娜,重新以突刺剑对准了菲立欧,准备迎击。 菲立欧已清楚地看见他的举动。 不但如此,他甚至还看出梅比斯的动作慢了一步。 梅比斯如何移动身体,想将剑指向何处呢——菲立欧光看他的样子,就能在他行动前知悉。 菲立欧对这种初次拥有的感觉并没有疑惑,瞬间掠过梅比斯身边。 这个被一片寂静所包围的空间—— 稍迟了一下,便响起了梅比斯的呻吟。 他的右臂被砍断,还没流血便落在地上。而理应弹开刀子的核心防护盾,则在其后才总算发动成功。 菲立欧的刀不止砍下他的手臂,更深深地划开了他的侧腹部。 当梅比斯的手臂落地的同时,手环的效果跟着消失,丽莎琳娜也恢复了感觉。 她立刻从梅比斯落地的手上夺回突刺剑,并从正下方贯穿了他的身体。 “啊……” 经过这一瞬间的攻防,梅比斯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极为空虚。 菲立欧凝视自己挥舞过的刀。 刀身映出了梅比斯倒地的身影。 * 受到菲立欧与丽莎琳娜剑击的梅比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黑色大地染满了他的鲜血。 这个男子的右手被劈断,侧腹受到砍伤,身体中心又遭突刺剑贯穿,但他仍一息尚存。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站在一旁俯视他。 失去手环的他,已经没有方法可以操作神灵了。 吐着血的梅比斯淡淡地笑了出来。 “……在你们来拉多罗亚以后,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缓缓地说着,声音听起来十分寂寞。 菲立欧和丽莎琳娜什么话都没说,只俯视着这濒临死亡的男子。 “你们作战,然后赢了——恭喜。结果我只是个搞得天下大乱的小丑……什么事都没完成。” 梅比斯一边吐血,一边笑道。 虽然他说“什么事都没完成”,但面具下的嘴角却是蛮不在乎。 菲立欧问他: “梅比斯——为什么你就这么想毁灭我们的世界?我不认为你想到那个世界去,就只是为了活下去,你看起来很憎恨这个世界。” “……‘我们的’世界啊——菲立欧,正如你所说呢!” 梅比斯颇觉可笑地回道: “你所说的‘我们’,并不包含我在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这么说,就像是小孩在闹别扭时说的玩笑话啊……” 菲立欧点点头。 为了梅比斯幼稚的心愿,菲立欧等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还付出莫大的牺牲。他再说什么,菲立欧都无意同情他。 因此,菲立欧以严肃的口气回话: “梅比斯,正因为你跨越了那道不该跨越的线,才会有这个下场。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现在这个现实世界呢?就算寿命不长——我们所生活的地方就在那里啊——” 梅比斯眯起了眼。 他带着讽刺意味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人有所谓‘求知欲’,这你也知道吧——李布鲁曼博士无法克制这种欲望,当然,我也是一样。我想知道的事多得数不清,但剩余的时间又太少——我想增加自己剩余的时间,然后前往能有效吸收更多知识的环境。这确实是很孩子气的想法,可是啊……推动时代的就是这种孩子气的想法,而结束时代的——说不定也会是这种想法。” 梅比斯以仅剩的左手取下了面具。 他的额头上有十字形的伤口,那手术痕迹正是他曾被人剥夺寿命的证明。 丽莎琳娜正视他那酷似父亲的脸: “……你果然完全不像我父亲。” 满脸是血的梅比斯微微一笑。 丽莎琳娜讷讷地、悲哀地说: “父亲他不是以获取知识为目的,他的目的是建立起更美好的世界——知识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 “但实际上,这些知识都被人用来为非作歹了……不是吗?” 丽莎琳娜寂寞地点点头。 “也许你说得没错。不过——他不是像巴克莱德上校和你——以知识为目的而不择手段。还有,父亲他根本不想毁灭这个世界。” 梅比斯又吐了口血。那黑色而温热的鲜血,让人联想到他已离死不远。 “嘻嘻……他明明可以回去,却没有回去,可能是对你的感情很淡薄吧?” “不是的。” 丽莎琳娜静静地回应他的挑衅: “我现在觉得……父亲他——是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所以才‘为了我留在’这个世界的。” 她的口气像是已一扫心中阴霾。 那样子跟在拉多罗亚国境分手时的她,很明显地完全不同。 菲立欧觉得那是很好的变化。 梅比斯又吐出了一口血。 菲立欧开始对他道别: “梅比斯,再见了。难道你最后——不告诉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吗?” 梅比斯露出微笑,仔细一看,他那孩子气的脸上,仍保有想恶作剧的稚气。 “啊!我才不告诉你——你们就在这个世界迷路,死在路边吧!这样感觉很好呢!” 他像个孩子故意惹人厌地如此说过后—— 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也没有吐出来。 * 穆司卡和高·夏尔帕伫立在黑暗中。 眼前是凡尼斯与李布鲁曼倒在地上的遗体。 而身受重伤的赫密特则躺在一旁。 他一息尚存,虽然受伤,但只要不乱动就不会有事,并非命在旦夕。 依高司教所说,外头正在崩塌。虽不清楚其规模有多大,但无法在这种状况下外出,所以接下来高司教打算取消梅比斯的操作,并让“神灵”浮出地面。 要把赫密特运出去也是在那之后的事了。 赫密特几乎一动也不动,以免伤口扩大。 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回答高司教的话。 “那么——你是说,菲立欧大人、丽莎琳娜大人与梅比斯现在并非在这里,而是移动到其他空间去了——?” 赫密特一脸困惑地勉强说: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移动……但我确定他们就在我眼前跟光一起消失。” 高司教眯起了金色双眼,微微说道: “那么,还未发生异常变化——就表示菲立欧大人在没多久前阻止了梅比斯,因为下指示的人丧命,所以命令执行到一半就被取消了。那真是——千钧一发。” 话说如此,这位夏吉尔人的口气却很平淡。 然后高司教用没有戴着手环的手轻轻地抚摸地板。 不一会儿—— 整个空间都浮现白色文字与图形堆砌的形状。 赫密特惊声叫道: “就跟这个一样!只不过范围更狭窄,没有充满整个房间……” “人类操作的极限就是如此,这本来是我们所创造的技术,只有我们能彻底使用。不——就连我们,也很难算是彻底使用。” 那口气毫无自傲之意,反而相当严肃,让人感受到其罪恶感。 穆司卡抚摸着下巴: “菲立欧大人和丽莎琳娜回得来吗?” “我接下来才要追查——我们也并不十分了解这个空间。” 听到夏吉尔人这出乎意料的话,穆司卡皱起眉头。 高司教可能也察觉他的疑惑,在进行某种操作的同时喃喃说道: “请你别说出去……我告诉你一些较无关紧要的事吧!‘死亡神灵’原本就是我们发现的,通往‘连接许多世界之空间’的入口。” 这个叙述让穆司卡产生了兴趣,便竖耳倾听。 “——这个空间只是我们夏吉尔人在偶然间发现、并试着使用而已,未能完全解开这个空间的谜团。虽然我们获得几种限定的可用技术——但你看现在的状况便可以明白,我们无法彻底使用这此一技术。” 高司教深深地叹息。 “你们可能太过高估我们了……神灵和御柱的本质都是极度冒险的技术。这个世界存在着无数拥有‘不同法则’的空间,其时间的流动方式、物理法则各不相同,真相也各异。当然,也有无数相同、相近法则的空间——要掌握所有空间,就像是在数无限数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高司教以手指描绘地板上的文字。 地板和空间的图案立刻以惊人的速度蠕动,接着切换成别的图案。 人类无法解读其意义。 “那无数个空间当然是各自存在。但我们——发现了某个特殊空间拥有与那些无数空间密切相连的连接点,也就是连接各个空间的中继转接空间。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也就是‘死亡神灵’,只是我们这种有机生命体所能到达的入口——而菲立欧大人他们恐怕就在那个特殊空间。依你们的话来说,可解释成‘神之深渊’吧……” 高司教依旧坐在地上,仰望着穆司卡。 赫密特还是无法理解高司教的话,就连发问都办不到。 “我想穆司卡大人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利用那个空间发现了你们的世界,而为了造访‘地球’,我们在那个地方打入了空间连接点‘御柱’连接了通路——那是在你们的世界数百万年前的事。也恰好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失去了母星,残存的人利用神灵和御柱展开了漫长的流浪之旅。” 穆司卡叹了口气。 刚刚夏吉尔人证明了他的假设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我们从掘干的油田底部所发现的‘魔术师之轴’是从太古时代以来就一直长眠于大地底下——?” 高司教缓缓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而我们在那移居之处察觉到,我们为了自己的繁荣毁灭其他人,为了自己的欲望跟同族人相争、为了穷尽奢侈连星球都消耗殆尽——难道‘又重蹈覆辙了吗’——” 高司教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为了不重复毁灭的历史,我们离开地球,在其他空间使用御柱和神灵‘制造’了这索里达帖大陆,这片大陆所在的空间与地球之间平均约有九百倍的时间差距。两个世界间的时间差有如波动般起伏,因此不可能计算出正确的数值……大致说来,在你们的世界经过一年的时间,我们的世界大约经过九百年。也就是说——” ‘魔术师灾厄’—— 穆司卡回想起五年前那可怕的重大惨剧。 以魔术师之轴为中心的一个都市,其中数百万人民全成了这次事件的牺牲品。 那是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约五年前发生的事。 在这里的世界,则是大约五千年前—— “——这个世界的始祖原本就是我们的同胞,难怪文化相近,语言也相通。” 听见穆司卡的感想,夏吉尔人报以苦笑: “经过五千年的时间,语言等各方面也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你们所拥有的原本就是不太需要再变化的成熟语言。而我们夏吉尔人则跟来到这个世界的你们学习语言,现在也持续说着这个语言。依不同的看法,说不定是长久以来未曾改变的我们,在持续对人类传递相同的语言。” 听见高司教的话,穆司卡又证实了一个推测。 “这也就是说,你们夏吉尔人是一种复制人吗……?夏吉尔人没有小孩,虽然神殿说你们是出生于御柱之中——但简单来说,你们是复制身体,并继承包含语言在内的记忆——” 高司教微笑道: “你真是明察秋毫。不过我们并非完全继承记忆。留下来的只有印象深刻的部分,或是语言等一般常识。古老的记忆毕竟还是已经遗忘,数百年前的事也就算了,数千年前的事都模糊不清了……如果我们连这种事都记得住,也就无法撑得过这漫长岁月了。” 穆司卡打断了夏吉尔人的说明,低声说: “我有话想问你。当人类初次造访这个世界时——听说你们处于长眠之中。恐怕你们沉睡了好几十亿年。最后是以人类出现在此地为契机,让你们觉醒了——那时,你们不能让我们的同胞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高司教的笑脸瞬间笼罩上一片阴霾: “若是御柱的功能逆转,这个世界便将毁灭——你也知道此事吧?” “我听说过了。但是,如果光靠一根‘魔术师之轴’就能传送一整个都市……那么在那个都市的人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应该可以再送回地球吧?你们只要使用神灵和御柱前往其他土地沉睡,然后——” “……那是办不到的。” 高司教摇了摇头: “地球跟这片大陆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地球’并不需要依存御柱。但这片大陆若没有了御柱,甚至无法继续存在。” 穆司卡皱起眉头,但还是继续倾听夏吉尔人的话。 “譬如,从地球传送到此处,并不是一瞬间就可以完成。接触魔术师之轴的某位研究人员在无意识中出错、将传送范围指定的极为广泛——其后在执行‘命令’之前,需要好几天、或是好几个月的准备动作。你们似乎没注意到,在那段期间,‘魔术师之轴’、也就是御柱,正不断地压缩、累积全部传送所需的能量,并搜集范围内的资料,最后进行‘传送’——” 高司教深深地叹息: “从输入大规模传送的命令到执行为止,有相当大的时间差距。而这个世界则是在逆转御柱功能的那一瞬间,就会开始崩溃——从逆转到崩溃的时间,推测约需一个小时,若一次传送一百万人,光是处理其资讯量,就需要好几天——若是数百人左右,就算毁灭这片土地,应该还是能把他们送回去。但若是一百万人——恐怕大多数人都无法得救,那是一个不可行的选择。” 如此回答时,高司教的口气就跟为自己罪行忏悔的罪人一样。 “人们常将御柱和神灵视为万能——但绝非如此。而将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你们所居住的世界——也是我们所犯下的罪行之一。” 高司教站起身: “……说不定我们还犯了另一条罪,就是有关菲立欧大人的事。” 之前一直茫然在听这意义不明的对话的赫密特,此时肩膀微微发颤。 高司教低垂金色的双眼,垂下细瘦的肩膀: “……菲立欧大人他们恐怕已经在‘神之深渊’迷了路,只要他们待在那个空间,外侧的我们便无能为力。若内部的人能正确操作‘离开’指令便可以脱困,但身在外部的却我们不能下指示——也不可能随意摸索,因为那比起大海捞针还困难……而梅比斯的任意操作,更使得我们无法追踪。” 穆司卡闭上双眼。 赫密特也咬紧了牙关。 “神灵浮到地面上了……赫密特大人还是尽早治疗比较好。我们也离开这里吧!外面也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蛇首司教像拖着身体般地缓缓走出去。 穆司卡背起负伤的赫密特,跟在司教身后。 在神灵之中走着的穆司卡,突然想起了一件在意很久的事: “高司教——我早就想问这件事了,我可以再请问你一个问题吗?” 高司教回过头来。 夏吉尔人爱人类的理由——对人抱持罪恶感、为了其幸福而持续留在这片土地上奉献自己的理由—— 也就是他们对人所犯下的“罪”。 穆司卡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过去的你们,该不会——给了人类祖先‘智慧的果实’吧?” ——那拥有“蛇”首的司教什么都没有回答,悄悄地转开了视线。 六十三.结束后留下的事物 唐突出现在拉多罗亚的奇妙黑色半球,在傍晚时刻消失了踪影。 守在对策总部的达古雷和拉杜卡,直到半球消失的瞬间,才总算松了口气。 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在那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位议员举起红茶庆祝暂时逃离了危机。 但是,随着当地的详细报告开始送达—— 就得到了几个让人无法开心庆祝的坏消息。 菲立欧所率领的骑士团阻止了梅比斯那批人——这部分似乎没错,但其后的动态才是问题。 迟来一步的拉多罗亚士兵们展开的动作并非搜索设施,而是破坏与藏蔽。 在那之前,死亡神灵就已经被某人带走,那肯定是跟骑士团合作的北方民族们,用玄鸟将它运到吉拉哈去了。 他们此举可说理所当然,但关于尸药等资料也被处理掉,就真的令人火冒三丈了。 拉多罗亚士兵是受到元首的授意湮灭证据,而达古雷等人并没有方法阻止他们。 基于卫生上的理由,也已经开始焚烧尸体。 “杰拉得那家伙——想要隐匿自己的罪行吗?” 达古雷激忿不已,但拉杜卡则是冷静以对: “……反正他也逃不了了。那个男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就此告终,接下来我们也可以搜集到证据的。” 拉杜卡压低声音说道,达古雷也同意他的话。 如果杰拉得想要逃跑——也不能让他逃走。 身为政治家的他,务必要负起这个责任。 达古雷和拉杜卡俯视着向晚的街道,一起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两个人脑海里浮现的,是白天面对议员们也丝毫不退缩的那个少年。 阿尔谢夫那个遥远东方国家的国王之弟,菲立欧·阿尔谢夫。 不知道他是否平安—— 设施发生了崩塌,原因是北方民族和暗杀者的空战,在战斗中负伤坠落的玄鸟导致了崩塌。 坠落的玄鸟压毁了老旧的设施,崩溃的墙壁和柱子难以承受整体重量,使得连地下钟乳石洞都崩塌了—— 达古雷收到这样的报告。 目前也正在派人搜索地下,但现在所发现的只有内含奇妙仪器的“南瓜头”,没有发现菲立欧等人。 照夏吉尔人而言,菲立欧等人消失在比“死亡神灵”内部更深入的空间,而且无法掌握那里的动态。 前来报告的使者还为难地说,随侍的骑士们气馁的样子甚至令人不忍正视。 在那群骑士中还有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他是下落不明的菲立欧之师,同时是埃鲁家的一分子,达古雷也听说过其名。 得知菲立欧现况的威士托显得相当郁郁寡欢,周围的人甚至不敢对他说话。 而在隔壁房间,同样让人不敢接近的司祭乌路可·迪古雷,正一直在祈祷。 一想到她的心情,达古雷等人就更加无言以对。 达古雷原本就严肃的表情更加严肃了,如今只能先等待接下来的报告。 * 负伤的赫密特被送进施疗院,家人和伙伴们陆续来访。 因为有许多冲入设施的骑士负伤,让病房几乎全挤满了。而赫密特周围的病床,也都是并肩作战的阿尔谢夫骑士。 结果,赫密特并未告诉任何人他是被李布鲁曼所刺伤,他觉得那不需刻意去说。 被深信不疑的恩师背叛——要说没受到打击,其实是骗人的。 只是他不想将此事告诉达古雷和拉杜卡,与其说他们会生气,应该会更感到哀伤。 现在,外甥修奈克来到他床边。 修奈克似乎也是在白天——才得知重要之人的不幸消息,所以他的表情当然是无精打采。 “修奈克,你不稍微休息一下吗?” “不——我很在意菲立欧大人他们的消息,请让我在这里多等一下。” 修奈克一脸苍白,并轻声叹息。 赫密特也有他痛苦之处。 正好在日落时,一位稀客造访这个病房。 “嗨!赫密特,听说你受伤啦?情况怎么样?” 随着这轻松自在的声音进到房里来的,是赫密特许久未见的人。 那是个摇晃着一头大波浪长卷发、露出笑容的美男子—— “阿尔塔德哥哥……!你回来啦?” 他正是埃鲁家次子,离家去当流浪画家的阿尔塔德·埃鲁。 他寒暄了几句,便坐在病床旁: “真是吓了我一跳,久久才回来一次,就碰上首都发生大事啊!” 他惊讶地说完这话,接着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人家并未发问的事。在三兄弟中,他是最油腔滑调的一个。 “我在旅途中听说亡国派占领了议会厅,心想不知道哥哥和达古雷姐夫有没有事,就提早完成了预定计划,回国来看看。喔!修奈克你好吗?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修奈克对他露出暧昧的微笑,阿尔塔德则是对他歪了歪头,抖着肩膀笑道: “而且还真是一点都不平静啊!喂!赫密特,你听我说,今天早上还真是不得了哪!” 虽然在受了伤的状况下陪哥哥长聊是有点辛苦,不过阿尔塔德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所以赫密特也没办法,便下定决心开始附和他: “发生了什么事?” 阿尔塔德探出身子: “就是啊,我在雨中散步时,在路边救起一位意识不清的女孩呢!她流了好多血,所以我慌慌张张地把她送到这个施疗院来,不过这种急症病患很花钱吧?我也是死要面子,就依医院的要求先付了初期医疗费,所以就没钱给你们买礼物了……” 赫密特与修奈克对望了一眼。 修奈克那小小的身子立刻自椅子站起,接着逼近阿尔塔德: “阿尔塔德舅舅!你说那女孩是……!” “啊?那女孩?她比你大了好几岁喔?她一头黑发,是个冰雪美人哪!等她醒过来,我就去讨好、接近她……” “她在哪个病房……” 修奈克继续高声问道,阿尔塔德一脸困惑地板起脸孔。修奈克一向温和,就连赫密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 “呃,在二楼的……三号房吧?总之是在二楼啦!” 一听到这句话,修奈克便一股脑地飞奔至走廊。 “啊!喂!修奈克!不要在施疗院里奔跑啊……怎么啦?他认识那女孩吗?” 赫密特不禁报以苦笑: “二哥,修奈克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阿尔塔德立刻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要是我对那女孩出手,他会生气啰……?真可惜,她真的是个美人啊……” 阿尔塔德认真地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正当赫密特对这样的哥哥感到惊讶时,又有访客来到病房。 连门都没敲就进来的,正是那位银发美女——西瓦娜。 瞬间,赫密特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西瓦娜,你是来看我的吗?” 西瓦娜点点头,转向阿尔塔德: “既然你有访客,那我下次再来。” “不,没关系,这位是我二哥……” “真、真是美丽啊!” ——注意到哥哥的毛病又发作了,让赫密特不禁伤起脑筋。 西瓦娜既没有感到开心、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用看着珍禽野兽的表情望向阿尔塔德。 阿尔塔德则是单方面地要求握手,并滔滔不绝地说: “我是埃鲁家的第二个儿子,名叫阿尔塔德·埃鲁。我现在是个画家,请你务定要当我的模特儿……!” 看不下去的赫密特连忙打断他的话: “二哥,不好意思,请你出去。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她说。” “咦?不过我只要再说几句……” “请你出去!” 被赫密特狠狠地一骂,阿尔塔德只好依依不舍地望着西瓦娜,并带着满脸沮丧走出去,不过他的审美观的确没有出错。 “……真是不好意思。” 阿尔塔德并不了解——正确地说,因为他不清楚来龙去脉,所以不了解目前的状况。赫密特把哥哥赶了出去后,对西瓦娜低头道歉。 西瓦娜笑着说道: “他的个性和长子拉杜卡以及你完全不同哪!王宫骑士团好像也有那样的人……不说这个了,你的伤势如何?” 正襟危坐的赫密特点点头,再次对西瓦娜道歉: “……西瓦娜,对不起,我跟在菲立欧大人他们身边,却还是……” “啊!我倒不担心他们。” 她那毫不在意的语气,完全出乎赫密特的意料之外。 “但是……” “没问题,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的语气非常肯定,让赫密特甚觉奇怪。 “可是我一想到叔叔的心情——” 菲立欧的忠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应该正以悲痛万分的心情在忍受这件事吧! “威士托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男人,还有,他应该也相信菲立欧。” 然后西瓦娜笑了: “赫密特,放心吧——我们相信菲立欧,就等待他回来吧!所以你应该先慢慢把伤治好。我们也在调查菲立欧他们的事——正请吉拉哈的夏吉尔人利用死亡神灵调查中。” ——西瓦娜这番豪爽的话,只是为了不让赫密特担心。 她这份体贴,反而让赫密特觉得更加沉重。 “说到死亡神灵——具体来说该怎么办呢?又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西瓦娜将手指按在她那艳丽的嘴唇上: “这是秘密,先交给夏吉尔人和北方民族处理,等跟威塔神殿讨论后,再决定下一个隐藏之处,那是不能公开的事。” 西瓦娜说着,轻轻触摸赫密特的额头。 从那柔润细腻的手传来的温柔触感,让赫密特吓了一跳。 “我改天再来跟你聊天吧!虽然让西兹亚他们跑了,但又不能放着那批人不管。所以我暂时会很忙,要先离开拉多罗亚,今天算是来跟你道别的。” “咦……?你今天就要出发了吗?” 此时已是傍晚。 赫密特心急了起来,他还有话想对西瓦娜说。 西瓦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外衣一扬,便迅速地转过身去: “神灵的骚动事件已经解决了,我就没有理由久留此处。杰拉得元首的事就交给你们了——那后会有期。” “啊!西瓦娜!等一下!” 赫密特不禁出声叫住了西瓦娜,虽然他还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 回过头来的西瓦娜不解地凝视赫密特: “什么事?有事就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那么……呃……” 赫密特大大地深呼吸: “……西瓦娜,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西瓦娜吓了一跳,眨了眨眼。 某位受伤的骑士小声地吹了声嘲弄的口哨,其他人则是都转开目光竖耳倾听。 西瓦娜的反应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骑士们似乎就是因为这点而有所自我控制。 她并未脸红,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病床上的赫密特。 正当赫密特以为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西瓦娜便笑着说: “……你还真是不怕麻烦哪!总之——先让我保留答案吧!” 这回答一方面令人遗憾,一方面也让人松了口气。 赫密特也并不心急,要不是西瓦娜说马上就要离开拉多罗亚,他应该会从容地提出此事。 西瓦娜再次转过身,只半侧着她那美丽的脸庞: “就这么吧!半年后我会再来拉多罗亚,到时你的心意如果没有改变,那我会认真考虑的。这半年内,说不定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不可能的,我的心意不会再改变了。” 听见赫密特确信地回答,西瓦娜便眨了眨单眼,那可爱的笑脸让赫密特心动不已。 “那么,赫密特,我就相信你吧!不过你现在别想这件事了,先把伤势养好。” 这么说着的西瓦娜,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开心。 不过,那说不定是赫密特的错觉。 在她离开后,赫密特悄悄地握紧了手。 周围屏息静气的骑士们也在此时松了口气,面露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西瓦娜一定不会忘记半年后的约定。 赫密特决定,在那之前,他得想好更能打动她芳心的话。 * 卡多尔抱着西亚回到梅森家宅邸。 他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便在全身洒上悠蒂耶所送的香水。 西亚不解地望着卡多尔这副模样。 本来卡多尔的身体应该是隐形的,但现在从伤口所溢出来的鲜血、吸饱了血的绷带,都让他的外表有所变化。 不过,对盲眼的悠蒂耶来说,外表如何对她而言并没有关系。 “卡多尔,你为什么会……?” 不能言语的卡多尔无法说明。 只是,就在方才—— 在他们离开研究设施前,依莉丝坠落到下方时,邦布金曾说: ‘卡多尔哟!汝应还有应为之事?依莉丝就交给吾人。而西亚——汝现在无需多问,协助卡多尔即可。’ 然后邦布金为了从尸兵手中保护依莉丝,便又再次飞跃地下。 因为有邦布金这番话,西亚才会乖乖地跟着卡多尔到这里来。 卡多尔抱着她走向悠蒂耶的房间。 那只狗一如往常地开始吠叫。 “米哈耶尔!我不是叫你不能对客人叫了吗?你老是这样——卡多尔大人,真对不起。” 悠蒂耶斥责那只狗,然后明知卡多尔看不见,却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哎呀……这个香味,卡多尔大人,您擦了我送的香水对吧?我好开心。” 悠蒂耶幸福地笑着——卡多尔在脑海里将她跟“某人”的身影重叠了。 凡尼斯在那个世界遗留有“家人”。 卡多尔以前——也有过家人。 有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但他们现在都不在了。就在他们出门为卡多尔买生日礼物时——受到随机杀人的恐怖活动波及而丧命。 卡多尔在家人死后变得自暴自弃,还协助巴克莱德上校进行人体实验,成了复仇的暗杀者。 他的唯一要求,就是第一次任务要暗杀执行恐怖行动的犯人,而在实现约定后,他也因服用药物而忘却了一切。 ——他原本打算忘却那一切。 但当他见到把隐形的自己当作圣灵倾慕的悠蒂耶时,便将已故爱女的面容投射在她身上。 那应该忘记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更清晰,最近甚至连在梦中都会看见。 悠蒂耶的面貌与自己女儿并不相像,但不知为什么,她仰慕卡多尔的姿态却一模一样。 现在,他想为悠蒂耶——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然后他推了西亚的背。 “咦?卡多尔,你想让我见她吗?” 听了西亚的话,悠蒂耶歪着头: “啊?今天与您一起来的不是邦布金大人,而是另外一位——您好,我叫作悠蒂耶。您是?” “啊……呃,西亚……” 西亚自报姓名后,才终于发现悠蒂耶看不见。 坐在窗边的她,现在也闭着双眼。 于是聪慧的西亚——了解到卡多尔希望她做什么。 “这样啊……卡多尔,你希望我治好她的眼睛吗?” “……咦?” 听到眼睛这个字眼,悠蒂耶便显得很敏感。 卡多尔握紧了西亚的手当作回答。 西亚走近悠蒂耶,将手伸向她的脸: “对不起,我稍微摸一下喔!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不过我会试试看。” 西亚从自己的手环中拉出内含的电极。 她把电极抵在悠蒂耶的太阳穴上,同时启动手环的开关。 西亚是否真能让脑部与视神经的关系恢复仍值得存疑,不过,卡多尔还是想让悠蒂耶看见“这个世界”。 他退了一步——大大地吐了口气。 卡多尔的身体已没有完整的感觉。 西兹亚等人的短剑深深刺入他身体,造成失血过多——这伤势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治愈。 所以,也许正因为如此,邦布金最后才将西亚交给他。 这个原本应该已失去感情的男子留下西亚与悠蒂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他若死在路边,当外表腐败后将暴露出内脏,实在会令人看了难受。 所以他想找个不隐人注目的地方隐藏自己的尸体。 悠蒂耶所养的狗米哈耶尔跟在他身后。 它哼了几声,以清澈的双眼看着卡多尔。 卡多尔解开、丢掉止血用的绷带,摇摇晃晃地离开梅森家宅邸。 米哈耶尔到门口便停住了。 它坐在当场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目送隐形的卡多尔一般。 路上的行人都没有注意到卡多尔。若仔细看去,也许会有人发现空无一物的空中正流着血,并对此感到奇怪,不过现在已是日落时分。 卡多尔突然有点担忧,邦布金、凡尼斯和穆司卡等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当然,他也担心上司依莉丝,但邦布金和安朱说过要保护她,他们应该会遵守诺言吧! 他们跟未能保护妻子的自己不一样—— ‘……老公?’ 在拉多罗亚的林荫大道—— 有两个令人怀念的人站在树荫下。 ‘爸爸,你好慢哟!是跑去哪里了啦?’ 妻子和女儿手牵着手在那里等他。 对卡多尔而言,这两个人比一切——甚至比他自己都还要来得重要。 母亲笑着责怪可爱地抱怨着的女儿: ‘真是的,爸爸是为了工作出差,怎么可以说你等累了呢?等一下他要带你去吃很好吃的东西,当作处罚。’ ‘我又没有那么说……妈妈说的话才过分呢!’ 他的女儿年纪与悠蒂耶相近,是个有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美人胚子。 她以那双大眼睛凝视卡多尔,露出灿烂的笑脸: ‘爸爸,我们快点走吧!’ 妻子点点头,推了一下卡多尔的背部。 “……是啊!你说得对——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卡多尔久违地说了话——并牵起女儿的手。 小女孩右手牵着母亲的左手,左手握住父亲的右手,以漫步空中一般的脚步拉着卡多尔。 远处还可听见狗在远吠。 卡多尔就这样被年幼的爱女牵着手—— 缓慢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 在发生死亡神灵所造成的异常变化那天晚上—— 元首杰拉得·梅森没有上床睡觉,而是点起了书房的灯。 他彻夜书写的是给熟人、好友及亲人的信。 杰拉得带着微笑写着许多信件。 回到家后——等待杰拉得的是意想不到的消息—— ‘悠蒂耶的眼睛有恢复视力的征兆——’ 虽然女儿直说是圣灵的保佑,但这却是难以想像的现象。 当然,悠蒂耶并非立刻便能恢复视力,她说眼睛痛,现在正包着绷带。那似乎是因为她的眼睛过去从未接触过光线,所以连傍晚和蜡烛的亮光对她都太过炫目。 然后她这样说: ‘我以前什么都看不到——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不用说明暗,悠蒂耶就连黑白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这样的她,竟稍微能开始感受光线,只能说是侥幸。 因此—— 杰拉得松了口气。 这么一来,自己就算哪天不在了,悠蒂耶也不会有事的—— 他这么想。 杰拉得挑灯夜战所写的信,大多数是自己的遗书。 接下来,杰拉得将以政治失势为由而自杀。 不——其实他并不想死,只是,他不认为“他们”会就此放过他。 杰拉得现在正为了被杀以后的事做准备。 然后,那应该会将他诱向死亡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出现。 “——你还没睡呀?” 该来的人来了——这么想着的杰拉得,嘴角浮现微笑。 “是西兹亚吗——抱歉,请再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写完就好。” 西兹亚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惊讶地淡淡笑道: “你还真是准备充分呢!那是遗书吗?” 杰拉得老实地点点头: “是的,虽然不应该拜托你们这种事……但若是暗杀,会对后来的政府造成麻烦,我也不想让悠蒂耶抱有复仇之心。所以请让我用‘自杀’的形式终结自己的性命好吗?” 西兹亚无声无息地绕到桌前。 一身黑色装束的她,不知为什么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这是你要委托我的事吗?” “委托……?这跟委托无关,你们来此,不就是要为梅比斯报仇吗?” 杰拉得指出这一点,并比了比自己的脖子: “我有预感你们一定会来,因为你们没有理由让我这种人继续活下去。” 他也明白,不论逃跑或是抵抗都是白费力气。 雇这群人做事的杰拉得,最深知这一点。 然后,她却侧过头去: “我们确实没有理由让你活下去……可是也没有理由特地杀了你呀!” “……什么?” 杰拉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西兹亚将两手交叉胸前,露出非常认真的表情: “因为,并没有任何人确实地委托我办这件事啊!没有钱可以赚,特地杀了元首有什么好处吗?” 这番话以暗杀者的立场而言完全正确,但杰拉得听了却皱起眉头: “……你们不恨我吗?派阿尔谢夫王宫骑士团去设施的也是我。” 他们在此役应该失去了近乎所有的伙伴,如今残存的不到十个人。 “可是,是梅比斯大人下指示要我作战,决定作战的也是我。跟元首没关系呀!” 西兹亚如此断言。 杰拉得还是难以置信地凝视她: “……那么,这个时间,你来这里做什么……?” 西兹亚微笑: “梅比斯大人不在,我们也失业了。现在正在找下一份工作——何况要治疗受伤的人,那笔医疗费也不是开玩笑的呢!” 杰拉得对这玩笑话感到惊讶,并叹了口气。 “我也将在最近失势。梅比斯引起这么大的祸端,还连阿尔谢夫的王族都牵扯进来,这次已不可能逃避达古雷他们的追究了吧!我身为政治家的生命恐怕也就此告终,一个月后将成为媒体的炮灰,半年后就被人遗忘了。” 西兹亚耸耸肩: “台面上的世界还真是辛酸哪!我明白了,我再去找其他金主。” “——请等一下,在那之前,你可以先去这里。” 杰拉得将一张地图交给西兹亚: “这是‘尸药’的储藏库,只要你们不浪费,应该有足够让残存者活下去的数量。达古雷他们最近也会展开调查,所以如果你们要袭击、夺取就要趁早。这算是我送给你的饯别礼物吧!” 西兹亚露出微笑将地图接了过去。 她的微笑带有闪闪发光的刀刃般、危险的美感。 “元首果然了不起,今后如有我帮得上忙之处,请务必通知——” 看见故作亲昵的妖艳美女,杰拉得叹气回道: “我真的这么想——事已至此,像你们这种坏人还活着,实在教人无法释怀。” 此话并非开玩笑,他一直认为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是命运共同体。 西兹亚颇觉可笑地噗嗤一声: “哎呀!世上大多都是让人无法释怀的事。真没想到相当熟悉拉多罗亚黑暗面的元首,也会说出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西兹亚说过后,便收敛起笑容: “铲奸除恶只有在故事中才会发生——真正的坏人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像阿尔谢夫的雷吉克大人、塔多姆的加尔拜大人那种无法割舍良心的人,一旦输了就只有死……不过我们这种人很卑鄙。” 听着她的话,杰拉得垂下了眼。 ——西兹亚等人曾是塔多姆的间谍,在他们被捕后,对他们投以“尸药”、使他们变得必须依赖药物才能存活的,正是梅比斯·弗仑岱特。 然后梅比斯以药为饵,操纵着西兹亚等人,他给了他们手环,并将他们当成能执行特殊任务的部下任意操纵。 他们也不觉得悲哀,因为这是自己所选择的生存方式。 杰拉得垂着眼,小声地说: “……现在梅比斯不在了,你们也自由了。虽然不知道可以活到何时,你们就随意当个坏人吧——” 当他说完这番话,睁开双眼时—— 西兹亚已不知去向。 她就连离去的气息都未显露,如云霞一般地消失——仿佛一开始就不曾来过。 杰拉得的嘴角浮现微笑。 杰拉得并不讨厌他们这种坏人,一般来说他们肯定会被讨厌,但他偶尔甚至会喜欢这种人。 这也就表示,杰拉得自己也是坏人。 若没有坏人存在,世界也不会有所进步。 坏人就是为了做坏事。 而其他人则是为了对抗坏人。 双方不断磨炼技术、永无止尽地相互对抗,这样的循环促使世界得以发展进步,因此杰拉得并不认为这件事毫无意义。 当然,世界并非能简单画分为善恶两边,而且不可否认的,这样的进步也有可能使世界灭亡——同样是卑鄙的坏人,所以杰拉得对西兹亚等人也比较有亲切感。 他凝视着写给亲友的遗书,悄悄吐了口气。 他今晚所做的事,看来都是白费力气。 虽然有点可惜,但一想到明天也可以见到悠蒂耶,他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 在这就只有黑色地板无限延伸的异样空间,菲立欧和丽莎琳娜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只搞不清楚方向,就连可以当指标的东西都没有。天空还是一样有星星,但据梅比斯所说,那只不过是假象。 更重要的是,就算他们可以前后左右地移动,也无法前往“天空”。 展望可能走路的范围,就只有空无一物的空间不断延伸。 梅比斯的尸体就在身边。 那遗容看起来非常安详。 “……梅比斯他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菲立欧喃喃说道。 丽莎琳娜无法原谅梅比斯所做的事——虽然无法原谅,但还是可以明白他“想活下去”的心愿。 丽莎琳娜将那把父亲遗物的突刺剑握在手中。 埃尔西翁·埃鲁一定也一样——一样拚命地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那把剑就是他曾经活动的证据之一。 “活着——还真是辛苦呢!很多人想活又无法活下去,相反地也有人想死……” 嘴上说着没有什么冲击性的话,菲立欧突然对丽莎琳娜露出微笑。 看到他的笑脸,丽莎琳娜产生跟当下的状况毫无关连的心跳加速。 “丽莎琳娜——你也是雨过天晴了啊!” “咦?” 丽莎琳娜不明白他此话的含意。 “现在好不容易才能慢慢讲话,所以我想跟你说——我觉得丽莎琳娜的眼神比起以前更坚定了,以前总是好像快要崩溃又遥远,光看就令人不安……现在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菲立欧指出这一点,丽莎琳娜便垂下双眼。她现在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以前是那个样子。 现在的丽莎琳娜已明白父亲留下的心意,恐怕也就是这件事为她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昨晚我读了父亲的日记,里面有提到我——父亲从未把我忘记,这让我很开心——我真的对这件事感到很开心——所以我才想……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这样啊!” 菲立欧谅解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丽莎琳娜,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好,说得也是。” 点了点头的丽莎琳娜拖着步伐走出去,这是因为她的脚踝还在痛。 她刚才因梅比斯的手环而感觉麻痹、倒地时扭到了脚踝,虽然不至于痛到不能走路,但还是不太舒服。 菲立欧看到她的走路姿势,不解地问: “丽莎琳娜,你的脚怎么了?” “啊……刚刚跌倒时好像扭到脚了……我想马上就会好了。” 菲立欧沉思了一下——在丽莎琳娜面前转过身去。 发现他想做什么的丽莎琳娜立刻红了脸: “啊……不、不用了!我可以走!” “没关系!与其别扭地走路,不如我背你比较快,来吧!” 菲立欧半带强迫地把丽莎琳娜背了起来。 丽莎琳娜在因他肌肤的温暖和汗味而感到紧张的同时,乖乖地靠在他背上. 当初第一次见到菲立欧时——也像是这种感觉。 菲立欧将升华后逃出的丽莎琳娜从神殿骑士们手中救出,并在西瓦娜的房间渡过一晚——她自己虽然没有记忆了,但根据后来听说的经过来看,那段时间对自己来说还真是“幸福”。 升华中的丽莎琳娜总是孤独一人。 菲立欧因为担心丽莎琳娜被人抓走,一直四处追寻她,而当她封闭自我、心生畏惧时,菲立欧也拼了命在帮她。 升华中的丽莎琳娜,一定是把帮助自己的菲立欧当作是“第一次获得的伙伴”。 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简单说就是丽莎琳娜对菲立欧抱有好感。 那份心意虽然悲切而痛苦——但丽莎琳娜打算好好珍惜喜欢菲立欧的自己。 就算菲立欧选择了乌路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意。 丽莎琳娜紧紧地抱住他的背部。 菲立欧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丽莎琳娜?怎么啦?” “菲立欧……我们能从这里离开吗?” 她说出自己的不安。 除了那个有着索里达帖大陆的巨大星球,天空还有许多星星在闪烁。虽然看上去只是个小白点,但丽莎琳娜知道那些都是大星球。 但是,这对她来说仅只是知识。 有些东西就算鼓起勇气接近,也无法察觉其本质。要接近遥远的星球并非易事——但要是连近在眼前的东西都无法接近,那就证明是自己没有勇气。 菲立欧边走,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想应该有办法吧……但也没有明确的证据。你很不安吗?” 他这么一问,丽莎琳娜便摇摇头: “我……只要跟菲立欧你在一起,就不会怕了。” 丽莎琳娜这么说完后,想了一下,接着在菲立欧耳边细语: “呃……我可以说一件奇怪的事吗?” “咦?什么事?” “如果我们真的回不去……那我想趁现在先跟你说。” 虽然觉得这是不吉利的话,但丽莎琳娜还是将嘴附在菲立欧耳边,轻声低语: “……我要说了喔!我喜欢你——应该是跟乌路可大人相同意义的,非常喜欢你。” 说完后——菲立欧在一瞬间僵硬了一下。 但接着却浮现安心的微笑: “这样啊——谢谢你,我会认真地考虑。” 丽莎琳娜眨了眨眼: “……你不拒绝我吗?” 菲立欧的回答让她很意外。丽莎琳娜觉得他既然有了乌路可,便会明白地拒绝她,或是觉得很困扰。 但菲立欧却不为所动。 他在黑色地板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因为,你是认真地考虑过后才这么说的吧?所以我也不能随便回应,要认真地思考后再回答。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起责任’呀!” 然后,菲立欧稍微压低了声音: “也许你会觉得我只顾自己的想法……但对我而言,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真的都很重要,不能互相比较,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够幸福。所以如果你们两人都说想跟我在一起——我也要认真地考虑后再回答。” 丽莎琳娜苦笑。 顾虑乌路可而烦恼的自己,真像个傻瓜。 仔细想想,他不只是“王族”——也是丽莎琳娜喜欢的对象。 菲立欧略略不安地越过肩膀对她说: “这样不行吗?” “——不会不行啊!” 丽莎琳娜突然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双肩无力. “我觉得你很‘狡猾’……不过也不是不行。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紧紧地抓住菲立欧的背。 他的背很温暖。 太过温暖了,让她都想睡了。 丽莎琳娜为了赶跑睡意,连忙在菲立欧耳边低语: “……如果我们能回阿尔谢夫就好了。” “一定能回去的,有很多人在等我们,所以一定要回去。” 这么说着的菲立欧,胸口突然闪现光芒。 丽莎琳娜以惺忪睡眼看着那光芒。 那光芒是来自—— 菲立欧佩戴的佩饰,丽莎琳娜模模糊糊地看着那光芒。 “菲立欧……那个……” “咦?” 丽莎琳娜指出这一点,菲立欧这才总算注意到那光芒。 那是乌路可送他的“生命辉石”配饰——那代替护身符一直戴在他身上的佩饰,现在正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 菲立欧慎重地把它放在手掌心: “……是辉石……在发光吗?为什么呢?” 就算他这么问,丽莎琳娜也不明所以。但是不知为何,看着那股光茫,就让人没由来地心情平静。 明明只是收束在掌心的微小光芒,感觉却像包围了全身。 丽莎琳娜忍着睡意,凝视那股光芒。 菲立欧轻声地说: “为什么呢?这个——让人感到很温暖,怎么说呢——光看就觉得很怀念大家。” 那有很多重要的人正在等待的星球,正在上方俯视着两个人。 听着菲立欧温柔的声音,丽莎琳娜闭上了眼。 她阖上眼帘,嗅闻着菲立欧的味道。 那让人安心的味道,不知为何摹丽莎琳娜觉得很怀念。 “……菲立欧。” 丽莎琳娜一叫他的名字,菲立欧便稍稍侧过脸,越过肩膀看她。 “丽莎琳娜,如果你想睡,睡一下也没关系喔!我会再走一阵子。” “——好。” 丽莎琳娜回道,并越过菲立欧的肩膀——轻轻地吻上他的嘴唇。 于菲立欧瞠目结舌的同时,丽莎琳娜也沉入了梦乡。 当她醒来时,说不定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就这么想着,然后靠上他温暖的背。 终幕.钟响时刻 吉拉哈中央的威塔神殿—— 这一天,神殿发生了一件大事。 来自拉多罗亚的“正式”使者抵达了。 使者是修奈克·巴托鲁——去年才非正式访问过吉拉哈的他,这次则带来拉多罗亚议员的亲笔书信。 书信的内容并没有涉及敏感问题。 内文只有答谢吉拉哈派遣使者乌路可·迪古雷司祭来访,完全未提到影响今后外交。 不过——这封“信”是正式送达的这一点,确实具有重大意义。 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拉多罗亚更换领导人。杰拉得·梅森因牵涉尸药丑闻失势,而暴露此事的达古雷·巴托鲁获得了强大的发言权,让政治风向逐渐有所改变。 尽管这还并非可以乐观看待的状况——然而,今后几年似乎可以避免开战的危险性了。 乌路可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一直思考着此事。 她想—— 自己到拉多罗亚去,毕竟没有白费功夫。 但是为此事而开心的同时,也付出太大的代价了。 菲立欧·阿尔谢夫—— 那个与乌路可一起旅行到拉多罗亚的少年,现在并不在乌路可身旁。 乌路可是在今年初春回到威塔神殿。 冬季期间,她都在拉多罗亚尽自己的责任义务继续和议员们交涉,并祈求未归的“菲立欧”平安无事。 结果,他还是没有回来。 在阻止梅比斯·弗仑岱特的失控行为后,就彻底失去他的消息。 从那个地方发生异常变化后,已经过了半年。 夏吉尔的高司教也不了解菲立欧等人所身处的状况,更对他是否存活感到绝望。 从那以来,乌路可就像失了魂一般,一直郁郁寡欢。 另外,虽然阻止了梅比斯,并让死亡神灵恢复了原有的功能,但辉石仍未重新生产。 操作神灵的夏吉尔人曾说,会配合往年的“天空之钟”,让它恢复原有功能。 乌路可也不了解详情,但似乎是神灵的功能太过复杂,并不如夏吉尔人之前所想像。 在作业方面,则以“恢复跟以前一样的状态”为优先,所以直到初夏之前都不会让辉石重新生产。 天空之钟正是改变御柱功能之际所发出的一种警示音响。 听说——在发出命令后,御柱会先开始作准备,当执行其命令时,就以钟响作为讯号。 而每天初夏响起的钟声,是表示每一年功能都维持正常——然而只有夏吉尔人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同。 而季节经过冬天、春天,很快地将来到初夏。 又快到了钟响的季节。 辉石再次生产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对回到吉拉哈的乌路可来说,之前的这段日子很漫长,也很艰苦。 但是,那绝不是焦急地在等待辉石。 半年前—— 乌路可怀抱着希望到了拉多罗亚。 她无意否定那时的自己,但现在的她已无法像那时一样天真地展露笑颜了。 “那时”,有菲立欧陪伴在她身边。 ——但现在没有。 这个事实非常沉重。 所以乌路可如今仍不参与公务,只把自己关在房间。 她虽然也听说修奈克以使者的身份前来,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为所动。 她并非不想见修奈克,但现在的自己内心空虚,就算见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她刻意缺席使者的欢迎仪式。 虽说如此——她也不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里。 “……乌路可,念这本书给我听。” 在书架上翻找,并从中拿了一本绘本的小女孩,小跑步地跑到乌路可身边。 那是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可爱小女孩。 “好好好,那么,西亚,坐到我腿上吧!” 乌路可微笑着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那孩子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被称为来访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女孩。 在那场神灵的骚动以后,乌路可便把受到拉多罗亚保护的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相关文件上,同为来访者的穆司卡成了西亚的养父,西亚则以神官实习生的身份跟乌路可在同一个房间生活,名义上是照顾乌路可的生活起居。 当然,实际上是完全相反,年幼的西亚哪有可能照顾乌路可,而乌路可也丝毫无意让她照顾自己。 对乌路可而言,西亚就像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妹妹,或许又像是女儿。 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形影不离,乌路可对西亚投以关爱,而西亚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因失去丽莎琳娜和伙伴、无精打采的西亚,最近也比较会笑了。 守护她的成长,就是目前乌路可唯一的生活意义。 因为有西亚在——乌路可才能承受失去菲立欧的悲伤。 若非有股要养育西亚的责任感,乌路可也许会追随菲立欧而去。 乌路可把西亚抱在腿上,在桌上摊开了儿童绘本。 (……咦?这本书……) 那本书是在乌路可小时候,姐姐神姬曾读给她听过的神话绘本。是个应该收藏在书架深处,几乎让人忘了它的、非常令人怀念的存在。 故事内容并没有什么高潮起伏。 少年爱上了月亮——不管他怎么追赶,还是没有把心意传达给月亮知道—— 他翻山越岭,千里跋涉,想要接近月亮。 但是,月亮太过遥远,不管花上多少岁月也无法接近。 少年只是无意义地一直追寻月亮—— 那是悲哀而愚蠢的神话。 在为西亚读着的同时,乌路可把自己的身影重叠在少年身上。 不断追着失去了的恋人,把根本无法传递的心意藏在心中,只是一味地追寻恋人的面容—— 这神话的内容就是如此。 “……乌路可,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西亚不等乌路可念到结局,便喃喃说道。 这本书虽然无聊,却是她自己所选的书。乌路可苦笑了一下,便不再往下读: “这本书对西亚还有点难吧?这是古老的神话绘本,所以不是很有趣……” “不,不是因为这样……” 西亚望着乌路可的脸庞,闭上了嘴,她的眼眸不知为何有点阴郁。 “……乌路可你在念的时候好像很难过……所以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她指出这一点,乌路可便吓了一跳。 ——聪颖如西亚,或许也感受到了。 在乌路可心中,那股失去菲立欧的悲痛完全没有平复。 为了西亚,也为了不让其他神官担心,乌路可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还是无发完全隐藏自己的感情。 每天都跟她生活在一起的西亚应该明白这一点。 西亚快哭出来了。 ‘都是因为我选的书,害乌路可难过了’——她那幼小的心灵一定是如此想,乌路可也明白。 让她这么想的自己,真是可悲。 乌路可重新抱好西亚,接着紧紧地抱住她: 那娇小的身体就像玩偶一样,但却可以确实感受到心跳的鼓动。 “……西亚,我没事的。对不起,让你为我操心了。我没事。” 乌路可像是要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西亚以自己的小手抚摸乌路可的头发。 然后她说出了完全不像她这年纪会说的话: “……乌路可,你哭出来也不要紧喔!你逞强反而让我更担心……想哭的时候就不要忍耐,哭出来比较好。因为——” 西亚温柔地在乌路可耳边说: “乌路可,你现在还是非常喜欢菲立欧吧?所以哭出来是正常的啊!你不要在我面前勉强自己。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但是装作没事的乌路可,总是难受到让人看不下去……” 西亚那讷讷的语气中,已是带有哽咽。 ——乌路可不禁屏住气息。 脑海里浮现菲立欧的身影。 ——那一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强硬地阻止菲立欧呢——这种后悔的心情充满了她的胸口。 眼眸里一旦滑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乌路可依旧紧抱着西亚,像个孩子般地放声哭泣。 她把小小的脸庞靠在西亚肩上,不断失声恸哭。 在最后那一吻过后,菲立欧说过他会回来。直到现在,乌路可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 然后她总是梦见虚幻的梦境,觉得早上起床后,或许菲立欧已回到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在走廊一隅、街道的人群中、夜晚的窗边、所有的门外——找寻菲立欧的身影。 她在理智上也理解他不可能在那里,但感情上却总是在找寻他。 为什么——为什么菲立欧不在这里呢—— 乌路可的哭声,就连走廊也听得见。 ——在司祭的房间外,有两位旅人站着。 那是一身炼金术师装束的少年,与担任他护卫的少女——他们的表情都极为严肃。 “……安洁莉卡,我们还是明天再来吧!” “……好。” 修奈克转身离开乌路可的房间。 那位无名氏少女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修奈克边走边喃喃说道: “……喜欢的人去世,真的是件痛苦的事啊。” 安洁莉卡什么话也没说,修奈克回过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安洁莉卡,你可不能比我早死喔!” 听了这话的她则是一脸困惑。 修奈克心里也不好过。 带菲立欧和乌路可去拉多罗亚的就是他。 如果命运齿轮转动的方向稍有不同,说不定菲立欧和乌路可就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不过——当齿轮换了个转动方向,这个世界也很有可能会走向毁灭。 修奈克深深地叹了口气,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 傍晚,在西亚睡着后——乌路可独自走向御柱祭坛。 这里是神官们祈祷的地方,也是偶尔会有来访者出现的场所,所以现在受到极为森严的警备。 吉拉哈出现尸兵时,同时也发生了让祭殿受损的地震。 虽然掉落的瓦砾已搬走,但毁坏的部分尚在修复。 祭殿也暴露在室外空气中,傍晚火红的夕阳穿过破洞的天花板和墙壁照了进来。 乌路可跪在祭殿里,对御柱祈祷。 那像是每天的例行功课,乌路可也没有什么心愿要向什么都没有做的神祈求。对她而言,祈祷是面对自我的时间。 她紧紧地交叉手指,闭上双眼。 此时虽是初夏,却有点寒意。 她闭上双眼所浮现的面容,让这寒意更为明显。 回忆很温暖,但胜过这份温暖的失落感却侵蚀了她的心。 她想起了和菲立欧初相识时的事。 乌路可是出于兴趣,才跟在阿尔谢夫王宫独自拚命挥剑的少年说起话来。 那次相见让两个人成了好友,在乌路可归国后,两人也继续通信。 然后当两人再相逢后—— 乌路可便受到菲立欧吸引,那速度快到令人心有不甘。 在那段受他吸引到几乎失去自我的期间,说不定是她最幸福的时期。 还有与丽莎琳娜的三角关系。 丽莎琳娜也跟菲立欧一样,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也想跟他们一起消失——’ 乌路可甚至曾经这么想。 然而她还要需要保护西亚和姐姐诺爱尔等人,因此绝对不能这么做。但仍无法伪装自己受创的心。 乌路可凝视着自己心中浮现的菲立欧面容。 ‘……你不在的时间……对我来说太过漫长了——’ 那流不尽的泪又蓄满眼眶。 ——闭上双眼的乌路可并没有发现。 此时,御柱模糊地发出光芒。 那是极为微细的光芒,在尚未完全日落的此时,谁也不会注意到那股光芒。 然后—— 天空那头开始缓慢地响起了低沉而悠长的钟声。 乌路可抬起头来。 今年的钟声足以证明——御柱现在已恢复了原有的功能。 人群肯定也会立刻开始聚集到这个祭殿来。 ——乌路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泣的脸庞。 所以她迅速站起身来想回房。 这时,她还没有注意到“御柱的异常变化”。 当她转过身去的同时——听见了脚踏在石砌地板上的声音混杂在钟声之中。 那并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咦?是乌路可吗?” 那声音—— 让她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那是她在梦中不断听见的声音。 再怎么盼望也得不到的、让她痛苦不堪的声音—— 发着抖的乌路可,小心翼翼、慢慢地转过身去。 她害怕自己一旦突然回过头去,幻影便会消失。 御柱表面—— 在夕阳的照射下,出现了一个人影。 泪眼婆娑的乌路可,模糊地看见一位少年站在她正对面。 “乌路可?这里是拉多罗亚吗?” 听着他那困惑声音的乌路可,以袖口擦拭泪水。 那浑身是血和汗的少年背着一位黑发少女,站在那里。 他身上被敌人溅到的血还未全干,就像是刚刚还一直在战场上厮杀般,少女则像是睡着般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这里不是……神灵之前啊?这是吉拉哈的御柱吗?如果这里是吉拉哈,那原本在拉多罗亚的乌路可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位一头紫发的少年困惑地说道。 就在乌路可亲眼见到自己不断追寻的这个身影的瞬间—— 她心中的某个东西爆发了。 “菲立欧大人——!” 当她飞奔过去以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被乌路可紧紧抱住的菲立欧吓了一跳,茫然不知所措。 紧抱在怀中的身体很温暖,这不是幻觉。 而且也—— 不是在作梦。 醒过来的丽莎琳娜注意到乌路可,慌张地从菲立欧背上下来。 她也一时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频频环顾四周。 乌路可只是如崩溃般抽抽答答地哭泣。 她呼唤菲立欧的声音因哭泣而极为沙哑,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困惑的菲立欧抚摸着乌路可的背部。 他应该还不清楚状况,但就算再迟钝,他也发现眼前少女哭泣的理由了。 “——乌路可,我回来了。” 她在梦中听了好多次这句话。 而这也是她没想过会再次听到的话。 菲立欧像要安慰哭个不停的乌路可,再次在她耳边说: “乌路可,我回来了——” 那句话非常温柔,而且充满了对乌路可的情意。 那对乌路可来说,简直像是奇迹一般。 西沉的落日照亮了威塔的祭殿。 落日明天还会升起,那是自然的法则,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跟自然法则无关的乌路可的时间,现在总算又开始启动了。 在隔了半年才从拉多罗亚归来的两个人面前,乌路可只是一味地哭泣着。 天空之钟响彻惑星 这几年,阿尔谢夫王宫愈来愈热闹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王族的喜事连连。 国王布拉多和王妃苏菲雅陆续生下了长子、长女和次女,而且都健康可爱地成长着。 本来,王族娶好几个妻子乃是惯例,但布拉多以自己身体不佳为理由,并未再纳妃。国王在结婚时就已表示过这个意愿,最近的他充满了活力,因此在知悉内情的人眼中看来,身体不佳只是明显的藉口。 一方面是他太过宠爱王妃苏菲雅,二来继承人也已诞生,所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在先王死后,因有复数的王子而引起内乱的那段历史还让人记忆犹新,而国王也露骨地对此表示反感,因此众人倾向自我约束,不敢强迫国王纳妃。 并非惧内的国王却只娶一位妻子,这在阿尔谢夫是相当罕见的事。 另外一方面,国王之弟菲立欧则是在几乎同时间娶了两位妻子。 在阿尔谢夫,通常要相隔甚久才会娶第二位妻子,因此虽然跟国王夫妇在意义上不同,但也相当罕见。 不过,他们的婚姻也受到了人民的祝福。 而这位菲立欧的长女和长子,也使得王宫更加热闹了。 姐姐的名字是雅丝狄娜。 母亲是丽莎琳娜·耶里妮斯——曾被誉为“战姬”的她,如今该名号则被稍作修改,改称为“战妃”。 而同样地,民众也心怀敬意与仰慕地,称呼从吉拉哈嫁过来的第一夫人乌路可·迪古雷为“圣妃”。 乌路可与菲立欧的长子便是弟弟里格尔斯。 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感情很好,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起调皮捣蛋。 喜欢照顾人的活泼姐姐雅丝狄娜,和喜欢恶作剧但为人亲切的弟弟里格尔斯—— 一个是黑发的可爱女孩,另一个则是蓝发的理性男孩,姐姐的运动神经比其他孩子都来得发达,弟弟则是有完全不像小孩的机智聪颖,所以特别难对付。 他们的恶作剧大多无伤大雅,但两姐弟联合起来到处捣蛋,常常使得宫廷陷入大混乱。 而被这对活力太过旺盛的姐弟弄得晕头转向的,就是负责教育他们的少女西亚·布莱多克洛伊兹。 她是佛尔南神官穆司卡·布莱多克洛伊兹的养女,也等于是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的妹妹,几乎整年都跟他们在王宫渡过。 她的年纪是十七岁——虽然常被卫兵和骑士们以仰慕的眼光注视,但她本人则是自在逍遥,从不曾传出过绯闻。 不知为什么,大家的对她的评价都是,不怀好意接近她的人都会被识破意图。 而她现在—— 正独自在初夏的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拚命地四处奔跑。 她那扎成马尾的金色长发随风激烈地飞舞着,模样相当很引人注目,但少女却不太注意旁人的眼光。 这发型是模仿少女时期的乌路可·迪古雷,今天早上才由乌路可本人为她绑的。 她喘着气跑进熟悉的教会: “艾娃司祭!那两个孩子有没有来这里……” 那位肥胖而年老的女司祭正与附近的老人们围在茶会桌旁。 她那温和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突然冲进来的西亚,微笑道: “哎呀?是西亚啊?来来来,正好有美味的蛋糕……” 艾娃司祭招了招手,西亚则是匆匆行了一礼: “他们没来就算了!打扰了!” “啊!西亚!反正你找也没用,不如过来吧!” 别的老人也接着艾娃的话阻止她: “对对对,光是跑也很累人。年轻人应该要更懒惰一点才对啊!” “你就来听我们这些老家伙发发牢骚吧!就算只是附和几句也好。” “这样一来,那两个孩子也会因为自由时间比较多而感到开心呢!” 听见司祭和老人们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过分的话,西亚在内心叹息着,又开始奔跑。 要是被这里的老人抓住了,他们可会说个没完没了,除了尽是些无聊话题外,在日落前是不会让人离开的。 而城里的熟人每次见到全速疾奔的西亚,便会不负责任地说: “……那两个孩子今天又逃课啦?真是有活力呢!” 这是妇女饰品店顾店的女老板惊讶的发言。 “请不要说‘今天又’!这三天我都有抓住他们!” 持续奔跑着的西亚如此辩解,一旁的饮料店又马上传来: “喔、喔!加油啊!天气这么热,你可要好好补充水分哪!” “请不要边说这种话边拿酒给未成年的我啦!” 老人醉茫茫地拿出大啤酒杯,西亚则是不理他,追过了行商的中年女子。 女子笑眯眯地目送她的背影,响亮地叫道: “那个年纪的孩子,你愈追他们就愈是要逃,就像在玩捉迷藏一样,你就别管他们了。” “要是我不管他们,那两个孩子会每天逃课的!” 西亚回过头去反驳道,熟悉的衣饰店女儿走过她身边。 “哎呀!西亚?如果你要找那两个孩子,他们去西边的广场了。圣祭快开始了,有一些表演者来……” “谢啦!下次有空我再来。” 所有目送她的人,眼神都很温柔。 西亚自己倒是没注意到,老是跑来跑去的自己,现在已成了城里的知名景观。 她获得情报后,便拚命地想追上那两个孩子。 (这次非得让乌路可大人和丽莎琳娜大人出面骂人不可了!王族中人这么频繁地到城里来,万一被绑架就不得了啦!) 虽说王都的治安良好,但两位母亲对孩子们还是太过溺爱。至于父亲菲立欧则是默许他们的行为,说到城里来也可以学习事物。 结果,只要西亚不盯着这两个孩子,便没办法好好教导他们。 西亚奔向西边的广场,找寻那两个顽皮的姐弟。 * 这一天,有两个旅人隔了几年,又踏上王都榭拉姆的土地。 “……你还是觉得很怀念吧?” 其中一位旅人是黑发的美丽女子,她以温柔的口气问道。带着这位女子的青年则是苦笑了一下,将背上的弓箭重新背好。 “倒也不会,我在乡下长大,几乎不了解王都榭拉姆。如果我们是回村子,应该就会觉得很怀念。” 听见他的回答,黑发女子便笑了: “知道自己诞生的故乡真好呢!我倒是不大了解我出生的地方。” 青年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我诞生的故乡——不如说因为那是我与你相见的地方,所以才让人怀念。” 吓了一跳的女子眯起了眼。 她应该已经接近三十岁了,却还是像个少女般楚楚可怜。 马上就是佛尔南神殿的圣祭了,王都充满了活力。 除了这两个人以外,也有很多旅人、表演者到广场来。 再过几天,天空之钟会依每年的惯例响起。祭典的正式活动是从钟响的隔天开始。 两个人在拥挤的路上并肩走着,女子自然地勾着青年的手: “……那时我们突然闯入你家,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嗯,吓了一跳。不过最吓人的还是那个南瓜头套……” 苦笑着回话的青年眼神突然变得遥远。 久未造访的阿尔谢夫,街道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生活在那里的熟人则有所变化。 重新回到军务卿岗位的克劳斯·桑克瑞得与妮娜·李斯特霍克结了婚,现在住在王都。 而其好友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翁则以军务审议官的身份施展长才,守护阿尔谢夫的和平。而这些人事方面的传闻,经由交易商人的口耳相传,传到了旅行的青年耳里。 前不久才偶然碰面的商人洛西迪,如今则代替忙于军务卿事务的克劳斯,指挥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一切。 那时青年也听到其他人的消息。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仍继续担任王宫骑士团团长,明明应该到了可以考虑退休的时期,但剑术却一点也没有退步,而且也没有出现有其后任的传闻。 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这对搭档现在也活力充沛地待在骑士团。但是关于他们,洛西迪也只是笑着说“你一定要去见一见他们”,并没有再进一步说些什么。 青年想,他们也没有什么改变吧! “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啊!怎么样?今天要去见菲立欧他们吗?” 他这么一问,女子的表情便沉了下来: “……我没有脸见他们,要去的话,你一个人去比较好。” “还太早了吗——如果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青年立刻回答,但他又直接补了一句: “可是,如果我们去,菲立欧应该会很高兴的。” “不可能的,他只会伤脑筋而已……啊……” 一个小小身影穿越过人群,正面撞上了女子。 脚边立刻响起小女孩高亢的叫声: “啊!对不……!…………咦?母后?” “啊……真的是丽莎琳娜大人!” 听见这名字的瞬间,女子缩起身子吓了一大跳。 青年也惊讶地俯视跑过来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在七到八岁,一个是黑发的可爱女孩。 另一个是有着深蓝色头发的聪明男孩,跟女孩长得有点像,一看便知是姐弟或兄妹……但其中一人把撞上的女子误认为母亲,另一人则叫出那个名字。 而她所叫的名字——“依莉丝”和“安朱”也知道。 男孩仔细地端详依莉丝,把手放在女孩肩上: “……雅丝狄娜,还是不对啦!仔细看看,她的头发比较短,再说丽莎琳娜大人刚刚还在城里——跟母后还有苏菲雅王妃一起喝茶吧?” “可是真的好像——啊!撞到你真不好意思,里格尔斯,走吧!” 女孩行了一礼,便牵了男孩的手跑开了。 依莉丝和安朱呆呆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 “那个——该不会是菲立欧的小孩吧?” 女孩很像丽莎琳娜,男孩则神似乌路可。 而且两个人也都很像菲立欧。 “我想应该没错……但为什么王族的孩子会在城里呢?” 被依莉丝这么一问,安朱也感到不解。 “嗯,因为像父母吧?” “……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依莉丝按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安朱凝视着她露出了微笑: “那两个孩子真可爱,你以前也像那样吧!” “很可惜,我以前是更阴沉的小孩。你应该想像得出来吧?” 依莉丝开着玩笑,凑近安朱耳边说: “你也想生个那样的小孩吗?” “……在大街上,你要我怎么回答啊?” 露出苦笑的安朱开始向前走,依莉丝也在他身旁配合他的步调,双手重新勾上他的手。 依偎着安朱撒娇的她小声地说: “对不起喔!我还想再过一阵子跟你独处的日子,好吗?” 依莉丝害羞地说,并把脸颊贴在他手上磨蹭。 那幸福的表情,在安朱眼中份外耀眼。如果菲立欧他们看见现在的依莉丝,说不定会以为是“另一个人”。很难跟过去的她联想在一起——但只要赢得她的心,她直正的个性是很会撒娇的。 “——哎呀!此等转变也未免太大啦!” ——突然听见这令人怀念的声音,让安朱吓了一跳,当场站住脚。 那极为装模作样、滑稽又戏剧化的口吻,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安朱慌张地回过头,在人来人往之中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依莉丝……刚才那声音……” “咦?什么声音?” 依莉丝似乎并未听见。事实上,当安朱再次环顾四周,也没有看见类似的身影。 她不解地仰望安朱。 “……可能是我听错吧!” “安朱,你是不是走太久累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喝个茶吧!” 安朱还在歪头不解,依莉丝则拉着他走开。 安朱就这样被拉着走在初夏的王都。 结果,他们还是没有注意到那目送他们背影的视线。 * 在接近日暮的时分—— 跑累了的西亚,无计可施地坐在路边的长椅。 天空中飘浮着形状歪斜的蓝色月亮。 她还没找到雅丝狄娜和里格尔斯。 虽然听到好几个目击证词,但时值祭典,路上往来行人一直都很多,要在人群中找两个小孩非常困难。 (怎么办……那两个孩子在哪里——) 说不定他们先回王城里去了—— 仰望夕阳如此想着的西亚正想从长椅站起身。 就在此时,有个人弓着背跑来。 “咦?” 西亚意外地被撞了一下,手袋也自她的腰间消失了。 “咦——啊!” 男子用单手将西亚推开,正想迅速跑开。 “小、小偷……谁帮我抓住他?” 西亚不禁高声叫道。她的手袋里装有钱包。 虽然每年都有以祭典的群众为目标的扒手聚集,但西亚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被扒。 正当她想自己去追那个扒手时——突然有人从旁伸出手杖,绊了扒手一跤。 扒手当场跌倒,摔了个狗吃屎。 “啊?真是失礼——” 西亚也听见了这语带嘲弄的男子声音。 “你、你这家伙!太危险——!” “他是小偷!抓住他!” 西亚高喊。 在这种状况下,小偷只能以手掩面,溜之大吉。西亚还在夕阳下想去追他,却被手杖的主人叫住了。 “小姐,不用勉强去追那种人,如果他手上有刀,那可就危险了喔!” “可是……!” 出现在回过头去的西亚眼前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优雅中年绅士。他有着瘦削的身体与细长的手脚,身穿黑色礼服配圆顶礼帽,这身装扮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西方贵族,但他的脸孔则在夕阳与帽缘的遮掩下看不清楚。 他灵巧地转着单手所持的手杖,深深地低下头: “我已取回小姐的重要物品——请。” 那被扒走的手袋正在绅士手上。 他的动作之快,让西亚惊讶得直眨眼,她根本没看见他是何时取回袋子的。 接过袋子后,西亚对绅士深深行了一礼: “啊!谢谢你。你是什么时候——” “哪里,我只是动作比较快——再怎么说,我也是以此维生。” 绅士以亲切的口吻说着,在西亚眼前交握双手。 然后,一朵黄色小花便从张开的双手中飞了出来。 “啊……!你是魔术师吗?” 西亚接过那可爱的人造花,笑了起来。 那鲜艳的黄色花朵是以上好材质制成,连内包有铁丝的绿色茎都做的很美,虽然是人造花,却很高雅。 那位异国风情的绅士优雅地点点头,以手上的手杖叩叩叩地敲击地面: “没错。我才刚结束公演,真想请小姐来观赏。” 他那戏剧性的口气让西亚笑了出来,行了一礼: “真的很谢谢你,啊!我想送你回礼……”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你的笑容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这装模作样的台词有种滑稽的调调,完全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再度露出笑容的西亚,从取回来的钱袋取出用纸包着的小糖果: “那这个给你,虽然只是糖果,不过是朋友给我的礼物。是遥远的西方拉多罗亚的点心……” 在西亚的帮助下恢复视力的悠蒂耶·梅森寄来了季节的问候书信,这糖果就是她所送的。 一看见那南瓜形状的糖果,绅士便“哦”了一声: “这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谢谢你,我就不客气了。” 绅士开心地接过糖果后,便转过身去。 “啊!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西亚这才想起还没问过对方的姓名,慌张地叫住绅士。 回过头来的他以圆顶礼帽遮掩住眼睛,嘴角露出微笑: “我名叫邦达格吕埃·布里基斯奇奇斯·金伯利——你能听一次便记起来吗?” 绅士在一瞬间便流畅地答出这个饶舌的名字。 这意想不到的长名,让西亚一整个慌张。 “邦、邦达格吕……?这名字还真长呢……”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过去都要人以简名来称呼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祝你愉快。西亚——希望你能幸福……” 接着绅士便转着手杖,踏着舞蹈般的步伐离去。 西亚望着他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又歪着头: ‘咦……我刚刚有说出姓名吗……?’ 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让西亚以为自己无意问已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她并不记得有这回事也是事实。 然后——她也觉得,刚才那名男子的声音曾在很久以前听过。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不懂事的孩童时期—— 她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两个小小的身影从魔术师来的方向奔跑过来。 “啊!是西亚!” “西亚!刚才很不得了喔!” 听见两个人高亢的声音,西亚的肩膀因惊讶而抖了一下。 “……雅丝狄娜、里格尔斯!” 两个跑过来的孩子双眼都闪闪生辉。 西亚本来想责骂他们,但看见他们那么开心,而且又平安无事,气也就全消了。 一向冷静的里格尔斯这时大大张开双手,红着脸热切地说: “有个魔术师伯伯啊,在那边的广场公演,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变出鸽子和蔬菜……” “真的很棒喔!铁锅就在眼前变成两半,又恢复原状——然后用五个南瓜当小砂包,那南瓜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了脸,真的好棒喔——” 雅丝狄娜也是一脸兴奋。 西亚苦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蹲下来用双手抱紧了两个孩子。 虽然他们让自己担心——但他们还是非常可爱。 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西亚松了口气,并在孩子们的耳边说道: “……你们两个不能再这么任性了!你们只要先跟我说,我就会在快到祭典时带你们到镇上来啊……” 雅丝狄娜不可思议地问: “西亚……你在哭吗?” “……我没有哭,虽然没有哭……但还是差点因担心而哭出来。” 西亚老实说道,雅丝狄娜便用小手轻轻抚摸她的头: “……对不起,西亚。我们本来没想到会玩到这么晚。” “嗯,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 雅丝狄娜的口气明显地很沮丧,姐弟俩虽然贪玩,但绝对没有恶意。 所以西亚也无意再责怪他们: “——没关系,你们两个没事就好。” 西亚则是摸摸体贴的两姐弟的头。 此时,西亚注意到他们两人背上背着什么圆圆的东西。 里格尔斯把那装进袋子里,雅丝狄娜则是以线绑着,各自背在背上。 “咦?那是什么?” “嗯,是刚才我说的那个魔术师伯伯给我们的。” “很漂亮吧?他说把蜡烛插在里面用的。” 雅丝狄娜和里格尔斯一起把那个东西递到西亚眼前。 西亚眨了眨眼。 那是涂成绿色、中间凿空的南瓜。 有一对眼睛、一个鼻子和嘴巴—— 那尖锐的表情绝对“错不了”,西亚一定见过。 西亚慌张地抬起头,找寻刚刚才离去的魔术师背影。 但在暮色与人群遮掩下,已经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西亚,你怎么了?” 就在里格尔斯问道的同时,有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那是自天空彼端开始响起的、低沉而漫长的钟声—— 刚开始极为微弱,然后音量渐渐增强。 那震撼大气、覆盖大地的声音,也是让这片大地丰饶的音色。 在周围的人们都一起欢声祝贺。 在红色夕阳的天空横过一道光带,那是跟这个季节响起的钟声同时出现的、御柱正常运作的证据。 在那淡淡的光带中,蓝色的歪斜月亮俯视着地面。 这仅仅持续数秒的迷幻光景,令西亚看得呆了,孩子们也欢欣鼓舞。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一起望向高空。 刚才的魔术师也——一定也在这城镇的某处仰望这副光景。 仰望自己所保护的这惑星的光景—— 西亚这么想。 “……西亚?” 雅丝狄娜不解地仰望她的脸。 里格尔斯也握紧了牵着西亚的手。 从她仰望天空的眼眸中,滴下几滴闪亮而透明的泪水。 后记 ——结束了。 总算结束了。 总觉得这一集有着不知在心情上、外观上是否可以分辨的厚度变化,使得页数看起来比平常多那么一点、稍微多一点,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至少现在请让我这么想。 ……大约从第八集起,我就一直有这种预感。哎呀! 那么,我写这篇“后记”的现在,是二○○六年八月十四日。 今天早上东京都内正好大停电,起因是货船勾到配电线—— 尽管这附近并未受到影响,但我毕竟是使用电脑工作,实在很怕发生这种事。我现在用的是携带型电脑sigmarion,因此若是暂时停电,还是可以继续进行作业—— 仔细想想,这台小小的机器还真帮了我大忙,不管是在电车里、咖啡厅或是卡拉OK包厢,都可以用来记事,如果你的工作就是写东西,那真的非常方便。它陪伴了我很久,当写《天空之钟》第一集时,我还在使用早期的sigmarion,而那一台现在也还陪在我身边。 正好在三年前的此时,我以这台初期机种写了《天空之钟响彻惑星》的第一集——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千个日子,如果是一千零一夜应该早就说完好多故事,而我总算也说完了一个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的份量很多,所以总共把它分为十二集,但从头到尾也只说这一个故事。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让我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讲这个故事,而我也平安地把故事说完了——现在真的是松了口气。 写这个系列真的很开心。 当然,因为这毕竟是工作,所以也有很辛苦的时候,更常陷入赶不上截稿时间的窘境,不过连那截稿地狱也算在内,我大多数时候还是觉得“真的很开心”。 我本来就喜欢写故事,就算有时觉得很辛苦,但“开心”是理所当然的——而这个作品有其独特乐趣,跟单纯能写故事的开心又有所不同。 那并不是我个人对出场人物和作品世界的喜好,而只是单纯对“故事能进展下去”这件事本身感到开心。 实际上,我并不常有机会写长达十几册的“长篇作品”,虽然一开始便有意写长篇,但也偶尔会在中途产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的想法。 在这样的意义下——能将这个故事写到完结篇,真的很幸福。 在此让我藉这个篇幅简短地感谢一下以各种形式支持我的人。 首先感谢从作品一开始到第六集担任编辑的峰先生。 这个系列是从摸索阶段开始的。现在我才能这么说,当初出版社说“打算出十集以上!”时,对于奇幻小说仅知皮毛的我在心底深处想:“还真是鲁莽啊!”不过最后真的超过了十集,就这样迎向完结篇——让我心中有很深的感触。我这个人优柔寡断、像是只胆怯的小动物,峰先生却坚毅不拔地在背后鞭策我。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而从第六集以后到完结篇,接着当催生父母的便是江原先生。 当作者还是老样子,像被施以混乱咒语的影魔般不知所措时(注:出自知名角色扮演游戏“勇者斗恶龙”),他明确地点出稿子里的矛盾之处,继续专心地挑选封面和插画,实在教人仰慕。若以玩家角色来比喻,江原先生便是装备灿烂流星“手环”的武斗家,而作者则是受到攻击便变成虚弱体质的游人,但不知为什么不能转为贤者,现实世界可没有达马神殿啊! 特别是在最后一集,从草稿到初校、二校之间,我不断随意修改,而他也一一做确认——我实在是非常感谢出版社派来这位救星。《天空之钟》能像这样顺利地出版到完结篇,真的都要归功于江原先生。 读者也许没有机会了解这个部分,但其实有这两位在背后支持我,我才总算能坚持到最后。 再来就是一手创作视觉部分的插画家岩崎美奈子老师。 岩崎老师画中的魅力,是《天空之钟》可以持续至今的重要原因。老师为菲立欧、丽莎琳娜和乌路可等人和每个配角都注入了个性和活力,让我总是只有惊叹连连的份。“想再多写些有关这些人物的故事!”这是作者千真万确的想法。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如此,在岩崎老师笔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们,一定会留在各位读者心中。当然,作者也会牢牢记住,甚至还想做个南瓜头来玩呢! 最后,当然要感谢陪伴我至今的读者们—— 从开始到完结,作品世界约经过了一年,现实世界则大约经过了三年。如果写作速度再快一点就好了,那将是作者今后的课题—— 从出版第一集以来,整整陪伴了我三年的读者们—— 从中途一口气读了已出版的几集,又继续等待这一集的读者—— 还有在完结篇出版后,第一次从第一集开始读到现在的读者—— ——真的很感谢各位! 如果各位能至少享受到跟这一集售价相符的阅读乐趣,那真是让我再高兴也不过了。 这个作品受到许多人帮助,有与作品直接相关的部分,也有并不直接相关的部分,尽管无法直接见面道谢,至少我想在此衷心地对支持我的所有人道谢。 ……本来想简短致谢,结果却说了这么多。 平常都以“那就下一集再见了!”作结,但这次却要说不同的话。 谢谢各位长久以来的陪伴。 《天空之钟响彻惑星》在此落幕。 身为作者,虽然有点寂寞,但还是希望在其他作品跟大家相见—— 二○○六年晚夏渡濑草一郎 大家辛苦了! 每次我都以读者的身份阅读这个系列并画着插画,真的是很开心!看到完结篇还真有点寂寞,但我想一定会在某处再跟大家见面的! 岩崎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